涉江 發表於 2022-8-21 20:11:19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是什麼樣的概念?是一個流鼻涕的小鬼和一個笑咪咪的小鬼的相遇,是一起長的第一顆青春痘、一起刮的第一次鬍子,是許許多多的可能還有不可能,是從友情變成了愛情,又從愛情變成了親情。──那麼對您來說,清瀨灰二是什麼樣的教練呢?藏原走答非所問:「我只能說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我了,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在我心中,
是最棒的跑者。」

*竹馬AU
*正文共十章,清水為主,只有一章有隱晦的S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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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藏原走和清瀨灰二在田徑跑道外圍的草地上拉筋,兩人剛跑完一萬公尺的模擬計時賽,額頭、肩頸、手臂和田徑褲下露出的雙腿全都汩汩淌著大汗。藏原坐在地上拉開腿,雙手往前伸展,清瀨走到身後替他壓背,還在往外冒的汗水透過了田徑服,與清瀨手掌上的濕氣匯在一處,讓他貼合了藏原蒸騰的體溫。藏原看著仍在陸續跑向終點的隊友一陣子之後,突然開口:
「我一直搞不懂。」
「什麼?」
「為什麼大家的表情,都那麼痛苦?」
「跑到最後得靠意志力死撐,肺跟心臟跟腿都像快要爆掉一樣,當然痛苦囉。」
「可是灰二的表情也沒這麼痛苦過啊。」
「那是因為我很能忍啦。」
「是嗎。我好像沒忍過,我不知道那個痛苦的感覺是什麼。」
「笨蛋。阿走你啊,這種話只跟我說就好,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說,會被誤會的,知道嗎。」
「為什麼?」
「你沒有感到痛苦,是因為這個訓練量還沒有到你負荷的紅燈,但是大家卻已經很辛苦了。這種量你還一臉很輕鬆的樣子,是因為你就像天生的跑者一樣,跟大家是完全不同次元的生物,而就是這點,會引起別人的嫉妒。深呼吸—」
藏原深吸一口氣,同時順著清瀨的推力壓下身子,再張嘴緩緩吐氣,二個呼吸起落之間,完成了一組二十秒的內收肌伸展。「你會嫉妒我嗎?」藏原追問,語氣有些隱約的焦急。
「怎麼會?我最喜歡看阿走跑步了。」
藏原放心了似地鬆了鬆肩膀,又說:「人好奇怪,如果真的很痛苦的話,不要繼續堅持也沒關係的吧,為什麼要去嫉妒別人?」
兩人又做了一組伸展之後互換位置,藏原繞到後面來給他壓背。清瀨趁著切換的瞬間看了看藏原剛剪得傻乎乎的瓜皮頭,瀏海被汗水打得一綹一綹黏在額頭上,故作誇張地嘆口氣:「唉,我要是沒跟你在一起的話,你要怎麼在這個險惡的世界裡生存呢?你瞄瞄那邊。」藏原向清瀨擺頭指示的位置張望了一眼。「高三的學長臉色已經不太好看了。」清瀨把話含在嘴唇裡,放低音量說。
藏原不解地眨眨眼睛。「那,你一直跟我在一起就好了。」
「笨蛋、呆子、霸道阿走。」清瀨回頭對他做了個鬼臉。「不過我也搞不懂,為什麼別人都看不出來,阿走的跑步有多美,這才不是可以用成績還是時間秒數什麼的形容的東西喔。我覺得應該有一種生物可以形容,比如,嗯⋯⋯天馬?」
「有這種生物嗎?那個不是童話還是神話虛構出來的東西嗎?」
清瀨笑了出來,「你真的很沒有文學天份欸。好吧,那換個比喻,嗯⋯⋯就跟流星一樣。」
「流星?」
「嗯,我每次看阿走跑步啊,就覺得我可以許願,就是那種,讓我們都變得很幸福的願。」
「我們現在就很幸福了啊,我們要一起上大學,然後一起去跑箱根,然後,然後⋯⋯然後我就不知道了。」藏原有些懊惱似地皺起了眉頭。
清瀨大笑了起來。引來還在幫剩下的一兩個落後隊員按碼錶的教練回頭看了眼,面無表情地喊好好收操,不准偷懶。
「非常抱歉!」兩人同聲應答,等教練轉回去,又竊笑起來。
清瀨從不吝嗇稱讚藏原的跑步,他舌頭伶俐,經常翻著各種花樣來誇獎藏原,把他誇得面紅耳赤去捂他嘴巴,有時又彷彿所有語言都蒼白貧弱,就只是用他那雙閃著光芒的大眼睛專注凝視藏原的跑姿,來表達自己絕無僅有的迷戀。藏原現在已經很習慣了,練就一身在清瀨的巧舌功勢下八風不動的功夫,偶爾開金口認真回擊,只用一句話就能讓清瀨敗下陣來。
你才好看。
這場模擬計時賽位於校內田徑競技場的四百公尺跑道上,他們必須跑完二十五圈,教練設定前五千公尺以三分二十秒的配速均速齊跑,過五千公尺後即可自由競速。清瀨一直跟藏原並肩跑到第十九圈,到第二十圈時開始感到疲乏,便轉頭向藏原眨了眨眼,頭往前努努,藏原點點頭,加快了速度向前衝,很快成了縱隊的領頭羊,與一個高三生前前後後競速了一段之後,以兩秒之差拿下了第一名。儘管前半部分被限制配速,最後藏原依然用三十分四十一秒完跑,從他依然游刃有餘的樣子看起來,若全程都沒有限制配速的話,跑進二十八分台大有可能,在全國高中生裡已是相當優異的水準,而他不過才高一而已。教練雖仍保持著一號表情,鴨舌帽卻細微動了動。還跑在後方的清瀨眼尖地捕捉到了,他看得懂,那是教練表示讚許的意思。
在藏原加速衝出後,清瀨咬牙堅持著最後五圈。他和藏原的中間隔了三個隊友,但他依然能看到藏原宛如駿馬般無所畏懼的背影,這讓他感到安心與快意,彷彿腳下不是田徑場不斷繞圈的跑道,而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他微笑起來,直到藏原一抵達終點便立刻退離跑道幾步回頭等他,被藏原的目光找到的那一刻,他拉開了笑容,像擠殘餘的味噌醬一般擠出最後的力氣提速,超越前方一名隊友,以第四名的成績回到終點,共用時三十分五十八秒。
兩人所在的出雲西平田高中是島根縣內數一數二的田徑強校,尤以長距離跑出名,有連續二十五年代表本縣出賽全國高校驛傳、男子隊連續十九年、女子隊連續八年獲得前三名的紀錄,就讀該校的男子長跑隊員有很大的比例能被推薦進入兵家必爭之地的關東地區大學,一路在箱根驛傳取得佳績、與企業簽約成為職業跑者。而女子長跑隊員升學後也多在各地區大學驛傳發光發熱,順利邁向職業道路。做為強校,這間學校的訓練自然是以嚴苛著名,而教練很不巧,正是清瀨灰二的父親。清瀨教練於該校男子長跑隊擔任教練已逾二十年,自他上任沒幾年後,代表隊就從未在全國高校驛傳預選賽中失利過。
雖然是鐵血紀律般的運動強校,但意外的是沒有強制住宿。因其強校的名氣,田徑部員來自縣內各處,也有不少是跨縣就讀,所以大部分都是住宿生,但清瀨和藏原的家離學校只有三站公車的距離,是少數通勤上學的,只有在重要驛傳賽前的四週集訓期間會依規定全體住宿,包括所有候補選手以及未入選而擔任週邊雜務的隊員,以培養全員間的默契。
隊員們以媲美軍人的標準稍息姿勢圍成一圈,聽教練做賽後檢討。他沒有特別對成績最好的和成績最差的表示什麼,沒有獎勵也沒有指責,只針對整體的問題提出批評,給予改進的方針,而其中最重要的,當然就是訓練、訓練,還有更多訓練。但落後的隊員明顯神情落寞且焦躁,而且這其中還有一個三年級的學生。
清瀨偷偷用眼角餘光看到,心裡掠過一絲滯悶感,很快消散了。事實上成績名列前矛的他不是真的很能感同身受,更何況他也不是很有餘力顧及別人。這是個崇尚實力至上主義的環境,跟不上的話,除了黯然退場又能怎麼樣呢?儘管這裡所謂的跟不上,放眼全國平均值,也已經是超過中上的程度了。
解散之後,隊員們便三三兩兩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宿舍,其中兩個成績落後的隊員逸出隊伍裡,繼續在田徑場上跑起圈子來。教練看見了,沒有阻止。

今天是「運動之日」,是日本全國的國定假日──對一般人來說。做為田徑強校的嚴苛教練手下的選手,除了禮拜天、一月一號及一月二號、盂蘭盆節之外,基本上全年無休。今天理所當然還是訓練日,而且不用上課,更方便排定為重點訓練日,讓教練的魔手整日摧殘。事實上在模擬計時賽前,早上就已先經過幾輪刺激肌肉的上下坡跑以及其他訓練了。
不過對清瀨和藏原來說,今天還有一項大節目:他們要回家看剛閉幕完的出雲驛傳。
暮色漸漸深了。今年冷得稍早,十月上旬末的天,白日還十分溫暖,到傍晚已有了寒意,清瀨和藏原決定先去競技場館內的淋浴間沖個澡再回家。清瀨向來周到,運動背包裡慣常備有兩人份的毛巾和輕便的盥洗用品。
清瀨在鏡子裡看著藏原脫下田徑服,那顆已經半乾的瓜皮頭從衣兜裡鑽了出來,髮梢被衣襬撩起了一片又落下,突然覺得可愛得不得了。
幸好敝校田徑部只規定了前額和髮尾的長度要整齊劃一,沒有要剃光頭的規定啊,就光這一點我還挺感謝我爸的呢。
清瀨想像了一下兩顆光頭映在鏡子裡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倏地迅速扯下身上的臭衣服,一把罩住藏原的頭,把他的脖子鉗在腋下。
「嗚哇!灰二!」藏原被這個莫名其妙的突襲嚇了一跳,大力拍他手臂無果,便一伸手,攔腰抱住了清瀨,手指在他沒有一絲贅肉的腰間又刮又搔。清瀨的軟肋被藏原拿在手裡,大笑著扭動掙扎要逃,藏原偏不讓他逃,箍著他,還繼續進逼要害。
「認輸了?」
「認輸了!認輸了!認輸了!」
藏原便趁清瀨告饒鬆手的空檔抓下衣服,「別玩了,趕快開熱水沖身體,等下你又要感冒了。」
清瀨忿忿齜牙,「都不會感冒了不起!」便用兩隻手掌去推他光溜溜的背,「我去那間,你去隔壁洗。」
「為什麼?兩個人一起比較快啊。」
「一個蓮篷頭洗兩個人怎麼會比洗一個人快啦!快去,等下有別人來了。」
藏原嘴裡說著有什麼關係,還是進了隔壁,與清瀨各自洗了個快速澡,吹乾了頭髮,便去校門邊的停車篷牽車。
雖然公車站距離學校和家裡都很近,但他們很少有機會搭公車,因為他們都是騎腳踏車上下學。
在升上高中以前,他們曾經謀畫藍圖,早上一起慢跑去學校,下午一起慢跑回家,還一起實跑勘查,排了幾條不同路線出來,想得繁花似錦,就等著高中開學迎接新生活,後來發現根本沒這個機會──田徑部的訓練負荷已經夠重了,更何況一大清早就要晨練,放學後繼續訓練,還得唸書應付學校作業,哪裡有那個美國時間。只得退而求其次,至少用腳踩踩腳踏車,還能拿一點身體的掌控權回來,不用到公車上人擠人。清瀨最喜歡的是清晨他們騎去學校晨練,並行在沒有車馬聲的安靜大路上,當車快速掠過田梗,還帶著露氣與田園野香的風把他們的頭髮拍得往後豎起來,那是一種很像一起跑步,卻又十分不同的奇異體驗。
他們一同回了清瀨家。
藏原家就在清瀨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他父母因為工作性質,日夜不固定,要嘛早上回巢傍晚上工,等他放學回家已是一片空蕩蕩,要嘛凌晨靜靜出門,等他起床,也只能看到一疊零用錢和簽好的聯絡簿在桌上。藏原算是意外出生,父母沒有花太多心思在他身上,親子關係雖稱不上惡劣,卻頗為疏離。在他上高中之後,父母更是經常異地出差,一去數月,如今過了半年,也就回來過兩次,平時僅按時匯來生活費,電話聯繫感情,確認兒子還活著,有按時吃三餐,沒在學校鬧事。他們倒也想過把藏原一起帶去,藏原搖搖頭,堅持要留下來。
他和清瀨從小要好,常被帶來家裡玩,清瀨的母親淺子最初覺得這孩子可憐,清瀨又沒有兄弟姊妹,便乾脆多留他吃住,留著留著,有時候一個恍惚,甚至會忘記自己其實只生過一個兒子。兩個孩子長大長高之後,還特別給清瀨房間換了張大一點的床,多添了一組書桌椅,方便他們一起過夜玩耍寫作業。藏原大部分的衣服都在清瀨房間裡,還有洗漱用品、課本和文具,連競賽的獎盃都放到這裡來了,和清瀨的交插排排站。淺子真心喜歡這個孩子,喜歡他的篤實、純淨、過份認真,喜歡他在這裡的時候,清瀨總是很有活力。而藏原對淺子感激在心,便經常主動幫忙家事,又說什麼都一定要把一部分生活費當成食宿費交給她。
清瀨有時也會去藏原家住,美其名曰享受兩個人的自由時光,其實是想幫──或者也可以說是逼藏原一起打掃,維持那個家。
「髒衣服先泡起來吧,晚上我一起洗,我先去準備。」兩人進門換了鞋子,清瀨率先分配任務,伸手卸下藏原肩上的運動包,一邊扛一個,就往房間去了。
藏原泡完衣服出來,遇到路過的淺子。「走君,今天睡這裡嗎?」
「是的,給您添麻煩了。」
「晚餐就在房間吃吧,你們今天一定喊不出來。」說完俏皮地眨了眨眼,「你們教練今晚出去開會不在家,你們可以趁機放縱不守規矩一點沒關係的。」
她那雙和清瀨幾乎一模一樣的大眼睛,讓藏原有種安心的歸屬感,便含笑回話:「好的,謝謝阿姨。看完比賽我會洗碗的。」
「叫灰二洗吧,那孩子真是的,怎麼老是使喚客人。」
「是我要洗的,灰二沒說,今天沒有晨練,所以他今天也給我做便當了,做飯辛苦多了呢。」
淺子聽了,臉上泛起了溫柔的笑容,伸手在藏原頭上拍了拍。「好吧,我用錯詞了,你也不算客人啦。」
藏原鑽進清瀨的房間,見他已經換上居家服窩在了被子裡,拿著手機一籌莫展的樣子,眼睛有點哀怨地盯著他。「你好慢喔,快點過來。」
藏原想笑,抑在了鼻腔裡,也換了清瀨給他整整齊齊疊在床角的衣服,脫掉襪子一起窩進被子,接過手機。「不是教過你,先打開Youtube,按這裡,搜尋『I-ZU-MO-E-KI-DE-N』,選這個時間長的,這個才是全程的比賽,你看,出來了,然後這個播放按下去。」
「我打開Youtube了啊,可是為什麼沒辦法打日文?」
藏原叫出鍵盤的時候,一片黃黃綠綠的笑臉哭臉竄進視野。「你按到表情符號了。」
清瀨把頭擱在屈起的膝蓋上,看藏原的手指在螢幕上滑溜,很熟練地切換輸入法、打字、找到需要的東西,便懶懶地說:「以後還是直接給你弄比較快。」
「真奇怪,你明明就那麼聰明又那麼能幹,怎麼這個就是學不會?」
「可能我上輩子是被手機砸死的吧。」
「不要胡說八道。」藏原皺皺眉,卻還是忍不住笑出來。「算了,打電話找得到你就好。」
「你幹麻打電話找我,直接來我房間就好了,更何況我們整天都膩在一起,你說煩不煩啊?」說完笑著去按他肩膀,假裝要推他下床。
兩人在畫面中選手群拍臂拍腿按摩胸大肌又抖著肩膀放鬆的時候你推我我推你,打鬧了一會,直到選手們站上出雲大社正面鳥居前的起跑點擺好姿勢,就很有默契地同時宣布停戰,清瀨很自然地把手穿進了藏原手臂裡勾住他,看槍鳴的一刻,選手們衝出了起跑線,四周響起觀戰民眾的熱烈掌聲。
出雲驛傳是日本大學三大驛傳的第一戰,也是其中賽道最短、速度最快的驛傳比賽。僅管受關注度稍低於緊接在後的全日本大學驛傳以及重頭戲的最終章──讓全國瘋狂的箱根驛傳,但做為前哨戰,是能夠一窺各校選手實力的機會,畢竟來參賽的選手幾乎都會在下個月的全日大繼續交鋒,而大部分關東地區的隊伍,幾個月後也會出現在箱根的賽道上。至於對清瀨和藏原來說,出雲驛傳還有個特殊情懷,或者說,親切感──這是辦在他們島根在地的賽事。每年新年初詣,他和藏原都會一起到出雲大社參拜,然後一起逛路邊攤,吃碗出雲蕎麥麵,沿著出雲驛傳的路線慢跑兼散步一圈,再回家等著收看隔天的箱根驛傳。在他們還非常有限的人生經驗裡,出雲驛傳可以說是最接近真實的大型驛傳賽事了。
清瀨本以為今年無緣看比賽了,沒想到資訊如此發達,雖然電視台的線上LIVE不會再放出全程影片,但還找得到能完整收看的其他頻道。他覺得,知道這個的藏原實在太厲害了。
清瀨很喜歡驛傳,他有很多本剪貼簿,貼滿了從小收集的各種相關報導或雜誌專訪。「你知道嗎,驛傳這個傳統只有在日本才有喔。如果要在日本講長距離跑的話,那麼第一優先就是驛傳了,馬拉松啦、田徑啦,都只能排在驛傳後面。那是因為驛傳象徵了『和』的精神。在比賽中,每個選手站在中繼站的起跑線前,等待著隊友的接力帶,接住,再傳給下一個隊友,就這樣不斷傳遞下去,最後在終點再會,每個人都確實完成自己的任務,讓團隊最後拿到勝利,很熱血吧!光是在電視上看都讓人血液沸騰呢!」
他一說起驛傳就滔滔不絕,藏原不是非常能體會,但他總會認真聽他說。說實話,相比起來,藏原更喜歡個人田徑賽一些。驛傳對他來說,是一種需要配合他人的比賽,太多戰術和策略了,綁手綁腳的,會被隊友還有團隊的榮譽這種他不太明白的東西拖著,不夠強的隊友還會成為眾矢之的。除了能夠在賽道上和清瀨當夥伴而非競爭者之外,沒特別想到什麼別的好處。不過清瀨喜歡,而藏原喜歡的是清瀨講到喜歡的事物時熠熠發光的樣子。他要和清瀨一起跑很多驛傳,終極目標是箱根,他要在箱根的賽道上把接力帶交給清瀨,或者反過來。這是目前的他可以想像到的所有幸福的形狀了。
畫面上的一區選手們跑過了縣立濱山公園的上坡路段,進入四公里處,有幾個學校已經脫出領先集團的隊伍,露出了些微痛苦的表情。
「這個選手,」藏原指著跑在領先集團最前方的北關大選手,「很厲害啊,跑法很俐落,節奏也很好。」
「他是今年北關大的隊長,就是去年在箱根刷新四區紀錄的那個選手啊,把北關大的去程名次從第九名一口氣提升到第四名,是他們最後能夠跑進第三名的重要功臣,也是這次矚目焦點之一。」
「是喔。」
「你不記得了喔?」清瀨訝異,「我們不是一起看的嗎?」
「嗯⋯⋯有印象四區的賽況,人沒什麼印象。」
「全田徑圈也就只有你會看過比賽還對拿區間賞甚至區間新的選手沒印象了。」清瀨好笑得不得了,倒在他身上把臉埋進他肩膀顫抖著。
「你以外的人我實在是記不太得。」藏原搔了搔頭。
「謝謝藏原選手的抬愛,區區不才在下清瀨灰二我,何德何能居然有這個榮幸能被藏原選手記得呢。」清瀨像演舞台劇似地唸完,又接著說:「嘛,這也是你的優點啦,就因為你不像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這麼多雜念,而只是心無旁騖,專注在自己的跑步上,才能跑得這麼好吧。不過多觀察別的選手不是壞事喔。」
「嗯。」藏原轉頭看他,「我心有旁騖啊。」
被他那雙沒有雜質的眼睛認真又理所當然地注視著,讓清瀨的臉不由自主地發燙了起來。咳了兩聲,轉移話題:「你以後如果來跑出雲的話,應該絕對是三區或六區吧。六區最好,這可是『明明就看到出雲巨蛋的穹頂了,卻怎麼跑都無法靠近』的宛如鬼打牆般的最長兼最迷區間,除了你應該沒有人可以一臉面無表情地跑完吧。」
「我都沒差。你的話,我覺得三區肯定也沒問題啊,而且三區風景很好,你每次經過都很開心。啊,可是這樣我們就會分開了⋯⋯」
影片被切成了一區一支,總共六支,藏原不斷退出之後再切換下一支。清瀨還是覺得很神奇,目不轉睛看著他操作眼前這個無所不能的機器。本次優勝又被房總大給拿下,總用時兩小時九分三十五秒,與兩年前房總大自己創下的當前大會紀錄相差三十秒,仍然算是一場高水準的比賽,最後一名跑回終點時,總共花費兩小時三十分十二秒,他們連閉幕式都找出來看了,於是加上藏原切換影片的時間,已經窩了整整三個小時。期間他們還花了三十秒移動到書桌上邊吃晚飯邊看──淺子敲門把飯送了進來,藏原愧疚得要命,又花了三十秒在門口道歉,被笑著塞回來。
比賽終了,兩個孩子一個去洗碗,一個去洗衣服,清瀨曬完衣服又去找母親聊天,跟她說晚餐很好吃,給她捏肩膀和手臂。
然後便又窩回房間,和今天的訓練日誌奮鬥。這是清瀨教練的規定,是這所學校田徑部二十幾年來的傳統,每個訓練日都要寫日誌,自我紀錄當天的訓練狀況,在晨練的時候上繳,下午批改還回。清瀨從小就有寫日記的習慣,這個作業也難不倒他,還能寫得文情並茂。只是想到批改的人是父親,多少覺得彆扭,抑抑藏藏,每每就說了七分,留了三分。
但對藏原來說,這可是個苦差事了,比跑十六公里的訓練要痛苦多了。他每晚都得皺眉苦戰良久,最後產出非常簡潔扼要,很有藏原走風格的日誌內容。
──今天重點訓練。訓練內容:上坡跑,十組,下坡跑,十組。間歇訓練。一萬公尺計時跑,前半配速:三分二十秒。總用時:三十分四十一秒。
已經完稿把文具一件一件整理齊頭收進筆袋裡的清瀨好奇湊過來看。「你寫得也太乾了吧?」
「不然要寫什麼?我又不像灰二文筆這麼好⋯⋯」
「寫一下你的狀態啊,比如說你跑完上下坡跑之後肌肉的狀態怎麼樣啊,或是計時賽後的心情怎麼樣啊?之類的。把你記得最清楚的感受寫下來。」
藏原盯著日誌,很認真地思考了半個小時,塗塗改改,補上了新的內容。
──因為有刺激肌肉的訓練,計時跑時覺得腳有比較輕。沒有很累,再跑十公里應該沒問題。我剛跑完的時候沒有注意完跑時間,因為想要回頭找灰二。他很努力,今天又更新了自己的最佳成績。我覺得很開心。和灰二一起跑步真的很開心。
清瀨被口水嗆到,咳得撕心裂肺,藏原緊張地給他拍背。好半天緩過氣,眼角掛著咳出的眼淚質問他:「你的訓練日誌幹麻要寫我?」
「這是我記得最清楚的感受啊。」
「塗掉!塗掉!」清瀨跺了跺腳。
「為什麼?」
「這是要給我爸看的耶!」
「有什麼關係嗎?」藏原有點困惑。
清瀨又急又氣,卻又一時不知道要用什麼來反駁,後來還是被他用惡勢力逼著塗掉了。
藏原沉默不語。清瀨偷瞄了一下他的臉色,很明顯的悶悶不樂。他想了會,就抓住椅子座板,調皮地連人帶椅一步一步蹬過去,喀啦一聲靠上藏原的,用肩膀撞了下他的肩膀。
藏原轉過頭。清瀨亮亮的大眼睛看著他,說:「你跟我說就好啦。」
「嗯?」
「不要寫在上面,就跟我說就好了。」說這話的時候,他感覺臉又微微燙了起來。
藏原愣愣地看著他,像還在消化似的,然後勾起了嘴角,說嗯。
夜裡熄了燈,藏原想起了什麼,對躺在裡側的清瀨說:「你剛剛說了『我爸』。」
「嗯?」
「教練啊,自從上了高中,你提到他的時候,不是說『那個人』,就是『教練』,我今天第一次聽到你說『我爸』。」
「......他,是我爸啊......」清瀨微微地噘起唇。
「雖然教練很霸道又很嚴厲,可是我覺得,他不是壞人。」
清瀨失笑,「我沒說他是壞人啊。」
「我覺得,他應該還是滿關心你的。」
「有嗎?因為我有符合他的期待吧。我的成績一直在進步,不是嗎?」
「你還喜歡跑步嗎?」
「這什麼問題嘛。」清瀨撇了撇嘴,話裡有著「事到如今」的意思。自從兩人以田徑資優生的身份保送上清瀨父親所在的這所高中後,就一直浸泡在嚴苛的訓練當中,清瀨早已沒有心思去想喜歡還是不喜歡什麼,只是好像理所當然就是要做這件事,除了這件事之外,沒有任何別的選項。
「我很喜歡跑步喔。因為跑步的時候,灰二都在我旁邊。」
「唔⋯⋯你是因為我才喜歡跑步的嗎?」
「我是啊。那你呢?」
「我不知道。」清瀨動動身子,把被子蓋到了下巴上。「好吧,跟你一起跑步是很開心。」
兩人便沒再說話了。鼻息在空氣裡流動著。清瀨的胸膛徐緩起伏,沒一會,便感覺到藏原的手指在找他的手指。清瀨閉著眼,在黑暗裡無聲地笑,輕輕把頭靠了過去。短短的頭髮扎在了藏原脖頸上,大約是覺得癢,聽他扭動兩下,剛變完聲的嗓子哼出低沈的笑聲。然後嵌在他手上的手指便突然緊了緊,藏原翻過身來面向他,從鼻子裡呼出的暖氣一下一下,打在了他的耳骨上。
這是他們相識的第十個年頭,戀愛的第一個年頭,時間如全程馬拉松的跑道向前鋪展,一分一秒都跑得篤定而踏實,對現在的他們來說,終點還在遠遠的那頭,看不見。

-tbc






本文最後由 涉江 於 2022-8-21 20:11 編輯

涉江 發表於 2022-8-21 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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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們還拖著兩條小短腿,跑步有時跌倒,膝蓋上紅紅紫紫,會出現擦破的新傷,但是手拉著手、肩擦著肩在山林田野間奔跑,享受著沒有跑道束縛的、最原始的跑步,比什麼都無憂,比什麼都快樂。
藏原家原是宮城仙台人,藏原走剛四歲的時候,奶奶過世,老家最後一個直系親屬已經不在,父母又因工作之故,便在隔年舉家遷移到了島根出雲。
藏原走的父母為了把他中途插班送進這間私立幼稚園,頗費了些功夫,而之所以選擇這裡,是因為這間幼稚園有夜間托育。那天送孩子到新幼稚園來辦完報到手續,和老師匆匆聊了幾句,跟兒子說要乖要聽老師的話,就又匆匆離開了。
五歲的藏原走初來乍到,突然被丟進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在他的小世界裡僅剩的親人不見了,舉目四顧都是陌生的小不點,有的比他矮一些,有的比他高一些,剛才跟馬麻說話的大人正在整理資料,他努力抑著嘴角不敢哭,怕引起注意被人討厭,眼淚卻不受控制地一直滿出來,等到衣領都吸飽水分,一下子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在世界被眼淚洗得朦朦朧朧之際,一隻小短手突然伸進視野裡,手指捏著一大塊什麼東西,一個脆脆的聲音說,不哭不哭,這個請你吃,是我做的喔!
小藏原走愣愣地看著遞到他眼前的東西,眨了幾下眼皮擠掉眼淚之後才看清楚,是一塊撕下來的麵包,他抬頭一看,一隻跟他一樣高的小不點站在他面前,笑咪咪的,頭髮的顏色像以前奶奶會買給他吃的牛奶巧克力,看起來甜甜的樣子。
小藏原走忘了要哭,抽噎著,鼻子下流出了一長一短的兩條鼻涕。
牛奶巧克力歪頭看著他,想了想,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遞過來。
小藏原走看看他拿著麵包的右手,又看看他拿著手帕的左手,不知道該拿哪一個。
牛奶巧克力又歪頭想了想,把麵包塊塞到他手裡,然後抓著手帕就上來給他擦鼻涕。
小藏原走被擦得晃了幾下,呆在了那裡。
牛奶巧克力說,擤出來,哧──鼻子使勁做了個示範。
他聽話地哧──了一陣,牛奶巧克力便把擦下來的鼻涕摺到裡頭去,又包得漂漂亮亮的收回口袋,然後指著他手上的麵包塊說,這個很好吃喔,你快吃吃看。
小藏原走低頭看了看,麵包塊上沾了很多很多的紅豆泥,他吞了吞口水,把奶奶經常對他說的「不可以隨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喔」丟出腦海,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然後咬了一口。
牛奶巧克力看起來很滿意地說,我叫灰二,你呢?
他嚼著紅豆麵包,咬濕的麵包塊和好甜好香的紅豆泥黏在了牙齒上,說,阿抖。
阿抖,小灰二彎起眼睛,老師說你是今天新轉來的,歡迎你,不怕不怕,我會照顧你的。
小阿抖還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這時候要說什麼才對,就拼命嚼著麵包塊。
小灰二見他不說話,也不生氣,說很好吃對不對?
小阿抖點頭。
小灰二便又彎起了眼睛,很高興的樣子,說是昨天的小小烹飪課做的,你喜歡我等一下下再弄一塊給你吃。又問,你是從哪裡來的?
小阿抖想了想,說很冷的地方。
小灰二眼睛一亮,說會下雪嗎?
嗯,會堆這麼高。小藏原用手比了比小腿根。
哇。可以堆雪人嗎?
嗯。外面有很多。
小灰二張大了眼睛。
這邊不會下雪嗎?小阿抖問。
有時候會,可是只有一點點,一下下就沒了。小灰二露出了傷心的表情,又問,你也會堆雪人嗎?會戴圍巾的那種,紅蘿蔔是鼻子,石頭是眼睛,樹枝是手。
⋯⋯不會。小阿抖用手指絞了一下衣服。他怕他說了不會,這個叫灰二的牛奶巧克力就再也不會跟他說話了。但他還是誠實地回答了。
為什麼?
沒人陪我堆。手指又絞了一下衣服,說,堆不起來。
小灰二眨了下眼睛,便說,那以後你帶我去看雪,我陪你堆雪人。
真的嗎?
嗯!我們要堆很多很多雪人,每一個的眼睛跟鼻子都不一樣!我們來打勾勾──
小灰二扠著腰,擺出無比認真的神情,彷彿許下了世界上最偉大的誓言,然後拉起小阿抖的手打了個勾,又問,那是很遠的地方嗎?
小阿抖點點頭,說嗯。
跑得到嗎?
小阿抖想了想,說跑不到的,要坐車車。又補充說,跑很快的車車,會空隆空隆空隆。
是新幹線嗎!
小阿抖想了想記憶中大人的語言,說,嗯。
要坐很久嗎?
嗯⋯⋯來的那天,有很多大人來搬東西,搬完之後我們吃午飯,吃完去坐車車,坐到這邊,天黑了,要睡覺了。
哇,好久喔!坐這麼久,屁屁是不是會很痛?
小阿抖便用兩隻手摩了一下屁股蛋,皺著臉說,很痛。
小灰二咬了一下嘴唇。馬上又說,沒關係,我以後會跑得比新幹線還快,我可以載你!
人可以跑這麼快嗎?
嗯!我馬麻說,我把拔是很厲害的跑步老師,所以我也很會跑步!
你喜歡跑步嗎?
嗯!因為我馬麻說我跑步的時候我把拔就會很高興,我不知道我把拔會不會很高興,可是我相信馬麻,所以我想要把拔很高興。把拔高興的話不知道會不會唸故事書給我聽?我覺得我把拔都不會笑,很可怕,像這樣——小灰二拉平了嘴角和眼睛,裝出一張嚴肅的臉。
小阿抖覺得滑稽,咯咯咯地笑了出來。
你笑了!小灰二開心地說,眼睛彎成了月亮。
小阿抖有點害羞地說,我也喜歡跑步。
真的嗎!
嗯,我住的地方,有一個山,我會去山上跑來跑去,摘紫色的甜甜草吃,跑到奶奶來叫我回家吃飯,我有時候會脫鞋子跑,被奶奶發現就會被奶奶罵,說那樣很危險,可是脫掉鞋子跑真的很舒服耶。
那你一定是好孩子。
嗯?
喜歡跑步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那你也是好孩子。
小灰二愣了一下,然候靦腆地笑了起來,像是沒想到不小心誇到了自己。
聊著聊著,小阿抖突然覺得有一股什麼就要跟著放鬆的心一起衝出來。他扭了扭腿。
怎麼了?
他脹紅了臉,難為情地說,想⋯⋯想噓噓。
我帶你去,我也想噓噓,走!小灰二牽起了小阿抖的手,報告老師之後浩浩盪盪向廁所出發。
小阿抖來到這個世界上,短短五年,他有被把拔牽過,有被馬麻牽過,不過把拔和馬麻很少在家,最常牽他的是奶奶,奶奶的手很大,粗粗的,可是很暖活,他最喜歡奶奶的手了,可是奶奶放開了手,再也不會牽他了。也有被那邊的老師牽過,他努力回想了一陣子,沒有了。再來就是這個眼睛笑起來彎彎的很好看,又很像牛奶巧克力的灰二。灰二的手軟軟的,比他的小一點點,可是握起來很舒服,跟奶奶的一樣暖和。很像牛奶巧克力、手又很暖和、又跟奶奶一樣會做很好吃的東西、而且還說要陪他堆雪人的人一定不是壞人。小阿抖心想,希望這隻手永遠都不要放開。
小灰二三歲入園,從年少班就在這裡,人緣很好,有些小聰明,天生是個孩子王,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把班上的其他小不點們弄得服服貼貼的。小阿抖怕生,便被老師安排跟小灰二同桌同食,中午鋪小床睡午覺,被褥也排在一塊。
小阿抖在仙台的時候一直給奶奶帶,四歲才入園,走兩年保育。他個性內向,打不進孩子群裡,雖然很乖巧安靜,但不太擅長說話,老師擔憂他集團生活能力發展不佳,和他奶奶聯繫得很密切,但沒多久奶奶就走了,他又被送到一個全新的環境。小灰二是他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會陪他聊天,會跟他一起玩,會把媽媽的手作小靠墊借給他墊屁股,會把撕下來的麵包沾超級多紅豆泥分他吃,還會幫他擦沾到紅豆的嘴巴,而他呢,發糖果餅乾、喜歡的東西的時候,他也會像兜著寶貝一樣,兜到小灰二那裡分給他。小阿抖覺得,這就是「朋友」了。
孩子的時間感是超音速的,當他們舌頭發展完畢,能夠發出完美的齒齦邊閃音,阿抖終於被正名成了阿走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建立了大人難以想像的超穩固友誼。
小阿走開朗得多了,也會和大家一起玩了,但是他只黏小灰二一個,吃飯玩耍要一起,去噓噓也跟著。小灰二也樂意讓他跟,手牽得牢牢的,好像怕小阿走走丟就回不來似的。小阿走常常午覺醒來,就會發現小灰二在睡夢中滾來滾去,滾進了他的被窩裡,手裡揪著他的衣襬睡得酣甜,把他當成了小被被。
小阿走後來晚上不再待在幼稚園了。剛開始,每到放學小灰二的媽媽來接,他在教室裡搖手跟他說bye-bye,忍著不哭,說明天見,小灰二難分難捨,有種遺棄小動物的悲傷,和媽媽說阿抖一個人晚上在這裡好孤單好可憐,媽媽發現他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新鄰居,就透過老師和他父母聯絡上了,放學把兩個孩子一起接回家,等父母結束工作再領回去。
兩個孩子多了很多在一起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以前一個人沒辦法做的事,也能一起在外面撒野,他們會偷偷脫掉鞋子,光著腳ㄚ奔跑,被媽媽發現,就一手一隻拎回去洗腳餵點心。
他們一起認識的事物越來越多,然後,終於學會了寫自己的漢字全名,和對方的漢字全名。時間流轉,象徵春天的櫻花滿開,兩個孩子揹起了新書包,各自在課本和作業本寫上了「藏原走」和「清瀨灰二」,上小學了。
從幼兒變成小學生,對他們來說,人生似乎就已有了天大的轉變。他們開始要按表上課、讀書、寫作業、打掃、遵守更多紀律,更重要的是,清瀨灰二在父親的要求下加入了學校的田徑部,開始接受正規的跑步訓練。這所小學在每週五第六節課是社團時間,每次練習一個小時,除此之外,週六也參加了離家稍遠一點、田徑項目頗為出名的兒童運動俱樂部。藏原走自然是跟進的,他覺得能和清瀨一起做喜歡的事情就是最正確的選擇。
清瀨在還沒成為染色體以前就是以一個長距離選手被期待著,所以只報名了跑步班,藏原倒是嘗試過別的項目──他的父母育兒雖不甚用心,至少在金錢上沒有虧待過他,也從不反對他探索有興趣的事物──羽球、足球、體操、跳高跳遠⋯⋯藏原的運動神經很不錯,但是他發現他不那麼喜歡群體、或是需要有人一起才能進行的運動,除非一起的人是清瀨。他雖然努力過,但無法放鬆自己,而需要較多力量和技術的項目則不太在行。最後便和清瀨一樣,仍只參加了跑步班,只有這項運動能讓他感覺到純粹的快樂。
這下他又能專心和清瀨一起練習了。
正規的跑步訓練和他們以前在田園邊嬉戲奔跑可不同,儘管孩童因發育等種種原因,有限制練習時間和強度,但最巨大的變化是,他們的空間和視野從外面的自由世界,被縮進了,像收在片盒裡的微縮膠卷一般的圓形跑道上。不過因為清瀨在這裡,空間變了,人還是那個人,藏原並未覺得有太大的差異。
他們兩人都很有天分,更重要的是非常認真看待練習,清瀨不愧為被期望當長跑選手的孩子,藏原更是難得一見的原石。他在短跑項目上成績普普通通,但當他跑到超過六百五十公尺到八百公尺以上的距離時,天賦就會開始外洩。
第一次嶄露頭角,是在他們五年級時的島根縣民大會一千公尺競賽小學組,藏原以兩分五十四秒四七的成績拿下了優勝,同時打破了歷年島根縣小學生紀錄,而清瀨則以兩分五十六秒三四的成績奪得季軍。
領獎盃的時候,藏原站在中間被推高的踏墊上,清瀨站在他左邊,他略略低頭,才能看到他的髮旋,他又想看清楚他的臉,便把頭往前傾了傾,看見清瀨對著鏡頭,笑得異常燦爛。
領完獎接受完採訪,清瀨奔過來摟著他的脖子又叫又跳,「阿走太厲害了!我之前怎麼都沒注意到呢,阿走跑步太好看了!所有選手裡面就你最好看了!」興奮得好像拿優勝的是他自己。
優勝得主本人卻皺著眉,一副很鬱卒的樣子,說:「對不起⋯⋯」
清瀨傻住:「啊?道什麼歉?」
「我不知道怎麼會拿優勝的,我是想跟你一起跑的。」
清瀨哈哈大笑,「你真的是笨蛋欸!如果不是我,別人聽到還以為你是個自大鬼!」
「啊?」
「拿第一名的人說對不起我不應該拿第一名我不知道怎麼拿到的,說出去三秒鐘就會被打死的,以後絕對不可以跟別人講這句喔,懂嗎?只有我在的話沒關係。」
「喔。」
清瀨便從此時開始迷戀起藏原的跑步。那些書本啊、喜歡的跑鞋啊、手錶啊,甚至是他最喜歡的驛傳比賽一下子都排到了後面去,藏原的跑步是他現在宇宙世界第一等最重要的寶貝,只有他才懂的奇珍異寶,他覺得他得守護這個寶貝,就跟假面騎士守護世界一樣,藏原的跑步要一直存在,世界才會和平。
後來他們也跑過幾次驛傳,因為成績太優秀,不僅僅是縣內比賽,還跑過全國小學生驛傳、日清杯全國小學生越野接力研究大會這些大型賽事,可惜的就是沒有一次他跟清瀨的區間有被排到一塊,所以他們從來沒有交接過接力帶。
於是每年出雲大社的初詣祈福活動,又多了一個願望要許。
就這樣虔誠地祈禱著祈禱著,兩人又變成了國中生。不變的是,清晨五點半,不分春夏秋冬,兩人都會從床上爬起來一同去晨跑、驛傳比賽還是沒有被排在一起過,還有,在沒人的地方,清瀨仍然會無意識地牽著藏原的手,好像此人還是那個放開手可能會走丟的小動物。變了的是,上學從小朋友的便服換成了一式的制服,晨跑里程從三公里漸增為五公里,田徑的練習時間從一週兩次的休閒性質變成週休一至二日,兩人的個人獎盃與獎牌在房間裡越排越寬,開始有「運動選手」的自覺了。
而伴隨著獎盃和訓練強度增加的,還有青春期的到來。
國二下學期,藏原開始發現,他有時早上起床,內褲裡會濕一大片。睡在清瀨家時,他若先醒,就會紅著臉作賊一樣地悄悄下床去廁所刷內褲,他若後醒,就會尷尬地佯稱身體不適再睡一會,趁清瀨出去的時候偷偷脫下來包著,再找時間拿回自己家去洗。這麼發生了三、四次後,他覺得羞恥感快要瀕臨極限,更何況他只要說他不舒服,清瀨就會像個家長似的擔心地在房裡轉來轉去,給他摸額頭摸耳朵送水捂被子,讓他只能穿著濕內褲在被子裡著急。於是他告訴清瀨以後他還是想回家睡,清瀨愣住,閃過一絲失落神情又很快掩過去,問他為什麼,他紅著臉吞吞吐吐找理由,一下說什麼我們都長高了你的床被我佔了你晚上睡不舒服,一下說什麼我家不常睡的話會長蟲,很快清瀨就猜到原因了。然後藏原就知道了,原來清瀨有時早上的內褲也不怎麼乾爽,而且比他還更早一點發生。不知道清瀨是怎麼辦到的,竟然不動聲色地完全瞞過多數時間都睡在他旁邊的藏原。
兩個人覺得彼此之間的關係又更上一層了,那是某種男孩子與男孩子之間共享了祕密、開啟了封印的門扉,彼此見證成長的神秘儀式,並且他們還和對方一起學會了如何撫慰自己。當然,他們都還是有些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的秘密,人總得懷揣一些,再親密的友人也不能知道的秘密,以免不該打開的盒子被打開,破壞了長久維持的良好平衡局面。
他們所在的只有男孩子的班上開始除了汗臭味,還瀰漫起了青春期的費洛蒙。在升上國三的緊張氣氛裡,男孩子們不忘在教室裡偷傳包著正經書皮的A漫,傳到清瀨這裡,面無表情地翻完了,沒留下任何評語,好像只是個流水線,又傳給藏原,藏原不知道是什麼,翻開來一看,就像被燙到似的丟給了下一個同學,脖子都紅透了。
清瀨覺得藏原好可愛,比起A漫,還是藏原好玩多了,忍不住逗他,說哎呀我們家阿走也長大了呢。
藏原想回擊,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那裡,你那裡,那個嗎?
結果回擊不成,被清瀨歪著嘴笑說,咦難道說你起來了嗎?說著作勢伸手要去檢查。被藏原兩隻手迅雷不急掩耳地擋住,說才沒有!
班上開始充斥著「某某班某某好正」、「某某寫了情書被退了」、「在畢業前一定要追到某某」的話題,屋頂上有事沒事就有人在吼我喜歡某某某。這樣的話題燒著燒著,竟然燒到了無辜的藏原身上,有天放學收完了書包,幾個同學在說誰去跟誰告白了,然後剛好轉頭看到藏原,就說欸三班的某某同學好像喜歡藏原耶。
真的假的!
我聽誰誰說的啊,她還會故意經過我們班偷看他。
啊運動很厲害的男生都很受歡迎的啦,啊啊好羨慕啊。
什麼?某某同學超可愛的耶,過份喔!
吼,藏原,真男人就拿出Guts去告白啦,不要等人家啦!
沒幾句話的時間,已經有人跑到黑板上拿粉筆寫了兩人的名字還畫個大大的愛心圈起來。
夾雜認真與不認真的調侃話語和口哨聲起鬨聲亂箭射來,你一句我一句,藏原毫無招架能力,越慌亂就越結巴,便下意識去看清瀨,要討救兵。
誰知道清瀨竟笑著接腔說,哦,某某同學啊,對啊,很可愛呢,很適合阿走喔,應該是阿走喜歡的類型吧?你加油!需要攻略的話,我可以幫你出謀策畫啊,身為你的摯友,我會負起這個責任的喔。說完還大力拍了下他的肩。
藏原的慌亂一下子像被剪刀一刀剪去,嗤一聲迅速煙消雲散,取而代之是一股猛烈竄升的怒火衝上心口,他不可思議地瞪著清瀨,朝他吼:你說什麼?
清瀨愣住。
急怒扭曲了藏原的臉孔,火山要爆發,他控制不住,怕一出口又要吼清瀨,書包一抓,轉頭奔出了教室。
清瀨從沒見過藏原發那麼大脾氣,還是衝著他來,他和面面相覷的同學匆匆表達了歉意,也抓起書包追了出去。
藏原用上了全力發足狂奔,清瀨追在後面著急地喊:「阿走,對不起阿走,我只是開玩笑,不會再這樣了,我跟你保證,絕對不會再這樣了,我跟你道歉,阿走,你不要生氣,你停下來好不好,拜託!」
藏原不理,一股腦地狂奔,足足跑了五公里,清瀨就一路追了五公里。然後藏原突然腳步一煞,停了下來,猛然轉過了身。清瀨劇烈喘著氣,小跑上去,小心翼翼地牽住了他的手說:「我們、我們回家、我煮紅豆、年糕湯給你、吃,好不、好不好?」
藏原也喘得厲害,他這一跑只是想發洩,又想甩開清瀨,根本沒去調整呼吸,清瀨卻黏得這樣緊,即使已經拉開了一點距離,他也發瘋似地超越極限追上來。
藏原喘了一會,直到恢復了呼吸,他瞪著他,質問他:「你是用什麼心情在開那個玩笑?」
「啊?」
「你覺得我去跟別人在一起很好是不是?你很希望我去跟別人在一起嗎?」
「啊?不是⋯⋯是⋯⋯那個⋯⋯我覺得也⋯⋯沒有不好嘛,就是說,某某是好女孩啊,我認識她,我想要你也可以幸福一點,你看,我們兩個總有一天會分開的吧?我們都會各自交談戀愛吧?所以,我想,總是讓你接觸一些,不同的,那個、」
「什麼叫接觸不同的?什麼叫總有一天會分開?你憑什麼自作主張?」
「啊、對不起,只是⋯⋯好朋友好兄弟也總會有一天有各自的生活啊,就是、」
「那這是什麼意思?」藏原難得一直打斷清瀨說話,一使力,把牽著他的手抓了上來。「好朋友會這樣牽手的嗎?好兄弟會這樣牽手的嗎?」
「欸?那是因為我們,我們從小就、」
「長大之後就會放開了吧!再怎麼從小一起長大,再怎麼感情好,長大之後,就算會勾肩搭背,會擁抱,但就是不會牽手吧!我再怎麼笨拙,這一點也知道!」
清瀨臉上出現了一種疑似揉雜著痛苦、不解與驚訝的神情,垂著眼睛,然後說,「嗯,抱歉。」就要鬆開手,被藏原用力握住了。
「我不會放開喔!」
清瀨呆了呆。
「我不會放開。我再說一次,我不會放開。」
清瀨愣著,就像機器突然停止了運轉,過了好久才嘎吱一聲重新絞上了鏈。他嘴唇開開合合數次,遲疑地說,「我⋯⋯我確認一下,你、喜歡,我?」
「對。」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藏原不答。
「嗯⋯⋯我覺得,有可能只是好朋、」
藏原再一次打斷了他:「不是好朋友的喜歡,不是一起長大的喜歡,是想要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永遠都不要分開的喜歡,是、是第一次自己、那個的時候腦子裡想的都是你的喜歡!」
清瀨震驚地看著他。
藏原豁出去了,他體內的小野獸掙脫了韁繩,打開了不該打開的盒子。他說:「如果你覺得很噁心、很討厭的話就放開,我再也不會提任何一次。」
他感覺清瀨的手指緊了緊、鬆了鬆,又緊了緊,他逼問:「你要放開嗎?」
清瀨沒有放開,他在猶疑著,他顯得不知所措。
藏原直直地盯著清瀨的眼睛,一點退路都不給,「你不放的話,我就會一直牽著。」
他感覺過了那麼久,久到他對時間的節律感逐漸模糊,才聽到清瀨說:「可不可以、讓我想一想?給我一點時間。一點就好,不會太久的。可以嗎。」
藏原沉默了一段時間,鬆開了手。
他說,好。

就快要入冬了,早晚的天氣顯著地轉冷。十一月中旬,清瀨約他去看獵戶座流星雨。極大期剛好跨過週六,他們可以放心地在那裡一直待到凌晨。島根的天空很清澈,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星群綴在天幕上。從前他們就很常一起看星星,他們有一個秘密基地,是一起去小丘陵跑步的時候發現的,一個土路平台,荒無人跡,三面有樹環繞,一面是小小的懸崖,城市在背後,從那個立足點看上去,天空像一個廣闊的谷,星群被圍進了谷裡,就像是所有一切都是屬於他們的。
今晚的天氣如此晴朗,他們多麼幸運,這一場雨量大爆發,輻射點就在前方,他們躺在鋪著軟毯的野餐墊上,在兩三個小時之間,已經數到了超過一百顆流星。他們兩人都很安靜,也不知道對方都許願了沒有。
過午夜,氣溫越降越低,清瀨已經穿上羽絨外套,仍有些畏寒,站起來跳了跳。藏原跟著起來,不著痕跡地靠近,習慣性地給他取暖。然後清瀨搓了搓手,垂下來,過了一會,藏原便感覺清瀨的手指悄悄勾住了他手指,又往上爬,往上爬,直到攀住了整隻手。
自從那天之後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他沒去碰清瀨的手,連肢體的接觸都刻意避免,也沒再提那天的事,他們還是會一起上下學一起訓練,但晚上他會回自己家睡。
清瀨說了要時間,他就會等。
清瀨吸了吸鼻子,像會吵醒附近生靈似的,用很輕巧的音量說道:「我只說一次,你沒聽到就算了喔,恕不重覆。」頓了一下,又補充:「不管聽到什麼都不可以打斷我。」
明明是十一月的天氣,藏原卻感覺到手心濕滑,不知道是他的汗還是清瀨的,又或者兩人都有。他點頭。
清瀨又停頓了好一陣子。四周萬籟俱寂。才開口:「那天,我其實,有點生氣。不是氣你,是氣他們在起鬨。那時我內心馬上就跳出一個聲音說,什麼東西?我才不要喔,我才不把阿走讓給別人喔。有誰比我還適合阿走嗎?別開完笑了!然後我就嚇了一跳,這是什麼?我的佔有欲嗎?阿走又不是我的,我在想什麼啊?那時我覺得,如果趕快不加入他們的話,就會被發現了。」
「然後你發了大火,你從來沒那麼生氣過,我很害怕,覺得你跑掉之後我也許就再也追不上你了。然後你就跟我說,你喜歡我。你知道嗎,我嚇壞了,覺得好像我的秘密也跟著一起東窗事發了,我覺得羞恥得要死,因為,因為我第一次夢遺的那個晚上,就夢到你了,自己⋯⋯的時候當然⋯⋯」清瀨說到最後,音量像羽毛飄落。
但藏原聽得分明,他感覺到心跳變得劇烈,因為敲擊的力度而讓他的身子規律而細微地晃動著。
「一般來說,這不是應該要很高興嗎?你暗戀的人也暗戀你,有什麼比這還值得高興的嗎?但是好奇怪,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比起高興,反而更感到恐懼。我怕你的喜歡,是因為你沒有遇過別的人,那只是一種假象,就是,你只是因為天天都跟我在一起,才會有這個錯覺,只要再長大一點,你就會醒過來了,會發現,什麼啊?我曾經喜歡過灰二?我是不是有病啊?可是一旦說了喜歡,就有什麼改變了,就像,兩個化學原料各自在那邊,一旦混到了一起,就會變成一個新的東西對不對,再也沒辦法變回那個原本的那個。難道我不應該讓你去探索別的世界嗎?就算你現在說喜歡,也可能有一天會後悔,變得不喜歡啊,那樣的話,我們的關係很可能就到此為止了吧。畢竟,我們才幾歲嘛,什麼事情都沒辦法預測的啊。」
藏原很想反駁,話湧到嘴邊,硬吞了下去。
「可是我又一點都不想放棄你,一點都不甘心放棄你,我又不想放棄你,又不想接受改變,那這樣我不就只是自私而已嗎?我那麼喜歡阿走,難道連試一試都不敢嗎?難道我要讓阿走難過嗎?不不,這可能只是一時的吧?很快阿走就會忘了這件事,等到再過十年,誰還會記得國中的初戀啊?」
「我就這樣反反覆覆了一個月,因為太苦惱了,不瞞你說,最後我就去擲了硬幣,是不是超蠢的?結果,硬幣叫我拒絕你。」
藏原手緊了緊。
「但是擲完之後我才終於想通了。我根本不想擲出反面,」清瀨自嘲似地輕輕笑了一聲,「於是我就擲了十一次,擲到第十二次,才終於擲出了正面,這運氣也太莫名奇妙了吧?簡直就像是神明在跟我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就準備迎接災難吧!』可是我居然一點都不覺得慌張,因為我的目標就是那一次而已,不管要擲多少次,我絕對都會擲出那一次。明明就是作弊,可是打開手看到正面的時候我還歡呼了,哈哈,真的是有夠蠢的。但是,對啊,擲出正面之後我整個想通了,管它後不後悔的,我才幾歲嘛,我們人生還長得要命,就算後悔了,也有很多時間,來得及啊,再擲出一次正面不就好了嗎?」
「所以,我就決定要跟你說,我不放開手,」清瀨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我不想放開。」
「嗯,講完了。你可以打斷囉。」
藏原用力地呼吸著。
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混雜著無數複雜內涵、說不清又道不明的狂喜塞滿了他的胸口,他猛地轉過臉。清瀨仰頭看著天空,整個銀河系都裝在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星圖從此處寬闊無垠地展開來,然後他看到了,一顆,兩顆,三顆,明亮灼人的流星墜入他的眼睛,好像被那眼給收藏了起來。他鬆開了手,在清瀨反應過來之前,轉了一個大半圈,用力抱住了他。過一會,他就感覺清瀨的兩隻手也貼上了他的背。
他聽到清瀨俏皮的聲音說,「什麼嘛,結果你放手了欸。現在就後悔了嗎?」
藏原把他緊緊壓進雙臂裡,「才不會後悔喔!才不會有機會讓你後悔喔!」
「笨蛋,所以我就說你才幾歲啊,後悔都是後悔之後才會知道的事啦,而且戀愛這種感覺是會消逝的喔,你去讀幾本經典小說就會知道了。」
「我才不管什麼經典小說咧,我們又不是小說。而且,難道就沒有那種,從小一起長大,然後談戀愛,一直在一起到變老死掉的小說嗎?」
清瀨笑了,胸膛貼著他的胸膛震動著。「這童話吧?我可沒讀到過這種小說。要是哪天讀到了再說給你聽吧。」清瀨把下巴懶懶地靠在藏原肩膀上。「欸。」
「嗯?」
「真的不能告訴我喔?」
「告訴你什麼?」
「就,什麼時候開始的啊?喜歡我。」
「不重要吧?」
「我想知道啊。」
藏原沉默了一小段時間,才說,「那就第一天認識的時候吧。」
清瀨握拳捶他的背,「最好是還記得啦,你五歲就會一見鍾情了喔?」
「啊你咧?」
「怎麼可以拿我的問題反問我,犯規喔。」
「我也想知道啊。」
「嗯⋯⋯」清瀨笑了幾聲,說:「那就第一天認識的時候吧。」
「幹嘛學我講話啦。」
誰知道啊,行為總是在意識到之前就發生了吧?搞不好上輩子就喜歡了呢?就算被嘲笑中二還是怪力亂神也無所謂,又沒人可以證明不是吧。藏原一點也不想深究這個問題,他只知道他好喜歡清瀨,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得心口像容納了數不盡的銀河系的宇宙,他覺得他所處的地方變成了一個沒有邊際的空間,過去、現在、未來的清瀨都在這裡,被他緊緊抱著。
「阿走,雖然這樣很煞風景,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下,最佳觀測時間快要結束了,現在又掉了一顆下來,你剛已經錯過好幾顆了,再不放開我的話,就看不到流星雨了喔。」
「管它的。」
沒錯,他們的人生還長得要命啊。藏原整個人背向著天空,就在下一秒,他感覺到四周狂亂地閃爍著,彷彿能聽到億萬星群帶火燃燒過整個天空的聲音,那些火光就在清瀨眼裡刷刷奔騰而落。而他只是把臉深深埋進清瀨的肩窩。全宇宙最盛大的流星雨就在他懷裡,他不假外求。

-tbc


涉江 發表於 2022-8-21 20:11:21

3

清晨五點半,天空尚未醒轉,床上的兩個人影幾乎同時有了動靜。彷彿接到中樞系統發出的指令,鬧鐘緊接著響了起來,清瀨從被子裡伸出手,按掉了。兩人掀開被子坐起來,清瀨嘶了一聲。
「怎麼了?」藏原還半閉著眼睛,沙著聲音問。
「⋯⋯痠痛⋯⋯」清瀨捏了捏髖關節處,又捏了捏大腿內側,扭曲著臉說:「教練真的很變態⋯⋯」
他們昨天的重點訓練可精彩了,風和日麗的週六假日,每分每秒都被充分搾取,彷彿時間無限展延,毫無空隙,結束的時候隊友們個個看起來都像籠子裡待宰殺的動物,已失去生命意志似地蔫了一地,很快又被喝斥整肅紀律。
「幫你按一下?」
「不用啦,等下慢跑起來就沒感覺了。」清瀨拍拍臉,清醒過來,但腿一發力,又嘶了一聲。
「幫你按一下。」藏原推搡清瀨的腰側,讓他轉過去趴著。
清瀨拗不過,嘴上說著沒那麼嚴重啦一下就好了啦,還是照做了。藏原揉按的力道適中,他顯然累積了一些經驗,尤其是上了高中之後,還顯然很享受手指輕輕推過有些僵腫的肌肉時清瀨會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你都不會嗎?」清瀨把肩膀撐起來,扭過去看他。
藏原動動腿,誠實回答:「有一點,還好。」
「你是變態第二名⋯⋯」清瀨把下巴枕回交疊的手上,笑著說:「所以才說你才是我爸的兒子嘛。」
清瀨剛進入叛逆期的時候──如果那個叫叛逆期的話──有次拉著藏原「離家出走」,跑去他家住了一晚上沒回家。藏原難得看到清瀨氣鼓鼓卻又鬱悶著不說話的樣子,只是陪著他耗上一天半的時間把自己家裡裡外外大掃除了一遍。看到整頓過後的屋子煥然一新,衣服全從櫃子裡拿出來重新摺過,被子曬在陽台給陽光烘著,物品該收納的收納,該擦拭的擦拭,浴室刷得發亮,連天花板角落都給清了,清瀨舒坦地長嘆一口氣,和藏原躺在纖塵不染的地板上,頭陷進剛換過枕頭套的蓬鬆枕頭,才終於開口抱怨:我懷疑我爸抱錯兒子了,其實我跟你被交換了。他說。
藏原滿臉問號。我是在仙台出生的,你出生的時候你爸有來仙台嗎?
清瀨被他認真的語氣一逗,哧哧笑了起來,心情又好了幾分。
我媽跟我爸是相親結婚的,這個你知道吧?
嗯,你有說過。
我昨天才知道,我爸為什麼會選擇我媽。
為什麼?
因為我媽是不會發胖的體質,當然我爸自己也是。這代表什麼呢?這代表他們生出來的小孩,也就是我,也擁有怎麼吃都吃不胖的體質,怎麼吃都吃不胖的體質又代表什麼呢,就是代表一個專門為跑步打造的身體誕生囉。我該感謝我爸嗎?
嗯⋯⋯
我爸就是個跑步瘋子。你知道嗎,他特別,一個人去拜訪過我媽那邊的爺爺奶奶還有我舅舅阿姨全部人,目的不是真的為了拜訪,而是為了要確認這件事,確認我媽的整個家族都是不長肉的瘦子。天啊,真的太瘋狂了。
藏原側著頭看他,靜靜地聽他說。
我也不是有什麼不滿,我就,只是覺得我媽很可憐。怎麼有人這樣子的啊?難道婚姻是製造跑步選手的工廠嗎?還是要怎樣?讓兒子完成他的夢想?不是因為相愛而在一起,而是為了製造一個跑者而在一起,這實在是太誇張了吧。我從小就看著我爸忙著他的跑步事業,家裡全是我媽一個人在打理,跟我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他大概在期待我長大後當日本紀錄保持人,拿幾座馬拉松金牌,拿奧運金牌吧,也許到那時候就會有話跟我講了。清瀨嘲弄地笑了兩聲。
嗯,阿姨真的很了不起。藏原把手挪過去,兩隻手指捏住了清瀨的小姆指把玩著。不過,我覺得,她一定沒有覺得自己很可憐,而且,嗯⋯⋯跟你爸在一起她應該也是想過的吧?這不只是你爸一個人的選擇,也是阿姨的選擇,因為阿姨真的是很堅強又很聰明的人,還有啊,她每次跟我聊起你的時候啊,都是很開心又很驕傲的感覺,不是因為你會不會跑步,是因為你就是灰二吧,因為灰二是超棒的孩子吧,我如果是阿姨一定也會很愛你的。藏原想了一下,說,你是阿姨的寶貝。嗯⋯⋯還是「隊友」。
屋子裡安靜了一段時間,西斜的陽光切了進來,把空間切成兩個區域,在光照的範圍裡,仍能看到極細小的灰塵在攪動著。
你說得對。我不應該離家出走。我是我媽的「隊友」。清瀨伸了一下懶腰,說,決定了,等下就回家吧,我媽一定在煮很美味的晚餐,我要去給她當打雜的。你也要來喔!
嗯。藏原含笑。
啊。
嗯?
我剛說那句,就是你才是我爸兒子那句,不是怪你還是指責什麼的意思,跟你沒有關係的,就只是開個玩笑喔,你可不要多想。
我知道。藏原笑著看他,又把頭轉回天花板。
就是,我覺得你才是我爸想要的那種完美的跑者,我從來沒有看過跑步比你還好看的人,真不知道你爸媽怎麼生的,怎麼有辦法生出這種,就像是神明,就像是韋馱天造出來的身體一樣呢?
你說得太誇張了啦,只有你才這麼覺得吧。
啊,對不起⋯⋯
啊?
在你面前抱怨這些,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至少我爸媽一直都在我身邊。
什麼嘛,我可沒這麼想,這種事哪有辦法比較啊,每個人都不一樣吧。而且我很幸福啊,可以遇到你,阿姨也這麼照顧我。
清瀨便笑起來,說,嗯,你根本就是我媽的第二個兒子。
喔,那你要叫我哥。
哈?我才是大兒子耶。
我比你早出生兩個月。
兩個月哪有差?
有差啊,雙胞胎出生只差幾小時也是哥哥跟弟弟啊。所以我是哥哥,你要叫我哥。
你想得美!清瀨扒出枕頭去淹他。
藏原嗚嗚掙扎兩下,用上專門對付清瀨的擒拿手擒住他的腰開始搔癢,在枕頭裡悶悶地喊,快叫我哥!清瀨邊扭邊大笑,你想得美!你想得美!
最後這場離家出走的抗議行動以枕頭大戰告終。


「每天都這種強度的話還是會的啦。」藏原揉捏著清瀨的阿基里斯腱,說:「昨天應該去澡堂泡一泡的。」
「忘記了⋯⋯」
今天是禮拜天,休兵日,兩人雷打不動地出門晨跑十公里,設定緩慢的五分速,邊跑邊聊天,當作恢復跑用,今天的訓練就到此為止。跑完回家搬臉盆毛巾,悠哉的假日,他們決定上澡堂,早上去泡一次,傍晚再去泡一次。
清瀨在更衣室一邊脫衣服一邊說:「好好享受最後的自由時光,明天就要進『軍營』囉。」
距離十二月底的全國高校驛傳剩下倒數一個月,藏原和清瀨明天就要入住宿舍集訓,他們兩人這次都獲選為正式選手,是隊伍裡唯二的一年級生,清瀨興奮之餘,又覺得壓力很大,只是不曾形之於色,而藏原則一臉不在意的樣子。清瀨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他曾跟他說,不管什麼比賽,有路我就會跑,只要你也在的話,不管是練習還是比賽我覺得都是一樣的。
他們像很多田徑選手一樣,會交替泡熱水和冷水來幫助消除疲勞,清瀨畏寒,不敢直接跳進冷水裡,通常是坐在池邊先把腳在裡面划一划,再下一點大腿,最後再慢慢把腰部以下放進去。藏原就很勇猛了,不僅敢一下子泡到肩膀,還敢去泡冰水池。「這種時候就覺得你真的是仙台人。」
「仙台沒有真的那麼冷啦,已經比較南邊了。」
清瀨在熱水池裡靠著這頭的壁,嘴角噙著笑,一滴水珠劃過下頷,流到了鎖骨,藏原在緊鄰的冷水池裡看見了,兩手撐著池邊拉長身子,就著胸前瀉下的一道小瀑布,把頭挨過去親他。
他們剛交往那時候,還沒有適應關係的巨大變化,好一段時間都不好意思直視對方,你瞄我一眼我瞄你一眼,一對上就飄開,像往常一樣的日常舉止,都多了纏綿的意思。藏原是在衝動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害羞了起來,手都不敢去碰,走在他旁邊,像軍人在走正步,還是清瀨先調適過來,主動把手塞進他手裡,又主動提議說,來kiss吧。然後兩人躲在秘密基地互撞了幾下鼻子,笑得不可抑止,左邊右邊橋了老半天,勉強達成了初吻成就。
現在他們完全是情侶了,身份轉換一完成,熱戀期洶湧而來,做什麼都變得大膽起來,覺得無論如何都不夠黏似的,一沒人注意就想碰碰這裡碰碰那裡,好像兩個人在一起,就會有一張下了魔法的帳篷撐開來,把世界阻擋在外面。
藏原一下一下輕咬他的下唇,清瀨用舌頭去戲弄他,被咬住了,便乖乖不動,任由他也拿出舌頭來,像蛇類的試探,滑過他舌苔,又溜過上顎,分開時扯出的唾沫絲反射著頭頂的燈光,拉了一小段才斷開,彷彿能聽到輕輕的啵地一聲,化成一粒細小的沫珠,被清瀨的舌頭接住了,還好沒掉進池裡。
「不冷啊?」清瀨雙手勾住他脖子,笑著說。
「很熱。」藏原鼻子磨著他的鼻子,用唇貼著唇點了幾下,說,「你說要好好享受的啊,在『軍營』就不能這樣了。」清瀨縱容了他,把濕漉漉的唇瓣和舌頭都給他,配合他的動作而動作,然後輕聲說,過來熱水這裡。藏原跨過去,帶起的一點冷水濺到清瀨臉上,給他發燙的臉降了點溫度。藏原把兩隻手掌貼在他腰後,熱水在他們緊黏的皮膚中間晃動著,藏原看看清瀨的眼睛,就親親他的眼睛,看看他的鼻子,又親親他的鼻子,人中,嘴唇,下巴,像是要把他一塊一塊收進他的版圖裡。話語聲隨腳步聲響起,有附近居民三五個結伴進來了,他們才像魔鬼氈一樣地撕開來,並肩坐在池裡,藏在水面下的手偷偷牽在了一塊。
隔日清早不到六點,他們就在宿舍報到了,睡的是四人房,上下舖,藏原讓清瀨去睡下舖,說下舖暖些又不用爬來爬去,腿比較輕鬆,自己爬了上去開始佈置,清瀨扠著腰抬頭看了一會,叫他下來,爬上去給他把墊底的被舖對齊床的四角,用手划拉鋪平,套好乾淨的枕頭套,起床穿的衣服在枕頭邊疊好塞在牆角,才滿意地點點頭,又下來拉著藏原把書桌椅、櫃子和地板都擦了一遍。整理好後另外兩個室友也到了,也是平日未住宿的一年級,這次比賽都在中繼站負責照顧選手,和清瀨交情都不錯,很快聊在了一起,準備一同去集合晨練。
像他們這樣的田徑強校,隊內的競爭意識是超乎等級的強烈,不過清瀨人緣很好,他有一種磁鐵體質,能吸引別人不由自主依附,雖然自己渾然未覺,但在一年級之間已頗有領袖的地位。不同年級之間的牆就厚得多了,這裡的學長學弟制相當嚴明,除了凡事都要先讓學長的一般禮儀,一年級學弟也要負責幫學長洗隊服洗鞋子,不過,除此之外,引人嫉妒的清瀨和超級引人嫉妒的藏原倒也沒被特別刁難欺負過。其原因,當然是因為清瀨是教練的兒子,而藏原是清瀨的死黨。清瀨很討厭這一點,因為教練兒子的身份而被另眼看待,這簡直有辱他的自尊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有一些方便,以免在超量的訓練之下還得抽精神應付霸凌。雖然他自認八面玲瓏,不怕和牛鬼蛇神打交道,但他捨不得藏原受欺負。
也許現階段的藏原不要過度出頭比較好,但是清瀨不願意壓住他,他就是喜歡看藏原在跑步這件事上的意氣風發。他樂意花更多心力來護著他的意氣風發。
他說服自己:現在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跟阿走自由的未來。最後也就只是和藏原排排蹲在宿舍澡間給學長刷鞋子的時候,對手上的東西不痛不癢地嘟嚷:「如果我三年級有機會當到隊長,一定要廢除這個陋習。」
藏原遂悶悶地接話:「那拜託你當隊長好嗎,我才不想把鞋子給別人洗,也不想洗別人的鞋子。」
「那你到時要堅定投我一票,不准跑票啊。」
「欸?是投票決定的嗎?」
清瀨大笑,「有這麼民主就好囉!」
要論打理生活瑣事,清瀨就只有一樣輸給藏原,那就是藏原洗跑鞋洗得又快又好又仔細,一點碴都挑不出來。也許他真的就是韋馱天的化身吧,清瀨想。藏原刷完了手上的份,叫清瀨把自己那雙給他。「不是不想洗別人的鞋子嗎?」
「你又不是別人。」
清瀨看了看他那裡的戰果,決定大方讓賢。
操兵似的集訓期很快渡過了兩週,教練公佈了最終區間名單,藏原被排在了三區,那是整個賽事第二長的重要區間,通常也是強棒的安置點。隊伍的王牌則通常會押在最長區間「花之一區」,本次是由今年擔任隊長的三年級選手負責,藏原經驗不足,穩定度也還不夠,教練認為將他放在中間區段而非開頭是較好的安排,他也預期明年的藏原就很有機會負責一區了。而清瀨則被排在了六區,此區彎道眾多,又有上上下下的起伏,是各隊伍激烈競爭排名的倒數第二區。清瀨跑法靈活,又擅於冷靜分析現況,不易被其他跑者影響,被教練認為是本次陣容中的最適人選。
教練的佈陣頭頭是道,無可挑剔,但清瀨還是惋惜地嘆了口氣。「我看我們自己做一條接力帶,自己在家傳個高興好了。」
在上舖的藏原攀著床欄往下舖看,「明年還有機會的,還有後年,我們還有很多機會,總有一天能被排到一起吧,高中不行,還有大學啊。」
「那也得我們上同一所大學啊。」
「這麼可能不行?我們的成績差不多啊。」
「哈哈哈,雖然我也不差啦,但是你的『差不多』還真是粗略耶。」
「我不管喔,邀請我的大學要是沒邀請你,我絕對不去。」
「有這種任性的餘裕還真是讓人火大呢。」清瀨笑得捲起了身子,「好吧,往好處想,我們中間隔了兩個區間,等你跑完,還有點時間到六區中繼站來等我。」
「嗯,我可以幫你披毛巾!」
清瀨便笑說,「那是中島的任務啦,你不要搶人家工作!」
宿舍裡的肅殺氣氛來到極處時,終於迎來比賽前日,大部隊開拔到了京都,入住大賽指定旅館。他們這間學校既是常勝軍,資金充足,住的便是A等級的旅舍,設備、房間、伙食都非B或C等級可比,澡間還有幾個浴池。在招待處一小團一小團不同顏色的隊服,都是四十七個都道府縣代表隊中的前段學校,雖然稚氣未脫,但均是菁英中的菁英,未來幾年可能都會在箱根再度照面。清瀨不由感嘆,跑步也是有階級的。
清瀨很喜歡這種傳統旅館,以前出門比賽的時候也曾住過一兩回,塌塌米的味道、走在走廊上細微的木板嘎吱聲、木造的大門和建築外觀、推拉開闔的木門聲⋯⋯他就喜歡這種老式的物什,能讓人感覺時光的流動是悠長而柔緩的。
只是通常也沒什麼閒情逸致享受。
清瀨和藏原這次和幾個高二學長睡在一間,學長們先去洗澡了,他們留在房間伺候大家的床鋪,清瀨便有權私心,將自己的和藏原的靠得近些,抖開被褥的時候對在另一頭幫忙拉住攤平的藏原說,有沒有一種很懷念的感覺?
藏原問他懷念什麼?
清瀨說,幼稚園的時候我們不都這樣睡午覺的嗎。
藏原便說,那你不要半夜睡一睡滾到我這裡來。
少臭美了,並不會喔。
當然是不能造次。洗好澡回來,十點教練巡房,統一熄了燈,清瀨悄悄把手鑽出了自己的被子,手指爬呀爬的爬過榻榻米,鑽進了藏原的被褥裡。藏原抓住他的手,又爬回來,連著清瀨的手一起塞回他的被子裡,自己的半截手腕裸露在了空氣中。反正他不怕冷。
男子組賽事在隔日中午十二點半準時對空鳴槍,選手們從竹菱京都體育場田徑跑道出發,周回一圈後,跑上了公路賽道。
清瀨和藏原早早前往各自的戰區待命,「我去六區啦,西大路下立賣見。」清瀨和他互擊了拳頭,眨眨眼說:「給你注入清瀨牌勝利能量。」
這是藏原通往職業選手道路的「出道戰」──若中小學還有興趣或休閒性質,到了高中就是玩真的了。在日本,這種全國級驛傳賽可以說是徑賽個人表現的驗收場、是能吸引到田徑圈以外目光的集大成舞台,也是各大企業會開始投以關注的視線焦點之一──清瀨真想讓全世界都看見,他簡直想拿起擴音器召告天下:藏原走要來囉!最棒的跑者藏原走要來囉!你們都準備好迎接他了嗎!
選手群一直到一區賽道的半途以後才開始拉長縱隊,領先集團逐漸剩下實力最堅強的數名選手,當接力帶傳到藏原手上時,第一名的隊伍已和第二名相差了九秒,他們所在的西平田高中暫居第三。藏原一開始就以驚人的跑速連超前方第一和第二的兩名選手,用兩分三十五秒通過第一公里,開始進入獨跑階段。
在六區中繼站負責照顧清瀨的高一隊友捧著手機和清瀨一起收看線上直播,主播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了出來:二分三十五秒!打破了三年前的大會紀錄二分四十二秒!由西平田高中的一年級生,藏原走創下紀錄!呀──太驚人了!現在和第二名的差距是多少⋯⋯七秒,這次隊伍的速度相當快呢。
隊友歡呼著跳了起來,手機螢幕跟著晃出了視野之外。
清瀨眉頭輕皺。太快了。
清瀨的擔憂是正確的。通過中間點,進入五公里半時,藏原的速度開始下降,在後方耐心儲備體力已久的一名二年級和一名三年級選手看準了這個時機,慢慢加速,逐漸黏上了他的後背,再並肩一段路後,超越了他。
三區總長八‧一○七五公里,在大約六公里多處將迎來一段上坡路,是各隊選手一爭勝負的關鍵點。藏原蹙著眉,汗水淋漓,開始上行時,突然想起了清瀨牌勝利能量。這到底是清瀨灰二的勝利能量,還是清瀨教練的勝利能量啊,如果是後者有點恐怖耶,想到這裡覺得好笑,臉扭曲了一下,趕緊忍住了,看了眼前方緊跟著的攝影車,希望沒有被拍進去。但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他感覺腳下彷彿憑空長出了什麼能量,變得輕盈了起來。清瀨教練要求每週兩次各一小時的重量訓練在此時發揮了作用,他的軀幹肌肉撐起了他的上半身,在平坦或上坡、輕鬆或吃力之處,都始終維持著穩定而完美的跑姿。他調整了幾下呼吸,邁開步伐,跑上了跨線橋。
主播激動地大喊:提速了!提速了!西平田的藏原走正在加速!竟然在跨線橋路段加速,他還有力氣嗎?我們看一下藏原走的個人最佳成績,五千公尺是十四分零一秒,一萬公尺二十八分零五秒,呀──非常有潛力,是非常值得期待的新星啊,今年參賽的一年級生真是令人振奮呢!
清瀨心想,當然了。
藏原偷笑的畫面還是被拍到了,然而稍縱即逝,那個古怪的表情在此時比較容易被解讀為痛苦,大約只有清瀨看懂了。清瀨一直皺著的眉頭也鬆了開來。他知道藏原放鬆了,這是他掙脫韁繩的訊號。
最後一公里,三名選手激烈競速,在六區這邊全是主播喊到破音的播報聲和隊友獨自喊著衝啊!衝啊!的聲音。清瀨雖未表現出來,手心已經濡濕一片。最終四百公尺一名選手掉速,藏原和另一名選手並肩競爭到最後一刻,在眾人心臟已經吊到了喉嚨的時候,由藏原衝線,僅僅差距不到一秒的時間,率先把接力帶交到了四區選手手上。
隊友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拼命拍著清瀨的手臂說:「哇賽!欸藏原超強的啦!」
清瀨心想,當然了!
藏原以二十三分九秒一四的成績完成任務,雖未打破本國籍選手最速紀錄,但初次參賽就拿下區間賞,並且以一個高一新人之姿為西平田高中奪得睽違八年的三區優勝,已經斬獲了許多雙關注的眼睛。
接受例行採訪的時候,藏原對著鏡頭和麥克風頻吃螺絲,完全沒了剛才那股氣勢,清瀨笑得溫柔,便想著,找機會陪他練習吧。
五區的隊友即將抵達,清瀨脫下長羽絨外套,抖了抖身子,站上了起跑點。
他接過接力帶的時候,西平田的名次往後退了一名,目前居於第二,與第一名的選手差距五秒。今天飄著細雪,路面踩下去都有沉甸甸的水聲。風勁有點強,跑起來比平日要吃力些,風挾著雪片打在蒸騰的皮膚上,刺骨了一下,很快消融了。清瀨奔馳在六區賽道,心不在焉地想,阿走又要胡思亂想擔心這擔心那了。
六區總長五公里,比起他們平日的訓練要短多了,清瀨想,沒問題的,就把它當五千公尺徑賽來跑吧。他不斷隨著路段的起伏變化微調步法,進入三公里多時,抬眼看到前方的路牌,心想,啊,旁邊不遠就是金閣寺了耶,雖然我沒有很喜歡美得那麼張揚的東西啦,但還是很想親眼看看啊,是怎樣的美可以美到讓人想毀滅啊?啊,京都真美,路邊這些建築,隨隨便便都可以經過這種老木造房屋呢,有機會和阿走一起來玩吧,找一間傳統的溫泉旅館,悠悠閒閒地住幾晚,最好是房間裡就有溫泉池的那種,呃不不那太貴了,唉那是什麼時候會有機會。我說那個笨蛋,比賽的時候是想到什麼了在偷笑?
他神遊了一會又回神,幸好面色一切如常,他在心裡嘲笑自己,要是被教練知道他在賽道上神遊到天外去,肯定要被揪起來狠狠訓一頓。這段路很快就會結束,阿走就在前面等我,他應該有趕上吧?清瀨微笑起來,用力擠了擠力氣,拉大了步伐,做最後的衝刺。
最後一公里他全力疾馳,在細雪將他的頭髮徹底打濕時,交出了接力帶。
十四分四十九秒。
在四十七名選手中,清瀨取得了區間第四的好成績。隊伍總成績目前仍是第二。
他氣都沒喘完,看到一臉夾雜著關心和喜悅表情的藏原,便搶著說,「我就說阿走是最棒的!」喘了會,又說,「明年我可要追上你喔,目標是區間賞!」
藏原笑著說,你當然行。他忍住沒搶中島的工作,毛巾不是他披的,但他負責把人的頭髮擦乾,等清瀨散熱散得差不多,再用羽絨外套裹起來。
西平田高中最終維持住第二名的佳績,這一役讓藏原名聲竄走,有一些大學強校開始蠢蠢欲動了。

由冬而春,藏原和清瀨升上了高二,又由春而夏,越過了六月中旬開始的梅雨季。天氣愈趨炎熱,他們兩人浸泡在訓練強度最高的高二夏季裡,每天回家都像垂死的魚一樣,癱在床上靠著對方睡得不醒人事,但成績也像是按照設計好的階梯般,沒有懸念地截截提升。在那年的全國高校綜合體育大會上,藏原創下了五千公尺十三分三十七秒八五的成績,在全國歷代高中生中排名第五,是現役高中生的第二人,清瀨則跑出了十三分五十秒三六,闖進歷代前二十強。
一日訓練的中間休息時間,藏原剛扭開礦泉水瓶蓋遞給清瀨,便看到兩個穿著西裝的人過來和清瀨教練說話,沒幾句間,教練將藏原和清瀨一起叫了過去。
他們兩人雙雙收到了來自六道大的入學邀請。
這些箱根驛傳的常勝學校向來搶選手如搶金銀寶藏,在六道大代表來過之後沒多久,房總大、喜大、北關大也紛紛釋出了善意。
兩人的夢想已經成形,藏原開心地說,我就說肯定能上同一所大學的嘛!他們正在公路上進行長距離練習,還有點餘裕,可以偷偷咬耳朵。「要去哪一所好?」藏原徵詢道。
清瀨伸手朝前方握了握,好像握到了一個固體狀的東西似地停住,愉快地分析:「房總大和六道大這幾年一直在爭一二,企業進路也沒問題,這兩間都是首選,不過六道大的設備、教練、醫療各方面綜合起來,我覺得要比房總大更好些。」
說著突然一個踉蹌,跌到了路邊。藏原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臂。「怎麼了?」
清瀨右腳踏了踏地板,說:「小腿痛了一下。」又扭扭腳踝,「可能剛沒專心,施力不對。」
「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笑著說:「我們哪有那個時間休息,一休息馬上成績就會掉下來了,而且沒幾個月全國驛傳又要到了,不是說了我今年要拿區間賞?」
「不要勉強比較好,不行的話就休息。」
「沒事啦,我們這些選手哪有不痛的時候啊?天天不是嘛這邊痛就是那邊痛,晚上去澡堂泡泡就好啦。你看看你,」他伸手去戳他眉頭,「皺眉頭老得快。」
藏原鼓了鼓嘴。
「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有問題的話會跟您報告的,藏原大人。」他誇張地鞠了一躬,調皮地說。
然而很快就覺得不對勁了,他每晚都去泡澡,他們也會互相給對方按摩拉筋,藏原的技術越來越好,適度放鬆後的肌肉往往能夠有一定程度的復原,但現在沒辦法了。他發現脛骨處的疼痛感開始擴大,按壓、練跑,甚至休息和日常行走的時候都會疼痛,有時不小心將重心移到了右腿,就會有一股強烈的痛楚直衝腦門。他全忍住了,神情紋絲未變,跟上了每一個高強度訓練的節奏。然後在一個晚上找個藉口支開藏原,悄悄去了醫院。
醫院裡的燈光熾烈而森然,空調開得很強,皮膚宛如結了一層霜似地寒冷,清瀨坐在診間外的座椅上一動不動,看著醫生開立的診斷證明書,愣神了許久。他身邊的空位逐漸變多,直到最後一個燈號跳完熄滅了,才慢條斯理地將手上的東西摺了一半、一半、又一半,摺到可以握進掌心的大小,藏進了書包裡。
喀地一聲脆響迴蕩在人去樓空的候診區,清瀨扣上書包,起身離開了醫院。

-tbc


涉江 發表於 2022-8-21 20:11:22

4

「灰二。」
今日的訓練清單是自由長跑,田徑場的四百公尺跑道分散承受著跑者們的重量與有力的踩踏,藏原跑在清瀨的身後,低頭盯著他的小腿一陣子,突然喊他。
「嗯?」
「你是不是改變跑法了?我覺得你的跑姿有一點,不太一樣?」
「唔?」清瀨沒有回頭看他,說:「喔。我之前不是小腿會痛嗎,後來發現果然是施力方式不太對,所以改了一下,這樣跑不但不痛了,我覺得還更輕更快呢。」
「是喔?那我也試試看。」
清瀨才急忙回頭制止:「你已經夠快了啦,你現在的跑法非常完美,不需要改變,照這樣跑下去就好了,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跑法,千萬不要學我喔。」
「喔。」藏原點點頭,清瀨的判斷向來精準,在這些事情上他習慣聽他的。他的完美跑姿雖然也是經過長久不斷反覆的嚴苛訓練所形塑而成,然而比起那些需要苦苦練習,反覆對鏡調整的選手們,那更像是透過訓練喚醒他沉睡在身體深處原有的古老力量。便是這種毫無斧鑿的自然力量,讓清瀨深深著迷。
「你跑我前面。」清瀨對他說,「我想看著你。」
藏原說嗯,催加兩下速度,跑在了清瀨前面。
清瀨用眼神描摹藏原那包覆著運動短褲的臀部,跨步時由臀中肌與臀大肌牽引、張開闊筋膜張肌,股四頭肌與腿後腱肌群接收了反作用力,用力收縮出兩個凹陷,夾出嶙峋的肌肉束,如健壯的樹,著地推蹬時阿肌里斯腱延展、回縮,向後揚起的另一隻腿反彈如弓弦,隆起壁壘分明的小腿肌群,地面重力宛若無物,藏原就像離開物理定律而存在的生物,那種美,他就只曾在美術圖鑑上看過,黃金比例的雕像,凝縮了所有運動靜止的那一瞬間,令人感到肅穆的美。但藏原在運動著。是活生生在眼前運動著的,渾然天成而非雕刻的美。
啊,真美。
清瀨出神地看著他,然後藏原左腿微壓,過彎,偏離了他視線的正前方,他跟著變速,過彎,就在那一刻,他感覺視野突然被一張白布所遮掩,大腦被切斷了電源一瞬,醒過神來,他已經抱著右腿膝蓋摔到了裏側的草叢。
劇痛沿著脛骨、膝頭、大腿、軀幹如千針萬刺射向他的大腦,耳邊紛亂嘈雜,隊友們都聚攏過來,有一個聲音特別突出,是藏原。
他在喊他的名字。急切而瘋狂,就像他即將消失在虛空之中,他喊他名字,要他回頭,不要再走。
然後他感覺到教練那因長年按碼錶而姆指生著硬繭的手輕輕捏住了他的小腿,旋即發號施令,讓人抬來擔架,塞進不久後抵達的救護車,送去了醫院。
他想像過很多種可能,唯獨沒想這個,就像是一種自動過濾機制,必須啟動這個機制,儀器才能順暢運轉。主治醫生研判,脛骨髁間隆起剝離性骨折,骨頭碎片位移並與主骨距離過大,無法自然癒合,除了切開復位,用鋼絲內固定之外,別無他途,必須立即手術。
他還想再使用他的腿,讓它自由地將自己送進開刀房,但他被安排入病房後就不被允許下床,等到手術時間前,又被強制按進輪椅,一路推去了手術室。
他盯著手術室裡亮得過份的環狀燈具,稍稍移開時眼底便會閃出一團去不掉的殘光。他的下半身被麻醉,意識還如此清醒,能感受到醫生執刀在他膝蓋上劃開的冰涼感,一切操作的細節都因為阻斷痛覺而放大,然後縫合,被推去恢復室,又進到病房,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他看見藏原焦急哀傷的臉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他感到一陣熨帖般地安心感,放鬆了下來,又立刻繃緊。不對,阿走不可以在這裡,不要在這裡看著他,他胃裡一陣收縮,乾嘔了幾下,見藏原慌慌張張地找塑膠袋,又找不到搖床的按鍵,便一手拖住他的背,使勁把他推起來,讓他勉強能就著袋子嘔吐。
吐完後又昏睡了過去,再醒來,看見的是母親憂心的臉。淺子見他醒,說醫生說會吐可能是麻藥影響的,現在沒事了,問他感覺怎麼樣,手指輕輕撥開他額頭的瀏海。他突然覺得有股酸意集中到鼻尖和眼眸,他用力張大眼睛,最小幅度地快速眨眼,要切掉淚腺的開關。他想和母親道歉,但喉頭痠疼著,不敢開口說話,就怕面具被剝除,自己的脆弱一旦顯現,便會讓周身的人們世界碎裂。藏原去販賣機買咖啡回來,淺子說,你們兩個應該有話要說吧,我下去走走,一會再回來,說完幫清瀨把床升起來,又撫了撫他的臉,然後握了一下藏原的手,離開了病房。
住的是四人房,其他床位的簾子裡透出細細碎碎的說話聲。清瀨沉默了一會,揚起笑容低聲說:「你嚇壞了吧,不用擔心啦,不是大問題,大家後來有繼續訓練嗎,該不會因為我停擺了吧?」
藏原努力壓低了聲音,但開口卻是質問:「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清瀨停了兩秒,仍笑著說:「之前沒什麼事嘛,哪會想到啊。」
藏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攤開來張在他面前。
「你自己來檢查過,我問過醫生了,他說上次就診斷是疲勞性骨折,跟你說要休息,不能再訓練!為什麼診斷書不給教練?為什麼一個人來看醫生,為什麼不告訴我?」
在那個熾烈而森然的晚上,醫生跟清瀨說,疲勞性骨折尤其容易發生在像你這樣過度訓練的長跑選手身上,唯一的治療方針就是休息,你現在必須要停止練習,短則兩週,長則八週,你的狀況不是很輕微,我認為至少也要六週以上,最多只能步行或是騎腳踏車,而且時間也要減少,交叉活動,讓骨頭好好癒合,可以的話最好用拐杖來減輕壓力。不好好休息的話,會變更嚴重喔。
清瀨臉色一變。「你翻我書包?」
藏原愣住,張著嘴。「我要拿你的健保卡。」他乾巴巴地說。
清瀨察覺失態,皺起眉,說抱歉。手指摳了摳有點粗硬的床單,好逼迫自己緩下語氣:「你回家吧,現在幾點了,啊,快七點了,你吃飯了沒有,趕快去吃,你今天跑完都沒有補充能量,回去好好休息,不要睡這裡,醫院不好睡,明天一早還要晨練呢,嗯?」
「我陪你,醫生說你明天馬上就要開始復健,我陪著你,你不用著急,我會一直陪你,很快就會復原了。」
「陪我幹麻?我不用人陪啦,你知道我很能幹的啊,這小意思啦。」他笑著眨眼。
「我待在這裡,我睡這裡,我會陪你。」說著就站起來整理東西,賭氣似地,一把將自己書包塞進床邊的小櫃子,然後就拉開簾子去一個個開置物櫃,要找陪病用的被褥。
清瀨急了,壓著嗓子喊他,「你待在這裡幹麻?你知道你現在個人成績正在高峰嗎,而且再兩個多月就是全國驛傳了,你是想要掉成績嗎?快點回去,不准蹺訓練!」
「我才不在乎什麼鬼成績!你都這樣了,我還有心情想訓練嗎!」
「我都怎樣了!我腿廢了是不是!」
藏原用力咬住了下唇。他喘著粗氣,臉漲紅著,他做完最劇烈的訓練內容也不曾喘過這樣兇猛的氣。
清瀨瞳孔震了震,垂下頭,看著蓋在下半身的醫院棉被亂紛紛的皺折紋路,說:「抱歉,我不是故意是要跟你發脾氣,我⋯⋯阿走,你回家好嗎,對不起,我想一個人待著。」
牆上的指針指到七點半的方向,藏原找不到被褥,頹然地坐在那裡,和清瀨沉默對峙了半小時,後來淺子給兩人帶了晚餐回來,安撫著,看著藏原安靜吃完,把他勸了回去。走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像是要哭,然後執拗地說,我明天再來,我會來陪你。
隔天藏原一早便來,晨練也沒去,和學校請假了,清瀨又和他吵了一架,不准他來物理治療室,又趕他走,後來勉強達成協議,藏原要好好去上學,訓練也不可以落下,晚上才可以過來一趟。
清瀨不讓任何人來看他復健,他央母親留在病房,笑著說他沒事,有別人看著他會緊張嘛。週六藏原早上訓練完過來,他有時笑著安慰他,有時和他吵,嚴厲拒絕他跟,有時央他去大老遠的地方給他買吃的,說最近特別想吃那個,精密計算好距離和速度,回來課程已經結束。他在物理治療室學習怎麼走路,像個嬰兒,比訓練累得多,又學習怎麼忍著劇痛彎曲膝蓋、強健腳踝、怎麼抬腿怎麼伸展,做完全身衣物都浸濕,但比跑完步的汗要流得不乾脆,他老覺得自己臭,一天要換三次上衣,求護理師再給他衣服的時候覺得抱歉又羞恥。因為一直使用腋下拐,而在背脊兩側練出了翅膀一般的強壯肌肉。他學會單腳洗澡,給自己拆卸護具,學會把痛分門別類,給每種痛取名字以當作娛樂,然後從意識裡分離。他什麼都會了,唯獨忘了怎麼跑步。
十一月下旬,清瀨拄著拐杖出院,是那樣冷,因為都在醫院裡,忘了這時節的冷。回到家,房間裡還是藏原生活的痕跡,他有好好打掃,好好掛衣服,作業本課本好好排在書架上,起床後棉被好好攤開鋪平在床上,做得這麼好,簡直比他在的時候還要好。好像沒了他,藏原能夠活得更好。
十二月,他脫離了拐杖,回到了訓練場。多數時間是坐在看台上看著隊友們擺動髖關節大步奔跑,然後定時扶著牆蹲下、起來、蹲下、起來,勤奮練習膝關節彎曲,以免僵直鈣化,偶爾走路帶小步幅跑,里程數是以公分計。
月底的全國高校驛傳緊接而來,藏原如教練所願擔當大任,成為花之一區的選手,清瀨自告奮勇負責此區行政,在起跑處的休息站給他打雜。比賽開始前三十分鐘,他一拐一拐地拿水過來,給他扭開瓶蓋,笑著說,不要這張臉嘛。等他喝完他收回去,又說,手伸出來。然後用手掌把他的手攏成拳頭,用自己的去撞他,說,給你清瀨牌勝利能量。
明年。藏原盯著他倆碰在一塊的拳頭說。
嗯?
明年,你一定會好起來!我們再一起跑!
清瀨略略低頭,垂下眼睫,一片陰影,像是綴上了黑眼圈。抬起頭來,又回復笑容,說,嗯。
藏原的跑姿還是永恆的美,縮在那麼微小的畫面裡,仍彷彿能清晰地看到他大腿與小腿每一束肌肉的理路,美得讓他想哭。也許是拜手機的高解析度所賜吧,科技真是了不起。用手機看比賽直播是藏原教他的,在醫院的時候,他兩天給他換一批書來,反正他有大把時間,可以遁入他也很喜歡但一直沒什麼餘暇浸淫的文學裡。又怕他一個人無聊,很有耐心地手把手,教會他看影片、聽廣播、傳訊息。攝影機鏡頭特寫著藏原,又拉遠景帶向了週邊。京都也還是一如既往地美。只是他不在那個美裡面。
藏原的狀態明顯不佳,清瀨緊鎖著眉,看他在三公里後的持續上坡路段便開始有掉速的跡象,五公里後已退到第五位,直播解說員帶有不解的疑問,指出藏原未能發揮應有實力,看起來從三公里開始節奏就已經有些混亂。進入最後三公里的下坡路段,藏原勉力超速,提升到第四名,然後便在此止步。一區的區間賞由岡山縣的代表,當前現役高中生五千公尺成績第一的藤岡一真拿了下來。由於王牌選手藏原走的失速,使得西平田高中在接下來的區間陷入了苦戰,最後以一秒多的些微差距,勉強死守住大會第三名的寶座。
藏原賽後向教練道歉,教練沒說什麼,只指出他的弱點就是比賽太容易受情緒影響,不僅會影響到自己的表現,也會波及團隊,這是他的課題,若他克服不了,就無法再更上一層樓。清瀨躲在一旁聽見,覺得是自己的錯,想上前去把責任攬下來,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便在灌木叢間徘徊,一直到藏原和教練告退過來,躲避不及,和他眼對上了眼。

就這樣,便又迎來了一個新年。
清瀨每週三天的復健課程仍在持續,不知道終點線是設在什麼地方。他把這當作一場馬拉松在拼搏,痛苦的時候便看看腳下,看到自己的腳正在踏出步伐,便覺得自己確實有在前進。醫院的物理治療師們都說他是這裡最努力的病人,從不偷懶,又耐得住痛,進步得飛快。他覺得最近腿的狀況不錯,新年假期前最後一次復健,治療師說他的復原進度良好,再休息幾天,等假期結束,就可以開始輕量練跑了。他心情很好,島根陰鬱的天空此時看上去都像是陽光普照,便如往年一般來約藏原去出雲大社初詣。藏原很高興,和清瀨在排隊的人龍中緩慢往前移動,他站在清瀨右側保護著,牽著他的手,久違地用一樣的速度一起行進,然後抵達參拜點,敲過鐘,並肩遵照此處獨特的二禮四拍手一禮,合十默默祝禱。
結束後藏原給清瀨開路,他被牢牢牽著,順指引方向離開了人群,突然內心一動。糟糕,竟然忘了要許那個例行的願。
藏原不知是碰巧還是會讀心,在此時開口說,明年我們會有機會交接接力帶的,要明年不行,等去了六道大,一定能等到機會,我們誠心祈求了這麼多年,大國主大神様會聽到我們的願望的。啊,我還有求他讓你早點好起來,你復健的狀況這麼好,一定沒問題。說完便問,你求了什麼?
清瀨沒答。短暫沉默了一會,微笑著說,超普通的啦,就是這一年健康平安囉。
他自然是不說。他那時對著大國主大神虔心許願: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沒聽神明的警告,執意要和阿走在一起,所以受到了懲罰,如果是這樣的話,懲罰過我就好了,求您讓阿走快快樂樂的,不要再有煩惱,讓他一帆風順,能一直那樣純粹地奔跑。
他抬眼,岔開話題地說笑:話說回來,我們是不是一直以來都求錯神明了啊,大國主大神様是管姻緣的。
藏原愣了愣,說,那個,求的要說是,姻緣,也,不是不行吧?
清瀨笑起來,說,出現了,阿走式歪理,但好像也不是沒道理耶,阿走的歪理有時真的是無法反駁呢。便接著說,我們去吃蕎麥麵吧。動了動腳踝,又說,我不能跑,但可以散步,去出雲驛傳幾個風景好的區間慢慢走走就好。
西平田高中田徑部獨有的超短新年假期眨眼而過,等他們收看完第一天的箱根驛傳,還看不到第二天的份,就又回到了田徑場集合。
清瀨列進了隊伍裡。他被設定以最快不少於七分鐘的配速,從八百公尺開始練跑。
他的左腿肌肉因在此數月間承受身體大部分的重量而變得強壯,右腿則像是被母雞拖著的小雞,弱小且跌跌撞撞。他邁出左腳,又邁出右腳,腳板蹬到地上,受反作用力彈起,髖關節出力,膝蓋彎曲、伸展,再踏出,蹬到地上、彈起。他從沒有記憶開始就學會跑,然後經過十幾年的嚴苛訓練,練出了不用經過大腦前額葉就能自然完成的一系列標準跑姿。卻是在這樣切身的傷痛之後,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
他正在跑步。
原來這樣的一件人類本能的事情,是如此巨大而深刻。
所有的重力、摩擦力、彈力交互運動的物理現實,都透過他的雙腳而得以存在。
那不是「開始」,那是在開始之前的混沌,他必須捕捉那混沌之中的定律,重新聚合到他的雙腿之上。
他在田徑場上以微跛的姿態慢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速度。
原本那因長年訓練內建於體內的敏銳節律靜止在了受傷之前,他只知道他不斷被隊友套圈,然後左右張望了一下,看見藏原在那裡。
十四分五秒。十四分兩秒。十三分五十七秒。十三分五十三秒。十三分四十四秒。
自從清瀨回到跑道上,藏原的成績就像重新啟動,每天每天往前邁進。太好了,他微笑起來。
他暫時不想戴上運動手錶,遂開始利用藏原的時間推算自己的每公里配速。七分半。七分。七分二十秒。七分十五秒。如不規律的鐘擺擺蕩,不受腳的支配。
日子在推進著,清瀨的訓練也從八百公尺逐步增加,直到物理治療師批准可以開始加入五千公尺長跑,他才終於覺得,他回來了,這個熟悉的世界重新張開雙臂迎接了他。
三十二分三秒。三十一分十六秒。三十分五秒。二十九分五十九秒。二十八分五十三秒。
他的速度也在逐日進步。指針回到了正確的軌道,他昂揚起來,覺得前方的光點昭然可見,再一段時間就好,他就可以回復應有的水準,可以再度和阿走並肩奔馳。
二十七分五十七秒。二十七分五十一秒。二十八分五十二秒。二十九分十秒。二十九分二十秒。三十分兩秒。
他踉蹌了一下,抱住膝蓋蹲到內側。藏原剛剛套了他一圈經過,餘光看見,回頭奔過來拉住了他手臂。他抬頭,厲聲說,停下來幹麻!還在計時!
我不、
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快跑!
藏原被趕走的背影漸行漸遠,轉彎不見,又到了他身後,又漸行漸遠,又轉彎不見。
清瀨發現自己遇到了瓶頸,當他想要催加速度的時候,他腦海裡會同時出現路面的狀態、步頻與步幅,還有右腿的傷勢,尤其在過彎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會把左腿壓得很低,就像一個傾斜的陀螺,下意識把全部的重心都壓在左腿上。這導致每天訓練結束後左腿的痠痛感開始加劇。他不得不稍稍減緩,以免左腿也遭受一樣的災難,成績停在了三十分的關卡,無法再進一步。
物理治療師告訴他,這是受傷運動員正常的心理現象,不能著急,要慢慢來。
但他總覺得那是他太懦弱了,他不敢賭,他恐懼於傷勢爆發的記憶。跑步是如此讓他自由,又讓他不自由。
他的指針又開始故障,有時走得飛快,有時跛足緩行,有時停在那裡劇烈晃動著,他無法控制。
藏原有段時間沒在他房間留宿了。他不讓他來。
他的情緒起起伏伏,好的時候,願意讓藏原協助他伸展拉筋,看著他訓練右腿的肌肉,不好的時候就忍不住發脾氣,發完脾氣後就立刻後悔,後悔完又發起脾氣。他預測不了自己的情緒走向,不要藏原在這裡做他的受氣包。他一個人待在黑暗的房間裡輾轉無眠,聽著鬧鐘秒針走動的聲音清脆而響亮,一下一下喀在他心口,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不想數卻不由自主地數,越數越長,越數越長,倏地坐起身,一把抓起來就想丟出去,想到會吵醒家人,勒住了,手頹然地垂下來。秒針在他手裡繼續響著,聲音變得悶悶的,他駕馭不住它。這樣看著牆上自己的影子一會,驀地把鬧鐘惡狠狠翻過來,扯開匣蓋,拔掉了電池。

季節像圓形跑道循環交替,天氣漸漸回暖,櫻花又飄舞了起來。
春休結束,他們成為了高三生,清瀨灰二從田徑部的名單裡消失了。
他避開了藏原,交完退部申請,一個人去牽車,又不敢回家,晃到一個公園坐下來,看著樹下有一群老人在下圍棋,看著看著覺得有趣,漸漸忘了跑步的事,一直到天色漸沉才回過神來。有什麼突然響了起來,是口袋裡的手機。
──笨蛋阿走
他愣了愣,都忘了什麼時候給藏原設的聯絡人名稱。他看著手機畫面亮著大大的「笨蛋阿走」,悅耳的鈴聲不停響著。鈴聲是藏原給他設的,他剛有這支手機時,藏原幫他把該設的東西都設好了,又播了每個內建音檔給他聽,讓他決定要選哪一個。然後他有次看到同學給自己女友設暱稱,覺得好玩,自己偷偷花了一些時間研究,也把藏原的名稱改了,結果只是個一點創意都沒有的暱稱。因為他們兩個從來沒打過電話,沒有機會顯示,就好像懷揣了一個自己也不記得的秘密。
已經在收棋的老人們聽到響個不停的鈴聲,轉頭看了眼。他連忙說對不起,要把聲音按掉,手忙腳亂的找不到在哪裡,不小心就按到了掛斷。
然後只靜了幾秒鐘,又響了起來,愜而不捨地,笨蛋阿走亮在畫面上。
他猶豫了一下,可是鈴聲一直響,他只好接起來。電話那頭傳來藏原喂喂的聲音,在喊灰二,聽得到嗎,灰二?他聽得一清二楚,卻怕聽得更清楚,沒按到耳朵上,拿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覺得這個機器讓人恐懼,好像到哪裡都無所遁形。
透過電脈波傳遞過來的阿走聲音聽起來多麼陌生。他刻意用輕鬆的語氣說,哦,阿走,怎麼了嗎?
你在哪裡?
唔,在外面,怎麼啦?
你怎麼不回家?天都黑了,你在哪裡,我去找你好嗎?
他頓了頓,說,馬上就回去了。換上戲謔的腔調說,幹麻,不用擔心啦,我又不會走丟。你吃飯沒有?
電話掛掉以後,他慢慢晃回家,進了房間,就看見藏原坐在那裡。他心頭一慌,竟然站在自己房門口不敢進去。
藏原也不說話,他就在那打了半天腹稿,一開口,卻又只是說:「怎麼在這裡?不吃飯啊?快去吃啦,不可以餓肚子。嗯,不然,我給你煮碗蕎麥麵吧。」說著轉身就要走。
藏原站起來抓住他手,帶進了房間,又幫他卸下書包和制服外套掛起來,讓他坐在床邊。明明還穿著襯衫,但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赤裸,無處可逃。藏原看起來在故作鎮定,可他不會藏心思,臉上的表情分明都是痛苦。清瀨便不願看著他。
「灰二,你,你為什麼退部?啊不是,我不是要問這個,我是想說,那個,教練呢?教練怎麼說?」
「唔,沒說什麼,叫我不要急。」他笑笑,「那個人能說這樣就很多了啦。」
藏原遲疑了一下,喃喃自語般地說:「我覺得還是有你在的田徑部好。」
「是喔?哪裡好啊?學弟們不都盛傳我是西平田的惡鬼?我不在他們應該樂得輕鬆吧哈哈。」
「才沒有,他們最喜歡你了。」
藏原在思考措詞,他咬起自己嘴裡的肉,嘴唇跟著凹陷又凸起,凹陷又凸起。
清瀨覺得這空氣讓他難受,便率先說:「對不起阿走,我沒想丟你一個人,但⋯⋯」手無意識地捏了捏膝蓋,又說:「你會很好的,已經高三了,又是隊上的王牌,成績沒什麼懸念,大學也定下來了,就這樣順順的過,學弟們不會嫉妒你,只會崇拜,同屆的隊友也不會敢怎麼樣的。就是以前跟你說的那些,不該說的話不要說,知道嗎?其他就做你自己就好,這樣的阿走就是最好的了。西野當上隊長,我跟他很好,我拜託過他了,請他幫忙關照你一下,不用擔心。我說過吧,你是最棒的跑者,以後都是你的舞台,你的道路是寬廣無垠的。」說完朝他微笑了一下,手移過去握了握他的。
「那你呢?」
「什麼?」
「這個舞台上,不會有你嗎?」
空氣又凝滯了片刻。
「我當觀眾啊,」復又笑著說,「超級粉絲,捨我其誰啊。你比賽我都會去看的,啊,我可以做那個超大的布條,寫『藏原走應援』、『藏原走nice runner』、『藏原走第一』,你到時不要覺得丟臉就好喔。」
「你就不能不要管我嗎?」
「啊?」清瀨呆了呆,便笑笑說:「嗯,抱歉,我真是改不了愛管東管西的習慣,你覺得超煩的吧。那剛剛那些都當沒聽到吧。好啦,我去給你煮麵。」
說完要站起來,被藏原急急按住,「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都這個時候了,你能不能,你就不能都為你自己想就好嗎!不要再掛念我的事,不要怕我受不了,不要趕我走,你高興的事,不高興的事,全部都告訴我不可以嗎?」
「我?我沒怎麼樣啊,你擔心太多了啦,喔你說今天嗎?我今天就是想散步而已啊,你知道嘛,之前都沒時間去附近晃,現在有時間了,所以想難得悠悠閒閒過一下嘛,還挺愜意的耶,我覺得滿好的。」
「六道大,」藏原調整了一下呼吸,「你的入學邀請沒有失效,我們一起去吧,六道大的醫療、資源、設備,全部都很好,只要去那邊,你一定會好起來,你會跑出比之前還要更好的成、」
「我沒有那麼堅強,阿走。」清瀨感覺心口有團火氣燒了一下,趕緊打斷他。
「灰二、」
「阿走,」清瀨的偽裝正在山崩,他覺得一切變得危險,「你今天先離開好嗎?我想一個人待著,不用擔心,沒事的,啊,要記得吃飯喔。」說完瞇起漂亮的眼睛,拉開了一個笑容。
藏原見過清瀨千萬種的笑容,溫柔的、俏皮的、無奈的、熱情的、興奮的,唯獨這一種不會在他面前露出來。那是他面對著外人,帶有禮貌和防禦的招牌笑容。他心裡陡然一空,像地面突然崩塌,他一踏出腳就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洞穴裡。
他覺得清瀨不在的田徑部無趣且寂寞,然而訓練的節奏照常運轉,並沒有少掉什麼齒輪。好像就只他一個人知道清瀨不在了似的。
他在更衣室恍恍惚惚地換隊服,一個關係不怎麼樣的同屆隊友木下也在那裡,看到藏原,就和他搭話:「沒了清瀨,你的樣子還真是狼狽啊。」
「什麼?」
「老實說這不是挺好的嗎?他是唯一一個有機會跟你競爭的吧?啊,他可能是也追不上你啦,你是怪物嘛,而他是普通人裡面比較厲害的那種,頂多算是人類裡面的高等階級,那還是人類。」
藏原瞪著他。
「幹麻那個眼神,很可怕欸,我沒說錯吧,而且說真的他也風光很久了啦,總要把機會讓給別人一下吧?反正他是教練的兒子,再怎樣以後也不用怕沒出路吧?」
藏原猛衝上前,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領,一手揮起了拳頭就要揍下去,又想起什麼,懸在了半空用力掙扎著。
隊長西野和一個高二的學弟正好進來目睹,一人奔過去抱住腰,一人用力拉住他爆滿青筋的手臂,把他往後拖。
「怎麼回事?」
更衣室裡瞬間鴉雀無聲。
是教練。
藏原走的名字也從西平田田徑部名單裡刪除了。
清瀨從西野那裡知道,氣急敗壞去找他。
「你為什麼退部?這還不到退部的程度啊,你沒有真的揍下去,只要跟木下道歉,和解了就好了,你幹麻要退?」
藏原不說話。
「現在就去道歉,嗯?我們走。」
「我不要。」
「阿走!」
「我沒做錯事,為什麼要道歉?他不能那樣說你!他懂你什麼!」
「那你又懂我什麼!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你幹麻幫我代言?」
「我⋯⋯」
「總之,現在立刻,去跟教練和木下道歉,求教練讓你回去,我陪你去,你什麼都不用說,我來說,你就道歉就好了。」
清瀨去牽他的手,藏原甩開了。
「我不要!」
「阿走!你不要鬧脾氣,你要毀了你的前途嗎?你聽我說,現在正是緊要關頭,你不可以現在退出,你退了一切就完了!」
「我才不在乎!你不在的田徑部一點意思都沒有,跑步一點意思都沒有,我不想待!」
「你是我養的小狗嗎!」
清瀨話一出口就想咬自己舌頭,他看見藏原睜大了的眼睛,心口便像有傷痕迸裂,鮮血不停不停地向外湧出,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不是⋯⋯抱歉。」不敢再看他的臉,一拐一拐地,扭頭跑走了。
夜裡他抱著膝蓋坐在黑暗裡發呆,藏原的枕頭還在那邊,他用手指撫摸著,這麼一段時日都沒人睡,卻好像熱度都沒退一樣,感覺得到藏原的體溫,還有凹下去的頭的形狀,像個小山谷,裝了好多好多的記憶。
這樣坐了一整夜,隔天放學他在停車棚等他,藏原過來了,眼下都是烏青,想是昨天也沒睡。
「阿走,」清瀨便垂著眼。他不敢看他,明明演練了無數次,臨到陣前,卻仍然不敢看他。
「我們,」他又吞咽了一下,固執地將痠疼感用力咽了下去,然後說:「還是分開吧。」
藏原一句話沒說,但清瀨可以看到他身上的制服衣料微小地震動著。他的身體在打著顫,像是很冷似的。可是他從來不怕冷的。

-tbc


涉江 發表於 2022-8-21 2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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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好像又更熱了些,高溫蒸開了體表每一個毛孔,汗漬層層疊蓋,像給皮膚上了一層黏膜般難受。路上來來去去都是穿著清涼夏裝的人們,公園裡有小孩子在嬉笑玩鬧,家長坐在一旁一邊拿傳單搧風一邊划手機,不時抬頭看一下孩子,還有情侶坐在花圃邊分食一杯冰淇淋。放眼望去,只有清瀨仍穿著運動長褲,一直遮到了腳踝,只露出塞在健康拖鞋裡的腳趾和腳背。
他今天來早了,坐在長椅上微笑地看著孩童在遊樂設施上嬉戲,有隻小狗跑過來湊在他腳邊嗅著。大概是有藥味,他想。
被拉著跑來的主人向他道歉,他笑著說沒關係,揉揉小狗柔軟的頭頂毛,說好乖好可愛的狗狗,小狗被他揉得舒服,打了個滾露出肚皮央他摸。
主人笑起來,說牠很少對我跟我家人以外的陌生人這樣呢,您肯定是個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才會招狗狗緣喔。
他便想,我才不善良,我只會傷害別人。
他好久沒過過那麼長又那麼緩慢的暑休,好像時間的粒子全都清晰可見,數完了,日子都還剩那麼多。他把自己的行程排得緊緊的,每個空隙都填滿事情,他做料理、研究食譜、和母親學需要功夫的鄉土料理、打掃、刷刷洗洗、把衣櫃裡所有衣物搬出來重新摺過,有些拿去曬太陽、制服襯衫都燙了一遍。那裡頭還挾了很多藏原沒帶走的衣服,他把那當作一種無效的補償行為,燙得平整鼻挺,收回櫃子最深處不容易看見的地方,想了想,又把兩件居家服撈出來攤開鋪在床的外側,衣領倚在枕頭上,好像這樣藏原仍睡在那裡。他看著床發了一會呆,驚醒似地又把它摺起來放到抽屜的最裡層去。做完去逛書店,或是去圖書館借一疊一疊的書回家,從傍晚一直讀到深夜,然後直接關燈睡覺。若是晴天,下午的一段時間他會去公園看老人下圍棋,起初只是觀棋,看著看著看出了門道和興趣,自己去圖書館借了一些教學書籍回家研究,彬彬有禮地加入了戰局。
暑休也就過去了。
正是氣氛凝重的高三第二學期,才開學,導師又發了一次校內自己做的升學調查表,給大家三天填畢繳回。這是最後一次的調查,沒多久就要開始準備給各大校系遞交的入學申請資料,導師催促還沒拍板決定進路的同學,等著他們來洽談。
清瀨剛拿到調查表,便在第一志願格子裡填下了寬政大學文學院,第二以後都空著。他拿著筆愣愣地看著自己寫下的這幾個字,又拿橡皮擦擦掉,擦掉沒幾秒又寫上去,這次寫得比上次深,筆痕透到紙背,疊著剛剛擦掉的筆跡形成凹陷的溝渠。他又愣了一段時間,便將它朝內對摺,塞進了抽屜。
這天的最後一堂是體育課,同學們在打球,他不能做激烈運動,只能在體育館場邊繞圈,繞繞停停繞繞停停,一直繞到下課鐘響,他抓起書包,汗也沒擦衣服也沒換,一拐一拐跑回教室翻了調查書出來,怕自己後悔,沒打開來看一眼,直接衝去了教職員辦公室。
和導師談了許久出來,一股沒來由的空虛感,他慢悠悠晃去了田徑場,然後看到教練還在那裡,剛結束訓練的隊員正在陸續離開。
他躲著等人全都散去才出來,在跑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走了好幾圈,好像走不出去似的,不知不覺就跟著轉彎、轉彎、轉彎,一直走在格線內。他明明就想遠離跟跑步有關的一切,竟不知自己為何又跑來了這裡。
想著想著便突然想發脾氣,也不知道該跟誰發,一低頭,腳上那雙綠色跑鞋青春洋溢,襯著他有缺陷的腳,變得異常顯眼。他眉頭一皺,突然彎下腰狠狠拉鬆鞋帶,把兩隻鞋子從腳上拔下來遠遠摔了出去,然後木然地盤腿坐了下來。
後來那幾夜清瀨醒醒睡睡,接連做不相干的夢,在夢裡哭著對陌生人恣意吼叫,醒來眼角微潤,沒真的流淚,知道是夢,卻想不起來夢裡到底都吼了些什麼,也不記得是幹麻要吼。他昏昏沉沉地起床,昏昏沉沉地梳洗穿衣,早餐都沒吃,掛起微笑朝一臉擔憂的母親說不餓,不用擔心,放學會早點回來的,一個人開門走了。
現在他沒了晨練,但是怕出門和藏原碰在一塊,又算算他可能去晨跑的時間,拿不準,便乾脆提早好多,比還在練田徑時更早出門,拖著不太方便的腿腳,去搭清晨第一班公車。腳踏車給塵封在儲藏室。他也不怎麼想一個人騎著經過那些熟悉的路段。
今早他便這樣在公車上打了幾個短暫的瞌睡,疲憊地走進教室,就看到自己桌上放了一個紙袋。好奇打開一看,映入眼簾的常磐綠鮮活而安定,宛如奄奄一息的草地因受雨水澆灌而重生,赫然就是自己丟掉的那雙跑鞋,被洗得一乾二淨,湊近一點還能聞到熟悉的清潔劑味道。他猛地轉頭,坐在後面角落位子的藏原低頭讀書,看起來八風不動,但他看到他極其細微的一點偏頭,知道他有在注意這裡。
清瀨和藏原一整個學期沒說話,剛分手隔天,兩人的桌子還緊貼著,他心神恍惚,就失了周到,上古典文課,竟然忘了帶課本。他在書包裡一陣翻找,不見蹤影,又不死心地翻抽屜,結果翻出來一本本都是別的。隔壁的藏原一語不發,也沒看他,手壓著自己的課本,輕輕往這裡推了過來。
課本攤在兩人中間,清瀨低垂著頭,心臟一抽一抽地慌,很小聲地說了句「抱歉。」又說,「謝謝。」他正襟危坐,頭都不敢偏,只拿眼角去看課文。藏原的筆記簡單扼要,但是抄得很認真,畢竟是他不拿手的科目,多數是囫圇吞棗,老師黑板寫什麼便抄什麼。這些科都是清瀨的強項,他便負責給他課後輔導,尤其享受藏原一臉困惑皺著眉聽他講解,最後恍然大悟的樣子。可那日他只覺得時間怎麼過得那麼慢,正上到源氏物語,說到幽微處,他手指腳趾都蜷曲了起來,藏原自然沒拿筆過來抄筆記,便又擔心藏原因為他而落掉課業,想這麼多,抬眼看看牆上時鐘,卻都只是推進了幾秒。
好不容易捱到下課,他清了清喉嚨故作鎮定地說,我跟別的同學換位子吧。想想又忍不住解釋道,我還坐這你應該覺得不舒服吧。就這樣分開了,同學們都察覺他們之間不對,也沒人來多管閒事。
清瀨看看坐在角落裡的藏原,又看看手裡的紙袋,覺得拿著也不對收起來也不對,他有點難堪,又有點想哭,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生氣。他丟鞋子的時候天色已沉,鞋子滾進操場邊的灌木叢裡不知滾去哪,他一直癱坐在操場跑道上直到夜幕整個披下來,才渾渾噩噩離開。隔天又回去找過,已經不見了,以為是被負責打掃這區的同學清掉。所以他肯定是晚上摸黑去幫他找回來的,又一聲不吭地洗了晾了送回來。他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躲在哪裡看著他那個狼狽的樣子的?
他想去問他什麼意思,我不想要了,你為什麼不讓我放棄?你憑什麼不讓我放棄?可是呆了許久,最終沒有動作,還在不知所措的時候,上課鐘就響了,他不得不把袋子捲了捲,收進抽屜裡。左思右想,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坐在那裡生自己的氣。
一整天過去,他仍然提不起勇氣去跟藏原說話。偏偏清瀨灰二從小就是有恩必報的類型,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自己當沒事。翻來覆去一晚沒睡,熬到天亮就爬起來躡手躡腳鑽進廚房,捲起袖子套上圍裙,久違地做起了便當。
包好出門,已是通勤時刻,他被公車上的各校學生們挨擠一路終於進到教室,藏原早到了,還是坐在那裡低頭讀著教科書,也不知道是真讀還是假讀。他猶豫了一會,把便當塞進自己抽屜,一直等到午休鈴響,才拖拉著腳踱到他面前,等他抬起頭便飄開眼神,咚一聲將便當放下。「謝禮。」說完便要走,想起什麼,又說:「吃完不用洗,放我桌上就好。」
舉步轉身的時候,手腕被一把抓住。「一起吃吧。」藏原這麼說。他遲疑地側回半個身子。「反正灰二一定沒做自己的那一份。」藏原掀開書包,扒拉扒拉抽出一個紅豆麵包,被課本擠壓得不成形。「我有麵包,可以一半一半分著吃。」又想了想,在抽屜裡翻找了一陣,翻出一個餐具盒秀給他看,「筷子也有多。」說完又補充,語氣有點小心翼翼,「就當是謝禮的一部分,可以嗎?」
清瀨噘了噘下唇,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去老地方──田徑場邊的階梯看台。中午沒有人在跑道練習,這裡一片清靜,所有人都去大快朵頤或呼呼大睡了,沒有誰可以路過拯救一下這個尷尬的氣氛。清瀨想,他是不是故意的。
藏原似乎一點都不在意,他解開了清瀨包得整齊漂亮的風呂敷,掀開便當蓋,開始把每樣料理和米飯都揀一半到蓋子上,然後把剩下一半的便當盒遞給清瀨。
「灰二的。」
便當遞到眼前,明擺著不收不罷休的氣勢,清瀨只好接過來,一起安安靜靜地吃著。藏原看起來吃得很滿足,吃完又抓起紅豆麵包撕一半,將連著袋子的那一半遞給清瀨。
藏原越是氣定神閒,就越是顯得他小家子氣。他不得不承認,在準備這盒便當的時候,他腦子裡什麼亂七八糟的情緒都消失了,全是藏原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阿走愛吃這個,阿走愛吃那個,一邊精心擺盤,懷念的情境感湧上來,讓他差點無意識地哼起了歌。做完之後回過神,臉上發燙,心想自己在幹麻?明明是自己提的分手。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藏原突然開口:「我決定了,我要考寬政大。」
清瀨抬起頭:「什麼?」
「我說我要考寬政大,社會學院,志願調查書,我已經交了。」
「哈?你在說什麼?你唸什麼寬政大?」
「寬政大的排名不差,交通也很方便,專題討論很豐富,照片看起來校園環境各方面也都不錯,職業出路狀況也很好,我覺得是個沒什麼缺點的選擇啊。」
「不是,不對,你、你應該去六道大、房總大,至少也是大和大、真中大,不,就算是北關大、喜大、西京大都好啊!你唸寬政大幹麻!」
藏原微笑,「我的跑步成績從高三開始就消失了,而且還拒絕了所有學校的邀約,就算現在開始猛追,不用說六道大、房總大了,喜大、西京大、甲府學院大、動地堂大還是東體大什麼的也是進不去的,你知道的吧。」
清瀨噎了噎,「我的錯嗎?」
「嗯,是灰二的錯喔,所以你要負責。」
「你⋯⋯就算沒辦法推薦保送,也應該用考的考進去,更何況以你的資質,各校田徑隊都會搶著要,只要能考上學校,進去絕對沒問題,你找什麼藉口?你是要陪我?我才不要你陪!」
「是我想要你陪。」藏原看著他,坦然的視線沒有一點雜質。分手之後,兩人第一次這樣對視,清瀨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卻又移不開眼睛。
「你說得沒錯,如果我現在拼命努力的話,還是有機會進六道大或是房總大或至少是別的強豪校,那裡會有一流的設備,一流的教練,一流的訓練環境,但是,」他看向空無一人的操場,「那個跑道上沒有灰二。只要一想到那個跑道上沒有灰二,就覺得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那是因為你從小到大都跟我在一起,所以習慣了,以為只能跟我在一起,你去了六道大或房總大,就會認識別的隊友了,那些都是跟你一樣優秀的跑者,你們會志同道合,你會有新的人生,而我只是一個⋯⋯」
「不要。」
「藏原走!」
「那你呢?你為什麼交了調查書之後一個人跑去摔鞋子?」藏原的目光逼視過來,讓他退無可退,很快又不逼他了,轉回空蕩蕩的操場,「你變得難過、寂寞也不會告訴我了,我明明就是你最好的朋友,還是你男⋯⋯至少也是前男友吧。還是你不是這麼想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很煩人吧,甩都甩不掉。」
「這麼可能啊!」清瀨心裡一慌,下意識便反駁,又覺得自己立場薄弱。「我⋯⋯我只是需要想一想⋯⋯」
「我就很簡單了,」阿走沒接話,自言自語似地說:「我之所以會開始跑步,是因為灰二。後來發現我跑步的時候,灰二就會很開心,我就覺得那我也很開心。可是有一天開始,灰二不開心了,我就想,那跑步到底是為了什麼呢?跟你分手之後,我每天都在想這個問題。」
阿走把頭壓進雙手,「灰二,我好像終於知道痛苦的感覺是什麼了。原來跑步可以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嗎?可是我好像沒辦法停下來,你知道嗎,跟你分開之後,我每一天都還是會去晨跑,會去夜跑,每天都還是會跑十公里,或者更多。明明你不開心了,明明我就那麼痛苦,可是卻沒辦法停下來,到底是為什麼啊?是因為跑步這件事本身有什麼意義嗎?還是我被什麼詛咒了,不跑就不行?還是說『因為灰二才喜歡跑步』就是一個藉口,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你看,我連自己都搞不懂,又怎麼可能懂你。所以你那時說得沒錯,我明明就不理解你的心情,還在那裡說大話,真是有夠自以為是的。」
他把頭抬了起來,眼神又變得堅定,「所以我想我應該要去找這個答案,只有找到答案,才可能再讓你開心起來。我總覺得,我們兩個會相遇,還能一起跑步跑了這麼久,應該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原因在運作吧,沒那麼容易說結束就結束的。你別笑我,居然開始幻想這種奇奇怪怪的事。但是你不是說看到我跑步就會想許讓我們都變得很幸福的那種願嗎,所以我一定要跟你一起找才行。我覺得啊,只要是跟灰二一起,就一定可以找到的,」他停頓了一下,露出了一種安心的笑容,「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清瀨的眼眸紛亂閃爍著,吞咽了幾下,將痠澀壓下去,才說:「寬政大沒有給你尋找跑步的意義的空間⋯⋯寬政大連長跑隊都沒有⋯⋯」
「有,寬政大有田徑部,雖然聽說不知道在幹嘛,可能只是同好會之類的吧。」他有些好笑地說。「你其實知道這件事的吧,你就是知道才會選寬政大的不是嗎,不然你就會離關東遠遠的。」他伸了伸懶腰,繼續說,「我可是一點都不擔心呢,既然有田徑部,你只要想,要弄出一個長跑隊那還不容易?你要是火力全開的話還有誰逃得出你的魔掌啊?想想以前被你騙來一起做義工的、一起報名科展的、還有文化祭的時候被你抓來做佈置跟活動的同學⋯⋯」藏原扳著手指認真地數著。
「幹嘛把我說得好像很十惡不赦,而且你每次都是幫兇好不好⋯⋯」
「可是大家最後總是很開心,就算嘴上抱怨,但沒有人說後悔過。這就是灰二吧,很厲害呢,如果是你組起來的隊伍,一定很好玩啊。我就沒有這種才能,我除了跑步,什麼都不會⋯⋯這樣不是正好,我就當你的王牌就好了!當然,如果你不想弄也關係,就算沒有長跑隊,那最起碼早上起床一起去慢跑也很棒吧,啊,我有用實景地圖看過,多摩川河堤很漂亮,有一個很舊很舊的傳說中的田徑部宿舍,離那裡很近喔,去差不多五公里,來回就十公里,超適合慢跑的,我們早上慢跑到河邊,再跑回去吃早飯,一定很舒服。散步也可以喔。」他笑笑,「你也不用急,你想弄的時侯再弄就好了,不想弄的話就不要弄也沒關係。不是說好要一起去箱根嗎?去現場看比賽總可以吧。」
每年新年窩在一個被爐裡,一邊吃火鍋一邊看電視轉播,討論哪個選手的跑法如何如何,預測今年誰會奪冠,偶爾為了對選手和比賽的看法而爭執,但最後又會為了對方看好的選手拿下勝利而歡呼。清瀨的驛傳剪貼簿,只有箱根是單獨一本,那是他心中的聖地,練跑很辛苦的時候,教練蠻不講理的時候,他就會用手肘撞他,說,我們要去跑箱根喔,藏原便會微笑地說,嗯,要一起去。那是以長跑為職志的高中田徑選手最能具體看見的夢想與現實的形狀,是第一座巔峰,唯有攀上頂點,才能看見在那後面展開的壯闊道路。
那如果,攀不上這座高峰了呢?如果我就在路上跌倒了呢?
藏原說,沒關係,去現場看比賽總可以吧。
他有一雙沉黑的眼睛,擁有那樣的眼睛的人,會產生一股極大的引力,把所有的雜訊都吸收,所有的偽裝都無處藏匿。他不是看透了,他只是不在乎,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眼前的人,眼前的事情。
任何關係都有可能一夕崩解,人都有可能分道揚鑣,小時候的誓言經常不作數,每一次的長大都是一次認清現實的過程,舔噬傷口是成長的養料,曾經以為很單純的事,漸漸會發現一點都不單純,可是藏原的眼睛告訴你,沒關係的。而你一不小心就會跌進去,不由自主相信。
也許是空氣變得太過安靜,只剩下風切過頭髮窸窸颯颯的聲音,藏原回過了頭,就發現清瀨淚流滿面,水還不停不停從眼眶裡溢出來,就像關水的閘門突然故障了。他嚇了一大跳,「怎麼了?怎麼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要害你哭,對不起!」他把全身上下每個口袋都反了出來,找不到一張衛生紙或手帕,情急之下衣襬一掀,就去給清瀨抹眼淚。
清瀨突然被從小聞到大的味道蓋了滿臉──那是沒有被跑過步,只有一些從藏原體表蒸發出來的薄汗混合衣物和洗衣肥皂的味道。他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髒欸。」
「啊,抱歉!」藏原急急忙忙又要把衣襬扯回來,卻被清瀨雙手按住了,不給收。
清瀨的哭極其安靜,臉埋在衣料裡,只有肩膀和手細微地顫抖,彷彿是決心一個人獨自對抗世界。衣襬馬上就變成了深色,水份一路蔓延上來,濡濕了藏原的胸口。他哭了好一段時間,藏原被衣擺扯得緊貼在清瀨肩膀上,田徑場上的風拍上袒露的肚腹,讓他覺得有點癢又涼颼颼的,但他只是貼著清瀨的肩膀一動不動。又過了一會,就聽到清瀨嘟嘟噥噥的聲音:「我可以擤鼻涕嗎?」
藏原只遲疑了兩秒鐘,「你擤吧,我還有一件替換的。」
清瀨就使勁擤了個痛快,一放開手,衣襬就啪一聲彈回藏原精瘦的肚子上。他反應過來:「啊,那我怎麼回教室啊?衣服在教室!這樣我不是要穿著鼻涕走回去?」
清瀨看著藏原非常認真在慌張的樣子,抖了幾下肩膀,最後抱著肚子大笑了起來。
藏原見他笑,說,什麼啦,皺著的眉頭一鬆,抖了抖,也跟著大笑了起來。
大笑在兩人之間交互傳染,藏原手一扠腰,啊差點壓到鼻涕啦,好不容易已經笑到尾聲的清瀨就又爆笑起來,兩人一直笑到眼淚都噴出來,瘋喊不行不行啦肚子好痛,剛吃飽不行啦,才慢慢平息下來。
清瀨帶著餘笑抹抹眼角,「你脫下來吧,穿我外套。」
清瀨把藏原換下來的衣服捲了捲,髒污好好捲到裡面。「我來洗。」說完誇張地嘆口氣,「我又幫你做便當又陪你吃飯又幫你洗衣服,是不是我虧啊?」
「便當是換我幫你撿鞋子的,洗衣服是換我借衣服給你哭的,很公平啊。」
「什麼嘛,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那麼會算啦,這是親兄弟明算帳嗎?」
「沒錯,親兄弟明算帳。嗯⋯⋯但如果是灰二的話,我可以給超級優惠,賒帳也沒問題。」
「賒多久?」
「你想要賒多久?」
藏原直勾勾看著清瀨。清瀨耳垂有點紅,沒答話。
上課鐘響遍了校園,藏原跳起來,「糟糕,下一堂是數學,遲到就慘了啦,我們快回去。」
清瀨沒動,藏原低頭看他,他眼睛垂在地下,伸出一隻手晃了晃。「腿痛,站不起來,拉我一把。」
藏原仔細觀察了一下清瀨的臉色,伸出手握住,等他借力站起來,便又悄悄縮回去。清瀨卻把手一翻,扣住了他的手。藏原有些訝異地低頭看了看,清瀨瘦長的手指一隻一隻溜進他的指縫裡,不敢出力似的,指腹虛虛搭上他的指骨,又立刻彈開。他再抬頭,清瀨佯裝在看風景,這次整隻耳朵連著半張臉都紅了。他心頭轟然一熱,用力收緊了手指。
清瀨的臉被藏原擦得亂七八糟,幾片睫毛黏在了眼瞼上,濕了又乾的皮膚緊緊拉扯著,被風一吹,就感覺有些疼。他長大之後就沒哭成這樣過,也沒願意讓自己哭成這樣過。大概因為是藏原,他最不甘願在他面前示弱,最後又只有在他面前,才甘願把所有的脆弱都交出來。他自顧自地說,「算了,反正從小我就沒少洗你的鼻涕。」
「亂講,哪有?」
「我第一天認識你就幫你擦鼻涕耶,還有啊,玩新郎新娘家家酒的時候老師說你要不要跟誰誰誰一組啊,你就抱著我不放大哭說:我不要別人!我就要灰二!還跟麥芽糖一樣黏,連我上廁所都要──」
「哎呦幼稚園的事情你要講到什麼時候啦!」
「可以一直講不停喔,講到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一百歲,啊,我們活得到一百歲嗎?」
藏原神色就變得溫柔,「那你就要好好照顧自己,健健康康的,才能一直講到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一百歲,對嗎?」
他們沈默了片刻,清瀨才漫不經心地開口:「你才是,吃營養一點,不要老是拿麵包當午餐,紅豆麵包的熱量油脂還有糖分有多高你知道嗎,營養也不均衡,燃料量也不夠,蛋白質也不夠!還有,不要把麵包塞在書包裡,壓成那樣虧你還一臉很好吃的樣子。」
「那是因為是跟灰二一起吃的。而且你不管我了,我就不知道要怎麼吃了啊,反正吃什麼都沒味道。」
「這什麼情緒勒索啊你?你是不是吃定我?」清瀨對他呲了呲牙。「算啦,就當大放送,反正我也沒辦法跑步了,就給你做便當吧。」
「既然都大放送了,可以買一送一嗎?」他用姆指輕輕摩挲著清瀨的虎口,「下次你去做復健的時候,讓我跟著,好不好?」話到盡處,一下子放輕了聲音,尾音虛虛渺渺地上揚,便顯得卑微了起來。
清瀨聽在耳裡,覺得心口悶悶的,有點難受,沉默了好幾分鐘,才不情不願似地點點頭。他一邊走一邊踢著跑道上的紅土,膝上的白色繃帶濺上了一點褐紅色,像是乾掉的血,乍看有點怵目驚心。藏原決定假裝沒看到。
「對不起,阿走。」
「嗯?什麼?衣服給你擤沒關係啊。」
「我對你說了很過份的話。超級過份。」清瀨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影子,輕聲說,「我很後悔,一直都想跟你道歉,可是又沒有勇氣去找你。說真的,哪有人真的能懂別人的心情啊,我也不懂你的心情吧,而且,我腿上的傷再怎樣也不會跑到你腿上去,你怎麼可能感受得到?當然我也不會想要那樣的,阿走是那麼好的跑者,絕對不可以變成這樣的。」
藏原沒有插話,只是使勁握著他的手。
「那個時候,我覺得好像全世界都背叛我了,我不是因為跑步才會出生的嗎?我爸做了那麼瘋狂的事,不就是為了製造會跑步的我嗎?結果是開什麼玩笑啊?是我爸的程式設計錯了嗎?我一直以來都覺得理所當然的跑步就這樣,連招呼都不打一聲,這麼輕易就背叛我了,輕易到就像惡作劇一樣。然後後來,就變成那樣了,慢慢的,開始覺得連你都背叛我了,不是說要一輩子一起跑步的嗎,可是你跑得那麼快那麼好,我再也追不上了,不知為何,竟然有點恨你。」他咬了咬嘴唇,「現在再回想,嗯,對,那不是恨,只是害怕而已。因為很怕你有一天就會發現,我根本沒有資格跟你一起跑步,我們之所以會認識,只不過是剛好你在那裡我也在那裡而已,沒什麼別的意思,我們原本就不是同個次元的生物。為了不要讓你發現,所以就乾脆先把你推開好了。很差勁吧?簡直太差勁了,真的。一點責任都不想負呢。」清瀨扯了扯嘴角,「我根本只是無處發洩,所以遷怒在你身上,然後就這樣傷害了無辜的你。」
「那你現在還會嗎?」
「嗯。大概。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好像輕鬆了很多,如果你去練跑,我應該可以在旁邊看著你,好好欣賞你的跑姿。」他又踢了踢土,低聲說,「我明明就是喜歡你的跑步的。」
藏原捏了捏清瀨的手,想了一下,才說:「你知道我沒那麼會說話,所以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但是我覺得,換成是我的話,搞不好也會跟你一樣。嗯我的意思是說,這搞不好超級正常吧?如果是我出了問題,然後根本沒有事的灰二卻來說些有的沒的,一直在我旁邊打轉,我應該也會跟你吵架,覺得你一點都不了解我的心情,也會覺得沒有資格跑在你身邊吧。」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接著笑說:「而且啊,灰二會遷怒我,應該就是我很特別的意思吧。」
「這是什麼結論?」
「你會對別人這樣嗎?不會啊,別人問你還好嗎,你都笑笑的說沒事不用擔心,大家都說清瀨又溫柔、又堅強、又可靠,可是明明灰二就對我超不講理、超任性、超會鬧脾氣啊,所以說,我不是最特別的嗎?」
「哈?這是哪門子歪理啊!我看你根本就只有講我的時候最伶牙俐齒了吧!」
「歪理就歪理吧。」藏原笑笑,又說:「老實說,我對成績什麼的,並沒有真的那麼在意,我就是能跑,又剛好跑得好而已。」他笑出聲來,「這麼說一定又要被你罵了,但是,」他轉頭去看跑道,「每天困在這個跑道上面,一直繞圈,一直繞圈,一直繞圈,斤斤計較那個一秒兩秒,或是在驛傳賽裡,要一直為了團隊的榮譽,為了爭奪優勝而跑,這到底有什麼意義呢?難道不能只是想跑就跑嗎,像我們小時候那樣,那時候多開心啊。我唯一能想到的意義,就是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因為跟灰二一起跑步是真的很開心啊,不管是越跑越快也好,計較成績也好,都是因為跟灰二一起才有意義。可是跟你分手之後,我才發現這好像不是對的,因為,怎麼說?嗯⋯⋯把努力或是成績或是開不開心喜不喜歡都壓在另一個人身上,對另一人並不公平吧?」
藏原想了一下,繼續說:「所以你罵的其實也沒錯啦,我就是個黏人的小狗,因為不夠獨立,不夠堅強,不夠可靠,才沒有辦法讓灰二依賴,還一直讓你煩惱吧。這是我的錯呢。」
「不,不是這樣的啦!」
藏原像沒聽到清瀨的搶話,又說:「還有啊,雖然我覺得我只會跑步,但是也不是一定就不能當一個普通的上班族吧?如果到大學畢業都沒跑成,然後就去找工作,然後當了上班族,那也不代表就不能跑步吧?跑步又不用什麼設施,只要有路就能跑,現在還有這麼多城市馬拉松啊,我要是最後真的做了一個普通的上班族,那我就要去當『最強市民跑者』。」
清瀨就忍不住笑了,說:「你這個『最強市民跑者』太犯規了吧,給正常的市民留點活路好嗎?」
「總而言之,我是想告訴你,你不用擔心我會後悔,這不是衝動決定的,是我想了很久之後的決定,啊,我很早就知道你想考寬政大了啦,你一直在看簡章,我知道。」
「你偷窺狂啊?都是在哪裡監視我的?」
藏原得意地說,「你是逃不了的喔,我跑得很快耐力又超好,你知道的吧。」
清瀨哀嚎一聲,「太可怕了吧,那我豈不是一點壞事都不能做了嗎?」
「沒錯。」
清瀨輕嘆口氣,「說真的,連我都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後悔,更何況是你,而且後悔都是、」
「後悔之後才會知道的事。」藏原笑出來,「好吧,就算真的後悔好了,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要負這個責任,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清瀨低著頭,吸了一下鼻子,又笑了兩聲。
「怎麼了?」
「沒什麼,突然覺得阿走怎麼那麼帥。」
「什麼啦,不要突然戲弄我啦⋯⋯」
「是真心的喔。會讓我覺得,我再停滯不前好像就太遜了。阿走真是太狡猾了。」說著揉揉鼻子,又說:「不過,你剛剛說的那段,壓在另一個人身上什麼的,聽起來就好像在說命運共同體一樣,在某些情況下,也有點浪漫呢?」
「是嗎?」
「嗯比如說,」清瀨把他的手拉起來,將他自己的腕錶湊到他眼前,「我們已經一起遲到了十分鐘,數學老師正在教室裡等著我們一起自投羅網喔。」
藏原一驚,「啊!⋯⋯我們⋯⋯蹺課好不好⋯⋯」
「你不是要考寬政大嗎,寬政大的偏差值不低喔,而且老實又守規矩的乖寶寶藏原走怎麼可以蹺課呢。我們現在是命運共同體,所以要一起接受這場可見的災難。」清瀨緊緊扣住藏原的手,笑咪咪地說,「我腿痛喔,不能跑喔,要慢慢走喔。」
「真是的,灰二就是惡魔,惡魔!」藏原呼了一口氣,認命地說:「算啦,誰叫我是你唯一的前男友呢。」
「笨蛋,」清瀨咀嚼著這兩個字,又在心裡唸了一次,舌根後面漸漸滲出甜味來,「『前』可以去掉啦。」
正午的陽光那麼明媚,把紅色跑道照得鮮豔閃耀,他們用這輩子幾乎沒有過的,不可思議的緩慢速度前進,心想,還可以再慢一點,就是這樣慢,無視所有定義的毫秒、秒、分、時。
數學課什麼的,誰還在意呢?
大不了就被叫上黑板解題一起出糗、或是一起被叫去辦公室訓話,還是被留校罰抄一百題,等到了那時,他們再一起煩惱就好了。

-tbc


涉江 發表於 2022-8-21 20:11:24

6

書本翻頁的聲音不時擦耳而過,還有筆在紙上沙沙沙的書寫聲、轉開水杯蓋的吱呀聲、人們氣音的交談聲,清瀨從參考書裡抬頭,揉揉眉心想休息一會,就發現坐在對面的藏原趴在課本上睡著了。清瀨抿嘴一笑。下午兩點,是正睏的時候,今天是週末,早上藏原練跑多練了幾公里,練完吃過早飯就和他一起來泡圖書館K書,一路K到中午吃過飯又回來,想來也是該累了。
清瀨也趴下來,下巴枕在手背上看他睡,自行宣布現在是充電時間。藏原睡得安靜,兩隻手臂規規矩矩地上下疊在一起,側著臉,額頭壓在手腕凹處,只能就光線看到露出來的一隻眼睛和一點臉頰。清瀨跟隨著他輕而緩的鼻息呼吸起伏,不知不覺竟也感到睡意襲來,很快就沒了意識。
驚醒過來時,肩上什麼東西順著他突然坐起的動作被抖到地上,他低頭一看,是藏原的運動外套。他撿起來拍了拍,看向對面的藏原,大約也是剛醒沒多久,眼睛仍汪著水,額頭一角還有被衣紋壓出來的印子。他笑著指指額頭,藏原便用手摸了摸,然後抖抖頭髮,讓瀏海蓋住了,也朝他指指臉頰,他順著指引一摸,原來自己也沒好到哪去。
不到一個月就是大學入學考試了,沒了體育保送資格的兩人,只剩一般入學管道可以走。幸好兩人之前雖訓練緊鑼密鼓,始終堅持「如果課業都顧不好的話跑步也不可能跑得好」的理念,一路下來,學業成績至少都還維持著中等的水準。
儘管咬牙奮鬥的場所從跑道變成圖書館,這經驗還是頭一次,不過對他們來說,總是兩個人一起為了什麼事情在拼搏,本質上並沒有不同。
兩人都只報了一間寬政大,孤注一擲,開始全心準備的時間又稍遲,為了提高錄取機會,便同時選了一般選拔和大學入學共通測驗兩種考試方式。幸好寬政大是私立大學,招生方法不受限制,更幸好該校採取的是多元管道招生,各管道名額各自獨立,成績也都是分開計算。一般選拔是各大學校系自行決定考試科目和形式,寬政大的統一日程考走兩科目測驗,清瀨的文學院要考國語和小論文寫作,藏原的社會學院要考國語和英語。大學入學共通測驗是統一考試,但依校系選擇採計科目,清瀨必考國語,選考選了日本史和英語。藏原也是必考國語,選考則選了現代社會和英語。
清瀨後來問過藏原,為什麼會選社會學院,他回答先用刪去法吧,理科系先刪掉,文學院也刪掉,法學院沒有興趣也不適合,設計學院、商學院更是不可能,再刪掉幾個太冷門的,就剩下國際文化、經濟和社會。也想過選運動健康,不過既然考慮到未來不一定會成為職業運動員,那就該試試別的領域,他考慮了一段時間,覺得多去瞭解社會運作以及和人有關的事對他來說不是壞事,所以最後決定報考社會學院。
社會學院要考的國語範圍比文學院小很多,主要是日本近代以降文章。因為是藏原的弱科,清瀨就順道也幫他做了一本詳盡的筆記,從文章分析、重點整理、常考問題都一一載明。清瀨的字跡清秀齊整,光看著都覺得賞心悅目,藏原沒事就翻開讀讀,到最後都不知道到底是在讀內容,還是在欣賞筆記。倒是英語學得比清瀨好,兩人出去透氣的時候,藏原就經常坐在圖書館外面的階梯上,陪著清瀨嘰哩咕嚕地背單字,講文法給他聽。
寬政大近年的平均偏差值大概落在五十八到六十七之間,算是私立學校中的高點,清瀨和藏原剛決定一起報考的時候參加過補習學校舉辦的全國統一模測,成績出來落點大約在五十二、五十三左右,不加把勁不行。
他們現在是考生的作息了,下午放了學就待在學校圖書室一直讀到傍晚回家,吃過飯又鎖在房間繼續拼,休息的時候互相給對方按摩肩膀和手掌手臂──他們長到這個年紀,上半身還沒這麼僵硬過──週末假日就直接上市民圖書館卡位。每天早上還是改不了五點多就醒,不一樣的是,平常日,藏原去晨跑,清瀨就給兩人做早餐和便當。
起初藏原拿不準該不該丟著清瀨自己去跑步,清瀨笑笑,摟住他脖子說,你去跑吧,等你回來就有香噴噴的早餐可以吃囉,跑步後的早飯可是最美味的。說完又再輕聲唸了一遍,我等你回來。
清瀨開始把在家做營養料理等藏原跑步回家當成一件新鮮又愉快的活動,是一種和跑步的間接聯繫,發現這樣一來,就抽離了很多不能一起跑步的痛苦。他最近最大的興趣,就是設計便當菜色和擺盤,享受藏原打開盒蓋一瞬眼睛一亮的表情,以及認真把每一粒米和食材渣渣全部吃光光的樣子。
恢復關係的那個晚上,兩人在黑暗裡面對面躺在床上聊天,像是要把幾個月份沒說到的話一次補回來,清瀨的眼皮都已纏鬥不休仍覺不夠,藏原撥了撥他稍長了的瀏海說睡覺吧,你太累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聊。他搖頭,抓住藏原的手指把玩,一一細數他在這段漫長的時光裡新學會的菜色,說每道都想做給他吃吃看,一直說到語無倫次沉沉睡去。
這些所謂的新菜色裡,還包含了隱藏版料理。
一次中午兩人在田徑場看台上吃便當,藏原一打開蓋子,一個Q版的大頭佔據了最中央的位子,白色米飯作臉,蛋白皮作方形的眼眶再加上黑豆點睛,還有海苔剪成的頭髮,藏原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麼?
「阿走啊。做得很像吧!」
「我、我要吃我自己嗎?」
清瀨忍著笑用力點頭,「給你舒緩考試焦慮。」
「我覺得好像更焦慮了⋯⋯你的咧!快打開!」
清瀨神秘兮兮地掀開蓋子,鏘──還是一隻Q版的阿走。
「為什麼你的也是我!你自己呢!」
清瀨笑得前仰後合,拿起筷子合十說:「我要開動吃掉阿走囉──」
這麼抝口的日語虧他還能唸得這麼流暢,藏原鼓著臉:「這不公平!我也要吃灰二啊!」
清瀨揮揮筷子:「我很難做啦,你看我頭髮,沒有食材可以配呢。」
「很多啊,像是、像是,滷蘿蔔片啊!欸、呃⋯⋯牛蒡啊!還有、還有,牛奶巧克力啊!」
「我真用巧克力做便當你要給我吃掉喔!」
藏原瞪著便當,咬牙宣誓:「你做我就吃!」
還好後來沒做這麼黑暗的事。Q版藏原的出現也只是偶一為之,有時清瀨興致一來,還會設計不同角度的大頭。藏原放棄了抵抗,學會當著清瀨含笑期待的大眼睛,一口一口把自己吃掉。
沒辦法,做飯的人最大。
週末時間餘裕便多一些,清瀨會陪藏原一起去晨跑,騎腳踏車在後頭追他順便當復健保養,嘴裡還會模仿主播腔調喊:「藏原走!藏原走!西平田高中的藏原走同學現在正通過X公里處,現在的配速是X分XX秒,正在跟一輛腳踏車競速!看這個氣勢,是否有機會打破個人紀錄呢?」鬧得藏原扭頭說:「不要喊啦!很丟臉耶!」清瀨笑著回道,又沒人,轉頭就睜眼說瞎話,跟正從對向跑來的陌生跑友打了個招呼。
一般選拔考試在二月初,兩週前剛考完大學入學共通測驗,兩人心裡對結果都沒有底,這次是最後一次機會,到考場的時候,就發現手心全都是汗,以往再怎麼重要的跑步比賽,都從沒這麼緊張過。離島根最近的考場在廣島,車程最快的,有兩小時內的直達巴士,但為了多一點從容又為了避免意外,兩人還是決定前一天中午就出發,在考場附近找旅舍先住一宿,順便熟悉一下環境。淺子給兩人做了豬排三明治,他們在巴士上吃了,又拿出筆記本複習一遍,靠著對方閉目養起了神。都睡不著,只互相感覺挨著自己的身體一直動來動去,廣島就到了。
要分開前往不同考區時,清瀨讓藏原交出拳頭,藏原會意,笑著跟他碰拳,接受了勝利能量,清瀨又說,給我藏原牌的啊,你都沒給過。藏原說好,給你藏原牌的,給完又皺起眉說,但是藏原牌的會不會有反效果啊?害清瀨笑得東倒西歪,緊張感一下子煙消雲散。
寬政大十分殘忍,兩個管道的放榜日訂在同一天,原以為考完試就會覺得無事一身輕,沒想到在等待結果之前的那兩週簡直難熬死了,畢竟跑步都是當下就會知道成績的。清瀨有些心神不寧,那段日子做的菜就都有點走味,比如鹽沒有炒開、或是小菜裡不小心加了過量的醋,藏原面不改色,全吃下去了。
發表日當天十點開放查詢,兩人早上去晨跑,想著要用跑步來減緩焦慮,結果藏原跑得氣喘噓噓,清瀨追得滿身大汗,相顧一嘆,決定早早就去圖書館守著電腦。
兩個人在圖書館的電腦室椅子靠著椅子盯一台電腦,藏原在操作,開了兩個查詢頁,一個登入自己的,一個登入清瀨的,期間去隨意瀏覽別的網頁、看看新聞來轉移注意力,沒兩分鐘就忍不住回來按重新整理,心想有沒有可能突然提早公佈。
好不容易螢幕右下方的時間跳到了10:00,又沒勇氣去點了,藏原手指押著滑鼠左鍵遲遲沒有按下,眉頭夾得死緊,突然說:「如果你考上我沒考上,那我就再重考,大不了當你學弟。」
清瀨便說:「你怎麼知道不是你考上我沒考上?笨蛋!不管誰考上誰落榜,都一起重考!」說完把手指覆在他手指上,一咬牙,按下了滑鼠鍵。
藏原把視窗調成並排,他的結果頁和清瀨的結果頁左右對稱著,各自的格子裡寫著「社會學院 社會學科」、「文學院 日本文學科」,右邊是准考證號碼,左邊一塊有著五瓣櫻花背景的粉紅色塊中央,只顯示了兩個紅字:
合 格
藏原愣著,清瀨便甩甩頭,想再看清楚一點,卻感覺眼睛一痛,這才發現兩、三個月沒剪頭髮,瀏海都長到扎進眼睛裡了。
畢業季隨之盛大來臨。
在那之前,兩人一起去理髮廳修了次頭髮。髮型師說和之前的一樣嗎,他們想了想,說想改變一下,慶祝即將成為大學生,不再頂著高中田徑隊員的瓜皮頭,都剪了個新造型,然後互相看著隔壁鏡子裡的對方,都看得出了神,感覺時間在頃刻間急速翻頁,停在了一個小樹剛剛茂盛起來、太陽正準備往正午方向攀爬的地方。
是一起長大了。
畢業典禮那天,清瀨神神秘秘地把藏原帶去田徑場旁邊,找了個灌木叢鑽進去,正好是藏原曾經替他撿鞋子的地方。有一些以前的隊友在跑道上合影留念,離這裡遠遠的,枝葉掩翳著,清瀨四周看了看,確定不可能有人會過來。便叫藏原把手伸出來,一手扯掉自己制服外套上的第二顆鈕釦放到他手裡,又把另一隻手掌朝上攤開來。
藏原困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東西,又看了看清瀨攤開的手,對他擺出一個問號的表情。
清瀨便一臉意料之中地說,「你該不會不知道這個傳統吧?」
「什麼傳統?」
「畢業的時候,如果有人跟你告白,你願意的話,就把最靠近心臟的第二顆鈕扣給他,表示你接受他的告白,願意跟他在一起,這可是淵遠留長歷久不衰的傳統喔。」
「欸?可是我們已經在一起了啊?」
「笨蛋,」清瀨臉有些紅,逼自己直視他的眼睛說,「所以這個的意思是,以後都要一直跟你在一起的意思啦。」又故意補充道,「你要是不願意給我也無所謂就是了,只是我自作多情而已,沒什麼的。」
藏原愣愣看著清瀨,陡然間覺得外頭的陽光大規模地滲進了枝葉的縫隙,曬在兩人早上互相給對方別好的假花緞帶上,曬得他的心臟暖融融的,怦怦有力的撞擊堪比在賽道上奔馳,他拼命點頭,急急忙忙去扯自己的鈕扣,沒想到稍微一拔就斷了,害他又呆了一呆。
清瀨調皮地偷笑了一下。制服被動過手腳,前一晚清瀨幫兩人燙襯衫、用小滾輪給外套除塵毛的時候,已經先用小剪刀挑斷了縫著鈕扣的幾條棉線,他當然不會告訴藏原這個小秘密。他們學校就很奇怪,制服鈕扣不是做普遍的內釦拆卸式,還是用縫線的,他懷疑是校方審美覺得就是要用力扯扣子才帥氣,他還是喜歡優雅一點啦,以免這個精心設計的橋段毀在了拔不掉扣子的尷尬氣氛裡。反正藏原這顆釦子就得是他的,他不怕為他人作嫁。
藏原不知道這個傳統也無可厚非,他從來不關心這些,雖然應該是會有不知道他倆關係的同學想來要,畢竟他們也沒少代收過給對方的情書,但最近兩人走到哪都黏在一起,一點都沒有下手機會。藏原也許沒什麼想法,但清瀨向來挺喜歡這些老派浪漫的世俗小儀式。重點不是這件事本身,而是當它上升成「儀式」的時候,就有某種慎重的份量,搖身一變而成一種宣告,一種承諾,如此一來,自己若想要拆毀它,就得付出更大的代價。他覺得那是他對自己下的一道束縛咒,他不想束縛藏原,反正藏原沒那麼多心眼,但他甘願束縛自己。
兩顆浮雕著相同校徽的金色鈕扣躺在各自的手心裡,藏原煩惱地說:「如果不小心混在一起,就分不清楚誰是誰的了⋯⋯」
「那做個記號吧。」說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針線包──這原本是為了防止已經鬆動的鈕釦意外掉落而準備的防呆機制。清瀨拿出針來,隨意挑了一卷藍色的和一卷黃色的線,分別縫上了兩人的釦子眼。
「藍的是你的,黃的是我的,這樣就很清楚了,在分手之前都要留著喔。」
藏原被踩到了痛處,跳起來跺腳:「什麼分手?剛剛明明自己說要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清瀨笑起來,老老實實地為失言鞠躬道歉。

三月中旬,兩人在忙著打包行李,準備上京唸大學的間隙,去了一趟京都。總算如清瀨的願,他們在網路上搜尋了半天,訂了一間比較便宜評價又不錯的傳統旅館,雙人房,沒有隊友沒有學長學弟沒有大通舖,兩張被褥鋪在榻榻米上緊緊貼在一塊。
房間裡當然沒有溫泉浴缸,他們去旅館的大眾湯泡過回來,清瀨又進浴室鼓搗了一陣子,出來關了燈,著浴衣和藏原仰躺在被褥上,清瀨把頭歪過去躺到藏原的枕頭上聊天,說等上了東京,住進寬政大那間傳說中的宿舍公寓,我們就要開始分房睡了。
睡一間也可以吧?藏原說。
聽說小得不得了,恐怕擠不下兩個人。清瀨笑著說。
你晚上一個人睡覺會怕嗎?
誰怕,你才怕,要不要我每晚去你房間給你唸床邊故事?
你可以每晚過來,不用唸故事。
那是要去幹麻,偷情?
藏原想了想,回答道,嗯,偷情。
那不用等那個時候啦。清瀨見他這樣認真回答,連調情的話都變得神聖了起來,忍不住笑,翻過了身子,手指從藏原的後頸插進他頭髮,說,現在就可以偷情喔。他細細碎碎地吻他,幾乎無視章法,像在玩鬧,跳著啄他的上唇,啄他的下唇,又跑去啄他的額頭,一下用牙齒磨磨眼皮,下一秒又去咬他耳垂。
藏原任他在自己臉上作亂,等他作了個過癮,便抱著他翻了圈,拿下了主導權。他用綿長的吻來回應他的調皮搗蛋,一絲不茍地照顧著每一個角落,清瀨便立刻繳械了。在這個擂台上,他是絕對的輸家,是在被壓制讀秒之前就自願投降的進貢者,因為藏原對每一個微小動作的珍視,能夠輕易澆熄他所有燃放的自尊與自卑,他只要看進他的眼睛裡,就願意相信他的一切都已被他所承接,好的,壞的,痛的,殘缺的,都在藏原的眼睛裡重新變得完整而美麗。
在這個便宜的老式旅館的薄牆之內,清瀨死命抑著嗓音在浪上顛簸,老覺得隔牆有耳的羞恥感染紅了他的整張臉,竟真的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些他讀過的,描寫在這樣的房間裡偷情的小說段落。但想像到底是想像,有些事情終究非親身體驗而難以感知,比如,當藏原滾燙的手掌寸寸擦過的時候,皮膚宛如回聲一般節節豎起的汗毛伴隨著發麻感、他的身體的一部份嵌合在他的身體裡面時,像齒輪攪轉而啟動的巨大感官反應,幾乎要讓他的系統爆裂,回到宇宙形成前的混沌狀態。他現在就是這部作品的主人翁,他正在用身體演繹,把自己徹底交給了即興的舞台,再精妙細膩的文字都無法再現當下此時,他越是想要描述,就離真實的感知越為遙遠。
作品在最後一個長長的驚嘆號打上的同時謝幕完結,清瀨趴在軟被上微喘,還帶著點水氣、有些迷濛的目光朝著藏原的方向晃蕩著。儘管房裡開著足夠強的暖氣,藏原仍然抓起被子一角,輕輕蓋在了他的腰上,被子柔軟的厚布料因腰窩下凹的曲線而跟著下沉,像落在了山坳裡。他伸手給他抹額頭的汗,問他痛不痛。
他笑著說,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每次都要問一遍。阿走很溫柔的,對自己有點信心啊。
藏原便囁嚅著說,到某個程度的時候就會控制不太住,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太用力,我不想要弄痛你。
清瀨輕嘆,挪動身子覆上去,用自己的肚皮去貼他肚皮,把那一角被子的暖意隔著自己分給他,說,笨蛋,一點都不痛。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拯救過地球啊?
啊?
不然怎麼可能讓我遇到阿走這麼好的人呢?
啊?什麼,那我才是吧,那我是拯救宇宙了嗎?
清瀨哼哧直笑,說,你上輩子應該是壞事幹盡,這輩子才會遇到我。
藏原便皺眉捏他脖子肉說,胡說八道。
白天的時候,他們去逛幾個清瀨一直想去的地方:京都御院、南禪寺、銀閣寺、金閣寺。清瀨站在湖邊圍欄前望著金碧輝煌的金閣寺建築,心想,果真美得太張狂了,也果真還是無法體會為什麼會美到讓人想一把火燒掉。說到底,美到想讓人毀滅這件事本身就很難理解了吧,他伸手勾住藏原的手指,接著想,就像阿走這麼美,如果被毀掉了,我一定痛不欲生的,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
短暫的旅遊到底時間匆促,有點走馬看花的不盡興,藏原便說,有機會再一起來吧,還有好多好多地方沒去。
回到出雲,很快就要離開這個清瀨住了十八年,藏原住了十三的地方了。清瀨問藏原還有沒漏掉什麼想去的地方,藏原說他想一想再告訴他。隔天醒來,沙著聲音說他想到了,他剛夢見他們兩個一起去了稻佐之濱看夕陽,那畫面就跟真的一樣。
稻佐之濱是出雲觀光名所,每年十月,日本各地的神明聚集到出雲大社開高峰會,故其他地方稱為神無月,唯此處稱為神在月,而稻佐之濱正是神明們降臨的第一站,可說是全日本最神妙的場所之一。清瀨和藏原以前滿腦子只有跑步,雖然每年都會去出雲大社參拜,身為在地人,竟從沒想到要去附近的稻佐之濱看看過。
它的位置就在出雲大社西側徒步約一公里處,對清瀨和藏原來說都是「在隔壁」的距離,如果用跑的,不用三分鐘,眨眼就到了,但此時,藏原只是牽著清瀨的手,用散步的速度往目的地走去。
這裡的夕陽美景是出了名的引人入勝,無論什麼日子都是滿滿的遊客。今天的日落時間大約是五點,他們早早四點鐘就在海灘上就定位,在野餐墊上放好了清瀨準備的熱茶和點心料理,肩靠著肩坐下來,望向延伸入海的巨大的弁天島以及島上的沖御前神社。
然而這樣周全準備,卻壞在了今日的天候上。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太陽,下落時只勉強露出了一小角,雖然還是能稍稍看到整個天空被染出多種層次的魔幻綺紅,但顯然是功敗垂成。
清瀨有些失望,怎麼說他都是難得感謝他的腿傷,讓他們有這樣的餘暇能夠體驗一下以前沒過過的人生的。藏原便說:「我覺得有可能是因為我們還有什麼沒有完成,所以不讓我們看到。畢竟是日落吧,日落不是代表結束的意思嗎,那要是我們連結束都看完了,不就沒有遺憾了嗎?像這樣還有遺憾的話,我們就會一直記得還有一件事沒有一起做過,那就好像是,好像是有一個線一直還連著一樣,那如果累積了好多遺憾的話,我們不是就有好多的線一直連在一起了嗎?」
清瀨聽完,在心裡迴蕩良久,輕輕一笑說:「阿走有時候突然浪漫起來,還真是讓人無法招架呢。」
臨別前日,淺子支了清瀨去買東西,說家裡有東西要搬,請藏原留下來幫忙,等到清瀨前腳出了門,她便向藏原招招手,帶去和室讓他坐在對面,然後從小几下取出一個盒子遞給他,示意他打開。
藏原便打開一看,裡頭是一只跑者專用的黑色運動手錶,塑膠材質,造型有著渾圓的流線型,看起來俐落又帥氣。
「你的那支手錶戴很多年了,該換了吧?這是從你每個月給我錢裡抽出來買的,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雖然我不太懂,但有諮詢過你們教練的意見喔,他說這款雖然不是最新型號,但是戴起來很輕,錶帶防水防臭,很舒服,功能又完整,很推薦這只。」
藏原著急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是我給您的生活費,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給我買這麼、這麼貴重的禮物?」
淺子抿唇笑說:「怎麼不可以,你把錢給我了,那就是我的,既然錢是我的,那不就是我可以自由運用的意思嗎?」
「不是、不是、這樣、這樣我不是都白吃白住了嗎!」
「所以我才給你這個啊。我要是直接給你現金,你肯定不會收,就用這個代替囉,買都買了,你要退貨也來不及了,早就過鑑賞期了,你不收就是浪費東西,我又不會戴,灰二也有了喔,是同一只,等下他回來就會給他了。」淺子笑咪咪地說。
藏原還想說什麼,卻又找不到話可以反駁,急得額上冒出了細汗。
淺子又接著說:「至於剩下的錢,我都給你存起來了,那就是你未來的基金,等你哪天有需要的時候,再來動用吧。」
「淺子阿姨!這怎麼可以嘛!」簡直都要哭出來了。
「好啦,這也不是白給你的,這可是賄賂喔。」淺子眨了眨眼睛。
「欸?」
淺子看向門口出了一會神,又轉過頭看著他說:「灰二那孩子固執,也就你的話還肯聽,」她把手伸過去,撫了撫藏原的頭髮,說:「灰二,就拜託你了。」
藏原張著嘴,愣了半晌,最後將安放在腿上的手握成拳,挺直了腰桿,凝出一個肅穆又堅毅的表情,用力點了頭。
「另外還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忙。」淺子又從小几下面搬了一個大很多的紙袋出來,裡頭是一個鞋盒,藏原取出打開,是一雙橘色的跑鞋,捧在手上感覺很輕,他翻翻鞋舌又看了看底部標示,是清瀨的尺寸。他不解地抬頭,淺子便解釋道:「這個是灰二爸爸要給灰二的,我要是直接拿給他,他會鬧彆扭的,所以就麻煩你幫忙轉交了。」她笑了一笑,「他爸爸說,這雙鞋的避震反彈和包覆力很好,比較適合灰二的腳,他還說,不用想太多,想穿的時候再穿,不想穿的話就放著。真是的,這父子倆都彆扭,到底要轉幾次手啊。」
出發前,去送行的淺子分別抱抱兩個孩子,說要常打電話回來,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照顧自己。又摟住兩個人的肩膀說,不許吵架喔,然後對藏原說,灰二要是欺負你,來跟我說,我去罵他。清瀨抗議,媽,我才是你的親兒子耶!抗議完又吸了吸鼻子,說,媽才是,要保重身體,不要太累了。
巴士很快開上了高速公路,平穩滑順地前行。藏原把鞋子交給了清瀨並轉達留言,又說:「我退部那天啊,你知道教練說了什麼嗎?」
「不是勸你留下來什麼嗎?」
「嗯,是有叫我再好好考慮不要衝動啦,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最後我要離開之前,我已經走到門邊了喔,他突然在後面有點小聲的跟我說:灰二就拜託你了。我從來沒聽過教練那樣講話。」
清瀨睫毛快速地搧動著,沉默了片刻,把頭偏過去看窗外,嘟嚷著說:「誰要他多管閒事⋯⋯」
藏原便把手伸過去扣住他緊緊攢著鞋盒的手,兩支一模一樣的黑色手錶輕輕靠在了一起。
清瀨想起什麼,回過頭來:「等等,我爸媽是把我賣給你了嗎?居然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嗎!」
藏原笑而不語。
「少得意忘形!」


他們搭了從出雲市經松江車站直達東京的夜行高速巴士,看窗外一片漆黑的景色不斷倒退,行經城市時又是燈光閃爍,睡睡醒醒,感覺天色逐漸亮了起來。自前一晚八點出發,到終於抵達東京車站時,已是早上七點半了。
扛著行李下車,伸了幾個懶腰,先打了通電話回家報平安,又旁若無人在車站旁空地做起標準的拉筋運動。這裡來來去去的全是人潮,行色匆匆,倒沒人多看他們幾眼。然後便去轉乘東京metro,正是通勤時刻,他們被擠到呼吸困難,藏原踮著腳,手臂緊攬清瀨的腰,盡可能縮小兩人的所佔空間,第一次感受到東京的嚇人之處。到了新宿站,又歷經長達半小時的站內迷路,疲憊不堪的兩人索性先到車站外找一個花圃坐下來,吃淺子給他們準備的充飢點心,一邊還得防止鴿子圍聚過來想索要糧食。稍事休息後再上戰場,直衝服務台問路,見服務人員偶爾在某些詞句上不經意露出困惑的神情,才發現兩人滿口出雲方言,忘了切換成東京標準語。
好不容易轉乘到京王電鐵,從距離寬政大學約二十分鐘步行時間的千歲烏山站出站時,兩人都覺得靈魂已經去了一半。
好想跑步⋯⋯清瀨感嘆起來。
嗯⋯⋯藏原表示贊同。
如果跑步可以到的話,真希望永遠不用受到地鐵的折磨⋯⋯
你說得對⋯⋯
但自然是不可能跑的,奔波了這許久,藏原介意清瀨的腿,遂拉著他又去找公車站。
這樣越過了九九八十一難,最後的最後,兩人終於揹著行李袋,站在了一幢看起來在風中搖搖欲墜的兩層獨立公寓建築前。
「這就是⋯⋯傳說中的寬政大田徑部宿舍嗎?」
藏原定睛看了看掛在門前、用瀟灑蒼勁的書法題著「竹青莊」三個大字的木牌,覺得旁邊好像還寫了什麼,揉揉眼睛,又走近再看了一遍,拿袖子擦了擦,一行斑駁骯髒到幾乎淡去不見的「寬政大學陸上競技鍊成所」出現在眼前。
「好像是的。」他喃喃說道。
「唔,比想像中,還要破舊呢。」
「是的。」
清瀨笑出來。「真是,看來接下來的生活會很精彩了,我怕你後悔,阿走。」
藏原轉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再說我會後悔什麼的,我就在這裡親你。」
清瀨挑挑眉,說:「我說我」。
此時旁邊「汪!」地一聲吸引了兩人注意,低頭一看,一隻繫著紅色項圈連狗繩的棕色混種小狗好奇地看著兩人,揚起的嘴型看起來就像在笑,完全不怕生的樣子。清瀨便笑彎了眼,走過去蹲下去揉牠的頭說,好可愛,好乖,好乖,你是田徑部養的嗎?小狗又汪了一聲,翻過了肚皮要清瀨摸。清瀨開心極了,兩隻手掌去按摩牠的肚皮,看著小狗舒服得四肢扭來扭去,哈、哈地喘著氣。
然後公寓的鑲嵌玻璃格子拉門就嘎啦一聲被艱難地拉開了,一個半長頭髮,身材高壯,臉上錯落鬍渣,頂著明顯可見的小肚子的男人手上叼著根菸走了出來,見到兩人,笑開來說:
「喔!新來的嗎!是第一名呢!」
清瀨和藏原對看一眼。藏原用眼神問他:房東嗎?清瀨用眼神說不,掛起笑容站起來上前鞠了個躬:「學長您好,我叫清瀨灰二,寬政大文學院一年級,這是藏原走,社會學院一年級,今天來報到,還請多多指教。」
被拋下的小狗汪汪叫了兩聲,跑到清瀨腳邊拼命打轉,清瀨一邁步,就被狗繩絆了一下,被藏原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清瀨看著腳上纏繞的紅繩,恍惚了起來。
簡直像是在說這裡是什麼命運之地似的。

-tbc


涉江 發表於 2022-8-21 20:11:25

7

一秒、二⋯⋯
刷──!
熱水掀起大浪,從浴槽潑出來濺了一地,清瀨和藏原同時跳出浴槽,很難得這麼不講禮貌,不顧池子裡外是不是還有別人在──他們實在是在那個頃刻感覺生命受到了威脅,這是一種本能的逃亡。
「東京的澡堂水都這麼燙的嗎!」
兩人心有餘悸地回頭看著浴槽,藏原還看不太出來,清瀨膚色偏粉白,易染色,就這麼不到兩秒的時間,已經從腳踝到脖頸燙紅了一片。
浴槽的另一角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兩人看向了發聲的來源。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叔,手肘率性地撐在浴池邊,頭上蓋了條毛巾。
「聽你們的口音,是島根人?」
「啊,」清瀨這才反應過來,切回了東京標準語,「不好意思,嚇到您了。是的,我們都是從島根來的,聽您的話意,是有島根的朋友或是常去旅遊嗎?」
「哦,是啊,我有個同事,也是我的酒友,是安來出身的,很年輕就上京來打拼囉,拜他所賜,我會講不少安來話呢!你們是島根哪裡啊?」*
「是出雲。」
「喔!好地方好地方,那你們兩個都是神明保祐的孩子呢。」
「為什麼?」藏原好奇問道。
「出雲是神明降臨的地方吧,所有在出雲出生的孩子,都應該要是被保祐的啊。」
「我是在仙台出生的,五歲才去了出雲,這樣也會被保祐到嗎?」
清瀨聽藏原老老實實地交待身家,又當真起來,問這種為難人的問題,忍不住好笑,卻沒想他沒等到答案,馬上又高興地說:「沒關係,有保祐到灰二就好了。」
大叔見藏原自問自答,也不在意,慵慵懶懶地問:「來這裡唸書?大學生?」
「是的,我們都是寬政大一年級的新生,住在這附近的『竹青莊』。」清瀨回答。
「哈哈,田崎老頭那裡啊,很不錯喔,破是破了點,但是房租便宜啊,這一帶現在可找不到那麼便宜的公寓了。」
「您認識房東先生啊?」
「當然喏!我可是在這裡長大的,我還小的時候青竹就在囉,那時的房東還是田崎老頭的爸爸,不要看它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可是這一帶最漂亮的房子。」
真的假的啊⋯⋯
清瀨和藏原第一天進青竹的時候,由被藏原誤認為房東的理學院二年級學長平田彰宏領著導覽了一圈,即使是藏原那麼柔軟輕盈的步伐,踩在那個老舊的地板上依然會發出負重過大的嘎吱聲,害他們一步躊躇一步,就怕一下腳就會塌一個洞。學長彷彿知道他們在想什麼,頭也沒回地說,不用擔心這個地,沒被踩破過。
好吧,往好處想,要是有小偷進來,馬上可以聽聲辨位,雖然大概也不會有人願意來這裡偷東西就是了。
那時整個青竹就只有平田學長一個人,空蕩蕩的,顯得更陰森了些。他說之前還有過兩個四年級的學長,畢業之後就只剩他囉,所以除了他自己的一○四號房,其他所有房間都空的,隨便挑,先搶先贏。兩人看著通往二樓黝暗的歪斜樓梯以及感覺走一走就會掉下來的地板兼天花板,很有默契地一致選了一樓門對門的一○一號房和一○三號房。這個位子離廚房最近,也剛好合清瀨的意。走進破舊的房間,行李都還沒卸下來,下意識做的第一件事,是先站開一公尺遠,伸長了手臂去開壁櫥門,看裡面有沒有藏什麼屍體。
「你們是好朋友?高中同學?」
「是幼稚園同學兼小學同學兼國中同學兼高中同學喔。」
「一起長大的兒時玩伴啊?還一起來這麼遠的地方唸同一所大學?感情這麼好啊,真是羨慕,我的兒時玩伴都沒有在聯絡囉。」
清瀨頭頂著毛巾慢慢靠近浴槽,一面觀察著大叔的反應,一面轉開了冷水的水龍頭。大叔看起來沒有介意,只是跟著冷水的注入慢慢移動到另一角沒被「污染」到的地方。
「你們真有意思,年紀輕輕的,像兩個老頭似的,現在很少有年輕人會來澡堂洗澡了,你看看,我們聊了這麼久,都還沒別的人來,這附近還是學生比較多,像鶴之湯這種沒有改建過的老土澡堂,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囉。」
「我倒是很喜歡這種老土的澡堂呢,和我們家鄉的有點像、又不大一樣,可以說是一種昭和感嗎?又保留了獨特的江戶風情,牆上還有磁磚上的這些壁畫啦、這些木造的置物櫃啦、浴池的格局啦,雖然沒有新改建的個性氣派,設備也老舊,但是簡簡單單的,就很有親切感呢。說起來,我一直覺得澡堂是日本庶民文化的瑰寶之一,澡堂有大浴池,又有不同的水質,比起在家裡泡澡,更有助於血液循環和放鬆肌肉,是很健康的活動呢,最重要的是,當人們進入澡堂裸裎相見的時候,就會神奇地脫去所有的矯飾,變得坦率起來。」
「呦,小夥子懂啊!沒錯沒錯,就是你說的這樣,鶴之湯就是老土,但我就是覺得待得自在舒服。嘿,你來寬政大唸什麼?」
「文學院日本文學科。」
「怪不得了。這小子咧?」大叔用頭努了努藏原的方向。
「阿走是唸社會學。」
「有意思有意思。」
大叔似乎注意到清瀨的膝蓋,沒說什麼,視線轉向了天花板。
清瀨一邊聊,一邊將手放進池子裡試水溫,感覺降到比較宜人的溫度時,彎起手掌潑了一勺到自己腿上、身上,又潑了幾勺到藏原身上,藏原點點頭,兩人就再度下腳,小心翼翼地將下半身泡進池裡,再慢慢蹲坐下,讓水位滿到胸前。
「你們慢慢就會習慣啦,泡澡就是要燙才舒服,老東京人有一句話說,『泡澡的水溫要燙到咬屁股,才算剛剛好。』」
「唔。」
藏原在旁邊聽著清瀨和大叔閒聊,不一會聊到了他的職業,原來是資深的泥水匠了,從學徒開始做起,參與過無數工程,連寬政大學的建築都有他的份。清瀨笑著說這樣學校應該要有塊碑,把所有像泥水匠這樣默默付出的幕後功臣的名字都刻在上面才對。泥水匠爽朗大笑,說他是領錢幹活,哪有什麼功不功的。就泡了這樣一小會的功夫,兩人已經老爹老爹灰二灰二地熟稔了起來。
藏原當然知道清瀨人緣好又會聊天,但以前一直在熟悉的家鄉,還沒有那麼深刻的感受,離開了舒適圈來到外地之後,才真正對他的社交能力嘆服。在這裡住了不過一週,清瀨已經和週邊生活圈內的蔬菜店、肉店、水果店、雜貨店全打成了一片,那些商店街的叔叔阿姨們見他一個大學男孩持家,嘴又甜又有禮貌,經常半買半送的,每次拎回去的提袋裡要不是比預定要買的東西多了很多,就是加總算下來比預定的價格便宜了很多。
這一點房東當然是樂見其成。畢竟竹青莊的便宜房租是還包早晚伙食的,能省到支出那當然是最好。
雖然這也是清瀨談起來的就是了,以前是沒有包伙食這件事的。
房東田崎源一郎是個七十多歲的矍爍老人。他們要上京前,原本照顧清瀨的物理治療師內田先生說他因為一些長輩和人脈網的淵源,認識一位在東京的長者,那位長者很久以前曾經是寬政大的田徑教練,所以有熟悉的物理治療院所,可以請他介紹給清瀨,接續復健和治療,幾下裡一兜,那位長者竟然就是傳說中的寬政大田徑部宿舍的房東。藏原當時正在旁邊陪他復健,兩人對看了好半天,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們在房間安頓好,馬上就去拜訪了房東。房東一見他二人就說,內田小子跟他說過了,雖然他早就知道他們倆,島根西平田高中的藏原走和清瀨灰二。他掀起下垂的眼皮盯住兩人一會,便沒再提什麼,從電視櫃下面拿了一張名片遞給清瀨說,這是他認識的物理治療師,他打過招呼了,去報名字他就知道,那位治療師處理過很多受傷的田徑選手,對清瀨應該會有幫助。
清瀨感激地收下,又接著正襟危坐,說有件事情還想跟他商量。現在竹青莊的房租只有含住宿,再怎麼說也掛著田徑部宿舍的名字嘛,讓部員維持飲食營養也算是重要的任務,因此希望可以在房租內再包含伙食費進來。
房東拉起一邊眼皮瞅他,說,這房租夠便宜了吧,也不用押金和禮金,還想包伙食,你這小子是要扒我一層皮啊?田徑部宿舍就剩個招牌,根本沒人知道了,房間也住不滿的,寬政大是還有練短跑和一些別的項目的同好會沒錯,但也沒住在這,更何況,要包伙食,我不是還要請廚師?
清瀨便說,不用請廚師,每日早晚兩餐,我負責煮,採買也全部由我負責。總會慢慢有人住進來的。說完看了眼房間一角擺放的東西,又笑著說,再加一個條件,我經常來陪您下圍棋,這樣好嗎?
協議就這樣達成了。
至於從房東家出來後藏原問他,你什麼時候會下圍棋的我怎麼都不知道?清瀨摸摸鼻子,含含糊糊地說,分手的時候。這便是後話了。
清瀨和泥水匠熱絡地聊著,水面下的手還一隻一隻勾著他的手指玩。偶爾插進一些話,不著痕跡把藏原帶進來,又在他可能會招架不住或腦袋空白的時間接過話去。清瀨就有這樣的本事,就算全程多數時間都是他在說,也總有辦法不讓藏原感到無聊或不自在。
泡完澡,兩人坐在休息區的小板凳上喝溫牛奶,牛奶在清瀨嘴唇的汗毛上沾了一圈。藏原覺得可愛,笑著用姆指去給他抹。
然後便抱著裝滿盥洗用品的臉盆一起散步回青竹。因為剛泡了許久的熱水,身體暖呼呼的,清瀨在考慮要不要把身上披著的棉襖脫下來,藏原讓他穿著,風還很涼,一下就會冷了。這件綠格子棉襖外罩清瀨一見就喜歡,他和藏原到學長介紹的店去租棉被,店舖牆上就掛著這件和一些其他的棉服。店家看他目光在上頭留連,便說是冬天剛縫製的,問他要不要試穿看看,除了當居家外套穿,晚上睡覺的時候反穿蓋著也很保暖,他們也就這個季節會少量的做一些,當緣份在賣,很少年輕人會對這有興趣,他要是喜歡,就算他一千日圓就好。清瀨試著套上,袖子寬寬大大的,披上也不妨礙活動,內裏縫進的厚棉花穿起來又軟又暖,但罩在身上卻很輕,一點也沒有笨重感,越穿越喜歡,一千日圓這種價格太驚人,外面可是找不到,遂爽快地多掏出一張紙鈔,買了下來,不只在青竹放鬆休息時會穿著,連出來洗澡也都會帶。
兩人回程的路上沒說什麼話,只是一起慢吞吞地經過安靜的住宅區巷道,聽著四隻鞋子錯落踩踏在柏油路上的聲音,肩膀時不時碰撞在一塊,清瀨的棉襖袖子掃過藏原的手臂衣料,傳來令人安心的摩擦感。
這裡的巷道錯綜複雜,很多窄巷,他們剛來那兩三天天天迷路,一不小心就會走入死胡同,又得回頭重新找路。但是他們把這當作探險活動,打賭誰選的路對,輸家的懲罰不拘一格,有時是罰一個kiss,有時是捏一下臉頰,有時是彈一下鼻子,如此玩鬧,就連迷路都變得趣味盎然了起來。
在這裡生活了一週,藏原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倒不只是因為跟清瀨在一起的緣故,只是過了那個兵荒馬亂的第一天、好好探索了週邊世界之後,他很快地對東京改觀了。來之前,他以為東京就如大家所想像的一般,只是個匆忙冷漠、就像複製罐頭一樣的大都市,但每日這樣在巷道間鑽來鑽去,卻讓他發現很多生活的小細節,比如就這麼小的巷弄兩邊會種滿各式各樣的綠色植栽,抬頭看看集合住宅,五顏六色的衣服在一格一格的陽臺上飄動著,有些人把腳踏車停在前門口,而有些人則會停在後門。在某個角落總會發現小小的神社,很多居民經過都會合十祝禱一下再離開。隱沒在小巷子裡的古書店或喫茶店、店家鐵門前給孩童玩的投幣式搖搖車⋯⋯。在這樣寸土寸金、步調緊張的東京都,人們也窮其可能地讓空間填滿煙火氣,努力在狹窄的夾縫裡生存。如此對生活努力的樣貌,和他們的家鄉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一帶因為是學區,環境單純許多,在寬政大附近有小學校園,再遠一點也有中學,其他地方多是住宅區、小規模的商店街和小店家,若要到商場地帶,就要去地鐵站附近了,那裡又是另一番熱鬧。果然要瞭解一個地方最好的方法,還是得靠雙腳。
以前的藏原很少這樣關注生活周遭的小細節,大概是太熟悉了,要不就是都忙著跑步,要不就是都跟清瀨一起,又多少有些寄人籬下的小拘謹。但是一來到陌生的環境,忍不住添磚堆瓦,擅加詮釋,開始用自己的方式構建生活的領地。
這裡是即將跟清瀨一起生活四年的地方,他們可以自行決定要如何過日子,一切都無比新鮮,讓他感到雀躍而充滿活力。
他在探險的同時在心裡默默排定幾個晨跑或散步的路線,清晨醒來,就先去輕敲清瀨的房門。有時清瀨先起來了,正在廚房準備早餐的材料,藏原就梳洗梳洗去幫他。最初藏原是反對清瀨包攬伙食責任的,如果九間房都住滿了的話,他不是一次要準備九人份的量嗎?更何況清瀨還先斬後奏,他居然是跟房東同時知道他在打這個主意的。但清瀨都不像以前打太極了,老實乖巧地道歉,又誠懇地說他喜歡照顧大家,這樣做能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價值,而且他想要先準備好彈藥,如果機會真的來了,或是,如果他真的想要跑的時候。藏原見他這樣說,心軟得一榻糊塗,言語組織了半天,最後只是約法三章:該叫他幫忙就叫他幫忙、累的話就要休息、盡量少搬重物。
夜幕低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路上的店家都已拉下了鐵門,他們抱著臉盆轉了個彎,一圍翠綠的樹籬出現在眼前,漫過碎石子路,便回到了青竹。他們剛走進青竹的範圍,在門前趴著打盹的棕色小狗尼拉就抖了一下耳朵爬起來,朝兩人興奮地狂搖尾巴。
聽學長說,尼拉是前幾屆的學長在外面撿回來養的,那位學長是沖繩人,見這隻狗樂天憨直,老像是在笑的樣子,就取了尼拉這個名字,據說在沖繩方言中有「極樂」的意思。學長畢業後,尼拉就變成了房東的,清瀨來了之後,自告奮勇接下照顧尼拉的工作,餵食遛狗陪玩一手包辦。因此他們的作息是這樣的:備完早餐的材料,清瀨就會牽著尼拉陪藏原一起去晨跑兼遛狗。他現在還只能用緩慢的配速,小跑一段就得休息,於是就將分開點定在公園,讓藏原用正常配速自行跑去當天預訂的終點,而他則留在公園的長椅上歇息按摩腿,放尼拉在旁邊刨花刨草追昆蟲,等藏原返程回來撈他,再一起慢跑回青竹。
有時他的腿痛起來,便不勉強,他們會一起散步到多摩川邊,在草地上做做暖身操,由藏原拉著尼拉運動完便回去,藏原自己再找時間去跑。多摩川比藏原在實景地圖上看過的美多了,清瀨也很喜歡,想著果然阿走不會騙人。他們出發得早,這個時節,抵達川邊時還看得到一點點天色剛剛初醒的迷濛感,再過幾天,應該就只能看到完全大亮的樣子了。也許冬天,他們可以趕得上看日出。
清瀨用一隻手臂鉗著臉盆,蹲下來揉了一會尼拉。尼拉本就親人,見誰都黏,但是看到清瀨尾巴就是搖得特別瘋。藏原總是陪著清瀨,也承擔著一部分照顧責任,是尼拉的第二個愛人。
拉開門進去,正好見到二○一號房的室友坂口洋平手插口袋裡微馱著背下樓,要往廚房去。清瀨和他打了聲招呼,問他是要喝什麼嗎,他眼神閃了閃,唔了一聲,沒有回答。清瀨也不介意,笑著說等我一下,去放好了臉盆出來,鑽進廚房給他泡了杯蕎麥茶,說這個沒有咖啡因,晚上喝也不怕失眠,還能幫助放鬆心情。坂口兩手捧著熱茶杯,支吾地說了聲謝謝。
坂口是今年最後一個來青竹報到的。那時藏原陪著清瀨在廚房逡巡,清瀨大致弄清了廚具的配置,說他去問問學長能不能用,他聽到他好像在跟什麼人說話的聲音,應該就在外面。剛掀開門簾得到隨意使用的允諾,就見學長正跟一個平頭男子說:「哦,這就是深不可測的那個小子。」清瀨便掛起笑容自我介紹,伸出手來,感覺對方慢慢伸手小心翼翼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就放開,也自報身家說,社會學院一年級坂口洋平。
然後門簾又被一掀,是藏原見清瀨半天沒回去,也跟了出來。學長便又說:「哦,這就是實頭實腦的那個小子,跟你同個學院。」說完又補充:「這兩個人呢,基本上是連體嬰,」指指清瀨:「所以以後你如果有事找他找不到,」又指指藏原:「找他就對了。」
藏原也和坂口互相自我介紹完,突然插口:「連體嬰不是不分開的嗎?」
「嗯、哼?」
「我跟灰二沒有睡一間,也不是同個學院,上廁所洗澡也是分開的啊,啊,洗澡有時會一起。」
清瀨咳了一聲。
學長望天,吸了口菸,對坂口點點頭:「剛說的實頭實腦就是這個意思。」
門簾又掀了一下,剛好路過出來的是一○四號房、法學院一年級的新生岩倉雪彥,顯然聽到剛才的話,用一個三條線的表情看向藏原,就被學長指著說:「哦,這個就是神經兮兮的那個小子。」
「學長!在宿舍裡抽菸是合法的嗎!菸味都飄進來!飄進來了!我房間都是!!!」
學長又吸了口菸,對發著愣的坂口說:「這個不用解釋了吧。」說完吐了個菸圈,「雖然不知道你們能住多久,不過,嘛,大家就好好相處吧。」

過幾天就要開學了,除了學長之外,整個青竹都瀰漫著挾帶不安的興奮感。這幾天他們忙著選課和新生訓練,老往學校跑,清瀨和藏原窩在學校圖書館的電腦前研究選課,很艱難地跨過了成為大學生的第一個任務,除了自己學科內的必修,還選了兩門一樣的共同選修,如此一週還能一起上兩堂課。岩倉很有自己的想法,似乎把課排得滿滿的,一副打算早早就把學分修完的樣子。坂口看起來挺苦惱,不過也沒來問同學院的藏原選了什麼,看來是要當個獨行俠。
如此經歷一番激戰,總算底定了下來,清瀨便在某個早餐時開口提議,開學前一天晚上,我們來開個茶會吧。
他拉著藏原去商店街,用他在正餐中節省下來的剩餘伙食預算買了食材、烏龍茶和果汁,又給已經成年的學長單獨買了幾罐啤酒,回來做了一桌島根的鄉土料理當下酒菜,把大家集合到全青竹最大的二○一號房,也就是坂口的房間。坂口最初有些牴觸,晚上他可是要收看最愛的猜謎節目,哪裡有空跟室友廝混,更何況竟然還要來佔據他的房間,太親密了,讓人覺得彆扭又不安。可是內心又隱隱期盼,在如此矛盾之中,清瀨好幾晚都帶著蕎麥茶和小菜來陪他看猜謎節目,還很有氣勢地和他一起投入到題目中,他就好像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又被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哪裡拒絕得了。
清瀨一邊忙著幫大家剝花生,一邊一打三,就一兩個小時的功夫,已經把每個房客的身家底細掏了個乾淨。
學長幾杯酒精下肚,本就爽朗的個性更加肆無忌憚,聽了清瀨和藏原曾經是長跑選手,露出懷念的表情說,我本來也是練長跑的,可惜你看我身材,呵呵,有些事情真的是天生的,不適合就是不適合,教練還建議我可以改練標槍或鉛球,我就沒興趣啊。清瀨眼底一亮,說,學長喜歡跑步嗎?學長說,唔,大概吧,但是不能當選手,成績上不去就沒意義吧,喜歡又不能當飯吃。清瀨說,沒想過再試試嗎?學長從菸盒抖了根菸出來,說,我抽得兇,肺早壞囉。
坂口也不知不覺被拉開了話匣子,隨口提到自己小學也參加過足球校隊的事,不過比較重要的事是,他是猜謎王,什麼雜學都難不倒他,現在他只是沒上節目,要是報名參賽,一定是冠軍,他的綽號就叫KING,以後叫他KING就好了。清瀨愉快地接口說,那太好了,以後我們都別那麼拘束,直接叫我灰二吧,這是阿走,你是KING,學長呢,學長是尼古丁學長。
尼古丁學長哈哈大笑,說喂這個綽號聽起來整個都是毒氣耶。清瀨便說,那暱稱尼古學長好了,是不是可愛多了。至於岩倉是⋯⋯
岩倉一臉嫌惡地搶過話說,我沒綽號,也別叫我雪彥,拜託,會起雞皮疙瘩。
阿雪。清瀨微笑著說,如何,簡潔有力。
阿雪聳聳肩地接受了。吃著聊著,也開始說了以前練劍道的事,清瀨瞄了瞄他的下盤說,你的軀幹應該很穩。阿雪便說,我比賽拿過很好的獎牌,我媽還很驕傲呢。然後不知不覺說起了自己是單親獨子,從小看母親每天工作到三更半夜辛苦養大他,所以他想趕快通過司法考試去賺錢,但是母親再婚了,對方經濟條件很好,才一年就馬上生了個小他十一歲的妹妹,妹妹也不是不可愛啦,但是,總之,反正母親也不再需要他了吧。
說完猛一警醒:「我為什麼跟你說這個?我跟你又不熟!」
清瀨啜了口茶,「你都吃了我那麼多天的飯了,你沒有聽過一句名言嗎:『再陌生的過客,煮一頓飯給他吃就能變好友。』」
「誰的名言啊?我沒聽過啊。」
「清瀨灰二。」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要離你遠一點,秘密都藏不住!」阿雪縮到藏原背後說:「你跟他青梅竹馬?你怎麼有辦法跟他在一起這麼久!」
「我跟灰二沒有什麼秘密,而且灰二做的飯真的很好吃啊。」
阿雪已經懶得吐槽藏原的文不對題兼閃閃發亮,開始轉移目標去和尼古大戰了。
隔日一個個早上八點到八點半之間都來到廚房坐定。是這樣的。這些剛脫離義務教育、宛如猛獸出柙的大學新鮮人,外加一個已經是老鳥的麋爛大學生原本的作息都是熬夜熬到快天亮,睡到第N個鬧鐘響,早餐不吃直奔教室點名,要是不選第一堂甚至早上課的,當然是一覺到中午。然而吃了幾天清瀨的早餐,不管有課沒課,時間一到胃自己就會先醒過來咕咕作響,不由得忿忿醒悟:鳥會早起,都是因為有蟲在那裡。
愉快的大學生就這樣展開了。
清瀨和藏原除了課業,也就只對跑步有興趣,對他們來說社團只有兩個選項:跑步、不參加。KING還是扮演著獨行俠,阿雪課業繁重,尼古似乎經常接一些寫程式的案子在賺外快,結果整個青竹沒人玩社團,除了期中期末外,每週至少會湊一個沒有打工的空檔假借各種名義開茶會兼酒會。尼古還從他房裡搬來了偷藏的壓箱寶──麻將和麻將桌,鋪開來築好城池就嘈嘈開打。清瀨對麻將沒興趣,只在一旁觀戰,負責給大家張羅吃喝,三缺一,藏原就被迫拉進去學了一兩手,只是運氣太壞技術又不好更被禁止和清瀨交頭接耳,於是十打九輸,心想還好是不賭錢的,這要是在麻將館,他可能要輸到房租都沒了,然後淪落到去學校打地舖,還得硬著頭皮打電話去跟淺子阿姨動用緊急基金。
這樣忙著適應課業和新環境,又覺得時間無盡事事新鮮,似乎可以揮霍無度的大一忽忽而過,青竹眾人從薄長袖換上短袖短褲,又換上薄長袖,等到清瀨把綠格子棉襖拿出來披上身的時候,眾人就恍然驚覺,又快要入冬了。


藏原和清瀨從十一月底就開始規畫過年的箱根之旅。其實也不過就一兩個小時的車程,但兩人想著,既然不回家,乾脆安排兩天一夜,在箱根找溫泉旅館住一晚,觀賽兼當一次小旅行。清瀨找來了今年度的箱根驛傳情報DM和導覽手冊,貼了滿滿的標籤和畫記,兩人熱烈討論起觀戰路線、在人潮中如何快速移動、要定位在哪些觀戰點。手冊裡介紹了本次各校各區選手,清瀨在裡面看到了六道大的選手名單,赫然有著和他們同屆的大一新生藤岡一真。他喃喃言道,原來他真的去六道大了,那時還在想,我們去了六道大的話,不知道有沒機會遇到。大一就獲選正式選手啊,不愧是他。
藏原沒反應過來,說他很厲害嗎?
清瀨把手壓在鼻子下方笑,說,你該不會,不知道他是誰吧?
嗯⋯⋯藏原把眼珠子看向半空,認真思考了一會,說,好像⋯⋯有一點點印象?
他可是你的宿敵呢阿走。
欸?
高二那年的 Inter-High 五千公尺競賽,就是你跑十三分三十七秒拿了第二名那次,還記得吧?
嗯。
那次的優勝就是藤岡,他比你快了一秒三九,你們還一起站在獎台上領獎呢,嗯,還有我。
啊!
想起來了吧。
那個個子很高很像和尚的光頭同學!
噗⋯⋯你對長跑界明星的形容只有這樣嗎?
他的確很厲害,尤其有我欠缺的後段爆發力,我那時覺得用盡全力了,最後還是追不上。
高三那年的高校驛傳你們也交過手啊,他跟你一樣跑一區,後來拿了區間賞。
喔⋯⋯藏原搔了搔臉頰,說,那次我沒有心情在比賽上,根本不知道對手都有誰⋯⋯
清瀨不小心自揭了瘡疤,藏原隨口一說,沒想那麼多,可是他一聽「沒有心情在比賽上」就知道是什麼,遂閉上了嘴巴,手安份擱在膝蓋上,靜悄悄把自己移動過去挨上了藏原的肩膀。
清瀨沒從老家帶來他的驛傳剪貼簿,今年也沒打算做,他只想暫時揮別這些過去,先到東京重新開始再說。此次決定去看比賽,當然也有和藏原約定好的成分在,儘管藏原沒覺得那是約定,也沒有主動提,只等清瀨自己開口。
臨近賽事,清瀨卻有些忐忑。他不知道現在的他去那個現場到底好不好,是否已經足夠堅強或者釋然,也許夢想直逼眼前,只會讓站在觀眾區的他覺得更加遙遠呢?如果他又感覺到疼痛與愧疚,又想把藏原推開了怎麼辦?
但是自從他說要去之後,藏原便毅然投入,和他一起忙於計畫,他想著自己終於可以和阿走一起到聖地巡禮,去現場感受那從小透過電視機讓他熱血沸騰的賽事,又讓他心癢難耐,竟像個要去校外教學的小學生一樣。
就在這般難以捉摸的思緒搖擺之間,新年如期而至了。
KING和尼古都返鄉了,阿雪不願意回家,賴在青竹不走,磨著清瀨煮年菜吃。清瀨在大晦日做了長壽蕎麥麵和紅豆年糕湯,三人一起吃了,費工的年菜則是給大家初一和阿雪後面兩天吃的。然後清瀨便和藏原去附近的神社敲鐘祈福,回來再打視訊電話給淺子拜年。隔日一早,先去尼古房間把被香菸燻了一年已經泛黃的壁紙拆下來糊上一層新的,再拎著吃人嘴軟的阿雪,三個人把青竹大掃除了一遍。
初二清晨天剛亮,藏原出門晨跑回來,和清瀨匆匆吃了早餐,清瀨又給阿雪留好一份,兩人就出發搭電車,往箱根驛傳現場去了。
他們計畫的路線是:在大手町看完開跑,就搭JR趕赴二區約十三公里處的權太坂上坡路段,等所有選手通過,再到小田原站轉乘箱根登山電車,直接搭到五區的宮之下通過點卡位,然後下榻附近旅館。第二天從蘆之湖看完回程的起點,再趕往七區遊行寺坂前、九區與十區交棒處的鶴見中繼站這幾個觀戰點,最後回到大手町完成觀賽。
箱根驛傳是全日本最受歡迎的驛傳賽,電視轉播的收視率最高可達百分之三十,現場更是人山人海,賽道兩旁停滿了一大清早就來卡位觀賽的車潮,還有已整裝待發的各校啦啦隊。讀賣新聞本社大廈的窗戶可以看到很多搶了好位子的員工等著看開賽,現場到處都是應援的旗子,比在電視上看到的還要壯觀。藏原和清瀨就像兩條孤立的游魚,兩隻手緊緊牽著在人群中鑽行,藏原站在清瀨右方護著他的腿,站到了一個距離起跑點大約有二、三十公尺,可以清楚看到選手開跑後奔馳而來的位置。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現場以觀眾身分觀看如此盛大的驛傳賽事,當槍鳴瞬刻,二十個穿著不同顏色隊服的選手奔出起跑線,雜沓的跑鞋落地聲使地板傳來震動的體感,一下一下踏在了清瀨的心臟上,他捂住了胸口,看著跑者快速掠過眼前,帶起一陣強風吹亂了他的頭髮,很快成群轉彎,看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從蘆之湖趕赴遊行寺坂,再鑽出重圍趕往戶塚中繼站,等待九區與十區選手交接接力帶。
當日早上,六道大公佈了回程的區間名單,藤岡一真的名字出現在十區,引來主播和解說員的熱烈討論。十區肩負著整個隊伍的榮譽,無論實力、耐力、心理素質、在組織中的人際關係各方面都缺一不可,通常會是由較高年級甚至是隊長擔任,以爭奪王位的強豪校來說,放一個新人在這裡可說是少見的賭注。
清瀨和藏原就在戶塚中繼站,看改頂著一顆小平頭的藤岡一真在十區起跑點上微笑接下了隊友的接力帶後衝出,臉上雖然和他們一樣有著還未脫盡的稚氣,但那穩重而肅穆的跑姿,卻偃然已像是一個王者。
清瀨睜大了眼睛,直到後面已經有六、七個隊伍都陸續完成交棒後才突然醒過神來,一拉藏原的手說:快,去大手町!
他們奔去了最近的鶴見市場站,藏原邊跑邊拿著手機查詢,當下最快的路線是搭京急本線至京急鶴見站,徒步往鶴見JR站搭京濱東北‧根岸線至川崎站,再轉乘上野東京線至東京車站,最後徒步前往大手町。如果均以正常速度步行,總路程大約要五十多分鐘,尚有些許餘裕,但兩人在轉乘途中找了一下路,錯過了兩班車,時間立刻緊張了起來。
兩人全力衝刺,從川崎站跑出車廂跨越月台間隙時,清瀨踉蹌了一下,藏原一驚,停下來拉住他,清瀨說,不用擔心,路程很短,我答應你一過完年馬上回診,快跑!就反拖著藏原繼續衝。
到達大手町時兩人的羽絨外套裡已全都是汗,他們不斷唸著對不起不好意思,一邊擠過人牆,好不容易站到距離終點線稍遠一點的位置,還能看得清楚。他們共用一支手機,耳機一人塞一隻耳朵,見此時領先的房總大跑者已經快要進入最後的三公里,而藤岡暫居第二,緊跟在房總大身後。兩人在電車行進途中一直盯著賽況,藤岡黏著力驚人,臉上表情也不見動搖,似乎這個賽道於他不過是一條修行之旅,便大概能懂六道大為何如此佈陣了。
進入最後一公里的決勝帶,藤岡突然加速,超越了房總大選手,房總大選手看了看他,也催加速度反超,過程中不時偏頭緊盯,一下又再度被超越。從高速公路與鐵路高架橋穿出後,清瀨和藏原也已能看到他們的身影。兩名選手一直前前後後地在競速,被讀賣新聞本社和大手町大廈夾出的猛烈高樓風一陣陣轟向他們,觀眾的加油聲和主播破音的播報聲震耳欲聾,六道大與房總大的隊員已經同時列隊在終點後方不斷喊著快啊!快啊!最後大汗淋漓的兩人以肉眼分辨不出先後的時間撞開終點帶,現場突然變得屏息以待,主播仍在喊著是哪位先抵達的?計時裝置宣佈了結果,藤岡只以毫髮之距,零點一秒的時間差,先碰到了終點帶。
六道大歡聲雷動,簇擁著藤岡又叫又跳。六道大的去回程總合時間,十小時四十九分二十三秒,拿下了睽違兩年的大會優勝。
清瀨感覺緊挨著他的藏原有些激動地顫抖,腿還不自覺地向前跨了一步,便說,你想再跟他同台較量嗎?
藏原看向第三和第四名回到終點的跑者,沒有回答。
他們一直站在那裡,看接下來大約半小時,後面的選手陸續跑回終點。最後一名是今年第一次殺進箱根的初出場隊伍,由一名大四生擔任最後一棒,他一手扶著後臀,拖著腿,臉上全是痛苦的神色,看起來是正在抽筋。圍在終點線後的隊友們哭著喊快到了!加油!就差一點點了!我們可以!我們能完賽!
清瀨就在那一刻淚如雨下。
東京的冬天比起島根其實要暖些,但因為濕度較低的緣故,風吹在身上卻更感刺骨,藏原幫他緊了緊圍巾,兩隻溫熱的手掌捂在他臉頰上。
清瀨把下巴埋在圍巾裡,熱淚流到了藏原手上,在他的虎口處聚積成一汪湖泊,又溢出來順著手背流下。過了良久,感覺人潮在他們四周穿行,直到嘈雜的人聲逐漸散去,他抬起頭。
「我果然還是想跑,阿走。」
清瀨眼睛裡晃著水光,黯淡已久的星辰重新閃亮了起來。
「不管跑還是不跑,痛苦都是一樣的,我不去看它,就只是假裝它不存在而已,可是它一直都還在那裡。既然如此,我乾脆豁出去奮戰一次,我要去找屬於我自己的跑步,自己去看看答案到底在哪裡。我不知道我的腿要復健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組成一支隊伍,但是,我還是想跑。阿走,」清瀨再度變得堅毅的眼睛看向藏原,說:「你願意當我的王牌嗎?」
藏原微笑起來。
「這不用問吧?我就只有一個要求,」他認真回望,「你不能勉強自己。有狀況的話,不能瞞我。」
然後他便看見清瀨鄭重點頭,沾著水珠的睫毛晃了一下,最後一滴眼淚從眼眶中掉出來,落在柏油路上,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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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根縣內有很多種方言,包括出雲弁、隱岐弁、石見弁、安來弁等,出雲弁和安來弁同屬「雲伯方言」,地域上則均為島根東部地區,根據網路上查詢的一些資料和討論來看,應該是有些細微的不同但很相似,且因為距離不遠(安來毗鄰松江,松江市也是以出雲弁為主),所以猜測彼此語言的交流混融情形應該很多。故此處設定是泥水匠懂安來話,聽走灰的出雲話覺得熟悉又有點不一樣,拿不準,所以大範圍問是不是島根人。不過上述個人臆測很多,如果有錯的話歡迎指正!


涉江 發表於 2022-8-21 20:11:26

8

一秒、二⋯⋯
嘩、嘩。
兩道優雅的水花先後掀起,目測相差約零點零零一秒,全身紅通通的清瀨得意地看著藏原:「我贏!」
還舒舒服服泡在浴槽裡的鶴之湯常客泥水匠哈哈大笑:「你們兩個吼,五十步笑五十步啦,來東京都幾年了,連一秒都沒進步,還沒習慣的嗎?」
「真的是怎麼樣都習慣不了呢。」清瀨苦笑著說。
「明明就知道不行,你們還是每次都想要挑戰一下,這麼喜歡自虐的嗎?」
「總是要挑戰過才會知道結果嘛,誰知道會不會哪天就突然就行了呢?」
泥水匠搖搖頭笑著說:「真是固執。嘛,要是你們哪天成功了,大概就能成為真正的東京人了吧,不是說了嗎,『泡澡的水溫要燙到咬屁股,才算剛剛好。』」
「老爹,我一直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問題是,這裡不是下町吧,是山手啊。」*
「你現在都能區分下町跟山手了,那也算是很習慣東京啦,你們倆現在都不講出雲話了,我還挺懷念的呢。今年都要升大四了吧?真的是眨眨眼就過了。如何?今年的竹青莊?還差兩個人吧?」
「嗯⋯⋯是啊,今年會如何呢。」
他和藏原光溜溜地排排坐在塑膠矮凳上對著鏡子刮鬍子。他們第一次刮鬍子就是在鶴之湯,說起來還是泥水匠教的。兩人用的都是輕便的手動刮鬍刀,升大二那年,鬍渣開始頻繁地冒出,他們拆開剛買來的刮鬍刀包裝,小心翼翼地往嘴上放,沒幾下,便聽藏原嘶了一聲,清瀨撇頭一看,見他唇上刮破了皮,流血了。泥水匠正好進來,看見藏原的破相,便說新買的刀要刮輕一點,不要太貼肉,刮之前先用溫毛巾敷一下,刮鬍泡塗上去等一下再刮,就會好刮了。清瀨給藏原抹藥膏,手指擦過他剛刮去鬍渣的皮膚,有些刺刺的,方突然驚覺,是男人了啊。
如今就很得心應手了。刮完之後,清瀨用手指捏著藏原下巴推左推右幫他檢查,姆指摩了摩嘴角旁邊,說這裡還有一點。藏原順著手指的指引刮了,也如法炮製給他檢查。清瀨刮得很乾淨。他總是手巧。
兩人又轉開冷水,看著泥水匠習慣地像候鳥一樣自動遷移,然後入池泡了一陣子。
抱著臉盆走出鶴之湯,涼風一陣一陣地拂來,徘徊在剛泡了熱水的皮膚上。藏原騰出手給他把棉襖的前襟拉了拉。又快要四月了。
清瀨抬頭看了看天空,黑幕上隱約綴著幾個光點,呼了口氣。
藏原偏頭看他,說:「想家了嗎?」
清瀨笑,「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藏原也抬頭看著夜空,說:「一年沒回去了,改天有時間回去一趟,我們再去看星星吧。」
「時間多得是啊,都大四了,學分也沒剩幾個了。」清瀨喃喃說著。「你說現在會不會突然有流星啊?有就好了,我想許許願。」
「在你旁邊啊。」
「噗。」他們並肩走在被路燈照出光暈的街道上,清瀨被逗得笑出來,說:「是是是,這顆流星最宇宙最亮。阿走,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你幹麻啦,不要突然講這種話,好像明天就要畢業了一樣。」
「我要跟你坦誠相告,不可以罵我喔。」清瀨也騰出一隻手,去牽藏原的,說:「這三年來,我不只一次後悔,每年看著在箱根的那些隊伍,都不免會想,來寬政大是不是錯了?如果我當時跟著你一起去六道大,會不會現在我們就跑上箱根驛傳的賽道了,尤其是你,你會在箱根留名,全國都會看見你,觀眾會為你著迷,會有很多很多的大企業來網羅你。可是你現在在這裡陪著我,錯失了所有的機會,就這樣虛度了三年光陰。」
「我又不在乎這個。還有,誰說我虛度了啊?我系上成績還不錯好不好。」
「嗯⋯⋯對不起,我用詞不當,我道歉。你說我們是不是該放棄了?跟KING一樣,面對現實,開始準備找工作,做個正常的大四生?」
「你不會放棄的。」
清瀨踏了踏右腳,說:「再怎麼說,也只剩一間房間了,除非,天上突然掉下一對雙胞胎?」說完自己覺得好笑,哼哼地乾笑了兩聲。
「你不會放棄的。」藏原重申。「就算一間房都不剩了你也不會放棄,大不了我跟你擠一擠多空一間出來。如果沒有新生住進來,你就會自己去學校找人,想盡辦法說服他們加入,反正一定會湊齊人就對了,這就是我認識的灰二。我這兩年都有拿到正式紀錄,成績也維持在一定的水準,我可是一直都在備戰狀態的喔,你也是,你的復健狀況越來越好,很快就能跟上我的步調,你看了很多運動和跑步的書,做了很多研究,你有多努力,我是最清楚的,所以我完全不擔心。我沒有後悔過喔,一次都沒有,這三年我過得很開心,寬政大風氣很自由,我也跑得很自由,青竹住起來也很舒服很開心。我不喜歡六道大那種的啦。我不是說過嗎,跟你一起來寬政大是我自己的選擇,現在我還是覺得這個選擇是對的。」
清瀨低著頭,看著健康拖鞋裡露出的右腳腳趾半晌,吸了吸被冷風吹出來的一點鼻水,才說:「你這種盲目信任我的習慣該改一下了啦,哪天被我賣了都不知道。」
「來啊,我才不怕咧。」
清瀨便哧哧地笑了起來。「嗯。你說得對。我不放棄。我啊,老是跟你撒嬌的習慣也一樣該改改了。」
「你不跟我撒嬌我才怕。」
清瀨就轉頭看他。藏原的側臉被燈光削出了幾道壁壘分明的陰影,過了成年禮進入二十代後,他逐漸長了開來,一種介於青春和成熟之間的韻味開始萌芽,有時不經意間就令他看得入迷。清瀨笑著牽他的手蕩鞦韆,在靜謐無人的馬路上一路甩著臂蕩回青竹,像他們小時候那樣,揹著小書包去上學,手牽著蕩啊蕩,又蕩啊蕩地回家。藏原也笑,說我們已經過二十歲了耶,被學弟看見形象都沒了。清瀨便說,看不見,我們現在是隱形的,我下好咒語了,嘟嚕嚕嚕,嘟嚕嚕嚕。
隔日兩人晨跑回來,藏原在廚房幫忙清瀨收尾,那些放完春休回來的饞蟲們都該起床了,他們突然聽到大門玻璃被敲響的聲音,過了一會,就好像有人想要拉開門,但是不知道訣竅,卡著拉不開,嘰嘰喳喳地混著尼拉的吠叫聲吵成一團。
清瀨放下手上的東西,和藏原一起走出去查看。一拉開木門,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金髮男孩往裡頭跌了進來,看來剛剛是把頭靠著玻璃格子想看裡面有沒有人。
「看吧老哥!我就說一定有人住!」
「還真的能住人耶!」
「請問請問,這裡有出租嗎,還有空房間嗎?」
清瀨看著那兩張如出一轍的臉,又看藏原對看了一眼。他張大了嘴巴,看見藏原也是同樣的表情。
「寬政大的嗎?」
「對對對,經濟學院一年級!」
清瀨又下意識低頭看了看男孩們在冷天裡依舊露出來的小腿,瞳孔一縮。「練過體育?」
「唔?」男孩們對看一眼,「是入住條件嗎?」便看著清瀨異口同聲地說:「有的有的!我們一直都是足球校隊!」
「只有一間房,要住嗎!房租三萬,兩個人帶伙食算三萬八就好,不用押金不用禮金,包早晚兩餐,房東我來交涉!」清瀨綻開笑容,眼裡燃起了有些嚇人的火炬。
「要!!!!太好了!!!!」男孩們看起來感天動地撲上來一人抱住清瀨一條手臂,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似的,把旁邊的藏原看傻了。
清瀨便領著男孩們進來,正好遇到房客們──已升上大四的阿雪、KING、綽號神童的商學院大三生杉山高志、來自坦尚尼亞的理學院大二留學生姆薩、留級變成大三生的尼古──三三兩兩打著呵欠進飯廳,順道一一介紹了,說你們來的時間正好,先填填肚子吧。剛煮的飯都是清瀨算好量好的,不夠多兩人份,清瀨就打開冰箱找了昨天的冷飯,給雙胞胎另外包了簡單的飯糰,又多煎了兩條蛋捲上來。
雙胞胎姓城,大的叫太郎小的叫次郎,看來父母取名取得挺隨便,他們說,叫城太城次就行了,頓時又洋派了起來。餐桌上七嘴八舌地,都對突然出現的雙胞胎興趣十足,他們優先回答了阿雪「怎麼會臨時才找房子,是房東惡意解約嗎?這可以告他的喔」的問題。
「我跟城次要上來東京,太興奮了嘛,就忘了要先租房子啦,下車了之後才想到呢!」
「所以我跟老哥只好在學校找地方打地舖睡了一晚上,想說早上再來找住的地方。」
「但是這附近房子看起來都好貴,只有這間很有希望的樣子,我還想說搞不好是廢墟,這樣我們就可以偷偷住進來沒人知道了耶。」
「我就跟老哥說怎麼可能是廢墟,狗狗脖子上有項圈耶!啊,我們可以提供情報!學校體育館外面有一個樓梯平台,超好睡的!就是有點冷,老哥一直擠過來壓我,害我呼吸困難。」
「我哪有啊,明明就城次擠過來的,你還抱著我講夢話呢!」
⋯⋯好的。原來是對笨蛋兄弟。



現在竹青莊外頭的碎石子地上或坐或站或靠著尼古、阿雪、KING、神童、姆薩、雙胞胎,清瀨剛說「我去把王子弄出來」,又拉開門進去了,藏原看看留在外面這些和夢遊沒什麼兩樣的室友們,笑著搖了搖頭。
這幾天竹青莊被清瀨攪得雞飛狗跳。
自從雙胞胎入住,竹青莊多了一對活寶,頓時熱鬧喧騰了起來。隔天晚上七點,在全青竹最大的雙胞胎房間二○一號房──原本是KING的,讓給雙胞胎後,他就搬進了一直空著的二○二號房,有猜謎節目的時候,就跑去另一間有電視的神童那裡看──盛大召開了一場歡迎會兼滿員慶祝會。
兩張拼起來的小破圓桌和麻將桌上擺滿了清瀨和藏原做的義大利麵、拌飯、出雲鄉土料理、啤酒果汁烏龍茶和神童老家寄來的清酒,清瀨又去把二○四號房那位除了上廁所洗澡之外兩天沒出來一步、綽號王子的大二美宅男柏崎茜給拎了過來。王子是清瀨同學院的直屬學弟,他向來特別「關照」他。
眾人玩完「如何分辨雙胞胎」的遊戲之後,三三兩兩各自圍圈悠哉閒聊起來。雙胞胎很快就像已經來了幾個月似地融入眾人,一下加入尼古和姆薩的打鬧,一下和今天第一次見面的王子辯論漫畫內容,一下又到清瀨旁邊問東問西,大笑大叫著喝果汁,液體灑了滿身,惹得清瀨一臉無奈地頻頻拿布給他們擦。藏原看著,不自禁回想起了他們幼稚園時候的事情,便心想,下次開酒會,叫雙胞胎先穿上圍兜吧,這下全員到齊,灰二更像褓姆了。
清瀨豪飲了三罐啤酒,頰上抹了紅暈,和他們成年禮結束晚上一起喝人生第一杯酒那時的樣子一模一樣,不一樣的是,成年禮那時有種興奮的放縱,又兼第一次消化酒精,清瀨耍起不嚴重的酒瘋,抱著他手臂胡言亂語傻笑個不停,他則早早墜入夢境,醒來時發現幾個新科成年人包括湊熱鬧的尼古全都在當時還是KING的這間房裡屍橫遍野。而此時的清瀨則有著黃湯下肚後的豪邁感,眼裡卻是一片清明,毫無醉態,閃爍著準備幹大事的精光。
然後他便和隔桌在對面與他呈雙面夾擊陣形的藏原對視了一眼,在杯盤狼藉、宴會行將尾聲之際,當庭發表了那個,對青竹全員來說是沒頭沒腦晴天霹靂,但是對他們兩人來說卻是藏了足足三年的心願聲明──
就我們這十個人,朝頂點前進吧!
大家一起參加吧,箱根驛傳。
震撼彈咻一聲投進了那間破舊的二○一號房,在所有人耳里炸出巨響,藏原又冷靜說明:箱根驛傳,全名東京箱根間往復大學驛傳競走,是由十個人一起參加的接力長跑比賽,從東京到箱根再從箱根回東京,總長兩百一十七點九公里,每段,也就是每個人的跑程大約在二十公里。
那宛如NHK NEWS播報員一般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冷靜平常地簡直像是在說:「跟去買個麵包差不多。」
在眾人還在巨大的驚嚇中尚未回神之前,第二顆震撼彈接連投下:在竹青莊的所有人,都已經在關東學生田徑聯盟註冊完畢,住進來的時候就已經辦好了,也包括城太和城次,全部符合箱根驛傳的參賽規定。在青竹的所有人,都是寬政大田徑部的一員。
清瀨神情如佈道,說,這是我和阿走等了三年的心願,心願不說出來,就永遠只是願望而已,命運既然已到了眼前,就應該自己抓住它才對。所以,我們決定說出來,希望大家能夠幫我們一起完成。
房內鴉雀無聲。隨即在各個角落響起了各種抗議、哀嚎、質問的聲音,清瀨泰然自若,見招拆招,一一攻了回去。
眾人的負隅頑抗不過堅持了兩天。
清瀨花招百出,威脅利誘,又拿以前施過的恩惠當武器,鬼魅附體般出沒在室友們近期的常駐地點,每一著都打在要害,沒三兩下就各個擊破。
雙胞胎是被戀愛腦騙來的,清瀨拿藏原來當成功案例,說別看阿走這樣,我高中的時候幫他收情書收到手軟呢。藏原便接話,灰二的也很多,比賽的時候還會有女同學來幫他加油。
王子是被威脅的,清瀨語帶惋惜地說,從制度面來講,不參加田徑部活動就不能算田徑部的一員,不算田徑部的一員,要繼續住在青竹,實在就很難跟房東交待了呢。然後又拍拍藏原的肩膀說,阿走就住在你下面,他每天都怕天花板塌下來怕得睡不好吃不好,你說阿走的安全居住權受到了侵害,是不是有立場要求換房客呢。藏原便說,嗯天花板真的很危險⋯⋯
藏原老實,說出口的都是真話,清瀨自己把唬人的、騙人的、嚇人的話術都攬了下來,把真摯的都留給他,虛虛實實地一搭一唱,把青竹的房客們玩得團團轉。
除了這些,每天兩餐的伙食異常豐盛之餘,卻還多添了一碟碟的醋酸小菜,提醒大家飲食的生殺大權是掌握在誰的手上。青竹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眼前端上來的菜色都是清瀨算過營養成分精心搭配好的,不可以挑食。長年習慣被清瀨飼養又受制於其威嚴的青竹眾人從未想過反抗,以至於看著眼前的醋酸小菜,竟沒有一個想到:不就不要吃就好了嗎?
清瀨一視同仁,每個人包括他自己和藏原的前面都擺著一樣的數量,顯然打定主意一人脫隊全員受罪。藏原眉頭都沒皺一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率先開動吃得一乾二淨。
被藏原的冷靜所騙結果酸得齜牙咧嘴的雙胞胎用崇拜的表情看著他嚎叫:阿走哥!阿走哥太厲害了!
額頭冒出青筋的阿雪一手一掌巴下去,惡狠狠地教訓:你兩個笨蛋!他們兩個是一夥的,誰知道私下灰二會給他補償什麼好東西,搞不好他那碟根本是甜的!
清瀨好整以暇地攪味噌湯,啜了一口才開口:太失禮了,青竹所有人的伙食都是統一的,絕無偏袒情事喔,不相信的話,歡迎去冰箱搜集證據。又補充道:醋對身體很好的,既能幫助消化,又有很強的抗氧化作用,還能調節生理機能,提高免疫力,大家就安心吃吧。
最後便是現在,青竹房客全面潰敗,長年做慣夜貓子的大學生們一個一個竟在這天都還沒亮透的大清早乖乖出來集合了,大出藏原意料之外。清瀨倒是神機妙算,昨晚睡前到他房間聊天時,胸有成竹地對他說,放心,明早晨跑人絕對會出現,跑步的快樂是要親自用雙腳體驗過才會知道的,有開始就會有機會。
其實若眾人真有心反抗,任清瀨再如何威逼利誘,也不至於這麼快妥協。
清瀨早就看透了每個人的內心漩渦。尼古有著埋葬已久的長跑魂只是不敢自視、KING害怕被孤立又渴望受到關注、阿雪討厭輸掉挑戰說自己辦不到、神童是模範生,始終有著想做些什麼壯舉讓遠在家鄉的父母開心的心理、姆薩對夥伴們一起為某事奮戰的日式熱血有所嚮往。嘴上都說忙都說不可能,但身體裡蠢蠢欲動的聲音都是誠實的。
昨天晚餐後藏原去廚房裝水喝,遇到神童和難得出現在房間外的王子,神童和他坦誠,雖然他覺得是有一點天方夜譚,但是既然清瀨說要跑,那試試看也無妨。他溫柔一笑,說灰二哥雖然搬了一大堆理由,好像他照顧大家就只是想要等這一天可以拿來利用,可是我知道,就算我們說不跑,或是就算根本沒有這件事,灰二哥還是會這樣照顧我們。他是真心對大家好的,這些都不是假的。青竹這樣融洽舒服的氣氛和環境,是灰二哥一手建立起來的。
王子給手上的漫畫翻了頁,說,雖然我覺得灰二哥有夠亂來,但是想跑卻不能跑的痛苦,我大概能懂,就像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看漫畫了,那我一定覺得比死了還難受吧。
喀啦啦一陣響,木門再度被拉開。清瀨拎著一臉生無可戀的王子出來,換上跑鞋,確定他的腳有好好固定在地上之後,向大家說明從這裡跑到多摩川再跑回來就算結束,然後無視王子驚詫沉痛的抗議,對藏原說給你領跑吧,我押隊,你來幫大家計時。
藏原說好,接了清瀨遞過來的碼錶,對著還半閉著眼睛的房客們說,走吧。二話不說起跑了,聽著房客們被清瀨像趕牲口出籠一般心不甘情不願的雜亂腳步聲跟在了身後。
跑了一段時間,突然驚覺身後過於安靜,回頭一看,沒見到半個人影。他懊惱起來,怎麼就只顧自己跑了,完全忘了這些都不是受過訓練的專業選手。希望大家沒有跑到迷路。
他放慢了步調,以一公里三分半的「龜速」跑完剩下的路程。多摩川邊依然是他熟悉的景色。天已經大亮,霧氣籠罩在空氣中,草上帶了些水氣,聞起來特別清爽。他一邊順著堤防來回跑,讓身體保持一定體溫,一邊看著在草地上做早操的老人家和來回駛過的小田急線快車,等了大概十分鐘,才看到雙胞胎競爭似地衝下草坡,直接向後仰倒在草地上。藏原過去一手一個抓起來,說不要直接躺著,體溫馬上會降下來,走一走,做點操。
剛說完,第二組姆薩和神童氣喘噓噓地抵達了。
他想起清瀨在準備宣布參加箱根的前一天晚上和他分析房客們的實力。雙胞胎從小踢足球,對練跑想必也不陌生,從小腿肌肉的形狀看起來,一直都有保持一定強度的運動。神童在老家每天都要走十幾公里山路,且個性堅定沉穩,要征服箱根山嶽非他莫屬,姆薩的肌肉質量也非常好,雖然比不上那些以長跑專業前來日本的非洲留學生,但他看得出他的潛力。
藏原看看將手撐在膝蓋上喘氣的神童和姆薩,雖然和他認知中的「正常情況下跑五公里會用到的時間」天差地遠,但還是點了點頭。
他又看了看錶,說他去找其他人,交待他們做緩和運動,便丟著又往回跑。剛跑出草堤,看到阿雪死了一樣癱在外側的草坡上,再往回跑一段,又看到KING頹然坐在路邊喘,再遠一點,就能看到尼古抓住電線桿咳得厲害。他內心突然起了一些毛邊,似乎有不安隱隱孳生。他一路撿人,把人都拎去多摩川邊,又去找王子和清瀨。
跑了好一段路,才終於看到王子以一種他難以理解的跑姿,不,走姿在步行,臉色看起來像為了期末考三天沒睡的樣子,後面則緊跟著清瀨。藏原看著清瀨的跑姿,忍不住要笑,清瀨教練以前反覆告誡的,無論再快或再慢的速度,跑姿都不能改變,要用相同的意識跑步,才能明白自己「正在跑步」。他自己從沒用過這樣的速度跑步,所以沒機會實踐超龜速跑姿,現在看來,清瀨也是把教練的話徹底內化了。
清瀨看到他,便問:「大家情況如何?」
「最快到達的超過二十五分鐘,雙胞胎、神童、姆薩狀況都還可以,阿雪、KING、尼古學長差一點沒能跑完,我覺得這幾個人,尤其是KING跟尼古學長⋯⋯不知道怎麼說,王子是怎麼回事?」
「正在努力地奔跑呢。」
「他這是『跑』嗎⋯⋯」
「他會跑的。」清瀨微笑著,便對王子說:「不用先去想時間,用自己的雙腳確實感覺五公里的距離就好,這是第一步,就算用走也要走完,有一天你一定能跑起來。」說完便讓藏原先回去照顧大家,教大家做拉筋。
第二天清晨,數數人頭,雙胞胎、神童、姆薩都準時在門外列隊完畢,藏原眉頭一皺說,剩下的人去哪了,還在睡嗎?
清瀨便說,我去叫,進門之後沒多久,就聽到一陣鏗鏗鏘鏘敲鍋子和清瀨大聲喊著起床號的聲音,幾個被擾斷清夢的人滿臉不爽地被丟了出來。
第三天清晨,清瀨先敲了起床號把所有人挖起來,又找來蔬菜店八百勝老闆的高中女兒葉菜子監督大家,這群青春正盛的男大生氣勢突然便高昂了起來。然後清瀨又進去,過了一段時間一手拎著王子一手拿著一把大鉗子,跟藏原抱怨:這傢伙居然拿鐵鍊把自己的房間鎖起來了!
從這幾天收集到的數據看起來,除了王子,眾人抵達多摩川的時間都在逐日進步,可是藏原內心還是有些矛盾情緒在打架。他一方面相信清瀨一定有辦法達成,一方面又對人的惰性和非專業跑者的實力感到不信任,不知道這些人還能堅持到什麼時候,等到學校的課業開始重起來,他們還有餘力願意被清瀨強押著跑步嗎。尤其是王子,別說跑箱根了,就算是參加走路比賽大概都是倒數第一吧。
第三天晚上,清瀨就已全面擬定了正式的訓練計畫,勒令所有人去買齊專業的跑步裝備,一律禁止打工、打麻將,除晨跑之外還要參加傍晚的訓練。剛開始以持久力和耐力訓練為主導,根據每個人的程度,安排不同等級的越野跑、配速跑和間歇跑,只有藏原還要負擔加速跑。眾人看著藏原的訓練清單都難以置信,畢竟第一天跑完五公里晨跑就已經好幾個人鐵腿到跛腳了,清瀨便笑著說,這對阿走來說算輕量級了呢。
藏原知道清瀨做事效率一向驚人,但是他現在不只要照顧大家飲食生活起居,要擬訓練計畫、細心關注每個人的狀況,又要收集情報、分析他校選手,以及處理一些事務性的雜事。因為有了定時晨練的緣故,他得比之前更早起床準備早餐,這樣算下來,到底每天都睡幾小時?藏原幾個早上都去清瀨房門口堵人,一天比一天提早,結果沒有一次堵到,清瀨總是早已穿戴整齊,在流理台前笑著和他說早安。
這幾天王子搬進了一台從神童老家運來的跑步機,每天半夜在他頭上砰砰作響。阿走正在調鬧鐘,想著明天要再提早半小時起來,就不信堵不到清瀨,結果被天花板灑下來的灰塵嗆得咳起來,想去說幾句,一開門,發現對面的門同時開了。
清瀨看看他,又抬頭看天花板,「什麼聲音啊?拆房子啊?」
「王子啦,在跑跑步機。」
「這是⋯⋯步行練習?」
藏原嘆口氣:「我去跟他說吧。」
清瀨伸手抓住他手腕。「算啦,王子也是用他的方法在努力了,慢慢來吧。」
樓上不斷傳來緩慢而穩定的震動聲,清瀨說:「但你這樣能睡嗎?」
「沒關係,大概十二點就會停了,每天一早被你敲鍋子敲盆子挖起來,大家現在都不敢熬夜了。」
清瀨便笑,用嘴形跟他說:「來我這睡?」
藏原看看他,也笑了笑,靜悄悄地回去搬自己的鋪蓋。兩張被褥在清瀨房裡緊緊貼在一起,清瀨側躺著身子挨近他說:「好久沒一起睡了。」
「你太忙了,以為我不知道你晚上都忙到大半夜不睡。睡一起也好,這樣你早上一動我就知道,我要起來幫你一起做早餐。」藏原伸手把清瀨的鬧鐘撈過來,看著指針固定的位置,皺起了眉,開始轉控制鈕。
「你多睡一點啦,睡眠要足夠才能有好的表現。」
「你好意思講,你才要多睡一點,我以後晚上要好好盯著你。兩個人一起做會比較快,這樣我們都可以多睡半小時。」
「你是我的王牌欸,我給你開的訓練強度是全隊最大,你也有你自己的課題,我不想你煩惱別的事情。再說,每個人分工本來就不一樣。」
「你哪有分工。分工的定義是『一個人攬下全部的事』嗎,我明天查查看字典。」
清瀨被堵得啞口無言,只好伸長脖子往他唇上戳一個休戰章。「你對別人有這麼能說會道就好了,怎麼一跟我在一起就會換人設啊?快把那個老實可愛傻乎乎的藏原走吐出來還我——」抗議完妥協地撇撇嘴,「好啦知道啦,我明天開始會注意,好不好⋯⋯你這什麼一臉不相信的表情!」便伸手去扯他臉頰。
藏原把作亂的手掰下來按在肚子上,「快點睡吧。」
過了一會,藏原已經快要睡著的時候,又聽見清瀨說,「會不會明天起來就發現王子掉在你房間啊?」
「那掉下來的可能不只有王子⋯⋯」
清瀨噗地又笑出來,「那正好,你就光明正大搬進來睡,至於修繕費嘛,只好逼王子賣家當贖身囉。」他壓著氣音悄兮兮地說:「據說他有很多『限定版』的寶貝,全部賣一賣青竹搞不好都能重新裝潢了。」
「王子會哭的啦⋯⋯」藏原迷迷糊糊地說。
這一覺睡得酣甜,外頭還一片覷黑寂靜的時候,清瀨就刷地一聲坐起來,忘記手還在藏原手裡,被施力一扯,倒了回去。
「就說多睡半小時了。」藏原撈過鬧鐘看了一眼又放回去。
「醒了就睡不著了啦。」
藏原聽他這樣說,就閉著眼翻個身,像抱玩偶一樣把他拉進懷裡,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背。
清瀨被當小孩哄,哭笑不得,意識卻真的被他拍得朦朧起來。再醒來,就是鬧鐘滴滴滴滴地響了。兩人一起坐起身來,藏原看看著清瀨,笑出聲。
「幹嘛?」
「頭髮。」藏原強忍著笑,伸手給他壓了壓。
清瀨整晚側身挨著藏原的肩膀睡,半邊頭髮被擠壓得像懸崖峭壁一樣聳了起來。他往下抓了抓,一鬆手,又頑強地聳上去。「為什麼你的都不會啊,氣死我了!」
藏原再忍不住,兩個臉頰笑得鼓了起來。
「不要笑了啦!」清瀨狠狠伸出兩隻手把藏原的頭髮弄成了雞窩,藏原邊躲魔爪邊抗議:「不要鬧啦不要鬧啦!」兩人笑著打鬧了一會,又說:「噓,噓,小聲點,大家都還在睡。」
清瀨到浴室拿盆水從頭上澆下去,藏原開最小風量的吹風機幫他把頭髮恢復原狀,捍衛了寬政大長跑隊長兼宿舍長兼褓姆兼惡魔代理人的威嚴。又是一個尋常的早晨。



從四五月開始,便是一連串的大學紀錄賽事。
根據箱根驛傳的規定,選手必須要在預選賽報名截止之前拿到任何一次五千公尺十六分三十秒內或是一萬公尺三十四分內的正式紀錄,才能取得參賽資格。眼前這些人既是初學者,清瀨便將目標鎖定在較短的五千公尺。豎立起目標後,他才能更有策略地設計訓練計畫,而眾人也更有對比賽的具體想像,知道要往什麼方向努力。
這段時間受到清瀨為每位成員量身打造的訓練計畫摧殘的青竹眾人,成績都有顯著的提升。而真正讓清瀨感到愉快的是,隊伍出現了跑上癮的趨勢,晨跑與傍晚訓練之外,有一批人已經開始自主訓練。在清瀨不斷調整的訓練清單中,除了王子、尼古和KING,其他人也都加入了強化心肺刺激的加速跑。雖然中途有過KING一度鬧彆扭蹺隊的插曲,所幸最後都回歸了正軌。
四月底的第一場,是由東體大舉辦的紀錄賽。清瀨和眾人說明,雖然是以拿到正式紀錄為目標,但這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說通過就通過,大家不用太在意時間,接下來一直到秋天幾乎每週都有紀錄賽,我們有的是機會,現在只要好好感受一下比賽的氛圍就好,這才是我們幫大家報名這場的原因。
當日早上,掛名教練但一直像幽靈一樣的田崎房東第一次出現在隊伍面前,給大家來了一段精神喊話。清瀨不見人影,尼古問藏原:灰二咧?藏原也困惑地說,不知道。
話才剛落,從拐彎處傳來一陣車子急速刮地的聲音,然後一輛白色箱型車衝進了青竹範圍,直直開到嚇壞的眾人身前才緊急煞住。
清瀨打開駕駛座車門跳了下來,扠腰大笑說:好緊張啊,變換車道的時候比跑比賽還緊張呢!
幾分鐘後,他一面彎著眼睛和大家做行前說明,一面用小指偷偷去勾站他旁邊的藏原手上的車鑰匙,被藏原眼疾手快躲開了。
藏原和清瀨是一起去駕訓的,清瀨當時就是擦邊過關拿到的駕照,他對他的技術一清二楚,如今幾乎兩年沒再練過,生疏到什麼程度可想而知。
清瀨被剝奪了開車的權利,只好把精力發洩在檢查每個人的包包有沒有把裝備補給都帶齊,又在副駕上轉頭叫大家繫好安全帶,不要把頭手伸出車外,被全員抗議這又不是娃娃車!
藏原雖然也久未練車,但他似乎對這種平穩前進的東西天生具備駕馭能力,熟悉了一段時間,就穩穩開上了路,把全員安全送到了比賽場地。
辦完報到手續,在眾人還在讚嘆正規體育學校的氣派時,清瀨已領了一疊號碼布回來。藏原正想整肅一下還在悠哉嘻笑拍照的隊友,看到清瀨拿出準備好的隊服,開始一件一件別號碼布,便走過去幫他。一團紫白相間隊服簇擁著一個選手像黑道大哥出巡般從他們面前經過。
「啊,是藤岡一真。」清瀨正遞過一件號碼布給藏原,努努下巴示意他看,「他也來參加這場了,你們又有機會同台了。」
藤岡似乎注也意到了他們,突然轉了個方向大步過來。「島根西平田的藏原走和清瀨灰二,太好了,我等你們好久了。」
清瀨和藏原不解,藤岡便說:「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再回到跑道上的。你們的隊友看起來也很有趣,是非常特別的一支隊伍。一起加油吧。」說完微笑著轉身,清瀨便禮貌地也回了句武運昌隆。
清瀨穿上了別好號碼布的黑銀相間隊服,抬頭看了看大家,每個人的前胸印著大大的K字。多麼神奇,只不過是換上了有著相同符號的衣服,便能夠從茫茫人海中區隔了出來,將眾人從「我」變成了「我們」。
他的兩條腿裸露了出來,他許久不曾這樣在競技場上大大方方地露出腿來,粉色疤痕從膝下蜿蜒而上,藏原看了一眼,又抬頭看他的臉。清瀨朝他一笑,提起了拳頭,但這次不是給他了,他朝隊友們伸出手臂,喊了句「箱根山嶽──」眾人面面相覷,藏原慢了三拍,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伸手配合說:「險天下。」
他們小學六年級的音樂課唱過這首歌,課本上寫的都是假名,一九九○年代初的老歌詞對小朋友來說太過深奧,誰也不懂意思,但清瀨一聽到「HAKONE」,雷達全醒了,老師簡單解說過內容,一放學他就興沖沖跑回家拿出他的箱根驛傳剪貼簿抄了上去,隔天又跑去圖書館找漢字歌詞,然後拉著藏原一個字一個字地翻字典。查完之後還是懵懵懂懂,仍只是指著第一行說,以後我們去跑箱根,就用這個當口號怎麼樣,「箱根山嶽──險天下!」是不是很帥?是不是很熱血?是不是很有鬥志?藏原不大理解,但他覺得這樣的清瀨很可愛,便笑著說對。
然而此時藏原那平板的語調聽起來一點都不熱血,在眾人的持續沉默之中,臉頰不由微微紅了起來。清瀨卻一點也不在意,一勾手,說,走吧!
這場比賽,藏原以十四分整的時間取得該組第三名,清瀨跑出了十四分十七秒,是他從受傷至今為止最好的成績,至於其他人,雙胞胎和姆薩跑進十七分前半,阿雪和神童跑進十八分,尼古和KING都超過二十分,而王子則差點就被強制驅離了。
第一名由藤岡以十三分三十九秒輕鬆拿下。
藏原第一次認真觀察了藤岡的跑法。當時他正想要超越一名房總大的非洲留學生馬納斯,卻被拉開了距離,想嘗試追上去時,藤岡突然從後方衝出,和馬納斯開始競速。藤岡沉著得驚人,完全掌握了比賽的節奏,他在前段耐心地保存體力,到最後兩圈才陡然爆發一絕勝負,馬納斯不斷轉頭看他,藤岡卻只是看著前方邁步,最後先行抵達終點。
藏原深藏在體內的勝負心被前方藤岡的身影激發,那俐落又穩重的跑姿勾出了他靈魂深處對掙脫地心引力的桎梏奔馳到永恆之地的渴望。
可是現在的藤岡是現在的他追不上的。實力、經驗、速度,他全都不夠。
他會追上的,他要追上。
可是,是他一個人嗎?
他看了看手中的獎牌,又回頭看了看練跑以來終於經歷第一場現實的挫敗而沮喪圍坐在體育館外的隊友們,內心又開始出現最初的那種不安感。但是清瀨殷勤溫柔地給大家遞水鼓勵,又讓他不由得想:你們看見灰二有多努力了嗎?什麼時候能讓他得到幸福?
什麼時候?


-tbc
—* 出自強風小說原作。


涉江 發表於 2022-8-21 20:11:27

9

竹青莊的屋頂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地暴響個不停,雙胞胎忙著拿水桶在二樓走廊接漏水,清瀨指揮剩餘人口把不能淋的雜物搬開暫時存放到乾爽的地方,另一些人負責給牆壁刷除霉劑。
討人厭的梅雨季來臨,竹青莊每年都得這樣總動員一番。今年的竹青莊大概是更破了一些,尼古苦中作樂地看看水桶,用自己新買的運動手錶計時,說贏了贏了贏了,今年不到一小時已經接了大概一公升的水,根據不精確測量,比去年多了兩百毫升。說完夾起右手兩指往唇上一抵,才想起自己正在戒菸,切一聲放下了。
他的菸都沒收在阿雪那裡,雖然嚴格來說是尼古「自願存放」,犯癮的時候就捏鐵絲。阿雪聽了尼古的話,抱著手臂說,學長明年再不畢業的話,還可以再測量好幾次,畢業年限是八年,您還有三次的機會。
蹲在旁邊的王子沒在聽大家說話,如臨大敵地盯著屋頂的漏水面積,生怕範圍擴散到他的堡壘上方。
只有神童和姆薩鎖著眉說,雨下成這樣,我們去打聽過,區營運動場都不開了,這下要怎麼練習?
校內運動場當然不是這群次等公民可以覬覦的,眾人裹著從超市買來的塑膠雨衣,苦哈哈地擠在人行道上,跑沒幾下就要喊不好意思借過一下,閃過雨傘海後又被馬路上濺起的污水潑了滿身。汗水蒸騰,雨衣裡面在下雨,薄薄的塑膠膩在了皮膚上,還不如淋雨痛快。
幸好還有鶴之湯,能容納這麼多落湯雞。自從寬政大長跑隊成軍以後,鶴之湯整個熱鬧了起來。每晚訓練回去累歪了,有人甚至懶得洗澡,竹青莊霉味加汗味多重奏,搞得清瀨乾脆三不五時就下令整隊開過來一次解決,溫泉水也有助於減輕肌肉疲勞。泥水匠把靠在池壁上,樂呵呵地看著這些活蹦亂跳一邊洗澡一邊打水仗的年輕人,看起來心情好得不得了。
藏原和清瀨兩人肩胛骨磕著肩胛骨,靠在浴池一角討論著往後幾天的練習路線。藏原在雨中的人行道上不斷被阻擋,就像網速過慢,看個影片一直停格轉圈,煩躁得不得了,他從腹裡搜刮幾個以前和清瀨常跑的公路路線,人車少,比較安全,又不用怕泥水飛賤,應該能跑得順暢些。
但是練習時的稍微順暢,並未反映在成績上。
經過幾次紀錄賽,藏原陷入了停滯不前的瓶頸。截至目前,除了他和清瀨,就只有雙胞胎和姆薩剛剛取得正式紀錄,阿雪和神童的成績進步緩慢,尼古和KING也似乎碰到了能力的花板,而自己,則一直停在十四分的關卡,始終沒能跑出他高中時代的水準。
他每晚吃過飯就藉口去陪尼拉玩,等胃裡的食物消化夠了,再一個人出門一直夜跑到三更半夜,為了不驚動室友,回來的時候得花五分鐘以上,一點一點地跟竹青莊的木拉門奮鬥,再躡手躡腳去洗澡,然後直接進房熄燈。因為能量恢復的速度跟不上,身體異常疲累,睡醒了總也感覺像沒睡過,只好更早一點爬起床,先到浴室多洗幾把臉,拿水用力搓眼袋,好像這樣可以搓掉自己的黑眼圈,以便表現出精神抖擻的樣子去跟清瀨一起做早餐。
這樣持續了大半個月,那天他照樣夜跑回來,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清瀨突然敲門抱著被褥擠進來,說,我睡不著,一起睡。
藏原愣了愣,坐起身來,看著門開時那一瞬間清瀨被背光剪出的輪廓,便把舖蓋往裡頭挪了挪,讓清瀨逕自鋪上自己的,在他旁邊一同躺了下來。躺下來偏又不安份,開始拿指頭去撓他耳後,他覺得癢,就一邊閃躲一邊笑了起來。清瀨又跟他說了幾個房東和尼拉的趣事,便把手鑽回被子裡抓住他的,說:「阿走,你怎麼了?」
「啊?沒、沒有啊。」
清瀨沒說話,只是和他一起盯著天花板。
藏原的另一隻手無意識地去捏被子,捏啊捏啊捏,認輸了,只好說:「對不起⋯⋯你已經夠累了,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你不告訴我才是給我添麻煩。」清瀨勾起嘴角,偏頭輕咬了一下他的耳朵,說:「好啦,說吧。」
藏原無奈,沉吟了一會,才說:「我總覺得大家,有點散漫。」
「是我的訓練方法太散漫了嗎?比如說,可能我爸那種會更好?」
「當然不是!只是⋯⋯這樣練真的行嗎?我們實力和別人差很多吧?」他略一停頓,樓上踏步的聲音便清晰地傳了下來,「就不講其他人,就王子好了,他這種練法,還有態度,你不是說他日誌裡也寫了嗎,一週有好幾天夜跑都是用跑步機代替的,是這樣的速度喔,還有KING,也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他呼口氣,「我不太想要這樣想,感覺就沒在信任你。我們不就是不想要像以前那樣才來這裡的嗎?灰二有灰二的方法,只要相信他、跟著做就對了。應該要這樣想才對吧。可是我只要看大家跑步的樣子就覺得很煩躁,很想拿鞭子在後面趕,現在連我自己成績都這樣,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清瀨捏著藏原的手指,從姆指捏到小指,又從小指捏到姆指,玩了一會,說:「阿走,你覺得啊,對長跑選手來說,最棒的讚美是什麼?」
「讚美?」藏原想了一會,說:「不知道。『快』嗎?以前大家不都是這樣講的?但我聽了好像也不會特別高興就是了,覺得也沒什麼了不起吧,就像是『一天要吃多少克蛋白質』,或是『累了就要睡覺』一樣。說真的,跑得慢對我來說才困難呢,我就沒辦法啊。你不要罵我喔,這句話我只會跟你說,不會在別人面前說的。」
清瀨點點頭,「但是你如果聽到別人說,清瀨灰二跑得很好跑得很快,就會很高興。」
「對。」
「我以前如果聽到『藏原走跑得好快』,會覺得很驕傲,心想這不是當然的嗎,阿走本來就是最棒的啊。但如果對著我說『你跑真快耶』,我卻會想,不然呢?難道還有別的選擇?」
藏原笑起來,「我們都很雙重標準。」
「因為幫別人高興沒有負擔啊。」
「但是後來我就不會覺得高興了,不就因為大家老是在講快啊速度什麼的,才會害灰二⋯⋯啊,其實會講我們『跑很快』的,就沒幾個是真的在讚美吧。」
「你現在已經可以分辨真心真意和虛情假意了。」
「你又在笑我。」
「冤枉,我是在為阿走的今非昔比開心耶,這個真心分不出來?」
「好吧。但我最近很奇怪,明明以前我就不喜歡這樣,為什麼現在會這樣,就很在意速度,只要比上一次慢個幾秒,就覺得很焦慮,不開心,好像一停下來不跑,成績就會變很可怕。」
「嗯,我經歷過喔,完全懂。」
「對不起⋯⋯」
「笨蛋,不要道歉。」
「嗯。我想到了另一個。」
「什麼?」
「就是啊,你不是老講我跑步,那個,很『美』嗎,我覺得這應該算吧,最棒的讚美。」
「這是我跟你限定的啦,我才不會拿這個讚美別人。要說更大一點,更普世的,對所有長跑選手來說的。」
「⋯⋯想不到了。你說吧。」
「我不是很愛看跑者的傳記跟採訪嗎?」
「嗯,小學還是國中開始的吧,你都還會講給我聽。」
「我從小就很崇拜那些跑者,他們也會分享很多經驗,當然也有老生常談,大家幾乎都會提到的,像是歷練、堅持、目標之類的。」
「很像以前會貼在田徑隊宿舍的那種標語。」
清瀨笑出來,「對。這些當然能理解,都很基本,有時甚至強調過頭了。但是為什麼我會崇拜,或人們為什麼會崇拜他們,肯定不是只有這樣。可我總感覺離我有點遠,不是很能抓到,尤其是受傷以後更覺得,虛無飄渺。」
藏原揉了揉清瀨的指腹。
「然後我就想,如果別人讚美我什麼,我會發自內心感到高興,那可能就是真正的原因了,可能就是我想追求的境界。就這樣一直來到了這裡,和大家一起跑步這幾個月,我突然想到了。」
「是什麼?」
「我們小時候看箱根也好,其他驛傳,田徑賽,或是馬拉松,看到覺得很佩服,也不一定是冠軍或領先集團,總之就是很嚮往的跑者,通常會講出什麼形容詞?」
「嗯⋯⋯很厲害?很強?」
「沒錯。很強。就是這個。」
「強⋯⋯」
「『強』包含的東西很多吧,可我練了這麼久的田徑,從來沒有體會過那是什麼,但是跟一群從來沒受過跑步訓練的外行人一起跑步,我竟然體會到了,就好像我在一個隧道裡面跑了很久,以為世界本來就是這個顏色,但突然眼前一亮,看到出口那邊,啊,原來陽光是這種顏色啊。你知道我每天都會摸大家的小腿吧?」
「我知道,阿雪跟我抱怨過。」藏原笑,「我跟他說,我從小被摸到大,沒問題的。」
「你的不一樣啦。」清瀨也笑。「我每天每天,都會感覺到每個人的小腿在一點一點的變化,雖然每個人發展的速度不太一樣,但你真的摸得到肌肉的質地,有時會有腫塊,放鬆再訓練,放鬆再訓練,它就變得更強韌,連王子也是喔,他小腿的肌肉一點一點出現了,你彷彿可以感覺到他的慢縮肌纖維正在生長,認知到這件事讓我很感動,非常感動,沒有一天是退後的,每一天都在往前跑。我抓著這些小腿,覺得『強』這件事被我抓在了手裡。」
清瀨說著,曲起了右腿,空著的那隻手開始捏自己的小腿肚。「其實我覺得追求速度沒有錯喔,從競技的角度來看,速度當然還是最重要的指標,我也不覺得那些跑者沒在在意速度,不在意速度幹麻要訓練,幹麻要比賽?我們也是啊,就像阿雪說的,現實是我們的目標就是成績,拿不到成績,都不用談什麼個性。但是達到目標、速度、成績,這些是訓練技巧的問題,不是跑越多就越好,如果沒有循序漸進,讓每個人適應自己的步調,很快就會壞掉。」
他的手從小腿爬上來,順著右膝那條軟肉凸起的傷疤來回撫摸著。
「欸,你知道嗎,長距離是可以跑一輩子的項目喔,前陣子不是才有個八十幾歲的超級奶奶跑全馬打破同齡紀錄嗎?」
「啊,我不知道。」
「她還不是個案呢。你說那些到七八十、八九十歲還在跑的高齡跑者,有些是從競技場上退下來的,有些就只是因為興趣一直在跑的業餘跑者,他們在追求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我沒想過那麼遠的事,現在滿腦子就只有跑箱根了⋯⋯總感覺我也會這樣一直跑下去,可是又好像不是因為在追求什麼,也許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要停下來?」
「我覺得他們在年輕的時候也不會想到那麼遠的事,因為每天都在變化啊。可是我想他們一定在每一個階段或是在每場比賽裡都跨過了很多東西吧,不只是歷練、堅持、目標⋯⋯,而是,就跨過去了。這大概就是『強』吧?而這是我現在正在這裡,在青竹,每天都能體驗到的東西。很神奇吧。他們都不是專業選手喔,也沒有真的教練帶,雖然有時候搖搖擺擺,也會想偷懶,一天到晚跟我抗議,但我其實只有一開始有強迫他們吧,現在呢?天氣這麼惡劣,居然都沒想到要蹺,還自己要求加練,成績不如預期就會沮喪,在比賽的時候會互相cover,一起想戰術,討論要怎麼改進才會讓下次更好,還有說只是想要跑到自己滿意的神童,最後一個跟著一個接上去的大家。天啊,以前根本不可能這樣的吧,光是要生存就夠累了。阿走,我很幸福喔,現在,幸福得不得了,真的。我在跑步,因為發自內心想要跑步,就跑了,因為不想讓隊友孤獨地跑步,所有人就跟著一起跑了。還有比這還要更幸福的事嗎?」
藏原鼻頭一酸,一用力,把清瀨的手心拱出了兩個肉峰。
清瀨看著還在震動的天花板,微笑起來。「你說王子啊,你忘了他最厲害的地方了。」
「什麼地方?」
「他對一件事情執著專注的程度,比之你我可能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喔,這是耐力運動最需要的素質了。你還記得他搬來時候的事嗎?」
藏原回想了一下,笑了出來,「記得。」
「那麼瘦弱的人,那一卡車的漫畫居然都扛上去了。搬了幾箱啊?有十五箱嗎?」
「差不多吧,雖然我們有幫忙,但是真的沒想到他扛得動。」
「隔天我去叫他出來吃早餐,結果這傢伙不睡覺,已經按類別、字母順全部編目排好了,而且還是用一種,嗯,絕妙的平衡感這樣、這樣、這樣疊起來的。他不去圖書館打工或是當建築師實在很可惜,比我們系上教文獻學的教授都還厲害呢。」
「真的很了不起,那個晚上我以為我的天花板隨時都要塌了,害我都跟著沒睡。」
「還有那個,『當天發售的雜誌一定要當天看完』的規矩,不是比很多需要教練在後面拿著鞭子逼才會練習的專業選手都還有紀律嗎?」
「哈哈,雖然這樣比好像有點怪怪的,但是,好吧我同意。」
「KING也有他的難題,在我看來,他正在盡他最大的努力了,逃跑之後要再回到原地堅持待下來,是很需要勇氣的一件事。尼古學長呢,從我們說要跑箱根開始就已經在戒煙了,到目前為止,我知道,一根都沒有抽過。神童、姆薩都不用說,雙胞胎本來是被騙來的,但你看那倆兄弟,現在滿口都是專業術語,我跟你說,城次還常常自己一個人跑去練呢。」
「你怎麼知道?」
「竹青莊有我不知道的事嗎?就某人自以為可以瞞過我呢。」
「⋯⋯對不起。」
「還有阿雪啊,只要說出口就會做到,三年就把學分都修完了,法律系喔,為了司法考試,最在意的外貌都不管了,連鬍子都不刮,泡在房間裡苦讀一年就上榜的人,這意志力真的有比長跑選手差嗎?」
「他因為沒時間打工,還凹你請吃了一年的午餐。」
「所以說,有借有還囉。」清瀨眨了眨眼。「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啊,根本就沒有把握。」
「哈?」
「我也很常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喔。但那又怎樣?我就是想跑而已。我就是想跟大家一起去箱根而已。我就是無論如何都要跑到那裡而已。要是遇到牆,就大家一起撞破,撞不破就一起繞道跑就好了。這就是隊友啊。阿走,你啊,」他把五根手指塞進了藏原的指縫裡,「你可是我的定心丸呢,少小看自己的重要性了。」
「我⋯⋯?」
「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他一邊說一邊翻了個身朝向藏原,「只要看著你跑步,我就會覺得我什麼都辦得到。」
藏原轉過頭,看著他那一雙亮亮的大眼睛,彷彿在黑暗中對著自己發光。
「這個⋯⋯不只是種錯覺嗎?」藏原的心口被光照得發燙,語聲輕軟地飄浮其中。
「『信心』這種感覺是需要實證的嗎?」清瀨愉快地笑了起來,光彎成了月亮。又去摩挲藏原到夜裡已冒出了點根來的鬍渣玩。「你會變得更強大的,我想要跟你一起,追求這個境界。我想要到七八十、八九十歲的時候,跟你一起當超級爺爺,然後記者會問我藏原走是怎麼辦到的,怎麼可以一把年紀還跑得這麼美啊,我就會說,因為他是阿走啊。」說完調整了一下姿勢,打了個呵欠,軟綿綿地說:「王子的訓練日誌至少很誠實,哪像你,拿訓練日誌當情書在寫。」
「我哪有啊!」
清瀨輕笑,「現在看日誌的人不是我爸了,你想寫什麼儘管寫啊,我照單全收的喔。」過了一陣子,就快睡著的時候,又咕噥地說:「明天熬玄米雞肉粥給你吃吧,你得補一補。那些傢伙也得補一補⋯⋯」
竹青莊的住宅範圍幾無其他人煙,到了半夜,除了樓上跑步機的聲音,四周一片靜寂,連阿雪現在也沒在深夜動滋動滋的了,應該也是睡死了。清瀨的呼吸聲逐漸變得平穩輕緩。雨剛停下的潮潤空氣撥開了窗帘,隱約的稀薄月色覆在他還殘留一點笑意的睡臉上。藏原看了許久,被反扣著的指頭輕輕在清瀨的骨節上打起柔緩規律的拍子。
藤岡一真的背影浮現在腦海裡。
他好像有點懂了。
沒錯,藤岡之所以吸引他,並不是因為跑得快。
跑步機的聲音慢慢停了下來,天花板傳來物體落下的聲音,大約是要準備就寢了。他想,王子這樣是不行的。



「不要看地上跑,跑久了脖子跟肩膀就會痛,看前面,身體就會前進了!」
藏原擺動著超龜速跑姿,緊緊黏在上半身逐漸與地面平行的王子身後。在這樣的速度之下,藏原全身的關節和肌肉依然維持在正確的路徑上,牽帶出一組一組完美的動力鏈,由於更能覺察身體運動時施力的位置與狀況,他發現,這樣的訓練其實也不賴。
王子臉色蒼白地轉頭,說:「阿走哥,您可以去前面領跑的,不能不要管我嗎?」
「不能。」
王子的視線跟著一隻經過的蝴蝶飛向遠方,虛弱地說:「灰二哥是惡鬼,阿走哥是附骨鬼,都是鬼,竹青莊已經跟鬼簽下了契約,蝴蝶啊,讓我跟著你飛到天涯海角吧⋯⋯」
「你還能說這麼多話,就代表心肺功能都還正常,加油!身體抬起來,呼吸就會順!終點就在前面了!馬上就到了!」
「還有三公里,阿走哥⋯⋯」
這景況得從一個月前回溯起。
藏原那晚和清瀨聊完,隔日準備早餐時突然說,下次的紀錄賽,我決定不參加了。清瀨一聽,勾了勾嘴角說,是嗎,我知道了。
藏原從開始跑田徑以來,就從未以旁觀者的身分出席過比賽,這次清瀨安排全員上場,只他單獨陪藏原一起擔任應援團。在喜久井大紀錄賽的田徑場旁,藏原站在跑道之外,視野從前方、腳下和競爭者,第一次轉向了全景。然後他注意到了第一件事。
他的隊友們因實力差距而遠遠分散在跑道各處,但他從最領先的姆薩、雙胞胎開始,頭轉了大半圈,一直看到王子之後,他發現每個人臉上竟然都寫了同一種表情。
痛苦、得要命。
灰二⋯⋯他茫然地喊了一聲。但清瀨已經甩起大臂,朝場內瘋吼了起來,沒有聽見。
為什麼大家的表情,都這麼痛苦?
為什麼這麼痛苦,卻都不停下來?放棄也不會怎麼樣吧?沒有要當選手,沒有出路問題,隊友也不會怪你,這不就只是我跟灰二的夢想而已嗎,大家也許還會說,至少拼過了,沒關係啦,還滿好玩的嘛⋯⋯
風聲灌入了他的雙耳,緊接而來的是跑鞋蹬地時鈍而沉的聲音、隊友們飛濺的汗珠、粗重的呼吸聲,他這些外行人隊友們被印著K字的隊服串成了一個發光的星座,在他的眼裡亮得熾人。
這是灰二的眼睛看出去的樣子嗎?
打從湊齊隊伍之後,不,也許更早,從清瀨說要跑、甚至是從他自己說一起來寬政大之後,他始終是以陪著清瀨一起完成夢想的態度在配合,他們看似共犯,事實上他卻是把勝負的責任都丟給清瀨一個人,認為只要跟隨著他、把一切毫無保留地都交給他,就能夠看到更多的風景、一起探索出跑步的意義。
他不是他的王牌嗎?一個隊伍的王牌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和以前的他一樣,自己拼命往前衝拿到最好的成績,守住隊伍的名次就好嗎?他遽然驚覺,他雖然從未在旁觀席看比賽,但他始終都在旁觀。
個人主義式的理解是行不通的。
這不是他上大學第一堂課就學到的東西嗎?他唸了這麼多年的社會學院,不就是為了讓自己可以好好理解這個世界,好好參與他人嗎?
藏原捂住心口,感受著心臟劇烈而激昂的鼓動。這是竹青莊,寬政大學長跑隊,一個前所未有的隊伍,沒有弱肉強食,沒有誰是誰的負累,我們只是一起,純粹無比地來到了這條路上,向著同一個目標奔跑。
是我和灰二一起組成的隊伍,是如果沒有這十個人參與其中,就不會運作的隊伍。
機制無法改變,他們都得服從,要追求速度,取得規定的成績。
可是他們可以選擇如何參與。
回程路上,眾人熱烈討論著應援團的必要性並拿清瀨在最後一圈時的誇張行徑和藏原難得的激動嘶吼來取樂,走在隊伍最後的藏原看了眼挨著他肩膀微笑的清瀨,說,我會認真起來的,隊長。
嗯?
從今天開始,我會認真起來,拿出真本事了,你可不要嚇到了喔。
清瀨斜睨著他,歪著嘴角說,什麼啊,原來你之前都沒認真啊?
藏原便說,也不是⋯⋯對不起啦。我之前,大概沒有真的把自己當成隊伍的一份子。
那現在呢?
藏原看著前方興致高昂說要跑回去、打打鬧鬧的隊友們一會,轉過頭認真注視清瀨的眼睛。
就這十個人,一個都不能少,一起去箱根驛傳吧!
尼拉汪汪吠叫,新的一天又甦醒了,藏原在晨曦裡和眾人做完暖身操,宣佈從今天開始,只要是我領跑,就要跟著我的節奏,無論如何都要跟上來。眾人面面相覷,沒人想接話,清瀨彎著眼睛攬住王子的肩膀說,跟好阿走,誰掉隊誰今天就沒有早餐吃囉!
眾人一個激靈,哈???阿走/阿走哥/這傢伙的節奏不是人類的節奏,誰跟得上啊!!!
藏原微笑,不由分說。走吧!
早餐當然只是嚇唬人的,對眾人的營養攝取錙銖必較的清瀨不會拿這個懲罰人。第一天,藏原以一公里四分鐘的速度前進,前段班猶刃有餘,中段班凝神用勁,都還黏得住他,後段班氣喘如牛,勉勉強強追上了藏原的背影,王子是被清瀨拱著跑的,跌跌撞撞地垂死掙扎,跑完回來見到一桌料理,瞬間就掃空了。清瀨也算得準,飯菜份量都多添了百分之十。第二天,藏原加速到一分鐘三分五十秒,不時回頭,一見有人落後,就指指自己的腳跟,擺手催促。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藏原跑在最前方,替大家承受了最強勁的風阻,眾人不自覺開始模仿他的呼吸、步頻、跑法,分享著他向後釋放的能量,他們像星星之間受到牽引,然後連成了星座,就連落後的尼古和KING都神奇地發現,他們最近的成績又開始逐漸推進了。
垂死掙扎的王子則獲得到了特別整治服務。清瀨背了大把的熱血漫畫台詞,而藏原則和王子一起在城堡裡度過了一段緊密的漫畫共享時光,並利用漫畫矯正了他的畸型跑法,用漫畫引誘他抬起身體不停往前,像用蘿蔔吸引著驢子,然後每晚直接上手幫他拉鬆筋骨,那慘絕人寰的叫聲,連在廚房批閱訓練日誌的清瀨都聽得到。
藏原學會了看漫畫,而王子跑了起來。
他學不來藏原那種專業的大跨步跑法,那需要更多的肌肉力量、長年訓練而成更柔軟的胯踝關節,他自然而然使用了對瘦弱矮小的自己而言經濟性較高的小碎步跑法。藏原甚至替他在跑步機上導入了節奏跑訓練,每晚堅持三十分鐘,一分不讓,配速從一開始的六分十秒逐漸推至五分五十秒,他給他舉著漫畫,也不嫌手痠,速度掉下來就不給他翻頁,王子沉醉在漫畫裡,喘著喘著,不知不覺就跟上了節奏。
五月底的紀錄賽,藏原踩著穩定而輕盈的步伐,準備進入最後一圈,他看了一眼手錶,開始釋放保留起來的餘力提速,十二分十六秒,這次打破十四分台沒有問題,他的狀態回來了,齒輪迅速運轉,前方是兩名來自肯亞的強將,他馬上就能追上。兩名強將飛快掠過了一個快要趴倒在地上的選手繼續奔行。
藏原看見那個選手,反射似地放聲大喊:王──子──!看──前──面──
王子遇到鬼一樣艱難地轉過頭,他一眨眼就飛到了他旁邊。「看前面!路在前面!看前面!」
「阿走哥⋯⋯您真的是⋯⋯陰魂不散⋯⋯」
「馬上就結束了!想想漫畫!跑完就可以回房間看漫畫了!」
王子嘟嚷了兩句,發狠把上半身撐了起來,一抹臉上的汗說:「我沒事了,請不要管我,您快衝刺吧。」
藏原笑了笑,跨步而去完成了最後的里程,一抵達終點,竟也沒想到要看計時板,只急著回頭找人。他被工作人員趕開跑道,站在與線堪堪擦碰的位置,他看了看手錶,對著正艱難地往這裡前進的王子喊了起來。
在場外應援的清瀨用力咬住了嘴唇。他想起藏原每次一到終點就回頭找他的那段日子。他想起藏原再也找不到他的那段日子。可是無論他藏去了哪裡,藏原還是永遠能夠找到他。
歡呼聲響徹賽場,王子打破了魔咒一般的,三十分的關卡。
無視場外其他人莫名奇妙的表情,清瀨和八名隊友們叫跳著衝上前去團團舉起人往上拋,他想大笑,藏原就在他正對面,抓著王子的腳,他抓著王子的頭,笑意從腹部深處一直一直湧上來,他彷彿能感覺藏原掌心的熱意透過王子的身體傳到了他的掌心,他覺得自己好久好久,都沒在田徑競技場上這麼開心過了。
訓練如此日復一日地進行,就在濕答答的梅雨季終於結束的時候,神童和阿雪拿到了正式紀錄。



熱⋯⋯
清瀨和藏原坐在商店街附近一間便利商店外頭的長椅上,分食著一根西瓜蘇打冰棒,自動門每次叮一聲打開時,兩人都會不自覺瞇一下眼睛,享受從店裡外洩出來的短暫冷風。
好不容易熬過了梅雨季,卻迎來東京史上最猛烈的酷暑,都內最高氣溫一度測得超過40度,沒有空調的竹青莊和油鍋地獄沒什麼兩樣,王子在房間裡中暑過幾次,雙胞胎每天貼著走廊的木地板爬行,所有人傍晚的訓練都蔫蔫的,被熱氣一蒸,心臟異常吃力,神童和KING也因為有點脫水而經常在跑道上抽筋,連最擅長忍耐的清瀨和不管什麼環境都能跑的藏原都有點吃不消了。清瀨每天變著花樣做酸酸甜甜的涼拌小菜給大家開胃,眾人都還是有點食不下咽,晚上又熱得睡不著,存不了足夠的肝醣,能量太少,光吃營養補充劑也不行。
「雖然說適應氣候也是耐力運動員的功課之一,但這也太極端了。」
「再這樣下去,不要說跑步了,好幾個人都要生病了。」
藏原把袖子捲到了肩膀上,汗水順著鬢角流下凝成水珠,又淌落到脖子上,他捏著冰棒棍子送到清瀨嘴邊讓他咬了一口,又拉回來自己咬了一口,嘎答嘎答地嚼著裡頭的剉冰。太熱了,兩個人站在冰品冷棟櫃前掙扎良久,清瀨嘴裡碎碎唸著:我們要飲食控制、我們要飲食控制、我們要飲食控制、這裡面是糖、糖、糖、色素、香精、糖、糖、糖,最後咬牙妥協,買一根分著吃,罪惡一起擔,就一根冰棒而已哪有差人不要活得這麼累啦!
「有沒有什麼涼快一點又適合練跑的地方?」
藏原從褲子口袋撈手機──這不是訓練時間,在口袋裡放東西不會被清瀨罵──清瀨把他手上的冰棒接了過去,先給藏原又咬了一口,自己又咬了一口。藏原一邊嚼剉冰,一邊飛快地打字,划了一會,隨口道:「這裡好像不錯。」
清瀨湊過去看,螢幕上寫著「夏季避暑聖地 長野‧白樺湖 標高1400公尺 箱根驛傳常勝軍夏季合宿」。其實他剛剛想的只是東京有沒有什麼室內田徑場之類的可以用,沒想到這麼遠去,他催促著藏原再往下划,白樺湖有環湖跑道,一圈約3.8公里,標示清楚,可以很好地掌握距離,路面是PU材質,靠近山頂處海拔更高,還有未鋪柏油的健行步道,能減少對腿部的傷害,到高海拔山區不僅能避暑,還可以做高地訓練、讓大家去給低氧環境刺激增加紅血球、肌紅蛋白和創造細胞能量的粒腺體,提升耐力,還能練上下坡跑,模擬在箱根的感覺,白樺湖風景很美,又有多個區域可以規劃,到不同的地方訓練能創造新鮮感和樂趣,合宿集訓還可以更加凝聚向心力⋯⋯清瀨在腦內這樣過了一遍,興奮地說:「阿走,你真的是天才!」
「啊?」
「我們去合宿吧!」
「啊⋯⋯嗯,可是辦合宿需要很多錢吧?」
清瀨嘎答幾下把冰棒咬到剩下一個小方塊,塞進藏原嘴裡讓他啃完,把袋子連同棍子丟進旁邊的垃圾桶,一拍手,說:「走!」
「去哪?」
清瀨笑得燦爛:「拉贊助!」
涼風吹拂,眾人扛著行李,站在白樺湖週邊一棟看起來就是久未打理、有些腐朽的木造別墅前,那種熟悉的破舊感,宛如一個世外青竹。
別墅是商店街的一間打擊練習場老闆免費提供的,八百勝和其他店家會負責提供合宿期間的所有食材,往返有青竹的白色廂型車,眾人只要帶好自己還有衣服裝備就好,幾乎不用負擔什麼額外支出。
這次上山是清瀨開的車。他們中途換過一次手,眾人本來膽戰心驚,除了第一次跟大家一起出遠門樂不可支的尼拉之外,一個一個都想打電話問家裡有沒有給他們保保險。但藏原看起來鎮定如常,給他們一個安心的眼神,便跟清瀨下車互換了位子,沒想到眾人一路平安,王子和向來神經質的阿雪甚至安穩到睡著了。神童和姆薩驚嘆:灰二哥開車的技術變好好!副駕上的藏原沉默不言。當然,那是他冒著生命危險陪清瀨去一遍又一遍地練來的,清瀨堅持他們兩人要輪流開車,從青竹出發到白樺湖最少也要開三個小時,還要走山路,一個人開太累了。
山區訓練最有意思的是,每個人在平地看不出來的潛能,在這裡全都會顯現出來。例如神童在斜坡上如魚得水,草原上的越野跑就像姆薩回到家鄉,下坡路段的阿雪大膽而穩定,雙胞胎適應力強,到哪都能玩,只要刺激一下就會往前衝,王子對自然環境的感受敏銳,很懂怎麼保存體力,雖然每當超過十五公里就會後繼無力,但是無論再累都能一步一步慢慢跟上,尼古能忠實地保持速度,KING不願當被落下的那一個所以總能牢牢黏住尼古。寬容的大自然不像一致且循環的田徑跑道,它會接納所有大相逕庭的個性。
清瀨做為總指揮,負責全面的訓練計畫,阿雪會提出觀點挑戰,以便隨時修正,達到更好的成效。而藏原則想了一個好玩的遊戲,那就是在各種不同的路段上,每個人都要輪流負責領跑,在何時轉彎、哪裡前進,都由領跑的人決定,而其他人都得緊緊跟上去。這個遊戲逼出了大家的潛力和默契,後方的人也會因此注意到領跑人的優缺點,每晚訓練結束,清瀨都會要求每個人分析自己和隊友當日的訓練表現。若是發現前方人跑姿上的異常,便由藏原和清瀨立即著手調教。
不過這對王子可一點都不好玩了,輪到他領跑的時候,總是掛一張生無可戀的臉逼自己雙腳動快一點,以免後面的隊友撞成一團。但他不得不承認,這確實顯著地提升了自己的速度。而藏原則在其中鍛練了無比的耐性。
一個深夜,眾人都睡沉了,藏原和清瀨在陽台上喝熱牛奶看著夜空聊天。
「哇,這個星空,不輸我們家呢。」
「灰二。」
「嗯?」
「我開始喜歡驛傳了。」
「是嗎?」清瀨饒富興致地說。
「我就說你弄出來的隊伍一定很好玩吧。其實驛傳就是『不一樣的人可以一起努力往一樣的地方前進』才會有意思吧。嗯⋯⋯因為好玩才喜歡,是不是很膚淺啊?」
「那我不是一樣嗎,雖然我一直都很喜歡,但是,說真的,現在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時候,正值顛峰喔。自從當選手以來,我們從來沒跑得這麼快樂過吧?太快樂了。」隔著身後那道牆,他們的隊友們正在裡面睡成千奇百怪的睡姿。他微笑著喝了口牛奶,抬頭去數天上的星星,數著數著,竟然數到了一顆流星。清瀨沉默了半晌,很輕很輕地說:
「我們一定要去箱根。」
藏原握著暖暖的牛奶杯。「嗯。」
這段地獄般的合宿集訓來到尾聲的時候,幾乎每個人的膚色都深了一層,連粉白色的清瀨都曬成了小麥色的清瀨。高地低氧訓練和逐日增加的長距離越野訓練奏了奇效,回到平地後眾人因為需要適應而短暫疲累了一小段時間,但很快恢復了,並且發現練跑變得輕鬆許多,成績也大幅提升,就在八月底的動地堂大紀錄賽中,尼古和KING終於取得了正式紀錄。
九月底,距離箱根預選賽報名截止前,只剩最後一個紀錄賽了,就像因果和時空的循環,他們又回到了第一次參加紀錄賽的東體大賽場。
王子蹲在田徑場旁用力拉緊了鞋帶。
這整整一個月,王子不分晴雨地參賽,跑道上每次都會換不同隊友陪跑幫他開路,可是他知道那終究得是他一個人的比賽。他綁完鞋帶,站起身來看了看和他一樣緊張但卻微笑著與他擊掌的隊友們。
清瀨站在遠遠的階梯看台,他知道王子會感受到他在那裡,他不用說什麼,沒有人可以幫誰完成旅程,雖然是他把人拖下水的啦,沒有資格說這句話,所以他想給王子留一點距離。他看到藏原抓著王子的手臂在寫些什麼,嘴巴動了兩下,大約是最後的叮囑。
鳴槍開跑,青竹的隊友們吼叫著,他看到王子要哭要哭的表情,超過了一個人,又超過了一個人。他看到王子跑了起來。左腳與右腳輪流踏出。他看到王子跌跌撞撞地在衝刺,直到最後一步。
十六分二十六秒五八。
王子跨過了終點。
隊友們靜默了十幾秒鐘,同時爆出歡呼,衝了上去一層一層抱緊了王子又跳又叫,藏原退出了隊伍,轉了個方向,往清瀨的位置走來。
還在場上的王子使勁喘氣,轉過了身來,朝他徐徐舉起右手。那條纖白細瘦的手臂對他展示了藏原用黑色麥克筆寫下大大的「向前!!」
這又是在模仿哪部漫畫啊,搞得那麼煽情,還有阿走字好醜。
他忍不住想笑,但是眼淚開始有不受控的跡象,手輕輕地顫抖著,站到他旁邊的藏原一言不發地握住了。
清瀨用力吞嚥了幾下,把喉頭的痠疼壓下去,說:「王子就是我。對吧?如果王子辦得到,我就辦得到。」
「嗯,他辦到了,你也可以。你是對的,」藏原遙遙看了一眼被隊友們包圍的王子,「王子很『強』。」
清瀨仰臉朝向天空,不想讓眼淚掉下來,藏原便伸出手臂,用袖子壓住了他的眼睛,水份很快被他的運動外套布料給吸收。
「謝謝你,阿走,」清瀨又吞嚥了幾下,停頓了幾分鐘,才接著說:「是你讓這一切變成可能。」
藏原微笑著,「不,是我們讓這一切變成可能,是所有的人,」
「是這十個人,讓這一切變成可能。」

-tbc


涉江 發表於 2022-8-21 20:11:28

10

鏗硿、鏗硿,啤酒罐和玻璃杯相碰的聲音此起彼落。
神童抱著清酒瓶站起來嗚嚕咕嚕用山形話發表了一段感言,沒人聽懂,不知道是誰踢到杯子,烏龍茶灑在了榻榻米上,被姆薩踩到了,屋裡響起清瀨的斥罵,指揮人去拿抹布和吹風機,藏原接過吹風機,清瀨忙著用抹布吸水,抓起姆薩的腳就去擦,姆薩嚇一跳,一個沒坐穩,啪躂一下,又按了一個烏龍茶腳印。尼古抓著啤酒罐開玩笑,誰在這偷尿尿啊,是要叫雙胞胎怎辦咧?眾人笑成一團,撞到了王子,王子手一震,漫畫飛出去差點摔在茶漬裡,轉頭露出一個恐怖的表情道,這本是絕版限定版!網路上已經喊價喊到一萬日幣的限定版!阿雪涼涼地說,誰撞的誰要負起損害賠償責任喔,KING指著漫畫封底環視眾人:問題一!這後面的C-code數字代表的意思是?清瀨一路收拾,我說你們,小心一點啦,杯子放到桌上去,不要放地上,城太城次,腳拿起來,下面還有!還好沒有糖,不然要招螞蟻了!幸虧難得出現在這間房裡的房東兼掛名教練已經喝得醺醺然,沒反應。
池谷先生虛虛拿著攝影機,看著這群從賽場上凱旋歸來就突然變成幼稚園小朋友的正式選手們,滴下了冷汗,不知道該拍還是不拍。
池谷先生是日本電視台NTV的攝影記者,為了製作寬政大學長跑隊的五分鐘新聞專題,今天是第一次直接進到竹青莊,貼身紀錄他們訓練以外的生活,沒想到是這麼自由奔放的場景。已喝了兩罐、還不見醉意的藏原悄聲向他道歉,說您應該覺得很意外吧,不過這就是我們隊的相處和慶祝方式了。
今天是個重要的大日子。沒有人想到寬政大竟能通過預選賽,奪下箱根驛傳的出賽門票。
在王子通過正式紀錄隔天,清瀨就立刻送出了預賽報名申請。對這支只有十個人、裡面還有四個大四兩個准大四生的小隊伍來說,此屆預選賽就是一局定生死。不像其他學校可以派出十二個人同時參賽再擇優計算十名選手的成績,他們只要有一個人掉隊或沒有完跑,一切就到此結束了。雖然每年狀況不同,但平均來說,每個人都得拼在一公里三分多鐘以內的速度才行。對藏原、清瀨、姆薩、雙胞胎這些菁英部隊來說並不困難,對尼古、KING尤其是王子來說就很吃力了。清瀨安慰道,不要覺得壓力太大,他和阿走會盡全力為大家縮短總時的。他一一看著每個人的眼睛說,我們已經走到了這裡,就算無法通過,也一起完成了很多事了,你們是我最引以為傲的隊友,這些日子以來的訓練不會背叛你們,所以,大家就放膽去跑吧!
今年總共有四十一所學校參賽,他們要在這四十一所學校中搶到前十的位子。儘管事前就知道,但眾人在現場看到這麼多的選手,這麼多的啦啦隊,這麼多的攝影機,都不免有點臉色發白。清瀨始終掛著微笑,用冷靜且堅定的表情安撫眾人,但藏原知道他很緊張,他自己當然也是。
清瀨和藏原立在隊伍最前頭,趁著起跑前清瀨悄聲招呼大家喊隊呼,藏原回頭看了一眼後方其他隊伍,又看了眼自己的隊友們。他們的確是弱校。可是和其他的委靡消沉的弱校不一樣,他的隊友臉上專注無比,全是孤注一擲的決心。說真的,在各大比賽前被壓力擊垮的專業選手大有人在,可是他們卻全員站到了這裡,和自己內心巨大的壓力和恐懼奮戰不休。因為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他眉目一擰,回過頭來,聽著工作人員的倒數讀秒,擺出起跑姿勢。
早上八點三十分,立川市郊外的昭和紀念公園,總共二十公里的賽程,箱根驛傳預選賽準時開跑,在公園旁自衛隊營區飛機滑行跑道跑過兩圈共五公里後,跑上了一般道路。
寬政大除了已可算得上長跑部經理的葉菜子之外,沒有額外的工作人員可以在沿途提供情報,清瀨必須一邊參賽一邊照顧後方隊友,觀察賽況,計算時間,定點打暗號下指示。藏原與他在領先集團裡並肩齊跑,耐著性子抑制腳步。一直到十公里處,集團開始鬆動,幾名選手率先衝出,他和清瀨對視了一眼,清瀨微笑起來,頭往前一努,藏原點頭,加速進入了自己的節奏。那熟悉的、宛如駿馬般無所畏懼的背影就在清瀨前方,重新讓他看見了那一片他曾經遺忘的原野。
藏原這一戰備受矚目,他在最後三公里和號稱箱根二區怪人的非洲留學生伊旺奇一場精彩的競速,讓觀眾屏住了呼吸,最後以大會第三名、本國籍選手第一的成績抵達終點。在十一‧二公里折返點時,他的身影依序映入了青竹眾人眼裡,就像練習時他在前方釋放的引力,再度把所有人串連成星座,牽著後面的隊友奮力擺動身體。清瀨到十五公里時也開始加速衝刺,以六十分鐘整的成績,和喜久井大選手並列大會第六,寬政大的名號又在觀眾心裡登稜跳出了一次。
清瀨蹲在草地上,看到急急過來尋他的藏原,突然好想跑上去摟他脖子,但是一時站不起來了。藏原奔過來,問他腿是不是在痛,他說肌肉有點痠而已,沒事,阿走,你跑得真好,阿走太厲害了,你果然是最棒的!他笑得像個孩子,趁藏原靠近他時兩手繞住他後頸往自己的方向拉,藏原只是就著這個姿勢擰開了礦泉水瓶蓋澆在他腿上,然後抓住腳幫他伸展,說我去找冰塊,你不要亂動知道嗎。
回來的時候,雙胞胎、姆薩、阿雪、神童都陸續抵達了,雙胞胎休息一陣拉完筋,去終點處等剩下的人,最後架著被醫務人員看顧過已經醒來的王子和所有人圍在了一塊,聚成一團凝重的低氣壓。阿雪初步計算,全員平均值大概就落在中間,是生是死不過一線之隔,只等著一個小時後宣判。
揭曉時,眾人都閉著眼不敢看,不管哪裡的神都胡亂求了一遍,藏原和清瀨緊捏著對方的手,結束後才發覺彼此手上都是自己的指甲印。
司儀驚喜唱名。寬政大從四十一所學校中出線,卡上了第十名的位置,總用時,十小時十六分四十三秒。
隊伍靜默五秒後爆出歡呼,清瀨握拳仰天想要大喊,還沒想到要喊什麼,隊友們就一個一個撲上來了,藏原第一個被推,壓在了下面,千鈞一髮之際用手撐在清瀨兩側給他留住空間,在上頭一陣大笑大叫裡一邊跟著感動一邊不合時宜喊著小心!小心灰二的腿!
NTV的池谷先生是從預選賽前就開始採訪他們,預賽時有電視台的攝影車直接跟拍,結束後又跟著眾人回到青竹開起宴會來。
池谷先生心想,還好在大家變成這樣之前,還有拍到好畫面:竹青莊破舊傾頹的建築、十雙骯髒斑駁跑鞋堆放的玄關、清瀨用心伺養隊員的廚房、尼古的鐵絲小人、王子的漫畫城堡、KING的雜學大全、阿雪的跑步科學專書、寬政大隊員兼吉祥物尼拉、眾人舉杯同慶的一刻、一起喊「箱根山嶽險天下」的景象⋯⋯
他問平時很常這樣聚會的嗎?清瀨回答:「平時要飲食管理,禁菸禁酒,但大約每十多天或是有節日的時候會讓大家放縱一下,這有助於釋放壓力,維繫感情,對提升成績也有幫助。」
問平時怎麼保養身體,神童回答:「除了每天都會吃營養補給品,例如維他命和鐵劑,灰二哥每天兩餐都會計算蛋白質這些營養含量,還會自己做糖漬檸檬給大家預防感冒、做蘋果醋幫我們減輕疲勞感。」
問寬政大長跑隊的幹部組織,姆薩回答:「我們將灰二哥當隊長,將阿走哥當副隊長,灰二哥和阿走哥的默契是渾然天成的呢,阿雪學長是參謀長,神童哥可謂公關長兼事務長吧,啊,以上這些詞彙都是神童哥教我的喔,他還是日文推廣大使!」
新聞專輯播出之後,淺子打了通視訊電話過來,說我看了新聞喔,走君怎麼都躲在旁邊,只拍到側面,上次讀賣的那張照片也是啊,都不笑,又不看鏡頭,這麼帥的副隊長,要大方入鏡啊。藏原臉紅起來,清瀨笑著說,他害羞啦。淺子便說,你們的報導我都有剪下來,新聞也有錄,說著拿出一個的鐵絲小人對著鏡頭晃了晃。清瀨嚇一跳,說,媽你怎麼會有這個!淺子抿嘴,我是寬政大長跑隊的後援會成員啊,定期小額捐款,支持你們上箱根,比賽我會看的,你爸⋯⋯他就算看不了也肯定會聽的,所以,加油喔。清瀨和藏原震驚了好半晌才回神,清瀨不由得眼眶一熱,說,嗯。
十月下旬,他們走了一趟箱根賽道,清瀨和藏原帶著眾人從大手町巡禮到小田原,為大家詳細解說各區賽道的攻略和注意要項,並擇一小段一小段沒有被禁止的非公路段試跑。行程最後,清瀨把車開到蘆之湖的著名景點箱根町港短暫停留。夕陽下的海面波光閃爍,像是一切都來到了尾聲。
藏原與清瀨坐在石階上,他靜靜感受了一會挾帶水氣與鹹味的海風,說:「等跑完箱根,我們再去京都吧。先回家一趟,去稻佐之濱看夕陽,然後再出發。這次去久一點,去個五天或六天怎麼樣,找個房間有溫泉浴池的旅館,你一直很想要吧?」
「聽起來很棒,但是我們哪來的錢可以玩那麼多天還住溫泉旅館啊?」清瀨笑說。
「這你不用擔心,我有私房錢。」藏原神秘地揚著嘴角。
「哈?」
「走吧,回程我開車。」
「喂,等等,你先別跑啦,什麼私房錢?」



新年的祈福鐘聲響過,箱根山上降下了今年第一場初雪。
東京大手町讀賣新聞本社大樓下方,「東京箱根間往復大學驛傳競走」的橫幅布條在風中獵獵作響,清瀨陪著一區的選手王子一直到最後一刻,替他脫下了羽絨隊服大衣,將由泥水匠老婆一針一線為大家縫製的寬政大學接力帶整理好塞進他的田徑褲裡壓實,微笑著送他走上起跑點。
王子回過頭朝他舉起手,說,我出發了。
早上八點整,槍響,二十名選手在現場觀眾的掌聲下齊步開跑。
箱根驛傳終於拉開序幕。
清瀨撥了電話給陪著二區選手姆薩的藏原,準備前往鶴見與他會合,等接完王子之後,再一起趕赴五區終點蘆之湖接神童。
九點五分三十七秒,在清瀨和藏原破音的吼叫聲中,王子完成了序章的第一個任務,在鶴見中繼站摔進了兩人合圍的臂圈裡。
王子雖是以第十九名抵達──由於有一隊是不計入團隊總排名的關東學生聯合隊,因此實際上是最後一名──但與第一名的六道大只相差了一分零一秒,以王子的實力來說,真的是豁盡全力,一路謹守清瀨的指示,直到進入十七‧八公里處的最大難關六鄉橋路段之前都緊緊黏住了大隊沒有落後。也幸虧這次如他們所願,起步的節奏並不快。清瀨此時滿心都是感謝,這一個在預期之內的順利開端,讓他稍稍踏實了下來。
姆薩接過接力帶衝出,清瀨和藏原確認王子一個人回飯店沒問題後,便趕搭京濱特快車前往橫濱,再轉JR到小田原,轉乘箱根登山電車至箱根湯本站,然後轉搭公車爬上蘆之湖。
他們上一次這樣跑箱根的行程,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雖然走的路線稍有不同,但這次他們不再是旁觀者,記憶兩相疊合,讓清瀨有種不真實的飄浮感。
「阿走,你捏我一下。」
「?」
「隨便捏一下。」
藏原就伸手輕輕捏了一下他的臉。
雖然不怎麼痛,不過清瀨還是吁了口氣笑了。「是真的耶。」
「什麼啦。」藏原也被逗得笑了起來。
「我們真的來跑箱根了。」
「當然是真的,你電話響了,快接吧,應該是有消息。」清瀨看了一眼手機,是在二區安排的情報人員打來報告姆薩的狀況。清瀨掛斷後,皺著眉又打了通電話給在教練車上待命的房東,請他在十公里處指示姆薩降速。
安排在各區沿途定點的情報人員都是從校內招募來的志願者,每區十五公里處會陪跑一小段的給水員,則是藏原曾經說「聽說不知道在幹麻」的寬政大田徑部短跑隊員。通過預選賽後,他們的後援會人氣大增,很多有在關注箱根驛傳的學生也自願提供協助,觀眾群裡也有一些住得不遠或是新年沒有回家的寬政大學生來為他們應援。雖然規模比起其他學校微弱許多,但在畫面上看到寫著「寬政大學」的應援旗幟四處揮舞著,還是無比感動。當然,還有從一開始就支持大家、幫他們做隊服甚至打點此次住宿事宜的商店街夥伴們,以及無償陪伴大家練習,負責組織工作人員、打理行政事項的葉菜子⋯⋯他們並不是只有十個人。
「藤岡沒有出現在二區,看來我們賭對了。是你的了。」
藏原一勾嘴角。「求之不得。」
藏原向著前方瞇起眼,清瀨側眼看見,心頭像被燙了一下。
那是他從小就著迷不已,曾經發誓要保護一輩子的,藏原的意氣風發。
他們在遞交區間名單前的幾個晚上鎖在清瀨房裡排兵佈陣,一起決定了各區選手。五區的神童和六區的阿雪是最早有共識的,十區由清瀨畫下句點亦是順理成章,故也早早決定了,尼古和KING可以分別放在難度稍低一些些的七區和八區,清瀨解釋道,尼古學長與阿雪互不相讓但又關係最好,若阿雪能在六區跑出好成績,必然能夠鼓舞學長。起始的一區由於在很長一段路上都會是齊跑狀態,很容易受到隊伍動向的影響,起跑時又有龐大的圍觀人數,不適合神經纖細的人,向來都活在自己世界裡的王子正是最佳選擇。三區途經湘南跨海大橋,風景極好,當時場勘,城太就明顯表露出喜愛之意,四區會進入小田原區域,接上箱根登山道,路面起伏多端,由愛玩又靈活的城次負責。
如此剩下的,就只有王牌雲集的區間「花之二區」以及「回程的二區」九區了。姆薩擅長平地越野,他的一萬公尺成績與專業選手相比也並不遜色,再加上他溫柔寬容、善於鼓舞隊友的特質,在未來兩年也有望成為寬政大長跑隊的當家王牌,他們一致認為,姆薩負責二區沒有問題。雖然近年來去程開跑的整體速度都有偏快的趨勢,然而箱根的王者六道大有四連霸的野心,房總大虎視耽耽,藤岡今年是最後一年了,六道大絕對不會輕易打出這張王牌,兩人推測他們可能會把精銳盡數押在回程,無論去程表現如何,都能在賽道最後交由藤岡逆轉。所以,把藏原放在九區,是最有機會和藤岡交鋒的,更何況,藏原也是寬政大逆轉勝奪取種子權的關鍵,也不宜在去程就草率佈棋。
「你說,現在的我能贏藤岡嗎?」
「你問我不準,我百分之百偏心啊。」清瀨含笑說。
他們現在的精神都處於極度緊繃的狀態,如此說笑,總算沖淡了一些緊張情緒。手機畫面裡正轉播著二區的賽況,但並沒有攝影車跟著姆薩。「希望他有確實聽到傳話。」清瀨嘆口氣,說:「我打給阿雪。」
阿雪正在小田原陪著神童,神童的聲音聽起來比喝醉的時候還要糟糕多了。他在比賽前夕突發感冒,早上眾人按計畫各自出發,清瀨事先給大家準備了可以帶著走的早餐,自己和王子、藏原、姆薩第一批先鋒隊天未亮就離開了,來不及確認神童的狀況。神童在電話那頭顧左右而言他,清瀨便心中雪亮病況恐怕不太輕微,顯然還正在發燒。
掛了被藏原打開擴音的電話,清瀨神情鬱鬱。「是我說要讓神童征服箱根山嶽的,我給了他這麼大的壓力,還把所有和校方跟關東學聯交涉的事情甚至財務的工作全都丟給他,才會害他生病,但是我居然連一句不行就棄權不要勉強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五區這麼冷,還下著雪,阿走,我真的⋯⋯」
「我也說不出口,如果我可以幫上更多忙的話⋯⋯」藏原低著頭。「先不要想那麼多了,你需要緊盯整場比賽,我們要讓神童沒有後顧之憂。」
姆薩在中段之後慢慢放到了與實力相符的步調,順利通過二區的最大難關、需要一次爬升超過五十公尺的權太坂,用區間十二的成績抵達戶塚中繼站,將寬政大總名次提升到了第十三名。接力帶交棒給城太,以團隊第十名越過中繼站後,又轉到城次手上。
此時清瀨和藏原為了避開人潮,已經在登山舊道的公車上,這條山道窄,繞了點遠路,網路訊號斷斷續續的,都有些焦急,等下了車,畫面一來,就發現城次跑得魂不守舍。忙打給原本在四區中繼站照顧城次的尼古,一問之下,竟是城太突然意識到葉菜子的感情,在交棒時又告訴了弟弟,導致城次失常。藏原表情一肅,以某種大前輩之姿請房東傳話:「喜歡人家就給我好好跑!」害清瀨一聽忍不住好笑。四區終了,仍然維持了第十名的大隊成績。以城次略勝哥哥的實力,本來至少可以再超一到二人,清瀨不免扼腕,但雙胞胎年輕浮躁,這不失為一個好經驗,都盡力了,不必要指責。只是,嗯⋯⋯會影響比賽表現的外在因素之一,很大部分都是感情問題啊。他下意識瞥了藏原一眼。
這段時間清瀨已經連打了好幾通電話給阿雪,內心暗暗期盼著神童在起跑前已經退燒了。只是明知道是徒然而已。難道這樣就能讓他的罪惡感變少些嗎?因為怕嗜睡昏沉影響比賽,他知道神童一定連退燒藥都沒吃。
這段全長二十‧七公里,高度落差達八百七十四公尺,箱根驛傳最險惡的五區賽段裡,清瀨目不轉睛看著轉播畫面。跑到後段的神童已幾乎呈現了無意識狀態,他雖然默許了房東在十五公里處下車阻止,卻又祈禱神童可以躲過那隻手。只要沒有被教練碰到,比賽就不會終止。他想,自己是多麼自私又卑劣啊。蘆之湖現在兩度,濕度很高,體感是零下。神童的身影出現在了前方,蹣跚如醉,一步接著一步,撞開了去程終點帶。
箱根首日比賽就在清瀨和藏原的驚叫、擔架與救護車來來去去的混亂中畫下句點,明天將會有另一批跑者站上此地的反方向起跑點,向原點奔馳回去。神童在醫生診斷、打完點滴之後醒了過來,被叨念責備了老半天:仗著年輕就這樣逞強,再晚一點就要轉肺炎了!
清瀨和藏原垂著頭聽醫生教訓,像兩隻沮喪的尼拉,還是房東難得以教練及長輩的姿態站出來發號施令,叫阿雪幫忙開了視訊會議室,先把神童平安的消息通知在另外兩個住宿地的隊友。清瀨勉強打起了精神,叮嚀負責回程的隊友們早點睡注意保暖不要暴飲暴食,又喊完了隊呼,乘著這股熱意,和藏原拿著房東給的錢搭上計程車至小田原站,轉乘JR東海道線到橫濱,與王子和城次、葉菜子一同下榻當地飯店。
「我明明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在JR車廂上,清瀨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色,喃喃開口。
「嗯?」
「這不是競技的本質,對運動員來說,把目光看長遠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只在乎一次比賽而毀掉往後的生涯,就是得不償失。我明明就是最知道的。雖然神童不是運動員,可是身體安危還是第一,今天是運氣好,他沒事,如果他出事了⋯⋯」清瀨手指發力,掐住自己的手腕肉。「如果我們還有很多年,我一定會阻止神童上場。是不是沒得選擇了之後,人就會變得鐵石心腸?」
藏原沒有接話。
「你還記得大一的時候我跟你說,我想要準備好彈藥,所以接下了伙食的工作嗎?這四年來我照顧著大家,老實講,我不敢說這裡面是不是藏著愧疚跟補償的心理。是因為我的一己之私,把大家拖進這個漩渦,讓大家必須面對這些風險。」
「『就算根本沒有這件事,灰二哥還是會這樣照顧我們,他是真心對大家好的,青竹這樣融洽舒服的氣氛和環境,是灰二哥一手建立起來的。』」
「什麼?」
「這是神童對我說過的話。」藏原微笑起來。「神童真的很懂你,一眼就看穿了呢。今天在螢幕上看著他的每個隊友,還有他自己,都是鐵石心腸,我相信所有人內心在房東先生的手快要碰到他的那一刻,都是在喊著『不要』吧。你不是一個人,灰二。我們現在已經分不開了,這所有的人都是共犯。嗯,好吧,我沒資格說,我才是最壞的共犯,是我鼓勵你不要放棄,一路跟著你不走,說要一起完成夢想的,所以我要負起最大的責任。走吧,」列車在「嘁──」一陣刮軌聲後停了下來,藏原牽住了清瀨的手將他拉起向車門走去,「明天就是最後了,我們要跑出生涯至今最好的一場比賽。」
夜色濃濃,雪安靜地落著。清晨五點半,藏原在飯店外的大路上慢跑熱身。
為了養足精神不影響彼此睡眠,他和清瀨昨晚分別睡一張單人床,在睡著之前,他一直聽到清瀨小心翼翼翻身的聲音。醒來時清瀨讓他先去跑,說昨晚太緊張了沒睡好,想再休息一會,順便打幾個電話聯絡工作人員,還有重要事情得交待。
太陽漸升,天空呈現出青白色,在日光慢慢壓上了路面的時候,藏原開始感覺到不對勁。
清瀨從不賴床。在他從小到大的印象裡,除了感冒發高燒的時候,不管再怎麼累、訓練到全身痠痛也好、因為考試而失眠也好,他都會像有內建鬧鐘一樣,說起床就起床,就算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想為了比賽表現再多休息一會,也不可能這麼久。預選賽結束的時候他的腿就有異樣,賽後到箱根前兩個月的訓練量龐大且密集,每日里程二十五公里起跳,加速跑訓練還導入跨欄,會加重對腿的負擔。比賽前最後一次的回診日,清瀨正好想起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忘了買,叫藏原幫忙跑一趟⋯⋯跟高中那次一模一樣。安份了這麼幾年,他竟然大意了,就這樣給清瀨的故技重施又騙了一次。他心臟一陣一陣地抽,腳步一煞,便掉頭往飯店直奔,電梯一開,剛好見到一直照顧清瀨的主治醫師谷川先生提了醫藥箱從走廊盡處過來,見到他,腳步一滯,最後只是和他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離開了。
他衝到最裡面那間的房門口,房卡一刷就砰一聲撞開門,見到坐在床沿的清瀨正把捲起的褲管往下放到了腳踝處的最後一折,衝進去一把抓住,掰開清瀨的手就開始往回捲。
清瀨嚇了一大跳,倒在了床上,「阿走,阿走你先冷靜下來!我會跟你解釋的!」
藏原瞪著他,喘了會粗氣,慢慢鬆開了他。
清瀨坐了起來,靜默了片刻,眼眸轉動著,似乎是在猶豫要說到哪裡,末了呼了一口氣,決定據實相告:「之前練習的時候有感覺疼痛加劇,上次回診,照了一次X光,骨頭有滑動的跡象,我覺得直接這樣跑可能撐不住,所以麻煩谷川醫師一早過來幫我打了兩劑止痛針。」
「什麼時候開始痛的?」
「大概⋯⋯一個月前。」清瀨低聲說。
「為什麼不告訴我?」
清瀨抿了抿嘴唇。
「你答應過我的!」藏原也顧不上吵到別間房客,就在房裡大吼了起來。「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讓你一次又一次的騙我,甩開我?」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阿走,你聽我說!我保證會跟你解釋,你聽我說,跟那次不一樣,真的!」
清瀨緩過了氣,說:「對不起阿走,我沒有遵守約定,我很抱歉。我只是⋯⋯我在害怕。我怕你會阻止我。」
「昨天是誰說的?嗯?如果只在乎一次比賽而毀掉往後的生涯,就是得不償失,誰說的?」
「那是還有往後的情況。阿走,你心裡知道的,這是我的最後一次了。」
清瀨低著頭,正好看見藏原的手,那隻手又細細地顫抖了起來。
「如果萬一,我在這裡跑廢了腿,再也不能跟你一起跑步的話,我應該會很難過吧,但是,如果我不跑的話,我一定會後悔。」他輕輕一笑,「人在說不會後悔的時候,不會知道未來會不會後悔,但是認為會後悔的事,卻總是在後悔之前就知道了,真是奇怪呢。」清瀨抬起頭,篤定地注視著藏原的眼睛,說:「阿走,我想跑,我想在這裡,找到我要的答案。」
藏原臉朝著地面,黑甸甸的影子壓在他的前額,胸口猛烈起伏著,像是爐上被滾水不斷撐起的鍋蓋,就要爆發開來,清瀨沒有移開眼睛。
房內靜謐無聲,兩張單人床中間的電子時鐘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往上跳,藏原終於開口:「我知道,就算我反對,就算我阻止你,你還是會跑,就算我再怎麼生氣,再怎麼,想要把你綁起來⋯⋯但我就是拿你沒辦法。」藏原再抬頭,神色變得堅毅,那是清瀨稍覺陌生,卻又無比熟悉的藏原走。「我會跑出最快的成績,為你爭取最多時間。在鶴見等我。」
清瀨與他對視良久,然後很慢很慢地,湖水一般,漾開了一個清淺而溫柔的笑容。
「不要跌倒了喔。」他輕輕地說。



上午七點半,阿雪在六區的起點蘆之湖熱身,準備報到。六道大交出了最終名單,藤岡的名字印在了九區。藏原與城次、清瀨與王子進入了橫濱車站感應閘門,各自前往不同方向的月台。分開前清瀨叫住了藏原。藏原回過頭,清瀨舉起了拳頭。藏原頓了一下,伸出拳頭與他對碰。「給你清瀨牌勝利能量。」清瀨微笑著。藏原深長地凝視了他一眼,轉身而去。
箱根驛傳的回程選手會根據各校的去程總時獨自開跑,寬政大去程與目前第一的房總大相差十一分五十三秒,因此按大會規定,將和其他超過十分鐘差距的四所學校同時開跑,五校間的時間差則會自動計入最後的總時。儘管名次和時間是殘酷的現實,但所有的選手在這條跑道上都是平等的,在房總大出發後十分鐘,最後一聲槍響,裁判旗揚起,蘆之湖的圍觀人群為這五所學校爆起了熱烈的掌聲。
六區起始有一段約四‧五公里的上坡路,緊接著就是長達將近十五公里,高度差距八百四十公尺左右的連續下坡,最後緩降回到平坦路面,是最講究技巧、應變和膽識的一區,這是阿雪的戰場。阿雪的冷靜與沉著在六區取得了驚人的成果,其跑姿甚至被講評人冠以「下坡跑法的範本」,以僅僅的兩秒之差,跑出區間第二的佳績,將原本落入第十八名的寬政大名次再度推到了第十六名。接力帶交到了尼古手上。從這段路開始,選手幾乎都已是獨跑的狀態,沒有參照點、不知道可以超過誰、跑到了哪裡,尼古只是一直守著清瀨指示的一公里三分多鐘的配速,穩定地向八區平塚中繼站推進,直到最後三百公尺全力衝刺,把接力帶傳給了KING。寬政大又前進到了第十五名。藏原和清瀨分在兩地,透過手機螢幕,共享著一個比賽現場。KING在最初有一段亂了節奏,清瀨每五公里都透過房東給他傳遞訊息,告訴他,他一直在看著他,陪著他,但到了最後,這段路仍是他自己的。KING露出了微笑,在十六公里處,衝上了本區的最終難關遊行寺坂。
十一點二十三分,工作人員唱名:「下一個,寬政大!請準備!」藏原脫下長大衣交給城次,走向了起跑點。
十一點二十四分二十九秒,距離回程開跑已經過三小時二十四分二十九秒,KING向呼喊他的藏原衝來,扁扁嘴,看起來有點委屈、有點不甘、又有點期盼,對著藏原說:「拜託你了。」藏原微笑點頭。
謝謝你們,剩下就是我跟灰二的事了。
他接過至此已經濕漉漉的接力帶,奔上了回程最重要區間,寬政大爭奪種子權的關鍵九區。
九區兼二區總長二十三‧二公里,是箱根驛傳賽事的最長區間,藏原的雙腳幾無阻力地踏在地面上,好輕盈,他想,怎麼會這麼輕盈。
眨眼的時間,兩分四十秒,他通過了最初一公里。天上又開始降雪,他忘了時間,也忘了看手錶,只覺得沒什麼重力,不怎麼踏實。我現在很慢嗎?不對,觀眾在歡呼,有攝影車在拍我,所以我現在速度很好,五公里,五公里到了,沒有人在這條路上,人都去哪裡了?
他不斷前進,好像也沒過多久,突然看到兩名跑者就在前方。哪個學校?曙光大,甲府學院大,我可以超過他們,可以,太容易了。十公里了,意思就是我還有十三公里,再十三公里我就可以把接力帶交到灰二手上,太短了,根本不夠,明明如果可以一直這樣跑下去,我就可以超越所有人,我要跑得更快,全力縮短灰二的時間,灰二。灰二?五公里過了,十公里也過了,灰二為什麼沒有給我指示,為什麼沒有傳話給我,我速度不會太慢嗎?不會太快嗎?觀眾在歡呼,有攝影車在拍我,不對,我現在很快,我是不是,跑得太快、太快了?
灰二便再也不要管我了?
──阿走,長距離是可以跑一輩子的項目喔。
──我很喜歡跑步喔,因為跑步的時候,灰二都在我身邊。
──把開不開心喜不喜歡都壓在另一個人身上,對另一個人並不公平吧。
──阿走,我很幸福喔,現在的我。
灰色的柏油馬路迅速倒退,原本充滿顆粒的路面在視覺中變得平滑,樹木、圍欄、沿途的建築、旗幟、人群,都像鏡頭下不斷往後滾動的影像,他的雙腳就是拿著攝影機的手與眼睛,世界在他的意志中後退,一幀一幀全新的畫面在眼前形成又消失,消失又產生,慢慢的,他感覺到雪片碰觸到皮膚,從冰冷轉為溫熱,又轉為滾燙,每一絲一毫的變化都在感官裡清晰無比,最後和汗水融在了一起,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的耳朵刮過了風聲,成為他用以構築聽覺的微小粒子。
他正在創造世界。而世界溫柔地成為了他。
就在那一瞬間,有一道光線穿入胸口。他懂了。
清瀨給他的指示就是,沒有指示。跑吧,自由地!
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綁住,沒有人可以束縛他的腳步,包括清瀨。
從五歲到二十歲,他與清瀨始終形影不離,也始終彼此顧慮。在那個時候,清瀨說覺得自己被全世界背叛了,那麼,他就是他最親密的背叛者,他把自己埋葬在背叛了清瀨的負疚當中,他有了腳鏈,腳鏈抑制著他的腳步,在他每次想要縱情奔跑的時候說,不可以,停下來。
他私自地認同清瀨,視清瀨與他為一。可是兩個人永遠不可能是一。就算跑在同一條跑道上,就算朝向同一個終點,每個人的目標也永遠都不會一樣。就算是下一秒的自己,和這一秒的自己,也永遠都不會一樣。這是這條跑道告訴他的事。
跑步到底是為了什麼?十七歲的藏原走這樣問自己。明明我就那麼痛苦,為什麼沒有辦法停下來?
討厭跑步討厭得要死的王子,抗議著以為黑人就跑得快是一種偏見的姆薩,鬧著彆扭覺得不是優勝就沒有意義的雙胞胎,發著高燒仍在險惡山道上蹣跚前進的神童,有了永遠彌合不了的兩秒的阿雪,跑到狂咳不止的尼古學長,一度逃跑的KING,忍耐著、壓抑著、頂著無法修補的傷痛的灰二⋯⋯
原來如此。沒有為什麼,這個問題永遠都不會有最終的解答,解答了一次之後還會有下一次和下一次和下一次。如果不用自己的雙腳去感受,就永遠不會產生意義。因為跑步的時候,所有的喜悅、沸騰、痛苦、難堪、恐懼、不安、憤怒,都只有自己可以對自己訴說,沒有另一個別人可以當別人的旁述者。
他無法體驗清瀨的痛楚,清瀨也無法體驗他的哀傷。他必須接受他在跑道上必然會拋離清瀨,獨自邁向終點。
而清瀨會在終點那裡等著他。
清瀨在這裡。清瀨也不在這裡。這十五年的一切全都匯聚到了這條二十三‧二公里的賽道上。他和清瀨這一路上的糾葛,他腳上的鎖鏈,都在這裡解開,又重新結成了一個,乾淨齊整、無堅不摧的結。
藏原從十三‧七公里戶部警察署前方,越過十四公里處的高島町十字路口轉入橫濱車站前,以壓倒性的速度超越了前方西京大與喜久井大的選手,目前位居個人第八名。
在鶴見備戰的清瀨一邊做簡單的熱身拉筋,一邊看著放在地上的螢幕。陪在旁邊的王子嘟了嘟嘴,突然有些憂鬱地說,看到阿走哥跑步,有時會覺得不太開心,怎麼說呢,實在太美了,美到不像人類,就好像不管做了多少努力,一到這個人的面前就全部都變成假的了。是啊,你說得沒錯。清瀨笑起來。但是「只要努力就能得到回報」,這是一句既傲慢又不負責任的話,有些事情就是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辦到的,這就是世界。就像阿走的跑步,那不是你,更不是我能夠到達的境界。能讓阿走覺醒,帶他沉入跑步的狂熱和無上的寂靜,讓他超越極限的人不是我,是藤岡。是和他一樣被神明選中,能夠跑到所有其他人都無法跑到的境界的藤岡,才有資格真正與他並肩。
他拾起手機,叫出通訊錄,撥給了等在十五公里處的寬政大給水員。
藏原心無旁騖地在公路上推進,觀眾的歡呼加油聲逐漸模糊成一片,成了不重要的背景音。他進入了十五‧二公里處。好像有人一直喊他。誰?他轉頭,啊,是給水員,那人將手中已經擰開的礦泉水遞給他,說,六道大的藤岡有可能打破區間紀錄!
他喝了兩口覺得夠了,把剩下的水淋在頭上,捏扁扔到了路邊。
是啊,肯定的吧,那個人怎麼可能只滿足於優勝。
藏原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豐沛的氧氣從鼻腔進入,充滿肺部,然後順著血液抵達心臟、四肢、腦部,他的現實感官漸漸散化,就像化成了一攤無形無色的水,可以流動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他開始加速。好痛快,好舒服,又好不安,這就是跑步,是我自己的跑步,沒有人可以與之共享的跑步。
清瀨在螢幕的那頭,彷彿看到藏原變得透明,發著奇異的光,他甚至能夠穿過螢幕,碰觸到那個透明得赤裸的他,並且輕輕撫摸,順著皮膚的觸感,感覺那水流慢慢包裹住他。這就是阿走的跑步,你們都看見了嗎,就像流星一樣,可以讓人許很幸福的那種願的跑步。喜悅與熱意湧入清瀨全身,他蹲下身最後一次拉緊鞋帶。
預賽之後他的跑鞋已磨損需要更換,他遂從壁櫥深處,將這雙從父親的手轉到母親的手又轉到藏原手上,最後交給了他的橘色跑鞋取了出來。這雙跑鞋以緩震為特點,富有彈性且強韌的機能網布對腳有足夠的包覆性,超輕量鞋身與優異的能量回傳表現,同時擁有輕盈、速度與持久能力。
他流暢地轉動了一圈腳踝,鞋尖在地上踮了踮。
十二點二十一分,藤岡以一小時八分二秒的成績通過鶴見中繼站,打破了八年前由六道大自己創下的一小時八分十三秒。直播畫面下方跳出了閃亮的「區間新」字樣。
清瀨與藤岡擦肩,停下,短暫交談了幾句。耳機裡傳來播報員的驚叫聲。
藏原來到了二十公里處,竟彷彿沒有極限一般再度加速,持續連超前方選手,然後到達最後兩公里、一公里、八百公尺、五百公尺、三百公尺、一百公尺,誰在那裡?
藏原從宛如入禪的狀態裡回過了神,在兩側行道樹沿伸而去的筆直道路前方,他看見了清瀨,在這個寂靜的、宛如無物的世界裡,只有清瀨無比真實又具體,站在中繼站的起跑點上,朝他舉起手,露出了笑容。
他看過清瀨千萬種的笑容,溫柔的、俏皮的、無奈的、熱情的、興奮的,唯獨這一種,只會在他面前露出來,那是他雜揉了包容的、疼惜的、任性的、撒嬌的、調皮搗蛋的、迷戀的、還有喜愛的,數不清的複雜情緒的笑容。他感覺地面突然變得堅固,一下一下踏出的足音顯得如此沉穩,就在他眼前,過去、現在、未來的清瀨,全都在那裡,轉身,回頭,穩穩接住了他遞出的接力帶,然後舉步起跑。他還有些恍惚,一下子忘了現在在幹麻,只想著,天氣這麼冷,灰二怎麼沒穿長袖跟袖套,不要感冒了。
藏原走的成績,一小時八分一秒,僅在藤岡抵達的十一分鐘之後,再度刷新了區間紀錄。
寬政大的排名一舉衝到了十二,和選手仍跑在後頭、但團體實際排名第十一的曙大相差五十九秒,第十的東體大相差一分兩秒。
也就是說,與種子權的差距,還有一分兩秒。清瀨裸著雙腿,沒有任何防護,在寒風中奔馳,大腦激烈地轉動著,通過五公里處,房東傳來阿雪的情報,現在東體大的配速是一公里三分五秒,而他是一公里三分三秒。十區總長二十三公里,全程最多只能縮短四十六秒,不夠,他還要再快。
他捏了一下身上的接力帶,滿手水氣。
剛剛藏原把接力帶放到了他手上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他們許了好久好久的那個願望。原來他如此期盼那一刻,是因為那會讓他感覺,不管藏原跑到什麼他跑不到的地方,在最後的最後,他都得把接下來的一切交給他。在那條獨自一人的跑道之後,藏原會將他獨自品嚐到的風景分享給他聽,就像小時候,他兜著他那一堆一堆的糖果餅乾,像兜著寶貝一樣過來分給他。
也許並不是神明的力量,也許神明只是開了他們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真正的旨意是,仰賴命運是不行的喔。他們有過很多命運的機會,他和藏原的相遇、竹青莊的夥伴們、絆住了腳的紅色狗繩、雙胞胎的到來、不是故意排在一起的區間名單⋯⋯但如果他們只是任由命運疊積,如果藏原沒有跟著他來到寬政大,如果他們沒有去看比賽,如果他沒有說他還是想跑,他們就不會來到這條路上。命運只不過是一些紙牌的組合,真正決定的是選擇。
清瀨再次撫了撫接力帶,開始加速,趁著緊急通過京急蒲田站正響起警示的平交道的瞬間,將速度提升到了三分鐘內。
前方還有漫漫長路,他低頭看了看腳邊,橘色的跑鞋包著他的足身,左腳右腳如實踏出,地面不斷後退,他正在前進,著地又起的瞬間覺得自己踩到了什麼。
啊,時間。
他曾經以為再也無法靠近的,指針歡快轉動的時間。
他通過了十公里處,京急大森海岸車站,追上橫濱大的選手,最新消息,東體大選手的速度慢了下來,與此同時,他的右腿傳來了痠麻的感覺,止痛針的藥效已經開始減弱。他維持著一公里三分二秒的穩定速度前進,忽略腿上的不適感,在十三公里的上坡路段一舉甩開了橫濱大選手。
現在的溫度是零點四度,濕度下降,雪停了,有點冷,腿上的痠麻開始轉為疼痛,隨著每一步的踏出而漸次加劇,可是現在的他卻覺得快意得不得了,沿途觀眾的熱切,十區的賽道,他從小搜集的剪貼簿上的景像,跟著選手的攝影車,他正在跑步,跑在他夢想已久卻曾經遙不可及的道路上,順著感官的疼痛而清楚意識到真實。
你還喜歡跑步嗎?十五歲的藏原這樣問他。
十五歲的清瀨回答,我不知道。
這十幾年來,他一直懷抱著無法解釋的寂寞感,明明藏原一直都在身邊,他卻始終有種藏原隨時都會離他而去的不安。因為藏原的跑步太過完美,投射出了他自己的不完美,他就像自己的驅逐者,想要把身體裡一切不完美的雜質推離,直到推離了整個自己。
他赤裸一般地來到了青竹,住進這個破敗的建築,冬天會漏風,雨天會漏水,每個人都在面對著自己的卑微、懦弱、苦悶、陰暗,他驚訝地發現,原來不完美有不完美的活法,原來破洞可以不必都要修補。
跑步的世界也能如此嗎?
他抱著隨時會爆炸的腿,把這些局外人推了進來,瘦弱的王子、骨架過大的尼古、老馱著背的KING、只有在特定區域才能發揮潛能的阿雪和神童⋯⋯這些或與長跑無關,或被長跑所棄逐的身體,他要向自己證明,跑步無關完美,沒有標準,精密計算而生的身體會出現錯誤,完美天成的身體也會痛苦失足,但只要想跑,這條跑道就永遠都會對所有的殘缺敞開。完美的,不完美的,都將共享同一條接力帶。
在每一個區間,每一個五公里他傳去的訊息,每一個賽前的叮囑,折射回來全都進了自己的耳裡。只要到這裡都沒有掉隊就是滿分了,王子。慢下來,不要心急,姆薩。盡情地跑吧,就算不是當選手的料,你依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愛跑步,尼古學長。你準備好按下搶答鈴了嗎,你隨時都可按下去,KING。神童,為什麼他對神童說不出不行就棄權的話,啊,因為他們就是同一類人啊。他怎麼可能甘心阻止自己繼續前進?
他笑了起來。
疾馳過約十五公里處泉岳寺路口,時間僅次六道大,清瀨灰二暫居區間第二。
經過日比谷公園,他來到馬場先門十字路口,壓腿,過彎,右轉,沒有減速,利用正位於內側的優勢,又擺脫了真中大的選手。好暢快,出生至今從來沒有跑得那麼暢快過。這一刻他完全自由,不再恐懼傷勢,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了這個跑道。熟悉的劇痛從右腿一陣一陣直衝腦門,但他現在只想要趕快跑到終點,他想要現在立刻就看到藏原,跟他說,他最喜歡跑步了!
不是為了父親而跑,不是為了生來必須要跑而跑,不是為了要跑在藏原身邊而跑,是為了自己而跑。
他通過東京車站,左轉入中央大道,剩下兩公里,他開始加速,剩下一公里,跨越日本橋左轉,再從首都高速公路與電車高架橋下穿出,一陣強風突襲。最後八百公尺的直線道,他歪斜著身體,以一種以前在田徑隊裡一定會被痛罵的跑姿衝刺。
就在那時,他聽到了「啵」地一聲。
據傳比叡山的僧人會在一千天內跑一千次馬拉松,以做為證道的苦行。這些僧人是為證道而跑,而他只是個俗人,可是在膝蓋骨剝離的疼痛直達大腦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因為痛苦而徹底被剝除表層一切的,那個最原初的、赤裸的心臟,正在勃勃地跳動著。
理智逐漸被白光侵蝕,他像悟道一般頓入出世的異界中,有好多人在喊他的名字,有一個人的聲音特別突出。
是藏原。
他睜開了眼睛,在「東京箱根間往復大學驛傳競走」的橫幅布條下方,藏原將兩隻手掌圍拱在嘴邊,朝著他的方向大吼:「灰──二──!」
阿走⋯⋯啊,是這樣的啊,若我的靈魂不小心迷路了,從每一個孤獨的跑道上回來的阿走,從那個被神選中才能進入的世界回來的阿走,永遠都會在那裡,喊我的名字,讓我回到最純淨潔白的那個起點。
清瀨的身影在藏原的眼中因痛苦而變得支離破碎,又在他的叫喚後復歸完整。
在最痛苦的那段時間裡,藏原曾經想,如果從小一起長大的人不是他,如果他沒有意外出生,如果他沒有從仙台去到島根,如果他們從未相遇,如果他沒有在教室裡嚎啕大哭,清瀨是不是就永遠不會在跑步裡受傷,是不是就會永遠幸福建康?
清瀨會說要陪他去堆雪人、會把媽媽的手作小靠墊借給他墊發疼的屁股、會用撕下來的麵包挖很多很多很多紅豆泥給他吃、會在他跑得很好的時候奔過來摟他脖子、會在退出田徑隊時說要當他的超級粉絲、會在意他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睡飽⋯⋯
清瀨給了他很多很多的愛,那他自己呢?
清瀨是個殘忍的人,他把每一件事情做到滴水不露,把所有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對待每個人都平等寬容,不容許自己有一絲縫隙或瑕疵,為了達成那個完美,能把自己整個人都賠進去。是不是他的出現,破壞了清瀨的完美無瑕?如果他沒有和清瀨告白,沒有和他在一起,他是不是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拋硬幣而被懲罰?他不是被神明保祐的出雲孩子嗎?
但就在清瀨揚著臉撞開終點帶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
清瀨臉上同時綻放出極致的痛苦和極致的喜悅,就像是清晨跑到肌火燒腸後的美味早餐、肺部抽空後吸到的第一口新鮮氧氣。清瀨說得沒錯,他如果在一開始就誠實地告訴他真相,他一定會阻止他,因為就在剛剛他親眼看著他傷勢爆發,他就想要大吼叫他停下來不要再跑。值得嗎?他想問。可是他看到了清瀨的表情,他便想,他怎麼能夠阻止一個,豁盡所有去追求自由的人?
這一切無關命運,他們的相遇只是隨機的結果,他們用意志與信念來到這裡,然而箱根驛傳眨眼就將結束,清瀨花了十幾年收集的憧憬,他們等了三年的夢想,拼了一年的努力,也不過是兩天,十一個多小時,兩百一十七‧九公里。竹青莊的十個人會各自四散,而清瀨會交出他往後一輩子的選手生涯。
他們會一直經歷結束、留下遺憾、再經歷結束、再留下遺憾,一直出現難以抵達的終點,可是,這樣他們就會有好多好多的線一直連在一起了。他們可以一起拋擲硬幣,拋無數無數次,直到拋出正面為止。他會站到每一個終點,在前方,在後方,在時空裡的任何一個位置等他,把終點再站回起點。而清瀨也是。就像幼時小小的清瀨緊抓他的衣角酣睡,午睡結束被從美夢中喊醒後,還是用力揪著不肯放。
下午一點四十一分二十一秒,清瀨以一小時八分五十秒區間第二的成績回到大手町,寬政大去回程總合時間,十一小時十四分三十三秒,排名第十,奪下出賽種子權。
在藏原無法抑止洶湧而出的眼淚中,清瀨持續前進,直到跌進了他的雙臂裡。
藏原滿臉熱淚,聲音因哽咽而遲潤,在四週吵雜的歡呼聲中,俯在他耳邊對他說:「如何,看到了嗎?頂點。」
而他聽見他回答:「看到了,太美,太美了⋯⋯」清瀨緊緊揪住藏原的外套下襬,喘得不成句:「有句話,你說,錯了,就算,你阻止我,你生氣,我還是會,會跑,可是,我會,很難過,如果沒有你陪著,我不管跑到,哪里都,沒辦法,沒辦法再滿足⋯⋯」他抬起臉,勉力移動手掌去抓藏原的,說:「你還願意,繼續,陪著我嗎?」
藏原看著自己的倒影在清瀨的雙眼裡變得無比清澈,他用全身的力量撐住已經站不起來的清瀨,把那隻來抓他的手提上來晃了晃,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你不放手,我就會一直牽著。」
他嘆了一口氣,「誰叫我吃了你的紅豆麵包呢。」


尾聲──藏原選手,您這次在世界田徑錦標賽男子馬拉松刷新日本紀錄,拿下日本史上第一面銀牌,可以談一下您的感想嗎?
「若是以職業跑者的身分來說,這當然可以說是我的一個責任,或是具體目標吧,從個人來講,也可以說是我長跑生涯中的其中一個里程碑,但我想,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了,因為成績和秒數不是跑者的一切,這也不會是終點。」
──您作為當前日本男子馬拉松紀錄保持人,在世界六大滿貫賽事裡,只剩下芝加哥和柏林還未出賽過,在去年也已經和藤岡選手一同獲選征戰奧運馬拉松,並且分別拿下銅牌和第六名的佳績,在年輕一代的選手心中可以說是憧憬和標竿了。那麼您自己的下一個目標呢,您剛剛提到終點,是否有什麼特別的意味呢?
「其實我今年已經三十二歲了,現役生涯何時會結束都很難說,有可能我的腿明天就突然不行了,雖然我的教練非常小心,但沒有人能夠預測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我現在是紀錄保持人,但也許下一場比賽就有更年輕更優秀的跑者超越我們。技術和裝備一直在進步,選手的速度只會越來越快。可是就算不再保持紀錄,甚至就算有一天我退役了,也並不代表就是到此為止。長距離跟很多競技項目不一樣,是可以跑一輩子的運動。我從十年前跑完箱根驛傳到現在,目標就只有一個,就是一直跑下去,在每一場比賽或每一天的跑步裡全力以赴,直到無法再跑的那一天。老實說我並不知道終點在哪裡,也許永遠都抵達不了。」
──說到您的教練清瀨先生,除了您之外,也培育出很多世界級好手,在田徑圈受到極大的關注。他擔任您的教練應該也將近十年了,但他其實曾經是您的隊友,而且,聽說兩位其實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是的。」
──從一起長大的玩伴到教練,這個身份的轉變相當大呢。那麼在您心目中,清瀨教練是個什麼樣的教練呢?
「眾所皆知,他是非常優秀的教練,我只能說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我了,如果沒有他,這些成就都不可能是我的。但是,我想要說,更重要的是,」
「他在我心中,是最棒的跑者。」
「在這一路上,將近三十年的時光裡,我們一直都是一起在跑道上奔跑的。」
「是他教會了我關於跑步的痛苦。」
「也是他讓我不斷體驗到跑步的喜悅和幸福。」
「正因這麼多的痛苦和喜悅,我們才得以看到這麼多不同的風景,變得完整,並且一路奔跑至今。」
「也許一直奔跑不停,就是所謂的終點了吧。」
「所以我們仍然跑在此路上。」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涉江 於 2022-8-21 20:0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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