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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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將仲子兮(完)[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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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3-27 10:5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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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館的夥計從外頭雇來了轎子,雅風緩步下樓,不叫人看出他右腿傷得多厲害,手杖卻是在宣文樂手裡。宣文樂扶著他走到轎前,掀開轎簾,直到雅風坐穩了,才將手杖歸還。宣文樂爽朗一笑,道:「今日李兄未徹底拒絕小弟,那便是還有機會,若改變心意,按老法子聯絡就行。」見雅風不答,他也不自討沒趣,揮了揮手讓轎伕起轎。

  轎子到了瓊琚樓門前,弦子連忙掏出荷包上前,轎伕卻說在茶館那位公子已付了帳,不必再給。他攙扶雅風下了轎,見主子神情陰晴不定,不敢多問,只是自傷腿以來,他沒見過雅風走那麼快,腳步不是回自己的院落去,而是朝向白華公子的居處。

  瓊琚樓四處張燈結綵,然而七巧未到,近來也沒哪位公子做壽,弦子一問之下才知,原來是樓主要為巧燕姑娘慶賀十六歲生辰,算是正式認做義女。弦子內心略覺古怪,瓊琚樓上下誰不知道幽歌樓主極疼巧燕,但他記得巧燕今年不過十四,況且也要過了中秋才算數,怎麼會是現在?更何況,巧燕已經……他眼眶一陣酸澀,揉了揉眼睛,不敢再想。

  雅風風風火火闖進白華居處,白華正與人交代事情,見了他也不奇怪,只是將桌上圖紙收拾乾淨,叫那人拿出去,從紙上圖樣看來,是要搭建戲棚子。在瓊琚樓做事,多半看得懂眼色,那人向雅風行禮,順手掩上房門。弦子本就站在門外不敢妄自進去,這時外間屋裡只剩下兩個人。

  白華臉上平靜,雅風倒是不好直接向他發火,他們三人素來交好,正是這點讓他怒氣更盛。他未料到自己與宣文樂誠心以琴音相交,對方卻別有所圖,而他身為瓊琚樓裡排行第二的公子,竟然對此毫無覺察,真以為執濤派少主紆尊降貴,願與一個卑微樂師結交琴友。但當他聽見要為巧燕做十六歲生日,更是怒氣衝天,若消息傳到外頭皆知,勢必已成定局,這事他竟全然不知,被蒙在鼓裡。

  何仲棠失蹤,右護法暫代門主,瓊琚樓大小事則由白華過問,莫談私交,就是以他二公子的身分,也不該如此。

  雅風順了順氣,問道:「為巧燕做十六,是你的決定?」

  「是我。」白華點了點頭,拿過乾淨杯子,從桌上白瓷壺裡倒了杯茶推過去,示意雅風坐下,熱氣裊裊,茶湯澄黃,香氣四溢,他將面前茶杯斟滿,輕啜一口,說道:「各大派虎視眈眈,既要嚇阻,又不能給他們一個群起攻之的理由,實在不易。」

  雅風喝了茶,卻不肯坐,他又問道:「這事也該有我的一份。你對我起疑了?」

  「不是我。」白華直勾勾望向雅風,一雙眼不冷不熱,道:「本來我也不該知道,但門主不在,許多事需要定奪,不得不知。」

  雅風微怔,他料定白華早知自己與宣文樂結交,才會把他排除在外,沒想到何仲棠竟把此事瞞了下來,不叫他在其他人面前為難。若非此次情節嚴重,或許白華和采露會一路被瞞到底,除非他下定決心叛變。他探手入袖,那枚翠玉扳指仍在,當時何仲棠只對他說了「在東南」,其餘便不肯透露更多。

  但何仲棠終究對他有疑心,現今只怕左右護法、白華和采露都已知道,可笑的是,就連他自己,也不過在半個時辰之前才曉得,宣文樂的的確確為探取瓊琚樓秘密而來。未來無論何仲棠是否平安歸來、門主易位,他在這意歡門可還有容身之地?

  「門主寬待,盼你牢記這點。」

  「是,門主確實仁慈。」雅風不禁苦笑,何仲棠保住他一雙手,卻也讓他日日夜夜,不得不去想,自己是瓊琚樓三公子中唯一殘廢的,原本他們旗鼓相當、各有千秋,現在他又該拿什麼和白華及采露相較?他握了握那枚扳指,長嘆一聲,問道:「就算你能隨便找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裝成巧燕,又該如何找人假扮門主?」

  白華臉色未改,道:「我自然有十成把握叫那些人信服。」竟是輕輕巧巧地將話題避開了去。

  

  自從兩人坐困谷底,算來已是第十日,山谷中雨水未歇,濃霧稍散,有了些許天光。九重天掌力除去三成,何仲棠已能起身走上幾步,只是氣力不足,加之軟劍鋼鐲在手,就算毒蛇猛獸靠近,也當被斬殺於刀刃之下,何況這十日來,雖偶見獐子野兔,惡獸倒是未見。

  何仲棠生性愛潔,運氣療傷後總大汗淋漓,自雙手能動,便日日承接雨水拭淨手臉,懷中絹帕於墜崖時遺失,他便撕下一塊乾淨內裡,作為帕子使用,如今雙腳恢復行走,更是每日趁封如閑外出探路取水時梳洗一番。谷底自然無銅鏡,他在水窪中一照,不由得啞然失笑,雖不至於油垢滿面,卻也是蓬頭亂髮,哪裡還像瓊琚樓的佳公子。

  他解下外袍,鬆開中衣,袒露大半片肌膚,鞋襪也一併脫去。整整十日躺臥養傷,原又迸開的創口已癒合結痂,墜崖時所受外傷亦好得差不多,只餘內傷未癒,有時仍疼得厲害。被于歡收養後,他可說是錦衣玉食,二十年來不曾過過苦日子,而今以岩洞棲身,吃的是山野粗食,只因身邊待的是封如閑,竟別有一番滋味。

  何仲棠想得出神,忽聽腳步聲往岩洞走來,不及細想,軟劍出手,迴身便是一招「桃李成蹊」疾刺過去,電光火石間劍尖已到了咽喉。只見來人側身滑開,左手食中二指併攏為劍,直指他手腕穴道。何仲棠翻轉手腕,對方自然落空,他又是一招「桃花流水」遞出,劍尖仍是指在咽喉上,只要多往前一寸,便會血濺當場。

  他知道不是自己真的勝了對方,不過是趁對方分神之際佔了先機。

  何仲棠收起軟劍,微微一笑,道:「你回來了。」

  封如閑猛然回神,身上蓑衣還在滴水,手裡提的兩頭野兔掉落在地,他滿臉通紅,急急忙忙別過頭,目不斜視,定了定神,才道:「對不住,我……我去外頭。」說罷,撿起野兔便往外走。

  「封公子。」何仲棠轉過身,將身後青絲往旁順攏,露出後頸與整片背脊,他狐目微挑,眼角流露出幾分春色,笑道:「可否為我擦一擦背?」

  他暗暗好笑,這十日來,他們日日背腹相貼,由封如閑護住他的心脈,助他修復內傷,而封如閑雖坐懷不亂,然而每每面紅耳赤,如初次一般。他又暗嘆一口氣,心知肚明自己亦是心蕩神馳,不能自制,只是表面上裝作無動於衷罷了。情之所動,即是魔障。

  「勞駕了。」

  封如閑猶豫再三,終是放下野兔,脫下自個兒編織的簑衣,咬了咬牙往海棠公子走去。他接過濕布,眼觀鼻、鼻觀心,不看他處,專注在濕布擦過的地方,卻無法不注意到布下蜜色皮膚紋理細膩,柔韌光滑,肩胛處線條有勁,身形結實,一看即知是練武之人。肌膚上有幾道舊傷,他想碰一碰,又將手收回,心裡分明想快快了結這樁事,手裡動作則慢,臉上熱燙。

  「你剛才所使,是凌霄派的劍法?」

  「是,那是三十七式中的『飛鴻踏雪』,雖是劍法,卻是以打穴為旨。」

  「確實有過人之處。」何仲棠回想那一次初見,憶及當時巧燕仍在身旁,不免悲痛頓起,他沉吟半晌,又問道:「但你初次到瓊琚樓,腳下是靈山派的輕身功夫,出拳則帶著雲家渺渺十三掌的習慣。就算隱瞞身份,你又如何學得?」

  封如閑一愣,不料自己到瓊琚樓去應徵護院武師的事,都被海棠公子看在眼裡。他細細回想,當時確實聽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向總教頭轉述,說是樓主嫌棄這批新人不好,通通不錄用。他隨著總教頭視線抬頭,窗櫺上竹簾半掩,在那之後的人影便看不清,此時想來便是樓主。而對方見識之廣,認招之準,亦是他所料不及,隱隱悅然。

  「我刻意單用霍家拳,沒想到仍被你看出來了。」封如閑想起師門不禁開眉展眼,他說道:「我師娘鳳娘是靈山派弟子,嫁給師父後便改用凌霄劍法,但輕身功夫難改,我偷學了一招半式,也只是揣摩其形,不得其髓。至於雲家,我師叔是雲家傳人,雲家並不開山立派,自然也不禁止子弟到外處習武,幼時他待我極好,常把雲家的招式教著我玩。他……」他搖了搖頭,神情困惑,不再繼續說下去。

  手上工作完畢,封如閑把濕布交還,一時間悵然若失。

  何仲棠穿起中衣,將外袍鬆鬆地披在肩上,道:「師門秘密,你倒是坦然。」

  「算不得什麼秘密。」封如閑想起海棠公子曾說「公子可不能誰的話都相信了」,面色又紅,好不容易壓下一絲綺念,他好奇問道:「你所使的劍法可有名字?是否專為軟劍而創?」

  何仲棠忍俊不住,笑道:「此劍法名為『春霏』,是我義父所創其中一套劍法,用尋常刀劍倒也無礙。」說到此處,他心下黯然,思忖自己與于歡不過相處短短十二年,卻有如一生一世,縱使義父亡故前幾已認不得人,他仍不以為苦。

  他臉上不顯,又道:「這套劍法要義在快,攻敵措手不及,因此首重身法。義父這人十分挑剔,他以春日之景創了劍法,那麼便要好看。」

  封如閑點點頭,讚道:「的確好看。」

  此話一出,兩人俱是一怔,臉上微紅。封如閑別無他意,僅是稱讚身法而已,然而兩人困在這兒,雖守禮克己,並未跨越雷池,但旖旎曖昧的氛圍一點也沒少,尤其數日前海棠公子一句「心悅於你」,更是讓封如閑睡不好覺,一旦思及自己正與說出這話之人共處一室,便輾轉反側。因此,聽在他自己耳裡,卻像是稱讚海棠公子好看了。

  何仲棠不知在瓊琚樓聽過多少阿諛奉承之詞,其中故有逢迎拍馬之輩,也不乏真心誠意者,封如閑簡簡單單一句稱讚,反倒使他慌了手腳。他耳根發熱,別過臉,抿了抿唇說道:「再好看,也是殺招。」

  封如閑不應,默默將野兔拎出去開膛剖肚、剝洗乾淨,用樹枝串好,架在火堆旁烤了起來。他從懷裡掏一個已略為成形的小木塊,拿起匕首,漸漸削出輪廓。他見何仲棠目不轉睛盯著,一時羞赧,手上動作加快,心靈手巧,不一時便有模有樣,工法不精,神態卻俱,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狐狸。

  他將木狐塞進何仲棠手裡。

  「你給了我這許多東西……」封如閑低聲道:「匪報也,永以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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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4-3 14:2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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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城今日大概有一半的百姓都聚集到了北大街,原因無他,瓊琚樓今日正幫樓主義女巧燕姑娘做十六歲生辰。鑼鼓喧天,樓前搭了戲台,幾個伶人在台上唱戲,都是平常得花大筆銀子才能一見的瓊琚樓公子,雅風公子則剛奏完一曲,正在台下休息;一旁堆滿從地窖裡搬出的美酒,喝空了便再開一罈,酒香四溢,其中不乏有對街天下樓聞名四方的花間醉,光是酒錢,只怕就能抵上殷實人家好幾年的開銷,但主人家也不怕人喝,凡是來道上一聲恭喜,就能領一杯免費酒水。

  戲台前擺著兩排太師椅,那是給貴客老爺看戲用的,一旁茶几還擺上香茗點心,而主角巧燕姑娘正由白華公子帶著,一一介紹給這些貴客。雖說巧燕平時也和街坊鄰居們關係甚佳,幫著跑腿時更能憑著嘴甜從一些大叔大嬸手裡拿到些額外的小零嘴,現在打扮得像富貴人家小姐般,倒是讓人不敢上前親近了,只敢遠遠看著。

  不少百姓領了酒水後便留下來看戲,不一會兒便擠滿了人,天下樓二樓亦人滿為患,距戲台雖遠了些,卻舒適得多。忽然聽得有人大聲說道:「說是要給義女做生日,怎麼不見樓主人呢?」隨即又有幾人七嘴八舌附和起來:「就是說嘛!那麼多大老爺前來祝賀,瓊琚樓是不是瞧不起人吶?」、「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平常被輕視慣了,不過今天來祝巧燕姑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好歹也要回禮!」眾人往那些人看去,原來是幾個醉醺醺的地痞流氓,平常游手好閒,時不時在街上找老實人麻煩,他們滿臉橫肉、逞凶鬥狠,遇上了多半自認倒楣。

  白華心知這幾人必定是收了錢,打定主意要鬧事,他氣定神閒道:「這幾位客官莫急,幽歌樓主此時身有急事,由我白華代他回禮也是同樣,多謝諸位。」語畢,便深深鞠了躬。

  底下登時譁然,江湖傳言幽歌不敵靈山四松,已被打下萬丈深淵,為武林除害,這事自然也讓說書的加油添醋描繪一番,成為小老百姓茶餘飯後嗑瓜子的談資,只是這些日子瓊琚樓一切如常,不禁讓人懷疑靈山派是否吹了牛皮。然而今日既是巧燕姑娘的大日子,身為義父哪有不出面的道理,莫非真坐實了靈山派的說詞?

  那幾人繼續鼓譟,一旁又有人發話,看那模樣,是平時在東大街賣字畫為生的酸秀才,他大聲嘆道:「於禮不合!於禮不合!白華公子既非巧燕姑娘尊長,就不該李代桃僵,否則這天地禮法,全都亂了套啦。」那幾個地痞流氓眼見機不可失,便跟著胡亂吶喊一通,最後領頭的人喊道:「不管!咱今天非見到樓主不可!」吆喝著便往瓊琚樓裡衝,護院武師趕緊擋下,卻也不敢動刀動槍,大好日子見血,到時候該追究到誰的頭上。

  正當兩方擠成一團,爭執不下,不知誰去報了官,但見一隊衙役往瓊琚樓走來,眾人雖是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也不敢擋住官府辦案,自動往兩旁讓開。領隊的捕快頭兒是熟面孔,經常巡街,姓徐,他豎起濃眉,厲聲問道:「是誰在這裡鬧事?」那些個流氓地痞見此,氣勢立馬少了一半,他們雖妄為,卻也不敢在官差面前造次,吶吶地將事情說了,換來頭兒一頓責罵:「荒唐!這事與你們何干?通通帶回衙門去!」

  地痞流氓們俱是一驚,自己不過是收了錢辦事,萬一被官府逮回去,說不得要挨幾頓板子,連忙求饒。那徐頭兒堅決不肯,要其他衙役將這些人拿下,到時交由大人秉公處理。

  「這些朋友不過是性情急了些,還望徐捕頭放了他們。」

  一抹身影從瓊琚樓內緩緩走出,朱紅輕衫,金絲腰帶,一頭青絲用綢帶紮在身後,那人揭下臉上黑狐面具,狐目挺鼻,薄唇微揚,長眉挑起,不是樓主幽歌又是誰。他招了招手,白華從旁走來,自懷裡掏出一袋銀子,打開來,裡頭每個都是重十兩的元寶,足足有二十個。白華遞給徐頭兒,道:「驚動了官府,實在不敢當,這些銀子望您收下,就當是請差爺們喝個茶,以表歉意。」

  徐頭兒搖了搖頭,道:「銀子我不能收,這些人卻要帶走。」

  「今日我義女過十六歲生辰,邀諸位前來一同慶賀,希望大家莫傷和氣。那些朋友並無惡意,徐捕頭可否放他們一馬?」幽歌微微一笑,道:「只要這些朋友承諾不再魯莽行事,我想也就無需追究。」

  從幽歌現身後,那群流氓早已瞠目結舌,把全副心力都放在他身上,不管怎麼左瞧右看,這樣的相貌、神態、聲音、身段,都萬萬是本人不可,自己已經臉面丟盡,又惹上官府,這時聽見對方給了個台階,自然滾著也要滾下去,連番保證絕不再滋事,那領頭的地痞甚至高聲大喊:「在場的鄉親都能做個見證!」

  於是,賓主盡歡。還未入夜已有幾個門派悄悄離開蘭城,知道意歡門仍是一塊吃不了也動不得的肥豬肉,連靈山四松都拿瓊琚樓沒辦法,其他勢力更弱、武功更差的門派又能如何?更甚者,只怕意歡門在蘭城經營許久,連官府也被買通了也說不定。

  轉眼間幾個時辰過去,外頭人潮散去,戲台拆了一半,今夜瓊琚樓不做生意,因此樓裡的院落反較往常黯淡,唯有一棟樓燈火通明。裡頭是右護法月明、白華和那名狐面男子,左右無人,月明仍壓低了聲音,她問道:「昨晚的探子仍不肯開口。白華,那些盯哨的江湖人都走了沒有。」

  「啓秉護法,已走了大半,料想明日城門開後,只會留下四大派還在。」

  月明點點頭,轉向那名狐面男子,怔怔地望了一會,眼耳口鼻都看了個遍,才說道:「采露,這回你辛苦了,只怕你與翠蓮還要維持門主和巧燕的模樣一段時日,叫那些江湖門派都看個清楚。」

  台上台下均是戲,台上大千世界演得精采,台下亦得做足了戲,才不顯露半分破綻。那群地痞流氓被人雇來搗亂,酸秀才卻是意歡門自己的手筆,白華派人假扮成其他南風館小廝,收買了數人,明面上是忌妒瓊琚樓佔盡風光,要讓他們面上無光,暗地裡則是戲沒有角兒便演不起來,鬧事者越多,樓主幽歌出場時越是使人拍案叫絕。

  那狐面男子正是瓊琚樓三公子采露,他擅易容,亦擅長運用天賦,將那人神態、音調、語氣都模仿得極精巧,若非平時常與之人,皆難以分辨。采露微微躬身,答道:「采露曉得。」他又望向白華,猶豫再三,歉道:「實在是重任在身,不是刻意向你們隱瞞。」

  白華苦笑道:「你用門主的聲音說這些話,好生奇怪。此次若非有你,只怕誰也不知道雅風與執濤派私自往來,亦不能叫那些名門正派信服,怎麼會怪你?」他卻也暗暗想著,三人素來交好,未料采露竟藏著一手絕活,甚至憑著它作為門主的密探,不知自己有多少秘密都看在他們眼裡。

  月明轉了轉手上的茶杯,蹙眉說道:「還有一事,本來應當等門主回來再做定奪,但……」她長嘆不語,另外兩人卻是知其意,何仲棠至今下落不明,時間拖得越久,就越是不妙,就算何仲棠武功再高,只怕重傷墜崖也是凶多吉少,他們避而不談,心裡卻明白或許得做最壞的打算。

  「赤鱬運送的路線叫人給知道了,順藤摸瓜,有兩個分舵被毀,門下弟子半數弟子被殺被擒,能逃的逃,餘下的,都自盡了。」月明語氣恨極,她道:「我已派手下去查,想必不時將有結果。無論是哪個門派所為,定要叫他們血債血償!」

  「敢問護法,是哪幾個分舵?」

  她從懷裡掏出地圖,在桌上展開來,只見紙上用朱砂圈出地名,其中兩處已畫上叉。

  采露沉吟半晌,指著地圖上的標記,問道:「這兩處都距萸城不遠……是同一條路線?」

  月明道:「是。但萸城分舵已毀,我讓那些弟子都散去他處,未知機密如何洩漏。」她又從懷中掏出一根削得細細的木炭,權充筆墨之用,在地圖上畫出幾條痕跡,即是運送赤鱬的路線。這運送方針當年由她父母策畫,路線詭譎,有時往北,有時又向南,未知路線者,不可能單憑猜測便能掌握住。

  白華細細思忖,突然靈光一閃,一般弟子雖不知路線全貌,但若和送貨的人混得熟了,要問出這條路線前後分舵並不難,再說,各分舵有慣用圖樣,兩者相合,便能知道位於何處。他問道:「萸城分舵那個叛徒,此時在何處?」

  月明臉色劇變,幾要咬碎銀牙,她恨恨道:「在凌霄派封如閑手上!」

  這時,已是何仲棠失蹤的第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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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4-11 14: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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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後初霽,樹葉間隙透出一點天青色,地上卻是整片泥濘,一踩下去便狠狠濺上墨靴,多走幾步路就沾染地看不出布色。封如閑並不在意,只是撥開長草尋路,這些日子以來他身上早已又是泥又是水,衣服乾了又濕,他不像海棠公子隔日剔鬚、五指做梳,縱使身處深谷野澗,仍然一身潔淨,自個兒現下只怕鬍髭叢生、衣衫襤褸,像個叫化子。

  他又向前走了幾里,草長高過人,莫說尋路,就連前方一丈遠處也看不清楚。他摸索了一陣,仍無斬獲,索性提氣一躍,借力使力,幾個起落踏上樹梢,他往常只需提氣兩、三次便能登頂,這次憑藉著粗壯旁枝,也花費七、八次才攀了上去。視野果真開闊不少,兩旁山壁崩落,原來或許有幾條路徑,現在也已埋沒不見,遠方一處山壁尚堪完整,疑似有一條細路蜿蜒而上,若非今日天氣清朗,約莫發現不了。封如閑心中大喜,他們坐困這谷底二十日,總算出現一線生機,他順著樹幹溜下,正要奔回岩穴中告訴海棠公子這一好消息,腳步卻忽然遲疑。

  一旦離開這谷底,他們可還能像現在這樣談笑風生?既已說清彼此身分,又怎能如過往一般裝作什麼也不知?

  封如閑咬了咬唇,在這谷底多待一天,他便多了解海棠公子一點,兩人縱無法稱為推心置腹的知己,也所知頗深。依他所見,兩人雖有爭執不合,海棠公子與「惡人」二字相去甚遠,絕非奸佞之人。他轉念又想,如能說動海棠公子棄暗投明,將瓊琚樓與意歡門種種一一交代清楚,待將一身罪孽還清了,兩人或仍可為友。

  此念一起,腳步登時輕快許多。

  「海棠公子,咱們或有出谷希……望。」

  他快步回到山洞,卻在洞口停下腳步,連聲音也壓低了,原因無他,裡頭的人睡得正熟。這些時日以來,海棠公子傷重難癒,睡睡醒醒,十二個時辰裡睡去大半,封如閑並非初次瞥見海棠公子睡臉,然而出谷將即,他此刻酸甜苦辣全數攪和在一起,百般滋味於心,只盼能再多看一會兒對方的恬靜面容,更是不忍心也不願將人吵醒。

  封如閑悄悄走近,海棠公子枕在他的外袍上,鼻息悠長均勻,看來他以真氣相助,療養終是有些起色。他既是欣慰,又品出幾分酸甜,不由得想起那包相思果,就算撙節著吃,也早已食盡,齒舌間卻生出津液,彷彿正含著一顆蜜餞果子。一縷青絲散落在海棠公子臉頰上,隨著呼吸起伏輕輕飄動,封如閑胸口一陣搔癢,摒住鼻息,俯身伸手,欲為對方拂去煩惱絲,不意竟被勾住頸項往下一扯,他腳步踉蹌,跌在海棠公子身上。

  他心裡一驚,猶記對方身上有傷,連忙用手撐住,但海棠公子不肯放手,兩人貼得緊密,要不是他即時將頭一偏,唯恐就撞在那雙薄唇上。海棠公子身上已無往常馨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攝人心魂的氣味,彷若春日,草木茁生,他沉浸其中,一時失了神。

  「你若想殺我,可得當機立斷,時不可失。」

  濕熱氣息吹在臉龐,對方帶笑的聲音在耳邊滑過,封如閑心跳漏了一拍,他正待爭辯,海棠公子又道:「或者,倘若你我欲赴巫山雲雨,也需及時。」

  聽了這句話,封如閑反倒醒覺過來,他壓著些許怒意,微慍道:「你又來作弄我。」他憤憤拉下海棠公子的手,卻反被握住,海棠公子並不作答,只是淺淺一笑,將臉貼上掌心。

  封如閑心口一震,低聲嘆道:「你別這樣。我……」

  兩人靜默無語,就連呼吸聲在這山洞中都嫌吵雜,何仲棠不再施力,讓封如閑把手抽回,他眉目低垂,掩去眸光,心知自己正是仗著封如閑無論如何不會將這些話當真,才敢如此恣意放肆,將心跡顯露;如若對方有半分可能信以為真,他怎麼樣也不肯將話說出口。封如閑對自己有情,這份情卻是江湖道義與友誼,就算總被逗得面紅耳赤,大抵也未想過任何下流齷齪的念頭。

  他抬眼望向那個看來有些怔忡的男子,已恢復尋常神態,問道:「你說我們能出谷了?」

  


  兩人沿著封如閑早先勘訪過的路徑向前,微風徐徐,夾雜著草木腥氣,野地花香,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九重天」掌力已化去大半,然而何仲棠內傷並未完全痊癒,體力不濟,腳程既慢,不時便需休息片刻,倒是拖累了封如閑。何仲棠打趣道:「不如勞煩封公子送佛送上西天,負我出谷。」封如閑點頭稱是,當真將人揹起,這麼一來,速度比起剛才反而快了些。

  這荒山野嶺不知多少年無人來過,路跡不明,雖然封如閑踏查過一番,但長草又掩,幸得封如閑長於辨別方位,否則哪能從一片荒草中走出一條路來。何仲棠一陣好笑,誰料得凌霄派大弟子和意歡門門主同困山中,過那野人般的生活,什麼江湖風波、恩怨情仇,全都不重要了。

  何仲棠伏在封如閑身後,半是暗喜,半是苦澀。凡有心儀之人,便渴望與之親近,這是人之常情,他二人多次靠得極近,在谷底這段時日更是親暱非常,但此時封如閑將他簡簡單單負在身上,既無曖昧情愫,亦無算計謀劃,竟比其他時候都要讓他動心;封如閑腳程不慢,才過了小半個時辰,回頭已不見他們棲身的岩洞,每走一步,便離凡塵俗世近了一分,好夢一場,眷戀不捨,醒過來時總更為荒涼。

  他盯著封如閑衣領外露出的一小截後頸,心想:他此刻若要取封如閑性命,那是易如反掌,只消拿匕首輕輕往頸子上一劃,登時了結,但自己又怎麼下得了手?

  「那日你問我,可會因刀能殺人,便要打鐵匠不賣刀?」

  何仲棠忽聽封如閑說道,語氣平淡,他背著他,看不出神情。

  「若是打鐵匠不賣刀,那可麻煩了,天下廚子屠戶便無刀可用,百姓們的五臟廟如何是好?只是,要是明知這把刀被惡人買了去,為虎作倀,沾染無辜百姓的鮮血,那麼我恐怕還是會插手管一管。海棠公子,我不敢說敝派弟子人人高風亮節,但凌霄派的確未曾想過要做赤鱬的獨門生意。」

  何仲棠長眉蹙起,並不想聽這些,他二人能獨處時間不多了,何必提前去面對逃也逃不開的是是非非。

  「不為利者為名。你凌霄派居於四大派之首,錢財無缺,自然為搏一高潔之名,豈能說沒有私心。」

  他語帶譏諷,卻是話一出口便後悔,一來無需在這個時候與封如閑去爭對錯,二來封如閑並無惡意,這個他是知道的。果不其然,封如閑輕輕應了一聲,不再開口。何仲棠向來心高氣傲,要他低頭認錯,比殺了他還難受,然而讓兩人對話結束在這一刻,也非他所願。

  「有個孩子的娘常常喊疼,他爹不以為意,以為貼幾塊跌打損傷的膏藥、用活血酒推一推便好,但是娘親總是痛得下不了床,整個人直挺挺就像一塊棺材板,卻不能劈了拿去燒。」何仲棠閉了閉眼,他還記得他娘尚能拿自身開玩笑時的樣子,也記得他和爹都以為娘很快就會好起來,他聲音發澀:「後來,那孩子的娘趁他爹不在家,哭著從外頭拿了一把柴刀,要那孩子親手殺了她,因為她做什麼都疼,活著就是繼續受苦。」

  封如閑一言不發,何仲棠將前額靠在對方繃緊的肩上,緩緩吐了一口氣。

  「那孩子還小,根本什麼也不懂,拿著柴刀嚇哭了,不知道這一刀該不該劈下去。左鄰右舍聽見孩子的哭聲,都圍了上來,恰巧一對江湖人路過此地,其中一人從懷裡裡拿出一顆藥丸,讓孩子的娘咽下去,雖然她恍恍惚惚認不得孩子和自己的丈夫,至少不痛了,再也沒尋死。那人時不時便派人送來藥丸,孩子的娘也就多活了兩年,沒料到她一走,她的丈夫隨後跟去,那孩子認了另一個江湖人做義父,從此過得很好。」

  何仲棠輕笑起來,他細聲問道:「封如閑,這些人是不是邪魔歪道?該不該殺?」

   語畢,他們已經來到那片山壁之下,上頭的確有條細路,雖不好走,卻能通往外界。細路上有一個墨色身影,動作矯捷,來勢洶洶,一轉眼間,封如閑還來不及答話,那人已直奔而下,如一頭大鳥倏地降落在他們面前。

  兩人俱是一愣,此人正是風清,他一頭散髮,渾身狼狽不堪,就連面容也消瘦不少,雙頰深陷,眼眶烏黑,眸光癲狂,看來竟有幾分陰鷙,與他平常模樣相去甚遠。何仲棠不消說,自是不會錯認青梅竹馬,封如閑卻是由那對日月乾坤環認出來的。

   風清向何仲棠望去一眼,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隨即面容又扭曲起來。

  「放下他。」

  何仲棠輕巧下了地,神色漠然,未有久別重逢的喜悅,這讓風清心口有如千百根針刺,只見他大吼一聲:「我今天便要殺了你!」雙手持著乾坤環往封如閑疾衝而去。兩人立刻鬥在一起,要論功力論身手,風清並非封如閑對手,數百招內可分勝負,但封如閑不只吃了空手的虧,他連續半月有餘向何仲棠輸送真氣,雖能透過練功彌補回來,終究有損,這下打得難分難捨,甚至居於劣勢。

  風清招招都是進手,只攻不守,完全不顧自己死活,他乾坤環橫掃,一環接著一環,吃定封如閑不敢徒手硬碰,寧願迴避,攻勢猛烈,不一會已將對方籠罩在金光之下。

  「我與你究竟何冤何仇?」封如閑喝道,五指成爪,朝風清肩頭抓去,他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意歡門左護法為何一上來便向自己遞死手。

  「無冤無仇!我就是要殺你!」

  風清右肩一沉,左手順勢往前一推,直攻封如閑中路,他這對乾坤環上頭雕著流雲紋,十分精緻,外圈卻打磨得銳利如刃,要是碰上一碰,那可是皮開肉綻。縱然封如閑憑著身法險險閃過幾招,襟口衣袖已被割開幾條裂痕,滲出血來,再深一些就會開膛破肚、血流成河。

  「風清,住手!」

  「我偏不!你越是偏袒他,我越要殺他!一個凌霄派的弟子算什麼?他可是仇人!」

  以何仲棠眼光之精準,當然知道自己只剩平常三成功力都不到,加入戰局也討不了好,只會礙事。封如閑只輸在手無寸鐵,否則當不至於如此左支右絀,單方面挨打。他對風清有手足之誼,只是這如瘋狗一般撲上來,見人便咬,實在是他的大忌,而不論是私放叛徒,或當眾忤逆他的決定,都已讓他厭煩至極。況且,依照封如閑的性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是有兵刃在手也萬萬不會下狠招,風清性命無虞。

  他銀牙一咬,頃刻間做了抉擇。

  「接劍!」

  何仲棠手一揚,一道銀光穿入乾坤環所成金光之中,正是于歡為他打造的那柄軟劍。封如閑左足前踢,一招「踏雪尋梅」暫時逼退風清,一躍而起,猿臂長伸,劍便穩穩落進他的手裡,幾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只見風清對軟劍直盯不放,彷彿天上星子忽落凡塵,自己求而不得,反讓一個不知來歷的人撿到了,又怎能體會他這份相思無處可去之苦。他愈發癲狂,滿目通紅,眼中有怒、有恨、有妒忌,更有濃濃悲哀,他出招亂了章法,悲嚎道:「你什麼都給他!香囊、軟劍,是不是連你自己都給了他?」

  「你胡說些什麼!」

  何仲棠心頭一震,他以為自己將情思藏得嚴密,直到墜崖,他才發現原來早已深陷,不知對風清來說卻是昭然若揭,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冷汗涔涔,他身為意歡門門主,竟將封如閑放在眾人之上嗎?

  不過百招,攻守易位,風清已落了下風。

  那柄銀劍在封如閑手裡,劍鋒卻是架在風清的頸子上。

  「承讓。」封如閑猶有怒意,看見風清右脅傷口正在淌血,雖不致死,但也傷得不輕,他此戰並不從容,出手難以顧及輕重,他深吸一口氣,待平穩下來,才說道:「你的傷⋯⋯」

  話還沒說完,便聽風清怒道:「不需要你凌霄派假好心!」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既然對方不領情,封如閑也不再勸說,將目光轉向了海棠公子。一來風清是意歡門的人,當由意歡門處置;二來他激戰中仍聽見他們二人的話,要說無動於衷,那是自欺欺人。他一顆心跳得雜亂無序,不禁癡癡凝望著對方,只盼海棠公子說幾句反駁的話也好。

  何仲棠緩步走來,封如閑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風清卻因為背對著,未能瞧見他從懷裡拿出了匕首,正是封如閑拿來刻木狐的那把。他調轉刀柄,狠狠往風清後腦敲了下去,風清立刻如沒了支撐的戲偶癱倒在地。

  封如閑面露驚愕,旋即從風清身上搜出傷藥,為劍傷止血包紮。

  「我功力未復,怕敲不暈他。」何仲棠淡淡解釋,收回軟劍,也將匕首還了回去。

  封如閑點點頭,並不說話。

  何仲棠忽爾一笑,眼裡眉梢又是那般風流模樣,他說道:「封公子,自此別後,你我莫再相見了。」

  「海棠公子⋯⋯」

  「既水火不容,下次相見,便是你我兵刃相接之時。」

  他笑得傾盡春色,笑得張揚,那雙狐目之中卻無半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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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5-15 15:4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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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車軋過泥路,後頭載著幾個竹枝編成的簍子,還有一個人,他身上沾了乾掉的泥水,一張臉也不怎麼乾淨,乍看之下是個尋常莊稼漢,進城來交貨的。方向一轉,牛車鑽進路旁的小巷。南大街都是高門深院,平素往來的都是香車美人、哪家的公子爺,送貨有送貨的規矩,走的是往後廚的羊腸小路。牛車停在宋大人家小門,幾個長工覺得奇怪,趕牛車的老人家眼生,並非以往送貨的那位,幾個機靈的下人便連忙通報總管。

  封如閑跳下牛車,拍了拍身上髒汙,塵土飛揚,他從懷中摸出一柄匕首,歉道:「多謝老丈。我身上盤纏全失,給不了車資,您將這柄匕首拿去典當,應也能換得幾兩銀子。」

  老農連忙推拒,頭搖得像波浪鼓,道:「小老兒能載到宋大人家的貴客,是福氣。」

  兩人你來我往,皆不肯退讓,一個堅持要對方收下,一個堅持不收,僵持不下之際,只見宋府總管福伯急急忙忙走了出來,將一錠足有十兩重的銀子往老農手裡一塞,嘴裡客客氣氣說道:「多謝老人家將貴客送回,禮數不周,過陣子我家主人必定派人前去拜訪致謝。」。

  老農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大戶人家總管可是他們高攀不起的人物,先前那人攔了他的車,說要到城裡宋大人家,他還半信半疑,到時候被人趕出去不打緊,就怕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便說好只送到後廚小門。現在看來,總管出手大方、畢恭畢敬,那位蓬頭垢面的公子真是宋大人家貴客。他把銀子往懷裡一揣,趕著車走了,心裡頭樂呵呵的,這筆車資夠他吃上一、兩年。

  將聚集在小門的僕役趕去做事,福伯附耳低聲說道:「院中有貴客來訪。」

  封如閑神情一凜,知道他真實身分又知他暫居宋府的人不多,怎會有人來訪?他亦低聲問道:「貴客來自何方?」

  「來自苡城。」福伯又道:「少爺這些天來被罰得慘了,正盼望公子早日回來。」

  能罰宋修齊的又有誰?

  封如閑不顧自己的模樣實在不宜見客,運起輕身功夫就往院落疾奔,才剛穿進月門,就看見石桌旁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宋修齊,此時頭下腳上倒立,一手負在身後,另一手只用食中二指撐住身軀,正是以前弟子們貪玩不練功時的懲罰;另一個人背對著他,身形修長,一套樸素青灰布衣,雙手背在身後。

  他喜出望外,孺慕之情油然而生,一個箭步便站立在青衣人身後,喚道:「師父。」

  那人轉過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儒雅,嘴唇極薄,留著兩撇短髭,自有一派宗師的威嚴,他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才輕聲相應。封如閑久未見到師父,但師徒之間感情雖篤,卻總是淡淡的,是以情緒雖激動,也未顯露在外,他躬身行禮,問道:「師父怎麼來了?師娘與其他師弟妹可好?」

  「你失蹤多日,修齊為此上靈山派興師問罪,人家自然也鬧到我這兒來。」此人即是凌霄派掌門祁柏雍,他淡淡瞥了宋修齊一眼,冷哼道:「我教出的好徒兒。」

  宋修齊滿頭大汗,自是有苦不敢言,封如閑卻也一驚,不知靈山派除狀告師弟之外,是否提及繁花坂一戰?四大派同氣連枝,靈山派與凌霄派亦結秦晉之好,松壹道長於他如本門師長,他為意歡門人頂撞武林前輩,乃是事實,即便未違背俠義之道,仍是無禮至極,靈山派大可以此責怪師父教徒不嚴,壞了規矩。自己如何,封如閑倒是不在意,只是師父名譽怎能壞在他手上。思及此,他便覺得師父話中所指,不僅僅是宋修齊一人。

  祁柏雍問道:「閑兒這些時日身在何處?」

  封如閑心頭一震,他音信杳無、生死未卜,此刻好不容易回來,這問題當然非問不可,他也非答不可。然而出谷前,海棠公子那雙絕然的眼太過深刻,眼波如花,片片桃瓣都能傷人,竟是入骨之痛。從小到大,除那年芷水火燒官府,他自認坦蕩,對師父無須隱瞞、也不該隱瞞,此番他卻躊躇,將救命雪蔘丸給人、耗費自身真氣為人療傷,以及自己心底那些理不清、說不明的情感,又怎能對師父說明?

  「徒兒困在繁花坂谷底,因天候欠佳,兼之地方陌生,便耽擱了這許久,昨日才找到出谷之路。」

  這並非謊言,但也絕非真相,若只有他一人,按他身手,就算岩壁再高、天候再差,何須花上二十餘日尋路出谷。他不敢直視師父,只好別開眸光,正見宋修齊瞪大了眼,滿臉不信,又不敢說話,他抿了抿唇,心知自己不善此道,明眼人都能從說詞裡挑出破綻,更何況是養育他長大的師父。

  祁柏雍「嗯」了聲,似乎不疑有他,又問道:「為何到了谷底?」

  「屍首中並無瓊琚樓樓主幽歌,徒兒認為,此事當謹慎以對,便下谷尋找。」

  祁柏雍露出少些讚許之色,道:「瓊琚樓前幾日為樓主義女做十六歲生辰,可讓靈山派顏面盡失,松壹道長失手,無怪你一無所獲。」

  封如閑一怔,海棠公子分明與自己受困谷底二十餘日,因著九重天掌力吃盡苦頭,怎麼可能在城裡幫義女做壽。

  「依修齊言,你二人分進合擊,他與白華以棋相交,你則與海棠以茶會友,當天便是與那人有賞花之約,才遇上靈山派眾人。」祁柏雍嘆道:「委屈你們了。只是意歡門狡詐多端,若不與這些邪道虛與委蛇、假意周旋一番,又怎能料敵機先?閑兒,救人於危,振人不瞻,捨小我取大義者,是為俠。我輩中人若無此心,與地痞流氓又有何區別。」

  「是。師父……」封如閑頓覺釋然,凌霄派確實不為名不為利,僅僅存有一份俠心,武林正派以管窺天,認為意歡門皆是惡徒,海棠公子亦對正派有所誤解,並非人人都為一己之私,沽名釣譽。他懇切說道:「海棠公子絕非怙惡不俊之人,會加入意歡門,實則有他的難處,料想其他門人也是如此,日積月累,耳濡目染下,難免行事乖張,但本性不壞。若能化敵為友,勝於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如此自是最好。」祁柏雍微微一笑,道:「以戰止戰,終究非福。」封如閑心想,師父見多識廣、深明事理,常懷慈悲之心,果真於其他江湖人不同。祁柏雍話鋒一轉,又道:「然而邪道之所以為邪,正是行事超乎常理、罔顧他人。近來有武林同道到普門寺訪友,竟發現寺中一十餘人俱已身亡,整間寺廟被燒得乾乾淨淨,疑是意歡門所為。」

  「如何得知是意歡門所為?」

  「寺後竹林內尋得一具屍首,雖命中要害、失血過多而死,卻未受祝融。利器穿胸而過,其人身上創口與聿河派門人一致,皆是劍身輕軟,略窄、偏薄的細劍,又與一般女子所用細劍不同。」祁柏雍長嘆一聲,道:「普門寺不涉江湖事久矣,兇徒卻對寺內大小師父下此毒手,豈非泯滅天良?」

  封如閑背脊發涼,如墜冰窖,不禁身子一顫,他見過那樣的一把劍。

  「修齊。」

  宋修齊聽得師父應允,翻身而起,從懷裡掏出帕子來抹了抹臉。

  「師父。」

  「讓閑兒看看慶全的信。」

  「李叔自黎城來信,綠映失蹤,不知自行離去或被擄,若要說是前者,他未留下半封書信,若是後者……」宋修齊將幾張薄紙由袖底掏出,目不轉睛盯在封如閑臉上,續道:「綠映叛出意歡門,要是被逮了回去,只怕下場不堪設想。」

  祁柏雍細看封如閑臉上神情,見他不發一語,便道:「閑兒在外多日,先歇息沐浴一番,其他的事,從長再議。」他轉頭向宋修齊道:「為師有話要對你師兄說。」宋修齊意會,便退出月門外,由院子裡看出去,已不見身影。

  「閑兒宅心仁厚,以誠待人,要是那海棠公子能受你潛移默化,改過向善,與你真心為友,為師倒也樂見其成,只怕對方居心叵測,為師擔心你遭受蒙騙。」

  封如閑神思煩亂,心思都撲在普門寺一案上,祁柏雍的話雖是聽了,卻沒盡到心裡頭。海棠公子的軟劍為了能纏於手臂,寬袖放下後平時不顯痕跡,不僅劍身柔軟,亦較普通長劍窄薄,與師父描述凶器別無二致。再說,聿河派之事,他原也懷疑就是海棠公子所為。四大派與意歡門勢如水火,兩方相交必有死傷,雖說將屍首曝於門前實非正人君子之舉,但聿河派潛進瓊琚樓內,海棠公子為求自保下手重些也無可厚非;但普門寺乃佛門凈地,寺內僧人習武以強身健體,早已不過問江湖事,無異於尋常百姓,又何必將他們殘忍殺害。

  他強自收斂心神,向祁柏雍望去,只見師父關切之情殷殷,胸口一熱,彷彿回到了幼年被帶回凌霄派之時,低聲道:「徒兒曉得。」

  祁柏雍又道:「閑兒十五歲便下山闖蕩,江湖經歷不少,為師信得過你。」他若有所思,忽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以枯木作劍,手腕輕轉,右足前踏,也沒看清楚如何出招,倏地手中枯枝已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了出去。按常理來說,速度越快,劍刃破空之聲越響,祁柏雍這招雖神速,卻無聲無息,令敵人防不勝防。

  封如閑曾在幼時見過師父練劍,盈盈月光下,師父身姿清俊飄逸,他以為自己很快便能學得師父手中一招半式,後來卻發覺這一劍不屬於本門任何一套武學功夫。當年見識淺薄,現在看來,這個招式未免不夠光明正大,出手便致人於死,顯是為從背後偷襲他人而創。他不知師父此時為何突然使出這個劍招,只是凝神觀看,將其中精妙處暗暗記下。

  祁柏雍一言不發,將這劍招反覆又使了幾回,停手後他出神半晌,嘆道:「罷了。」將枯枝隨意棄下,負手離去。

  月門外,換過一身衣服的宋修齊正等在那兒,他謹守禮數,離了一段距離,既聽不見院落裡談話,也瞧不見,見祁柏雍信步而出,便跟了上去。

  宋修齊難掩話中欣喜,說道:「師父,徐師兄和邱師兄傳來捷報,又搗毀一個意歡門分舵。那幾個被擒的意歡門弟子,終究吐實。」

  祁柏雍點了點頭,道:「這事先別讓閑兒知道,先前那兩處分舵之事亦同。」

  宋修齊應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問道「師父……信不過大師兄嗎?」

  祁柏雍不答,神情凝重,見師父如此,宋修齊也不敢追問,他多少明白師父顧慮,剛才師兄為意歡門說話,著實出乎意料之外,他知封如閑與海棠公子相談甚歡,但未料到竟有了動搖,他自己雖仰慕白華棋藝,卻一天也沒有忘記那人是邪道中人。



  封如閑回到屋內,福伯已命人備好浴桶熱水,以供洗浴,案上另有乾淨新衣一套,內外俱全。他心緒不寧,腦子裡反反覆覆想的盡是海棠公子,手裡解開衣帶,一樣東西卻落在了地上,他俯身撿起,不由得怔然,泛起一股甘味,隨即又感苦澀。雪白織錦,並蒂海棠,他分明記得將這個香囊還給了對方,為何又出現在他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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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5-22 16:3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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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仲棠倚著窗欄,垂眼向外注目,卻又好像什麼也入不了他的眼,微風徐徐,時序近秋,已有幾分涼意,院裡草木深深,池塘裡的菡萏卻謝得差不多了,只餘殘蕊。他手邊有隻小小木狐,手藝雖不怎麼精巧,神態卻俱。木門咿呀一聲被推開,蓮步碎移,珠簾撞擊聲清脆,被撥開了來,一個身穿嫩綠衫子的小婢端著托盤走近,低眉順眼,將還冒著熱氣的瓷碗放在桌上。

  「門主,用藥了。」

  何仲棠淡淡掃過那張巧手打造而成的臉,並未多看,反倒向櫃子上望了過去,那裡的木盒已無人殷勤補上各色糖食,也無人注意到他嗜甜畏苦,從懷裡掏出一包蒔城的糖霜桃條。

  十二帖藥,每帖三日,他已服用至最後一帖。有湯藥調理,內傷自是好得快,掌藥者雖不在,底下仍不乏能人,加之意歡門什麼珍貴藥材拿不到手,這時他的功力恢復接近八成,然而,若非有人曾不惜耗費自身真氣相助,逼出九重天掌力,護他心脈,只怕也無法安然渡險,遑論回復這樣快速。

  「擱著吧。」

  藥師交代了,這帖藥得趁熱服下,煎好後不得放超過一盞茶的時間,但門主不怒自威,翠蓮豈敢多說些什麼;再說,若非變故來得突然,在門主身邊服侍之人不該是她。她福一福身,正要退出,突然被叫住:「你若要仿得像,可得更沒大沒小一點。」

  「翠蓮不敢。」她心頭一跳,急答道。

  「有什麼不敢?」何仲棠長眉一挑,目光銳利如刃,唇邊卻是掛著笑的:「你是我幽歌樓主的義女,身分不同以往,我准你沒大沒小。」

  翠蓮不敢說話,自谷底回來後,門主性情更加捉摸不定,臉上笑意盈盈,她卻常不由自主打起顫來。她過去跟在采露身邊,學易容之術,除了仔細觀察他人外貌,將眼耳口鼻仿得細緻,更重要的是摸清被仿之人脾性,神態才能拿捏精準。她自認易容技術火侯仍不足,識人卻學得不差,但待在門主身邊,始終像瞎子摸象,瞧不清全貌,總被那股威嚴迫得喘不過氣。

  她頂著巧燕的模樣,卻非巧燕,哪裡輪得到她放肆?

  「你退下吧。」

  正不知如何是好,清亮女聲為她解了圍,一股柔勁將她往外推,只見兩道身影如風進了何仲棠的臥房,將門一併闔了起來。其中一人是白華公子,另一人穿著墨色衣袍,上頭繡有鮮紅曼殊沙華,翠蓮認得那身衣服屬右護法月明所有,兩人風塵僕僕、神色匆匆,想必有大事發生。

  月明十萬火急,見何仲棠正在喝藥,卻也不好打斷,只得等著他慢條斯理喝完了藥,倒杯涼茶漱口,用帕子拭淨嘴角,才說道:「又有芃城、葛城和蒿城三處分舵被毀,弟子們死傷慘重,就連負責端茶倒水、什麼也不曉得的小廝也無一倖免!」她氣急敗壞道:「這次三個分舵相去甚遠,絕非同一條赤鱬運送路線,肯定有弟子被擒後不堪拷打,洩漏出來!」

  何仲棠此時手裡仍轉著青瓷茶杯,眼角挑起,道:「普通弟子如何知道其他分舵所在地?又如何向敵方說明裡頭人數多少、有什麼機關?各地舵主或者略知一二,然舵主遴選,除武功考核與有才之外,另看中出身,或者家破人亡、或者孤苦無依的棄兒,本門對他們有再造之恩,不會輕易叛變。」他嘴角啣著冷冷笑意,道:「只怕叛變之人,在本門地位不低。」

  月明道:「這次凌霄派、靈山派與執濤派在一夜間將三處分舵各個擊破,弟子們根本不及反應,也未能事先收買地方官府,赤鱬皆被收了去,損失重大。」她又道:「據探子所言,所有赤鱬當晚就被全數燒毀,一點不留。」

  屋裡氣氛凝滯,三人默然,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也清清楚楚。

  「如今四大派已隱隱形成以凌霄派為首之勢,不再是一盤散沙,就怕過不多時,他們就要奔著總舵而來。封如閑多次進出瓊琚樓,想必已對樓內瞭若指掌,到時候便能為凌霄派立功。」

  她向來敢言,又實在氣極,明知這句話會惹惱何仲棠,卻仍脫口而出。

  忽聞碎裂之聲,是何仲棠捏碎手上杯盞,他面不改色,眉眼帶笑,輕聲問道:「右護法可是認為我全無準備?」他輕言軟語,卻有一股無形之力如海潮般向月明湧去,逼得她呼吸一窒,胸口煩悶作嘔。

  「屬下不敢。」

  何仲棠不發一語,狐目無情,過了半晌才將內力收回,壓迫散去。月明趕緊重新調息,花費一番工夫才喘過氣來。「仲棠哥哥」向來待他們極好,十分寬容;「門主」則否,並不容違抗忤逆。她暗暗焦急,逆鱗固然不可觸,可也是弱點,萬一有那麼一天,或者何仲棠就栽在這片逆鱗上。

  月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何仲棠也不理睬,懶洋洋地喚了一聲:「白華。」

  白華功力較淺,適才不得不往後退了兩步,以卸去那股力道,此時又湊向前來,說道:「屬下已讓人將瓊琚樓內機關重新造過,圖紙在此。」語畢,他從懷裡掏出一張薄紙,裡頭密密麻麻繪滿機關密道,何仲棠接過細看,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已全數記牢,隨後將薄紙湊到燭火上燒得乾乾淨淨,只餘灰燼。

  「工匠呢?」

  「皆處理妥當。」

  何仲棠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恕白華斗膽,」白華斟酌再三,說道:「既然本門機密被盜,現下對我們不利,四大派銳不可擋,門主何不解散剩下分舵,化整為零,暫且讓他們去做別的營生,也好保存氣力,青山仍在,再起之日可期?」

  何仲棠尚且未答,月明倒是拍案而起,怒道:「荒唐!難道要將整個意歡門拱手讓人嗎?自前任門主于歡以來,四大派將本門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如今不過失了幾個分舵,根基仍在,有何可畏?還是說,你即是那洩漏機密之人?」

  「護法明鑑,白華並非此意!」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各自有各自的道理,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眼見事態即將一發不可收拾,何仲棠屈起手指,以指節敲了敲桌子,聲響不大,然而足以讓兩人停下。

  「前任門主既將意歡門交予我手,我怎可將他畢生基業毀於一旦?」何仲棠淡淡地道:「不過敵多我寡,確實孤掌難鳴,只好請前任護法再出江湖,一起商討禦敵之計。阿月,若能得梓明叔和盈霜嬸相助,我們勝算便更大些。」說到後半句,已是和自家人說話的語氣。

  月明鼻頭一酸,心知何仲棠十五歲接任意歡門門主,將少年人大好韶光耗費在此,就是由於于歡之故。彼時她與風清年紀尚幼,後來才懂,若非何仲棠接手,意歡門只怕早已隨著于歡病倒一蹶不振,眾人流離失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是如此,何仲棠如今又怎麼可能將意歡門放下。月明柔聲說道:「別擔心,仲棠哥哥,我定會將爹娘帶回。」她抿了抿唇,又低聲道:「若我尋得阿清,也會將他帶回來。」何仲棠出谷已是月餘之前,風清自那之後便失去蹤跡,無人得知他到底去了哪裡。

  她對白華仍是橫眉冷對,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朝房門外走出去。

  「可找到雅風了?」何仲棠問道。

  瓊琚樓裡,另一個消失無蹤之人正是雅風,算來還比何仲棠出谷之日早上幾天,他只收拾了細軟,衣服、書畫和七弦琴都留在屋裡,並未帶走,亦沒留下隻字片語。那時眾人正忙著應對各大門派,著實分不開身去尋人,於是拖到了現在。

  白華搖了搖頭,道:「弦子也不曉得他去了何處。我已派人去茯城孟師傅那裡,孟師傅雖說自己不知雅風去向,但雅風孤家寡人,無處可去,若當真不在茯城,除非⋯⋯」他不再往下說,兩人心知肚明,一個人吃住行走難免留下蹤跡,要是有心人幫忙掩蓋,那就難尋。這有心人的身份只可能是一個人。

  何仲棠沈思片刻,拿來筆墨紙硯,寫下「在蓪城」三個大字,沒頭沒尾,亦無署名。他把那張紙交給白華,淺笑道:「將這封信送予孟欣芝,雅風若藏在她那裡,避不見面,這便是餌。」

  白華雖不知這三個字的底細,也能料想大抵與雅風身世有關,便應了聲,將信收下。兩人又談了些事,他方才離開。

  

  桌上筆墨未收,此時若喚人服侍,來的便是易容成巧燕的翠蓮,何仲棠不願見她,便攤開一張新紙,沾了濃墨將寫起來。他心思不在其上,只是隨意揮毫,回過神來,紙上反反覆覆寫了「無思遠人,勞心忉忉。無思遠人,勞心怛怛。」這四句話。他不由得啞然失笑,這幾句話,說穿了便是莫要思念遠居之人,以免為其傷神憂心,於他而言也算貼切,只是遠的並非距離罷了。

  何仲棠將紙張摺了又摺,摺成細條後從燭芯引火,火光在他臉上明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雙含情目,紙張易燃,燒得極快,一下便成了灰燼。他把木狐收入懷中,朗聲道:「進來。」窗外有人低聲應答,咿呀一聲窗戶推開,那人躍了進來,紅衣狐面,正是假扮成他的采露。

  「事情都辦妥了?」

  采露答道:「正如門主所料,無石老道一見屬下便抱怨連連,強辯自己傳訊有誤,是因為在靈山派中未能獲人信任,得到消息時總慢了一拍,如果要他繼續為咱們做事,非得立下大功不可。那老道又言:『大快人心!無嶂那傢伙好不容易請出師叔,到處吹噓將瓊琚樓樓主打下懸崖,沒想到你活蹦亂跳,他可大大丟了臉,只怕這掌門之位……嘿嘿,也要坐不長。』」

  「不過為了一個掌門之位,就背叛師門,認敵為友,名門正派也不過如此。」何仲棠微微一笑,說道:「這樣的人,平時得讓他餓著,到時把生肉扔在他面前,自是立刻拆吃入腹,一點兒也不會懷疑。」

  「是,屬下裝做不理,他又急急忙忙說,分舵之事讓凌霄派佔盡好處,可是毫無油水可圖,要是能讓他破獲幾條運送赤鱬的路線,那是最佳。」采露回想,不由得隱隱生厭,意歡門或許行事蔑視禮法、只管自身而不顧他人,可也未曾想過要搏得品性高潔之美名,而這些正派之人,卻是妄想名利皆取。「屬下裝作富商,與龍興、蛟福和德威三間鏢局皆談妥,加了一大筆銀子,要他們走鏢時不拿旗幟、不喊局號,沿途綠林盜匪可以先打點,但一切低調為上。他們雖有幾分顧忌,屬下推說事關重大,不能讓仇家有跡可循,他們也就答應了。」

  龍興鏢局與執濤派頗有淵源,不僅現任當家曾拜入門下學藝,過去也曾迎娶執濤派美嬌娘;蛟福鏢局每年都向聿河派送上大禮,為求走鏢時能以聿河派之名恫嚇盜匪,也讓武師受聿河派弟子指點,從他們手裡習得一招半式;德威鏢局是凌霄派數代前旁系所創,因為與昔時掌門不合,便憤而離去,自立宗派。這三間鏢局,都與四大派脫不了干係。

  「可要跟無石老道說清楚,既要立功,這些『邪道中人』就得殺得乾乾淨淨,不留一人。」何仲棠狐目彎起,眼裡眉梢都帶著笑意。

  靈山派無石道人自十餘年前敗在師弟無嶂手下,與掌門之位失之交臂,便始終忿忿不平,無嶂聲譽越高,他就越是怨恨,到後來竟放浪形骸、不守清規,私下白日喝酒,晚上則是喬裝打扮逛到窯子裡去,誰知那是意歡門的營生之一。五年前,無石與小倌顛鸞倒鳳之時被埋伏一旁的意歡門人制服,原本若是不從,就要將他赤條條綁了送到靈山派門前去,未想無石對無嶂積怨許久,竟欣然答應做意歡門的一枚內應,只要能讓無嶂不舒坦,他樂觀其成。

  采露卸下狐面,露出易容過後的模樣,正要退下,卻被何仲棠叫住:「無石老道可有看出端倪?」他略一思索,說道:「門主寬心,料想牛鼻子分辨不出。屬下易容之術除非親近之人,否則不易發覺破綻。」

  「親近之人……」何仲棠眼眸低垂,複雜神色一閃而過,他笑道:「無事。你向來謹慎,我十分放心。」



  
本文最後由 翾刖 於 2024-5-22 16: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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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5-30 14: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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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正盛,但漫天火光更為灼人,此時正是花街柳巷休息的時候,但見南風館裡的小倌、婢女或小廝倉皇逃出,多半衣衫不整,只隨意抓了件衣衫套上,甚至有人光裸雙足。火是從裡頭竄出的,凌霄派門人早在外頭嚴陣以待,他們一行五人,以宋修齊為首,皆是能以一敵十的好手。霎時間兵刃相交之聲不絕於耳,夾雜呼喝聲,誰也逃不出包圍。

  封如閑自出谷以來潛心練劍,每日除內息運行,修補耗損真氣,便是反覆演示祁柏雍所使那一劍招,雖然只是一劍,卻有諸多精妙之處,他每使一次,就多了一分體會。他蝸居宋府,那院落裡只住他一人,誰也不會來打擾,有時幾天裡除了灑掃的僕役外,竟見不到其他人,連師父、師弟也不得見。

  這日他讓內力運轉過十二周天,師弟便急急忙忙拉著他出門,不及解釋,兩人跨上駿馬,往東疾行一天一夜,方才到了蕎城。宋修齊並未解釋太多,只說得知蕎城有意歡門分舵如意坊,師父有命,偏偏排行第四的徐師弟與第六的丘師弟卻身上帶傷,尚須休養,不得已只好將封如閑拉來相替。他按下複雜滋味,臉上仍是平心靜氣的模樣,然暗暗心驚,若非兩位師弟有礙,挑了意歡門分舵一事,他竟是全然不知曉。

  封如閑到蕎城時火光已起,他怒目橫視師弟們,問道:「誰點的火?莫說傷及無辜百姓,裡頭的婢女小廝難道人人都是大惡人?就是意歡門人,那也罪不致死。」他身為大師兄,說話向來有份量,可師弟們雖低頭將眼神避開,並無悔過之意,他暗嘆一聲,不再多說。長劍在手,他招招留情,對手無寸鐵之人,那便以指法將其點倒,若對方亦拿了兵器,他也多半不傷要害,讓人不能動彈就是。

  如意坊規模不大,門人多半武功不高,縱有幾個不好應付的對手,又怎麼難得了凌霄派好手。他們殺了一陣,血腥味漸濃,封如閑望去,見師弟們下手毫不留情,或者一劍斃命,或者斷手斷腳,他皺起眉頭,又點倒了兩個人。

  「師兄,隨我來。」

  他依言跟隨宋修齊入內,一路上密道暗室不少,宋修齊卻暢行無阻,彷彿對該處哪裡有機關爛熟於胸,封如閑微覺詫異,不及細想,他們搶進一處暗室,那裡竟然不受火舌侵擾,只是並未點燈,房間深處看得不清,只能從模糊身影分辨裡頭佇立一人。兩人不願貿然前進,就怕敵暗我明,一個不小心就中了別人的陰招。

  宋修齊長劍橫在胸前,左手捏了個劍訣,正是一招「雪道橫梅」,他喝道:「你就是此處舵主玄鈺?還不束手就擒!」

  那身影震了一震,但見那人從裡頭緩緩走出,長髮未束,只著中衣,肩上披著一件醬紫色衣袍,容貌雖美,面上卻顯露出詭異之色。更要緊的是,那人手上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一把鋒利短刀就抵在脖子上,刀刃陷入皮膚,鮮血滲了出來,沾染衣襟一片鮮紅。那孩子扁著嘴,滿眼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不敢哭出聲。

  「要是向前,我就是一刀。」玄鈺森然道:「堂堂凌霄派大俠,怎能看無辜孩兒在自己面前枉死?」

  「意歡門若是連稚兒也殺,豈非豬狗不如!」宋修齊怒道。

  「豬狗不如又如何?貴派屠殺我門弟子之時,可有把他們當人看待?左右是死,何不拉著旁人陪葬。」玄鈺冷笑道,刀刃又捺進那孩子的脖子幾分:「這孩子被父母賣入如意坊,也算是意歡門的人,兩位若要殺我,記得連這孩子也一起殺了乾淨。」

  那孩子聽不太懂,只知有人要將自己殺了,脖子又痛,大顆淚珠滾落,落在染紅的衣襟上,他細聲說道:「坊主,翎兒好怕……」

  「怕什麼!你要是落回那對父母手裡,與死何異?」

  言下之意,竟是別有隱情。

  雙方僵持不下,宋修齊氣憤難當,封如閑亦是怒不可遏。江湖雖不管王法,也自有一套規矩,挾持稚兒自然是惡,就是打家劫舍的綠林盜匪,也不傷婦孺,誰要是打破了禁忌,那便為江湖人所不齒。他結識海棠公子與意歡門其他門人以來,雖是邪道,心裡仍對他們存著一分敬重,而眼前這人品行如此低下,他不禁心生厭惡。

  封如閑劍尖輕顫,他見那孩子嚇得厲害,心下不忍,強歛怒氣,溫言道:「玄鈺坊主,若你將孩子給放了,封某答應,絕不傷你性命。」

  「哼,口說無憑,憑什麼讓我相信你?」

  「就憑封某說到做到。」錚的一聲,他還劍入鞘,往前走了幾步,伸手便要去接過那孩子。

  「師兄!」宋修齊急得大喊。

  玄鈺面露躊躇之色,眼珠子轉動,從上到下打量封如閑,只見他突然面色猙獰,目眥盡裂,癲狂大笑,怨毒說道:「哈哈哈哈哈!原來是你!原來就是你!我還想海棠香囊究竟給了誰?無怪機關重重也擋你們不住,原來是被自己人出賣了!」他不再猶豫,手起刀落,利刃狠狠劃開那孩子喉管,封如閑雖搶步向前,又怎麼阻止得了。

  溫熱鮮血濺得他們一身,封如閑以擒拿手法抝斷玄鈺肩膀,宋修齊的長劍卻已刺入腰脅,玄鈺登時氣絕,手裡還緊緊抓著那個名為翎兒的孩子。

  宋修齊蹙眉問道:「師兄,那海棠香囊……」話還沒說完就被截斷,封如閑神情嚴肅,語氣凝重:「師弟,是誰告訴你如意坊即是意歡門分舵?又是誰將機關圖給你?」

  「師兄,我不能說。」宋修齊直直望向封如閑,眼神坦然,說道:「師父不讓我告訴你。」

  回到蘭城,又是一天一夜,未料到福伯焦急等在門口,原來是李叔李嬸已尋得綠映蹤跡。兩老一路追蹤,綠映竟回到萸城,只是香花已殞,未及留下遺言,不知遭誰毒手。

  


  「公子請隨我來。」

  封如閑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又站在瓊琚樓前。回到蘭城,他僅匆匆洗漱過,換了件衣服就離開宋府,漫無目的在街上遊盪,跨出大門時天色還亮,現在卻已入夜,沒想到自己竟走到了這裡來。門口小廝認得他是熟面孔,一邊派人去通報,一邊熱絡招呼。他緊握著腰間繫著的海棠香囊,原想推拒,但有太多疑問待海棠公子來解,縱然對方不想見他,他仍渴望一見,於是點了點頭隨小廝入內。穿過大堂與迴廊,海棠公子樓前點著燈籠,大紅燈籠在夜色沉沉裡格外醒目,屋裡也亮著燈,代表此間主人今天有客。他微微一愣,記不起前幾番來到這裡,燈籠是明是暗。

  拾階而上,推開門扉,清冽中帶著辛辣的氣味不變,時序入秋,夜涼如水,屋裡卻另有一股暖意。海棠公子依舊紅衣粲然,緋色綢帶束著腰身,眼角一抹胭脂點綴,既艷麗又風流,當時他初次進到這間小廳,對方便是這副模樣,封如閑倒覺生分,不如在谷底時親近。海棠公子見他來了,便往酒盞裡斟酒,封如閑的腳步卻僵在門口,難以向前再走一步。

  他低聲道:「你不問我來這裡做什麼?」

  何仲棠慵懶一笑,拉著封如閑的手入座,將酒盞推到他面前,自己仰頭喝乾了另一杯酒,笑道:「男人到南風館來,還能做什麼?無非貪求魚水之歡,露水姻緣。封公子深諳此道,倒是讓人訝異。」他挾了幾箸吃食擺進小盤裡,又道:「酒是薊城名酒,釀酒之人已逝,彌足珍貴。搭配正當時令的菌子食用,更添鮮美。」

  「我不是……」封如閑急忙反駁,他望向海棠公子,那雙狐目雖然彎起,卻無半點笑意,他心下難受,說道:「我來,是想問海棠公子幾個問題,盼能得到回答。」

  「封公子要我用什麼身分回答你?是海棠,還是……幽歌?」何仲棠勾起嘴角,又抿了一口酒,問道:「你又以什麼身分聽?是恩客吳公子,還是封如閑封大俠?」他端著酒盞起身,毫無預兆往封如閑腿上落坐,湊近耳邊低語:「或者,封公子別有所圖,不過想聽聽床笫間的胡話?」

  分明在谷底時兩人極盡曖昧,天天前胸貼後背,但隔著幾層秋衣,封如閑仍覺得相觸之處猶如火燒,火星燃上身軀,轉眼間便將人燒得體無完膚。他想立刻站起避開,卻又不敢亂動,雙手亦不知安放何處是好。他面紅耳赤,急促說道:「我願回到谷底,你我以誠相待之時。」

  屋內一片靜默,燭火輕晃,漾出一片暖黃微光,兩人間卻冷了下來。封如閑不明所以,只見海棠公子起了身,往前走幾步,他怔怔望著那一身紅衣的背影,那人仰頭喝盡了手裡的酒,青絲如瀑,再轉過身時又是那張盈盈笑臉,指了指桌上酒杯,笑道:「一杯酒,回答你一個問題。」

  他喝下杯中瓊漿玉液,無心分辨滋味如何,思忖再三,問道:「普門寺眾僧可是你所殺。」

  海棠公子長眉微挑,像是不曾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

  「是。」

  封如閑胸口一震,不敢相信事實真是如此。他信海棠公子不是惡人,信意歡門賣赤鱬有其苦衷與隱情,但普門寺十餘口無辜僧人的性命,卻真真切切葬送在那人手裡。他聲音微顫,問道:「為何這麼做?」

  「這可是第二個問題了。」

  那人淺淺一笑,將他眼前酒盞斟滿,封如閑抿了抿唇,再次喝盡杯中物。

  「意歡門人……殺人何需理由。」何仲棠憶起當時,笑靨越深,眼眸如一池寒潭,極靜,極冷,他輕笑出聲:「那些大小和尚既稱我為邪魔歪道,死在我手下又有何足惜。」他抬手將酒滿上,輕聲道:「這杯酒喝了,封公子便能問第三個問題。」

  封如閑端起酒盞,一時間竟不知該不該喝下這杯酒,想不想知道那些答案。

  海棠公子手上有鮮血,他又何嘗不是。

  這杯酒他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啜飲,彷彿能將煩惱隨酒液吞入腹中,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一口氣將殘酒飲盡,他卻突然失了力氣,手指拿不穩杯盞,一晃便掉落桌上。他試圖驅動內力,未料丹田空蕩蕩的,竟無力可借,封如閑大驚,身子卻不受控制,慢慢軟倒,渾身猶如火焚,能聽、能視、能嗅,可是連一根小指頭也挪動不了。

  他趴伏在桌上,知道自己著了海棠公子的道,三杯酒,是他自願喝下。

  「情勢如此,你仍隻身前來,究竟是有勇無謀,還是蠢傻?」輕笑聲在耳邊響起,封如閑欲辯解,可舌頭像被吃了一般,說不出話。他暗暗嘆一口氣,自己不過是憑著一股確信,相信海棠公子不會加害於他,因此毫無防備,或許確實與蠢傻無異。

  「封大俠所中,是意歡門的獨門媚藥『夜合歡』,沒有解藥,若不與人交合,即會氣孔閉塞而死。」

  海棠公子湊在耳邊說話,氣息弄得他又熱又癢,胸腹間升起一股燥熱,封如閑哪裡服用過媚藥,他只覺天旋地轉,周身無處不發疼,每一寸肌膚都像架在火爐上,燙得嚇人。若非他無法動彈,只怕真的要跳起來,將外袍裏衣全都脫去,浸入冷水裡,才能去除這份燥熱。

  「或者,封大俠將清白之身交在我手裡,你可願意?」

  他理應生厭,或者忿忿不平,但封如閑內心一凜,發覺自己就算能發聲,也說不出寧死也不願意與海棠公子共赴巫山的話語。他神智漸散,眼簾闔起,暈過去前腦海裡只有海棠公子那雙讀不出喜怒的眸子。

  紅燭成淚,何仲棠將封如閑打橫抱起,穿過珠簾走進臥房,輕輕放在床榻上,此景相似,此情已與過去不同。如今意歡門與武林正派間風聲鶴唳,一觸即發,他前手滅了四大派的人,後手又有一個意歡門分舵被毀,一場大戰在所難免。他以為自己已對封如閑摸得透徹,可卻猜不透這人為何還來瓊琚樓?

  他從木櫃中翻出一個小小瓷瓶,青綠瓶身,細頸寬腹,容納不了太多東西。放在酒中的藥不是「夜合歡」,是「蝴蝶夢」,不是媚藥,只是不那麼尋常的迷藥,蝴蝶幻夢有解,合歡之欲則無。何仲棠含著解藥,俯身以唇相覆,撬開封如閑的牙關,將藥渡了進去。

  「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何仲棠伸袖擦去對方唇角溢出的藥液,忍不住多停留了一會兒,他低聲問道:「若真是媚藥,你又會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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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Herethere 感謝海草! 2024-6-5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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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6-5 16: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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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如閑悠悠轉醒,屋裡只有一盞豆燈微亮,光線不明,但習武之人視力較常人好上許多,已足夠他看清周遭。放眼望去,擺設皆感熟悉,正是海棠公子的臥房,櫃子上那個木盒仍在相同的位子。他驀然憶起自己這次前來忘了帶糖食,不知木盒裡是否還有果子蜜餞,讓那人喝完苦藥後能夠潤一潤喉;他隨後心裡苦笑,笑自己天真,難道還有興師問罪的人幫對方準備點心的嗎?他雖能聽能視,卻依然動彈不得,發不出聲,封如閑深吸一口氣,試著調動內息,發覺流暢無阻,應是無礙。

  他想起媚藥之說,自己既然沒死,莫非已與人交合,解了「夜合歡」的毒?而對象是誰,除海棠公子外難道另有他人?思及此,他不禁氣血上湧,一顆心瘋馬般橫衝直撞,險險岔了氣息,又發覺自己衣衫整齊,錦被好好地蓋在身上,身體亦無異樣,怎麼樣也不像與人歡好,想來那人又騙他,封如閑鬆了一口氣,卻又有幾分悵然。

  空氣裡飄著濃郁甜香,與此間主人慣用的氣味相異,他微覺詫異。海棠公子不在內室,亦不在外頭小廳,鄰室卻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封如閑閉上眼睛,凝神去聽,鄰室與他所在位置只有一牆之隔,他運起內力,聲音雖小,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只聽一蒼老聲音道:「嘿嘿,幽歌啊幽歌,你把我擱在這小偏廳,莫非房裡藏了什麼古怪?」這聲音聽來有幾分耳熟,封如閑確信自己聽過,但究竟在何時何處,倒是想不起來。另一人輕輕一笑,還沒說話,封如閑就已聽出是海棠公子,他想閉耳不聽,卻又忍不住聽下去。

  海棠公子笑道:「小倌房裡還能有什麼?不過是個出手闊綽的客人,酣睡至此時仍未醒罷了。」

  那老者哼哼兩聲,明顯不信,說道:「你可不是普通小倌,是瓊琚樓之主。當今世上就算是皇親國戚,只怕也不敢讓你奉為上賓。」

  海棠公子並不作答,只問道:「道長今日前來,是來向幽歌打趣的麼?」

  碰的一聲,想來是那老者用力往桌上一拍,氣憤難當,怒道:「貧道今日為何而來,你難道不知?」

  「是了,道長想必是親自前來致謝,畢竟若非消息靈通,哪能一口氣破獲三起瓊琚樓派人運送的貨。就算當年你答應做意歡門的奸細,多年來盡心盡力,這可是一份大禮。」

  「混帳東西!你讓老夫誤信那貨是赤鱬,趟子手也是意歡門的人。結果呢?不僅馬車裡頭盡是些胭脂水粉、衣服雜物,就連那些人也不是意歡門的人!龍興、蛟福、德威,哪一間鏢局都和四大派脫不了干係,這下可好,你要我怎麼向武林同道交代?我靈山派的名譽豈不毀於一旦?」

  海棠公子冷笑道:「無石道長心狠手辣,哪可能留下證據,讓武林同道知道襲擊是你所為?想必三家鏢局趟子手都死了乾淨,身上傷口也被搗爛,看不出是什麼武器、哪一門派的招式,至於跟隨道長的好手……嗯,要不是忠心耿耿,就是已被毀屍滅跡,開不了口。」

  封如閑大吃一驚,一則因那老者竟是靈山派無石道長,多年前他陪師娘回家省親,曾經見過一面,記憶中是個和藹可親的長輩,未料到與意歡門有如此深的糾葛,背叛師門;二則他對那幾間鏢局略有印象,都可算上小有名氣,受人敬重,他月餘以來耽溺於劍招之中,究竟錯過了多少事情。

  無石道長聲音顫抖,驚道:「你、你何以說得像是親眼所見?」

  海棠公子又道:「道長原先想以此為靈山派立下大功,事成後逼無嶂讓出掌門之位,只可惜非但無功,反而有過,若是讓人知道線索從意歡門而來,道長便不用在江湖上立足了。」

  無石道長大喝一聲,長劍出鞘,嗡嗡作響,怒道:「你這邪魔歪道,真當我不敢殺你麼?」

  要不是全身癱軟,封如閑當立馬一躍而起,擋在海棠公子面前。無石道長人品如何尚且莫提,雖在掌門之爭敗給無嶂,確也是浸淫本門功夫許久,功力深厚,不容小覷,更何況海棠公子在繁花坂上所受的傷,不知道痊癒了沒有?他暗暗懊惱,自己分明時刻掛記,竟未詢問對方傷勢,只得在這裡空著急。

  海棠公子冷冷地道:「莫說你殺不了我,就算能,只要尚存一個意歡門人,消息暴露,你就會被天下人所不齒。」

  無石道長大聲說道:「那簡單,我殺光你意歡門人便是!」

  無石尚未發難,但聽兩聲清脆掌擊,有人踢開鄰室門扉,闖了進去,又聽得幾聲輕喝,已與無石交上了手,從兵刃交擊之聲聽來,應有兩人。一道低沉男聲呵呵笑道:「我夫婦倆退隱江湖許久,不過現在看來,功夫也沒擱下太多。」又聽一細柔女聲斥道:「你要自誇,也先等將這牛鼻子拿下了再說。」

  封如閑雖不能眼見鄰室動靜,也能聽出雙方打得難分難捨,那對夫婦任何一人都能與無石道長單獨一戰,雖有一人功力較弱,但兩人招式配合得天衣無縫,無石道長以一敵二,終究雙拳難敵四手,不時即會落於下風。

  那男聲朗聲問道:「門主,要死的還是要活的?」

  海棠公子笑道:「留他一命,那才有趣呢。」

  此時屋裡甜香味漸濃,封如閑頭又暈了起來,忽感困倦,他登時醒覺,自己手腳無力,並非藥物的麻痺作用未退,而是這房裡點的薰香。他勉力支持一陣,仍然不敵藥物作用,昏了過去。

  


  何仲棠輕撥珠簾,走進內室,見封如閑已沉沉睡去,便將香薰熄滅,開窗通風。他在床邊坐下,細細觀看,覺得對方眼耳鼻口都長得極好,朗目疏眉,鼻樑挺直,面容溫潤如玉,他平時見慣了各色美人,原本對封如閑的樣貌並不上心,現在心生愛憐,自是歡喜不已。

  他喚來翠蓮,要她準備軟轎將封公子送回宋府,若門房問起,就說封公子不勝酒力。翠蓮應下,他又不能放心,安排幾個好手隨侍在旁,切莫不能出了什麼差錯。將種種事情都交代得當,才慢慢踱回偏廳,這時無石道人已被制伏,點了啞穴,滿臉敢怒卻無法可言。

  何仲棠在太師椅上坐下,端起杯盞,以杯蓋撇去茶上浮沫,品了幾口茶,做足了戲,方才悠悠說道:「無石老道,今日我不殺你,只因你還有用。」他垂眼淺笑,語氣裡卻滿是威嚇之意,又說道:「棋子要是無用了,便棄之。聽清楚了麼?」說罷,揮了揮手,讓人將無石帶了出去。

  無石一走,他便換了張面孔,滿臉親暱之色,拉著那兩夫婦的手親近,說道:「梓明叔、盈霜嬸,久違了。」婢子將桌上茶水點心換過一批,兩夫婦一路山水迢迢,何仲棠刻意吩咐廚房準備甜湯,每人一盅,雪蓮子飽滿,銀耳晶瑩剔透,百合根微苦帶甘,不僅味美,更有消解疲勞之效。

  趙梓明將雁翎刀還刀入鞘,梅盈霜亦將乾坤環收回懷中,兩人也不依意歡門規向何仲棠行禮,反倒是將人上下左右看了一輪,如同尋常親長關心小輩那樣,不管年紀多大,總要詢問吃飽穿暖了沒有。梅盈霜細細把過何仲棠脈象,提筆寫了一張藥方,說道:「你內傷已好得差不多,可是若要功力恢復如前,非得好好療養一段時間才行。」她嘆道:「如果風清那孩子在,定能更早幫你調養。」

  何仲棠笑道:「有盈霜嬸在,那也是相同。」他將那張藥方收起,神色黯然,低聲問道:「義父的墓……如今在哪裡?」

  「在荃城。我們幫他找了個僻靜之處,山明水秀,阿歡早年和程夙在一起時去過那兒,很是喜歡。可惜後來……」趙梓明一句話都沒還說完,腰間就被妻子一個肘擊,他吃痛住嘴,滿臉不解看向梅盈霜,在瞪視下才恍然大悟換了話題:「阿棠,剛才在你房裡的人是誰?」

  「待事情都了結了,該去祭拜他老人家。」何仲棠長吁一口氣,道:「不過是一個尋常正派弟子。要將無石老道的醜態洩漏出去,總要有個缺口。此人性格正直,由他來說,自是讓人信服得多。」他又問道:「這次所托之事,不知進展如何?」

  「已完成十之八九,剩下的,阿月自能應付的來。」趙梓明勺起甜湯,還沒放進嘴裡,忽然爽朗笑道:「其實阿棠也不用問我,你不都知道了嗎?」

  「還是聽二位親自相告,那才安心些。與四大派友好幫派繁多,若此事能成,便能消減他們大半勢力,未來衝突一起,本門就佔了優勢。只是勞煩兩位出馬,阿棠過意不去。」何仲棠柔聲道:「盈霜嬸身有舊疾,若非情況嚴峻,我也不願意麻煩您。藥材庫裡收了一批新藥,盈霜嬸若有用處,自可去取。」

  趙梓明咕嚕幾口將甜湯喝完,梅盈霜見狀,將自己面前那盅推了過去,兩人相視一笑,趙梓明大口吃了起來,何仲棠則是將自己的遞給了梅盈霜。

  「阿棠別說見外的話,莫說你如今身居門主之位,算來還是我倆的頂頭上司,就憑你是阿歡義子,看著你從小到大,咱們便是一家人。」趙梓明放下調羹,抹了抹嘴,聲若洪鐘道:「何況意歡門有難,我們怎可袖手旁觀。」

  梅盈霜秀氣舀了幾口甜湯吃下,從袖底掏出素帕將嘴角拭淨,這才說道:「我的病也不需要阿棠擔心,這些年這樣調養下來,早就不礙事。倒是你,若不細心照料自己身子,未來留下病根該如何是好?」

  何仲棠默不作答,心底卻是十分受用,他接下意歡門門主不久後,左右護法亦傳位給風清月明,夫婦倆不再過問本門事務,多半時候也雲遊在外,罕有回意歡門相聚之時,這樣的關心,已許久未曾聽聞。

  「梓明叔和盈霜嬸難得回來,多住些時日再走吧。」

  


  「醒了醒了!師父,大師兄醒了!」

  封如閑再次醒來,眼皮未掀,便聽見師弟宋修齊的吆喝聲,接著便是一聲斥責:「這樣大聲嚷嚷,成何體統。」他睜開眼,天青床帳、梨花木雕花,是他在宋府暫時棲身的小院落,他又動了動手指,已可動彈。他仍有些混沌,想不起來自己如何從瓊琚樓回到宋府,只記得最後躺在海棠公子被褥中,四周有濃濃花香……

  宋修齊那張稚氣未脫的臉映入眼簾,封如閑掙扎著起身,仍覺有些乏力,宋修齊連忙將他攙扶起身,遞過一杯溫茶,嘴裡嘮嘮叨叨說著:「師兄一去就是整夜,福伯說有人見你進了瓊琚樓,我還想著要到那裡要人,誰料天亮後他們便將師兄送了回來,只說你不勝酒力。我不信師兄會在敵營吃喝他們的東西,如此輕敵,於是趕緊派大夫過府查看,幸好只是中了迷香,其餘無恙,發發汗就會解了。」

  封如閑低頭不語,細細思忖,那股異樣甜香果然有詐,但他分明中了另一種迷藥,大夫怎麼會看不出?他又心想,意歡門素來擅長製藥,這等刁鑽罕見的江湖藥物,一般大夫認不出來,那也是當然。

  「閑兒躁進了,何故以身試險?」祁柏雍語氣淡然,隱含不悅之色。

  「讓師父擔憂了。」封如閑知道師父雖然不說,但大概也和師弟一樣找了自己整夜,其中憂心可想而知,不禁愧然。他喝下半杯溫茶,思緒終於清明,猛然想起在瓊琚樓所聽得一件大事,他神情肅然,道:「師父,徒兒有要事稟報。我意外得知,龍興、蛟福與德威三家鏢局一案,究竟是誰人所為。」

  
本文最後由 翾刖 於 2024-6-5 16: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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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6-12 16:3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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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五回



  喀的輕輕一聲,窗扉微響,已被撬開了一條小縫,何仲棠早已醒來卻不動聲色,仍然假寐。瓊琚樓是做生意的地方,人來人往,大堂中觥籌交錯、載歌載舞,客人身邊有小倌作陪,如果出得起價,則會被各公子領回自個兒的房裡,而他的院落,若非有人帶領,誰也不會闖到這來。這幾日屢屢有人窺探,身法不差,卻瞞不過他的眼睛,何仲棠佯裝不知,其實已認出熟悉身影,今日那身影出現地更是頻繁,想必燈火一滅便會有所動作,此時一根細管從窗外深入,吐出幾縷迷煙。他素來多慮,未雨綢繆服下百解藥丸,故作無力不過想引蛇出洞。

  約莫一炷香後,窗外那人見房裡毫無動靜,便推開窗戶,躍進房裡來。那人將油燈點亮,整間屋子亮了起來,那人穿了一身蟹殼青的袍子,袖口收攏,活動起來甚是方便,他在何仲棠床沿坐下,幾度伸出手欲摸摸眼前人的臉,又猶豫著收回,竟是不敢碰上一碰。他癡癡凝望半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低聲喚道:「仲棠哥哥。」

  「阿清。」

  那人吃了一驚,向後縱到窗邊,正是昔日意歡門左護法風清。

  何仲棠狐目微張,面上帶笑,往內側挪了挪,空出足可躺下一人的位置,拍拍床鋪,親暱問道:「阿清不躺到我身邊來麼?以前你和阿月總要爭,現在她不在,這裡便是你的。」

  「騙人!」風清道,語氣怨毒道:「你和那姓封的好上了,身邊哪還有我的位置?」

  「封如閑是凌霄派弟子,我不過是利用他而已。」何仲棠彎起嘴角,說道:「阿清這樣好,又有幾人比得上?」

  風清半信半疑,只是他情根深種,向來慣於聽從何仲棠的話,心愛之人又邀自己同榻而眠,哪能抵得住這樣的誘惑,於是脫了鞋履,真當爬上床躺在何仲棠身邊,不禁滿足地吁出一口氣。

  何仲棠輕輕撫過風清右頰,那裡正是曾被何仲棠擲出酒杯所傷之處,如今已脫去舊痂,在風清自製藥膏下復原極好,不見傷痕;他又揉了揉風清的後腦勺,是出谷那日他以封如閑匕首敲暈風清之處,此時腫脹已消。他緩緩問道:「都好了,是不是?」

  風清先是點了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道:「還疼著。」

  何仲棠也不問是哪裡疼、傷都好了怎麼還疼,只是點了點頭,又淡淡問道:「阿清裁了新衣。舊的那身去哪兒了?」

  「扔了。穿著不合適。」風清聲音陡硬,顯是勾起了傷心處,舊的衣衫黑底寬袖,繡上一大朵鮮艷如血的曼殊沙華,是意歡門護法衣服,他現在怎麼還能穿。

  「我倒覺得阿清穿那身衣裳好看。」何仲棠恍若未聞,微微一笑道:「等你回來,我再讓人做一套新的給你。」

  「就算好看,不合適,也就不能穿了。」

  「梓明叔和盈霜嬸也回來了,阿清不去見見他們麼?」

  「我不能見他們。」

  「子女見父母,那是天經地義的事。阿清不能見他們……」何仲棠頓了一頓,口吻淡漠,像說一件不相干的小事,問道:「是因為你將意歡門分舵位置、機關都出賣給四大派,害死數百本門弟子?還是因為你背叛父母親姊,罔顧親情,連畜生都不如?」

  「要不是你──」

  風清怒道,翻身而起,突然背後微感刺痛,何仲棠青鋒出手,劍尖已抵在他的背心上,只須往前一送,便能取風清性命。何仲棠有心留情,只割破衣衫,劃傷了點皮肉,連血都沒滲出多少,若是他人,早就被一劍殺了,只是他們不僅一同長大,風清還是趙梓明與梅盈霜之子,他不忍下手。然而對風清來說,這痛無異於撕心裂肺、心如刀絞,仲棠哥哥還是對他出手了。

  「阿清若要走,我只能殺了你。」

  風清不言,卻也沒再往前邁步,他知道自己無論功力武技都差何仲棠太多,在對方手下不可能走得了,只能等。

  「你沒將我的身份告訴四大派,我很歡喜。」何仲棠又道,嗓音雖沉,語氣卻如蜜糖。

  忽聽噹的一聲,銀劍落地,何仲棠突覺力氣如被抽乾的池水,一點不剩,就連站也站不穩,頹然倒下,他還未癱倒在地,就被風清一把抱住,小心翼翼地將他抱回床上。他內心苦笑,心知肯定是風清動了手腳,自己不久前才用同樣的手段算計封如閑,未料報應那麼快就回到自己身上。

  「阿清越來越厲害了。」手腳雖無力,卻不礙說話,何仲棠氣定神閒,不僅未顯驚慌,話語中反倒有幾分讚賞。一來他篤定風清不會傷他,意歡門可滅,「仲棠哥哥」卻是傷不得的;二來眼下情況不明,貿然斥責或面露驚色,只怕對此無益,不如靜觀其變,走一步算一步便是。

  「你不該防我。」風清眼中有幾分癲狂之色,他將頭靠在何仲棠肩上,說道:「你戒備我用藥對付你,事先服了百解藥丸,此為其一;又因為想傷我,動用了內勁,此為其二。若缺了這兩者其中之一,迷香都對仲棠哥哥起不了作用。不要緊的,藥退了就無事。」

  「我怎麼會跟你計較。」何仲棠柔聲道:「好久沒聽阿清說那麼多話,你在凌霄派,也和那裡的人說那麼多麼?」他知風清背叛,卻不能確定對方投靠的是四大派中的哪一個,此刻不過一賭。

  風清笑了幾聲,苦澀道:「你不要我,我就要把你珍愛的東西全毀了,而且毀在那個姓封的手裡,看你還愛不愛他!」他抬頭怔怔望著何仲棠,顫顫巍巍地將手貼上對方的臉,問道:「仲棠哥哥,我就這樣帶你走,每日服侍你,更衣、餵飯、洗沐,全都由我來,你一根小指頭也不用抬,好不好?」

  何仲棠心下一驚,風清之意,竟是要廢他手足武功,將他當作禁臠,如此一來,餘生不過是一徒具人形的肉塊,與廢人無異,真當是比死還難過。這樣一想,怒氣便生,他沉下臉,冷道:「阿清要的是我麼?還是塊任你為所欲為的肉?」

  風清氣極,卻又無比悲哀,不禁號哭出聲、淚如泉湧,大聲道:「你不懂!你就是不懂!」他翻身壓住何仲棠,胡亂往對方臉上吻去,口中尤自喃喃說道:「我要你,我就要你而已!」

  何仲棠從未對這青梅竹馬如此生厭,他並非童身,身在南風館裡苟合之事自然也看得多了,並不覺得有什麼,小倌與客人間好歹是買賣上的你情我願,風清此舉,卻是那最下三濫的。

  「阿清真髒。」何仲棠輕聲說道。

  風清動作一滯,滿眼驚慌之色,他苦苦哀求:「不是的,仲棠哥哥,我……」話未及說完,外頭卻響起敲門聲,門外那人朗聲說道:「門主可睡下了?白華有事求見。」

  若單論武功,白華大為不如風清,後者雖因年紀輕,功力尚淺,臨敵經驗略嫌不足,但一手乾坤環倒是盡得母親真傳,但白華輕功極好,兩人過招非到五十招以上方能取勝,絕不可能一擊斃殺。白華如叫喊起來,引來其他人,自己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風清咬了咬牙,連鞋也來不及穿,便從窗口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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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6-20 11:5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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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過晌午,雅風在自個兒的臥房裡用了膳,二菜一湯,一碗摻了粗糧的米飯,誰能料到製琴大師孟欣芝的飲食竟如此寡淡。他離開瓊琚樓,未帶弦子一道離開,一來是匆忙,二來則是心有猜疑。雖是貼身小廝,也是他親手挑選、培養出來的,仍終究是意歡門的人,說不準轉身就把他的行蹤洩露給門主。他進入瓊琚樓前生於商賈之家,慣於有人服侍,此番前來投靠孟欣芝,著實因為無處可去,幸得收留,而孟大師生活簡樸,僅有兩名琴僮、一個燒菜婆子和一名長工,倒也慷慨,將一名琴僮梧桐供他使喚。

  孟大師每日寅時四刻即起,午膳後小憩一會兒,未時三刻又起,繼續手上的活兒,此時正是孟欣芝休息時候,整間宅子靜悄悄的,生怕打擾到她。雅風未有午睡習慣,若在瓊琚樓,只怕他才剛醒不久。閒來無事,他拿出七弦琴,抹、挑、勾、剔皆懸在琴弦之上,指法精準流暢,卻未發一聲,彈罷一曲,有些意猶未盡,他想起自己昨日作了一首新曲,尚需細細琢磨,不如趁這時候完成。

  他找了又找,就連床鋪也翻遍了,連半張紙片也沒找著,正當苦惱之際,忽爾想起,昨夜他興沖沖將琴譜拿到了琴房,演示一遍給孟欣芝點評,收穫不少,又改了幾個未臻完善之處,想來是隨手放在琴房了。

  琴房門口,另一琴僮練實從屋子裡端了字紙簍出來,打算拿到後廚焚燒,雅風急急忙忙將他攔了下來,顧不及解釋,一股腦兒將裡頭的東西都倒出來翻找,也不管練實在旁大呼小叫。沒能找到琴譜,卻翻出了一張寫著「在蓪城」三個大字的字條,原本被揉成一團,他攤開來看,書法遒勁逸麗,別具一格,他愣了一愣,這字跡他看得熟了,一眼就能認出是誰,那人與孟欣芝全然不識,若有信件寄來,只可能是寄給自己,至於那三個字,就旁人看來或許沒頭沒尾,但他心知肚明那說的是什麼。

  他知白華肯定會派人來孟大師這找人,因天地茫茫,他卻不知何處得以安頓;他同樣不願讓宣文樂插手,除了對此人信心已失,亦擔心有形之物易還,人情卻難償。終究,他是意歡門的人,就算因氣惱白華與其他人做決定時將自己排除在外,有了嫌隙,衝動下負氣離去,也不願以本門安危換取一處容身之地。更何況意歡門對他有恩,當年親姊被惡霸看上,那人品性惡劣,家裡雖無正妻,卻已有諸多小妾,自然是拒絕了媒婆上門講親事,誰知那惡霸求親不成,竟當街擄人,將姊姊強行帶回侮辱了,逼得她投河自盡。爹娘不甘,求地方官主持公道,可那惡霸是其子侄,到最後爹娘反倒被倒打一耙,不僅錢財散盡,亦家破人亡。如不是于歡從牢裡將他救出,只怕他此時已在冥府與爹娘親姊團聚。

  孟欣芝不問江湖事,不會武功,卻因一手高超技藝,贏得黑白綠三道敬重,就算是皇親國戚,亦有向她求琴者,故只要擅琴、懂琴,孟大師在他們心中便如神仙一般,兼之立場超脫,久而久之,江湖人便有個默契,誰也不來這裡滋事,若有無知莽夫冒犯了這個規矩,還會被三方略施懲戒。雅風來到這裡,多少也仗著意歡門不至於為他一人與孟欣芝為難。

  怒氣橫生,雅風忿忿將手中字條又揉成一團,他出走瓊琚樓,便是由於瓊琚樓三公子素來交好,白華與采露卻因自己與宣文樂結交,就欺他、瞞他,彷彿將他當作外人,這口氣叫他怎麼能忍?而他與宣文樂相識以來,即便隱瞞身分,卻也是真心以對,未料對方早早即知他的來歷,甚至想讓他出賣意歡門,相較之下,自己甚至不惜放棄得知仇敵所在地,只因不願背叛琴友,實在太過天真無知。如今連孟欣芝也將寄予他的書信瞞下,如非他急於找到琴譜,這張字條已經被琴僮燒得一乾二淨。

  思及此,雅風怒氣衝衝,大步流星地往孟欣芝的臥房走去,他未拄手杖,腳步一快就跛得更厲害,但他也不管,來到孟欣芝門前,總算還保有幾分理智,未失禮闖進女子閨房,但也用力敲門,非吵得此間主人出來對質不可,琴僮在一旁相勸,雅風卻是聽而不聞。只見門扉微開,一個年約二十七、八歲的女子探出頭來,她膚色白皙有如羊脂美玉,一見即知是不常出門的人,容貌清麗,是個水仙般的絕色美人,此時她鬢髮略散,衣服倒是穿得整整齊齊,正是人人敬重的製琴師傅孟欣芝。她滿臉不悅,皺起了眉,顯然是從睡夢中被驚擾起身,她比了幾個手勢,一雙美目瞪著雅風。

  「師傅問你為何吵她午寐。」練實小聲說道,心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知道師傅最恨人吵她休息,這位雅風公子卻偏偏犯下大忌,只怕就要被扔出宅子外了。

  雅風將手裡的字條攤開,貼近孟欣芝眼前,怒問道:「這封信分明是寄給我的,妳為何將它扔了?」

  他氣勢洶洶,孟欣芝不禁往後退了一小步,隨即又昂起頭,動作激烈比了起來,縱使雅風看不懂她的意思,也知她不認自己有錯,怒氣更盛。練實說道:「師傅說,她與雅風公子雖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往來不深,但一向惜才,當世鼓琴者在技藝上勝得過您的,寥寥可數,這樣一個能者,卻偏偏被主子打斷了腿,美玉微瑕,豈不糟蹋。那地方不回去也罷。雅風公子,師傅是在為您可惜呢!」

  這段話不說還好,說了即是踩在雅風的痛處上,本來他被罰,一時間雖忿忿不平,卻也知自己怠忽職守,那是應當的,只是跛足後他面對另外兩人,總覺得處處不如人,白華與采露並未因此對他另眼相待,他自己內心卻不舒坦。正因如此,也無怪他被氣得包袱一收便離開瓊琚樓。

  「收不收留,是妳的事;要不要回去,卻是在我。」雅風怒道:「若嫌我在這裡礙了妳的眼,大可直接說清楚,何必行那小人作為。」他頓了頓,譏諷道:「妳一身好手藝,卻是個連話也不會講的啞女,豈非瑜不掩瑕。」

  此話一出,莫說孟欣芝雙目圓瞪,火氣簡直要從裡頭竄出來,主子受辱,一旁的練實氣得吹鬍子瞪眼,嚷嚷道:「欸!你這人怎麼這樣?師傅好心收留你,供你在這吃住,就是丟你一封破信又怎麼了?」

  兩人爭執不休,孟欣芝在一旁比劃著手勢,但沒有練實解釋,她比得又快,雅風平常就僅能辨識一二,他倆多用筆談,或者以琴聲傾訴,現在更是一點都看不懂,也就乾脆來個不理不應。孟欣芝怎能忍受被忽視,她柳眉倒豎,伸手推了雅風一把。她身為女子,氣力本就不大,就算長年雕刻木頭練出一些臂力,也還是比不過尋常男子,莫提雅風有內力傍身,這輕輕一推,也不過讓對方身體輕晃。但雅風此時正在氣頭上,一推之下,簡直怒不可遏,揚手便是一巴掌。

  「住手!」

  隨著一聲低喝,雅風的手被格開了來,一道身影橫亙在他和孟欣芝之間,濃眉大眼國字臉,來者正是執濤派少主宣文樂。後頭氣喘吁吁趕來的是另一個琴僮梧桐,他聽見爭執聲,於是便到主子寢房查看,沒想到竟是雅風與練實吵了起來。孟家幾個僕役皆不會武,他擔憂雅風發起脾氣來會逞兇鬥狠,於是慌慌張張出了宅子,往對街的福祿客棧去,原來宣文樂兩日前便抵達此地,為避免雅風看見他夜長夢多,選擇在客棧落腳。宣文樂聽完梧桐繪聲繪影的描述,也不管原來的打算,立即帶上長刀,匆忙趕到孟宅來,果不其然雅風正打算動手。

  雅風定睛一看,怒喝道:「果然是你!原來你們都是一夥的!」

  他跛足一事,縱然有心隱瞞,時間一長仍是看得出來,故孟欣芝與兩個琴僮皆知他腿上有傷,但傷從何來,他只告訴過一個人,那人便是宣文樂。剛才他就隱隱覺得有所古怪,卻一時想不出來怪在何處,此時宣文樂出現在眼前,前後便連貫了起來。

  「雅風公子,此話差矣。」宣文樂皺起眉頭,沉聲道:「孟大師確實聯繫了我,想讓小弟做個說客,勸說你別在回瓊琚樓,那也是一片好心。我倆或許略有隱瞞,但對你確實真心誠意。依雅風公子之才,何必屈就在一間南風館之中?天下琴師,有幾個能夠及得上你。」

  雅風冷笑道:「一個兩個都說是為了我好,卻未問過我究竟想不想要!」他攤開掌心那張字條,又從袖底拿出那枚翠玉扳指,道:「你可知『蓪城』是何處?那是當年害得我長姊慘死的惡人所在。當初門主要我與你來往之時,假意接受招降,洩漏假消息給四大派,如此便告知我那人身在何處,但我拒絕,門主卻未相逼,更在我離開瓊琚樓後送來這張字條。什麼是真心誠意?這便是真心誠意!我才不需要你們假惺惺!」

  孟欣芝與宣文樂面上愕然,雖知字條上寫的定然是個誘餌,卻不知如此重要。雅風將字條與扳指收入懷中,指著宣文樂腰間所配長刀,又道:「你配戴兵器前來,不就是因為不相信我?要是我輕舉妄動,立刻將我格殺於刀下。」

  宣文樂連忙搖頭,急道:「絕非如此。江湖險惡,小弟不過習慣將兵器帶在身上,並無他意。」他見雅風只是冷笑,擺明不信,便將長刀解下,雙手捧了遞到對方面前,說道:「雅風公子若是不信,盡可將它取了去。」

  兵器對江湖人來說是重中之重,與性命相差無幾,俗諺云:「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即是如此。此刻宣文樂將配刀交予雅風,那是極大的信任和誠意。雅風半信半疑接過,心下暗道:「自己的脾氣也太過衝動,何不聽聽他們二人怎麼說?」

  練實老大不服氣,在他心中,雅風公子的琴藝確是一絕,但人品欠佳,面對收留他的孟師傅不僅沒有感激之情,還拿她的殘疾說嘴,實在不值對這樣的人施以好意,他高聲叫道:「宣公子,何必跟這個跛子多說什麼?將他趕出去就是!」

  「你說什麼?」

  雅風自腿傷後最聽不得有人說他跛,先前待在瓊琚樓,白華與采露可憐他,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其他小倌、婢子和小廝更是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現下練實將他最在意之處堂而皇之喊了出來,怎能不氣憤難當,又羞又怒。他一怒之下,拔出宣文樂配刀,一招「迎風待月」就刺了出去,他原本趁手的兵器是一把藏於七弦琴之下的短刀,此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一心只想教訓那口無遮攔的傢伙。

  「萬萬不可!」

  孟欣芝不會武,只能眼睜睜看著長刀就要一刀劈去練實半顆腦袋,宣文樂伸手去攔,但雅風突然暴起,他哪裡來得及阻止,加之赤手空拳,更是吃了大虧,兩人速速交手幾招,雅風長刀揮動,一招「急拍繁絃」攻向左側,途中變招,防不慎防,刺傷了宣文樂的右臂,登時血流如注,雅風一時間也傻住,不再遞招。

  兩名琴僮驚呼出聲,簇擁上去,練實捂住傷口,梧桐立刻撕下衣服內裏為宣文樂裹傷,孟欣芝身影一閃,已擋在雅風與宣文樂之間,美目忿然,滿臉不贊同之色。

  雅風將長刀往地下一擲,怒道:「什麼四大派、什麼孟大師,我全都不稀罕!」語畢,轉身就走。宣文樂傷勢不輕,只能喊著要他留下,另外三人則是不願留他,是以雅風離開孟府後走了好長一段路,身後竟無人追來。他一陣悵然,只覺這天下之大,為何無容身之處。他又往懷裡探了探,離開瓊琚樓時所攜細軟本就不多,這下衝動離開孟府,身上連銀兩也無,只剩何仲堂字跡的那張字條,以及一枚翠玉扳指。

  他嘆口氣,轉了身,只得往蘭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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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6-28 20:3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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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宅可說是蘭城南大街裡最為富麗堂皇的一棟,只見處處雕樑畫棟,紅牆琉璃瓦,就是沒聽過秦老爺名聲的人,見了這棟宅子也能對秦老爺財產之豐略知一二。秦老爺做的是南北貨生意,聽來不起眼,但除細碎什物外,由於秦老爺眼光獨特,總能四處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甚至跟著官家船隊出航,買回大批異國物品,再轉手賣給愛收藏珍稀之物的行家,狠狠賺上一筆,自然盆滿缽盈,富得流油。

  秦宅每日賓客絡繹不絕,出入的皆為貴客,前些日子剛賣完了一批從南洋買回的貨物,這陣子倒是清淨了些,不過來來往往的人只怕還比一些酒樓更多。秦老爺妻妾成群,多子多孫,宅子自然也得建得大一點,正因如此,一處偏僻院落裡竟聚集了江湖上四大派的精銳高手,也無人注意。這處院落雖比其他處樸素了些,但終究華貴的很,只見裡頭數人衣著樸素,身上也無什麼飾物,倒是和宅子本身不相襯了。

  但聽一人朗聲說道:「這回倉促邀眾位來此,實在是不得已,若有疏漏,還請見諒。」這人三、四十歲年紀,一張端正的國字臉,濃眉大眼,他又道:「這些日子來,意歡門傷我正派弟子、毀同道鏢局,死傷無數,這筆帳咱們不能不討回來。我兒好心勸降瓊琚樓裡的小倌,反被對方偷襲暗算,險些送了性命,若不是咱們縱容這頭惡虎太久,又何以如此?」

  「爹!」有人喊了一聲,模樣與那人十分相像,正是執濤派少主宣文樂,他急忙說道:「雅風公子並非……」

  執濤派掌門宣騰浪伸出左手,阻止宣文樂繼續說下去,他道:「原以為這些邪道中人還有人性,未料他們如此惡質,飛禽走獸尚懂得反哺報恩,這些人卻連畜牲都不如。折騰了那麼久,也該將意歡門一口氣收拾了,避免後患無窮。」

  餘人紛紛稱是,只聽一個尖細嗓音說道:「意歡門是該除。只是咱們江湖中人打打殺殺難免,要是受傷了那是自己學藝不精,學成了再去找對方討公道便是,這樣嚷嚷反而貽笑大方。」這人面瘦肌枯,穿著一身泥黃色的衣服,身材瘦拎拎地好像一擊就倒,卻是以使得一手好短匕的聿河派掌門凃邑秀,常言道,「一寸短,一寸險」,以短匕作為兵器,那真是險到了極致,他卻能依此聞名江湖,可見此人功力之深。他看了看四周,口中嘖嘖作響,道:「執濤派遠在芃城,宣兄卻認識蘭城裡這樣的富貴人家,深藏不露啊。」

  宣騰浪臉色不豫,他因獨生子被雅風打傷,一時間氣憤難耐,於是發信邀其他三派掌門來此一聚,以商討剿滅意歡門之事;數日後雖也覺得過於莽撞,但意歡門一事確實也拖得太久,這樣消耗下去,只怕己方也討不了好,不如趁此機會,將宣文樂傷勢誇大了些,一口氣將邪道給滅了。至於秦老爺,那更沒什麼好說,秦家出航總擔心遇上海賊,執濤派人人擅水,可說是海中蛟龍,自然往來密切,而生意上的小事,本來也就無需讓其他門派知道,被凃邑秀這樣一說,反而像自己是什麼趨炎附勢之人。獨子受傷,卻被指責學藝不精,加上秦老爺一事,他向來脾氣直爽,恩怨分明,凃邑秀這酸溜溜的語氣叫他怎麼忍得下去。

  他濃眉一豎,正要發難,卻被截住了話頭。一道人打扮的老者道:「四大派同氣連枝,親如手足,宣兄獨子受傷,我們為他討回公道也是應該。不過,意歡門狡譎難纏,由近來眾多門派受難可見一斑,若沒有一個主掌大局之人,咱們難免像無頭蒼蠅,難以與邪道抗衡。應該立即推派適當人選,這才不耽誤了大事。」

  這話乍聽之下是為宣騰浪解套,實則暗貶,倒像是執濤派積弱無力,連少主受了委屈也得找人助拳。宣騰浪自然聽出話中之意,他慍道:「無石道長此話一出,想必是想競逐大位了?」

  無石道人嘿嘿冷笑,說道:「這倒是不敢。我派掌門在此,就算是師兄,也得聽師弟發號施令。」只見另一道人打扮的人橫過一眼,臉上隱隱不悅,自是靈山派掌門無嶂,他素來知道師兄對自己不服,不過大事在前,理應先求本門團結,哪料得到無石竟在這個時候嘴巴上誠服,語氣卻是不甘。無嶂道:「個人榮辱不過其次,但我靈山派確實削去意歡門不少好手,若以大局為重,擔起這重任,貧道在所不辭。」

  凃邑秀陰森森笑了起來,道:「世風日下,人心炎涼,還能見到靈山派兄友弟恭,感情甚篤,老夫佩服佩服,四派盟主之位,確實非靈山派莫屬。至於到底是師弟騎在師兄頭上,還是師兄雖非掌門卻成了盟主,嗯,這倒不是外人可以插話的了。」

  無嶂冷冷地道:「聽凃掌門此言,是要薦舉自己了?」

  凃邑秀聽了這話,反而氣定神閒,說道:「我聿河派勢單力薄,就連大弟子給人殺了,也報不了仇,今日隨侍身旁的弟子也不過剛入門三年,哪敢與諸位爭能?」他端起茶杯,悠悠哉哉地抿了一口,又道:「祁兄向來不與人相爭,想來對這盟主之位是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否則以凌霄派居我四大派之首,本來就該當盟主。」

  眾人目光颼颼地往祁柏雍那裡看去,他沉吟半晌,還未回話,就聽無嶂道人說道:「祁兄武藝高強,品行高潔,只是……要擔當盟主,貧道認為不妥。松壹師叔曾對貧道提及,凌霄派門下弟子封如閑與意歡門人從往甚密,不惜為邪道中人頂撞正道師長,莫要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才好。」

  語畢,眾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了祁柏雍身後的封如閑身上去,無嶂又道:「貧道絕非懷疑祁兄為人,就怕封師侄年輕氣盛,反被奸人所利用。因此盟主一位,凌霄派還是退出的好。」宣騰浪連連點頭,大為贊同,他雖不喜無石,但對無嶂頗有好感,四大派中凌霄派獨占鰲頭,若這次盟主之位又讓祁柏雍給占了,執濤派更難有翻身之時,他道:「無嶂道長說得不錯,盟主由誰來當,那倒是其次,萬一咱們之中有了奸細,那便糟糕。」

  「說得有理。」

  宣騰浪一愣,他沒想到凃邑秀才剛薦舉了祁柏雍,轉頭又來贊同自己的說法。

  凃邑秀緩緩說道:「這樣一來,執濤派也不該擔任盟主。我聿河派不爭,凌霄、執濤兩派亦退出,這下盟主便落到靈山派頭上啦。就不知是師兄出馬呢,還是師弟?」

  宣騰浪喝道:「慢著,我執濤派什麼時候說要退出了?」

  凃邑秀嘿嘿笑了幾聲,道:「令郎什麼時候招降瓊琚樓的小倌?兩人又是怎麼認識的?這些我們全都不知,既然凌霄派的封師侄與意歡門人來往,祁兄便得不爭這盟主之位,令郎與瓊琚樓小倌相識,執濤派豈不是該同樣退出?宣少俠,你欲招降的小倌,是瓊琚樓裡的哪一位啊?」

  宣文樂看了看父親,後者點了點頭,他便說道:「是雅風公子。」

  封如閑在旁始終不語,就是話頭到了面前,師父未發話,他也就不替自己辯解。這時聽見宣文樂與雅風相識,心頭一震,不由得往宣文樂看去,但見對方傷後臉色發白,面上神色複雜,顯然對父親所言不是完全同意。若非情況不許,他或者早就上前問宣文樂,是否與自己一樣,心思已亂。他又想,雅風公子動手傷人,今天若換成海棠公子,是否也會動手傷他?

  他心下暗嘆,其實要他幫自己辯解,他也不知從何辯解起,畢竟,他一再錯失機會,甚至將海棠公子從瀕死中救起,耗費真氣替對方療傷,也是事實。

  凃邑秀哼笑兩聲,道:「是瓊琚樓三大公子呢,地位不低啊。」

  宣騰浪道:「我兒既被對方打傷,足以證明他的清白。」

  「焉知不是苦肉計。」凃邑秀看向靈山派兩人,問道:「論武功是無嶂道長較高,這事十餘年前爭掌門之位時,各派見證人是都知道的。不過靈山派伏擊了瓊琚樓一行人,卻偏偏漏了樓主幽歌,讓對方活著回來不打緊,還大張旗鼓收了義女,只怕無嶂道長力有未逮,還是得要無石道長掠陣。」

  廳室中一片靜默,各人懷著各自的心思,竟一時無語。

  過了半晌,只聽祁柏雍慢條斯理說道:「憑祁某才智,自是不足以和各位相爭,只是有一事,柏庸不得不在此時說明。日前龍興、蛟福與德威三家鏢局遭人埋伏,不僅趟子手盡數罹難,屍身上傷痕也都都被搗爛,分明刻意讓人摸不清是誰所為。意歡門下手從來不加遮掩,不屑將過錯推到旁人身上,因此可知本案事有蹊蹺。」

  封如閑臉色一變,又怕讓人看出端倪,只得強忍。當時他從瓊琚樓聽見案件真相,醒來後立即向祁柏雍稟明,師父卻要他不可聲張,現下正是情勢迫切之際,要是說了出來,使正派間相互猜忌,那便輸了一籌。縱使他百般不願意像屠盡那分舵般再向意歡門動手,但四大派與意歡門間齟齬已久,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場大戰在所難免,非他一人可以阻止,他也就照著師父的話按下不表。

  今日四大派聚集,火藥味甚濃,聿河派掌門又處處挑撥,四大派已然不合,師父此時將這件事說了出來,只會加劇,無疑提油救火。封如閑思來想去,只能設想或許師父自有妙招,能解決當下眼前的衝突。

  祁柏雍又道:「龍興、蛟福與德威三家鏢局和執濤、聿河與我凌霄三派關係密切,這其中卻偏偏少了靈山一派,便是關鍵。」

  無石道人大聲喝道:「祁柏雍,靈山派豈是你能隨意汙衊的!」他心裡始終有愧,倒不是惋惜那三家鏢局加起來上百口的性命,只是這事逼得無石不得不手刃幾位親信,以確保不會洩漏出去,於他而言,實在難受。無石本想這事應無人知曉,反正一股腦全推到意歡門頭上,料來幽歌樓主也不會反駁,怎知祁柏雍不知從哪裡得來了消息,竟在這時抖了出來。

  祁柏雍神色泰然自若,並不理睬無石的威嚇,續道:「諸位早先問祁某意歡門分舵所在地的消息從何而來,當時不便告知,是因疑心未完全解除,現在十來個分舵已破,想來足夠證明該人忠心。此人乃意歡門裡一位護法,向凌霄派投誠,鏢局一案,即是他向祁某細細說明。」

  封如閑幾乎叫嚷了出來,這事分明是他在海棠公子臥房聽見的,為何師父要說是旁人?他猜師父為保他的清白,不叫人質疑他為何會聽得此事,於是移花接木,把說話的人給改了,於事實無傷大雅。師父又說反叛者是意歡門中護法,思及此,出谷那日風清怨毒的神情仍歷歷在目。

  他胸口一痛,若真是風清,不曉得海棠公子當如何傷心難過。

  「無石道長,請你給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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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7-5 00: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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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正當中,東大街正是熱鬧時分,整條花街還睡得沉,靜悄悄地半點聲響也無,與夜半時刻那番歌舞不綴、喧鬧嘈雜簡直兩樣,只有少數粗使婢子和小廝打著呵欠開始幹活,他們壓低聲音,不敢驚擾還在寢中的人,手腳卻十足俐落,再晚點,那些公子小姐起身了,要水要吃食,可不能應付不及。

  不知何時,蘭城首屈一指的南風館瓊琚樓外竟密密麻麻圍上了許多人,眾人行動迅速,集結地很快,瓊琚樓門衛和護院武師剛察覺不對勁,通報進去,外頭已站了兩百餘名身佩兵器的江湖人。其他娼館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江湖」在茶樓裡是聽過的,只是平常誰敢在城裡舞刀弄槍,那不是與官府過不去嗎?膽敢在城裡如此行事,若非勢力龐大,就是早早已打點妥當,官爺們只當看不見;不論哪一種,尋常小老百姓皆招惹不起,連忙關門閉窗,遠離是非,就怕刀劍無眼,要是好奇心起,頭伸得長了些,一個不小心便招呼在自己身上。

  只聽一人朗聲說道:「今日我四大派前來,確有江湖事要與瓊琚樓諸位斟酌一二,雖不免打擾鄰里鄉親,但我正派中人自知分寸,祁某向各位保證,絕不會誤傷良民。」這人說話聲音不響,語氣淡然,卻平平傳了出去,整條花街聽得一清二楚,顯見內力之高,說話之人正是凌霄派掌門祁柏雍,他又道:「不知瓊琚樓幽歌樓主、意歡門何門主是否在此?」

  眼見無人答應,祁柏雍神情從容,宣騰浪倒是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大聲喝道:「我兒文樂生性良善,與雅風公子以琴會友,不計正邪之分,只願有一日雅風公子能迷途知返,卻忽遭暗算,宣某倒是想問:若是正人君子,怎會下此毒手?」

  此話一出,四大派這裡紛紛譁然,宣文樂與雅風相交一事,並非人人知曉,多數門人弟子只知今日要征伐意歡門,卻不知有這樣的緣由。有些人內心隱約感覺不妥,既是正邪兩道,那便不可混雜,宣文樂身為執濤派少主,豈能與邪道之人結交?有部分人則暗暗稱許,為了招降邪道,宣文樂不惜以身飼魔,雖然未能感化對方,卻也是用心良苦。亦有少數人心想,聽聞雅風公子彈得一手好琴,宣文樂素來愛好音律,若僅是以琴相交,確實讓人神往,想到這裡,便察覺自己的心思偏了,只得低下頭,不讓旁人看出端倪。

  宣騰浪又道:「本來江湖兒女,受點皮肉傷不過小事,但意歡門人之卑劣,卻不可不防。這些年來,秉持上天有好生之德,四大派不願貿然出手,盼意歡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麼將是是非非都清算了,也就無事,誰知他們不肯悔改,今日四大派來到這裡,便是將該了結的都了結了,莫要讓意歡門再禍害世人。」

  忽聞幾聲哈哈大笑,其聲渾厚響亮,硬是將宣騰浪壓了過去,顯見功力不弱於前,那人從瓊琚樓中門走了出來,肩上扛著一把雁翎刀,他身材高壯,往那門中央一站,便氣勢十足。這人無他,即是意歡門前任左護法趙梓明,他大聲說道:「可笑!可笑!嘴長在你的身上,自然是愛怎麼講、就怎麼講,誰知是真是假?焉知不是我瓊琚樓雅風公子與令郎誠心相交,未料令郎起了色心,想強逼就範,雅風情急之下只好揮刀自保?這麼一來,那便是令郎的錯了。」他嘿嘿一笑,道:「四大派弟子也是人,要逛窯子,直接進來便是,何必惺惺作態?只要你花得起銀子,雅風自然恭候大駕。」

  宣騰浪沒料到竟被反咬一口,愛妻早逝,他向來疼愛獨子,現下宣文樂名譽受辱,被潑了一瓢髒水,若不以正視聽,日後叫宣文樂在江湖上如何做人。怒氣一起,他拔刀直指趙梓明,忿然道:「四大派弟子潔身自愛,怎麼會進南風館?有我宣某在此,哪容你顛倒黑白!」

  趙梓明蔑笑一聲,道:「怎麼沒有?意歡門萸城分舵,不就是毀在一個會逛窯子、誆騙了小倌的聿河派弟子手裡?」接著他臉色一沉,又道:「接你幾招有何困難?倒是你這老匹夫,也不報上師門、姓名,就拿著刀指別人,全然不顧江湖禮數,好一個名門正派。」他既在話裡夾槍帶棍點名了聿河派,按理說,凃邑秀應該挺身而出,為自家門派辯駁才是,然而凃邑秀一聲不吭,當作充耳不聞,渾不在意。

  宣騰浪一躍向前,喝道:「老夫執濤派掌門宣騰浪,領教閣下高招!報上姓名罷!」他適才被一陣搶白,縱使萬分氣惱,也不得不注重起禮數來,畢竟今日四大派精銳皆聚集於此,要是失了體面,那可是丟臉丟到別家門派前面了。

  「我不過意歡門裡一名閒人,早就退隱江湖許久,今日用來打發你們這幾個沽名釣譽之輩,那是正好,用不著門主出馬。」趙梓明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夫婦打一人也是兩人一塊兒上,打十人也是兩人一塊上,我不佔你便宜,看你要找幾人助拳,全都隨你。」眾人這才注意到他身邊站著一個身型纖弱、相貌文秀的婦人,因趙梓明出場便先聲奪人,生得高大,而那婦人自始至終安安靜靜不說一句話,直到現在才順著丈夫的話點了點頭,從懷裡掏出一對乾坤環來。

  祁柏雍細觀兩人年齡樣貌,再三尋思,不一會兒便有了猜想,他緩緩說道:「原來是兩位前護法,『明月如霜』趙梓明、梅盈霜伉儷,在下久仰大名。」眾人中年輕一輩的弟子沒聽說過兩人名號,自然不足為奇,輩分較長者皆知道當年意歡門主于歡身邊有一對護法,擅使雁翎刀與乾坤環,他們武功高強,夫婦聯手,可說江湖上不見敵手。于歡逝去後這兩人亦銷聲匿跡,江湖上有傳言梅盈霜早亡故,趙梓明也隨之而去,看來傳聞不可信。

  梅盈霜輕輕咦了一聲,微笑道:「你倒是猜得半點不錯。」

  以宣騰浪的年紀,自然也聽說過兩人名號,他不敢托大,同樣不願以多欺少,往身後眾門人一看,不禁嘆了口氣,眾徒弟中宣文樂最得他真傳,要是未受傷,父子二人聯手,未必怕了這對「明月如霜」。既是他所挑起,也不可能向他派求援,執濤派以他為首,其他同輩中人水性或者高明,在陸地上卻遜色不少,宣騰浪左思右想,自己一柄長刀練得爐火純青,可與趙梓明手裡的雁翎刀一戰,若找擅長執濤派成名絕技「驚滔駭浪掌」者,或者以短攻短,指不定能與那對乾坤環一拚。他師弟傅嘉儀為人並不張揚,是以江湖上名聲不顯,但數十年來浸淫在武學之中,功力深厚,倒是個相當適合的人選。

  人選既定,四人輕喝一聲便動起手來,只見宣騰浪長刀對趙梓明雁翎刀,兩人都是大開大闔的路子,劈、削、旋、斬皆簡單明快,其中卻蘊含極大威力,站得近些的人被刀風一刮,竟像被剃刀刮了疼痛,只得挪到他處去,空出更大的地方來。另一方傅嘉儀一雙肉掌對上梅盈霜乾坤環,前者掌力之中隱隱有浪濤之聲,招式樸拙,全以內力為主,梅盈霜則小巧挪移,招式繁複,乾坤環上綁了兩條銀朱色緞帶,隨風舞動,煞是好看。

  初見雙方不分上下,待得百招一過,便能看出優劣,宣騰浪力大無窮,趙梓明卻內力較深,越到後來前者舞得越快,長刀在身周形成一道道銀光,只瞧得見殘影而不見招式,正派弟子紛紛叫好,只有宣文樂一人在內心乾著急,知道父親已落了劣勢,才不得已使快了刀招,反之趙梓明招式看來慢了幾拍,那一招一式中卻更咄咄逼人,只怕兩百招上下便會分出勝負。傅嘉儀嶽峙淵渟,立定在一個點後便不再挪動,掌力向四面八方湧去,一道浪疊過一道浪,他身形矮胖,此時看起來便像海浪中的一顆礁石,梅盈霜則猶如雀鳥在他身邊繞著轉,步態靈動輕巧,短兵相接後便速速退開,饒是傅嘉儀內力較她更深,也奈何不得。

  忽聽一聲嬌叱:「著!」傅嘉儀已直挺挺倒下,勝負已分,梅盈霜笑臉盈盈,臉頰因過招泛起紅暈,忽增幾分嬌艷。霎時間眾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乾坤環無稜無鋒,就算傅嘉儀一時不察中了招,也斷無一招就倒下的道理。宣騰浪心下一驚,未料師弟竟輸了,且輸得太快,更是將一柄長刀舞出狂風暴雨之勢,只見銀光一閃,趙梓明將雁翎刀向前挺刺,如同穿過雨滴織成的網,竟是劍招當作刀招使,宣騰浪急忙變招,如此一來便露出破綻,趙梓明直刺突轉橫削,他去勢凌厲,下手狠辣,硬生生將宣騰浪的左臂給斬了下來。

  趙梓明並不趁勝追擊,反倒退後一步,還刀入鞘,皺眉道:「你使刀太快,反倒不好,每一招都使不全,未能將這套刀法的精髓發揮出來。喂,你們執濤派還有人能跟我打一場沒有?」

  宣騰浪臉色慘白,咬牙點了斷臂上的穴道,他怒道:「勝了便是剩了,執濤派的武學博大精深,是我輸給你,可不是我們的刀法敗了。」

  趙梓明豪爽笑道:「你是差勁,我可沒說是刀法差勁,這套刀法有趣得很。」

  宣騰浪只氣得差點沒暈過去。

  勝負既分,宣文樂和執濤派門人搶上前攙扶,撕下內襟為宣騰浪裹傷,又有幾人將昏迷的傅嘉儀抬了下去。梅盈霜走向前,從懷裡掏出了兩個小瓷瓶,一黑一白,遞給了執濤派門人,她說道:「白的內服,黑的外敷。幾個時辰就會醒了。」她指了指後頸,門人急忙查看,傅嘉儀頸上確有幾根銀針,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被暗器所傷,且暗器上有淬毒。名門正派向來對此最為不恥,當下便有幾個人暗罵了幾聲「卑鄙」,但梅盈霜所展現出來的武功和手段,哪是這些人所及。

  趙梓明朗聲道:「又有哪位名門正派要劃下道來?我夫婦二人就算是車輪戰也不懼。」

  場上一時噤口不語,與「明月如霜」功力相若者,自恃身分,不肯趁人之危以車輪戰取勝,於名聲有損;不介意以車輪戰、以多欺少取勝者,又與兩人相差太遠,要是對方下手狠些,不過平添幾縷冤魂。

  嗆啷聲響,三尺青鋒出鞘,劍尖一點星芒,祁柏雍道:「這些年來,多少江湖兒女毀於一顆赤鱬,成了廢人。若是堂堂正正較量,祁某自是不屑如此,但今日為武林除害,便不談公平。」他一身青衣,神情凜然,語氣雖淡卻有一股威儀,他左手捏了個劍訣,道:「祁某與大弟子封如閑斗膽向二位討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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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7-11 22:2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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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廳室內燭火通明,室外日光正熾,可偏偏裡頭卻陰涼得很,陣陣寒氣從地板直竄上來,叫人從腳底板冷至頭頂。偌大一間屋子裡寥寥十數人,居中太師椅上何仲棠衣著輕簡,只在肩上披著一件絳紫外袍,底下餘人也衣衫凌亂,並未束髮,顯見皆是睡夢中被驚醒,未及更衣梳整,人人臉上難免有幾分慌張。

  何仲棠狐目低垂,沉聲問道:「四大派來了多少人?」將髮絲向後攏了攏,露出面上的淡薄神情,端起茶盞淺抿一口,話聲雖低,卻帶來極大壓迫感。采露冷汗涔涔,心下驚慌,臉上仍故作鎮定,他聲音微顫答道:「秉門主,共有兩百餘人。」何仲棠輕應一聲,又問道:「這兩百餘人入得蘭城來,你我竟一無所知嗎?」采露不敢不答,卻不知該如何作答。蘭城雖大,但兩百餘個江湖人入得城來,必然得經過城門,得要住店,也少不了在酒樓或街邊店家吃飯喝酒,意歡門在這些地方都安插了探子,然而四大派集結於門口之前,一點風聲也沒有。

  其實祁柏雍心思慎密,他讓四大派弟子扮作尋常百姓、販夫走卒,身攜貨物分批進城,兵刃或藏於扁擔,或藏於騾車,入城後半數藏身宋修齊家,半數則到秦老爺的宅子裡去,這兩處平時亦有不少商販進出兜售貨品,更有人送菜送米,就算意歡門探子再多,又怎麼會懷疑這些人。

  何仲棠並非真要采露回答,要是得了消息,自己怎會不知,僅是怒火中燒,不得不問出口罷了。瓊琚樓人事向來由雅風掌管,而後白華接手,此時雅風雖回到瓊琚樓,但被軟禁在房裡,人事仍由白華負責。他抬眼望向白華,問道:「樓裡現在可用之人有多少?」後者答道:「樓裡約有五十餘人,多半為尋常百姓,懂武功者只怕不足三十。」

  他臉上依舊冷冷不顯喜怒,心裡卻是又怒又嘆,怒的是被四大派擺了一道,嘆的是自己雖去信向其他分舵調派人手,現在卻也不及趕到了。兩大護法中風清叛變,不願見月明與其胞弟兵刃相向,便將人派去遠方辦事,這下可好,左膀右臂均失。幸好四大派人數雖多,亦難在一時半刻進到瓊琚樓來,庭院花草樹木當初種植時便按五行八卦安排,平常奴僕貴客沿著迴廊前行,不會迷路;這時機關已經扳動,迴廊與樓裡路徑遽變,要是不懂機關術的人闖了進來,迷失途中不打緊,只怕會死傷慘重。

  廳室內一片靜默,眾人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白華心道:「照理說官府不管江湖事,只是咱們平時將官府都打點妥當,此時官府卻未見蹤影,定然是讓人動了手腳,想必有高官涉入,讓地方官府不敢妄動。至少,瓊琚樓在城內,並非荒郊,四大派不敢堂而皇之點火燒樓。」他轉念又想:「不好,萬一四大派將燒樓一事推到己方頭上,說是意歡門揚言玉石俱焚,那便毫無顧忌。」

  門外突然飛奔進一人,是跟在白華身邊的親信,照理說應當待在正門前伺機而動,若為小事,派人傳話即可,此時卻出現在這裡,唯恐大事不好。只見那人臉色慘白,咚的一聲便在何仲棠面前跪下,白華正待厲聲質問,就聽那人喊道:「門主,趙、梅兩位前護法已然身亡!」

  聞此言,廳上眾人俱是一驚,何仲棠更是一拍扶手,猛地站起,一張紫檀木的太師椅霎時間裂成碎屑。他臉色鐵青,再也維持不了平靜無波的神色,悲痛萬分,胸口猶如被鐘錘狠狠撞了一下,竟比義父于歡離世之時更痛上幾分。于歡久病纏身,在病榻上受盡折磨,一個半生叱吒江湖的英雄人物,死前卻連自己的義子都不認得,何仲棠雖是哀戚,不免也將其視為一種解脫;趙梓明和梅盈霜則不同,兩人正當壯年,並無嚴重病痛,且浪跡江湖許久,若非自己請求,又怎麼會回到瓊琚樓。

  何仲棠派趙、梅兩位前護法打頭陣,一來是憑藉兩人名聲與高強武功下馬威,威嚇四大派,動起手來便會多幾分顧忌;其次是賣個人情,讓四大派受了意歡門的好處,若要使什麼骯髒手段,那就更為名不正言不順。另一方面,叛徒是風清一事,也為二人所知,夫妻倆內心有愧,又心疼何仲棠,自然一馬當先,能多爭取一點時間,意歡門就多幾分活路。

  那人泣道:「兩位前護法原本是贏了執濤派,梅護法還將『綻梅針』解藥給了他們,接著凌霄派嘴裡說著大道理,不顧臉面要車輪戰,卻被靈山派叫無淵和松祀的牛鼻子搶先了去,想必打著藉此揚名的如意算盤。兩位護法神武,不一會兒便將兩個牛鼻子拿下,卻也累得很了,梅護法傷了小腿,趙護法傷了左臂。這時凌霄派祁老賊再次跳出來,嘴上又是一番大道理,趙護法原先和那卑鄙小人打得不相上下,誰料梅護法舊疾發作,叫凌霄派大弟子給制住了,趙護法心裡一急,就讓祁老賊有機可趁,一劍送了性命。」

  何仲棠咬牙問道:「梅護法是他殺的?」這個他,指的自然是封如閑。

  那人以為「他」是祁柏雍,忙不迭地點點頭,滿臉怨憎之色,恨恨地道:「梅護法見丈夫被殺,硬是沖開穴道,往祁老賊撲過去,兩人過不了幾招,梅護法身有內傷,腿腳又不靈便,不一會兒就死在他劍下!」

  此時但聽一道男聲說道:「意歡門作惡多端,料想其中亦有身不由己、被迫為虎作倀者,其情可憫,若有心改過向善,將功贖罪,一個時辰內懺悔投誠,便處置從寬,若猶執迷不悟者,休怪祁某無情。」這人語氣凌厲,音量反倒平平地無甚起伏,話語聲卻能從前門傳至這偏僻廳室,彷彿不過距離咫尺,非內力深厚不可能辦到,正是凌霄派掌門祁柏雍。

  廳上眾人原先還因趙梅二人之死悽悽不已,登時顯露怒色,何仲棠臉色本就鐵青,此時更是難看,他眉頭緊鎖,長眉豎起,冷冷笑道:「意歡門豈有怯戰之人。」此話一出,底下眾人群情激昂,紛紛答是。

  白華躊躇再三,上前一步,垂首道:「門主明鑑,敵眾我寡,貿然正面交鋒怕是只讓弟子們枉送性命。」何仲棠目光如刃,盯得人膽戰心驚,但這些話他非說不可,白華深吸一口氣又說道:「意歡門乃于老門主留下,背水一戰若是不成,根基就全毀了。不如留得青山在,日後捲土重來。依白華之見,絕非怯戰,反是伺機而動。」

  何仲棠臉色稍霽,沉吟半晌,終是長嘆一聲,黯然道:「當初若我聽你勸,將分舵都散了,或許今日梓明叔和盈霜嬸便不會慘死。」他從內袋掏出三把鑰匙,型式古樸,沉甸甸的,招手喚來三名信得過的門人,各人交付一把,說道:「于老門主生前命人建造三條密道,其中兩條通往城內,一條通往城外,雖時日已久,應是無礙。」他交代了秘道位置,那三人領命而去。

  他向白華說道:「餘下的小廝和婢子打發了他們去,原不是意歡門的人,不需要同生共死。但願四大派說話算話,不為難他們。只是……」雲淡風輕地道:「多少分舵滿門盡滅,不留一人。若不屠盡異己,又怎能自稱名門正派?」

  白華招來心腹,讓他們將人送出瓊琚樓,才剛交代完,何仲棠又吩咐道:「讓弦子幫雅風收拾細軟,要走,不能把他留下。」

  眾人各司其職,人影在廳室內來來去去,只有何仲棠一人還站在原處,怔怔出神。他探手入袖,裡頭有一隻小小木狐,線條略嫌粗糙,雕法也比不上老練工匠,卻不扎手,可見雕刻者之用心。

  翠蓮收拾了幾樣什物,其中就有一套潔白如雪的衣衫,其餘珍稀之物不知凡幾,全收了太多,不收又可惜,她不是巧燕,自是不知對門主而言,哪些事物不可棄,只好又回到廳室來。見何仲棠衣髮仍亂,疲態隱隱,卻稍縱即逝,轉眼又是那個運籌帷幄、意氣風發的意歡門門主,她雙手在衣袖裡緊了緊,大著膽子悄聲問道:「門主要更衣了麼?」

  何仲棠微微瞇起眼,眉梢眼角盡是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悵然,他淡然說道:「穿什麼衣服,這時又有何區別?」竟是未向她瞧上一眼。

  翠蓮再是不懂,也明白何仲棠並非真心問她,只得默不作聲。

  這時三名領命而去的門人匆匆回報,三條密道皆被堵了,落石泥塊堆滿前路,莫說光是清去那些障礙就得花上數日,挖掘中會不會再次坍塌亦是未知,雖說地道年久失修,本就有坍方可能,裡面卻有一股新鮮的火藥味,地道被堵,不過這一兩天之內的事。

  何仲棠聞言,反而笑出聲來,嘴角微彎,笑意輕淺,眼睛裡是滿滿狠戾之色,他低聲道:「阿清啊阿清,你竟將我的路都給堵死了麼?」瓊琚樓密道位置從來便只予門主與左右護法知曉,趙梅二人也好,月明也罷,皆不會去做這等事,嫌疑者當然只有風清一個,想來前頭鬥得厲害時,風清即是摸準了密道出口,一一炸毀。

  他提氣大笑,廳室內眾人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亦遠遠地傳了出去。

  「祁掌門口口聲聲說要為武林除害,好,何仲棠手裡有一藥方,是為赤鱬解藥,三帖藥服完,從此不再有癮。祁掌門願不願意與我作個交易?」他輕笑幾聲,說道:「這藥配製不易,只有藥方也做不出解藥,唯有我意歡門人方知製法。」

  前門四大派門人自然聽得清清楚楚,祁柏雍心中一喜,面上並不顯露出來,他知意歡門向來心高氣傲,不屑與名門正派相談,此刻開了口,就表示當真無路可走。他又疑何仲棠有詐,不敢貿然應話,暫且按兵不動,只是其餘眾人已喧嚷起來。

  「祁掌門可要想清楚了,無數江湖兒女的一生就交在你手上。」何仲棠笑道。

  祁柏雍只得朗聲問道:「何門主有何要求?」

  「放過我瓊琚樓三公子,以及貼身親信一干人等。祁掌門盡可將他們關押在深不見底的地牢裡,至死方休,只是性命和四肢必須留著。嗯,想必凌霄派素來光明磊落,為武林眾人之表率,自也不會讓他們吞食毒蠱,或者做那刺瞎雙眼、刺聾雙耳、割去舌頭的惡毒手段。」何仲棠頓了頓,又道:「祁掌門,二十餘人性命與無數受苦於赤鱬之人相比,孰輕孰重,你可要捻清楚了。」

  按祁柏雍的想法,需得斬草除根,邪道中人多留一日都是禍害,他們詭計多端,心思狡詐,寧願錯殺也不可放過。然而若赤鱬真有解,他率四大派大張旗鼓討伐意歡門,卻斷送赤鱬癮者的命,卻是萬萬不可,凌霄派從此將背上罵名。只是,他細細思索,怎麼也想不起那叛變護法提過解方。或者藥方僅傳門主,用來控制底下眾人,那也未知。

  他還未回應,就聽何仲棠又道:「這藥方我只說與一人知曉。」

  祁柏雍隱隱不安,身旁竟傳來桀桀怪笑,他轉頭一看,凃邑秀滿臉嘲弄之色,他心下一凜,突然醒覺,正派中人最忌與邪道有所往來,宣騰浪說出宣文樂與雅風一事,那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傷人一千,自損八百,要不是宣文樂傷了手,那是跳到西王母的瑤池也洗不清,何仲棠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他精心策畫這場行動已久,怎可在這時毀於一旦,正要發話,何仲棠聲音便又傳來。

  「凌霄派大弟子,封如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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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7-19 11: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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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瓊琚樓大門仍緊閉,四大派門人不敢貿然推開,說不準裡頭藏著什麼毒箭利刃,門一推開就將射出來,一不留神中了埋伏,皮肉傷倒是還好,人人身上都帶著金創藥,萬一上頭浸了刁鑽難解的毒藥,輕則捨去一手一腿,重則性命皆無。再說,交易尚未談成,只怕還要耗上好些時候,何須著急。

  封如閑站在門前,身旁站著恩師,身後則是兩百餘名四大派弟子,他等著意歡門的人開門,重責大任皆壓在自己一個人身上,他偏偏心緒不寧。手裡這柄長劍,雖不是什麼名劍寶刀,卻是他下山遊歷前師父親手所贈,凌霄派弟子只要到束髮之年,便會收到這份餽贈,他已用得十分順手,現下只覺比往常沉重幾分。意歡門門主的聲音聽來耳熟,像極了一個人,但這世上相貌、聲音相近者所在多有,倒也不能斷定就是同一人。思及此,他才稍稍心安。

  「閑兒。」

  封如閑神遊太虛,只一聲便為祁柏雍所拉回。「弟子聽命。」他垂首聆聽師命,不得不注意到師父臉色尤罩寒霜,甚是凌厲。

  但聽祁柏雍說道:「你此番深入敵陣,只怕多有凶險。邪道中人生性狡詐,不可盡信。」嘆了口氣,祁柏雍道:「意歡門一日不滅,江湖上便一日風波不斷,種種禍端,皆因他們而起。就算其他人可饒,那何仲棠卻不可放過,樹倒猢猻散,群龍無首,也就沒了威脅。他麾下眾人,願改過自新者,江湖上自然有他們一席之地。」他語氣淡然,話中卻是藏了不少玄機,他看向封如閑,又道:「閑兒向來仁厚,聽為師一句:當斷則斷。你我正道中人對弱者皆有憐憫之心,只是芸芸眾生對上經不住誘惑、自甘墮落去用那赤鱬者,究竟孰輕孰重,需得分辨清楚。」

  封如閑從來對師父所說深信不疑,這一番曉以大義的話自然相同。他不喜以殺止殺,如若除去意歡門主何仲棠一人,可救天下蒼生,甚至可救他心中所念那人,究竟殺或不殺?他心中的秤已然偏斜,自己卻全然不知。

  厚重大門咿呀一聲開啟,白華領著幾名門人站在門內,未持兵刃,一身長袍寬袖,看起來不過是一個翩翩公子,他向祁柏雍深深一揖,道:「意歡門白華,見過祁掌門。」白華在瓊琚樓是頭牌公子,若按江湖門派規矩,他便是二代大弟子,故他以晚輩身分向祁柏雍這個掌門行禮,並無不妥,也給足對方臉面。祁柏雍臉色稍緩,點了點頭當作回禮。白華望向趙梓明與梅盈霜二人屍首,並不說話,意思卻十分明白。祁柏雍自然知曉這點,白華一上來就行了大禮,態度謙和,讓他十分滿意,他頓了頓,擺足架式才說道:「兩位護法還請白華公子領回。」

  「多謝祁掌門成全,白華銘感五內。」白華招了招手,身後門人便抬著擔架向前,將兩人屍首抬了回去,他又向封如閑道:「封公子,請隨我來。」

  「閑兒,記住為師的話。」

  封如閑剛邁出一步,祁柏雍突然發話,他話語聲雖低,卻清清楚楚鑽進封如閑的耳裡,顯是用了「傳音入密」的功夫,為的是不讓他人聽見。

  「當斷則斷。」

  封如閑微微點頭,其他人只當他在向白華示意,不知原來他竟是回答師父的話。他轉身踏入朱色大門,兩扇門扉於身後緩緩闔上,誰也不知封如閑這一去,究竟是死是活。四大派眾人心思各異,有人起疑,為何非要封如閑不可?莫非凌霄派與意歡門有什麼勾結?亦有人暗暗敬佩封如閑膽識,這一踏入瓊琚樓內便是生死關,若意歡門決意加害,只怕武功再高亦孤掌難鳴。

  白華走在前頭領路,沿著迴廊前行,只見腳下道路百轉千折,有時向東、有時向西,長長一條迴廊猶如天梯,走也走不盡。封如閑暗暗稱奇,他來過瓊琚樓幾回,明查暗訪,不敢說對裡頭瞭若指掌,但也該有些印象才是,然而現下白華帶他走的路,竟無半分熟悉。他對這瓊琚樓頭牌公子不甚了解,彼時在繁花坂上匆匆會晤一面,一半的心思在巧燕姑娘身上,另一半的心思則為海棠公子心急如焚,至於這人如何,記憶卻是不深。

  都說瓊琚樓三公子皆為樓主心腹,想來應知海棠公子狀況如何,封如閑躊躇再三,終是不禁開口問道:「白華公子,海棠……幽歌樓主他,內傷可恢復了?」

  前頭那抹竹青身影頓了頓,並未轉過頭,只見背影。但聽白華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公子不問門主為何僅將藥方告知你一人,卻問起海棠,足見公子對他情深義重。」又道:「繁花坂一事,未及答謝公子。」

  封如閑臉上一燥,自是想起與海棠公子在谷底的那段時日,又想起最後一次相見,對方要他做個選擇,胸口不由得泛起一股奇異的感受,他說道:「何門主願將藥方造福眾人,那是勝造七級浮屠,至於為何獨獨告訴封某……」他細細尋思,腦海裡出現的是海棠公子的模樣,要說他與意歡門有什麼往來,僅有總是身著紅衣的那人,他搖搖頭,道:「其中奧妙之處,想來白華公子也不會告訴封某。縱然此刻兵戎相見,我仍當海棠公子是朋友,願他安好。」他原先改口稱幽歌樓主,聽見白華也以海棠稱呼,便改了回來。

  白華道:「公子此心,便足矣。」他伸手往隱密處捺了一捺,壁上所嵌暗門滑開,露出密道來。密道幽暗,並無燈火,亦不見盡頭。白華從旁取了一盞小燈,點燃之後交給封如閑,道:「接下來的話,就請公子親自問他罷。」語罷便退開了去。

  封如閑不解其意,只道白華之意,是見了門主何仲棠之後,便有機會見海棠公子一面。幾番思忖,他叫住白華,誠心誠意道:「白華公子,四大派雖與意歡門為難,並非為己,而是為人,但求江湖安定,風波不起。若是願降,待得罪過贖清,必有另一番天地,無須苦守不棄。」

  白華微微一笑,道:「公子良善,便道人人皆如此。」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催促道:「莫使門主久候。」接著不再多言,旋身離去。

  封如閑不敢耽擱,提著小燈走入密道,燈火如豆,看得並不清晰,只知道密道狹窄,僅容一人進出,兩壁以木材打造,腳下相同,左旋右轉,也不知拐了幾個彎,才終於見到光亮。他吹熄燈火,定睛一看,密道出口是一間內室,泛著清冽中夾雜辛辣之氣,細究格局擺飾,正是海棠公子的臥房。他微感詫異,不知自己是否走錯了地方,但密道只有一條,斷無可能岔到旁路去,只得先穿出密道再做打算。

  一人斜倚窗邊,背對著封如閑,一身蘇綢潔白勝雪,青絲在身後梳整成辮,聽見聲音也一動不動,空門大開,若非自信來人不會向他動手,就是篤定即使動手,也絕不可能得逞;此人身姿慵懶,四肢舒展,處處都是破綻,卻散發一股令人戒懼的氣勢。先前傳聲出去,可見對方內力充沛,其他修為必定也高,確實有這般倨傲的本錢。

  封如閑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想來此人便是意歡門門主何仲棠,不是海棠公子,那人從來不穿白衣,總是銀朱、淺緋、絳紫、茜色、赤彤各種紅輪番上陣,卻又穿得雅致,只見風流而不俗豔,如同一朵盛開中的曼殊沙華,自有幾分凜然。何仲棠為何會在海棠公子房裡,倒也不怎麼稀奇,想來瓊琚樓樓主的臥房最是隱密,借此談論要事,再是適合不過。

  他隨即又想,就算是意歡門門主,既指名要他來談事,卻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也未免太過輕慢。何仲棠從背影看來,約莫與他年齡相仿,就江湖輩分來說,對方是意歡門之主,自己算來還是晚輩,即使如此,對方這番態度,凌霄派大弟子的傲氣仍被激了起來,不能叫師門讓人小覷。封如閑抱拳做揖,朗聲說道:「在下凌霄派封如閑,請問何門主安好。」

  對方悠悠轉身,吟吟一笑,彎起的狐狸目中帶著三分戲謔、三分冷冽,另有幾分瞧不明白的神情藏在眼底,那人道:「封大俠,久違了。」

  封如閑瞪大雙眼,不知該是欣喜或者驚駭,這面容、這神態,不是海棠公子又是誰?他轉念又想,江湖人雖較士族不拘禮節,拘泥於階級的門派仍是有的,他一個尋常弟子,要見門主之前,或者需先過樓主這關。他遲疑一陣,說道:「海棠公子……不,幽歌樓主,請讓在下見何門主一面。」

  「你要見的人,已經見著了。」

  那人說得雲淡風輕,他卻被震得七葷八素,腦殼裡既暈且痛,還有一股滾燙的岩漿正在奔流,所到之處皆成焦土,腐肉蝕骨。起初是不敢置信,隨後湧上的是怒,自己數次掏心剖肺,對方明著以真心相交,實則謊話連篇,背地裡棄若敝屣;然後是羞愧,師父說過意歡門人詭計多端,自己誤信奸人,被蒙在鼓裡許久,只想著幫對方說情,相信一切都有苦衷;最後是極大的苦楚與痛,彷彿有誰將他撕做兩半,或者活生生刨出五臟六腑,只是這痛從何來,他竟無從知曉。

  封如閑啞聲問道:「你一直騙我?海棠是假,幽歌也是假,你說的哪一句才是真話?」他緊咬下唇,掌心緊握長劍不住顫抖,熟悉觸感帶來幾分慰藉,亦提醒他為何而來,封如閑勉力吐出話語:「那份藥方,莫非也是假?」

  何仲棠笑意明媚,一席皚皚白衣竟讓他穿出火焰般的熾然,語氣輕軟,他道:「海棠是我,幽歌也是我,我對封大俠所言句句屬實,絕無欺瞞。既是誠心心悅於你,便是真心想與你共赴巫山雲雨,春風一度。」他走近封如閑,拉著手貼上自己胸膛,要是對方有心,即刻就能震碎他的心脈。何仲棠又道:「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他語氣旖旎,情意繾綣,低吟〈東方之日〉,講述女子入得男子臥房,輕踏在對方膝頭上,這樣的姿態自是曖昧不已,引人無限遐想。

  封如閑滿臉脹紅,耳根紅得有如烙鐵,下一刻便要燒了起來,兩人貼得極近,怎能不起半點綺思。只是他腦海裡排山倒海湧來的都是自己不勝藥力,只能躺臥在海棠公子榻上的事,從一開始,他就在騙他。自己愚蠢無知,竟還想過無論如何要在身邊為對方留一個位子。封如閑甩開手,低聲說道:「你何必這時候還來作弄我?」他咬牙說道:「我來,是為藥方。還請何門主賜藥。」

  何仲棠也不惱,語氣淡然道:「赤鱬之癮無解,若是有解,我義父也不須衰竭而死。封如閑,你當所有服用赤鱬者,都只為追求那一瞬的欣快?若非苦痛難忍,何須赤鱬?名門正派瞧不起他們,卻未明白,名利皆是毒,你們只是有癮而不自知。」他唇邊帶著幾分輕蔑,眼睛裡全無笑意。

  封如閑不置一詞,執拗說道:「何門主,還請賜藥。」

  何仲棠輕輕一笑,再次背過身去,不願正眼瞧封如閑,壓低嗓子說道:「封大俠認定我滿口胡言,又怎會有真正的藥方?只怕未來人人向凌霄派討藥方,貴派卻拿不出來。」他沉默半晌,忽而笑起,道:「你不信我,那便將我的字字句句皆當做是假。封大俠,是,我是作弄你,看你一個名門正派被我放在掌心裡耍著玩,看四大派因你的證言處死無石老道,何等歡快。」他輕聲道:「你說你以真心相交,可是我何時討要過你的真心?既然未曾心悅過你,無關之人的真心,不過是個麻煩。」

  未及細想,三尺青鋒已出鞘,封如閑使的正是他日夜苦練的劍招,無聲無息,以刁鑽方位攻敵不備,劍刃沒入背心,從胸前穿了出來。這劍應當刺穿心臟,對方絕無獲救可能,他卻刺偏了,以他劍術之精、距離之近,竟然差了兩指寬。封如閑怔怔望著手中之劍,劍也在他身上開了個口,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驀然湧出,澆得他一身還滿。

  他的恨、憤、怨和痛楚,都是因為他心悅於他。

  他對何仲棠有情。

  轉瞬間,心裡閃過千百個念頭,卻抓不住任何一個,封如閑將長劍一抽,鮮血有如泉湧,他慌了手腳,這才想起不該拔劍。他的聲音是啞的,說不出半句話,四肢僵硬,徬徨不知如何是好。

  他刺這一劍,不是為了蒼生,也不是為了四大派,是為他自己。

  只見何仲棠飛快為自己點了周遭大穴,鮮血堪堪止住,而他竟還能笑得出來。「這劍,」狐目飽含笑意,一縷紅絲從唇角溢了出來。「你刺偏了。要往這兒一口氣刺下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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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7-26 12: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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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才說完,何仲棠又嘔出一口鮮血,濺在兩人身上。封如閑一身黑衣,血漬灑上去了倒也不顯,何仲棠那身雪白蘇綢卻浸了整片艷紅,猶如他原先就穿著紅衣。封如閑手中長劍哐啷落地,他向前踏了一步,急道:「莫再說話……」何仲棠身形一晃,已支撐不住,封如閑趕緊將人攬入懷中,只聽那人附耳說道:「殺了他。」何仲棠本就是勉力保持一絲神智,此時全身虛軟,大半的重量皆壓在封如閑身上,大粒汗珠從額邊滾下,面容蒼白,實在無力再維持清醒,昏厥了過去。

  封如閑六神無主,一時間不及細想何仲棠話中之意,只想著需得速速延請神醫救治,這劍傷得極深,現下血雖止住,卻怕傷者五臟六腑皆已受損,普天之下,能救他的,寥寥數人,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其中兩人為大內延攬,一人下落不明,思來想去,只有師叔雲祿芳一人。他負起何仲棠,白衣上血跡斑斑,怵目驚心,又怕急馳間恐讓傷勢加劇,便撕下床帳為布條,將兩人牢牢綑緊。

  一物從何仲棠袖裡落下,封如閑屈身撿起,才發現那是在谷底時所贈的小小木狐,他不禁苦笑,自己早就一心都在對方身上,卻不自知,他此時懷裡同樣揣著香囊木匣,皆不離身,這份情意,他竟如此懵懂。他順手拾起長劍,正要由密道離開,卻聽一人陰惻惻說道:「把仲棠哥哥給我。」

  一人從暗處走了出來,一身蟹殼青的布袍,腳踏烏靴,正是意歡門左護法風清。四大派圍剿,瓊琚樓機關已落,與之前大為不同,他炸毀秘道後欲尋得何仲棠,兜兜轉轉,卻不得其門而入,直到白華領封如閑入內,他遠遠跟著,曉得了機關所在。白華內力較弱,封如閑心思紊亂,於是兩人皆未發覺風清緊隨其後。

  「他生前把自己給了你,死後卻是我的了。」

  封如閑心下一驚,他與這左護法幾次相見,風清此時與谷底那時大相逕庭,不僅形容枯槁,消瘦異常,眼裡盡顯癲狂,竟無半點清明,一個俊秀青年只因情字,便被折磨地不成人形。

  「我有一種藥,可保他數十年不腐不壞,觸膚柔軟,身子不僵,如此一來,仲棠哥哥便不會再離開我。」風清滿臉陶醉之色,眼裡迸發一種欣喜,盯著何仲棠不放,愛意繾綣,眉宇間皆是濃情密意,語氣溫柔,猶如正與情人傾訴衷腸。

  風清所言實在駭人,竟是打算將何仲棠屍首製成人偶,伴他一生一世,不得安寧。封如閑心急如焚,何仲棠傷勢不輕,一時半刻也不能拖,風清堵在那裡,就算他知對方武功不如己,若兩人交手,勢必得耗費時辰。他焦急四周張望,打算另尋出路,不與風清糾纏,然而發覺門扉窗扇都擋了起來,只能由那條密道進出。他驀然一凜,回想何仲棠所說,莫非那個「他」指的是風清?他未能注意到風清潛入,何仲棠卻聽見了故人的腳步聲。

  何仲棠手段雖狠辣,待自己人卻是極好,是以他三番兩次放風清一馬,誰料一時心軟帶來無盡禍害,趙、梅二人慘死,密道被炸,于歡一手建起的意歡門就要毀在他手上,恨意早遠遠超過青梅竹馬之誼。他身受封如閑一劍,傷勢甚重,只得藉對方之手除掉風清,不再讓他能出賣同門。

  其中想法種種,封如閑自然不知,按他平時個性,原也非出手不留餘地之人。但他失手傷了何仲棠,正當對自己萬分自厭自棄,風清出現在他面前,言談中字字句句吐露愛意,可也字字句句認定何仲棠已死,他來,不過為了搶屍。於封如閑而言,對眼前這人便增添了三分憎怨。

  封如閑強壓不悅,正色道:「請閣下讓路罷。海棠公子仍有一線生機,再晚就遲了!」他叫慣了海棠公子,這時已知對方真實姓名,依舊難以改口,更何況,谷底那段時光,著實是他人生裡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風清搖搖頭,道:「我不要他死,可是你刺死了他,他便是我的了。」

  此話刺得封如閑心頭皮開肉綻,正說中了他的痛處,他咬牙問道:「你讓是不讓?」

  風清又搖搖頭,道:「把仲棠哥哥給我。」

  錚一聲長劍出鞘,封如閑劍尖斜指風清,出手便是一招「山陰夜雪」,他厲聲道:「恕封某不能答應。」語音未完,一點劍芒已遞了出去,風清從懷中掏出乾坤環揉身迎上,他雖發癲,手上功夫卻絲毫不落,反而比初見之時更為凌厲。封如閑身上負著傷者,既不便迴身搶攻,也難橫挪縱躍,只得站定一處,避免何仲棠傷勢更重,如此一來,凌霄派劍招便大打折扣。風清出招反而毫無顧忌,他滿心只想搶奪何仲棠屍首,要死不要生,全然不在意時間拖得越久,何仲棠便少了幾分生機,他一心一意要將封如閑撂下,自身安危不放在眼裡。

  初期封如閑仍處處留情,幾招能重傷風清的劍招他卻迴劍不發,只在對方身上劃下幾道淺口子。他負著何仲棠,但聽身後氣息漸漸微弱,不由得方寸大亂,出招狠戾起來,他見風清的眼神始終痴痴地望著何仲棠,便更是有愧,兩人鬥到兩百招上下,封如閑長劍橫掃,正是「雪道橫梅」,風清急避,劍勢途中陡變,與乾坤環相接,巧勁一施,就將一只乾坤環挑脫了手。

  風清兵器一失,便隨即變招,左環右掌,勢如猛虎,竟往封如閑背上的何仲棠抓去。封如閑哪能讓他得手,情急之下,長劍由橫掃改為斜刺,剎時間劍光急如風、迅如電,三尺青鋒已深陷肋下,劍尖直刺心臟,風清眼見是不活了。

  「能與仲棠哥哥死在同一把劍下,那也不枉。」

  風清淺淺一笑,竟去了狂態,終究得償所願。

  

  青靄山草廬裡,封如閑仍然雙膝跪地,地面是夯實了,樹根碎礫還是不少,跪不久即會生疼,但封如閑一動也不動,雲祿芳不發話,他便不起,只求師叔起死回生,救何仲棠一命。聽完封如閑所言,雲祿芳在旁頻頻頓足,似乎頗為惱氣,嘴裡反反覆覆罵道:「唉!蠢材!蠢材!怎會駑鈍至此?」封如閑低頭答道:「是,師侄駑鈍。」

  未料雲祿芳瞪眼怒視,向著封如閑破口大罵道:「誰說你了?我是說他!」一雙回春妙手正指著榻上昏迷不醒的何仲棠,又道:「簡直蠢到姥姥家!這小子比你精上百倍,若有心致你於死地,你焉有命活到現在?他三番兩次放過你,換來了什麼?」他冷冷一哼,譏諷道:「家破人亡、性命垂危。真不愧是你師父的好徒弟!」最後這句說的卻是封如閑。

  若是旁人侮辱師父,饒是封如閑脾氣再好,也非要為祁柏雍討回公道不可,但說這話的人是雲祿芳,他只能一聲不吭。一來師叔被逐出凌霄派時,他還是個少年,於這事只知大概,不知詳情,每次詢問其他師叔們,各人總是含糊其詞,說不清楚。他隱隱約約感覺其中有異,問來問去也只是聽聞師叔德行有虧,需得受罰。他幼時與雲祿芳感情甚篤,雖難相信師叔會行大惡,只道既是師父做主,那便不錯。識得何仲棠後,方知世事曲折,難以一言道盡,絕非黑白而已。二來何仲棠性命仍繫雲祿芳之手,他不敢多言,就怕這脾氣古怪的師叔撒手不管。

  「若我救活了他,那又如何?」雲祿芳冷眼斜覷,也不管封如閑還跪著,森森問道:「他是意歡門門主,你還是凌霄派大弟子,既是水火不容,終要拚個你死我活,又何必救他?」

  封如閑一愣,確實不曾細想,他只當那一劍刺下,身為凌霄派大弟子責任已了,但江湖仍在,各自身上所背負的,哪有如此容易放下?他怔怔想了一陣,但覺人生如寄,師叔這草廬遠離俗世,如能待在此地,與何仲棠鋤田耕地,賞四時美景,嚐時令鮮物,堪比神仙還快活。他沉吟半晌,答道:「尋一片清靜山水,不再踏足江湖。」

  雲祿芳冷冷地道:「你肯,他便肯麼?你心悅於他,想與他退隱江湖,可問過他是否同樣心悅於你?想與你退出江湖?」

  封如閑心頭一熱,正待向雲祿芳說出何仲棠多次言明心悅於己,卻說不出口,谷底也好,瓊琚樓也罷,自己分明次次不信,只覺被這人捉弄,甚至指責對方虛情假意、滿口謊言,現在怎麼又好意思拿這些話說嘴。那些話似假似真,他的情意是真,但對方可與他同心?他憶起自己中了迷藥,躺在何仲棠床榻上,對方提出選擇,確實願與自己共赴巫山雲雨。封如閑咬了咬下唇,終究一句不答。

  雲祿芳長嘆一聲,道:「你不管江湖事,就以為江湖也會放過你們。他蠢,你也是愚。罷了、罷了,兩個痴兒,多說無益。」他向封如閑伸出手,道:「東西拿來。」

  封如閑不解,他身上素來不置長物,此時除了長劍一把、盤纏若干,就只有香囊、木匣和從何仲棠袖中落下那只小小木狐,其中哪有什麼雲祿芳想要的東西?他一股腦將什物都掏了出來,袖裡懷中翻了幾遍,確實再無其他。但聽雲祿芳口氣不耐,又道:「赤鱬呢?你說有個老丈給了你一粒赤鱬,藥在何處?快些拿出來,他可等不了太久。」封如閑倒抽一口氣,道:「師叔,赤鱬是毒非藥,他要是用了……」卻也不敢不從,將木匣打開,顯露出那粒赤色藥丸來。

  雲祿芳兩指捻起,細細看了,用小指刮下一些放入口中,待驗明正身才哼了一聲,劈頭蓋臉教訓封如閑一頓,他罵道:「蠢材!是藥是毒,全憑用者一心!當年要不是藥王程夙將赤鱬藥方給了雲家一份,你當那顆救命仙丹能做出來麼?赤鱬藥性猛烈,藥力太過霸道,又易有癮,於救人一途終究只能稱下品,不宜多服,我想方設法揉進其他藥材,調和藥性,這才做出了上品。他傷勢太重,非得服滿十二顆『起死回骸丹』不可,從頭製藥太花時間,有這粒赤鱬,他才有救。」

  藥毒同源,這話何仲棠早已說過,他卻偏偏不聽,直到如今才明瞭,那人確實沒有騙他。

  雲祿芳從草廬一角拿了研缽,頭也不回說道:「別跪在那裡了。」

  「多謝師叔。」

  「我是叫你滾出去。」雲祿芳冷冷地道:「這草廬,除患者外不留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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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7-30 19:5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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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靄山下有條大路,北往茹城,南通苡城,是以南來北往行人商賈不少,偶也有江湖豪客駐足,只不過兩城近郊相距不遠,若是快馬,幾個時辰內即能抵達,就是乘著牛車慢慢踱步,天透亮時出門,天黑也就到了,至少不須露宿荒郊野外,是以青靄山下並無客棧酒館,只有一座茶棚賣茶水和幾樣不怎麼精緻的吃食,供人暫時歇歇腿。

  這日來了兩名過客,馬雖非良駒,也是腿力健壯的好馬。馬兒尚且精神抖擻,這兩人倒是意興闌珊,將馬往樹上一栓,一屁股在茶棚裡坐下,原本插在腰間的兵器隨手扔在桌上,向店家叫了茶水和吃食後便唉聲嘆氣起來。他們的兵器不太尋常,並非常見的刀劍斧錘,而是一把短匕、一柄魚叉,叫茶棚裡的客人們都多看了幾眼,若非他們做江湖人打扮,就像普通的魚販子。

  茶棚角落裡有個莊稼漢,原先獨飲獨食,那兩個江湖人落座時也自然瞧了一眼,只見他將斗笠壓了壓,側著身子把臉轉向外,似是不願意讓人看見他的長相。這莊稼漢也不太一般,雖著布衣斗笠、挑著擔子,一身灰樸樸的舊衣服卻乾乾淨淨,綻線破洞之處也都補齊,整個人收拾得清爽俐落。

  只聽其中一個江湖人道:「唉,咱們東奔西跑了大半年,什麼消息也打聽不出來。譚師兄,你想,意歡門三年前把自個兒放火燒得乾乾淨淨,炸傷了四大派不少人,其他分舵也消聲匿跡,還能打聽到什麼?」

  那名姓譚的漢子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道:「伍師弟,你這就想得淺了,師父對意歡門餘孽的下落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他要找的,是凌霄派那姓封的小子。」

  這時店家恰好送上一碟花生米、一碟醃菜、一盤切牛肉、幾個大饅頭,那兩人將吃起來,誰也沒注意到角落的莊稼漢身軀一震。譚伍二人餓得狠了,桌上的菜吃得一點不留,連饅頭也全數進了肚子裡。姓伍的漢子抹抹嘴,又向店家要了一壺茶,道:「唉,沒酒喝可真難熬。譚師兄,你說師父要找那姓封的小子,莫非是為了那張藥方?」

  「正是。」

  「赤鱬成癮者,不都丟到地牢裡自生自滅?師父要這藥方做啥?」

  「所以說你想得淺了。意歡門這一倒,多少王公貴族、官宦子弟從此沒了消遣,這些人沒了藥物,可痛苦地死去活來,針灸、湯藥都只能稍微緩解,到現在也還痊癒不了。那張藥方,是筆大生意啊!」

  伍姓漢子拍手笑道:「還是師兄厲害,小弟可沒想到這處!大師兄已死,看來未來接掌聿河派,那是譚師兄莫屬!若咱們將姓封的找了出來,更是大功一件,掌門之位十拿九穩。」那譚姓漢子受了恭維,也不推拒,神態裡亦有幾分洋洋自得,姓伍的又道:「我道師父從來不留無用之人,不做無用之事,怎麼三年多來派咱們眾多師兄弟像無頭蒼蠅一頓亂找,原來如此深謀遠計。像那小倌綠映,不就是被師父給殺了麼?」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壓低下來。

  姓譚的搖搖頭說道:「那小倌也真是蠢,分明逃了,卻又眼巴巴地跑回來。難道他真以為池師弟會護著他麼?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為了師父就連自己的妻子也殺的得,更何況只是個小倌。」他嘿嘿笑幾聲,道:「不過正好,天下人都當意歡門處決叛徒,與咱們無干,倒是落了個輕鬆。四大派畢竟還是要面子的。」

  那莊稼漢又是一震,桌旁的茶杯險些掉落,他眼明手快將茶杯抄起,不僅沒摔得粉碎,就連茶水也沒有撒出半分。

  姓伍的幫兩人都添了茶,道:「現在四大派名存實亡啦!各管各的事兒。那姓封的小子一天不露面,交出藥方,就沒人對祁柏雍信服,都暗暗疑心凌霄派獨自吞了藥方。譚師兄,你說若有天風雲再起,咱們聿河派能不能搶到頭位呀?」

  姓譚的笑道:「嘿,想這些做什麼?就算其他三派都自顧不暇,要輪到咱們出頭,可是難上加難。不如早點找到那姓封的小子,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才是。」

  姓伍的連聲稱是,從腰帶裡掏出一小錠碎銀放在桌上,按理說這家茶棚實在簡陋,僅是往來行旅農人休息之地,他們點的東西也不多,用不了這麼多,但江湖人出門講排場、要臉面,絕不可看來寒酸,若不是吃白食的地痞流氓,往往多給。

  兩人上了馬,那姓伍的涎著臉笑道:「師兄,我瞧這事也不急。聽說芍城茶館裡近來多了一個跛足琴師,琴藝堪稱一絕,不如咱們兄弟倆去樂一樂?」姓譚的大笑數聲,道:「師弟要真是懂得享福,就該往花街柳巷去,琴師技藝再好,哪能比得過溫柔鄉?」語畢便拍馬而去。

  見那兩人遠去,角落裡的莊稼漢也起身挑起擔子,向店家另外要了饅頭、滷牛肉用油紙包了,放進擔子裡,會了鈔。這人是個熟面孔,店家把銅錢退回去,道:「小哥,上回你送來的藥膏很管用,我閨女原本就生得醜,被滾水一燙,那真是不用嫁人啦!幸虧雲老頭厲害,小哥好心,這才保全了我閨女的一張臉,怎能還跟你收錢?」

  那莊稼漢將斗笠往上一抬,露出張俊朗的臉,相貌甚好,只是略有風霜之色,他道:「店家大哥切莫這樣說。你這茶棚處處要用錢,喜兒也還小,你父女二人生活不易,還請收下。」兩人推拒一番,那莊稼漢把銅錢往店家手裡一塞,頭也不回地走了,店家急急忙忙追上去,分明看那莊稼漢走得不快,卻怎麼也追不上,只好回到茶棚裡,完全摸不著頭緒。

  那莊稼漢走了一陣,見店家沒再追上,便岔進一條小道,運起輕身功夫,往青靄山裡奔去。

  

  封如閑動作極快,景物在身邊飛逝,此時已是隆冬,草木凋萎,地面結霜,一個不小心便會打滑跌跤。他輕身功夫既好,又在這條山道上來回走了三個寒暑,照理說難不了他,但他此時正在出神,竟滑了一跤,他反應靈敏,使個千斤墜穩住下身,肩上籮筐裡的東西一樣沒掉。吃了個教訓,他不再貪快,只一步步往上,離雲祿芳的草廬已不遠,耳邊仍是剛才那兩名聿河派弟子的話。

  他三年來隱居青靄山,在草廬不遠處搭了間竹屋,平日農耕漁獵,幫著師叔打理藥草田,將藥材挑下山去賣,空的簍子便在集市裡採買用品裝滿,再挑上山去,生活單純。他原是農家子弟,做起這些事來得心應手,省了雲祿芳不少麻煩。不問江湖事,自然不知四大派合盟已經破局,更不知全天下都在找他這個姓封的小子。意歡門雖滅,但江湖風波仍不停。

  何仲棠至今未醒。

  十二顆起死回骸丹服畢,雲祿芳醫死人、藥白骨的精湛醫術,兼之封如閑細心照料,耗費自身真氣助其療傷,劍傷早癒,就連內傷也調理妥當,實無理由昏迷不醒。封如閑幾次追問,雲祿芳只道那是心病,活是活了,若本人不願睜眼,誰也勉強不了他,可莫要辱他神醫之名。

  何仲棠一天不醒,封如閑的愧疚便多一分。他親自為何仲棠餵藥更衣,梳髮剃鬚,猶如彼時兩人同困谷底,只是此時日日夜夜,都是折磨。

  山道已盡,平時無人上這青靄山,算來算去,除了飛禽走獸外,山上只有他和雲祿芳兩人,和一個長臥不起的何仲棠。習武之人眼力頗佳,草廬前竟站著兩個人,一個自是雲祿芳,另一人青灰布衣,長身傲立,卻是養育他十載的恩師祁柏雍。封如閑心下一驚,未料師父會找到這裡來,情急之下藏身一棵大櫸樹後,但求不必相見。

  雲祿芳就這麼杵在草廬門口,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衣服,沾滿藥草田裡的泥巴,既未入內更衣,也沒打算招待客人進屋奉茶,他拄著鋤頭,臉色不豫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祁柏雍不慌不忙說道:「師弟……」

  「慢著。」未待對方說完,雲祿芳便粗魯打斷道:「祁掌門,十餘年前你已將我逐出師門,既無師兄弟情分,可不要現在還來套近乎。你有事便說,無事請離。」

  祁柏雍也不著惱,從善如流換了稱呼,他說道:「雲先生,敢問小徒如閑可在府上叨擾?」

  雲祿芳冷笑道:「你自己的徒弟,卻來問我做什麼?他既不願被你找到,就是不想見你,祁掌門堅持要把他找出來,莫非是要打斷他手腳筋脈、廢他武功不成?」

  「小徒雖頑劣,終究仍是我凌霄派門下弟子,他清剿意歡門有功,卻遲遲未歸,祁某不過想帶他回師門罷了。」祁柏雍頓了頓,又道:「我這衣缽,終究是要傳給他的。」

  「祁掌門倒是對弟子情深義重。」雲祿芳冷哼一聲,語氣中盡是憤恨,道:「只怕你找他,為的不過是赤鱬解方,封如閑是生是死,你全不在意。」

  「此話差矣。」祁柏雍正色道:「赤鱬解方固然重要,但閑兒的安危才是第一。」

  「你早知道這個地方,偏偏這時才來找人,不就是一心認定他終究會回凌霄派?」雲祿芳大笑幾聲,道:「祁柏雍,你沒料到自己一手養大的小崽子膽敢反抗,甚至也不曉得他會到哪裡去,這才找上我。你這師父當得可真失敗。」

  祁柏雍凝視雲祿芳,一言不發,過了半晌才開口問道:「雲先生,你為何不回芃城雲家?」

  雲祿芳眉頭擰起,譏誚道:「祁掌門真是貴人多忘事。你以那名義將我逐出師門,我若回雲家,豈不讓雲家受辱。」

  祁柏雍再問:「你又為何挑了青靄山?江湖之大,何處去不得,偏偏留在苡城交界。」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雲祿芳怒目而視,將鋤頭往地上重重一敲,汙泥立刻濺上祁柏雍的青灰衣襬,但他不避不閃,任由一雙踏遍山道仍潔淨的布履沾滿泥土。

  祁柏雍長嘆一口氣,柔聲道:「師弟,這些年不見,你……」話才說到一半,便伸手去碰雲祿芳的臉,他出手迅速,對方又全無內力,自是阻擋不了,只見雲祿芳原本臉上皺紋縱橫,如那六、七十歲的老人,被祁柏雍一撫,竟簌簌落下,露出一張約莫四十歲左右的男子面孔。

  封如閑在樹後見了這一幕,又是一驚,他在青靄山上與師叔相處三載,雖然也訝異自己不過十餘年不見,師叔便老態龍鍾,眉眼依稀能認,其他地方幾乎不識,但廢了武功後,急速衰老的人也是有,即不懷疑。誰知這三年來雲祿芳皆以假面示人,直至今日才露出真實面目。

  「師哥!你做什麼?」雲祿芳慍道,一氣之下,叫出了往日的稱呼。他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伸袖擦乾淨臉上偽裝,或許是因長年掩於假面之後,不見天光,肌膚比女子還要白皙。「你既已有所選擇,就別再來招惹我!」他語意堅決,祁柏雍也不再為難,只淡淡地問道:「閑兒真的不在你這?」

  雲祿芳神情雖冷,眸光卻轉開了去,他冷言道:「你要不信,盡可入內去搜。反正我武功盡廢,攔不住你。」他身後有兩間屋子,竹屋中何仲棠躺臥在內,床榻用品也都是兩人份,若祁柏雍真走進去,不僅封如閑在這裡的事實瞞不住,只怕還會另起波折。

  祁柏雍定定地看了雲祿芳一會兒,當真轉身離去。

  「雲先生,你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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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8-4 15: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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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落那日,青靄山上來了外客,是一對約莫十四、五歲的藥僮,未有當地人帶領,既上得了青靄山,身上衣物又無半點汙損,顯見身負武功。雲祿芳將兩人迎進草廬談話,封如閑逕自挑了籮筐下山採買,既是師叔的私事,便不好過問和打攪,更何況,嚴冬將至,到時候萬一大雪封山,也得屯些糧食。他天光轉暗才回到山上,兩名童子已離開,雲祿芳卻心事重重,晚飯時不發一語,直至封如閑將鍋碗瓢盆收拾乾淨,正要離開草廬,雲祿芳叫住了他。

  「雲家族長壽終正寢,得選出新族長,我要回去一趟。」雲祿芳遞過一張藥方,神情些許不耐,說道:「遴選事務繁雜,說不準需花上半把個月,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回來。我把每三日要喝的那帖舊藥方改了改,固氣培元,也清煩慮,但他能否醒來,還是要看他自己。」

  雲祿芳自祁柏雍來過後,便不再易容改裝,關於這事他並不解釋,封如閑也就不問,師叔姪二人共處三載下來,加以幼年情誼,終還是有些不能說的事情。

  封如閑接過藥方,他既幫著雲祿芳種田賣藥,自然也懂了些粗淺醫理,能夠分辨藥材。他細細讀過,雲祿芳寫得十分詳盡,藥材各幾兩幾錢,要用多少的水、多大的火去煎,最好何時服用,想來即使師叔不在,也不會出什麼亂子。更何況,何仲棠的藥,他從不假手他人。

  「多謝師叔。」封如閑長揖答謝,心口微堵,卻是暖洋洋的,雲祿芳雖嘴上不饒人,他卻知師叔待他極好,若非如此,也不會收留他們二人在此居住。

  雲祿芳白了他一眼,粗聲粗氣道:「我是為他,不是為你。」接著將人趕出草廬,又道:「我明日一早就走,你別送了。」

  封如閑回到竹屋,外頭夜深露寒,就算此時落雪稍歇,也還是凍得很,屋子裡卻不然,他手藝頗巧,四壁同樣以竹製成,夏日涼快冬日暖,外面冷風吹不進來,然能透氣,中央還燒著一口爐。屋子小,不做隔間,一眼就能望盡,封如閑往爐子裡扔進幾根木柴,撥弄幾下,火苗吞噬了新柴,驟然傳出一股襲人的松脂香,屋子裡本就不冷,現在更暖和。屋裡放置兩張床鋪,他在何仲棠床旁坐下,順手將蓋得嚴實的被子重新掖好,又伸入被中,確定對方掌心是暖的,才放開了手。

  隔日一早,雲祿芳果然趁著天微亮就趕下山,雪下得不厚,封如閑按習慣先整理了師叔的藥草田,雖是冬日,萬物蕭瑟,也有幾樣藥材非得等到天冷才種得成,另外劈了柴,挑了水,近午時方回到竹屋。

  他先到雲祿芳的草盧挑挑揀揀,按照藥方取了幾樣藥材,才回到竹屋用小炭爐和藥壺煎藥,另一旁的大爐則擺一口深鍋煮水,此時澗水尚未成冰,卻也已經冰冷刺骨,難以直接取用。一帖藥得花上一個半時辰去煎,只能微火,才不至於燒焦壞了藥性,他也不急,隨手拿起前一日剩的乾硬饅頭慢慢啃著,就當作午飯。

  榻上的何仲棠呼吸綿長,雙頰略為消瘦,有淡淡血色,任何人來看,都會以為他只是睡著了,誰能料到三年前他九死一生,險些踏上奈何橋、走陰間路,回天乏術。

  封如閑想過很多次,有時夜裡為此翻來覆去,難以成眠,自己若以凌霄派大弟子身分刺下那一劍,就算因此使何仲棠去鬼門關前轉了一遭,他也絕不懊悔,畢竟兩人立場相左,當時情勢已是箭在弦上、刻不容緩,雙方相爭定有死傷,反之,就算自己讓何仲棠給殺了,他也絕無怨言。然而旁人或許不察,自己卻心知肚明,那一劍,他只有私心,若何仲棠醒來,他又該怎麼去向對方解釋與謝罪?

  思來想去,至今仍未有答案。

  藥煎得恰好,放至不燙手的溫度,封如閑托著何仲棠下顎,以口就碗,含進一大口藥汁,兩唇相貼,慢慢渡進對方的嘴裡,如此反覆幾次,才將一大碗藥喝得一滴不剩。當初雲祿芳撬開何仲棠牙關,怎麼也無法讓他將藥汁下嚥,全數溢了出來,進到喉嚨裡的不到一匙,雲祿芳氣得大罵,說是浪費多少珍貴藥材,要封如閑想想辦法,不然就將人帶下山去等死。不得已,封如閑只好咬牙一試,未料這法子真的管用,也就延續下來。

  藥才喝完,他又握住何仲棠脈門,將內力傳了過去,以真氣助藥力運行,如此相連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才算將服藥例行公事辦完,就算冬日嚴寒,兩人已渾身是汗。一開始雲祿芳提出此法,封如閑猶豫不已,他尚且未忘兩人在谷底,如果不是何仲棠先同意了讓他相助,就算硬要灌入真氣,也會被反彈回來。只是何仲棠傷勢實在太重,不得不試,這次竟全無抵抗,就像何仲棠體內的七經八脈認得他,為他大開中門。他雖詫異,也不多想,只當何仲棠內傷未癒,無力抵抗。

  封如閑用乾布拭去何仲棠唇邊沾染的藥汁,接著提了臉盆到外頭裝了半盆冷水,用大鍋裡的滾水調和,又拿了另一條乾布浸入水中,仔仔細細為何仲棠擦浴洗沐,另以梳子沾水,打理那人滿頭青絲,末了換一身乾淨中衣,用棉布反覆將髮上水氣除盡,才用同一盆水打濕巾子,隨意抹去自己身上汗水。

  做這些事,他並不以為苦,反而內心歉疚,一來是何仲棠被自己所傷,二來則總覺得自己佔了對方便宜。兩人皆為男子,照理說也沒什麼需要遮掩的,何況青靄山上不雇僕傭,這些事也不可能要雲祿芳來做,但既知自己傾心於對方,心裡總是多幾分顧忌。他年輕氣盛,一開始何仲棠傷重,自是沒心思去想,現在那人傷勢大好,裸裎在眼前,又怎麼能不起邪念。只是他素來端正,每每幫何仲棠洗沐更衣時,自是眼觀鼻、鼻觀心,專心一志。

  封如閑搬了張凳子,在床畔坐下,凝望許久,才輕輕將額頭靠在何仲棠手臂上,閉眼低語:「海棠公子,封某何嘗不想與你共赴巫山。」就算沒有「夜合歡」,他亦心甘情願與這人一夜雲雨不歇,抵死纏綿。

  「何仲棠,我心裡有你。」一顆晶瑩淚珠滾落,在布料上浸濕一塊印子。

  這句話,他等了三年才能說出口。

  

  算來算去,雲祿芳已下山七、八日,時令近小雪,天氣更加寒冷,這日雪稍歇,封如閑憂心竹屋不堪負重,積雪壓垮房頂,拎了鏟子飛身上去剷雪,正清了半邊,忽聽似有重物落地聲,雲祿芳不在,這青靄山也未有猛獸擾人,總不可能有小賊在這嚴冬時節上山偷東西。他一躍而下,急急忙忙推開竹屋的門,只見何仲棠摔在地上,想來是清醒後打算下床,卻久未發力,四肢疲軟,支撐不住,正扶著一旁的竹桌借力起身。

  封如閑眼眶泛酸,一股既喜又懼的滋味泛在胸口,何仲棠終於清醒是喜,但那人對自己又是怎麼想的,則不得不懼。

  他箭步上前將人扶起,自櫃子裡抽出一件深灰大氅,緞面隱隱有光,繡紋細膩,領口以兔毛滾邊,那是封如閑早早就備好的,他將人緊緊裹好,又從桌上的大耳壺中倒了杯茶塞進何仲棠手裡,茶水觸手仍微溫,正好入口。何仲棠仍乏力,只得就著封如閑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啜飲,直到喝完大半杯,才搖頭說不要了。

  何仲棠低聲道謝,嗓音仍啞,他抬起頭,狐目微揚,說道:「還未問公子姓名?」封如閑氣息一滯,心口猛然揪緊,顫抖著問道:「你不認得我了?」何仲棠偏首尋思,神情不似作假,想了一陣,輕輕搖了搖頭,笑道:「我記性甚好,即使僅有一面之緣,也過目不忘。若與公子相識,絕無認不得的道理。」他頓了頓,又問道:「這裡是何處?」

  封如閑盼了三年,才盼來這一刻,無論何仲棠對他是怨是恨,或者要將他碎屍萬段,以報一劍之仇,他也絕不還手。可是何仲棠竟不記得他,眸光中滿是陌生,神態疏遠,甚至不如他們首次在瓊琚樓外相見那時。他強自鎮定,壓下詫異不信,嚥下滿腹苦水,心道何仲棠才剛自昏迷中清醒,神智暫時混亂也是有的,只要將養一陣,不定就會自行想起。

  「在下姓封,這裡是青靄山雲大夫的居處,公子受了傷,雲大夫為公子施救,未料你此時方醒。」封如閑勉力一笑,捧出一件竹笥,掀開上蓋,只見盒中什物細心用油紙包起,旁邊有個裝著驅蟲之物的小布袋,就怕東西受潮蟲蝕,他將油紙打開,東西一件件取出,軟劍、鋼鐲、一件雪色織錦袍子,血跡清洗不去,在衣料上染出深淺不一的褐色斑痕,還有一隻小小木狐。「公子的東西都在這兒了。」

  「有勞了。」

  鋼鐲軟劍錚亮如新,顯是有人時時保養擦拭,才不至於鏽蝕蒙塵。何仲棠將東西重新收起,唯獨在拿起那隻木狐時有些猶豫,不待他開口,封如閑搶著開口道:「這隻木狐從公子袖口跌出,想必是重要之物,在下便將它一併收起。」何仲棠微微頷首,不再多問。

  「我尚未報上自家姓名……」

  「我識得你。」封如閑道,字字出口都小心翼翼,彷彿是那易碎的琉璃燈盞,需得用心捧著,才不會墜落地面。「你是意歡門門主,何仲棠。」

  何仲棠長眉挑起,像是不曾預期會從對方口中聽到這個名字,過了半晌,他才說道:「公子既知我身份,想必雲大夫同樣知情,仍然不悔救我?」

  「無論你是誰,我都會救你。」封如閑心下苦笑,這句話他在繁花坂谷底說過一次,怎知會再說一次,當時他以為海棠公子自揭身份,認了是瓊琚樓樓主幽歌,即再無欺瞞之事,兩人往來唯誠,沒想到這個身份依然是假。他又補充說道:「雲大夫醫者仁心,救人不分貧富貴賤,又怎麼會分門派?」

  何仲棠臉上喜怒不顯,淡淡地道:「想來雲大夫是氣度豁達之人。」

  兩人又說了些話,封如閑試探問了幾句,發覺何仲棠的記憶停留在他前去瓊琚樓應徵護院武師那年初春,之後的事情全都消失無蹤,自然不識得他,也不記得巧燕身殞、四大派圍攻意歡門之事。何仲棠剛醒,封如閑不願他勞心多慮,又添變數,對意歡門的現況全然不提,心中暗忖待雲祿芳回來,為何仲棠細細診察過再說,至少也得等何仲棠記憶復原。怪的是關於為何受傷,何仲棠竟是一句不問,此事說來複雜,封如閑也就先按下不表。

  他暗暗伸手入懷,緊握海棠香囊,躊躇不定,終是沒將它掏出來交還,此時何仲棠不識得他,往事種種皆煙消雲散,海棠香囊竟是唯一證明那段時日並非虛幻的憑藉之物。他先前不敢去想,為何對方以此等珍貴之物相贈,現下回想起來,實感自己愚痴,但若他早點醒覺,事情又會有什麼不同?

  大雪漫漫,北風遒勁,青靄山上四處被皚皚白雪掩埋,雲祿芳的藥草田也相同,一眼望去,分不清楚東西南北。這幾日何仲棠精神氣力養足,下床行走已無礙,記憶卻不見好轉,前事仍不能記起,封如閑幾次欲提起過去之事,何仲棠總會頭痛萬分,只得作罷,沒有半點解釋的機會。何仲棠原打算離開,被封如閑攔了下來,一下子說山道積雪,濕滑難行,不如等開春再走,一下子說此間主人未歸,總得讓雲大夫把一把脈,確定無事才能安心。

  何仲棠笑道:「封公子想得周到,確實該好好答謝雲大夫才是。」

  封如閑暗自苦笑,頓了一頓,才答道:「雲大夫不時便回,何兄在山上多住些時日,將身子養好了再做打算也不遲。」

  他二人這些時日同住竹屋,夜裡分睡兩榻,十二個時辰都待在一起,何仲棠自醒來後不曾對他說過半句輕浮調戲的話,態度坦蕩,如對待尋常友人。以往他只當海棠公子所言所行都是作弄,此時想來,皆泛甜味,甜中卻又帶苦。何仲棠既不記得他,他滿腔情意無處傾瀉,只能埋藏在心,難受無比,一顆心被鑽了成千上百個洞,不論嘴裡吃進什麼,都毫無滋味。

  

  雲祿芳這一來一往,花了足足兩個月才回,立春將至,殘雪消融,青靄山上又是碧草如茵,綠葉成林,甚至山道上紫白野花交錯,爭相競放。兩人耕作漁獵、洗衣做飯,偶爾練練劍,都是點到為止的過招,誰也不知這青靄山上住著兩個高手,無人叨擾,封如閑到集市採買用品時,便會順手帶回果子蜜餞,何仲棠初時還推拒,後來也不隱瞞自己嗜甜。日子過得平靜,封如閑心裡卻焦急,他一天不向何仲棠領受責罰,便一天不能安心,只覺自己是那做了惡事仍不承認的卑鄙小人。

  是以雲祿芳一回來,還沒來得及坐下來喘口氣,喝口茶水,就被拖到竹屋望聞問切一番。他慢條斯理把了脈,又問何仲棠胃口睡眠可好,氣息可順暢無礙,絮絮叨叨東拉西扯一堆,才點點頭道:「既死不了,便是好啦。」

  雖親眼見何仲棠日益康健,封如閑這時才真正放下心中大石,他咬了咬下唇,又問:「師叔,那何兄記憶是否可復?」

  雲祿芳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踱到一旁,往竹椅上一坐,從壺裡倒了杯水,慢條斯理喝起茶來,竟是一句話也不說。封如閑見狀,不知師叔是何意,反倒更是心急如焚,平時的穩重謹慎皆丟到九霄雲外。

  何仲棠輕輕一笑,道:「其實這記憶復不復原,我也不甚在意,莫勞老前輩費心了。」

  「不,這不能。」

  「封公子竟比我自己更為看重?」

  「何兄……何仲棠,我……」封如閑怔怔望著何仲棠,心中無比煎熬,那人此刻心裡無他,瓊琚樓相識、天下樓品茗吃酒、谷底療傷,甚至是最後的那一劍,都只有自己記得,他又該如何讓一個忘卻過往之人,記起兩人有情?他咬牙說道:「你身受的那一劍,是我刺的。」

  何仲棠狐目微彎,從容不迫道:「從封公子身法劍招看來,該是凌霄派高徒,雙方對立許久,你又救了我,我不怪你。既然有緣在此相識,那些不記得的前塵往事,就兩清了罷。」

  封如閑伸手入懷,幾乎要將那海棠香囊拿出作為佐證,可若何仲棠將其收了回去,那就真的一樣留作念想的東西也無。思及此,他竟怕得不敢掏出來。他又向雲祿芳看去,苦苦哀求道:「師叔!」雲祿芳擺了擺手,依舊不答。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閃過,他記得師叔說過,他救人,就得向求醫之人討要一項珍貴的東西。何仲棠站在那兒,一身雲灰長袍,頭髮用同色綢帶束在腦後,天光斜斜照進竹屋,只打在半邊身子上,有半張臉落在陰影之中。是了,這人對他來說,便是最最珍貴之物。用自己半生孤獨換何仲棠一命,不枉。

  思緒理清,這兩個月來的苦澀有了答案。

  「師叔言出必行,治好了他,珍貴之物也取了去。」封如閑提起長劍,向雲祿芳一揖到地,他苦澀道:「多謝師叔成全,師侄這便去了。」而後竟未再向何仲棠看上一眼,轉身離去。

  待封如閑去得遠了,雲祿芳突然一拍竹椅,斥道:「你這小子,一來未傷著頭腦,二來我的藥裡可沒下什麼『忘卻散』,何必誆騙他記憶喪失,認不得人?」

  何仲棠收回朝著屋外的目光,臉色慘澹,他在袖裡握緊了手又放開,指尖微顫,淡然道:「老前輩並未揭穿我。」

  「你們倆小子的事,與我有什麼干係?憑什麼要我淌這趟渾水?」

  「那麼老前輩現在又為何指責我?」

  「我就是看不慣你小子做的好事,卻賴到我身上!」雲祿芳惱怒說道,他深吸一口氣,終究無法坐視不管,封如閑與祁柏雍不同,並未辜負對己有情之人,語重心長道:「別要後悔莫及。」

  「這段日子,足夠了。」何仲棠沉默半晌,只覺心口那道傷仍在淌血,比三年前還要更痛,他輕聲說道:「意歡門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他生性正直,哪能隨我而去?我既然不願為他脫離邪道,又豈能強求他為我背叛師門?」

  「意歡門只餘一片廢土,八成早有其他人在上頭建宮蓋廟,你要回去哪裡?」雲祿芳冷冷道,三言兩語將當年的結果說了,又沉聲道:「他為你,連凌霄派也不回去了,你可知道?他師父打算傳他衣缽,只要他願意回去,便是下一任凌霄派掌門,這些他都不要了,只求與你隱居相守。」

  何仲棠臉色煞白,他確實未曾想過封如閑願做出如此的犧牲,自己要回去意歡門,自是相信白華不會真讓所有人葬身火窟,肯定保全了一部分的人,只待有日東山再起。他放不下義父的意歡門,封如閑卻為他捨棄凌霄派,這份情意,他不能不為之動容。可處處都是江湖,他們又能逃到幾時?到時候,封如閑便會背上離經叛道、背出師門的罪名,他又怎麼忍心?

  雲祿芳見他不答,長吁道:「罷了,待得三年五載,你想通透了,再去尋他也不遲。」

  「人言可畏,江湖之大,他何苦留在我身邊?」何仲棠狐目低垂,長睫掩去目中複雜神色,有不捨、有灼灼情意,亦有決然,「既非同路人,不如相忘於江湖。」他低聲道:「豈敢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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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完!結!

這樣的結局一開始就想好了,畢竟〈將仲子〉的重點就是:仲可懷也,然人言可畏。但是要寄給何仲棠的刀片還請先緩緩(不對,可能是寄給我的),我覺得這不能怪他,對封如閑來說,他有三年的時間去想、去做選擇、去下決心,但對昏迷的何仲棠來說,他的時間還停留在四大派與意歡門開戰,他手下的人岌岌可危,他們倆人之間,是有時差的。就像師叔所說,過個三五年,何仲棠想通了,或許就會去找封如閑。

啊不然來個寫滿兩百字心得換番外的活動好了www

謝謝一路陪伴至今的讀者,希望可以獲得大家對這篇故事的想法,我也有匿名表單可以填寫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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