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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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打工吧魔王大人│路西菲爾中心] 飛鳥集 [PG](結局後日談&原著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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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EastInk 發表於 2023-12-12 19:5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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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

「海水啊,你在說的是什麼?」
「是永恆的疑問。」
「天空啊,你回答的是什麼?」
「是永恆的沉默。」
“What language is thine, O sea?”
“The language of eternal question.”
“What language is thy answer, O sky?”
“The language of eternal silence.”

屬於神明統治的時代開啟了。

五塊分裂的大陸上建立起的國家,上至皇室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無一不知大法神的存在。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老人也好,小孩也好,他們早晨醒來,夜裡入睡,口中也都是喊著大法神的名號。屬於大法神教的宮殿遍佈安特伊蘇拉每個角落,但凡有人煙的地方,只要傾耳細聽,就能聽到教堂的鐘鳴與禱告。
傳承了千百年的這副光景,彷彿已經成為了歷史的一部份。

人們說,要聆聽神明的聲音。
如此,神便會指引你,為你嚮導,你所求的,你所望的,必有所報償。
人們說,要為神明奉獻自己。
如此,你的付出,你的敬畏,神會看到,神會聽見,祂會帶你至極樂。

——神即真理,真理即神。

這是大法神教的祝禱。
所謂大法神,並非某位有名有姓的神明,而是構築世界的真理。祂是法則本身,世上一切因果皆是遵循大法神的法則而動。
雖是如此,在安特伊蘇拉民間,卻流傳著一個鮮為人知的傳說。

傳言道——所謂的大法神,其實為一名瑰麗貌美的女子。

這名女子不但神通廣大,知識淵博,還有著超越凡軀的力量,手握宇宙真理,目指人類文明。祂上天下地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是所向披靡的存在。而這樣一位完美的神明,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許久許久之前,久到人類尚未出現在這顆星球之前,神因災難而失去了愛子。
那場災難,正是大法神信徒們所忌諱的「大魔王撒旦的災厄」。
由於死去的孩子與神明長得極其相像,因此神明只要見到自己的臉,便會因為想起愛子而悲傷不已。於是祂將自己的容貌與姿態由人類的歷史中抹除,為的就是不想再看見那張與愛子相仿的臉孔。
因此,眾人才無法在大法神教中找到那位「唯一神」的形象。

「這種無端的緣由,不過是講給小孩子聽的床邊故事吧?」
每當有人說起這個傳說,必定會有人如此反駁。
「既然沒有親眼目睹,還是不要輕易否定比較好。」
而每當有人反駁,也必定會有人如此辯護。
來來回回,傳聞變得假假真真,千奇百怪。不過,傳了那麼久,依然沒有人見過大法神的真容,那麼果然還是假的吧。

「大法神或許是假的,但是,傳說搞不好有部份是真的喔。」
說出這句話的,是名女醫者。
為村裡的孩子看診時,她如此微笑著回應了孩子所講的故事。
「說不定,就連神明自己也搞不懂,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這番曖昧不明的話語中包含的意義,直到數百年後才終於揭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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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原作者| EastInk 發表於 2024-1-7 18:3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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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一:破曉篇

讓我成為你的杯吧,讓我為了你與你的生命盛滿泉水吧。
Make me thy cup and let my fulness be for thee and for thine.

即將坍塌的大地,女孩沿著地面的裂縫飛行。
飛行的高度忽高忽低,女孩一手捂在心口,似乎很痛苦的樣子。
忽然,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從半空掉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面,又往前滾了好幾圈。但女孩立刻就爬了起來,改為在地上奔跑。
「拜託了……拜託了……!」
她嘴裡吶喊著什麼,表情焦急得像要哭了。
「一定……一定要告訴爸爸,必須讓爸爸知道才行……!」
女孩一邊說,捂著胸口手又抓得更緊了。
她痛苦的喘氣,由心口傳來的高熱幾乎要將她融化。女孩必須全神貫注才能勉強不讓裡頭的東西溢出來。但是,也快要撐不住了,那團龐大的能量像是在擠壓著她,從腳趾到髮梢,她要被擠扁了。

「知識」由本體分離的瞬間,女孩便接住了那顆被拋出去的核心。

和其他質點不同,「知識」並非先有核心後有本體,而是先有本體後有核心。如果就這樣放著不管,失去本體的核心很快就會消散,她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所以,女孩將「知識」融入了自己之中。
不過——果然還是不行。
她已經開始碎裂了。
從裝進「知識」的胸口開始,逐漸往外碎裂。
衍生自「基礎」果實的人格與意識,似乎也變得模糊不清,或許再過不久就會成為一地碎片也說不定。

儘管如此,女孩還是全力奔跑。

「一定要趕上……!」
表情因痛苦而扭曲,淚水在女孩臉上花成一片。
呼吸像在灼燒,手腳幾乎要失去知覺,儘管如此,依然靠著意志力拼命朝目的地前進。
——如果是現在的話,或許還來得及。
——如果是爸爸的話,即使是失去了核心的「知識」,或許也有辦法可以拯救。
身體發出喀喀的碎裂聲,皮膚也開始斑駁掉落,女孩一刻不停地奔馳。
一面跑著,一面祈求。

「不要消失……不可以消失!」
「拜託了,請不要消失,路西菲爾——!」


〈TBC〉

使用禮物 檢舉

23#
原作者| EastInk 發表於 2024-1-7 18:3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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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二

將不朽的名交給死者,讓生者擁有那不朽的愛吧。
Let the dead have the immortality of fame, but the living the immortality of love.

朗基努斯之槍。
諾統之劍。
偽金魔道。
星際寶石。

漫長的逃亡歲月中,或許是出於補償心理,或許是出於愧疚,為了安撫不能外出、無人陪伴的兒子,魔王有時會將旅途中得來的戰利品送給兒子當禮物。
——抱歉啊,最近沒什麼時間,你就收下這個,原諒爸爸吧。
如此說著,兒子從來不會拒絕,但其實自己所做的,不過是把不需要的東西硬塞給兒子罷了。
『爸爸。』
路西菲爾在窗邊縮成一團。
以前,只要見到父親就會立刻跑過來的兒子,不知從什麼時後起,已經不再正眼看自己了。
『我們不會回去了,對吧?』
儘管沒有講回去哪裡,但名為撒旦奈爾的魔王知道,兒子指的並非未曾謀面的母星,而是母親伊古諾拉所在的希望之船。
『抱歉。』撒旦奈爾坐到兒子身邊,『什麼都沒說明,就把你帶出來了。』
『是沒有關係啦,但是,媽媽很生氣喔。』
『嗯,確實很生氣呢。』
帶路西菲爾離開時,後方伊古諾拉那恐怖的悲鳴彷彿現在都還能聽到回聲。
『想回去媽媽那裡嗎?』
『爸爸呢?爸爸不想回去嗎?』
問出這句話時,路西菲爾依然望著窗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反倒是撒旦奈爾愣住了。或許是心中愧疚,僅僅只是這樣一句話,就令這位父親垂下眼簾。
半晌後,他才鄭重地開口。
『路西菲爾,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吧。』
撒旦奈爾看著兒子的臉。
『爸爸……會試著和媽媽好好談談的。』
『……在現在這種狀況下?』
『現在或許不行,但總有一天,一定可以。』
路西菲爾終於將視線轉了過來。
『路西菲爾,你覺得媽媽討厭我們嗎?』
稍微思考了一下,兒子微微地搖頭。
『嗯,爸爸也這樣認為。』
撒旦奈爾接著說。
『爸爸也認為媽媽一定還喜歡我們。只是,媽媽被太多東西所誘惑,變得貪心,變得看不清自己了。』
『所以,爸爸想讓媽媽清醒過來,至少讓她能聽我們說話。那樣的話,或許媽媽就能理解我們,我們就能回去了。』
『爸爸答應你,一定會努力跟媽媽和好,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雖然可能會有點無聊,可能會有點寂寞,但路西菲爾必須要先待在這裡,必須要忍耐。

為的是,總有一天,可以和媽媽相聚。

——現在想想,自己真的很狡猾。
開出那種條件,不論是哪個孩子,一定都會答應。
或許,路西菲爾那時就已經知道了吧。
和妻子和好,讓一家人再次團圓,自己根本無法做到這些事。
事實上,隨著戰況越來越激烈,別說是坐下來好好談話了,撒旦奈爾根本連設立與對方對話的條件都十分困難。因為,他並不只是路西菲爾的父親,同時也是千萬惡魔的王,必須考慮到惡魔們的立場,只有自己被接納是不行的。如果失去他的庇護,許多無辜的性命都會受到波及。他堅定地認為,既然是天使們犯下的錯誤,至少得由自己負起照顧大家的責任,而他也確實那麼做了。
在發覺路西菲爾優秀的法術工程與作戰能力後,他更是將與兒子的約定拋到九霄雲外,滿腦子只想著如何逆轉當前的戰局。就連以前偶爾會送兒子禮物的習慣,後來也沒有繼續下去。
到頭來,他只是藉著父親的名義,將路西菲爾視為方便的戰力與證明自己是正確的依據。作為一個父親應當給予的支持與陪伴,完全沒有做到。他甚至不知道路西菲爾究竟是什麼時候將法術儀操作得那麼流暢,也不知道路西菲爾其實從很早以前就在接觸法術工程了。

如今想來,自己對於兒子的事,根本就一無所知。
喜歡什麼東西,討厭什麼東西,他壓根不曉得,也沒有閒暇去關心。

「什麼『比起成為英雄更優先成為一名父親』啊。」
看著躺在醫療艙中,如同睡著般一動不動的兒子,撒旦奈爾回憶起久遠的過去,自己曾對母星質點們誇下的海口。
「這不是……幹得糟透了嗎?」

※※※

數日前——

與天界激烈的交戰中,惡魔們節節敗退。
伊古諾拉及卡邁爾的力量過於強大,魔王軍根本無法抵禦。據點被毀大半,惡魔潰不成軍,就在這時,天空與地面忽然傳來了巨大的震盪,強烈的暴風颳過,連空氣中的能量結構也開始變化,天使們因而緊急撤退,暫時停止了攻擊。
雖說如此,但當前的魔王軍,即使不繼續攻擊也構不成威脅了。
勝負已分——餘下的便是敗軍之將的首級,取或不取,全憑勝者的心意。深知天使們的做派,殘存的惡魔們想讓魔王盡早離開避難,但大家很快就發現,撒旦奈爾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蹤影。
大約一個小時過後,魔王再次現身。
「……撒、撒旦大人,那是……」
僥倖存活下來、負責看守據點的基納納,被眼前的情景震驚得說不出話。

披著赤色天空歸來,撒旦奈爾懷中抱著的是——自己兒子的屍體。

屍體。
確實是屍體沒錯。
並不是有沒有生命徵象的問題,也沒有再一步進行醫療檢查的必要。此刻無力地癱在撒旦奈爾的臂彎中,那個雙眼緊閉,已經失去了意識,臉上毫無生氣的少年,無疑是一具屍體,這是不論誰都能一眼得出的結論。
因為——少年的胸口,被生生開了一個窟窿。
窟窿大到可以直接看到裏頭血肉模糊的腔室,少年體內那理應躍動著、負責維繫生命的器官並不存在,像是被某人粗暴地扯出般,附近的血管與肌肉都卸得一蹋糊塗。
理所當然地,少年渾身都是鮮血。
印象中,這名少年一直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頭髮,白色的長袍,白皙的皮膚,白皚的羽翼。
像這樣沾滿血汙的模樣,還是第一次。那血沾得撒旦奈爾的雙手、胸口都是,乾了後,凝成深色的血塊,看起來怵目驚心。
「路西菲爾殿下……他……」
以路西菲爾的戰鬥能力,就算是天使們,應該也無法輕易取他性命。基納納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能小心翼翼地詢問,一邊窺探魔王的神色。
然而,撒旦奈爾只是像過去那樣,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
以往,為了安撫軍心,即使戰況不好,面對下屬時撒旦奈爾也總是帶著微笑。大家都說,不論如何艱辛,只要看到魔王大人自信的笑容,就彷彿所有困難都能迎刃而解。但是,今日魔王的笑臉卻像是一張蠟面具,蒼白又生硬,在飛濺的血沫中顯得很詭異。
「抱歉,基納納。」撒旦奈爾的聲音有些含糊,「可以麻煩你幫忙召集醫療班嗎?」
「醫療班?但是……這個……」
很顯然,以路西菲爾當前的狀況,應該不需要醫療班了。
「麻煩你召集醫療班。」
不過,撒旦奈爾的態度很堅定。
看著那雙空蕩蕩的眼睛,基納納沒有辦法反對,只能照著主人的吩咐去執行。

※※※

「撒、撒旦奈爾,這實在是……」
從希望之船救出惡魔們時,選擇跟隨撒旦奈爾離開的天使中,萊拉就是其一。
戰鬥能力並不怎麼強大,又曾是醫師的她,留在了後線負責傷員的治療。
雖然撒塔奈斯方舟在天使們的攻勢下被摧毀得慘不忍賭,但核心區域還是有不少完好的地方,其中就包含萊拉所在的醫療區,裏頭有魔王軍所能開發出的最好的醫療器材與設備。
——只要還有一口氣,都能救回來。
萊拉曾信誓旦旦地向撒旦奈爾如此發誓,實際上,她也確實挽救過許多瀕死戰士的性命。
但前提是,還剩一口氣。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器官都已經衰竭。」
望著儀器釋出的報告,萊拉如實通報著檢查結果。

以生物學上來說,路西菲爾已經死了。

就算對屍體施以急救措施,也沒有意義。
比起這種事,還不如思考一下之後如何躲避天使追兵。
然而——
「拜託了,萊拉。拜託了,大家。」
撒旦奈爾卻深深低下了頭。
「請不要放棄,再試一試吧。」
他說,自己十分清楚現在的狀況,但如果是路西菲爾的話,說不定還來得及。對路西菲爾而言,代表著他的生命的某樣東西依然被保存著。
大家都認為撒旦奈爾瘋了。
可是,在男人的苦苦哀求下,眾人還是嘗試對那具「屍體」進行治療。
方舟的醫療室有備用的移植器官,然而,或許是路西菲爾體質特殊,外置的器官無法與他的身體相容。幸好,為了應對各種救援需求,方舟也有依傷者體質進行能量輸入,直接修補損壞組織的設備——如果是天使的話,使用的能量就是聖法氣;如果是惡魔的話,將大量的聖法氣瞬間打入特殊的術式中,原本的聖法氣就會產生質變,成為被稱作魔力的截然不同的能量。而當醫療團隊準備為路西菲爾輸入聖法氣時,異常發生了。
不知為何,設備明明沒有故障,卻顯示功率不足,遲遲無法啟動。
「咦?聖法氣的數值——」
確認了環境參數後,眾人發現當前方舟附近的聖法氣濃度異常的低。
並不只是方舟,但凡紅色天空所籠罩的區域,聖法氣的含量相較以往可謂稀少得幾乎偵測不到。就算他們的設備可以提取聖法氣,但若環境本身就沒有能量,也不可能做到憑空擷取。
不過,人員們隨即發現了另一件事。
——原本需要透過特殊術式轉換才能得到的魔力,在空氣中的濃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聖法氣消失了,與之相對的,是取之不盡的魔力。
但是,路西菲爾本身是天使,聖法氣才是他維持自身生命的能量。
「撒旦奈爾,該怎麼辦?」
面對醫療人員的詢問,男人幾乎沒有猶豫。
「用魔力進行灌注。」
於是,治療開始了。
補充流失的血液,建立體外循環取代失去的心臟,灌入魔力催使受損的細胞與器官再生。
照理說,對於已經死去的肉體,這些措施都是無用的。天使們的科技再怎麼發達,也做不到起死回生。
然而,當治療古井無波地進行一段時間後,顯示器中的活性數值卻奇蹟似地出現了波動。

——儘管微乎其微,但透過精密的儀器監測,受損的細胞確實正在非常緩慢地恢復。

醫療人員們紛紛發出不可置信的感歎。
可大夥兒很快又發現,儘管治療有效,但以當前的恢復速度,不知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完全治癒。
依路西菲爾的傷勢,計算得出的恢復時間是——一千兩百八十二年。
這個時間已經是最理想的數值。
——也就是說,果然還是沒有辦法吧。
畢竟,那可是千年。
就算有朝一日治療完成了,說不定也無法醒來了。就算醒來了,後遺症也難以估計。
不過,撒旦奈爾仍然沒有放棄。
原本方舟內部就有一些為特殊治療所用的治療艙。接下來的數日,撒旦奈爾聯合醫療及工程人員們,依據路西菲爾的狀況,不眠不休地改造了其中一座醫療艙。醫療艙設在方舟深處,周遭被嚴密的結界所包圍,白色的醫療艙連接著灌注魔力的設備以及體外循環系統,直到艙中的人醒來為止,都會源源不絕地為其提供著生命。
那以術式強化過的艙門,外型是個橢圓的弧狀玻璃。
被它包覆的座艙本身,看上去就像顆等待孵化的卵。
失去了心臟的少年躺在卵中,安靜地沉睡著。
「撒旦奈爾大人,您還是先撤離吧。」
距離天使撤兵已經過了一段時間,然而,只要魔王還活著,反抗勢力便會一直存在。眾人都知道,天使是不可能放過撒旦奈爾的。
可是魔王撒旦卻沒有逃走,安置完自己的兒子後,他不顧眾人反對,強制遣散了所有惡魔,就連萊拉及數名跟隨他的天使,也被趕出了方舟。
「沒有你的話,我們之後到底該如何是好?」
萊拉泫然欲泣。
「被囚禁的質點們呢?惡魔們的未來呢?」
撒旦奈爾卻很平靜。
「我已經敗了。」他說,「敗了,就必須付出代價。」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戰場上不變的道理,同時,也代表著不論是拯救惡魔,還是拯救質點,都只能到此為止了。
其中最關鍵的——「基礎」至今也下落不明。
這時,撒旦奈爾忽然將一樣東西放到了萊拉手裡。
那是一個小小的方盒。萊拉將盒子打開,看到其中事物的瞬間,她瞪大了眼睛。

方盒中的,是數枚散發著紫色光輝的水晶碎片。

「撒、撒旦奈爾……這難道說是……」
「嗯,是『阿拉斯‧拉瑪斯』。」
阿拉斯‧拉瑪斯。
那是萊拉從未聽過的名字。以他們的語言來講,便是「片翼」。
「她之前一直吵著要我給她取名字,至少在分別前,達成她的願望吧。」
「這是……『基礎』?但是,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為了彌補我犯下的錯誤,她拚盡了全力。多虧如此,事情才不至於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咦?」
「萊拉,阿拉斯‧拉瑪斯就交給妳了。」
「交給我?但是,我不過是……」
不過是一名不起眼的醫療人員。
既沒有足夠的力量,也沒有足夠的立場。在飛船上時,她的地位身份和伊古諾拉與撒旦奈爾相比,根本無足輕重。
「『基礎』還在的時候,妳不是跟她相處得不錯嗎?」
「可是,那種事,我根本什麼都……」
撒旦奈爾抽不開身時,萊拉偶爾會幫忙照看留在方舟裡的「基礎」,有時,也會照顧一下對大家都有點冷淡的路西菲爾。
「惡魔們的事情也是,多虧了妳,我們的傷亡才可以壓到最小。妳可能認為自己是個小人物,但這段時間我看得很清楚,妳比誰都要心繫這個世界,擁有比誰都要強烈的正義感,那份信念從不會因為前路坎坷而動搖。況且——」
——有時候,正是那些並不光鮮亮麗的角落,才更容易被人忽略。
撒旦如是道。
「萊拉,『基礎』在我手上時,我並沒有取得勝利。」
——辜負了信任自己的人們,犧牲了許多性命。
「可如果是妳的話,說不定會有不同的結局。」
這麼說著的撒旦奈爾,眼中似乎閃動著光。
看到那道光芒,萊拉便明白,撒旦奈爾已經做好決定了。
發生在路西菲爾身上的事,發生在「基礎」身上的事,她都一知半解,但她跟隨了撒旦奈爾很多年,在不起眼的角落,悄悄注視著撒旦奈爾很多年,所以她曉得,一旦撒旦奈爾露出了這種表情,那無論是誰都無法改變他的心意了。
「真的……要離開我們了嗎?」
「沒錯。妳應該明白吧?不抓到我,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相反地,如果我留下來,說不定能為妳和『基礎』爭取一點時間,運氣好的話,倖存的惡魔們也能繼續生存下去。」
萊拉的肩膀抖了一下,她低著腦袋,凝視著盒中那些閃閃發光的碎片。
接著,啪地一聲將方盒闔上。
「我——我明白了。」再抬頭時,萊拉的眼中已經充滿了覺悟,「請交給我。」
「未來的日子恐怕會很艱辛吧。」撒旦奈爾以極其認真的表情對眼前的女子道,「事情告一段落後,她必定會調查『基礎』的下落,也必定會一一確認跟隨我的天使們的現況。今後,你必須避開他們的追蹤,過著不見天日,四處逃亡的日子。」
「……沒問題的。你不是說了嗎?越不起眼的角落,越容易被忽略。伊古諾拉一定想不到吧,到頭來妨礙她的,會是一直以來不被放在眼裡的我。」
萊拉露出逞強的笑容,她要與眼前的男人告別了,起碼最後不能哭喪著臉。
心中了然的撒旦奈爾將手放在萊拉肩上,輕輕地拍了拍,隨即又將她往後推了一把。
「走吧,萊拉。」他驅趕著她,「再過不久,天使們就會過來了,在那之前,快點離開吧。」
「雖然我們現在失敗了,但一切都還沒結束。就算不是我也沒關係,有朝一日,可以領導惡魔們,可以拯救質點們的魔王一定會出現。到時候,就麻煩妳帶路了。」
萊拉後退了幾步,逐漸拉遠的視野中,撒旦奈爾那負手鉅立的身影,在空曠的大廳裡顯得十分孤獨。

——請務必保護好『基礎』。
——在那碎片之中,有著不論對我,還是對這顆星球,都極其貴重的事物。
——請守護它,直到這個分裂的世界合而為一為止。
——如此的話,總有一日碎片會發出詔示,指引我們前進。

※※※

萊拉離開了。

帶著裝了『基礎』碎片的盒子,噙著眼淚,頭也不回地奔跑著離開了。
留下來的撒旦奈爾,獨自回到方舟的中控室。
根據工程人員們的確認,先前的那場劇烈的震盪是由於月球表面崩裂導致的。即使是現在,遠方某處的大地也正逐漸地崩塌吧。原本的月亮被一分為二,裂開的斷面又向中心擠聚,總有一天會成為兩顆不同的星體。
儘管如此,他們現在也依然活著,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從昨天開始,就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聖法氣正由遠方逼近。聰明如伊古諾拉,肯定已經觀測到了路西菲爾的異狀,正怒氣洶洶地往這邊趕來吧。想像著妻子那張憤怒的臉,撒旦奈爾露出苦笑。
他啟動了中控室的能源版,調動方舟所有剩餘的能量,將部分中央區域卸除後下沉,隱藏到地下深處。
當艙座降到底部,發出輕微的搖晃時,撒旦奈爾的身後傳來了奇妙的動靜。
撤退命令在數小時前便下達,照理說,方舟中應該沒有其他人了才對。
「基納納,是你吧?」
撒旦奈爾沒有回頭,光憑氣息他便知道,躲在暗處窺視著自己的是誰。
果不其然,從房間的角落出現的,是沒有跟大夥兒一起撤走的基納納。
「為什麼不離開?我應該已經下令了。」
「撒旦大人,請讓我……請讓我陪伴您到最後吧。」
基納納原本是撒旦奈爾在十字大陸探索時遇到的一隻蜥蜴。
那隻蜥蜴不知為何對他這名來客特別親近,後來被撒旦奈爾撿了回去當寵物。陰錯陽差間,受到伊古諾拉實驗的影響,蜥蜴成為了擁有爬蟲類外表以及人智的惡魔,在撒旦奈爾與天使們對抗的期間,一直相伴左右。
即使是現在,主人敗了,也依然堅持跟隨到最後。
「好吧。」
撒旦奈爾並未阻攔,意外簡單地鬆口了。
「這樣也好。基納納,我打算去一個地方,你就跟我來,順便陪我說說話吧。」

——基納納,我啊,我是個失敗的父親。

中央區域空無一人的走廊,撒旦奈爾冷不防地道。
那番語氣,與其說是和基納納對話,更像是某種自白。
「為了眼前的利益,忽略了最重要的事物。」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察覺,直到事情變得無可挽回了,才姍姍地發現。」
「我,在世界與兒子面前,一直以來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撒旦奈爾知道,路西菲爾並非「人類」。

最初發現端倪,是由於母星質點凱耶爾與舍姬娜消散前說的話。在路西菲爾協助伊古諾拉執行永生儀式時便愈加懷疑,帶著大家找到安特伊蘇拉後就成了確信。其中,還有許多跡象都驗證著撒旦奈爾的猜測。
自己的兒子並非人類,而是高於人類的存在——或許是發現了這件事,撒旦奈爾在不知不覺間,漸漸忘記了自己父親的身份。
——不想受苦。
——不想被關在屋子裡。
——想要有人陪伴,不想自己一個人。
這種任性的話,明明兒子一次也沒有說過。
相反地,原本應該要成為孩子依靠的自己,甚至開始反過來依賴起兒子,希望兒子能拯救自己於苦難之中,而不惜讓路西菲爾與母親對立。
這個自私又自大,從未替兒子的心情考慮過的父親,最終受到了懲罰。
那懲罰便是,受不了這一切的兒子,將自己撕扯成兩半,放棄了自己的性命。
路西菲爾誕生時,明明曾發自內心地想守護他,明明曾在世界與親情間選擇了親情,為什麼,當時的決心沒能堅持下去呢?
他回想起遙遠的過去,如果那個時候,自己老實地將路西菲爾交給母星的質點們的話,說不定就不會發生這一連串的悲劇了。
或許,凱耶爾與舍姬娜說的是對的。
真正愚蠢的人,是自己。

「……所以,每一次都選擇了世界,而放棄了兒子的我,如今必須做出補償。」

撒旦奈爾比誰都要清楚伊古諾拉對路西菲爾的執念。
那份執念,受路西菲爾作為首位永生者的身份,以及天使們這段時間的經歷影響,已經產生變質,與其說是母愛,更近似於一種扭曲的佔有慾。
所以,當初撒旦奈爾才會把路西菲爾帶走。
對於永生儀式,他本來就不是十分贊同,更不用提伊古諾拉決定要控制安特伊蘇拉的生命之樹,如果那時繼續把路西菲爾留在伊古諾拉身邊,不曉得會發生什麼。
現在也一樣。路西菲爾既然處於這種狀態,恐怕不論如何解釋,伊古諾拉都無法接受了。況且她多半沒有察覺路西菲爾的真實身份,要是知道了的話,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雖說,和妻子討論對待孩子的方式是父親的工作,但是,撒旦奈爾如今已經錯失了正確的時機。
「如果就這麼把路西菲爾交給她,未來一定又會發生令路西菲爾痛苦的事。」
——自己犯下的錯誤已經無藥可救。
——最起碼,不能讓悲劇重演。
就這樣,穿過了不知多少條彎彎繞繞的走道,撒旦奈爾來到了一扇門前。
基納納知道,那扇門的後方正是魔王軍機械兵的生產工廠。
伊古諾拉將機械人投入戰鬥後不久,撒旦奈爾便將損壞的機械人回收,分析了其中結構,並依據自身的知識與技術,對機械人的生產進行了復刻。雖然,機械兵的投入最初確實為惡魔們帶來了優勢,但很快地,伊古諾拉就研發出攻擊性與機動性更為強大的機械人,甚至還有能讓天使乘坐在內部保護,進一步增加應變能力的機種。到頭來,當初由方舟製造出來的這些機械兵,也未能扭轉戰局。
雖然不明白此時撒旦奈爾為何會來這兒,但基納納沒有多問。他跟隨撒旦奈爾進入工廠內部,才發現工廠中竟多了一個散發著奇異光芒的巨大球狀設施。
「這是聖法氣隔離裝置。」
看著那個設施,撒旦奈爾說道。
「它可以產生球狀的防護立場,將周遭一定範圍的空間包覆進一層隔絕聖法氣的術式牆。」
不只是聖法氣,與聖法氣相對的魔力亦然。也就是說,若防護罩張開,外界所有針對術式牆內部的法術與魔力干涉都會失效。
「這個玩意兒,我已經研究它許多年,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上,所以一直收在倉庫裡,現在終於要啟動它了。」撒旦奈爾將手靠近一旁的操作面板,那顆光球立刻發出了嗡嗡的低鳴,「啟動的話,就算伊古諾拉使用最精準的範圍聲納,也無法找到路西菲爾。再加上——」
撒旦奈爾又往操作面板上按下了一個鍵。
光球後方的牆面移動了,出現在整面牆那麼大的閥門後的,是數千架人形機械。
那是撒旦奈爾依據戰況進行改良的新式機械兵,只不過,相關的調適一直到最近才完成,那時的戰局已經完全倒向天使們,這些機械兵來不及投入戰場便已塵封。
而如今,它們有了新的工作。
「我會將它們釋放出去。加上這些機械軍團作為守衛的話,就可以完全封閉方舟位於地底的中央區域。」
如此一來,在醫療艙中的路西菲爾完全恢復前,法術掃描也好,搜查機械也好,都無法找到他的位置。

撒旦奈爾之所以獨自留下,就是為了完成這些事。

核心託付給心懷信念的夥伴。
肉體交由方舟與機械兵守護。
為的是有朝一日,路西菲爾醒來,不至於再次被失去理智的伊古諾拉控制。
雖然,自己就要從兒子的生命中離開了。
到頭來,他既沒有與妻子和好,也無法讓兒子和母親團聚。
即使每一次都冠冕堂皇地以世界為優先,撒旦奈爾最終卻沒有迎來美好的結局,反而失去了一切。
拯救質點們,拯救惡魔們,這些曾經大言不慚地掛在嘴邊的雄心壯志,答應兒子的事,一件也沒達成,就連過去對妻子許下的承諾,如今也徹底違背了。
不僅是個爛到透頂的父親,也是個爛到透頂的丈夫。
一事無成的他現在所能做的,只有以自己的性命換取路西菲爾的自由而已。

這便是,撒旦奈爾這名失信無數,滿嘴謊言的男人,唯一能向兒子給出的愛。

——所以,基納納,有件事情想拜託你。
如此說著的撒旦奈爾,臉上帶著微笑。
「雖說是自由,但自由的同時也代表著孤獨。」
「若未來的某日,路西菲爾以自身的意志希望回到母親身邊的話,希望你能幫助他。」
「三把『鑰匙』已經託付給了三位將領們,剩下最後一把,原本我打算把它藏在方舟深處,現在我要將它託付給你,同時,也將這些『鑰匙』的意義傳遞給你。」

兩顆月亮逐漸遠離的當下,撒旦奈爾向基納納說明了重啟方舟的方法,並將代表著與兒子聯繫的最後一把「鑰匙」,交給了基納納。
基納納的眼中蓄滿淚水。
「如果明白的話,就離開吧。等防護罩張開,機械兵啟動後,這個地下區域就會與外隔絕了。在那之前,盡快出去吧。」
「可是……可是,撒旦大人,這樣的話,您——」
忽然,遙遠的某處傳來劇烈的震盪。
與月球分裂時的地鳴不同,那是一大群人由天而降所發出的震動。
撒旦奈爾抬起頭,視線穿過了牆體,去到地面。
「她在叫我。」
彷彿看到妻子因憤怒而變得蒼白的臉孔。
「我得走了。」
這麼說著的撒旦奈爾回過頭,朝著跟隨自己直到最後一刻的下屬,露出與往常無異的堅定眼神。
接著,他抬起手,往基納納的腦袋上輕輕點了一下。
再恢復意識時,基納納發現自己已經帶著重啟方舟的鑰匙,被傳送到距原處有段距離的遠方。
儘管以最快的速度趕了回去,但當基納納抵達撒旦奈爾所在的位置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貫穿了丈夫胸膛的女人,她雪白的長衣被染得腥紅。
在無人發現的角落,基納納抱頭痛哭。
他聽著女人彷彿慘叫一般的笑聲,感覺就像是自己發出來的一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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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原作者| EastInk 發表於 2024-2-4 22:5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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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三

死以墓土沾染你。
世界以沉默洗淨你的靈魂。
The dust of the dead words clings to thee.
Wash thy soul with silence.

少年由蒼白的海洋中醒來。
他的靈魂如同跋涉了漫漫長路的老者,肉體則是浸泡在時光裡的塵沙,經過歲月一層又一層的覆蓋,原本的溝壑與傷痕都被泥土填平,成為了一條嶄新的,一塵不染的河水。
當少年再次睜開眼,重返這個霧靄茫茫的世界,他已經遺忘了過去的一切。
遺忘了自己的傷痕,遺忘了自己的溝壑,連同存在本身也曖昧不清。彷彿是瀚渺時空中的異物,毫無理由就出現在這兒,毫無理由就加入了於芸芸眾生的隊列。

若記憶是生靈之根,那麼此刻,失去了所有記憶的少年,可說是與初生的嬰孩無異。

就像新生兒來到世上的第一件事是發出換氣的啼哭般,少年首先感受到的,是窒息。
窄小的密閉艙,束縛四肢的管線,模糊不清的外界,一切都推擠著他,如同收縮的產道。為了回到這個世界,為了重新呼吸,少年撕破了困住自己的胎膜,扯掉了與身體相連的臍帶,顫顫巍巍地爬出孕育自身的卵,卵外略為冰涼的空氣,為他帶來了屬於生命的顫慄。

透過微光反射,跪坐著的少年看到了那張映在白色地面上的臉孔。
紫色的頭髮。
紫色的瞳孔。
漆黑的羽翼。
他很快就理解了這是自己的相貌。
不知為何,少年感覺這副模樣似乎有著強烈的違和,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裡的肌膚完好無損,彷彿可以觸碰到深處臟器傳來的躍動。他有些奇怪,可只消稍微轉動思緒,劇烈的頭痛就會令他無法思考。

少年名叫路西菲爾。
一片空白的記憶中,他唯獨記得這是自己的名字,此外的一切都是夢境中不成輪廓的碎沫。
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
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應當去往何方。
不知道自己的歸所。
唯一陪伴他的,只有他所身處的這座死城。
死城空空盪盪,除了繚繞在高聳鐵壁間、來自金屬結構的低鳴,連一絲呼吸聲都無法聽見。
之後的時光異常渾沌,就算是未來的路西菲爾,要回顧這段時期,也很難說出所以然。由白色的座艙裡甦醒後,他似乎一直處於幻境之中,有時茫然地走在蜿蜒曲折的灰色長廊,有時好像再度回到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座艙。自己到底從卵殼中離開了嗎?自己真的已經醒過來了嗎?還是這其實只是個夢呢?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世界除了自己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人,沒有生命,灰茫茫的一片,就像個巨大的墓穴。
就這麼經過了很久很久,或許是數月,或許是數年。他對時間的概念很模糊,但路西菲爾的腦海中明確存在著一個場景。究竟是哪兒已經記不清了,怎麼發現的也不曉得,自己似乎走在一條長長的路走上,接著,他聽到了除了金屬低鳴以外的聲響。
那是一種類似嚎叫的聲音。
他搜索著混亂的腦袋,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才明白那是風聲。
如同怒吼一般的狂風,就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前方。路西菲爾尋著聲音向前,最終找到了一個窄小的艙窗。他費盡功夫將艙窗的兩翼扳開,看到外頭的景象時,他驚呆了。
紅色。
到處都是紅色。
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如此鮮豔的色彩嗎?
夾雜著荒土的氣息,看不到邊界的天幕與曠野向彼方蔓延,好像沒有盡頭一樣。
更遠的遠處,似乎迴盪著某種生物的啼鳴。
那是和這座死城截然不同的地方,路西菲爾因眼前的世界而屏息,他伸出手。

就在這時——「那個東西」,出現了。

沒有任何預兆,忽然就出現在路西菲爾面前。它像是爬行生物般貼在艙窗上,渾身包覆著銀色的外殼,瞪著圓呼呼的大眼,大眼轉了轉,玻璃般的瞳孔映出了路西菲爾的身影。
當路西菲爾注意到那個生物的末肢亮起綠光時,已經太遲了。
高溫的熱線由銀色生物掌心射出,一下子便打穿了路西菲爾的肩膀。由於熱線的衝擊,路西菲爾整個身體向後拉扯,指尖脫離窗緣的瞬間,艙窗又迅速地闔上。
僅僅只有一指的距離,連結著那個鮮豔世界的窄窗,在路西菲爾眼前關閉了。
少年喉嚨深處所發出的悲鳴,不論是誰都無法聽見。

從那之後,路西菲爾徹底清醒了。
他終於知道自己所在的這個城市並非世界的全部,那扇窄窗之外,還有更大、更遼闊的天地。一旦明瞭了這個事實,這個如同墳墓般的死城更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只不過,那些會發出熱線、渾身披著銀甲的詭異生物,似乎就徘徊在這座城市的外圍。如果不出去的話,它們便不會發起攻擊,但只要出到外面,哪怕只是一根手指,它們立刻就會將炙熱的射線瞄準自己。
不過,值得路西菲爾慶幸的是,儘管被熱線射中會受傷,會流血,會疼痛,但他的身體的恢復速度似乎非常地快,適當休息的話,只要不是太嚴重的傷口都能迅速癒合。

於是,為了能真正踏上那片鮮豔的大地,路西菲爾開始了與銀色生物的漫長纏鬥。

通過幾次嘗試,路西菲爾逐漸掌握了關於它們的訊息。
數量。
種類。
分佈區域。
不同種類的行動與攻擊模式。
儘管如此,要完全逃脫那些生物的守備範圍還是難如登天。它們的個體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特殊的聯繫管道,只要其中一隻進入警戒,周遭其他隻也會被吸引過來。

為了逃出去,路西菲爾學會了使用自己的雙翼飛翔。
為了活下去,路西菲爾開發了與銀色生物相仿的熱線作為自衛手段。
為了得到自由,路西菲爾忍耐著劇烈的頭痛,強迫自己進行思考。

透過這樣的過程,他似乎正在一點一滴地找遺失的自己。
然而,以路西菲爾的力量,還是不足以殲滅所有敵人。
明明已經盡了全力,熱線卻只能稍微破壞對方銀色的裝甲,這讓路西菲爾異常地煩躁。
自己確實從未見過那種生物,可是為什麼呢?總覺得自己不應該與它們陷入苦戰。「印象」中,那些銀色生物,對自己而言,應該不是什麼強大的敵人才對。
這奇妙的落差令路西菲爾感到嚴重的挫折。
——憑什麼自己要被那種傢伙壓制啊。
不可思議的是,就連這份挫折感本身,似乎也帶著奇妙的新鮮感。
隨著與銀色生物一再周旋,路西菲爾發現,以城市為中心,往外至外部某個距離,存在著一段自己無法飛行也無法使用熱線的區域。
再加上難以跨越的戰力差距,要突破重圍,唯一的辦法只有重複試誤,受傷,再試誤,再受傷。
第十次嘗試。
「……果然,不能從這條路線出去啊……」
第二十次嘗試。
「那個會飛的玩意兒,難道是透過熱度去感應敵人的嗎……?」
第三十次嘗試。
「……好痛……翅膀斷了,這下子暫時不能飛行了。」
第五十次嘗試。
「……那些傢伙……到底有完沒完……」
第一百次嘗試。
「……可惡……可惡!」
這之間究竟花費了多少時間,根本無從計算。空無一人的孤城,路西菲爾經常因失敗而抱頭怒吼,他幾乎要瘋了。
——到底為什麼要將自己困在這種地方啊!
就算這樣對著四周的鋼鐵高牆撒氣,寂靜的城市也無法回應他,只是一如往常地,發出陣陣來自金屬的低鳴。
這個地方除了自己之外,不存在其他生命,這是非常明確的事實。
因此,如果想逃出去,不能依賴別人,唯有靠自己才行。

第一步,完全掌握所有銀色生物的巡邏區域與時段。
再者,從中找出分布最稀疏、增援趕來所需時間最長的路線。
多次游擊性地狩獵,最大程度減少逃脫路線中可能遇上的敵人。
解決第一批巡邏部隊,在增援出現前躲到已經挖好的地道,迴避敵人的搜索。
穿越無法飛行與使用熱線的區域後,透過點燃事先佈好的易燃物短暫吸引增援的注意。
最後,在敵人將自己重新包圍前全速飛行,不停地飛,直到沒有任何一隻追上自己為止。

就這樣,經歷無數次失敗後,路西菲爾摸索出了一套唯一可行的逃脫之法。
反覆地修訂細節,最終到了實踐之時。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的逃脫計畫沒有出現任何意外。

「……成、成功了……」
路西菲爾不可置信地看著身後,確認已經甩掉最後一批追蹤自己的銀色生物。
「成功了……我成功了——!」
他展著雙翼在赤紅的大地上飛行,一面感受著刺膚的炙熱風沙,一面體會於無垠高空中自在翱翔的暢快,終於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

他說,我自由了。
終於自由了。

這樣子發出吶喊時,路西菲爾竟感到盈眶發熱。
似乎有什麼東西由胸腑之間傾洩而出,彷彿他已經等待這一刻等待了很久,久到記憶剝落,久到這個世界改變了它的樣貌,久到路西菲爾早已遺忘自己為什麼嚮往自由。
但是,那些原因如今不重要了。
他是無拘無束的。從此而後,這片廣褒的天地再也沒有桎梏他的存在,他只屬於他自己,這就足夠了。

完全離開前,逐漸飛遠的路西菲爾最後回頭望了一眼。
徘徊在荒沙中的其他銀色生物似乎已經發現了他,紛紛將視線轉往他的方向——但是,或許是超出了警戒範圍嗎?他們並沒有追過來,而是像達成了使命般,只是那樣睜著黝黑的眼睛,一齊抬頭遙遙凝視著自己。
遠方,那被路西菲爾視為牢籠的城市,此刻從高空上看去,竟顯得十分寂寥。
半截底盤埋在沙堆裡,周邊區域像是被什麼東西砸過般破爛不堪,在歲月的風化下既斑駁又黯淡。那獨自陷於這片荒蕪大地,卻仍然倨立的模樣,讓路西菲爾沒來由地聯想成一名風雨不移的守衛。

他無言地望著城市殘敗的軀體時,那名守衛似乎也在看著自己。
如往常那樣,發出悠遠而沉鬱的低鳴,向它的最後一位居民道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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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原作者| EastInk 發表於 2024-2-4 23: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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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四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歌唱,又飛去了。
秋天的黃葉,他們沒什麼可唱的,只嘆息一聲,飄落在那裡。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h.

偶爾,會聽到奇異的低語。
聲音模糊不清,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卻像在喊他的名字,在呼喚著他。

路西菲爾抬起頭。
魔界絕大部分的地區都是一片荒蕪,因此只要不是在洞穴中,但凡視線向上,就能看到那樣東西。
紅彤彤的天空中,突兀地散發著青色微光的月亮。
惡魔們口耳相傳,住在那顆月亮上的,是魔界的敵人。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群自詡為神明使者的天使。天使們自視甚高,將惡魔視為邪惡、低劣的存在,揚言要將汙穢惡魔全都殺死,惡魔們群起反抗,引發了一場長達數百年的神魔大戰。那場戰役中,有一名英雄揭竿而起,以強大的力量帶領眾惡魔對抗來勢洶洶的天界大軍,那個存在便是——傳說中的遠古大魔王撒旦。
雖然,魔王撒旦最終敗了,首級被神明親手摘下,但臨死前,撒旦以自身性命發動了災厄——將月球一分為二,由此換得惡魔們繼續在紅色的天空下生存。從那之後,再也沒有第二名可以將所有惡魔收入麾下的魔王,因此這位拯救了整個魔界的魔王撒旦,他的名號與傳說也隨著時間越來越響亮,如今,在惡魔間可謂眾所皆知。
至於那些贏得大戰勝利的天使們,後來似乎回到了青月上。被稱為天界的青月,以及被稱為魔界的紅土大地,以遠古大魔王撒旦之死為起始,就這麼相安無事度過了千年的歲月。

「不過,都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那種地方現在真的還有住人嗎?」
光光禿禿的沙漠中,路西菲爾隨意地坐在一顆平坦的岩石上。當他擺出一臉毫無幹勁的表情,抬著脖子仰望頭頂的青月時,一隻獨眼刻印鬼正蜷縮在他的腳邊。
「喂,問你話呢?你們這個種族不是據說存在了很長的時間嗎?應該多少會知道那顆月亮上的事吧?」
路西菲爾不耐煩地道,但那隻獨眼刻印鬼沒有回應,只是維持著蜷縮的姿勢。仔細看的話,刻印鬼正睜著一隻灰白的眼睛,身上被開了四五個大洞,內臟已經流了一地。
「呿,死了啊。」
語氣中感受不出半分遺憾,路西菲爾坐在岩石上伸了個懶腰。
圍繞在他周遭的,是數百具獨眼刻印鬼的屍體。
這些屍體不是被燒焦了,就是像路西菲爾腳邊的那隻一樣身體被開了大洞,有的甚至連一半的身體都不見了。
「真是的,要說的話,還是得怪你們自己。沒事別來招惹我,不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嗎?」
毫無疑問,這一群獨眼刻印鬼都是路西菲爾一個人殺的。
獨眼刻印鬼在魔界中雖不是最強,但也是令人忌憚的一個集團,可如今,卻被一隻流浪惡魔在彈指之間消滅了。而消滅了這個族群的路西菲爾本人,別說傷口了,身上甚至連打鬥的痕跡都沒有。這完全是單方面的屠殺。
此時,成堆的屍體中,有一名刻印鬼尚有一口氣。
他是這群刻印鬼中年紀最長、最年邁的戰士,同時也是這個集團的領袖。在身負重傷,臥倒在同胞的血泊中動彈不得時,他清楚地看到了將自族消滅的路西菲爾的長相。
刻印鬼族長睜大了眼睛。
要不是肺部破了個洞,他一定會立刻發出嚎叫。
——深紫的頭髮,漆黑的羽翼。
——雖然跟原本資訊有所不同,但是——
「……那副容貌……那個外型……咕咳……」
由於過於震驚,年邁的刻印鬼首領朝眼前的人伸出手。
「必、必須通知基納納大人才行……唔!」
然而,這個動作卻被對方誤以為要發起攻擊,一道迅雷不及掩耳的紫色熱線瞬間就貫穿了刻印鬼首領的頭顱。那個年邁的戰士就這樣維持著伸手的姿勢嚥氣了。
「咦?那個傢伙,剛才是不是有說話?」
理所當然地,回應路西菲爾的只有一片死寂。
「算了,怎樣都無所謂吧。」
他很快就放棄了細想。由於熱線擦過附近的砂岩,些許沙塵被揚了起來,路西菲爾厭棄地拂了拂身上的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獨眼刻印鬼已然覆滅的巢穴。

這本就是個以殺戮為生的世界。

在路西菲爾踏入這片土地之前就是如此。強者生存,弱者死去。所有紛爭,想要的東西,靠戰鬥解決就行。只要贏過對方,就不會有人有意見,就算是死亡也一樣,這就是魔界的法則,路西菲爾並不討厭這種生存之道。
因為——他很強。
沒有什麼惡魔可以對他造成威脅,就算是以一對多也一樣。所以,他在魔界生活得很自在。
只不過,對大部分惡魔卻並非如此。由於強者至上主義,為了可以獲得力量的庇護,惡魔們很少會單獨行動。通常都是以同個種族的部落為單位,進行集體生活。部族之間靠武力劃分領土,強大的種族雄霸一方,弱小的種族只能待在陰暗的角落,低調地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
即使有少數因故脫離族群的惡魔,最初也必定來自於某個部族,但路西菲爾卻並非如此。
路西菲爾從一開始就不屬於任何族群。
自有意識以來,他便是一個人。雖然由於路西菲爾的強大,並非完全沒有惡魔試圖吸納過他。只不過,那些自稱「同伴」的傢伙們,實際上也並未將他視為自己人,僅僅是把他當成強大的戰力與靠山,總是拿根本沒有所謂的規則加以束縛。
為了族群裡的大家必須怎樣怎樣,對族群的老大必須怎樣怎樣,動不動就說著這種話。

路西菲爾對權力與階級都不感興趣,也並不熱衷於享受奉承。
唯獨一點——路西菲爾十分厭惡受制於他人。

因為很強大所以要為了同伴而戰。
因為受到照顧所以必須服從命令。
路西菲爾對這類約束排斥到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的地步。
與其那樣看別人眼色、麻煩地度日,不如自己一個人自由自在——反正,他是最強的。
因此,那些曾經邀請路西菲爾加入族群的惡魔們,不是被路西菲爾甩掉了,就是反過來被路西菲爾殲滅了。
到頭來,兜兜轉轉,廣褒的紅色大地中,路西菲爾始終是一個人。
「最強的流浪惡魔路西菲爾」,隨著時間經過,這個名號也開始在魔界流傳。
無法勸說。
無法拉攏。
無法戰勝。
無法投誠。
既難以理解,也不講道理。
因此只能像避開天災一般地躲避了,眾人都遠離他,留下路西菲爾佔地一方,他是自己唯一的主人。
儘管,路西菲爾也曾到魔界各處轉過一圈,但不論哪裡都找不到與自己外型類似的母族。並且,越是接觸到不同種類的惡魔,路西菲爾越是理解到自己與多數的惡魔都存在著巨大的差異。
——如果沒有母族,那麼自己究竟來自哪裡呢?
——為什麼會在那個什麼都不存在的死城中醒來?
——在那之前,自己又曾經在何處、做些什麼呢?
——自己,到底是誰?
每當想到這裡,就會頭痛欲裂。
疼到耳鳴,眼前發黑,接著便有種即將想到某個重要事物的強烈預感,可最終仍然什麼也回憶不起來,每次皆如此。
他就像塊缺了角的拼圖,關鍵的轉折處,無論如何都湊不出完整的畫面。

沙塵中央,紅土揚沙。
解決完挑釁自己的獨眼刻印鬼群落後,路西菲爾回到了他的荒野。
他再次望著那顆青月,感覺耳邊又傳來了奇妙的低語聲。
像是在傾訴著什麼,在召喚著甚麼的低語,似乎是從青色的月亮上傳來的,一種十分喑啞,卻令他十分熟悉的聲音。
路西菲爾知道,自己的記憶狀態並不正常。
時不時地,耳邊會響起模糊的回聲,眼前則是斷斷續續的視覺閃爍,以及腦海深處,那些如同迷霧般的空白。
迷霧的盡頭,一定就是自己丟失的過去吧。
長久以來在胸口堆積的疑惑,多半也會在其中找到解答——只要自己試圖去追尋的話。
但是,路西菲爾卻並不想將迷霧揭開。
他既不追逐,也不去尋求,甚至認為迷霧中的空白並不重要。

——那種悲傷的事,就算想不起來也無所謂。

說出這句話的,究竟是誰呢?
——只會讓人感到痛苦的過去,扔掉就好了。
——你根本不需要如此拼命吧?
——隨心所欲地生活就行了吧?
路西菲爾心中有個聲音,叫他不要去探究這些問題的答案。
儘管那些耳鳴於回閃偶爾會令他感到焦躁,但路西菲爾也認為當下的愉快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他遵從著心中的那個聲音,日復一日,過著平淡而無拘無束的生活。
像這次,因為招惹到他而被摧毀的群落,既不是第一個,恐怕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吧。
就如同他無止無盡的時間,既沒有缺少,也沒有多餘,既沒有開始,也無法迎來終結。

不過,閒來無事的日子裡,路西菲爾還是會為月亮所吸引。

他知道,自己所懷抱的並非憧憬,似乎更接近於一種怒意。
混雜著不甘與寂寥的昏暗怒意,當路西菲爾凝望著青月時,這種奇妙的情緒就會從心中湧現。
或許,就是因為那奇妙的情緒,當轉動世界的人們在未來朝他伸出手時,他才會選擇握住。
——我們一起到那顆月亮上去吧?
——路西菲爾,你難道不想回到天界嗎?
不過——那是遙遠的未來的事,與此時此刻的路西菲爾無關。
此時此刻的路西菲爾,只是一如既往地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從空中傾撒而下的青白月色,就這麼陪伴著他度過漫長而孤獨的時光。無數個白日與黑夜,最強的流浪惡魔孑然而立,獨自凝視著天空。好像這個無垠無際的寬廣世界,只有同樣孑然一身的明月與他有所聯繫。

今天,那顆月亮也在唱著歌。

——在講著什麼樣的故事呢?
——在呼喚著什麼人呢?
高高掛在風沙卷雲之上,青月對著凝望著它的游子,時而呢喃,時而歌唱。
彷彿想訴說些什麼,卻無人能聽得懂它古老的語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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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原作者| EastInk 發表於 2024-2-4 23: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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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五

是世界的眼淚,使他的容顏永遠年輕。
It is the tears of the earth that keep her smiles in bloom.

『辛苦了,我來看一下狀況。』
那是眾人決定伐神後的不久。
終於從諸多事務中暫時脫身,真奧抽空去了一趟安特伊蘇拉,拜訪了正在獨自維修魔王城動力源的路西菲爾。
『喂,漆原,進展如何了?你該不會把那玩意兒給弄壞了吧——』
當時,為了接近被伊古諾拉封鎖起來的青月,必須對損壞的魔王城進行修復。雖然在蘆屋等人的努力下,總算將魔王城分割出一部份可飛行的區域,但關鍵的動力源卻沒有那麼容易處理。
要說的話,撒塔奈斯原本就是由天界的技術建成。真奧與惡魔們接管後,儘管進行過格局改造,但絕大部分的功能都是延用方舟既成的系統。所以,即使是曾經從大天使萊拉那兒瞭解到許多知識的真奧,也無法完全掌握方舟的細節。更不用提那個動力源,據說是身為科學家的撒旦奈爾在資源極度匱乏的狀況下,透過複雜的設計打造出的精密能量爐。
稍微設想一下就能知道,那多半是十分令人驚嘆的工程。
本來,精密儀器維修之類的工作,在日本就是高度專業的領域。不但很繁瑣,沒有一定先備知識的話,連如何開始都不知道。因此不只是真奧,恐怕就是整個魔界,甚至萊拉本人,都無法掌握如此困難的技術吧。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路西菲爾卻自告奮勇提出了由他來進行動力源的修復。
真奧知道,除非是有把握的事,否則路西菲爾通常不會主動攬下工作,也就是說,或許在他自稱恢復記憶之後,想起了某些有關動力源的知識吧。
雖然並非信不過,根據傳來的報告,維修的進度似乎也很順利,只是就連一般天使都沒輒的動力源,路西菲爾真的有辦法修好嗎?抱持著這樣的疑問,真奧踏進了中控室。
出現在眼前的,是意料之外的景象。

方舟的動力核飄浮在半空。
透過數個魔法陣,它被固定在中控室的爐心中央,散發著穩定的光輝。

顯然——修復已經完成了。

與此同時,路西菲爾正一個人站在能量爐前。
由斜後方看去,少年那原本就不高大的體型,在爐座龐大體積的籠罩下顯得更加嬌小。路西菲爾背著雙手,面無表情地仰頭注視著爐心的光輝,似乎有些出神,他甚至沒有察覺真奧的出現,那副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模樣,甚至給人感覺有些肅穆,與他平時的形象相距甚遠。
真奧知道,現在的路西菲爾正處於「那種狀態」。
每當進入到「那種狀態」,路西菲爾渾身上下就會散發出一種令人難以靠近的氣息。
真奧曾經見過許多次,只是,依他的印象,會令路西菲爾露出這種神情的,只有安特伊蘇拉的青色月亮。

很久以前,路西菲爾就經常望著月亮發呆。

魔王軍還不是魔王軍的時候,時不時就能發現,那獨自一人,在高處遙遙凝視著青月的背影。後來,魔王軍建成了,不同惡魔間的交流更加頻繁,即使如此,路西菲爾還是維持著獨來獨往的習慣,並不像其他傢伙一樣成黨結群。
多數流浪惡魔在成為流浪惡魔前,都是來自於某個部族,唯獨路西菲爾,據他自己所說,他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人。或許正因如此,路西菲爾始終不喜歡和太多人一塊兒行動,他本身我行我素的行事作風是其一,此外他與誰都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感,彷彿向周遭宣告著「你的事不干我的事」,當惡魔們聚集在一起聊天或者慶祝,也經常不見他的蹤影。
那種時候,真奧就會從據點下層的大圓桌往外望。
山寨外頭的瞭望台上,那對佇立於夜空底下的漆黑羽翼,不論何時都十分顯眼。

——在注視些什麼呢?
——你究竟,試圖尋找些什麼?
這些問題,真奧曾經想過無數次,卻都沒有問出口。

『原來是真奧啊,來也不說一聲。』
『是你自己太專心沒發現吧。』
不論是望著天使們居住的青月時,還是望著父親遺留下的能量爐時,就算被人投以疑惑的眼光,路西菲爾也總是會迅速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然而,即使是在離開魔界,進攻安特伊蘇拉前,只要是稍微了解過那些流傳在魔界的傳說的惡魔,基本都能推論出路西菲爾與天界存在著某種關聯。
或許,路西菲爾的部下以及其他大元帥們,多少也察覺了吧。
只不過,路西菲爾自身究竟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卻不得而知。
部下們不想惹麻煩。
其他大元帥不想多管閒事。
至於魔王,即是真奧自己,也不是喜歡刺探別人隱私的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很多事情,顯然路西菲爾自己都搞不明白。
為什麼會獨自留在方舟中。
為什麼沒有同族來找過他。
月球分裂之時,天界與魔界究竟發生了什麼。
寬廣如紅土大地,無數的惡魔們,甚至是見過大天使萊拉的真奧,也無法回答這些疑問。
——糾結也沒用,與其消耗精神去在意那種不確定的事,不如想辦法處理眼前的麻煩啦。
儘管路西菲爾嘴上這麼說,但他本人恐怕比誰都希望知道答案吧。
雖然並未得到證實,只是憑藉觀察所得出的結論,可真奧覺得自己應該沒有弄錯。

他認為,路西菲爾的記憶存在著奇妙的裂縫。

說是裂縫恐怕太過輕描淡寫,那就像是被某人粗暴撕毀的巨大斷層,路西菲爾對於自己過去的印象模糊到異常的程度。雖然,本人總是堅持那是由於活了太長時間,隨著歲月逐漸遺忘的,但就真奧看來,路西菲爾的記憶有著十分明顯的非自然破壞痕跡。就像自然風化的書頁,與被人一把扯下的書頁,兩者的邊緣必定存在明顯的差距,基本上,旁人很容易就能辨識出來。
記憶的深淺沒有依照重要程度與遠近劃分,從某個時間點以前就是一片空白,很多時候,明明存在著強烈的情緒,卻回憶不起確切的事件。
路西菲爾自己大概沒有察覺,每當在敘述自身過往時,他所描述的內容根本像是被扔進絞肉機裡的肉沫,支離破碎得令人不禁懷疑,就算是現場瞎編的故事都不至於如此混亂。

即是說,出於某種原因,路西菲爾的記憶曾經遭受嚴重的人為破壞。

在與路西菲爾相處後沒多久,真奧便敏銳地察覺這件事。
那多半不是受到魔法的影響,如果是魔法的話,憑路西菲爾自己的能力應該可以輕易解開。
究竟是誰,透過甚麼方法,出於什麼目的做出這種事,以真奧初期握有的資訊無法得知。然而,隨著魔界統一,惡魔們接管了撒塔奈斯方舟,部分謎團開始被解開。再加上後來和艾謝爾流浪到日本的種種,與勇者艾米莉亞、貝爾,甚至是萊拉等人結成同盟,大家瞭解到的訊息也越來越多。
也許在這途中,路西菲爾就已經陸陸續續回憶起諸多事情也說不定。
儘管真奧從來沒有問過,但經由那些蛛絲馬跡,基本也能猜到五成。
依照路西菲爾的意思,那不過是些過去的恩怨,與眾人眼前的事業並無干係。
可如今想想,果然還是有關聯的吧。

如果沒有路西菲爾協助動力爐的維修,所謂的伐神之戰根本無從開始。
如果沒有路西菲爾作為啟動方舟的鑰匙,眾人或許無法順利登上青月。
去到伊古諾拉面前時,儘管惠美新獲得的力量令伊古諾拉大受打擊,但如果沒有路西菲爾從背後抱住自己的母親,真奧與惠美說不定仍然難逃一場惡戰。

若真是如此,那場戰役的結果恐怕會與現在大不相同。

不,要說的話,真奧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受到路西菲爾的幫助。
在自己還一無所有的時候,路西菲爾是唯一願意相信他的強者。是路西菲爾的幫忙,才讓真奧順利將蒼角與鐵蠍納入麾下,也是透過路西菲爾的指導,大家才能戰勝魔界南方的銀腕族。
可以說,如果沒有路西菲爾,真奧或許無法完成統一魔界的大業。
雖然,路西菲爾本人從來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卻也在種種事件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不論是真奧在魔界的征程,還是安特伊蘇拉危機的化解,大家之所以沒有意識到,是因為路西菲爾本人事不關己的態度,以及他平時不工作給人的懶散形象,讓人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這些事實。
然而,實際想來,路西菲爾的重要性卻又是裡所應當的。
畢竟,眾人費心處理的,原本就是神明與惡魔——伊古諾拉與撒旦奈爾所遺留的債果。
身為他們二人的兒子,路西菲爾自然不可能逃離相關的因由。
或許是因為明白這番道理,當聽到阿拉斯‧拉姆斯訴說的真相時,真奧與惠美都顯得異常平靜。
——啊,果然如此啊。
帶著些許悵惘,二人不約而同地在心中發出了相似的感慨。

也就是說,這其實是這樣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才華洋溢的女人,以及一個心懷慈悲的男人。
男人與女人彼此相愛,攜手跨過了許多困難,並且生下了一個孩子。
認為眾人已經被上天拋棄的男人與女人,努力開拓著人類的未來。雖然經歷了許多波折,僅存的人類也不得不離開原本居住的故鄉,但女人發明了長生不死的神奇法術,男人也找到了可以開啟新生活的大陸。
這一路坎坷萬分,而眾人之所以可以活下來,是男人與女人向神明許了願。
女人許願道,希望神明可以賜給大家不會死亡,不害怕疾病的軀體。
男人許願道,希望神明可以帶領大家找到可以落腳的新故鄉。
因此,神明做出了回應。
那名神明,便是男人與女人的孩子。
孩子被母星所選擇,出生時就失去了其他同為神族的兄弟姊妹,只能獨自肩負起人類的存亡。
所謂的成生不死,其實是女人移植了自己孩子身體的一部份。
所謂的新大陸,其實孩子為男人找到的。
女人與男人將這段旅途視為奇蹟,卻不知道其實神明就在自己身邊。
明明沐浴在神明賜予的奇蹟之中,事態卻沒有往好的方向轉變——新世界中,由於對於人性的信與不信,男人與女人起了爭執。
受夠了人類的愚蠢,決定只拯救同胞的女人,與對人類仍然抱有希望,想要拯救多數人的男人,二的的關係終究還是決裂了。
原本的相知相惜不復存在,在異鄉的土地上,為了繼續生存,男人與女人秉持著自己的信念,引領兩方人馬向彼此發起戰爭。
戰爭中,男人將孩子帶離了女人的身邊。
並不知曉孩子真實身份的女人,乞求著孩子的回歸。
已經知曉孩子真實身份的男人,則向孩子乞求勝利。
但是,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只會優先思考同胞的事、眾生的事,對於自己兒子的心情,他們並無心力去在意。
夾在父母中間的那個孩子,經歷了漫長的痛苦掙扎後,始終無法平息父母所引發的戰爭。
最後,厭倦了雙親無止無休的鬥爭,厭倦了身為神明的職責,孩子最終放棄了自己作為神的身份,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故事理應到此結束。
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選擇了同胞與眾生,而沒有選擇自己兒子的男人與女人,在爭執的盡頭,迎接他們的便是兒子的死亡,以及失去了神明之後,無人引導、陷入混亂的星球。
那個孩子的悲傷化作青色的月亮。
那個孩子的憤怒化作紅色的月亮。
世界就此分裂,即使後悔萬分,也已經於事無補。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
在即將敗給女人之際,男人醒悟了。他意識到自己過往所有的錯誤,並決定在生命的最後,對兒子贖罪。男人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救治了孩子殘留下來的部分。他將不再是神明的孩子保護了起來,並向女人隱瞞了孩子的蹤跡。
戰役的最後,男人如願死在了女人手上。而女人在殺死男人後,瘋狂地尋找過去被男人帶走的兒子,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女人尋找了百年的時間,她的兒子則是過了千年後才甦醒。
二人的時間就這麼地錯過了。
甦醒後的孩子,因過去的創傷失去了所有記憶,負責傳達男人口信的信親也與孩子擦肩而過,孩子未能找到回去母親身邊的辦法。
這最終的結果便是——

女人以為自己失去了兒子。
而喪失了記憶,獨自一人被留在荒蕪大陸的孩子,則認為同族拋棄了自己。

後來的後來,由女人所帶領的青月,以及失去了領導者,建立於嗜血與混亂之上的紅月,成為了安特伊蘇拉人們口中的天界與魔界。
而世界真正的神明,也就是一度被孩子拋棄的核心,從此陷入了長久的沉眠。
沉眠的同時,也在等待著。
等待著兩個分裂的世界合而為一,等待著將自己捨去的孩子能夠重新拾起做為神明的責任。

那便是,發生在安特伊蘇拉一連串事件的起源。


下了電車,跟在阿拉斯‧拉瑪斯後方的真奧與惠美,二人的表情都有些沉重。
「喂,說點話啊。」
還是惠美先開口抱怨。
「……要我說話,究竟是要說什麼……」
「路西菲爾不是你原本的部下嗎?聽到自己部下的過去,你什麼想法都沒有嗎?」
「真看不出來,妳居然會關心這種事。」
「那又怎樣?我已經認識你們很久了,就算是作為單純的熟人也好,關心這種事情並不奇怪吧?而且,雖然不樂意,但是阿拉斯‧拉瑪斯跟他很親近。」
能夠淡然地說出這種話的惠美,某方面而言已經比以往成熟許多了。
「看你那副樣子,八成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事吧。」
「……要說第一次,確實是第一次。」
「難道之前都沒有問過嗎?」
「沒有問過。」
「也太不關心了。不管怎麼想,狀況明顯不單純吧?」
「就算是那樣,那妳呢?妳為什麼沒有問?」
「咦?」
真奧這麼講並非要轉移話題。
過去,為了幫助阿拉斯‧拉瑪斯與安特伊蘇拉的質點們,眾人不得不被迫瞭解天界的秘辛。
理所當然地,惠美也是當時重要的成員之一。
確實,只要明白了天界的事蹟,就能感覺到那段遙遠的歷史中處處存在著路西菲爾的蹤影。從多方線索來看,很多事情他還是當事人。不只是惠美,包含原本就是惡魔的蘆屋在內,鈴乃、千穗,甚至是艾美拉達,艾伯特等人,多半也都隱約查覺到了路西菲爾過去的重量。
但不論是誰,都沒有對路西菲爾開口詢問。
雖說,那時惠美與惡魔們的關係有些微妙,她跟路西菲爾的相處也不算十分融洽,因此不可能主動向路西菲爾說起這些,然而這並不是藉口。
伐神之戰事關惠美與阿拉斯‧拉瑪斯的未來,如果真的想知道的話,讓真奧去問就可以了。
這是十分合理的要求,但惠美卻沒有這麼做,甚至連提都沒有提過。
「妳好像也對阿拉斯‧拉瑪斯說出的真相不太驚訝。也就是說,妳應該在之前就猜到那種可能性了。既然如此,為什麼沒有問?」
「那是——」
原因很簡單。
真奧與惠美等人都一樣,都是基於同一個理由而沒有去探聽路西菲爾的過去。
「以當時我們擁有的資訊來看,發生在漆原身上的,多半不是些好事吧。」
「……」
「雖然漆原口頭上說無所謂,但依據程度不同,對當事人而言,那可能是一段非常糟糕的回憶。」
真奧相信路西菲爾不會對他隱瞞足以左右大局的重要資訊,再說,即使路西菲爾在許多事情上表現得十分豁達,也不代表他完全不介意曾經發生在自己家庭中的悲劇。
眾人初到青月上的時候也是,那時真奧與惠美隨口對過去撒旦奈爾與伊古諾拉的愚行進行了批判,卻被路西菲爾以不容說的語氣反駁了。
『只有當事情發生在遙遠又事不關己的世界時,人們才可以像這樣隨意地評論。』
也就是說,即便那些過去已經十分久遠,但對路西菲爾來說,也並非說放下就能放下,而真奧等人更是沒有立場對路西菲爾指指點點。
——要是問了,肯定會讓本人感到痛苦。
真奧也好,惠美也好,都同樣考慮到了這件事。
「如果是更早之前,我們還在魔界的時候,他的記憶似乎一直很模糊。那種狀況下,我覺得就算問了也沒用。況且——」
真奧稍微停頓了一下。
「妳應該也有感覺到吧,每次說到相關的事情時,都會被那傢伙避重就輕地打發掉。」
雖然不曉得路西菲爾本人有沒有自覺,但一旦自己的過去被提起,他總是會表現出明顯的抗拒。
那種不想繼續討論的強烈氣場,就連惠美都曾遇到過幾次。
「漆原從很久以前就是那個態度,所以大家並沒有去打聽這方面的消息。不論是我、卡米歐、蘆屋以及其他惡魔大元帥都一樣。」
如今,瞭解了實情之後,真奧也認為眾人的作法並沒有錯。
路西菲爾是個不拘小節的人,說難聽點,他對許多事情的態度都頗為消極。然而,就算現在的路西菲爾表現得再怎樣不在意,但身為伊古諾拉與撒旦奈爾的兒子的他,過去也確實因為父母的對立而感到為難過,更不用說,他似乎還是天使們的質點。
若非被逼到極限,以他的個性,不可能會選擇一聲不吭地獨自離開。
甚至,還做出了那種事。

談到這裡,二人又再度陷入了沉默。

「喂,真奧。」
半晌,不曉得在思考什麼的惠美忽然出聲。
「不覺得很慶幸嗎?」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
「什麼東西?」
「只是突然想到罷了。你是魔王,而我是勇者。」
「啥?」
真奧完全摸不著頭緒。
「但是,阿拉斯‧拉瑪斯是我們的女兒。我們,沒有以『魔王』、『勇者』的身份為優先,沒有以世界為優先,而是以『阿拉斯‧拉瑪斯的爸爸媽媽』為優先,真是太好了。」
望著走在前方的阿拉斯‧拉瑪斯的背影,惠美的表情十分認真,真奧也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
雖然,以當時的狀況來說,到頭來還是得面對將質點們控制的伊古諾拉,要做的事情不會改變,但果然還是不能一概而論。
最起碼,他們沒有為了拯救多數人,做出令阿拉斯‧拉瑪斯傷心的事。
仔細想想,剛來魔王城的時候,阿拉斯‧拉瑪斯也曾因為看到真奧與惠美當面吵架而哭泣。那時,真奧與惠美都選擇立刻停止爭吵,安撫阿拉斯‧拉瑪斯。「基礎」也好,質點也好,不論身負如何強大的力量,阿拉斯‧拉瑪斯對真奧與惠美來說,就只是需要照顧的可愛女兒。
再講得極端一點,為了孩子而盡量和平相處,可以說是為人父母的責任體現。

過去的伊古諾拉與撒旦奈爾,一定沒有做到這一點吧。

即使自己的孩子說「不要再吵了」,還是持續固執地爭執,甚至希望孩子作出仲裁。
那種行為,就像是惠美拿著阿拉斯‧拉瑪斯化成的聖劍,去斬殺真奧一樣。
這個選項,在很早以前就被惠美給剔除了。
認為自己身上背負的大義遠比兒子重要的伊古諾拉與撒旦奈爾並不知道,正是自身的選擇將世界推向了崩壞的邊緣。
「有時候,為了那些說出來好聽的偉大目標,輕視了眼前最根本的事物,反而會適得其反呢。」
「嗯,現在比起勇者,我也更以阿拉斯‧拉瑪斯母親的身份為榮。」
真奧與惠美,曾經站在對立面,曾經是敵人,卻因為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而能這般併肩行走在同一條街道上的兩人,默契地得出了一致的想法。
然後,就在這時,前方的阿拉斯‧拉瑪斯轉頭呼喚起他們。
「爸爸,媽媽,快點來,再這樣慢吞吞的,超市特價時間要結束了喔!」
「喔,知道了。」
「真是的,不要跑那麼快。」
二人也應聲加快了步伐。
這對常人而言再平凡不過的光景,令真奧感到彌足珍貴。

——如今想來,在魔界時,路西菲爾就是個異類。

所有的生命都在徐徐向前,唯獨路西菲爾永遠年輕。
即使走過了漫長的歲月,也不會老去,不會死去,路西菲爾的時間彷彿被凝固在了某處,無法長大,無法改變。
真奧原本以為那是由於天使的體質。藉助了生命之樹的力量,天使們不會衰老,當肉體成長到全盛期,就會停止變化。但是,路西菲爾的相貌卻比真奧見過的所有天使都要年幼,也很顯然並非成人的體型。
在獲知一切真相的現在,真奧多少明白了,說不定,那其實與路西菲爾是否為天使無關。

而是因為,路西菲爾——在很早以前就死去了。

重要的東西被取了出來,殘留在魔界的,不過是失去了核心的遺骸。
雖是遺骸,卻也是遠古大魔王撒旦以自身性命,悉心守護下來的「知識」的靈魂。

第二度統一了魔界的男人,撒旦‧雅各布。
數百年前,這個男人還是個只會嚷嚷著不切實際的目標的小小惡魔。
那名小小的惡魔,當時並不知道。
自己在紅土大地無邊無際的荒漠中找到的,是為天界所遺棄,獨自流浪著的神明大人。
然後——

『要不要,一起去玩啊?』

去看看那些未曾見過的高山與海洋,看看存在於世界角落的種種事物,一一去見證,去光臨吧。
並且,在道路的盡頭,要一起去開創不同於過往的嶄新世界。

就彷彿遙遠的過去,名為撒旦奈爾的男人,與名為伊古諾拉的女人,向自己的兒子祈願般。
如此說出的,是尚未成為魔王的年幼惡魔,對神明許下的願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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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新歡那了,暫時休更,還是會爭取完結掉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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