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顯示左側選單

[其他] 逃夜(最終章-下)END [PG](研究生好友失蹤)

[複製連結]
21#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22 05:43:32
只看該作者

逃夜 第七章 被遺忘的作家 (中)

一早天還沒亮燕臨就辦好退房手續,就近送段玉梅去車站。其實他們也沒真的睡著,燕臨領出存款,看也不看全塞給了段玉梅,要她直接搭自強號到東部去,找個佛寺道觀都好,仔細躲起來,暫時誰也別聯絡。
早就預料段玉梅一定會不贊成,燕臨強迫她照辦,用不希望被她拖累的理由,逼段玉梅答應暫時離開桃園,他買了月台票親自押人,為的是確認沒有段家人偷偷跟上車。
在那之後,燕臨真正覺得孓然一身。
段玉梅是處女這件事,燕臨有點驚訝,他以為段玉龍對她獨占慾極強,再不然,一般人到這個年紀多少也會有幾次經驗,加上她的主動,讓燕臨錯估了她某方面仍然保持純潔。
那不代表什麼,對燕臨來說,他們之間只是發生了必然的親密,他不是先下一城就沾沾自喜的男人,他不後悔,只是心情依舊沉重。
接下來必須獨自面對一切,這是燕臨早做好的決定。手邊剩下的新台幣還夠支付幾天生活。燕臨早就孤注一擲,放棄打算太遠之後的事。
殺了那群惡鬼?先不論打不打得贏對手以及人質的問題,燕臨從來沒想過要藉由殺死活人的身體來對付鬼魂,更別提他們能附身轉移到其他對象上時,這種殺雞取卵的做法多可笑。再說,裡面還有個小孩子,所以說報警也行不通,段家人的演技反而會害燕臨被警察上,連身為養女的段玉梅都不敢報警了,何況是一介外人的自己
怎麼辦呢……
燕臨確實是茫然了,在段玉梅面前裝出的自信,只是想快點將她送到安全距離之外的偽裝。燕臨直到昨天才真正相信靈異確實存在,段玉梅輾轉調查了五年之久都無法解開的附身之謎,燕臨根本不可能有完善解決方法。
他會果決地送走段玉梅,多少也是基於能逃一個是一個的想法。
總而言之,先回住處一趟,那裡原本也是他觀察段家的據點。
這樣思考著的青年忽然靈機一動。
他隔壁不正住著一個研究超自然生物的老教授嗎?先前不想找楊教授是怕他將事情鬧大,親眼見識過段家那些怪物後,燕臨恨不得將他們的真面目昭告天下!目前科學和邏輯都無法解決他碰上的困境,姑且死馬當活馬醫也好,打定主意後,燕臨立刻朝市郊騎去。
大馬路上更是人車罕見,燕臨略一回想,從車站出來還不到早上六點。
經過紅綠燈時,他感到些微暈眩,停車認路,一陣涼意從背後泛起,一回頭燕臨馬上就後悔了,騎樓中若隱若現的臉孔,全都是他昨日的夢魘景象。
段家那些鬼追來了。
燕臨腦袋一片空白,只知死命向前加速,剩餘理智讓他閃過尖叫不已的行人,根本記不得自己怎麼回到公寓,心驚膽跳地回頭,那些面無血色的鬼影一直與他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燕臨目睹此景更是不擇手段想擺脫追蹤,他將機車往地上一摔隨即往公寓內衝。
他們不會追進來吧?不會的,燕臨住了這段日子從沒聽過公寓鬧鬼,過去也沒有,當然從來沒看過鬼!按照民俗信仰的普及度,老公寓裡至少也該有一戶兩戶會弄些辟邪玩意不是嗎?
一道聲音在燕臨腦海中響起。
光興大廈難道鬧鬼嗎?沒有「鬧」,只是「有」鬼而已。
這個認知讓他毛骨悚然,也不敢再回頭觀望,深怕拖慢腳下速度,爬到三樓時,小腿不由自主地一軟,伴隨著四肢發冷的強烈暈眩襲來,該死的,在這時候身體偏偏不聽使喚。
掛在樓梯扶手上靜待那陣暈眩通過,燕臨艱難地張眼,卻從樓梯扶手縫隙間看見他永生難忘的影像──一張白蠟女童臉孔,眼眶只是空洞的兩團黑,隔著一層樓的高度抬頭凝視著燕臨,那張五官是段玉蕊!
來不及了,該死的手腳,給他撐下去,誰來都好!快救救他!
燕臨發出無意義的吼聲,又衝上兩層樓,五樓的逃生門開著,也許是誰為了抽菸忘了關,燕臨下意識就朝那開口鑽了過去,沿途敲著住戶的門卻無人回應。
他會被抓,他要被追上了!
為什麼沒人理他,還是他根本分不清楚自己到了哪裡?
極度激動憤慨之下,燕臨眼眶不自覺濕潤,他不小心被散亂在地的高跟鞋絆倒,狼狽地往前跌倒,此時他連痛都感覺不到了,眼裡只有成群在走廊上緩緩朝他接近的段家人,無一缺少。
段玉蕊,她身邊的祖父母,右側的段玉龍,還有他身後的中年夫妻,這些臉孔燕臨都看過,不只認識,簡直就像附骨之蛆般想忘也不掉,燕臨的視線竟然可以透過段家人身體,模糊看見後方,不是實體?那不就連拿東西反擊都辦不到了。
假使不是他的錯覺,就是鬼魂真的來抓人了。
會怎麼做?那些鬼魂?由其中之一附到燕臨身上支配他的身體,就像他們對段家人做的那樣?燕臨寧死也不想被附身,理智紛紛崩潰碎裂,一瞬間老人荒誕僵硬的笑臉閃過腦海,段家的老鬼正覬覦他年輕力壯的身體,燕臨胃部痙攣不止。
燕臨撐地站起,膝蓋傳來難以想像的劇痛,但他只能往前跑,另一端還有處逃生梯,他喘得無法呼吸,跑過一扇扇冷漠緊閉的門板,衝上更少人居住的六樓。老教授是他此時唯一救星。
那些閒置已久的房間彷彿都要將他拉入黑洞中永世不得超生,燕臨滿口苦味,一口氣衝到走道盡頭,對那扇門又搥又抓,像嬰孩般嚎叫著。
「出來!救命啊!有鬼──」
「誰!拜託你快開門!教授!」
燕臨喊啞嗓子,摳抓門板的指甲裂開滲血,門的另一方依舊沉寂無聲,燕臨又撲上自己的住處,瘋狂地從口袋中尋找鑰匙,一度他還以為在半路掉了,好不容易摸索出來,卻怎麼也對不進鑰匙孔,一陣暖意從原本該是冰冷的金屬上冒出,接著鑰匙就像果凍一樣軟化了。
燕臨本能地一抖手,鑰匙串落地砸出清脆聲響。
又是幻覺?
只剩下另一側那個足不出戶的宅男作家能求救了,話雖如此,燕臨卻連邁出一步都做不到,手腳顫抖著完全不聽使喚。
掙扎著拖動身體,往最後的那扇門用力敲下,如果裡面有人,早在剛才應該就出來關切了吧?和五樓一樣,是被鬼魂迷惑了,或者他是在對不存在的幻覺求救?
「出來!渾蛋……」燕臨靠著門板,絕望地嘶聲咒罵。
他半垂著眼簾,從淚水與汗滴間看見那些鬼魂仍不放過他,推擠著逼近。
就這樣輸了嗎,他實在不甘心,輸得這麼窩囊,燕臨嘲笑自己,至少也要反擊一次,就算沒有用!
正當他打算拚上最後一絲力氣衝向那些鬼魂時,身體猛然往後一倒,有人從內側拉開門,燕臨順勢跌了進去。
又是一張居高臨下面無血色的臉孔,燕臨瞪大眼睛,那頭雜亂長髮,以及帶著血絲的眼透過黑框眼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鬍子?」燕臨氣悶地瞪著兩撇小鬍子,那張稍微梳理或許是副文雅長相的臉孔隨即露出獰笑,開口出聲使燕臨明白他的確是活生生的人。
「很高興有人欣賞我的男性魅力,現在房東先生,能夠請你出去了嗎?」
他在說什麼?他沒看見自己正被一群惡鬼追嗎?那是什麼口氣?燕臨忽然非常生氣,拚命往內爬。
「外面到底出什麼事了?」那人還好奇地探出頭。
「把門關上!」燕臨幾近尖叫地斥道。
那個留著長髮八字鬍的襯衫男不以為然地鎖上門,說也奇怪,那股來勢洶洶陰森不安的恐怖瞬間被隔絕了,取而代之的是徹底沉靜安穩的氣息,不知從何處傳出某種「嘟嚕嘟嚕」的單調噪音。
「冷靜點,沒人會傷害你。」那人又說。
燕臨跪坐在瓷磚地板上觳觫不止,這時他才發現,下意識闖進來的房間,從地面到天花板都堆滿了書,同時角落還堆積著紙箱,層疊如山的影印資料和牛皮紙袋隨處可見,他聞到的那股不尋常卻使人安心的氣息,原來是書的氣味,宅男的房間感覺和圖書館很接近。
房間主人索性蹲了下來與他平視,伸手想拍燕臨,卻被燕臨反過來緊抓住。
「你是活人?不是假的?」
「啊,似乎是的。」男人相當通情達理地等待燕臨恢復冷靜。蹲下時他的髮尾跟著碰到地板,該說是達達還是嬉皮的標準怪人。
「你剛剛有沒有看見──」
對方比出了個噤聲的手勢,燕臨以為外邊那些鬼魂又有動靜,立刻閉嘴傾聽,然後男人開口了。「噓,話先說在前頭,你可以叫我江,或是講究點加上先生,但請輕聲細語,因為我現在很煩,辦不到我現在就將你扔出去,有共識嗎?」
或許是那人散發出的壓迫感不輸身後鬼怪,燕臨不自覺點了頭。
「很好,起來吧,最近沒時間拖地,地上很髒的。」
燕臨此刻才不在乎髒不髒,但他還是依言站起身,對方不合理的淡定反應,一時讓他無法跟不上節奏。
為什麼那個人一點都不意外眼前發生的怪事?
看了看四周,真的只有大書櫃,紙堆和一台電腦,電腦邊的方桌上放著冷光照射的小水族箱,他聽見的怪聲原來是打氣幫浦發出的噪音。

使用禮物 檢舉

22#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24 15:02:0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被遺忘的作家 (下)



「楊教授呢?住在隔壁那位?我有急事找他。」燕臨急問。
「他今天因為糖尿病昏迷入院了,我叫的救護車,獨居老人就是這點危險。」
「我不知道他有糖尿病,他從來沒說!教授在哪間醫院?」燕臨急忙追問。
江晃了下肩膀,轉身沖泡著即溶咖啡。
「不曉得,是樓下鄰居跟上去救護車,我沒問他們去哪間。」
「你為什麼不問?」
「不熟。」江理所當然地回答。
「你!」燕臨將差點衝出口的話又嚥了回去,忽然想到,他此刻所在的小客廳也像老教授的家,都是堆滿資料。
「這些書──你真的是作家?」
「現在的房東連別人做什麼都要管嗎?」江懶洋洋地將杯子湊近嘴唇諷笑。
燕臨一時難以再開口。
「告訴你也無妨,只是普通的Soho而已,寫寫文章混口飯吃。話說回來,燕先生,如果你有嗑藥,最好快回去睡覺。」
「我清醒得很!」燕臨才知道對方當他High過頭,義正辭嚴強調。「那個──」
他總算體會到段玉梅當初不對他明說的感覺,真是難以啟齒的話題。
對方好整以暇準備聽下去,燕臨卻覺得舌頭變成化石。
「你剛剛沒看到門外的東西嗎?」
對燕臨來說,那群鬼如此清晰明顯,他們移動的感覺就像是遠方殘影,缺乏明確速度感,不知是否下一秒就撲到跟前。
「沒有,你覺得自己看見什麼?」江饒有興致地反問,燕臨頓時覺得這個人氣質非常狡猾。
不管他相不相信,燕臨看到的就是事實。
「鬼魂,一整戶對面大樓的鬼。」
「嘻。」
儘管知道會出現這種反應,燕臨還是很生氣。
「不,抱歉,我只是覺得你應該先處理一下傷口。」江對那聲嗤笑半點悔意都沒有。
「你不相信也沒辦法,只是躲一下,等那些東西走了我就離開!」誰希罕這種地方!
「冒昧請問,你打算去哪?」
「去找楊教授!」
「嗯,不怕給人添麻煩嗎?」
燕臨語塞。
「坐下,」江又重複一次指令,「我去弄點熱的給你喝,冷靜下來。我趕稿兩天沒睡了,正想聽些有趣東西提提神。」
燕臨捧著盛裝麥片的馬克杯,對這個人仍有懷疑,他現在只能草木皆兵。
「你的瞳孔沒有放大,說話音調和表情也很穩定,雖然外表看來不尋常。」江斜靠在書櫃前,燕臨聽到作家這句話後,才發現他全身都在叫囂疼痛,連舉杯的力氣都不剩下了。
「說吧,發生了什麼事?」
燕臨抿著唇,揚眼警戒地盯著眼前明顯不同於一般人的怪異男子。
「我不相信你。」
江抓了抓頭,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
「你相不相信我不是重點,既然我收留你,你也應該拿出值得留在我房間裡的理由,否則我就要趕你出去忙自己的事了,更何況你的住處不就在隔壁而已?賴在別人的地盤挺不像話。」
好,這個人燕臨記住了,他總有一天要報復回去。
「有一群鬼在追我,就在外面等著。」燕臨說完緊盯作家的反應。
「看來他們沒有追進門內,太好了,小房東。」作家毫無誠意地拍拍手。
他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在這期間對方只是一口口喝著咖啡,不時點點頭表示他在聽。
直到燕臨提到他與段玉梅相偕逃出段家,投訴在旅館過夜時,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但他沒有多問,讓燕臨繼續描述路上發現那家惡鬼跟他一路進公寓的遭遇。
王八蛋,燕臨自己都覺得荒唐透頂!
「那麼報警後警察有沒有找到程紹元?」江並未質疑靈異真假,問了比較實際的地方。
「我還沒來得及去說!」
「你告訴警方後,不怕被當成神經病?」
「那不重要!我知道自己沒瘋!警察幫不上忙,我必須先制伏那個帶頭的段玉龍!」燕臨咬牙切齒道。
江頓下茶杯望著燕臨,像是在評估他有幾兩重,八字鬍下泛起嘲諷的微笑。
「你笑什麼?不信就算了!」迄今燕臨仍不能接受,為何這些事會發生在他和程紹元身上,追根究柢要不是因為程紹元,他也不會認識段玉梅。
對他來說,和以為永遠不會相遇的女人遇見了,燕臨也不理解到底該高興或不滿。
「我只是笑,人的想法可以朝完全不同的方向進行。雖然我累了,腦袋也不太好使喚。」江起身朝燕臨走去,小客廳僅有的距離一下子消失,燕臨本能握住拳頭。
「你怕我也被操控?還是人類都不可相信?」他停在燕臨面前三步,咧嘴反問。「年輕人真是血氣方剛哪!」
「你又多了不起?」燕臨怒道。
「就當免費奉送吧,我有朋友在寫推理小說,當讀者看多了也習慣去挑毛病。」江用大拇指比比門外。
「你說自己看見了什麼?」
「那些姓段的鬼魂!」
「好,為什麼你知道他們是鬼呢?又為何要跑呢?」
「因為他們要抓我,那些臉明明就是──」燕臨戛然而止,他也發現不對勁。
如果他認識段玉梅那些被附身的家人,理論上裡面東西不一樣,何以他還看見段家人長相的鬼魂?
那些惡鬼的真面目應該會是別種樣貌。
「看來你理解我的意思了,這只是三減二等於一的簡單道理,原本應該有的東西消失了。」
「你說什麼……?」燕臨愕然。
「真正段家人的魂魄,不在身體裡,那又去了哪裡?」江反問道。
「你是說他們跟著我?」燕臨又開始覺得腦內鬧哄哄地痛了起來。
「你覺得呢?」江攤了下手。
「我只是順著你的故事推理而已,再說,其實我這人半點靈異能力也沒有,更沒興趣去管真假問題,幻想的故事能賣錢就好囉!只是,按照你的描述,事情看來還沒這麼單純。」
「這叫單純?」燕臨揚高音調。
「一個失蹤者,一個疑似被害人,一群嫌疑犯,以及了解所有內情,反過來投誠的女人,你是主角。」
「那又怎樣?」
「你先相信程紹元,然後相信段玉梅,你相信你想相信的東西,年輕人,讓我再回想一次你說的事件。」江找到藤椅躺了進去,拿下他的眼鏡,閉眸像是休息,半晌,他張開眼睛,炯炯有神。「你應該比自以為的要看見更多,卻讓感情矇蔽了眼睛。」
「我想過了,不然就不會查到段家。」燕臨從頭到尾都覺得態度還算冷靜,除了程紹元以外,他甚至也懷疑過段玉梅。
「有處小地方很有意思。第一次去到段家時,你注意到門口鞋子的擺放方式。」
「那又怎麼了?」燕臨瞇起眼睛,確實他有留意到這點,但普通人習慣不正是如此嗎?檢查一下鞋子怎麼擺也能推敲幾分住戶的個性,尤其是當二房東的燕臨,和住客打交道前當然要沙盤推演一番。
「你說那時門口有五雙鞋子。」江又笑了一下。
「段玉梅出去帶路,如你當天記憶沒錯,屋子裡有先到的李惠真、段玉梅的妹妹、段母,還有奶奶,扣掉爺爺出去喝茶,段父還在工作,數一數是四個人,除非你告訴我第五雙很明顯地同款式年齡的男鞋或女鞋,否則第五個人是誰?」
「此外,你說段玉梅的爺爺將近九十歲,九十歲的老人要出門,不可能沒人接送,那麼,還有誰能陪伴?所以這段話裡一定有某個人所在地是矛盾的。」
「這──」
「現實和推理小說不一樣,人的言行再怎麼設計,都會有微妙漏洞,更何況臨時捏造的藉口。」
「你是說段玉梅說謊?那時還有一個人在段家監視我們?」
會這樣做的人只有一個──
「恐怕就是你最擔心的段玉龍。」江打了個呵欠。
「假設,段玉梅沒留意到鞋子數目,但卻在進屋後感覺段玉龍也在那間房子裡,一緊張之下,為了強調原來那四個排除第五個人而編的蹩腳謊話,是忙中有錯。」八字鬍長髮男子又給自己沖了杯即溶咖啡。
「那為何不乾脆將那個爺爺也算進來就好了!」燕臨趕緊回想鞋子款式,奈何刻意之下反而半點都記不起來。
「再來個假設,段玉梅如你描述那樣冰雪聰明的話,她介紹家人時應該會務求合理性,段玉梅說不在家可能是實話,去喝茶,未必見得,因為後來你知道他們早就不是正常人了。一個人在時間壓力下說的謊,往往都包括了一定程度的事實,連說謊的人本身都難以察覺。」
「問題在於,當初合情合理的發言,在你第二次進入段家親自看過所有人後應該已經出現矛盾。那麼段玉梅當初為何要說出有漏洞的藉口呢?」
「她要讓我發現段家的祕密!」
「不對,這點她在後面主動而且很明顯地引導你了,沒有必要在前面若有似無地暗示。在我看來,她更像手忙腳亂想掩飾段玉龍在家這一點。倘若她真如自己說的和那家附身的鬼魂對抗,為何又要掩護段玉龍?她應該知道已經被控制的人的行為無法預料,一旦真的出現在外人面前,也不會被發現附身這種事情。她大可以用我哥腦袋有問題或他最近脾氣不好帶過,保證你不會懷疑。」
江敲著手心,瞄向燕臨。
「問題你使用了一種比較困難的假設,這對她來說是一步險棋,如果你贏了,段玉梅和那些人就是一丘之貉,可惜後來情況被段玉梅逆轉了,一度改變過的印象,要再改變它無疑是非常困難的。」
「在我看來,段玉梅從頭到尾和段玉龍就是合作關係,一切就簡單了,當時她擔心被你發現她與段玉龍有聯繫,下意識撇清兩個人距離,後來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立場才說得過去。」
「你說的都只是假設而已!她是個很可憐的女孩子,她家人不正常是事實,她沒拋棄那些人繼續和他們相處也是事實,在那種情況下,她還能保持勇氣和鬼魂對抗──」
「別急嘛,我正要導出另一種結論。」男人摸了摸鬍子,像是很滿意地說下去。
「選擇將你和你朋友當作目標的人,不是段玉龍,應該是段玉梅才對。換句話說,她在第一次帶你回家時還沒預料到段玉龍的行動,她怕沒套好招之下露出破綻,後來才達成某種合謀計劃,而她說受段玉龍指使的話則是謊言,這個女人從開始就擁有主動權和選擇權,挑選她看上的男人,不,還包括她已經交到的女友李惠真。」
燕臨聽了江的話,只覺這個陌生房客大放厥詞,他一下子就能找出反駁對方的論點,立刻就能……
「不可能!」他只能喃喃反駁。
「我覺得你那邊問題比較大,燕臨?是叫燕臨沒錯吧?來收租金的小房東。」
江冷冷地看著他,「你居然認為那種年輕女孩和被附身的家人們一起生活了五年,她的性格和價值觀不會有一絲扭曲?還能保持正常人都不太可能會有的高貴人性?」
「你不是不相信有鬼?」燕臨朝他吼道。
「我沒說這句話,真假對我來說意義不大。」江揪起一束髮尾把玩著,然後放手鬆開。
「你看過新聞報導嗎?那些虐童案兇手大都是母方的同居人,但女人在這種案件裡常常是幫兇,如果說保護子女是母性,那麼利於生存就是人性了,年輕人,我想你或許在和比鬼魂更可怕的某種東西在打交道哪!」
「你……不要侮辱她!」
「你可以當這是無聊打發時間的推理。」男人平和地表示同情。
「好!按你所說,段玉梅應該是恨著段玉龍和他的同夥,怎麼可能反過來幫他們找替身?」
「那你又聽過『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嗎?」
「受害者愛上綁架者對其產生依賴,為加害者辯解或協助犯罪的情況?」燕臨不確定地想。
江頷首道:「太過高貴的人性往往不合常理,更有可能只是一種偽裝而已。勇敢是為了掩飾恐懼,無瑕是為了掩飾卑怯,你一開始的懷疑其實是正常的,可惜,段玉梅以演技騙過了你,她對你自述的身世,反過來說也能證明她有養成那種演技的環境。」
「那她的目的又是什麼?」燕臨努力不被作家動搖,他只是想知道眼前這個人還能胡說到哪種地步。
沒人比他更清楚段玉梅的委屈與痛苦,她對自由的渴望。
「因為你有和段玉龍對抗的潛力,如你所言,她設計你成為她的英雄,萬一成功,她就能脫離被那些鬼魂威脅的處境。不過,女人想法往往很複雜,我說不太準,或許只是單純為了取悅段玉龍也說不定。」
「我可以現在就在這裡揍你。」燕臨道。
「怎麼?因為我侮辱你的女人?」江抱胸凝視燕臨,這個不幸被欺騙的青年傷痕累累,連說話都顯得充滿痛楚。「端看你要用什麼角度,段玉梅是善是惡,影響你找出程紹元的關鍵,倘若你堅持她無辜,那還不如趁早放棄找朋友,和她尋覓新樂園快活些。」
「住口!你不了解她!這些事和你無關,我受夠了!」燕臨拂袖欲離。
「算了算了,我還沒小氣到空個地方讓傷患休息的肚量都沒有,只是聽個故事說點評語而已。」江雲淡風輕的態度看了更惹人厭。
「既然你不愛聽段玉梅壞話,不妨來談談那段神秘儀式,也許我知道一點淵源。要知道,寫作經常得調查一些奇奇怪怪的冷知識,昨晚剛好又和人聊了附身話題,我記憶猶新呢!」
他知道那群惡鬼每週開關燈聚會的理由?燕臨一愣。
江露出意味深長的笑,燕臨此刻覺得此人談吐容貌詭譎,不似現代人──根本就不正常。
他對燕臨的態度既不相信也不否認,卻似乎表現出願意協助的善意,隨時有性命之憂的燕臨不在乎多加一個敵人,倘若這個奇怪房客是他的一線生機……


使用禮物 檢舉

23#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26 21:50:1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死亡中陰 (上)

這時燕臨總算冷靜下來,他不能一直被這個可惡的作家牽著鼻子走,江看起來和亞歷克斯年紀差不多,氣質卻天差地別,此人舉止作態間有股孩子氣的惡意。
「你不是真的不知道教授被送到哪間醫院,江先生,剛剛你說『不熟』的真正的意思是和我不熟,所以不想告訴我教授的隱私,更有可能教授已經打電話向你解釋病況,所以你看起來還算放心的樣子。」仔細一想事實就擺在那裡,他只是被江捉弄了。
「哦?根據呢?」
「真的不熟又怎能發現教授昏倒,第一時間為他叫救護車,而且這棟樓裡還有誰可以陪你聊附身話題?我以為你們是朋友。」而且江的代號和作家身分就是教授透露給燕臨的情報。
「怎麼不是我找網友聊天?」
「那些網友比得上教授的實力嗎?我以為像你這樣充滿好奇心的人是不會忽略教授的,他雖然古怪,但的確學識淵博。」燕臨說完朝作家伸手。「我手機沒電了,逃跑時太匆忙沒帶充電線,你的借我打給教授。」
「你很擔心他?」江很寶貝地摸了摸八字鬍問。
「當然,雖然我有許多事要問他,當下確定他平安才是最重要的。教授舉目無親,有人照顧他嗎?」燕臨發現老人昏倒送醫這件事讓他慌張的程度居然壓過被鬼追,楊教授平常居然掩飾得這麼好,一想起老人作息不正常還大啖垃圾食物的隨便模樣,燕臨太陽穴就抽抽的疼。
「一個小時前我才和他通過話,他已經醒了,經過緊急治療後萬幸沒有大礙,助手也抵達醫院了,現在應該正在休息,這個時間點通常是我和教授的熟睡時間,你中午再打吧!」作家指著時鐘說。
江說得沒錯,早上整層六樓總是靜悄悄,燕臨不想打擾教授療養,還好有亞歷克斯在。
「現在你可以說段家聚餐的淵源是什麼了,我洗耳恭聽。」燕臨正色說。
「人死有所謂『飯含』的殮儀,在屍體口中塞入生米或者玉片之類的替代物,為了接住死時最後一口從身體逸出的氣,有些少數民族認為這口氣如果不能接上,亡者即是橫死,不但不能按照儀禮安葬引為家鬼祭祀,有時還必須令其曝屍荒野,以免亡者接近人家作祟。」作家道。
燕臨不禁聯想到那些被鬼附身的人神經質地反覆進食著白飯的創舉,完全沒有食慾,反而像是在填塞看不見的某處空洞。
「也就是說,往嘴裡塞飯是一種關鍵儀式的意思?聽起來飯含應該是驅邪才是,怎會是附身惡鬼來作這種事?」
「所以,你必須找出惡鬼的行事邏輯,比如說,法律不只保障好人,也可能保障壞人。」
這句話還真是露骨的好懂,燕臨立刻反應過來:「因為段家人的身體還活著,所以不是『最後』一口氣,而是被不斷呼出來的氣,就像開關門一樣,才必須不斷堵住。為了不讓段家人回到自己的軀體裡?」
江攤開雙掌,握成拳頭,像是抓取某物一般。「你看到的是某種成功的儀式效果,即使我們不能找到一模一樣的儀式──那很可能根本沒外傳過或不在文獻記載上,但若能觸及背後共同的陰陽原理,就能掌握大概方向。」
怪異作家的話為燕臨滿是迷霧的困境帶來一線曙光。
「七天一次的規律也非常經典,民間普遍相信在特定的時間裡,死者的靈魂會回到家中,七七四十九天是最常見的數字,你聽過中陰身嗎?」
燕臨搖搖頭。
作家於是說下去:「就是一般來說死後我們稱呼為鬼的狀態,中陰這個說法出自藏傳佛教教祖蓮花生大士的著作,其實有六種中陰,為了不離題我只簡單說一下,不只有死後才叫中陰身,就連活著的人,就像現在正在對話的你和我,也是一種還有肉體的中陰身,換言之,人與鬼之間並非一般人以為的生死對立,反而是一體兩面,具有高度同質性的存在。」
「那麼段家惡鬼的情況,你想說是中陰身和肉體之間的搶劫分配嗎?為何段家人的魂魄要跟著我?」燕臨感到吃驚,他第一次聽到如此奇特的說法。
問江原因,對方卻帶著清淡笑意打發他。「我又不是神仙,不過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若你不改初衷,日後自然就會明白。先關心惡鬼那邊吧?就我理解的陰陽觀念,附身也不是很容易,那些鬼能長時間對段家人附身超過五年還表現得很正常,應該是懂得邪法。」
「我同意,這群惡鬼和段家人的鬼魂不一樣。」受害的段家人看久了燕臨已不覺得恐怖,反而有點悲傷,活生生被別人奪走身體還無法投胎,死也死不乾脆,這樣的遭遇實在很可怕。
「我不認為奪舍是隨隨便便就能成功的事,否則段玉龍根本不需要綁架你,他只要趁你睡覺時偷偷用魂魄摸進你家附身即可。也許稍微不合腳的鞋子可以暫時硬套,但號數差太多應該穿不上去也走不遠。以惡鬼集團必須規律進行飯含儀式的情況看,他們對段家人的附身應該是長達數年才可說接近成功狀態。」
「你的意思是,段玉龍他們如果想再換新軀體,就必須靠綁架的方法,確定受害者能全天候被附身,最後才有辦法固定下來?」燕臨問。
作家指指門外。「那群你自稱在樓梯間追著你的鬼,其實不能叫做鬼,要說也是生靈,但如果哪天段家不再深夜聚餐,恐怕表示就算肉身還活著,他們也不能再進去自己的身體恢復原本的樣子,那時就是真正死去了,目前嘛,或許肉體還是希望原主魂魄回來,為了壓制這種呼喚才保持飯含儀式,換句話說,還未達到百分之百的佔據。我這樣猜,你覺得怎樣?」
雖然根據不大,一股無來由的危險直覺卻讓燕臨認為江猜得很接近事實,而且這種陰險的長期扭曲滲透比起戲劇化瞬間取代更寫實,燕臨竟也相信段玉龍那些惡鬼的做法是可行的。
「我該怎麼辦?」
「盡可能找出接近儀式的起源,任何民族都有禁忌,這可能就是惡鬼的弱點。惡鬼集團為何選上段家人也是一個切入點,他們一直留在對面大廈進行儀式沒有搬走,純粹是自信不會被發現還是另有原因?這一點也值得研究。」作家從放在沙發旁的雜書堆上順手抽起一本筆記打開閱讀,一手端著咖啡啜飲。「去把傷口消毒處理一下,別搞成蜂窩性組織炎,下一次儀式前你還有許多事得作!」
「你不覺得這一切很荒謬嗎?」這是燕臨目前為止唯一的感觸,但這個作家卻毫無質疑接受他的故事,還行雲流水地分析事態,而且似乎真的相信了。
「首先,我置身事外,劇情真假對我來說意義不大,但被奪舍和控制的段家人,失蹤者和小房東你,事關九條人命,而你給出的故事其實脈絡相當完整,一點也不荒謬。既然都被求助了,再怎麼說也得認真幫忙吧?」作家用一副「何須多問」的表情回答。
「有件事我要問你,江,你從來沒發現光興大廈的段家進行儀式的燈光異狀嗎?」燕臨無法不質疑,這個作家的神經質與多疑根本在他之上,又對靈異知識頗有涉獵,他是否故意置身事外?
江抓了抓長髮,嘆了一口氣。「完全沒有,我從不假設什麼是正常行為,可以說是一種職業病,反正我對許多異常現象無感,畢竟幹我這行現實經常很多餘,除非出現像你這種衝到本人住處瘋狂敲門的特例。」
「我卻是出生在正常家庭正常地長大的人,直到剛剛我才第一次看見鬼或你說的那啥中陰身的存在!」燕臨握緊拳心,滲血的指尖和青腫的掌緣立刻叫囂同痛。
「別忘了,是你搬到我和教授中間,以及段家的對面,在這之前其他人都是各過各的日子。你就當大家有緣,命中注定要攪和在一起,即便沒有陰陽眼的普通人,一輩子裡見過幾次鬼也不是罕事,何況你會看見段家人的魂魄,說不定是冥冥之中注定將由你來解救他們,而我則是會在這個過程中幫你的人,畢竟靠你一個人應付不來。」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燕臨忽然道,怔怔地望著手心。
「嗯?」
「我只是覺得如果楊教授現在在這裡,應該會這樣說。一切其實是註定好的。」青年的嗓音透著疲憊。「但我連程紹元的下落都找不到,要怎麼替那五個段家人搶回身體?」
「一步一步來,如果不行,就半步半步來,至少我對衝鋒陷陣沒興趣,絕對不會跟著你去和那些惡鬼面對面,幫你救人倒是可以。你提到那個被奪舍的段玉龍貌似挺能打的,你身上的傷快一刻好是一刻,否則就麻煩大了。」作家現實的撇清責任,意思是他肯相信燕臨還幫忙拿主意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
燕臨倒不覺得江這種保留態度有錯,若非失蹤的是程紹元,段玉梅很可能也背叛了他,燕臨其實也是先保護自己再談助人的原則,但他現在無論如何都必須再探一次龍潭虎穴。
找回程紹元的關鍵人物到底是段玉龍,抑或是段玉梅?燕臨只知道,這次選擇若搞錯了,他的童年好友就會萬劫不復。

使用禮物 檢舉

24#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29 11:42: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死亡中陰 (中)



燕臨得到脾氣古怪的作家協助,入院中只能遠程加入討論的楊教授經過燕臨一番懇求,答應為其保密,也幫著縮小調查方向,燕臨與江此刻正忙著下次儀式開始前蒐集到可用資料,拚命鑽著故紙堆。
在此同時,穿著牛仔外套的王伏羲決定放下停滯不前的研究生失蹤案,反正被投入的警力不只他一個,將無名女屍案先結了再說,他有預感,這樁案子還會牽扯些別的什麼。
刑警來到情報中目擊路人安撫精神失常女子的咖啡店,調閱店內監視器紀錄。
王伏羲運氣好拿到事發當天的影像檔,再遲一天業主就要洗掉監視紀錄了。
深入觀察後,王伏羲有八成把握屏東女子就是無名女屍,若能找到她的家屬提供DNA樣本比對,一切就水落石出了。王伏羲也向業主與店內服務生打聽屏東女子當天有無說出關於工作住處等方便鎖定資料的任何發言,至於路人的模樣不是錄到後腦勺就是剛好被室內觀賞植物遮住重點,只知是個高個子。
此刻王伏羲已經確定他要詢問這名路人,好攫取更多關於屏東女子的資料,或許那人知道更多,只是沒在網路回文上說出來,既然監視器沒拍清楚,王伏羲順道也問了善心路人模樣,可惜沒人記得清楚,大概不是有特色的長相。
王伏羲只好從錄影畫面中努力辨識情報提供者的資料,一襲合身淡色西服與昂貴皮鞋,挺拔的身形,步態堅定,怎麼看都是成功社會人士,不像是用學術網路玩BBS的大學生,是校友嗎?或是教職員工?
如果能問出死者從事過的工作地點再拿著監視記錄截圖去請人指認,至少能縮小方向,正如那個研究生建議的,去流動性高的職場打聽,目前已知屏東女子的自殺可能涉及一起金錢詐欺犯罪。
王伏羲跑了一趟燕臨的學校,找了教務處的人陪同到電算中心,調出那ID名Gestalt的使用者註冊資料,王伏羲一聽是個大二學生就感到不太對勁,偏偏對方已經離校放寒假去了。
好不容易電話聯絡上那名學生,對方卻說他從未發過那篇協助橋上女子的回文,王伏羲看過校方提供的活動照片,確定他找到的學生絕非監視器畫面中的西裝男子。
到底怎麼回事?王伏羲用力握緊手中列印出的照片,西裝男子與自殺女子的影像皺成一團。
※※※
那群惡鬼為何找上住在光興大夏的段家?
燕臨發瘋般蒐集著這處地區過去變遷與民俗傳說,甚至硬著頭皮在白天假裝成房仲向光興大廈的住戶打聽,也靠關係和熟知本地建築物歷史的老房東們徹底打聽過,希望能找到光興大廈曾鬧過鬼或滅門血案的蛛絲馬跡,可惜一無所獲。
道士……段玉蕊身上的女鬼確實提到這件事,難道是某個道士將他們鎮在那處土地?後來才蓋起了光興大廈,不知何故封印破裂,惡鬼們就近找到奪取肉身的目標。
人海茫茫,現在要去哪裡找那名道士?再說都不知是民國幾年前的事情了。
燕臨孤注一擲向固定來光興大廈撿回收物的老人打聽消息時,意外得知段家老爺子是榮民,祖籍在雲南,那家人有時會說些聽不懂的家鄉話,恐怕是惡鬼集團編出來掩飾附身時與原主不協調的藉口。
好不容易有了新身體,如何活得舒坦很重要,燕臨揣測那些惡鬼的心理,認為他們不見得會放棄生前習慣,反而會利用段家人身分合理化各種需求,和一般臺灣人格格不入的地方也能用家鄉習俗帶過。
「很好,這就是我們要的弱點,就算是會附身演戲的鬼,口音習慣還是最容易露餡的地方。」作家很肯定燕臨的潛入調查。
段家似乎沒有全員離開的時候,不管何時家裡都有人在,那兩個渴望換掉舊皮囊的活屍老鬼肯定窩在房間裡無時無刻警戒著,扮演中堅分子的段父段母主要負責和鄰居交際與工作賺取收入,七歲小女兒白天居然在小學上課,傍晚才回家,燕臨之前就從程紹元那邊聽來段家的簡單情況,後來去作客時以及段玉梅的自述都有提到段家人的生活習慣。
普通得令人髮指。
最大的問題,首腦段玉龍行蹤卻是飄忽莫測,在他們一定會齊聚一堂的週六深夜,燕臨一個人孤軍奮戰又太不利。

「你要想清楚,除非找到高人作法成功,否則現行制度無法奈何已經奪舍的惡鬼,為此吃上牢飯更是不值得。」作家告誡。
「我知道,優先救回程紹元和李惠真,剩下的再說,所以我必須逮到段玉龍。」燕臨恨不得將那群惡鬼燒得魂飛魄散,理智上卻必須權衡輕重。
「你一旦陷入纏鬥,場景混亂時很難不犯下傷害罪,坦白說我覺得你應該先去找段玉梅對質,必要時嚇嚇她,至少把她握在手心裡,她是對付惡鬼的重要棋子。」作家摸到鬍渣,不太滿意地皺起眉毛,要保持一個漂亮的鬍型可不容易。
「我說過先不要管段玉梅的事!」燕臨低吼。他無法再分心了,段玉龍和他身邊那票惡鬼是他必須料理的敵人,至於段玉梅,之後他會去找她的。
「all right,只是個小小的忠告,反正你也得應付對面大樓的怪物。但你不用非得打贏他們,只要拍到能讓警察介入的證據,說不定反而更有效。」江並未堅持己見,像是岸邊搖擺的蘆葦,悠閒擺盪的姿態實在很惹人厭。
他們現在賭的是李惠真被藏在段家,若能拍到非法拘禁的事實,燕臨這邊就多出勝算。
「段家兩個老人九十歲了,那兩具多病衰弱的身體隨時可能意外斷氣,他們就算之前將李惠真和程紹元關在其他地方,為了方便附身轉移,將他們帶回段家的可能性很高。」燕臨說。「急的人不是只有我們。」
「時機很重要,過早或過晚都對我方不利,目前我們這邊也不能毫無防護。讓正牌段家人魂魄一直跟著你也不好,做些避邪工作吧!」作家交叉十指抵著下巴道。
「那些生魂也是受害者,而且我不怕他們了。」燕臨只是對無形存在還有點彆扭。
「我不擔心你的感受,問題是正牌段家人若不想要回自己的身體,我猜不止肉體更容易出問題,恐怕靈魂也會變質,從無害的生靈變成別的東西。要甩開段家人的魂魄不難,但那些惡鬼為何留在原本的家裡,他們比我們更清楚魂魄返家的趨性,倘若這種循環正是那些惡鬼需要的呢?」
燕臨抓著一疊筆記動也不動,有如剛剛羽化的蟬。江的話觸及了某個小小的核心,他對所謂的返魂、附身、奪舍和中陰生死等涉及靈肉剝離互換的種種疑惑,正是來自於燕臨始終不相信作業系統可以說換就換,硬體還能運作順利。
「難道正牌魂魄不在後,別的魂魄就算附身在某具肉體裡也不會和原主的壽命相同?」燕臨喃喃道。
「一定是這樣,否則停屍間就會很熱鬧了。」作家哼笑。
燕臨隱隱覺得抓住重點了,這就是那些惡鬼的忌諱,他們正在進行一種效果特別持久的返魂術,甚至找了年僅七歲的段玉蕊來實驗,讓惡鬼附身取代是否能正常長大。
「我們會說一個人有『魄力』,或許這就是活人和死人差別的關鍵,魂魄,魂與魄的意義不同,魂主精神,魄主肉體,可想而知,段家那些惡鬼若非缺乏魄力使肉體健康運轉,就是頻率不同運轉效率極低,所以他們需要正牌的生魂定期幫忙『充電』,卻不會讓他們拿回肉體,少了肉體的保護,生魂終將心灰意冷轉為死靈。」作家下了個可怕的結論。「被徹底附身的人必定早死,無論那些惡鬼如何精心保養肉體也一樣。」
「媽的!」燕臨將筆記摔到地上,瞪著鞋尖。
手機鈴聲響起。燕臨繃緊背脊,打開手機一看,「教授打來了。」
不是段玉梅,燕臨下意識鬆了口氣。他和她約好,除非有危險否則不要聯絡,以免被那些惡鬼找到可乘之機,段玉梅的手機疑似被惡鬼之一偷走了,燕臨若接到來電顯示是她的電話號碼絕非好事。兩天來燕臨愈來愈信賴江的意見,唯獨始終無法苟同作家對段玉梅的負面推論。
老人興奮的語氣讓人懷疑他正在病房裡手舞足蹈。「兩位,我往惡鬼出身雲南這個方向找,又發現了一個和頭七有關的記載,你們聽過納西族的「逃夜」習俗嗎?」
「沒聽過,你快說!」
和各地都有的回魂信仰相似,納西族也相信死人靈魂會回到家中,但他們比漢族單純祭祀祖靈要做得更徹底些,大約在死後七天喪家到了晚上即反鎖大門躲藏到他處,因為他們認為死者會回到家中,必須避開死去的家人。
「這情報有用在哪?」燕臨現在可沒有上課的興致。
「納西族是古羌人的後代,這支民族是殷商王朝的敵人,所謂蠻夷戎狄中的『西戎』,雖然已經不斷遷徙,但凡古老後裔都會保留神祕知識,他們甚至還在使用象形文字!擁有一部紀載了許多巫術的『東巴經』,所謂的習俗可說是種經驗法則,如果是直到現代都還能被提起的習俗,便要考慮它在傳承歲月中發揮的力量。」楊教授說。
「我看教授的意思是,如果上古時就有這種附身惡鬼,那麼針對這種惡鬼的防禦方法被流傳下來也很合理。而且就是交通不便科技化不高的少數民族,才不像中原地區被外來宗教政權文化屢屢侵略,習俗不是過雜就是徹底洗牌。」作家補充意見。
「傳說中的防護儀式是在自家門口放上一碗水、一把樹枝與一小片草皮,象徵住處已成為大水廢墟,那些鬼魂就不會再跟回來。」
「我試看看。」燕臨總覺逃夜兩個字令他聯想到那群流離失所的生靈,心裡頓時生出糾結。
原本住在那個家裡的人是逃了出來,身體卻被迫只能留給那些惡鬼。
燕臨下樓去找適當的樹枝和草皮時,在樓梯間偶遇到亞歷克斯,兩人互打招呼,亞歷克斯來幫教授找資料,順便放回老人已經看過的書本與影印論文。
亞歷克斯半開玩笑地抱怨:「教授這次住院居然比平常還忙,難道又要發表新論文?」
燕臨不敢說都是他惹的麻煩,不過這也證明教授有好好替他保密。
「你辛苦了。」
「對了,你那朋友還沒找到嗎?需不需要我幫忙?」亞歷克斯很自然的關心了一句。
「教授還得拜託你照顧呢!我這邊盡力就是,不行的話再說。」燕臨苦笑。
亞歷克斯舉起雙手拍了拍燕臨,「別跟我客氣!」
燕臨蹙眉瑟縮了一下,亞歷克斯這一拍正巧拍中他被段玉龍攻擊受的割傷,手勁還不小。
亞歷克斯發現異狀,連忙舉起手,「抱歉!你受傷了?」
「沒事,不小心跌倒被尖銳物割到,縫了幾針,很快就好了。」燕臨用手輕輕遮著左肩解釋。
「你別太勉強自己,別忘記朋友是拿來做什麼的。」亞歷克斯擔心地看著他說。
「謝謝!我有事得先離開。」
高大健壯的男人站在狹窄昏暗的樓梯間目送燕臨腳步輕盈拾階而下,卻在站在原地久久不動,眼神晦澀不清,燈管忽然閃爍不定,啪嚓一聲燈光熄滅。
黑暗中,亞歷克斯斯文輕柔的嗓音響起,彷彿對著貼面而立的某人低語:「妳跟來了嗎?我就是看不見也感覺不到,妳還能拿我怎樣?賤貨。」
半晌,樓梯間仍毫無動靜。
「呵,真有意思……」


使用禮物 檢舉

25#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4-1-1 13:26:1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死亡中陰 (下)

惡鬼強化附身的儀式進行時,身體動作較遲緩,精神恍惚,是再探段家最好的時機,危險,但成功機率高。這是燕臨發現的難得機會。
食不知味的數日很快過去,燕臨原本以為他會孤身前往,但那名不管做什麼事都很冷淡的小說家卻提出同行的建議。
「至少有個人可以把風求救比較方便。」江不知是詛咒還是善心地幫他準備全副武裝,從電擊棒到朱砂符一應俱全。
「我才害怕和你這種人一起行動,搞不好連光興大廈都進不了就被警衛擋下來了。」作家的外表簡直就像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古怪一樣,留著長髮八字鬍不談,出門還戴著帽子和墨鏡。
「放心好了,我討厭吃官司,不會給自己惹麻煩。」江攤手。
「隨你便。」
「如果遇到被附身的人,電擊說不定比拳打腳踢還好,至少我覺得比畫符有效啦!所謂的『魄力』嘛,驅動肉體的能量多多少少和生物電流有關,對體內的惡鬼應該能造成衝擊。」作家補上不靠譜的意見。
燕臨嘴上不承認,的確是對這個怪人產生微妙的信賴,也許是那種不尋常的清醒眼神,江的氣質雖然異常,興趣之古怪比老教授有過之而無不及,巧妙的戰略觀卻幫燕臨在過濾資料來源時少走不少回頭路。
除了關於段玉梅的推理,關於這點兩人直到行動的前一刻還是處於歧見。
再怎麼說,小說作家那種天花亂墜的想像力固然使江無條件接受燕臨的超現實遭遇,燕臨卻怎樣都不喜歡江將一切往黑暗面推論的壞習慣,他親自碰觸過段玉梅,她是有血有肉的女人。
無論如何,真正拯救她和紹元的方法只有徹底消滅那些惡鬼,而且不能驚動警察,那些鬼魂既然能寄居在活人身上,在附近公寓生活了五、六年,周遭卻絲毫無察覺異常,可想而知,通報警察被驅逐的只會是燕臨自己。
到達光興大廈時是晚上七點整,燕臨原本以為管理室是個麻煩,但沒想到鐵門敞開一條縫隙,像是有住戶粗心大意忘了帶上門,管理室窗口也空著。
「看來對方正歡迎我們。」江輕鬆地笑說。
本就不期待能出其不意攻堅成功的燕臨暗暗詛咒惡鬼的狡猾。
「這群惡鬼裡真正威脅最大的只有段玉龍,而他七天前受的傷應該沒那麼快好,只要制伏他,其他人就好辦了。」燕臨這樣對江說。
「我會在門口等你,私闖民宅犯法,情況危急時你只要大叫我聽得到。」江摸摸鬍鬚道。
燕臨冷哼一聲,本來就不期待江能幫忙捉鬼,兩人為了避免被其他住戶看見,從逃生梯潛入四樓。
他讓江隔著一段距離旁觀,逕自按下門鈴。
差點死過一次的人不會再害怕這家子鬼物了,此刻燕臨心中充盈的是水銀般沉重滾動的憤怒。
會是哪個段家人來迎接他?依舊是那可恨的段玉龍,還是其他附身惡鬼?
他已經讓段玉梅躲開這些鬼魂魔掌了,至少是盡最大可能地躲遠了,只有她不會在這裡……看到她……
門扉戛然開啟,僅有的一絲血色從燕臨臉龐褪去。
「玉梅?」
開門的那個女人,卻是此刻不該見到的容顏。
「怎麼會是妳!他們又找到妳,威脅妳回來?」燕臨捏住段玉梅肩膀厲聲質問道。
她依舊帶著疲倦柔軟的表情凝視著他,舉手搭在燕臨肘彎,將他拉入屋內。
「我等了你好久了,燕子。」她這樣說。
燕臨緊繃著背,跟著段玉梅走入空蕩蕩的客廳,她在他背後關起了門。
門板合起的聲音不大,卻穿透整個空間。
和上次比起來那種險惡的空氣消失了,此刻室內一片冷清,除了這對獨處的男女,再也感覺不出其他活物存在。
也許那些鬼全躲在房間裡。難道他還得像拆禮物般一一打開所有門?
燕臨嘲笑此刻自己的傻樣,像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帶著好不容易寫完的暑假作業到學校,卻發現教室空無一人,只有他沒被通知假期又延長了。
「其他被附身的人呢?回答我!妳不是離開台北了嗎?到底怎麼回事?」
「他們都走了。」段玉梅抱著胸口,彷彿纖瘦肩背已承受不了滿室的孤寂。
「走了?」燕臨只能像隻鸚鵡呆呆地重複她的話。
段玉龍和其他惡鬼同夥帶著掠奪到手的身體全數從段家消失。燕臨只能做出這種理解。
是了,以段玉龍的心計,他受了傷,祕密又遭曝露,哪怕尋常人再怎麼不信附身之說,虎口餘生逃脫的燕臨決不會善罷干休,待在原地無疑非常不利,不如轉移根據地,這些鬼魂根本不把燕臨看在眼裡,也不會為了賭一口氣特地留下來敵對。
燕臨高估了段家對惡鬼們的束縛力,或許那裡曾是封印惡鬼的地方,但他們控制段家人的身體太久了,附身儀式已經深化到那群惡鬼可以自由遷徙的程度。
唯一能找到程紹元的線索就這麼斷了?
牙關格格作響,燕臨握緊拳頭跪在地上,發出一聲低吼,腦海中浮現惡鬼們木偶似的嘲弄笑容,為何不乾脆衝著他來!
交手一次就夠了嗎?段玉龍不是想要拿他當替身?燕臨自恃就算局勢危險,他還是有機會和惡鬼領袖交手救回被挾持的人,那些惡鬼卻使出燕臨最害怕的一招,走得無聲無息。
「燕子,你還有我。」段玉梅跟著跪下來,搭著他的肩膀道。「我們在一起,不要再分開了。」
「妳忘了紹元的事嗎?」燕臨回頭看她,眼神古怪。
應該躲在某間寺廟裡避難的段玉梅出現在這裡,她還是段玉梅嗎?燕臨聞到某種香味,不是寺院的香煙,而是某種香粉的甜蜜氣味。
燕臨定定地看著女人的眼睛,想找出她被附身的跡象,卻覺得她異樣熟悉。
他很久以前就曾見過她,正確地說,見過今天晚上的她,當時他以為只是一場夢,此時此刻,夢境終於走到了現實。
「我們說好要一起找到紹元,可是今天晚上,燕子,能不能先別提他的事?」她在他耳邊輕聲道──
「現在是我們的婚禮呀。」
※※※
王伏羲從易小隊長那邊討到催眠色魔諶恩的調查資料,易小隊長答應時的眼神似笑非笑,好像在問王伏羲一個沒幹出功績的小刑警為啥要跳這個已經被結案的坑。
「那傢伙遲早會殺人,或者已經動手了,卻沒人發現。更別說諶恩有些受害者始終是黑數,他入監服刑時到底會進化犯罪行為還是痛改前非,學長你跟我都很清楚後者不可能。」王伏羲說。「學長你當初犯規弄到諶恩的DNA資料,也是懷疑他問題相當大吧?那時的疑惑你不也沒有放下嗎?那傢伙是否幹了更多壞事沒被揪出來?警方是捉小漏大了。如果諶恩找上當初捉到他的警察伺機報復……」
「他要是有種找上我,我倒也不怕他,畢竟幹這行總有風險,只不過諶恩若敢對我家人下手,我就真賞他子彈吃了。」易小隊長皺眉,表情有些肅殺,只一會兒又恢復若無其事的模樣。
他好像不小心看見易小隊長的真面目。王伏羲暗忖。
「說來這個犯人也是頗玄吶!我本來以為他不敢報復警察,但小王你對諶恩這麼在意,讓我也想修改當初對這個強姦犯的評估了。畢竟能讓一個刑警冒著做白工的風險也想持續調查的前科犯,總覺得有點危險,再說,新手的運氣也不能小看,小王你找我問起諶恩這事,說不定是神明冥冥中指示我不能掉以輕心呢。看來我回家得再起個卦幫小王你卜卜吉凶。」易小隊長用食指點著放著調查資料備份的隨身碟說。
這個小隊長還真是死忠的神明飯,不過王伏羲對易小隊長沒斥責他亂來反而支持自己調查也是相當慶幸,這時候千萬別對易小隊長的虔誠信仰有意見,說不定稍微推波助瀾一下對後續行動更有利。王伏羲本能抓到奉承上司的訣竅,有時為達目的,還真是何樂不為?
「那學長你一定要加倍小心,沒事早點下班多陪陪家人也好。」王伏羲真心誠意這麼說。
「由你嘴裡這麼說出來,我總覺得不能當耳邊風聽聽就算了。」易小隊長搔了搔耳朵說。
「為什麼?其他隊員的話學長你就隨便聽了嗎?」王伏羲奇問。
「咱們有緣嘛!我這不就給你特別照顧了?我姓易,你叫伏羲,大家都繞著八卦轉,遇過的菜鳥裡,就只有你有耐性聽我那些鬼故事,更別說諶恩的案子了,你是唯一一個和我一樣都不相信事情會就此了結的警察,但我已經被他記住,要再出其不意逮住諶恩尾巴恐怕不可能了。」易小隊長定定看著王伏羲說。「但是,諶恩的事只有你知我知,就算你懷疑了什麼,也要低調再低調,沒有萬無一失的證據前都不要輕舉妄動。我在明,你在暗,懂嗎?」
「學長的意思是,你要當靶子?」王伏羲低聲問。
「現階段只能如此。你手邊的失蹤案有眉目了嗎?」易小隊長問。
「研究生的部分還是一頭霧水,但那具無名女屍的部分,指出她來自屏東又受人詐騙輕生的目擊證人出了問題,我查到情報提供者身分和咖啡廳監視器錄到的人影對不起來。」有一股強烈的違和感就橫亙在腳前,無論怎麼邁出下一步都不對,最後王伏羲做出來的事,卻是向易小隊長索討催眠色魔的調查檔案。
易小隊長也不是笨蛋,將王伏羲的突兀舉動與他的查案進度一對照,立刻明瞭:「你懷疑諶恩已經出手報復我了?」
「我不確定,但如果是諶恩,選在你的轄區犯案,明明可以做得天衣無縫,卻故意露出破綻的意思……就是示威報復吧?」王伏羲拿出他先前遲疑著不敢遞出的監視畫面截圖。「可否請學長幫我指認,這個人你覺得眼熟嗎?」
列印出的連續截圖中,最多只有拍到西裝男子的側臉。
「你這個假設很大膽哪!」易小隊長說。
「我也不想,但這個念頭總是卡著不放,索性讓學長你來幫我死心也好。」為何會看見紅衣人?為何有些情景總是讓他想到諶恩?彷彿有個無形的人不斷在他耳邊喃喃暗示一樣,王伏羲雖不信邪,卻也不能不承認近來他直覺亂跳的頻率連自己都感到邪門。
「身高體型鐵定不符合諶恩入獄前的資料,但以此人的狡猾,沒有這種程度的改變反而不像他了,躲鏡頭的方式太完美,耳朵和側臉輪廓有些吻合,解析度沒好到可以比對的程度。很可惜,我無法確定。」易小隊長說。
「但你也不能斬釘截鐵說不是。」王伏羲道。
「坦白說,當初和諶恩交手,這個人的性格給我的印象是,他出獄後就算打扮成女人或真的變性好洗掉過去的身分,我都不會意外,他是一隻特別陰險的變色龍。」易小隊長攤掌。
「我會繼續追查屏東女子的身分,只是以這名西裝男子的體格打扮,若他是諶恩,很明顯是刻意強化過攻擊力,我擔心他的暴力程度會上升。」王伏羲說。
「如果無名女屍真是他下的毒手,事情就麻煩了。」易小隊長按住雙眼揉了揉臉,語氣有些疲憊。
王伏羲接續:「順著他給的線索查下去也不會有證據,最後被戲弄的可能性很大?」
「不,因為這只會是開始。」

使用禮物 檢舉

26#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4-1-4 01:09: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網中人 (上)

姓江的房客說過:「燕臨,你真奇怪,你對人性的期待居然和對小說人物一樣單純,人類在壓力環境下往往都會形成某種黑暗面,差別只是有的人選擇彰顯,有的人選擇隱藏。」
燕臨忽然想起作家說的話。
──你沒有黑暗面嗎?
燕臨知道他有。
──和段玉梅處在相同的壓力下整整一週,你還能回到過往的自己嗎?
他不能。
燕臨不再理會以挑動人心為樂的小說家,他只知道考驗可以淬鍊人性,可能更壞,為何不能更好?
他相信段玉梅,應該是這樣。
「婚禮?」
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
「我們不是結婚了嗎?」段玉梅抬起臉溫柔地說。
她是那麼理所當然,燕臨像在作夢。
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
「真不可思議,我們應該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面了,會不會是前世呢?」她眼睫半垂,語調充滿柔軟的愛意。
「我的確是在夢裡看過妳。」燕臨對她說,但那是過去的夢,事實是江就在大門外,而他在段家的客廳,這裡只剩下他與段玉梅兩個人。
「為什麼是婚禮?」燕臨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響起。
「儀式已經舉行過了,雖然是非常倉促的,但是我們拜訪過彼此的家,也交換了信物,我把自己交給你,你也答應保護我,可是,還欠缺一些重要的部分,你還沒正式承諾願意和我在一起。」段玉梅偎著他說下去。「沒有結婚證書也無所謂,要緊的是你心裡怎麼想。」
「玉梅,妳為何不說清楚?」
「說什麼?」
「說妳在我身上下了哪些咒。」燕臨平靜地說。
事到如今,他已不會認為這個女人是外行人。
「你生氣了嗎?」她輕聲詢問。
「沒有,我只是覺得難過。」
難過整件事唯一聊表安慰之處,僅是鏡花水月的空幻,現實中已經失去的部分和傷口卻是血淋淋地存在。燕臨並不覺得憤怒,他的情緒已經被段玉梅榨光了,殘餘的只是荒謬感。
真正的段玉梅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燕臨忽然陷入迷霧之中。
燕臨並不覺得這個女人的存在讓他感到邪惡,更像是和異形並肩坐著,明明是活生生的人類。他為此不解。
「也許妳非常正常,不正常的是我。」燕臨忽然這樣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燕子,你生氣了嗎?」段玉梅碰著他的手指,像是乞憐般。
「妳只為自己打算,任何事都優先考慮自己,人類本來就應該是這樣才對,我以前錯了,不,或許我還要這樣錯下去。」
「你好奇怪,燕子,別說我聽不懂的話。」
「妳到底想要什麼?我嗎?還是自由?玉梅。」燕臨抽回手,溫度漸漸從他的音調中逸去。「如果是自由,妳已經得到了,看來那些惡鬼的確已經離開,或者他們其實威脅不了你?但是很抱歉,我不能和妳在一起。」
「為什麼?」她似乎無法理解拒絕的意思。
「妳給我的感覺不是女人,事實上,我不知道妳是什麼。」燕臨悲哀地笑了一下。段玉梅像是黑洞,他一度投注的感情,此刻不知消失到哪個次元,燕臨甚至能冷靜地和她進行對話。
「只有一件事,拜託妳告訴我,程紹元在哪裡?」燕臨率先站起,居高臨下看著仍然跪坐在地板上的段玉梅。
「就算他的身體被侵佔,我也要揪出那個附身的王八蛋,然後再把他的靈魂塞回去。妳說出來,我們就好聚好散如何?」
這個角度看不清段玉梅的表情,她低著頭,長髮遮住了臉與肩。
燕臨正等待她的回答。
「為什麼……?」段玉梅又重複了一次詢問,然而破碎語調更像是喃喃自語。
「我才要問妳為什麼找上我們?」燕臨也揚高聲音。
「為什麼你們都要離我而去?」她伸手握拳狠命敲著地板發洩,一下比一下重,燕臨無言地站著,目睹那雙白嫩的手敲出紫紅,然後血點飛散。
「我好寂寞啊……誰也好,是人是鬼都沒關係,只要他們都在這個家就好了。」段玉梅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孔看著燕臨。「求求你留下來陪我,燕子,我沒有你不行!」
「我做不到。」青年冷硬地拒絕。「快告訴我程紹元的下落,不,說段玉龍那些怪物逃去哪裡也可以,不要逼我動粗。」
「呵、呵呵,沒想到紳士的燕臨也會威脅女人。」段玉梅譏諷著他。
「隨妳怎麼說,我不怪妳騙我,可是段玉梅,只有一點我不可能原諒妳,那就是對我隱瞞程紹元的事,妳有看到他的父母焦急到頭髮都白了嗎?妳還記得他對妳的感情──」
「別忘了先佔有我的是誰。」
「我不會逃避自己犯下的錯,妳也不能給我轉移焦點。」燕臨繼續逼問她。
段玉梅轉頭不看他,卻說出另一段過去。
「我的媽媽出身中國西南少數民族,她和漢族商人私奔離開故鄉,卻被拋棄淪落風塵,最後才透過婚姻仲介認識我爸。嫁來台灣後,她過得很不好,因為我爸只將她當成生小孩和做家事的機器,不讓她出門交朋友學習技能,但是她沒能生下兒子,常常被爸爸打,我則是沒錢上幼稚園,和媽媽一起被關在家裡。八歲時我的父母出車禍,死了。」
「這不是妳綁架別人幹壞事的理由。」燕臨一想到之前段玉梅說起她照顧重感冒的李惠真,真實畫面可能是她已經綁架並正在折磨這個大學女生,他就渾身雞皮疙瘩。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八歲前我和媽媽形影不離,她能說話的對象只有我,我們一起捱餓被罵,她把知道的一切都教授給我,就算當時我只是小孩子,卻點滴不漏地學起來了。她是『南木薩』的女兒,我的外公聽說是一個巫師,擅長殺鬼的巫師,除此之外,她還向苗人朋友學了其他法術。」段玉梅說。
段玉梅的母親發明許多新巫法,藉此逃避婚姻帶給她的痛苦與窒息,可惜大多流於空想,收效甚微,但她仍將從小耳濡目染的法術信仰,與自己琢磨出的獨創法術都教給段玉梅。
最初,女人想法很單純,只是想停止丈夫的虐待,所以她企圖讓他迷戀寵愛自己,徒勞無功後漸漸變成了詛咒男人去死的執念,或許最後她終於成功了,只是同樣賠上性命。
雙親死後,沒有其他親戚肯收留的段玉梅進了孤兒院,兩年後才被段家領養,並且更改姓名。
「段家收養我,我真的很開心,他們有錢又有學養,如果我親生父母沒死,我就只能過著連補習費都付不出來的困窘生活。可是,我從來都不討厭原來的父母,只要他們養我、愛我,我不怕吃苦。可惜愛我的只有媽媽,她和爸爸一起死了。」段玉梅咬著牙沉聲道。
「燕子,我很害怕一個人,有新的父母,新的大哥疼我,我就滿足了,可是收養我的家庭後來只疼愛有血緣關係的妹妹,他們不需要我了卻不敢說出來,我只好自己離開,你知道那種有區別的視線有多麼讓人痛恨嗎?不管到哪裡都被說要感恩,想要什麼也不能說出口,只好忍耐下去。」
「我討厭他們明明不愛我卻要用關係束縛我,只有玉龍哥對我好,但在我愛上他以後,才知道他只把我當妹妹,沒有血緣卻懂事的妹妹。除了他,我就只剩下自己了。」
「如果希望有人愛妳,妳為何不好好珍惜程紹元?他真的愛妳。」燕臨聽了她的自述,怒火油然而生。
「他只是被我迷惑,愛上想像中的女人而已,不像你,雖然第一眼就被你討厭,你卻看見真正的我。」
「妳怎知他不是真心的?也許妳的法術根本沒那麼厲害,我了解程紹元,他認真地說過想要和妳結婚,妳真的要丟棄這個機會?」燕臨必須這麼說,只能賭一把,段玉梅會心軟放回程紹元。
「燕子,不被愛的一個人,因為太寂寞了,是不會害怕鬼,也不在乎殺人的。」段玉梅移開手,腹部赫然一片殷紅,她不知何時以小刀刺進肚子。
「段玉梅!」他徹底錯愕。
「別過來!」她兇狠地拔出刀子,飛快以染血的刀尖對準自己咽喉,命令燕臨不能再進前一步。
「妳到底想怎樣?」燕臨惶恐地伸出手,卻不敢再刺激她。
段玉梅臉色煞白,劇痛使她聲音顫抖,她不停深呼吸。「你知道那些鬼為什麼離開嗎?」
「我不知道,妳先把刀放下!」無論如何,燕臨無法眼睜睜看一個人在他面前自殺,再說,她是他找回好友的唯一線索。
「因為那些鬼知道,在這個家裡,要我做牛做馬都沒關係,但只要他們拋棄我,我就會不擇手段毀滅所有人。連鬼都害怕逃走了,我明明不排斥讓他們用家人的身體啊……我不想要自由,只要大家都陪著我。」段玉梅眼神渙散地說。「我要玉龍哥也愛我,不管他變得如何,可是他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
「玉梅,妳病了,我帶妳去找醫生,把刀子給我。」燕臨只能這樣和她說。
「我知道我病了,可是我也知道,沒人能醫好我,你們只是想把我從社會上隔離,我不要變成那樣!」她的笑豔麗得像是修羅。
「這是……最後的機會,我想著,如果不按照計畫完成,我就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玉龍哥給不了我的,死人無法辦到的事情……」
「燕子,雖然我愛著玉龍哥很久了,可是你是我第一個單純喜歡上的男人,也只有你能碰我,這點我沒說……說謊吧?」她控制不住嘔了口血,見燕臨想靠近她,又威脅地將刀尖刺入肌膚,投鼠忌器之下,燕臨只能瞪著她。
「我明白你想知道紹元的下落,所以請不要輕舉妄動。」
她果然對燕臨的心理瞭解得再透徹不過。
「安、安心,我沒把紹元交給玉龍哥,這是報復……他不要我的懲罰,我把紹元藏起來了,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妳計劃這一切的目的到底是為何?」燕臨凝視著因為嚴重出血而急遽虛弱的段玉梅。
「為了打動某個人,如果不是玉龍哥,就是你……玉龍哥已經沒有活人的興趣和感情了,我也不要當初那個只願當我哥哥的普通男人,而你,燕子……你很難讓人走進自已的心。」她想要笑,卻是蹙眉顫抖不止。
「我要一直試,在你心中留下印象,讓你對我產生好奇和感覺,我要玷汙你。」
「段玉梅,妳這混蛋!」
「我成功了嗎?那就太好了,燕子,結果只有你來找我,玉梅真的很高興。」
她將小刀深入了一分,鮮血立刻汨汨流出。
「段玉梅──」
「可是關於紹元的下落,很抱歉我不能說,一個人走太寂寞了,我需要有人陪我,紹元是自願的,我們約好不是嗎?我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呢……這樣你就會永遠記住我了……」
語罷,她用最後的力氣將小刀刺入喉嚨,燕臨想阻止仍然晚了一步,女人軟倒在地,口唇開闔著溢出血泡,所說的字句已無法辨識,轉瞬斷了氣。
這不是真的,他只是還沒醒來。
段玉梅一定是對他施了某種法術,女人死去的瞬間,燕臨像是被砲彈擊中身體,劇痛難當,趴倒在地重重喘氣,喉嚨像是被掐住般無法出聲。
耳朵像是在深水中隆隆作響,頭顱劇烈地痛著,燕臨隱約聽見有人在叫他,卻無法開口回應,看不見其他事物,腦海裡只剩下無盡長髮織成的黑籠,那片迅速湧出的血海淹沒意識。
※※※
或許是最後一次做這個夢了。
燕臨發現他的身體變成了小孩子,在起霧又人潮洶湧的車站,他跟著一個長髮女人不停趕路,一次又一次地重演,那熟悉的夢境。
要去哪裡呢?他問不出口。
只知道很緊張,非常緊張,那個時刻快要過去了,萬一追不上會發生非常可怕
的事情,他不想一個人被拋下。
就這樣他們搭上第一班車,同樣擁擠的情況,沒有座位只能站著,他和那個女人離得非常近,雖然必須抬頭才能看見她的臉孔,卻能聞到對方衣裙散發的香氣。
如今想想「她」的外表不過二十來歲,但在當時的燕臨眼中,女人比他年長許多,她們在一處月台上下車,穿梭在地下道中,燕臨只能被動地追著她,手腳顫抖,呼吸節奏難以追上急促的腳,他們必須趕上第二班車。
月台上擠滿人寸步難行,警鈴響起時,燕臨與那個女人被沖散了,他看見女人正巧踩上車門入口,車廂開始移動,燕臨被那些來不及登車的人潮衝擠著,看著她用難以描述的眼神回望。
然後夢醒了,心跳劇烈得每每令燕臨以為會就此死去,他永遠趕不上那班列車,永遠不知道女人去了哪裡。
他終於知道為何念念不忘的原因,那是段玉梅瀕死時的眼神。
他將會被這個女人吸引,受她欺騙,遭她傷害,見證她的死,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使用禮物 檢舉

27#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4-1-5 20:47:2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網中人 (中)

再度醒來時,燕臨已經回到作家的套房,不知江怎麼將他從那棟大廈中帶出,又有無遇到警察之類。等燕臨清醒恢復到能接受事實的程度時,新聞已經退燒了。
程紹元的失蹤事件卻在此時被結案,警方查到自殺的女大生與失蹤青年之前的親密關係,推測段玉梅疑似因程紹元劈腿她的好友李惠真,綁架男友與情敵,又以激烈手段自盡,這樁怪案很快淹沒在選舉和影星緋聞的激烈紛爭版面中。
因糖尿病惡化送醫的教授也出院了,還為當時神智不清醒的燕臨擋下刑警的盤問,王伏羲只得約好等燕臨恢復後再來做筆錄,青年的後續表現在他看來簡直判若兩人,他開始自我質疑先前對燕臨的欣賞是否成了錯誤?
結果燕臨後來逕行到警局找其他員警做了中規中矩的證詞,錯過機會的王伏羲不爽地找上老公寓質問當夜真相。
「段玉梅自殺當晚,光興大廈的監視器錄到你與一名戴帽男子同時進入光興大廈,他是誰?」王伏羲要燕臨親口交代整個事件中最大的疑點,燕臨為何會在段玉梅自殺前到她家中,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段玉梅的死的確解釋了與她相連的多重失蹤案,包括段家人的行蹤不明,也是為了躲避這個恐怖的女兒,但還有一個人也同樣與這面人際網相連,那就是依然活著的燕臨。
有沒有某個可能,這名青年其實是段玉梅的共犯?連警方也查不出段家人的下落,王伏羲認為段玉梅很可能也對家人下手,只是光靠她一個弱女子如何成事?如果綁架犯不只一人就說得通了。
「不認識,可能是大樓住戶,剛好碰到就請他替我開門了。」燕臨鎮定地抹掉江介入的痕跡。
「真的嗎?」
「當時有透過對講機請段玉梅證實我來找朋友,省得她再下樓一趟。」反正死無對證,隨便燕臨怎麼編都行。
「你和她談了什麼,為何她之後立刻自殺?」這是王伏羲完全無法理解的地方,如果兩人為共犯,那麼是燕臨威脅她嗎?倘若不是,那就更說不出有什麼理由讓段玉梅這麼做了。
「我去找她,當然是為了打聽程紹元的事!而且她還綁架了李惠真,這些她都親口對我承認了,我到那裡時已經只剩她一個人了,據她的說法,她被家人拋棄了!無法忍受一個人活下來,她到死也沒有告訴我程紹元的下落!」燕臨語氣激動,表情仍是淡淡的,身體卻緊繃到極限,無法遏止地握拳。
王伏羲相信他說的是事實,至少燕臨的反應不像在說謊,他在筆錄內容也是如此交代,但刑警仍感到一絲違和感,燕臨有所隱瞞。
面對面再度質問他,青年依然毫不遲疑,除非楊教授也合起來欺騙他,否則這段證詞恐怕會就此定案了,法醫鑑識結果也沒有疑義,段玉梅的確是自殺,還是非常恐怖的先刺腹再以小刀刺喉,連一票大男人的警察都看得毛骨悚然。
一個女人如此死意堅決,恐怕被她掌控的受害者已凶多吉少,這也是警方都不相信被段玉梅綁架的受害者還存活的原因。失蹤,只是安慰家屬的說法,目前雖然積極搜尋受害者與行蹤不明的段家人,主要還是警方高層為了應付社會輿論,等風頭過了立刻就會撤銷警力。
「她是沒有說,還是不想說?程紹元和李惠真是不是已經死了?」他逼問著青年。
「人還活著!我確定他們還活著!你們警察得快點找到程紹元和李惠真,遲了有危險!」
「那麼,段玉梅就有共犯,否則誰來照顧被綁架的人?照這樣說來,共犯是她的家人?」
「不是她的家人,她把人藏起來了!段玉梅和她家人不是一路的。」燕臨恨不得逮住那些惡鬼逼問,但警方若把調查方向指向段玉龍的惡鬼群,被她祕密藏起的程紹元就真的沒希望了。
「說話要謹慎,小子,如果段家人有作案嫌疑,我們就能想辦法通緝他們,找到你的朋友。」
燕臨低頭咬牙,腦海飛快掠過痛苦的考量。「段家人恐怕不知道她把人藏在哪,段玉梅最後與他們算是決裂了。」
他這麼說形同放棄營救真正的段家人,但即使被警察找到段家人的身體又能怎樣?根本沒人會信光怪陸離的附身奪舍,更別提自殺的段玉梅其實是個女巫!而燕臨懷疑段玉龍會乖乖就擒?不,那個卑鄙的惡鬼首腦會製造幾樁意外或自然死亡,轉移到新身體上逃之夭夭,那時燕臨永遠認不出那群惡鬼換成什麼樣子,而段家人的肉體也完了。
放棄向警察求助吧!為了保住細若蛛絲的一線生機,對燕臨是這樣,對真正的段家生靈何嘗不是如此?
「你要我們在主嫌已經自殺,毫無頭緒的情況下大海撈針找兩名失蹤者?」王伏羲瞇起眼睛。
「難道你們嫌麻煩就不找了嗎?」
「會找的,否則我幹嘛站在這裡?」王伏羲心道,相信被綁架的失蹤者還沒死的人不多,他就是居指可數的幾個警察之一,但那改變不了註定落空的大局。
王伏羲忽然感到失望,或許是他想太多了,燕臨到底也是血氣方剛不講道理的衝動青年,不肯相信程紹元已經死了正在耍彆扭,他只訝異燕臨居然指稱段家人是無辜的,為整樁事件添上更多詭譎色彩。
「也有一種可能性,不如說這種可能性才是最合理的,段玉梅畏罪自殺,在這之前,她把綁來的兩個人都殺了,確保自己沒有遺憾。程紹元若還能活著,李惠真是共犯的機率反而提高,但段玉梅都特地綁架程紹元然後自殺,我想不出她讓程紹元繼續活著的動機。」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會繼續找下去!」燕臨說。
「好吧!但我希望你不要干擾警方辦案。」王伏羲敏銳地發現比起他剛認識燕臨時,青年的本質已經不同了,現在他相信燕臨可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不會,我把警察也當成主要的助力。」
這小子完全不相信警察了。王伏羲暗想。
「對了,那件無名女屍案,你查到死者的身份了嗎?」燕臨猝不及防問。
這是強行改變話題了?王伏羲繃起嘴角。
「沒有。」他沒把回文的目擊證人學生身分與監視畫面出現的人影合不上的疑點說出來,至此王伏羲也對燕臨毫無半點信任了。
燕臨沒說什麼,號稱身體不適打發了刑警,王伏羲沒料到,此時燕臨已下定決心做出某件令他出乎意料的事。
再過不久,光興大廈懸案被冷凍,只有受害者家屬仍持續關注失蹤者的下落,燕臨成了他們追問對象,但許多真相他無法說出口,最大的謎底已經被段玉梅帶入死亡之中。
燕臨依舊住在原來的公寓六樓,但他拿走擺放在門口的樹枝水碗——說不定程紹元回來找他,或者是任何可能帶來程紹元消息的鬼魂——但他不相信程紹元已經死了,燕臨不願放過一絲可能。
但他再也不曾見鬼,連一點鬼語怪聲都聽不到。
「燕臨自從好朋友失蹤可能被殺後腦袋變得怪怪的了,那個T大外文的女生很變態耶,搞不好用王水把人融化掉了。」
「你不曉得,他們是三角關係啦!搞不好燕臨也是共犯……」
「反正他本來就很孤僻,連住哪裡都不讓我們知道,不知警察有沒有搜他住處?」
類似的八卦聲音層出不窮,燕臨無動於衷獨來獨往,好事者最後自討無趣。
他在眾人冷漠疏離的反應中專心攻讀研究所,此外還代替出國的亞歷克斯成為楊教授不支薪的私人助理,期待透過接觸靈異鬼怪的研究新知和實際案例,他必須查出那群惡鬼下落,或者是更進一步,發現此刻不知在何方的程紹元。
事發後經過兩個月,王伏羲接到一通電話,他立刻趕到當初據說屏東女子投水的橋邊,燕臨已經等在那了。
「為何約我在這裡見面?」王伏羲對燕臨之後的舉動保持高度關注,卻發現他整天鑽故紙堆,研究神神鬼鬼,不禁懷疑青年精神失常。
「我想知道那件無名女屍案的進展,本地新聞沒有報,畢竟當初是我提供線索給你,我後來也去查了那個案子。」燕臨說。
他沒告訴王伏羲,這是為了練手,他不但要找程紹元和李惠真,還要找那群逃竄的惡鬼,然而在這個現代社會中,他們都是失蹤者,那麼,燕臨要做的就是針對失蹤事件與身分不明的犯罪增強調查技能。
「你查吳美芬的案子做什麼?」王伏羲揚高聲音。
「當初我給你BBS的回文線索,那條情報有問題,你應該早就發現了,卻沒表現出來,我擔心你吃案。」
「混蛋!我當然有好好調查,遺體已經火化,將骨灰交給家人帶回去了,只是記者沒興趣報這種小案子而已。」就因為那詭異的目擊證人情報被燕臨經了手,讓王伏羲總懷疑他也在某個陰謀中軋上一角。
「回我文章的學生和咖啡店老闆指稱的好心路人,似乎不是同一個人,我去查證過,回文的Gestalt卻不是轉述他聽說或看見的某件事,而是壓根兒不曉得自己有發表過文章,本人否認來過這座橋,對溺死女性一無所知,是你的話應該能調路口監視器證明那個學生沒說謊,那麼整件事就很詭異了。」燕臨冷笑。「當時陪伴在吳美芬身邊的西裝男人到底是誰?我不是警察,沒能看到錄影內容,只有老闆口頭告知的零星線索而已。」
「我也想知道這件事,但當時被你們那群鬧得轟轟烈烈的自殺失蹤案攪局,局裡判斷大學生證詞反覆不重要,吳美芬是自殺無疑,我們也找到騙她錢的犯人,房東更證實吳美芬生前有嚴重的憂鬱傾向,照理說我不需要告訴你這些,你又想說什麼?」王伏羲目光緊緊鎖住探出欄杆外凝視河水的燕臨。
「吳美芬可能是被謀殺的。」燕臨丟下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使用禮物 檢舉

28#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4-1-7 14:29: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網中人 (下)

「你憑什麼這樣講?」
「我不知道你們警察正在隱瞞啥機密,也不知道兇手是誰和作案動機,但我已經搞清楚手法了。」燕臨道。
「說!」王伏羲五指用力按著水泥欄杆,指節發白。
他雖有嫌疑人,卻是天馬行空先射箭再劃靶,完全沒辦法將現有的疑點和諶恩連結上,也想不通BBS的怪異目擊者證詞在吳美芬的投水自殺案中有何意義。
情報比更加有限的燕臨居然說他懂了?
「在這之前,我想知道,你有嫌疑人對吧?」燕臨飛快掃過王伏羲的表情。「雖然現在你不會說,有機會我會自己查出來。你給過我提示了,嫌犯和催眠術有關,而你問過我催眠能否用來殺人。之後我做了點調查,近年發生在臺灣,和催眠術以及犯罪有關的案子只有一樁,雖然出了人命但不屬於謀殺,嫌犯是姦淫婦女的諶姓精神醫師,他被吊銷醫師執照,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受害者卻因此自殺。」
該死!這傢伙還真查出來了!
「所以我找到的第二個關鍵字是『心理學』。這樣就夠了。」
「什麼叫這樣就夠了?」王伏羲還沉浸在燕臨為何不是忙著找好友,卻來查溺死女屍的案子,以及他光靠「催眠術」和「心理學」就破解手法的宣言。
「那篇呼應我協尋失蹤女子的的回文,正是兇手的犯罪宣言。從他利用我的學校學生ID回文以及出現在咖啡店的監視畫面中,可以確信他在本地活動一段時間,監視著警方的調查動靜,否則不會那麼快就注意到我的貼文。一旦意識到回文就是犯罪宣言,你就會知道兇手把手法和被害者的資訊都提示在上頭了。」
「你想說Gestalt是個心理學名詞,所以是諶恩用催眠術命令吳美芬跳河嗎?」王伏羲嘲諷,不想承認他先前確實有這種懷疑,但最後理性還是讓他拒絕相信催眠術有如此大的威力。反過來說,要是不需要催眠術也能利用負面的精神攻擊令吳美芬崩潰,卻會失去懷疑諶恩的基礎,因為誰都能對這名女子懷抱惡意。
「之前就說過了,我不相信催眠術可以直接讓人去死,也不相信吳美芬真的生無可戀。Gestalt(格式塔)心理學是個音譯,正確的意思應該解釋為『完形』,也就是指完整的形狀,出自二十世紀初三位德國心理學家建立的一種新流派,格式塔流派相信人腦所認知的每一樣東西,都是由許多零件組合出的一種整體印象,即是所謂的『瞎子摸象』,我們都是瞎子,必須靠感官和意識來觸摸,現實才因此定型。
「所以呢?」王伏羲沒想到話題一下子變得抽象了。
「上面所說格式塔學派的三個重要人物,其中一個學者柯特‧卡夫卡(Kurt Koffka)將格式塔理論應用到兒童心理學,他的主要著作有《格式塔心理學原理》、《思維的成長》這本就是指兒童心理學,以及《藝術心理學問題》……運氣很好,來到我的專長領域了。
王伏羲猛然想起,燕臨就讀的正是藝術史研究所,他們也讀心理學嗎?
「藝術往往反映思想潮流的變化,格式塔學派也影響了藝術作品的表現,我也選修旁聽過粗略的兒童藝術教育,更別提完形理論也在美學中佔了一塊,卡夫卡的視覺認知理論在記憶與人格方面的影響可說是權威。太學術的部分我就不說了,簡單地說,兇手是利用心理學殺人,更精確一點,是利用『完形崩壞』製造了落水意外,所以我說是謀殺。」
「你這種解釋還是不夠清楚!」
燕臨忽然眼神凌厲看過來:「想想吳美芬當時的心理狀態,完全走投無路下,精神退化成小孩子也不奇怪,一個孩子在橋上徘徊時心裡會怎麼想?直接跳下去嗎?」
「當然是想要回家。」王伏羲想起調查結果,當時吳美芬身無分文,連打電話的零錢都沒有,如此絕望,尋死毫不奇怪。除了介懷疑點的易小隊長和王伏羲。
「假設一個瞎子只能摸到大象的四條腿,他開開心心地以為來到了涼亭,就這樣躺在象腳下休息,結果被巨象踩死的畫面。是否有一種可能,在某人的誘導下,在吳美芬眼中,橋已經不是橋,河也不是河,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燕臨在王伏羲身前舉起雙手,比出一個取景框,王伏羲正巧透過那小小的長方形視窗看見橋畔護欄與之後如銀色道路般展開的蜿蜒水面。
「我把這幅畫面命名為<回家的路>,你覺得像嗎?」
那四個字讓王伏羲全身都冷了起來。
倘若命令一個人去死,那個人至少要能理解「去死」的意思,那人詮釋命令的舉動,卻不見得吻合兇手期望,就如同催眠術無法命令植物人動作,但就算外行的王伏羲都知道,愈繁瑣的指令愈難傳遞,而且中途被旁人阻止的機率也很大。
命令吳淑芬某日某時從這座橋上避開注意跳下去行不通,變數太大,而她也不一定會死。
燕臨雙手一撐,坐到了水泥欄杆上,逆光中,王伏羲只能看見他微微張開嘴。
兇手若對被害者說『從這裡走可以回家呢?』青年說。
「吳美芬真的相信?這太荒謬了!」王伏羲嚷道。
「她不是相信,是『看見』。你可以試試,一直想著『警察』這個詞,拚命地想,你會忽然忘記警察是什麼意思。重複刺激單一資訊會抑制腦神經活動,吳美芬則是喪失橋梁是連結河流且有落差的建築而河流對人類有危險的認知能力。她眼裡的世界會瞬間扭曲,再加上強烈的想家衝動,不需要幾秒鐘就掉下去了。」
「太誇張,我不信!」
「我來這座橋上實驗好幾次,前面第一天還好,連續徘徊五天後,確實有種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的感覺,被人拉回來時我已經探出上半身了。」燕臨是被跟蹤他的老教授抓回來的。
他對吳美芬的案子無比在意,就是想知道是否能用心理學理解「咒」此一存在,解析段玉梅自殺的動機,以及她生前所有隱密不為人知的設計?他是否已經被死去的段玉梅操控了一部分精神?
「如果吳美芬像你一樣被人干涉,結果沒事呢?諶恩的設計不就功虧一簣了。」王伏羲忍不住這樣問。
「所以我說不了解兇手動機,但兇手顯然是先確認吳美芬的死,以及警方已經開始調查才回應我那篇BBS文章,也就是說,他可能同時放了好幾個魚簍,吳美芬是他實驗成功的例子。」
「實驗?」

「這不是個人恩怨,至少不是針對被害者的個人恩怨,她就像個祭品,兇手彷彿在探索自己的能力,測試對象包括警察和一處地方環境。當實驗成功,他居然就大剌剌打著實驗主題是Gestalt理論,兇器就是他的暱稱『一條小河』,那個大學生是他提早準備好發表成果的跳板,
「仔細閱讀那篇回文,在兇手的提示中,吳美芬曾說過『為什麼旁邊要擋起來?』,顯然她當時對現實輪廓的認知已經出問題。文中強調女人離鄉背井面對強大壓力,反過來說,就是兇手要我們注意家鄉對吳美芬的影響,容易讓人喪失正常判斷,產生急性精神壓力的理由中,『家』絕對佔有一個大項。
燕臨躍下欄杆,走到王伏羲面前說。「不知道兇手要把祭品獻給誰,但我希望你盡快把這瘋子揪出來強制送醫,否則,他或她會是超乎想像的連環殺手,現行法律將拿此人莫可奈何。」
「該死!」王伏羲卻是太了解兇手的動機,諶恩果然進化了。
易小隊長要王伏羲忍耐,甚至不能流露出對諶恩的調查興趣,目前王伏羲唯一的優勢是了解諶恩的真實危險性,卻不像易小隊長已經曝光,諶恩還不會防備他,他要表現的就是像個熱心的普通刑警。
「倘若沒有證據,檢察官不會起訴的。另外,雖然你說得好像很有道理,但一切更像單純的跳水自殺案。」王伏羲忍下憤怒,裝出一副懶得聽外行人多嘴的厭煩表情。
燕臨像是要將王伏羲看透一般深深地盯著,嘴角冷不防掠過冷笑。「說的也是,沒有證據的話,警察也愛莫能助呢!」
他重複王伏羲那句消極的話,彼此都清楚到此為止,想知道更多只能靠自己找出答案。
這個保留危險祕密的刑警恐怕會成為他的阻礙,要是遇到把警察當一份薪水做事的傢伙還沒那麼麻煩,將來得小心在體制外防著和此人狹路相逢了。燕臨默思。
兩人分別走下橋的兩端,王伏羲回頭看了一眼青年的背影,腦海裡卻想起易小隊長的話。
──這只會是個開始。


使用禮物 檢舉

29#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4-1-9 00:33:40
只看該作者

最終章 旁觀者 (上)

燕臨很自然地監督起老教授的飲食習慣,兩人經常一起用餐讀書,老人一開始抱怨連連,後來習慣燕臨的陪伴後反而自動自發注重養生,根據老教授的說法,他將來很可能要為了燕臨進行頻繁田野調查,身體就是本錢,可不能破產了。
段玉梅臨死前的證詞是找到程紹元的唯一線索,每個字燕臨都不敢大意,反覆咀嚼,她的出身,她的能力,段玉梅真正的目的不會只是讓他忘不了她這麼簡單,燕臨總覺得是更加險惡的某種陰謀。
燕臨一度考慮休學專心尋找程紹元,楊教授強烈反對又積極協助他完成畢業論文,勸告他必須做好走得更遠的準備,燕臨聽進去了,暫時將調查段家惡鬼的工作全交給楊教授處理。
段玉梅生母是雲南少數民族,將巫術傳給年幼的女兒,那群惡鬼也一樣出自雲南,其中必定有某種關聯,或許燕臨有朝一日必須到那彩雲的故鄉調查,但他現在才剛要站穩腳跟。
楊教授每隔幾天就會興致高昂地告訴燕臨他又找到哪些有用的參考資料,燕臨則捱著那股往外衝的強烈欲望,按部就班從研究所畢業。
「老是翻書也不是辦法,我也替你去廟裡拜拜了,多少當作向神明備案。」楊教授說。
無論燕臨是否相信神明存在,一個老人家這樣為他費心奔波,自然是感動的。
其實他並不相信神明,或者說就算有神明,也像警察一樣能力有限,遏止不了犯罪發生,甚至無法惡有惡報。
「教授,你說過那些惡鬼生前可能使用邪術才會這麼精細的附身,想要找到他們,就必須學習他們的思考脈絡還有背景知識。」燕臨雙手垂在腿間握緊。「如果段玉梅的遺言為真,她獨自將程紹元藏起來,那麼程紹元有可能受到段玉梅的巫法控制汙染,有必要調查這方面的淨化方法。」
「必須這麼做,你說她也在你身上下了咒,我們不知道那道咒的內容與影響性,但勢必不能輕忽。」楊教授嚴肅地看著青年。
燕臨必須同時調查兩個法術系統,破解段玉龍為首的邪術是為了復仇和超度段家人的靈魂;了解段玉梅的巫法則是解救程紹元和其他受害者。
「坦白說我不相信段玉梅的話,就算她沒把人交給段玉龍,不表示段玉龍不會先我們一步找到程紹元,然後把他的身體拿給其他老鬼替換,程紹元幾乎已經被認定撕票,只是找不到屍體,連他的父母都不相信他還活著,這樣方便的替身段玉龍豈會錯過?而且長年和她相處的段玉龍或許會發現段玉梅自己也沒留意的破綻,屆時程紹元就危險了。我需要時間,但是沒有時間了。」燕臨一想起那個和善俊美的青年一瞬變臉襲擊他,就深深明白段玉龍的身體裡寄宿的靈魂有多麼邪惡。
「時間是有的,雖然不知道剩多少,但幾年之間還是有希望,因為魂魄和肉體沒那麼容易完全分離,也可以使用招魂儀式幫助被害者復原,你要相信我和江的推論,也要相信程紹元,你的朋友對生命充滿熱情,年紀輕又健康,這是程紹元的優勢,他一定會奮鬥到底。」楊教授拍了拍腿上的大疊資料道。
「段玉梅的外祖父南木薩,有關於他的線索嗎?說不定他還活著,如果他知道有這麼個外孫女為非作歹,說不定能協助我們找到程紹元。」燕臨一臉期盼。
豈料楊教授收了笑容搖搖頭。「我一收到你從段玉梅那得到的遺言容,就拜託朋友調了,『南木薩』不是人名,就像阿美族的巫師叫西卡瓦賽,排灣族是普林高,還有一個你一定聽過,凱達格蘭族稱呼女巫為Patauw,寫成漢字就是北投。南木薩是獨龍族的巫師,這支族群在整個中國人口數也不滿七千,非常稀少,獨龍族的祖先和納西族有類似的淵源,都和古羌人關係密切,但我的納西族朋友到獨龍族自治縣打聽過,並沒有一個女兒嫁到臺灣的巫師。」
「你是指段玉梅說謊嗎?」
「也許是那個巫師早就躲藏起來,也許他離開故鄉,也有可能是當地居民因為政治因素隱瞞,總之,想找那位南木薩不能亂槍打鳥,否則你就算跑到雲南也是白費功夫。」楊教授說。
燕臨點點頭,「得先調查段玉梅的背景,她的生母,那個巫師的女兒,她被段家收養前的住處和學校。」
「不只需要時間,更需要金錢和人脈,阿臨,這部分我老頭子能幫的有限,但你已經有個起步方向,這是好事,接著只差站穩腳跟。」
「請別這麼說,我已經給你造成許多麻煩了,教授,非常謝謝你。」燕臨誠心說道。
「不客氣,我的研究領域難得能發揮作用,當然要鼎力相助了。」楊教授呵呵笑道。
「對了,教授,你曾說哪天我下定決心和你一起做研究,你就要告訴我踏入這一行的理由,現在能說了嗎?」燕臨鐵了心鑽研妖魔鬼怪的傳說知識,是為了救回失蹤的好友,楊教授的執著又是為何?
老人歪著頭看他,看似要吐實了,末了搖搖頭。
「你是下定決心找朋友,可不是下定決心走這行,還是別分心來得好,以後再說吧!」楊教授表情雖然慈祥,卻同樣有些深不可測。
燕臨於是明白,他和楊教授還有得磨了。
※※※
論文答辯結束時已經是炎夏,學校裡提起程紹元失蹤的次數屈指可數,才不過數月光景,好友的影子在他人眼中已經非常淡薄。燕臨仍經常進出校園,為的是使用校內資源找資料。
江在失蹤事件半年後搬離老公寓,燕臨本以為他會長住下去,卻是應了那句世事無常的老話,踏入空蕩蕩的套房,不帶走的家具和廢紙整整齊齊擺著,作家在客廳等著歸還鑰匙。
「為何要幫我?」燕臨第二次問起相同的問題。
男人將長髮綁成一條辮子,掩在登山帽下,對於他將不再回到這棟公寓的事,燕臨居然感到不適應。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小房東,你知道之前收房租的人為何跑了嗎?」江還是一貫開玩笑的語氣,「這棟公寓六樓死過人,屍體拖了兩星期才被發現,是一個心臟病發作來不及求救的年輕人,年紀和你差不多。」
燕臨不知該說什麼。
「那位年輕人是我的朋友,就是我提過的推理作家,我只是租下他之前住的地方,更正確地說,承租人還是他,我和你爺爺說好,替他付房租到原本合約結束,主要是你看到的那些資料收藏,不過我已經整理好了,這裡不會再留下一點他生活過的痕跡。」八字鬍長髮男人低笑,像一頭徹夜未眠的夜梟,語調低柔沙啞。「有些資料複本可能對你的問題有幫助,我留下來有空自己翻翻吧!」
「我會的,謝了。」
作家若有所思看著燕臨,燕臨被他盯得發毛,不由得問出口:「還有想說的話就一次說清楚,別扭扭捏捏的。」
「我想替自己搞個占卜。」
「你在說什麼?」
「燕臨,接下來我問的問題,你只要回答『喜歡』、『討厭』或『普通』就好,不准考慮。」
「看在你幫了我的分上,要問快問吧!」燕臨有點不安。
「你第一次看到段玉梅時的直覺是喜歡?討厭?還是普通?」
「討厭。」其實是驚嚇,看見和兒時夢境裡一模一樣的女人,但燕臨花了點時間檢討過,那時他對段玉梅的感覺其實是厭惡居多。
「李惠真?」
「討厭。」這次燕臨不假思索答道。
「程紹元?小時候的第一次見面。」
「……」
「說過不能考慮。」
「我是在回想,太久了。印象中是很討厭,一直討厭來著。」
「原來如此。教授呢?」
「喜歡。」
「教授的助手?」
「普通。」
「我?」
「收房租時普通,敲你門求救那次,討厭。」燕臨真心覺得江這個人惹人厭不是沒道理的。「你問這些想幹什麼?好感度調查?」
「教授說過,你對絕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普通,就算那個人漂亮有錢風趣溫柔都無法引起你的注意,反之,就算有各種性格習慣的缺點,你保持距離也就無感,可以說是沒興趣交朋友的孤獨主義者。」
「這是個人自由吧?」
「小房東,你發現了嗎?那少數不普通的例子,不管喜歡或討厭,都和這次失蹤事件有關。」
「……」
「其實你討厭的不是本人,而是該人帶來的趨勢。該怎麼說呢?野性的直覺?你對危險或者麻煩的感應很敏銳呢!將來可能會對你造成痛苦與傷害的人物,你通常第一時間就避開了,然而,無法避開的時候,你就必然會承受認識這些人的後果。」作家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也會為我帶來危險與麻煩?」燕臨瞇起眼睛問。
「這一點我也是問你才知道的,對你而言,危險與麻煩又意味著什麼?燕臨。」
「……找到程紹元。」燕臨咬牙切齒道。
「是了,或許在你尋找朋友的途中,我也是個不可或缺的角色,看來我們日後還會繼續合作,保持聯絡吧!」江舉起帽子行了個禮。
「我明白了。」
「對了,回答你當初的疑惑。你說我不相信有鬼?其實應該這麼說:我想信,但實際上,我還是沒感覺。如果能用吾友留下的資料幫助走投無路的受害者,他應該會感到高興。」
「江……」
「我們寫小說的人,反而很少有機會能親自接觸到活生生的案例,可惜我無法將這件事告知他了,這倒是不錯的題材。再會了,燕臨,祝你早日找到你的朋友。」
無論接受逃亡的燕臨或者離他而去,江總是顯得理所當然,他從這棟老公寓消失的事讓燕臨意識到世界的齒輪還在轉動。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4-1-9 00:39 編輯

使用禮物 檢舉

30#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4-1-10 16:03:56
只看該作者

最終章 旁觀者 (中)

亞歷克斯早在寒假結束就離開了,據說是在德國找到新工作,楊教授不好意思留人,當時狀況不佳的燕臨也沒有和亞歷克斯好好告別,只記得他匆匆離去,留下燕臨和楊教授相依為命。
這樣說倒是不誇張,燕臨一開始就明白,他無法期待親人理解他拯救程紹元的計畫,之後會遇到許多勸阻,也會令很多人失望,這些他都有心理準備了,最難受的是,他甚至不敢對程紹元的雙親許諾他一定會找回好友,只因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是在大海撈針。
燕臨將畢業證書紙筒往書堆縫隙一扔,連畢業照都沒照的他就這樣離開待了兩年的研究所,卻沒如他過去所想,用最快速度搬離老公寓,反而以準備教甄的藉口待下來長住,繼續當著二房東,接翻譯case賺點生活費。
最近也不那麼頻繁去找王伏羲打聽失蹤案,燕臨已經確定那幫刑警非但不可能找出真兇,連尋獲失蹤人口也辦不到,找不到線索就想栽贓到燕臨頭上,王伏羲的眼神態度很明顯懷疑燕臨涉及綁票或教唆自殺,要不是沒有證據,恐怕這警察就要逮捕他了。
颱風天,教授去台中看病回不來,就近找了旅館過夜,燕臨則窩在老教授的住處思考段玉梅與那幫惡鬼使用的邪術,要找參考資料也方便。
門鈴不期然響起,對講機傳出亞歷克斯的嗓音,請燕臨替他開門。
「你怎麼有空回台灣?」燕臨下樓迎接雖然撐傘還是被風雨吹得一身濕的男人。
「當初老闆要求立刻上工,我好不容易請到假回台處理一些私事。」亞歷克斯收了雨傘解釋道。
「話說在前頭,你等等是招不到計程車了,來這裡前沒看天氣預報嗎?」燕臨瞄了瞄男人腳邊的行李箱,看起來是直接從機場打車過來。
「在機上知道有颱風,還好機師在颱風登陸前順利降落。我想楊教授可能會留我聊整晚,就沒多此一舉訂飯店了。」亞歷克斯比了個大拇指,露出笑容,意思是「你知道的」。
「你果然懂教授的脾氣,可惜他今晚不在,我就做主收留你了。」燕臨替他拿傘,行李則交給亞歷克斯自己提。
「不搭電梯嗎?我聽說電梯修好了。」亞歷克斯見燕臨不假思索走向逃生梯。
老教授和亞歷克斯用MSN保持聯絡,將老公寓的瑣事告訴亞歷克斯不意外,既然亞歷克斯沒向燕臨討聯絡方式,兩人說到底也沒見過幾次面,透過楊教授偶有交集,君子之交的程度就夠了。
「上個月電梯才困了五個人,我可不想和你一起困在電梯裡度過颱風夜。」燕臨說。
亞歷克斯摸摸鼻子,認命地提著行李箱跟隨燕臨爬上六樓。
燕臨忽然停下腳步,居高臨下若有所思望著亞歷克斯。
「還有兩樓,怎麼停了?」
「亞歷克斯,你以前在台灣讀過法律系,因為興趣不合才轉攻運動生理學對吧?」
「沒錯,很高興你還記得。」
「我有個困擾很久的法律問題想請教你,可以嗎?」
「雖然可能談不上專業,不過我會盡力回答,不行再幫你問人,先進屋我沖個澡再聊。」亞歷克斯拉起濕透的襯衫胸口抖了抖,都透出膚色了。
「我現在就想知道,不用很專業,你隨意說說自己的意見就好。」燕臨表情頑固。
「好,你問,我可不敢得罪小房東。」亞歷克斯舉手投降。
「如果……假設有個案例,兇手以催眠術命令或暗示促成被害者自殺之事實,法律上有可能定罪嗎?」
克斯仰頭思考片刻道:「和你的假設最接近的法條是刑法第二七五條,所謂的加工自殺罪,即教唆或幫助他人使之自殺,或受其囑託或得其承諾而殺之者,處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成功背誦完專業法條後,亞歷克斯露出一個有點得意的笑容。
「你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幾個月前有個刑警問過我類似的事,我自己也有點擔心因為段玉梅的事被警方栽贓,她是自殺無疑,只是我當時不在場證明沒有很牢固。」燕臨隨口搪塞。
「原來如此,你完全不用煩惱,如果有個人被懷疑殺人,卻沒有直接犯案,必須有證據證明當事者同意自殺,或者原先沒有自殺意圖,卻在被告影響下自盡才成立,教唆自殺的情況較常出現在殉情失敗一方存活或久病厭世,如果你沒有碰觸到段玉梅,也沒有唆使她輕生並留下證據,光是起訴這關就不會過。」亞歷克斯攤手說。
「同理,催眠術也一樣,如果催眠時有錄音或錄影明確提到指示被害人自盡的內容,這還有點定罪希望,否則罵句『你去死』就要被告教唆自殺,那天底下吃牢飯的人就多了。反過來說,甲可以不停折磨乙的肉體或精神,讓乙輕生,但只要沒明確說出要乙自殺的話,就無法用這條罪對付他。霸凌就是這樣。」
「聽起來很讓人絕望啊!」燕臨垂眸。
「所以我愈學愈沒意思,好人救不了,壞人也罰不了。」亞歷克斯走上階梯拍拍燕臨的肩。「嚴肅的話題之後再說吧!我可是淋成落湯雞了。」
「抱歉,我幫你提行李。」
「你剛剛怎麼不在一樓就問我這個問題?」
「本來想進屋再問,算是優待你了。」
兩人一路說笑著打開楊教授的房門,燕臨將仍在滴水的傘掛在樓梯扶手上晾乾,亞歷克斯則順勢打開行李箱拿出給燕臨和楊教授的禮物,都是實用的咖啡豆。
「送得好不如送得巧,教授家的咖啡豆正巧喝完了,我還沒來得及去補貨。」這種生活小事也可以一拖就是一星期,可見燕臨和教授對調查段家惡鬼以外的雞毛蒜皮有多麼不上心。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亞歷克斯低頭拿出換洗衣物道。
「等等就來杯熱咖啡如何?開我那包,你洗好澡正好去寒,加肉桂要嗎?」燕臨提議。
「沒問題,謝謝。」亞歷克斯馬上踏進浴室,隨即響起熱水迫不及待噴出蓮蓬頭聲音,男人則愉快地哼著歌。
燕臨輕車熟路使用教授的美式老咖啡機泡了一大壺咖啡,替自己倒一杯,盛餘則留在壺中保溫,自從和老教授一起讀書,喝咖啡對他來說已不是享受,而是消耗品,因此他不再講究豆子口感,純粹需要提神效果,也習慣加入牛奶讓味道不那麼苦澀。
他不浪費任何時間,打開一本插有書籤的論文集繼續看下去,一邊大口喝下半杯牛奶咖啡,才看沒幾頁卻睡意襲來,燕臨強撐著想去走到流理台潑冷水洗臉,卻四肢發軟使不上力,砰地一聲倒在地板上。
冒著熱氣的潮濕腳掌停在燕臨頭側,男人蹲下來確認燕臨已因藥物作用失去意識,輕輕吹了聲口哨。
「不好意思我犯規了,你的確是不會主動配合催眠的類型,只好把前置作業也當作挑戰。」藥物下在咖啡豆裡,加上一連串的暗示,燕臨會主動泡咖啡在男人的計算之內,儘管主動買兩杯熱咖啡來,燕臨也不會提防他,誰叫老教授剛好給了他咖啡豆用完的好機會,亞歷克斯用某種天才般的直覺判斷,讓燕臨主動喝下自己泡的咖啡,更有利他接下來的操控。
亞歷克斯抹起滴水的瀏海,指尖從燕臨蒼白的前額滑入髮叢,觸及後腦勺。
「是時候說出來,你和教授到底瞞著我什麼呢?」
※※※
寂靜室內,冷氣機單調地運轉,室內充滿涼爽空氣,亞歷克斯靠沙發坐著,讓燕臨仰躺在他的大腿上,他輕撫著昏睡青年的短髮。
「原來如此,『我』被段玉梅抓走了,你才找刑警報案,難怪那個警察老是在老公寓附近打轉。」害亞歷克斯不方便再來這裡當教授的助手,不過,現在也沒留下來的必要了。
「都是我的錯,我一定會救你,程紹元,等我!」燕臨喃喃道。
「噓,噓,不要哭,我在這裡,沒有不見,只是做噩夢,燕子,放心地睡著吧!」亞歷克斯停下撫摸,略略加大手勁以手掌蓋住燕臨的雙眼,帶給他無聲的黑暗與溫暖。
「真是有趣的故事,大開眼界了。」男人用呼吸般的微聲讚歎。
亞歷克斯一直以為催眠是一門透過學習得來的技術,是心理學中備受爭議的治療手段,而他可說是天賦異稟屢戰屢勝,直到楊教授說他可能是超能力者,問他有沒有興趣當研究助手,順便了解自己的能力。
Psychokinesis,簡稱PK,不只是彎曲湯匙或移動物體,也包括心靈治療等影響生物的特殊現象,亞歷克斯的能力即偏向這一種,具體的說,他比其他催眠師都更容易催眠目標,操控的強度和複雜性也更大,但還不到直接控制心靈那麼神奇。
亞歷克斯在超能力的運用上的確只是菜鳥。

使用禮物 檢舉

31#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4-1-13 01:11:06
只看該作者

最終章 旁觀者 (下)

如果將心靈脆弱的病患設為難度一,可被催眠的一般人設為難度四,亞歷克斯則可以將成功率擴張到難度六的各種類型,以催眠來說已可謂前所未有的厲害,但他仍然有極限,對他來說女人又比男人容易成功,亞歷克斯後來自我檢討,女人較容易建立信賴關係與情感互動,而他似乎對同性較沒耐性。
楊教授說中他的執念,亞歷克斯的確渴望提高能力,認知到他可能是超能力者後,這股念頭可說更強勁了。
訣竅是碰觸,透過碰觸,他可以主動將善意傳遞給目標,造成實質影響,從而降低目標的困難度。但指出他是能力者的楊教授從來都不給他碰觸的機會。
「教授是難度十的話,你差不多也有九呢!燕臨,按照教授對我以及對你的親暱態度,你應該也是能力者吧?為什麼我剛才問你時,你卻堅持只是短暫見過段家人的生魂,以及小時候對段玉梅的預知夢,除此之外毫無不可思議的經驗?」亞歷克斯輕聲問。「啊,你堅持自己只是普通人。」
「教授說過,我的能力若是繼續發展,正面的方向會成為治癒,那是古往今來被認為聖人才具有的奇蹟之力,但若走向負面就會變成致人於死的詛咒。我還無法決定自己更喜歡哪種,但­--」亞歷克斯彎腰貼近沉睡的燕臨,「你說自己已經被詛咒了,既是能力者,又帶有詛咒,真是充滿誘惑的樣本,要不是程紹元的事讓你變得脆弱,恐怕施加藥物也沒用。」
「所謂的詛咒到底是什麼?段玉梅的超能力在我之上嗎?巫術也是種結合超能力和訓練才能發揮作用的技術吧?我啊,目前似乎也被一隻穿紅衣的貞子跟著,本來找上教授是為了請教厲鬼的事,畢竟他是台灣在這領域的權威,可惜他的超能力對我來說用處不大,但是燕臨,你就不同。」
亞歷克斯挺起上半身,一條手臂掛在沙發上。
「我要用所謂的能力觸摸你的『詛咒』。」亞歷克斯說完,凝視蓋住燕臨眼睛的手掌。
「……你的身體裡的確藏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他盯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亞歷克斯不覺得恐怖,身體卻自動出現戒備反應,看來面對古老未知的邪惡力量,理智依然靠不住。
亞歷克斯撤開手掌,燕臨赫然張大雙眼,眼神空洞,意識並未恢復,亞歷克斯的臉倒映在黑幽幽的瞳孔中,不知不覺間男人背上滿是冷汗。
「好險,差點驚動那玩意,貌似是個會拖人下水的危險詛咒。如果能解開詛咒,應該就能喚醒你的能力?段玉梅故意封鎖你的力量,是不讓你找到死後的她,還是另有所圖?」亞歷克斯自言自語。
「很遺憾,你對我暫時沒用了,話說回來,繞開那個詛咒的話,說不定能送你一點紀念品。」他又蓋住燕臨雙目,若有似無地哼起童謠,燕臨總算又安靜地閉上眼睛。
亞歷克斯感覺到青年的睫毛在掌心輕輕一掃閉起眼睛,知道他又恢復沉睡狀態,男人扶著他的頭站起,再小心翼翼將燕臨放平在沙發上,托腮凝視許久。
「倘若死亡並非終點,我得做好萬全準備才行。看來段玉龍應該能告訴我更多實用知識,還好是附在人身上的鬼魂,有實體就好辦事了,我可沒有陰陽眼。要是我比你早一步找到那個惡鬼,可別怪我先下手為強。」
他在燕臨前額印下一個吻,輕聲道:「早日覺醒吧,我的千鶴子。」
※※※
颱風過境後,老教授回到租屋處,發現燕臨睡在沙發上。
孓然一身的日子過久了,方知有個人等門的感覺真好,楊教授露出笑容,叫醒皺著眉縮起手腳的青年,一邊叨念著「電費啊!」把冷氣調回二十六度。
「教授,你昨晚回來怎不叫醒我?」燕臨抹了抹臉,只覺得頭蓋骨像是被人打開灌入水泥,保持僵硬的睡姿過久,渾身嘎吱作響。
「我剛剛才到家,現在都晚上十點了,你到底睡了多久?還好吧?」楊教授一聽他語氣怪怪的,立刻關心道。
「昨天晚上我不知怎地睡著了,夢到程紹元回來,那是不可能的。但我真的感覺有人進到屋子裡和我說話,我以為是你。」燕臨雙手搭著膝蓋,彎腰欲振乏力。
「看來你睡了整整一天。身體在抗議了,最近還是別熬夜。」楊教授立刻規勸。
「如果不是夢,程紹元真的回來了怎麼辦?」燕臨將臉埋入雙掌中,太過刺眼的客廳照明讓他眼皮內側發熱痠痛,口乾舌燥。
楊教授打開冰箱,隨意往流理台瞥了一眼。
「你就是在作夢,水槽裡只有一個用過的杯子,你把我的最後一包白咖啡喝掉了?」物證在垃圾桶裡。
燕臨本能抬頭勸戒:「教授,我說過你不能再喝三合一沖泡包,那樣不健康。」
「但是咖啡豆沒了,我們只能靠以前剩的存糧撐下去。」楊教授語氣有點悲傷。
「反正颱風走了,我等等就去超商買兩杯熱咖啡,反正也要買晚餐,我今天還沒吃過東西。」燕臨抓抓一頭亂髮說。
弟子請喝熱咖啡,楊教授樂得同意,吩咐他出門小心路上的颱風掉落物。
燕臨帶著手電筒走向室外停車處,為了防颱,他將機車停到安全的避風處,距離老公寓要走上一段距離,幾棵路樹和一根電線桿被風吹得歪斜,路燈暗了一整排,四周只剩住戶窗口零星透出的光,路上可說伸手不見五指,風雨最強的時候燕臨睡著了,沒想到這次中度颱風還頗具威力。
黑暗中彷彿藏著無數鬼魅,每當燕臨持手電筒向前一步,神祕原始的濃郁夜色就向後退去,近在咫尺,卻難以觸及。好友正被這片黑色吞沒,燕臨卻只能牛步前進,如此無奈。
這時就算看見鬼怪也沒啥好意外,燕臨無視微微加速的心跳,關掉手電筒佇立在黑暗中朝四周望去,過了許久,沒有形體模糊的存在出現,也沒有寒毛直豎的不祥預感,有的只是被水氣浸透的夏夜。
何時開始凝視與常人截然不同的視野了?燕臨苦笑。
打算將未來人生用在尋找被邪惡女巫綁架的失蹤者,哪怕是為了朋友,仍是個連燕臨自己都想恥笑的愚蠢理由,絕對的不划算,充其量只是自我滿足。
但他卻無論如何都想再奪回那道平凡的生活光景,再一次看見那個相信自己的人平安無事耍蠢依賴的樣子。
「程紹元……真的好想揍你啊!」燕臨在微雨中閉上眼睛。
時間悄悄流逝,六樓只剩下老教授和燕臨,有時他會打開曾經屬於江的那扇房門,走進去坐在沙發上思考,翻閱那些作家留下的資料,沒再租出去的套房空空如也,徒然養了一地灰塵。
或許燕臨這輩子都必須背著段玉梅給他的印記,與對程紹元的內疚而活,燕臨日夜不休消化著大量資料,在如死亡般的暈眩中,他時常任那段過去的片段影像掠過眼前,就像不停搖著刺在指尖肉裡的竹籤,這麼做比毒品還要能刺激他繼續提振精神奮鬥下去。
燕臨替老教授到國內外各地進行田野調查,實地追尋程紹元下落,一方面也調查惡鬼集團挑上段家的真正緣由。
青年與老教授都相信惡鬼與段家人之間有更深的牽扯原因。
除非挖開光興大廈的地基調查──這當然是不可行的做法──否則無法確定,在日據時代或更早及稍晚,那些亡者因某些不可解的因素被聚集在此地,之後地方開發建設,形成鄉村及都市。那些鬼魂能停駐在段家,可能肇因這裡本來就是他們的陰宅,選擇段家是人數和關係上的適合,或許和段玉梅的天賦也有關。
燕臨迄今還是會有頻繁頭痛的後遺症,伴隨疼痛出現的是關於段玉梅的記憶,清晰刻骨的一顰一笑,彷彿冥冥之中某股力量不希望他遺忘她的存在。
那戶人家或許是逃了出來,未曾發現將身體留在家裡,成了野鬼的居所,從此被迫共享同樣的軀殼。燕臨無從得知是否有某個人透過夢告訴他,他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被託過夢,腦海中卻自然浮現這個想法。
如江所言,真假對他來說早已不重要了,只要他相信程紹元還活著,總有一天能找到他,燕臨就是抱持這個想法活下去,思及得到身體的段玉龍還有他所帶領的家人正在某處享受篡奪而來的人生,燕臨總是毛骨悚然。
他會找到那些惡鬼然後復仇,不只是為了他自己,還有替這些因此消失的人們出一口氣。
那個童年的夢,江和老教授都對他說,燕臨沒搭上那班列車是幸運的,很顯然地,那班車並非開往活人國度,他們說他具有某種天賦,關於危險的直覺,但這直覺終究沒有拯救到其他人,他只能自救,可悲的凡人。
這使燕臨終身都必須償還積欠的債,沒有他人犧牲,或許他此刻已無法像現在這樣繼續活著,他捫心自問,難道真是靠自己的力量脫困?
早起的鳥兒聒噪地嘲笑著。
燕臨走在太陽尚未完全升起的鬱藍林蔭下,夜晚竄逃得幾無痕跡,這個世界像是剛剛甦醒,又彷彿從未醒轉。
── 全文完

使用禮物 檢舉

Archiver|手機版|在水裡寫字

GMT+8, 2024-5-1 21:48 , Processed in 0.062371 second(s), 5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覆 TOP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