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硿、鏗硿,啤酒罐和玻璃杯相碰的聲音此起彼落。
神童抱著清酒瓶站起來嗚嚕咕嚕用山形話發表了一段感言,沒人聽懂,不知道是誰踢到杯子,烏龍茶灑在了榻榻米上,被姆薩踩到了,屋裡響起清瀨的斥罵,指揮人去拿抹布和吹風機,藏原接過吹風機,清瀨忙著用抹布吸水,抓起姆薩的腳就去擦,姆薩嚇一跳,一個沒坐穩,啪躂一下,又按了一個烏龍茶腳印。尼古抓著啤酒罐開玩笑,誰在這偷尿尿啊,是要叫雙胞胎怎辦咧?眾人笑成一團,撞到了王子,王子手一震,漫畫飛出去差點摔在茶漬裡,轉頭露出一個恐怖的表情道,這本是絕版限定版!網路上已經喊價喊到一萬日幣的限定版!阿雪涼涼地說,誰撞的誰要負起損害賠償責任喔,KING指著漫畫封底環視眾人:問題一!這後面的C-code數字代表的意思是?清瀨一路收拾,我說你們,小心一點啦,杯子放到桌上去,不要放地上,城太城次,腳拿起來,下面還有!還好沒有糖,不然要招螞蟻了!幸虧難得出現在這間房裡的房東兼掛名教練已經喝得醺醺然,沒反應。
池谷先生虛虛拿著攝影機,看著這群從賽場上凱旋歸來就突然變成幼稚園小朋友的正式選手們,滴下了冷汗,不知道該拍還是不拍。
池谷先生是日本電視台NTV的攝影記者,為了製作寬政大學長跑隊的五分鐘新聞專題,今天是第一次直接進到竹青莊,貼身紀錄他們訓練以外的生活,沒想到是這麼自由奔放的場景。已喝了兩罐、還不見醉意的藏原悄聲向他道歉,說您應該覺得很意外吧,不過這就是我們隊的相處和慶祝方式了。
今天是個重要的大日子。沒有人想到寬政大竟能通過預選賽,奪下箱根驛傳的出賽門票。
在王子通過正式紀錄隔天,清瀨就立刻送出了預賽報名申請。對這支只有十個人、裡面還有四個大四兩個准大四生的小隊伍來說,此屆預選賽就是一局定生死。不像其他學校可以派出十二個人同時參賽再擇優計算十名選手的成績,他們只要有一個人掉隊或沒有完跑,一切就到此結束了。雖然每年狀況不同,但平均來說,每個人都得拼在一公里三分多鐘以內的速度才行。對藏原、清瀨、姆薩、雙胞胎這些菁英部隊來說並不困難,對尼古、KING尤其是王子來說就很吃力了。清瀨安慰道,不要覺得壓力太大,他和阿走會盡全力為大家縮短總時的。他一一看著每個人的眼睛說,我們已經走到了這裡,就算無法通過,也一起完成了很多事了,你們是我最引以為傲的隊友,這些日子以來的訓練不會背叛你們,所以,大家就放膽去跑吧!
今年總共有四十一所學校參賽,他們要在這四十一所學校中搶到前十的位子。儘管事前就知道,但眾人在現場看到這麼多的選手,這麼多的啦啦隊,這麼多的攝影機,都不免有點臉色發白。清瀨始終掛著微笑,用冷靜且堅定的表情安撫眾人,但藏原知道他很緊張,他自己當然也是。
清瀨和藏原立在隊伍最前頭,趁著起跑前清瀨悄聲招呼大家喊隊呼,藏原回頭看了一眼後方其他隊伍,又看了眼自己的隊友們。他們的確是弱校。可是和其他的委靡消沉的弱校不一樣,他的隊友臉上專注無比,全是孤注一擲的決心。說真的,在各大比賽前被壓力擊垮的專業選手大有人在,可是他們卻全員站到了這裡,和自己內心巨大的壓力和恐懼奮戰不休。因為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他眉目一擰,回過頭來,聽著工作人員的倒數讀秒,擺出起跑姿勢。
早上八點三十分,立川市郊外的昭和紀念公園,總共二十公里的賽程,箱根驛傳預選賽準時開跑,在公園旁自衛隊營區飛機滑行跑道跑過兩圈共五公里後,跑上了一般道路。
寬政大除了已可算得上長跑部經理的葉菜子之外,沒有額外的工作人員可以在沿途提供情報,清瀨必須一邊參賽一邊照顧後方隊友,觀察賽況,計算時間,定點打暗號下指示。藏原與他在領先集團裡並肩齊跑,耐著性子抑制腳步。一直到十公里處,集團開始鬆動,幾名選手率先衝出,他和清瀨對視了一眼,清瀨微笑起來,頭往前一努,藏原點頭,加速進入了自己的節奏。那熟悉的、宛如駿馬般無所畏懼的背影就在清瀨前方,重新讓他看見了那一片他曾經遺忘的原野。
藏原這一戰備受矚目,他在最後三公里和號稱箱根二區怪人的非洲留學生伊旺奇一場精彩的競速,讓觀眾屏住了呼吸,最後以大會第三名、本國籍選手第一的成績抵達終點。在十一‧二公里折返點時,他的身影依序映入了青竹眾人眼裡,就像練習時他在前方釋放的引力,再度把所有人串連成星座,牽著後面的隊友奮力擺動身體。清瀨到十五公里時也開始加速衝刺,以六十分鐘整的成績,和喜久井大選手並列大會第六,寬政大的名號又在觀眾心裡登稜跳出了一次。
清瀨蹲在草地上,看到急急過來尋他的藏原,突然好想跑上去摟他脖子,但是一時站不起來了。藏原奔過來,問他腿是不是在痛,他說肌肉有點痠而已,沒事,阿走,你跑得真好,阿走太厲害了,你果然是最棒的!他笑得像個孩子,趁藏原靠近他時兩手繞住他後頸往自己的方向拉,藏原只是就著這個姿勢擰開了礦泉水瓶蓋澆在他腿上,然後抓住腳幫他伸展,說我去找冰塊,你不要亂動知道嗎。
回來的時候,雙胞胎、姆薩、阿雪、神童都陸續抵達了,雙胞胎休息一陣拉完筋,去終點處等剩下的人,最後架著被醫務人員看顧過已經醒來的王子和所有人圍在了一塊,聚成一團凝重的低氣壓。阿雪初步計算,全員平均值大概就落在中間,是生是死不過一線之隔,只等著一個小時後宣判。
揭曉時,眾人都閉著眼不敢看,不管哪裡的神都胡亂求了一遍,藏原和清瀨緊捏著對方的手,結束後才發覺彼此手上都是自己的指甲印。
司儀驚喜唱名。寬政大從四十一所學校中出線,卡上了第十名的位置,總用時,十小時十六分四十三秒。
隊伍靜默五秒後爆出歡呼,清瀨握拳仰天想要大喊,還沒想到要喊什麼,隊友們就一個一個撲上來了,藏原第一個被推,壓在了下面,千鈞一髮之際用手撐在清瀨兩側給他留住空間,在上頭一陣大笑大叫裡一邊跟著感動一邊不合時宜喊著小心!小心灰二的腿!
NTV的池谷先生是從預選賽前就開始採訪他們,預賽時有電視台的攝影車直接跟拍,結束後又跟著眾人回到青竹開起宴會來。
池谷先生心想,還好在大家變成這樣之前,還有拍到好畫面:竹青莊破舊傾頹的建築、十雙骯髒斑駁跑鞋堆放的玄關、清瀨用心伺養隊員的廚房、尼古的鐵絲小人、王子的漫畫城堡、KING的雜學大全、阿雪的跑步科學專書、寬政大隊員兼吉祥物尼拉、眾人舉杯同慶的一刻、一起喊「箱根山嶽險天下」的景象⋯⋯
他問平時很常這樣聚會的嗎?清瀨回答:「平時要飲食管理,禁菸禁酒,但大約每十多天或是有節日的時候會讓大家放縱一下,這有助於釋放壓力,維繫感情,對提升成績也有幫助。」
問平時怎麼保養身體,神童回答:「除了每天都會吃營養補給品,例如維他命和鐵劑,灰二哥每天兩餐都會計算蛋白質這些營養含量,還會自己做糖漬檸檬給大家預防感冒、做蘋果醋幫我們減輕疲勞感。」
問寬政大長跑隊的幹部組織,姆薩回答:「我們將灰二哥當隊長,將阿走哥當副隊長,灰二哥和阿走哥的默契是渾然天成的呢,阿雪學長是參謀長,神童哥可謂公關長兼事務長吧,啊,以上這些詞彙都是神童哥教我的喔,他還是日文推廣大使!」
新聞專輯播出之後,淺子打了通視訊電話過來,說我看了新聞喔,走君怎麼都躲在旁邊,只拍到側面,上次讀賣的那張照片也是啊,都不笑,又不看鏡頭,這麼帥的副隊長,要大方入鏡啊。藏原臉紅起來,清瀨笑著說,他害羞啦。淺子便說,你們的報導我都有剪下來,新聞也有錄,說著拿出一個的鐵絲小人對著鏡頭晃了晃。清瀨嚇一跳,說,媽你怎麼會有這個!淺子抿嘴,我是寬政大長跑隊的後援會成員啊,定期小額捐款,支持你們上箱根,比賽我會看的,你爸⋯⋯他就算看不了也肯定會聽的,所以,加油喔。清瀨和藏原震驚了好半晌才回神,清瀨不由得眼眶一熱,說,嗯。
十月下旬,他們走了一趟箱根賽道,清瀨和藏原帶著眾人從大手町巡禮到小田原,為大家詳細解說各區賽道的攻略和注意要項,並擇一小段一小段沒有被禁止的非公路段試跑。行程最後,清瀨把車開到蘆之湖的著名景點箱根町港短暫停留。夕陽下的海面波光閃爍,像是一切都來到了尾聲。
藏原與清瀨坐在石階上,他靜靜感受了一會挾帶水氣與鹹味的海風,說:「等跑完箱根,我們再去京都吧。先回家一趟,去稻佐之濱看夕陽,然後再出發。這次去久一點,去個五天或六天怎麼樣,找個房間有溫泉浴池的旅館,你一直很想要吧?」
「聽起來很棒,但是我們哪來的錢可以玩那麼多天還住溫泉旅館啊?」清瀨笑說。
「這你不用擔心,我有私房錢。」藏原神秘地揚著嘴角。
「哈?」
「走吧,回程我開車。」
「喂,等等,你先別跑啦,什麼私房錢?」
■
新年的祈福鐘聲響過,箱根山上降下了今年第一場初雪。
東京大手町讀賣新聞本社大樓下方,「東京箱根間往復大學驛傳競走」的橫幅布條在風中獵獵作響,清瀨陪著一區的選手王子一直到最後一刻,替他脫下了羽絨隊服大衣,將由泥水匠老婆一針一線為大家縫製的寬政大學接力帶整理好塞進他的田徑褲裡壓實,微笑著送他走上起跑點。
王子回過頭朝他舉起手,說,我出發了。
早上八點整,槍響,二十名選手在現場觀眾的掌聲下齊步開跑。
箱根驛傳終於拉開序幕。
清瀨撥了電話給陪著二區選手姆薩的藏原,準備前往鶴見與他會合,等接完王子之後,再一起趕赴五區終點蘆之湖接神童。
九點五分三十七秒,在清瀨和藏原破音的吼叫聲中,王子完成了序章的第一個任務,在鶴見中繼站摔進了兩人合圍的臂圈裡。
王子雖是以第十九名抵達──由於有一隊是不計入團隊總排名的關東學生聯合隊,因此實際上是最後一名──但與第一名的六道大只相差了一分零一秒,以王子的實力來說,真的是豁盡全力,一路謹守清瀨的指示,直到進入十七‧八公里處的最大難關六鄉橋路段之前都緊緊黏住了大隊沒有落後。也幸虧這次如他們所願,起步的節奏並不快。清瀨此時滿心都是感謝,這一個在預期之內的順利開端,讓他稍稍踏實了下來。
姆薩接過接力帶衝出,清瀨和藏原確認王子一個人回飯店沒問題後,便趕搭京濱特快車前往橫濱,再轉JR到小田原,轉乘箱根登山電車至箱根湯本站,然後轉搭公車爬上蘆之湖。
他們上一次這樣跑箱根的行程,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雖然走的路線稍有不同,但這次他們不再是旁觀者,記憶兩相疊合,讓清瀨有種不真實的飄浮感。
「阿走,你捏我一下。」
「?」
「隨便捏一下。」
藏原就伸手輕輕捏了一下他的臉。
雖然不怎麼痛,不過清瀨還是吁了口氣笑了。「是真的耶。」
「什麼啦。」藏原也被逗得笑了起來。
「我們真的來跑箱根了。」
「當然是真的,你電話響了,快接吧,應該是有消息。」清瀨看了一眼手機,是在二區安排的情報人員打來報告姆薩的狀況。清瀨掛斷後,皺著眉又打了通電話給在教練車上待命的房東,請他在十公里處指示姆薩降速。
安排在各區沿途定點的情報人員都是從校內招募來的志願者,每區十五公里處會陪跑一小段的給水員,則是藏原曾經說「聽說不知道在幹麻」的寬政大田徑部短跑隊員。通過預選賽後,他們的後援會人氣大增,很多有在關注箱根驛傳的學生也自願提供協助,觀眾群裡也有一些住得不遠或是新年沒有回家的寬政大學生來為他們應援。雖然規模比起其他學校微弱許多,但在畫面上看到寫著「寬政大學」的應援旗幟四處揮舞著,還是無比感動。當然,還有從一開始就支持大家、幫他們做隊服甚至打點此次住宿事宜的商店街夥伴們,以及無償陪伴大家練習,負責組織工作人員、打理行政事項的葉菜子⋯⋯他們並不是只有十個人。
「藤岡沒有出現在二區,看來我們賭對了。是你的了。」
藏原一勾嘴角。「求之不得。」
藏原向著前方瞇起眼,清瀨側眼看見,心頭像被燙了一下。
那是他從小就著迷不已,曾經發誓要保護一輩子的,藏原的意氣風發。
他們在遞交區間名單前的幾個晚上鎖在清瀨房裡排兵佈陣,一起決定了各區選手。五區的神童和六區的阿雪是最早有共識的,十區由清瀨畫下句點亦是順理成章,故也早早決定了,尼古和KING可以分別放在難度稍低一些些的七區和八區,清瀨解釋道,尼古學長與阿雪互不相讓但又關係最好,若阿雪能在六區跑出好成績,必然能夠鼓舞學長。起始的一區由於在很長一段路上都會是齊跑狀態,很容易受到隊伍動向的影響,起跑時又有龐大的圍觀人數,不適合神經纖細的人,向來都活在自己世界裡的王子正是最佳選擇。三區途經湘南跨海大橋,風景極好,當時場勘,城太就明顯表露出喜愛之意,四區會進入小田原區域,接上箱根登山道,路面起伏多端,由愛玩又靈活的城次負責。
如此剩下的,就只有王牌雲集的區間「花之二區」以及「回程的二區」九區了。姆薩擅長平地越野,他的一萬公尺成績與專業選手相比也並不遜色,再加上他溫柔寬容、善於鼓舞隊友的特質,在未來兩年也有望成為寬政大長跑隊的當家王牌,他們一致認為,姆薩負責二區沒有問題。雖然近年來去程開跑的整體速度都有偏快的趨勢,然而箱根的王者六道大有四連霸的野心,房總大虎視耽耽,藤岡今年是最後一年了,六道大絕對不會輕易打出這張王牌,兩人推測他們可能會把精銳盡數押在回程,無論去程表現如何,都能在賽道最後交由藤岡逆轉。所以,把藏原放在九區,是最有機會和藤岡交鋒的,更何況,藏原也是寬政大逆轉勝奪取種子權的關鍵,也不宜在去程就草率佈棋。
「你說,現在的我能贏藤岡嗎?」
「你問我不準,我百分之百偏心啊。」清瀨含笑說。
他們現在的精神都處於極度緊繃的狀態,如此說笑,總算沖淡了一些緊張情緒。手機畫面裡正轉播著二區的賽況,但並沒有攝影車跟著姆薩。「希望他有確實聽到傳話。」清瀨嘆口氣,說:「我打給阿雪。」
阿雪正在小田原陪著神童,神童的聲音聽起來比喝醉的時候還要糟糕多了。他在比賽前夕突發感冒,早上眾人按計畫各自出發,清瀨事先給大家準備了可以帶著走的早餐,自己和王子、藏原、姆薩第一批先鋒隊天未亮就離開了,來不及確認神童的狀況。神童在電話那頭顧左右而言他,清瀨便心中雪亮病況恐怕不太輕微,顯然還正在發燒。
掛了被藏原打開擴音的電話,清瀨神情鬱鬱。「是我說要讓神童征服箱根山嶽的,我給了他這麼大的壓力,還把所有和校方跟關東學聯交涉的事情甚至財務的工作全都丟給他,才會害他生病,但是我居然連一句不行就棄權不要勉強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五區這麼冷,還下著雪,阿走,我真的⋯⋯」
「我也說不出口,如果我可以幫上更多忙的話⋯⋯」藏原低著頭。「先不要想那麼多了,你需要緊盯整場比賽,我們要讓神童沒有後顧之憂。」
姆薩在中段之後慢慢放到了與實力相符的步調,順利通過二區的最大難關、需要一次爬升超過五十公尺的權太坂,用區間十二的成績抵達戶塚中繼站,將寬政大總名次提升到了第十三名。接力帶交棒給城太,以團隊第十名越過中繼站後,又轉到城次手上。
此時清瀨和藏原為了避開人潮,已經在登山舊道的公車上,這條山道窄,繞了點遠路,網路訊號斷斷續續的,都有些焦急,等下了車,畫面一來,就發現城次跑得魂不守舍。忙打給原本在四區中繼站照顧城次的尼古,一問之下,竟是城太突然意識到葉菜子的感情,在交棒時又告訴了弟弟,導致城次失常。藏原表情一肅,以某種大前輩之姿請房東傳話:「喜歡人家就給我好好跑!」害清瀨一聽忍不住好笑。四區終了,仍然維持了第十名的大隊成績。以城次略勝哥哥的實力,本來至少可以再超一到二人,清瀨不免扼腕,但雙胞胎年輕浮躁,這不失為一個好經驗,都盡力了,不必要指責。只是,嗯⋯⋯會影響比賽表現的外在因素之一,很大部分都是感情問題啊。他下意識瞥了藏原一眼。
這段時間清瀨已經連打了好幾通電話給阿雪,內心暗暗期盼著神童在起跑前已經退燒了。只是明知道是徒然而已。難道這樣就能讓他的罪惡感變少些嗎?因為怕嗜睡昏沉影響比賽,他知道神童一定連退燒藥都沒吃。
這段全長二十‧七公里,高度落差達八百七十四公尺,箱根驛傳最險惡的五區賽段裡,清瀨目不轉睛看著轉播畫面。跑到後段的神童已幾乎呈現了無意識狀態,他雖然默許了房東在十五公里處下車阻止,卻又祈禱神童可以躲過那隻手。只要沒有被教練碰到,比賽就不會終止。他想,自己是多麼自私又卑劣啊。蘆之湖現在兩度,濕度很高,體感是零下。神童的身影出現在了前方,蹣跚如醉,一步接著一步,撞開了去程終點帶。
箱根首日比賽就在清瀨和藏原的驚叫、擔架與救護車來來去去的混亂中畫下句點,明天將會有另一批跑者站上此地的反方向起跑點,向原點奔馳回去。神童在醫生診斷、打完點滴之後醒了過來,被叨念責備了老半天:仗著年輕就這樣逞強,再晚一點就要轉肺炎了!
清瀨和藏原垂著頭聽醫生教訓,像兩隻沮喪的尼拉,還是房東難得以教練及長輩的姿態站出來發號施令,叫阿雪幫忙開了視訊會議室,先把神童平安的消息通知在另外兩個住宿地的隊友。清瀨勉強打起了精神,叮嚀負責回程的隊友們早點睡注意保暖不要暴飲暴食,又喊完了隊呼,乘著這股熱意,和藏原拿著房東給的錢搭上計程車至小田原站,轉乘JR東海道線到橫濱,與王子和城次、葉菜子一同下榻當地飯店。
「我明明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在JR車廂上,清瀨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色,喃喃開口。
「嗯?」
「這不是競技的本質,對運動員來說,把目光看長遠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只在乎一次比賽而毀掉往後的生涯,就是得不償失。我明明就是最知道的。雖然神童不是運動員,可是身體安危還是第一,今天是運氣好,他沒事,如果他出事了⋯⋯」清瀨手指發力,掐住自己的手腕肉。「如果我們還有很多年,我一定會阻止神童上場。是不是沒得選擇了之後,人就會變得鐵石心腸?」
藏原沒有接話。
「你還記得大一的時候我跟你說,我想要準備好彈藥,所以接下了伙食的工作嗎?這四年來我照顧著大家,老實講,我不敢說這裡面是不是藏著愧疚跟補償的心理。是因為我的一己之私,把大家拖進這個漩渦,讓大家必須面對這些風險。」
「『就算根本沒有這件事,灰二哥還是會這樣照顧我們,他是真心對大家好的,青竹這樣融洽舒服的氣氛和環境,是灰二哥一手建立起來的。』」
「什麼?」
「這是神童對我說過的話。」藏原微笑起來。「神童真的很懂你,一眼就看穿了呢。今天在螢幕上看著他的每個隊友,還有他自己,都是鐵石心腸,我相信所有人內心在房東先生的手快要碰到他的那一刻,都是在喊著『不要』吧。你不是一個人,灰二。我們現在已經分不開了,這所有的人都是共犯。嗯,好吧,我沒資格說,我才是最壞的共犯,是我鼓勵你不要放棄,一路跟著你不走,說要一起完成夢想的,所以我要負起最大的責任。走吧,」列車在「嘁──」一陣刮軌聲後停了下來,藏原牽住了清瀨的手將他拉起向車門走去,「明天就是最後了,我們要跑出生涯至今最好的一場比賽。」
夜色濃濃,雪安靜地落著。清晨五點半,藏原在飯店外的大路上慢跑熱身。
為了養足精神不影響彼此睡眠,他和清瀨昨晚分別睡一張單人床,在睡著之前,他一直聽到清瀨小心翼翼翻身的聲音。醒來時清瀨讓他先去跑,說昨晚太緊張了沒睡好,想再休息一會,順便打幾個電話聯絡工作人員,還有重要事情得交待。
太陽漸升,天空呈現出青白色,在日光慢慢壓上了路面的時候,藏原開始感覺到不對勁。
清瀨從不賴床。在他從小到大的印象裡,除了感冒發高燒的時候,不管再怎麼累、訓練到全身痠痛也好、因為考試而失眠也好,他都會像有內建鬧鐘一樣,說起床就起床,就算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他想為了比賽表現再多休息一會,也不可能這麼久。預選賽結束的時候他的腿就有異樣,賽後到箱根前兩個月的訓練量龐大且密集,每日里程二十五公里起跳,加速跑訓練還導入跨欄,會加重對腿的負擔。比賽前最後一次的回診日,清瀨正好想起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忘了買,叫藏原幫忙跑一趟⋯⋯跟高中那次一模一樣。安份了這麼幾年,他竟然大意了,就這樣給清瀨的故技重施又騙了一次。他心臟一陣一陣地抽,腳步一煞,便掉頭往飯店直奔,電梯一開,剛好見到一直照顧清瀨的主治醫師谷川先生提了醫藥箱從走廊盡處過來,見到他,腳步一滯,最後只是和他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離開了。
他衝到最裡面那間的房門口,房卡一刷就砰一聲撞開門,見到坐在床沿的清瀨正把捲起的褲管往下放到了腳踝處的最後一折,衝進去一把抓住,掰開清瀨的手就開始往回捲。
清瀨嚇了一大跳,倒在了床上,「阿走,阿走你先冷靜下來!我會跟你解釋的!」
藏原瞪著他,喘了會粗氣,慢慢鬆開了他。
清瀨坐了起來,靜默了片刻,眼眸轉動著,似乎是在猶豫要說到哪裡,末了呼了一口氣,決定據實相告:「之前練習的時候有感覺疼痛加劇,上次回診,照了一次X光,骨頭有滑動的跡象,我覺得直接這樣跑可能撐不住,所以麻煩谷川醫師一早過來幫我打了兩劑止痛針。」
「什麼時候開始痛的?」
「大概⋯⋯一個月前。」清瀨低聲說。
「為什麼不告訴我?」
清瀨抿了抿嘴唇。
「你答應過我的!」藏原也顧不上吵到別間房客,就在房裡大吼了起來。「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讓你一次又一次的騙我,甩開我?」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阿走,你聽我說!我保證會跟你解釋,你聽我說,跟那次不一樣,真的!」
清瀨緩過了氣,說:「對不起阿走,我沒有遵守約定,我很抱歉。我只是⋯⋯我在害怕。我怕你會阻止我。」
「昨天是誰說的?嗯?如果只在乎一次比賽而毀掉往後的生涯,就是得不償失,誰說的?」
「那是還有往後的情況。阿走,你心裡知道的,這是我的最後一次了。」
清瀨低著頭,正好看見藏原的手,那隻手又細細地顫抖了起來。
「如果萬一,我在這裡跑廢了腿,再也不能跟你一起跑步的話,我應該會很難過吧,但是,如果我不跑的話,我一定會後悔。」他輕輕一笑,「人在說不會後悔的時候,不會知道未來會不會後悔,但是認為會後悔的事,卻總是在後悔之前就知道了,真是奇怪呢。」清瀨抬起頭,篤定地注視著藏原的眼睛,說:「阿走,我想跑,我想在這裡,找到我要的答案。」
藏原臉朝著地面,黑甸甸的影子壓在他的前額,胸口猛烈起伏著,像是爐上被滾水不斷撐起的鍋蓋,就要爆發開來,清瀨沒有移開眼睛。
房內靜謐無聲,兩張單人床中間的電子時鐘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往上跳,藏原終於開口:「我知道,就算我反對,就算我阻止你,你還是會跑,就算我再怎麼生氣,再怎麼,想要把你綁起來⋯⋯但我就是拿你沒辦法。」藏原再抬頭,神色變得堅毅,那是清瀨稍覺陌生,卻又無比熟悉的藏原走。「我會跑出最快的成績,為你爭取最多時間。在鶴見等我。」
清瀨與他對視良久,然後很慢很慢地,湖水一般,漾開了一個清淺而溫柔的笑容。
「不要跌倒了喔。」他輕輕地說。
■
上午七點半,阿雪在六區的起點蘆之湖熱身,準備報到。六道大交出了最終名單,藤岡的名字印在了九區。藏原與城次、清瀨與王子進入了橫濱車站感應閘門,各自前往不同方向的月台。分開前清瀨叫住了藏原。藏原回過頭,清瀨舉起了拳頭。藏原頓了一下,伸出拳頭與他對碰。「給你清瀨牌勝利能量。」清瀨微笑著。藏原深長地凝視了他一眼,轉身而去。
箱根驛傳的回程選手會根據各校的去程總時獨自開跑,寬政大去程與目前第一的房總大相差十一分五十三秒,因此按大會規定,將和其他超過十分鐘差距的四所學校同時開跑,五校間的時間差則會自動計入最後的總時。儘管名次和時間是殘酷的現實,但所有的選手在這條跑道上都是平等的,在房總大出發後十分鐘,最後一聲槍響,裁判旗揚起,蘆之湖的圍觀人群為這五所學校爆起了熱烈的掌聲。
六區起始有一段約四‧五公里的上坡路,緊接著就是長達將近十五公里,高度差距八百四十公尺左右的連續下坡,最後緩降回到平坦路面,是最講究技巧、應變和膽識的一區,這是阿雪的戰場。阿雪的冷靜與沉著在六區取得了驚人的成果,其跑姿甚至被講評人冠以「下坡跑法的範本」,以僅僅的兩秒之差,跑出區間第二的佳績,將原本落入第十八名的寬政大名次再度推到了第十六名。接力帶交到了尼古手上。從這段路開始,選手幾乎都已是獨跑的狀態,沒有參照點、不知道可以超過誰、跑到了哪裡,尼古只是一直守著清瀨指示的一公里三分多鐘的配速,穩定地向八區平塚中繼站推進,直到最後三百公尺全力衝刺,把接力帶傳給了KING。寬政大又前進到了第十五名。藏原和清瀨分在兩地,透過手機螢幕,共享著一個比賽現場。KING在最初有一段亂了節奏,清瀨每五公里都透過房東給他傳遞訊息,告訴他,他一直在看著他,陪著他,但到了最後,這段路仍是他自己的。KING露出了微笑,在十六公里處,衝上了本區的最終難關遊行寺坂。
十一點二十三分,工作人員唱名:「下一個,寬政大!請準備!」藏原脫下長大衣交給城次,走向了起跑點。
十一點二十四分二十九秒,距離回程開跑已經過三小時二十四分二十九秒,KING向呼喊他的藏原衝來,扁扁嘴,看起來有點委屈、有點不甘、又有點期盼,對著藏原說:「拜託你了。」藏原微笑點頭。
謝謝你們,剩下就是我跟灰二的事了。
他接過至此已經濕漉漉的接力帶,奔上了回程最重要區間,寬政大爭奪種子權的關鍵九區。
九區兼二區總長二十三‧二公里,是箱根驛傳賽事的最長區間,藏原的雙腳幾無阻力地踏在地面上,好輕盈,他想,怎麼會這麼輕盈。
眨眼的時間,兩分四十秒,他通過了最初一公里。天上又開始降雪,他忘了時間,也忘了看手錶,只覺得沒什麼重力,不怎麼踏實。我現在很慢嗎?不對,觀眾在歡呼,有攝影車在拍我,所以我現在速度很好,五公里,五公里到了,沒有人在這條路上,人都去哪裡了?
他不斷前進,好像也沒過多久,突然看到兩名跑者就在前方。哪個學校?曙光大,甲府學院大,我可以超過他們,可以,太容易了。十公里了,意思就是我還有十三公里,再十三公里我就可以把接力帶交到灰二手上,太短了,根本不夠,明明如果可以一直這樣跑下去,我就可以超越所有人,我要跑得更快,全力縮短灰二的時間,灰二。灰二?五公里過了,十公里也過了,灰二為什麼沒有給我指示,為什麼沒有傳話給我,我速度不會太慢嗎?不會太快嗎?觀眾在歡呼,有攝影車在拍我,不對,我現在很快,我是不是,跑得太快、太快了?
灰二便再也不要管我了?
──阿走,長距離是可以跑一輩子的項目喔。
──我很喜歡跑步喔,因為跑步的時候,灰二都在我身邊。
──把開不開心喜不喜歡都壓在另一個人身上,對另一個人並不公平吧。
──阿走,我很幸福喔,現在的我。
灰色的柏油馬路迅速倒退,原本充滿顆粒的路面在視覺中變得平滑,樹木、圍欄、沿途的建築、旗幟、人群,都像鏡頭下不斷往後滾動的影像,他的雙腳就是拿著攝影機的手與眼睛,世界在他的意志中後退,一幀一幀全新的畫面在眼前形成又消失,消失又產生,慢慢的,他感覺到雪片碰觸到皮膚,從冰冷轉為溫熱,又轉為滾燙,每一絲一毫的變化都在感官裡清晰無比,最後和汗水融在了一起,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的耳朵刮過了風聲,成為他用以構築聽覺的微小粒子。
他正在創造世界。而世界溫柔地成為了他。
就在那一瞬間,有一道光線穿入胸口。他懂了。
清瀨給他的指示就是,沒有指示。跑吧,自由地!
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綁住,沒有人可以束縛他的腳步,包括清瀨。
從五歲到二十歲,他與清瀨始終形影不離,也始終彼此顧慮。在那個時候,清瀨說覺得自己被全世界背叛了,那麼,他就是他最親密的背叛者,他把自己埋葬在背叛了清瀨的負疚當中,他有了腳鏈,腳鏈抑制著他的腳步,在他每次想要縱情奔跑的時候說,不可以,停下來。
他私自地認同清瀨,視清瀨與他為一。可是兩個人永遠不可能是一。就算跑在同一條跑道上,就算朝向同一個終點,每個人的目標也永遠都不會一樣。就算是下一秒的自己,和這一秒的自己,也永遠都不會一樣。這是這條跑道告訴他的事。
跑步到底是為了什麼?十七歲的藏原走這樣問自己。明明我就那麼痛苦,為什麼沒有辦法停下來?
討厭跑步討厭得要死的王子,抗議著以為黑人就跑得快是一種偏見的姆薩,鬧著彆扭覺得不是優勝就沒有意義的雙胞胎,發著高燒仍在險惡山道上蹣跚前進的神童,有了永遠彌合不了的兩秒的阿雪,跑到狂咳不止的尼古學長,一度逃跑的KING,忍耐著、壓抑著、頂著無法修補的傷痛的灰二⋯⋯
原來如此。沒有為什麼,這個問題永遠都不會有最終的解答,解答了一次之後還會有下一次和下一次和下一次。如果不用自己的雙腳去感受,就永遠不會產生意義。因為跑步的時候,所有的喜悅、沸騰、痛苦、難堪、恐懼、不安、憤怒,都只有自己可以對自己訴說,沒有另一個別人可以當別人的旁述者。
他無法體驗清瀨的痛楚,清瀨也無法體驗他的哀傷。他必須接受他在跑道上必然會拋離清瀨,獨自邁向終點。
而清瀨會在終點那裡等著他。
清瀨在這裡。清瀨也不在這裡。這十五年的一切全都匯聚到了這條二十三‧二公里的賽道上。他和清瀨這一路上的糾葛,他腳上的鎖鏈,都在這裡解開,又重新結成了一個,乾淨齊整、無堅不摧的結。
藏原從十三‧七公里戶部警察署前方,越過十四公里處的高島町十字路口轉入橫濱車站前,以壓倒性的速度超越了前方西京大與喜久井大的選手,目前位居個人第八名。
在鶴見備戰的清瀨一邊做簡單的熱身拉筋,一邊看著放在地上的螢幕。陪在旁邊的王子嘟了嘟嘴,突然有些憂鬱地說,看到阿走哥跑步,有時會覺得不太開心,怎麼說呢,實在太美了,美到不像人類,就好像不管做了多少努力,一到這個人的面前就全部都變成假的了。是啊,你說得沒錯。清瀨笑起來。但是「只要努力就能得到回報」,這是一句既傲慢又不負責任的話,有些事情就是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辦到的,這就是世界。就像阿走的跑步,那不是你,更不是我能夠到達的境界。能讓阿走覺醒,帶他沉入跑步的狂熱和無上的寂靜,讓他超越極限的人不是我,是藤岡。是和他一樣被神明選中,能夠跑到所有其他人都無法跑到的境界的藤岡,才有資格真正與他並肩。
他拾起手機,叫出通訊錄,撥給了等在十五公里處的寬政大給水員。
藏原心無旁騖地在公路上推進,觀眾的歡呼加油聲逐漸模糊成一片,成了不重要的背景音。他進入了十五‧二公里處。好像有人一直喊他。誰?他轉頭,啊,是給水員,那人將手中已經擰開的礦泉水遞給他,說,六道大的藤岡有可能打破區間紀錄!
他喝了兩口覺得夠了,把剩下的水淋在頭上,捏扁扔到了路邊。
是啊,肯定的吧,那個人怎麼可能只滿足於優勝。
藏原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豐沛的氧氣從鼻腔進入,充滿肺部,然後順著血液抵達心臟、四肢、腦部,他的現實感官漸漸散化,就像化成了一攤無形無色的水,可以流動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他開始加速。好痛快,好舒服,又好不安,這就是跑步,是我自己的跑步,沒有人可以與之共享的跑步。
清瀨在螢幕的那頭,彷彿看到藏原變得透明,發著奇異的光,他甚至能夠穿過螢幕,碰觸到那個透明得赤裸的他,並且輕輕撫摸,順著皮膚的觸感,感覺那水流慢慢包裹住他。這就是阿走的跑步,你們都看見了嗎,就像流星一樣,可以讓人許很幸福的那種願的跑步。喜悅與熱意湧入清瀨全身,他蹲下身最後一次拉緊鞋帶。
預賽之後他的跑鞋已磨損需要更換,他遂從壁櫥深處,將這雙從父親的手轉到母親的手又轉到藏原手上,最後交給了他的橘色跑鞋取了出來。這雙跑鞋以緩震為特點,富有彈性且強韌的機能網布對腳有足夠的包覆性,超輕量鞋身與優異的能量回傳表現,同時擁有輕盈、速度與持久能力。
他流暢地轉動了一圈腳踝,鞋尖在地上踮了踮。
十二點二十一分,藤岡以一小時八分二秒的成績通過鶴見中繼站,打破了八年前由六道大自己創下的一小時八分十三秒。直播畫面下方跳出了閃亮的「區間新」字樣。
清瀨與藤岡擦肩,停下,短暫交談了幾句。耳機裡傳來播報員的驚叫聲。
藏原來到了二十公里處,竟彷彿沒有極限一般再度加速,持續連超前方選手,然後到達最後兩公里、一公里、八百公尺、五百公尺、三百公尺、一百公尺,誰在那裡?
藏原從宛如入禪的狀態裡回過了神,在兩側行道樹沿伸而去的筆直道路前方,他看見了清瀨,在這個寂靜的、宛如無物的世界裡,只有清瀨無比真實又具體,站在中繼站的起跑點上,朝他舉起手,露出了笑容。
他看過清瀨千萬種的笑容,溫柔的、俏皮的、無奈的、熱情的、興奮的,唯獨這一種,只會在他面前露出來,那是他雜揉了包容的、疼惜的、任性的、撒嬌的、調皮搗蛋的、迷戀的、還有喜愛的,數不清的複雜情緒的笑容。他感覺地面突然變得堅固,一下一下踏出的足音顯得如此沉穩,就在他眼前,過去、現在、未來的清瀨,全都在那裡,轉身,回頭,穩穩接住了他遞出的接力帶,然後舉步起跑。他還有些恍惚,一下子忘了現在在幹麻,只想著,天氣這麼冷,灰二怎麼沒穿長袖跟袖套,不要感冒了。
藏原走的成績,一小時八分一秒,僅在藤岡抵達的十一分鐘之後,再度刷新了區間紀錄。
寬政大的排名一舉衝到了十二,和選手仍跑在後頭、但團體實際排名第十一的曙大相差五十九秒,第十的東體大相差一分兩秒。
也就是說,與種子權的差距,還有一分兩秒。清瀨裸著雙腿,沒有任何防護,在寒風中奔馳,大腦激烈地轉動著,通過五公里處,房東傳來阿雪的情報,現在東體大的配速是一公里三分五秒,而他是一公里三分三秒。十區總長二十三公里,全程最多只能縮短四十六秒,不夠,他還要再快。
他捏了一下身上的接力帶,滿手水氣。
剛剛藏原把接力帶放到了他手上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他們許了好久好久的那個願望。原來他如此期盼那一刻,是因為那會讓他感覺,不管藏原跑到什麼他跑不到的地方,在最後的最後,他都得把接下來的一切交給他。在那條獨自一人的跑道之後,藏原會將他獨自品嚐到的風景分享給他聽,就像小時候,他兜著他那一堆一堆的糖果餅乾,像兜著寶貝一樣過來分給他。
也許並不是神明的力量,也許神明只是開了他們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真正的旨意是,仰賴命運是不行的喔。他們有過很多命運的機會,他和藏原的相遇、竹青莊的夥伴們、絆住了腳的紅色狗繩、雙胞胎的到來、不是故意排在一起的區間名單⋯⋯但如果他們只是任由命運疊積,如果藏原沒有跟著他來到寬政大,如果他們沒有去看比賽,如果他沒有說他還是想跑,他們就不會來到這條路上。命運只不過是一些紙牌的組合,真正決定的是選擇。
清瀨再次撫了撫接力帶,開始加速,趁著緊急通過京急蒲田站正響起警示的平交道的瞬間,將速度提升到了三分鐘內。
前方還有漫漫長路,他低頭看了看腳邊,橘色的跑鞋包著他的足身,左腳右腳如實踏出,地面不斷後退,他正在前進,著地又起的瞬間覺得自己踩到了什麼。
啊,時間。
他曾經以為再也無法靠近的,指針歡快轉動的時間。
他通過了十公里處,京急大森海岸車站,追上橫濱大的選手,最新消息,東體大選手的速度慢了下來,與此同時,他的右腿傳來了痠麻的感覺,止痛針的藥效已經開始減弱。他維持著一公里三分二秒的穩定速度前進,忽略腿上的不適感,在十三公里的上坡路段一舉甩開了橫濱大選手。
現在的溫度是零點四度,濕度下降,雪停了,有點冷,腿上的痠麻開始轉為疼痛,隨著每一步的踏出而漸次加劇,可是現在的他卻覺得快意得不得了,沿途觀眾的熱切,十區的賽道,他從小搜集的剪貼簿上的景像,跟著選手的攝影車,他正在跑步,跑在他夢想已久卻曾經遙不可及的道路上,順著感官的疼痛而清楚意識到真實。
你還喜歡跑步嗎?十五歲的藏原這樣問他。
十五歲的清瀨回答,我不知道。
這十幾年來,他一直懷抱著無法解釋的寂寞感,明明藏原一直都在身邊,他卻始終有種藏原隨時都會離他而去的不安。因為藏原的跑步太過完美,投射出了他自己的不完美,他就像自己的驅逐者,想要把身體裡一切不完美的雜質推離,直到推離了整個自己。
他赤裸一般地來到了青竹,住進這個破敗的建築,冬天會漏風,雨天會漏水,每個人都在面對著自己的卑微、懦弱、苦悶、陰暗,他驚訝地發現,原來不完美有不完美的活法,原來破洞可以不必都要修補。
跑步的世界也能如此嗎?
他抱著隨時會爆炸的腿,把這些局外人推了進來,瘦弱的王子、骨架過大的尼古、老馱著背的KING、只有在特定區域才能發揮潛能的阿雪和神童⋯⋯這些或與長跑無關,或被長跑所棄逐的身體,他要向自己證明,跑步無關完美,沒有標準,精密計算而生的身體會出現錯誤,完美天成的身體也會痛苦失足,但只要想跑,這條跑道就永遠都會對所有的殘缺敞開。完美的,不完美的,都將共享同一條接力帶。
在每一個區間,每一個五公里他傳去的訊息,每一個賽前的叮囑,折射回來全都進了自己的耳裡。只要到這裡都沒有掉隊就是滿分了,王子。慢下來,不要心急,姆薩。盡情地跑吧,就算不是當選手的料,你依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愛跑步,尼古學長。你準備好按下搶答鈴了嗎,你隨時都可按下去,KING。神童,為什麼他對神童說不出不行就棄權的話,啊,因為他們就是同一類人啊。他怎麼可能甘心阻止自己繼續前進?
他笑了起來。
疾馳過約十五公里處泉岳寺路口,時間僅次六道大,清瀨灰二暫居區間第二。
經過日比谷公園,他來到馬場先門十字路口,壓腿,過彎,右轉,沒有減速,利用正位於內側的優勢,又擺脫了真中大的選手。好暢快,出生至今從來沒有跑得那麼暢快過。這一刻他完全自由,不再恐懼傷勢,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了這個跑道。熟悉的劇痛從右腿一陣一陣直衝腦門,但他現在只想要趕快跑到終點,他想要現在立刻就看到藏原,跟他說,他最喜歡跑步了!
不是為了父親而跑,不是為了生來必須要跑而跑,不是為了要跑在藏原身邊而跑,是為了自己而跑。
他通過東京車站,左轉入中央大道,剩下兩公里,他開始加速,剩下一公里,跨越日本橋左轉,再從首都高速公路與電車高架橋下穿出,一陣強風突襲。最後八百公尺的直線道,他歪斜著身體,以一種以前在田徑隊裡一定會被痛罵的跑姿衝刺。
就在那時,他聽到了「啵」地一聲。
據傳比叡山的僧人會在一千天內跑一千次馬拉松,以做為證道的苦行。這些僧人是為證道而跑,而他只是個俗人,可是在膝蓋骨剝離的疼痛直達大腦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受到了,因為痛苦而徹底被剝除表層一切的,那個最原初的、赤裸的心臟,正在勃勃地跳動著。
理智逐漸被白光侵蝕,他像悟道一般頓入出世的異界中,有好多人在喊他的名字,有一個人的聲音特別突出。
是藏原。
他睜開了眼睛,在「東京箱根間往復大學驛傳競走」的橫幅布條下方,藏原將兩隻手掌圍拱在嘴邊,朝著他的方向大吼:「灰──二──!」
阿走⋯⋯啊,是這樣的啊,若我的靈魂不小心迷路了,從每一個孤獨的跑道上回來的阿走,從那個被神選中才能進入的世界回來的阿走,永遠都會在那裡,喊我的名字,讓我回到最純淨潔白的那個起點。
清瀨的身影在藏原的眼中因痛苦而變得支離破碎,又在他的叫喚後復歸完整。
在最痛苦的那段時間裡,藏原曾經想,如果從小一起長大的人不是他,如果他沒有意外出生,如果他沒有從仙台去到島根,如果他們從未相遇,如果他沒有在教室裡嚎啕大哭,清瀨是不是就永遠不會在跑步裡受傷,是不是就會永遠幸福建康?
清瀨會說要陪他去堆雪人、會把媽媽的手作小靠墊借給他墊發疼的屁股、會用撕下來的麵包挖很多很多很多紅豆泥給他吃、會在他跑得很好的時候奔過來摟他脖子、會在退出田徑隊時說要當他的超級粉絲、會在意他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睡飽⋯⋯
清瀨給了他很多很多的愛,那他自己呢?
清瀨是個殘忍的人,他把每一件事情做到滴水不露,把所有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對待每個人都平等寬容,不容許自己有一絲縫隙或瑕疵,為了達成那個完美,能把自己整個人都賠進去。是不是他的出現,破壞了清瀨的完美無瑕?如果他沒有和清瀨告白,沒有和他在一起,他是不是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拋硬幣而被懲罰?他不是被神明保祐的出雲孩子嗎?
但就在清瀨揚著臉撞開終點帶的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
清瀨臉上同時綻放出極致的痛苦和極致的喜悅,就像是清晨跑到肌火燒腸後的美味早餐、肺部抽空後吸到的第一口新鮮氧氣。清瀨說得沒錯,他如果在一開始就誠實地告訴他真相,他一定會阻止他,因為就在剛剛他親眼看著他傷勢爆發,他就想要大吼叫他停下來不要再跑。值得嗎?他想問。可是他看到了清瀨的表情,他便想,他怎麼能夠阻止一個,豁盡所有去追求自由的人?
這一切無關命運,他們的相遇只是隨機的結果,他們用意志與信念來到這裡,然而箱根驛傳眨眼就將結束,清瀨花了十幾年收集的憧憬,他們等了三年的夢想,拼了一年的努力,也不過是兩天,十一個多小時,兩百一十七‧九公里。竹青莊的十個人會各自四散,而清瀨會交出他往後一輩子的選手生涯。
他們會一直經歷結束、留下遺憾、再經歷結束、再留下遺憾,一直出現難以抵達的終點,可是,這樣他們就會有好多好多的線一直連在一起了。他們可以一起拋擲硬幣,拋無數無數次,直到拋出正面為止。他會站到每一個終點,在前方,在後方,在時空裡的任何一個位置等他,把終點再站回起點。而清瀨也是。就像幼時小小的清瀨緊抓他的衣角酣睡,午睡結束被從美夢中喊醒後,還是用力揪著不肯放。
下午一點四十一分二十一秒,清瀨以一小時八分五十秒區間第二的成績回到大手町,寬政大去回程總合時間,十一小時十四分三十三秒,排名第十,奪下出賽種子權。
在藏原無法抑止洶湧而出的眼淚中,清瀨持續前進,直到跌進了他的雙臂裡。
藏原滿臉熱淚,聲音因哽咽而遲潤,在四週吵雜的歡呼聲中,俯在他耳邊對他說:「如何,看到了嗎?頂點。」
而他聽見他回答:「看到了,太美,太美了⋯⋯」清瀨緊緊揪住藏原的外套下襬,喘得不成句:「有句話,你說,錯了,就算,你阻止我,你生氣,我還是會,會跑,可是,我會,很難過,如果沒有你陪著,我不管跑到,哪里都,沒辦法,沒辦法再滿足⋯⋯」他抬起臉,勉力移動手掌去抓藏原的,說:「你還願意,繼續,陪著我嗎?」
藏原看著自己的倒影在清瀨的雙眼裡變得無比清澈,他用全身的力量撐住已經站不起來的清瀨,把那隻來抓他的手提上來晃了晃,說:「我不是說過了嗎,你不放手,我就會一直牽著。」
他嘆了一口氣,「誰叫我吃了你的紅豆麵包呢。」
尾聲──藏原選手,您這次在世界田徑錦標賽男子馬拉松刷新日本紀錄,拿下日本史上第一面銀牌,可以談一下您的感想嗎?
「若是以職業跑者的身分來說,這當然可以說是我的一個責任,或是具體目標吧,從個人來講,也可以說是我長跑生涯中的其中一個里程碑,但我想,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了,因為成績和秒數不是跑者的一切,這也不會是終點。」
──您作為當前日本男子馬拉松紀錄保持人,在世界六大滿貫賽事裡,只剩下芝加哥和柏林還未出賽過,在去年也已經和藤岡選手一同獲選征戰奧運馬拉松,並且分別拿下銅牌和第六名的佳績,在年輕一代的選手心中可以說是憧憬和標竿了。那麼您自己的下一個目標呢,您剛剛提到終點,是否有什麼特別的意味呢?
「其實我今年已經三十二歲了,現役生涯何時會結束都很難說,有可能我的腿明天就突然不行了,雖然我的教練非常小心,但沒有人能夠預測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我現在是紀錄保持人,但也許下一場比賽就有更年輕更優秀的跑者超越我們。技術和裝備一直在進步,選手的速度只會越來越快。可是就算不再保持紀錄,甚至就算有一天我退役了,也並不代表就是到此為止。長距離跟很多競技項目不一樣,是可以跑一輩子的運動。我從十年前跑完箱根驛傳到現在,目標就只有一個,就是一直跑下去,在每一場比賽或每一天的跑步裡全力以赴,直到無法再跑的那一天。老實說我並不知道終點在哪裡,也許永遠都抵達不了。」
──說到您的教練清瀨先生,除了您之外,也培育出很多世界級好手,在田徑圈受到極大的關注。他擔任您的教練應該也將近十年了,但他其實曾經是您的隊友,而且,聽說兩位其實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是的。」
──從一起長大的玩伴到教練,這個身份的轉變相當大呢。那麼在您心目中,清瀨教練是個什麼樣的教練呢?
「眾所皆知,他是非常優秀的教練,我只能說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我了,如果沒有他,這些成就都不可能是我的。但是,我想要說,更重要的是,」
「他在我心中,是最棒的跑者。」
「在這一路上,將近三十年的時光裡,我們一直都是一起在跑道上奔跑的。」
「是他教會了我關於跑步的痛苦。」
「也是他讓我不斷體驗到跑步的喜悅和幸福。」
「正因這麼多的痛苦和喜悅,我們才得以看到這麼多不同的風景,變得完整,並且一路奔跑至今。」
「也許一直奔跑不停,就是所謂的終點了吧。」
「所以我們仍然跑在此路上。」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涉江 於 2022-8-21 20:0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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