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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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將仲子兮(4/11更新ch.23)[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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翾刖 發表於 2023-10-21 19: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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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宮廷武俠
連載進度: 連載中
  ※本文來自噗浪上的點文活動,由維希點的相愛相殺,原始段子在
  ※BGM:https://youtu.be/kyxA6C0MyMY?si=OtQGs1V6Z7bH6MaW






  低頭看著透胸而過、露在外面的三寸劍尖,他不禁扯了扯嘴角,勾起笑意。然而傷實在太重,單單是一動,鮮血便自喉頭泉湧而出。他毫不在意,抬手以上好的雪白蘇綢長袖抹去血漬,拭去多少便又溢出多少,僅是徒然。

  這一劍,那人終究是刺了。

  若是正經鬥上一場,他倆功力相若,非到數百招後才能漸漸分出高低,斷無一招就能致人於死的道理。他嘆了口氣,以那人名門正派的身分和剛直的性子,從背後偷襲這劍無聲無息,不知道練了多久?吃了多少苦頭?只可惜自己再也沒機會與那人過招。

  將他捅了對穿的劍勢猛然向後收,哐啷一聲落在地上,他再嘔出一口鮮血,知道那人大概是慌了。他運指連點自己身上幾處大穴,將血堪堪止住,才緩緩轉身面對那人。

  「這劍,」他笑盈盈彎起一雙狐狸目,指著距創口兩指寬之處說道:「你刺偏了。要往這兒一口氣刺下去才好。」

  刺偏了,是否代表那人對他有情?


01

  青靄山,山如其名。草木四季青翠,終年雲霧繚繞,別處難養難種的藥草,這裡隨處可見,只是山勢險峻,滑石生苔,沒點本事還真打不了這座山的主意。山上原有寥寥幾戶人家,現在只剩一個採藥的雲老頭兒長年居住,莫看他白髮蒼蒼,手腳倒是靈便,腳程比年輕人都還要快些。

  這天,杳無人煙的青靄山來了個不尋常的人,那人身著皂色衣袍,窄袖短打,是武生打扮。據恰巧在山下耕地的趙大叔說,那位公子駕車到了山腳,問清楚雲老頭的住處後,便提氣一縱,兔起鶻落,轉眼間不見人影,讓趙大叔忍不住讚一句:「好俊的功夫!」何況,那位公子背上還負了個人。

  「那個人啊,」趙大叔慢悠悠地說道:「只怕是不活囉。」




  若要說雲老頭平時有什麼興趣,大概就是釣魚。這天他照常拿了支釣竿,把餌往山澗裡一拋,人倚著一旁的老松樹打起盹來,樹下落了一層厚厚松針,睡起來十分舒適。魚還沒釣上半尾,來客先至。那人影來得好快,遠處才剛看見一個黑點,也不見塵土飛揚,三兩下就到了老松旁。黑衣人在雲老頭腳邊跪下,低低叫了一聲:「師叔。」

  雲老頭連眉毛也沒抬,不知是真睡熟了,還是假裝不聞,任由那人就這麼跪著。

  不著急的人自然可以不動如山,然而傷者是等不了的,黑衣人又叫了一聲師叔,聲音裡是慌亂,是懇求,夾雜三分哀悽,那人哽咽道:「求您救他。您的吩咐只要我能辦到,師侄萬死不辭。」

  雲老頭好不容易睜開眼,慢吞吞打了個哈欠,目光如電,將黑衣人背上傷者上下掃過一遍,就又閉起眼睛,揮了揮手,大有逐客之意。

  「死啦。」

  「雲師叔素有神醫之名,能行他人所不能。普天之下,唯有您能救他。」他頓了頓,又道:「聽聞師叔治病,必向患者索取一樣珍貴之物……」

  「唉,如閑啊如閑,就是你將雙手雙腿都換給我,我也是不救的。」雲老頭陰惻惻笑了起來,那聲音竟明亮清朗,不似古稀老翁,他憤恨說道:「當初你師父逐我出師門、廢我武功時,可想到會有今日?」

  「此事與師門無關,是師侄一人所求。」

  時節已過寒露,加以山間本就較寒,普通人沒穿上厚襖子約莫會凍得發抖,封如閑的冷汗卻浸濕底衫。他背負之人一動也不動,要凝神去聽,才能聽見細微氣息,然而師叔脾氣古怪,十餘年前被逐出師門後,江湖人若來求醫,救命與否全憑心情,見了凌霄派門人更是萬般刁難,若是催急了讓師叔不高興,他怕最後這一線希望也被掐熄。

  「哦?」雲老頭──雲祿芳被勾起興味,他這師侄向來無趣得緊,什麼人能讓封如閑那麼看重?他問道:「傷者是誰?被何人所傷?傷在何處?」

  「何仲棠,意歡門門主。」封如閑暗自咬牙,隱隱嚐到一點甜腥味,他無心去想,又道:「被師侄劍招所傷,傷及肺經。」

  雲祿芳伸手去探何仲棠鼻息,切脈細觀,末了從袖底掏出一粒山楂大小的朱紅藥丸,往那昏迷不醒的人嘴裡塞進去,那雙手竟滑嫩細膩如年輕女子。他收拾釣竿,拎著竹簍,擺頭示意封如閑跟上。行走間,他沉吟半晌,道:「縱我十年不出青靄山,也曉得意歡門的厲害。此人功力絕不下於你,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你小子看來毫髮無傷,是怎麼鑽了人家的空門?」

  封如閑心裡懸著的七上八下個水桶總算放下一半,朱紅藥丸是師叔研製的救命仙丹,從來不施予他人,師父曾捧著錦盒讓他看過一眼,據說就算三魂七魄被勾得乾乾淨淨,也能從閻王手裡搶下人來;現下師叔既願意將丹藥用在那人身上,代表何仲棠長命燈未滅,雲祿芳已有六成把握。他仔細聽對方鼻息,果然不再細若游絲。

  他抿唇不語,本門劍法不論哪一招、哪一式皆光明磊落,決不幹從人背後偷襲這等卑鄙小人手段,當得配得上名門正派之譽。他苦練許久的那一劍,不過是小時候無意間見師父夜半未眠,劍隨意動,隨手使出來的無名劍招罷了,他自己的名聲不打緊,卻不能壞了師父多年來建立起的清譽。

  「你就算不說,我也能猜到。」

  雲祿芳以竿代劍,比劃虛指,雖說武功被廢,以致出手全無勁道,然而方位、時機絲毫不差,正是師父曾使出過的招式,使封如閑大吃一驚。他心神紛亂,剎時間閃過許多猜想,未能留意雲祿芳口氣譏誚,臉色卻十分黯然。

  「師哥……你師父他,」雲祿芳輕輕哼了一聲,「生性膽小如鼠,總給自己留下幾分後路。若非如此,也不需要創這『凌霄一劍』,下九流的劍招,名稱倒取得好聽。」




  雲祿芳的草廬離老松不遠,屋側開闢一塊藥草田,其中不乏重金難買的珍稀之物,另設一組木桌椅,擺著茶水,顯見為主人家歇腿之用。雲祿芳在前推開木門,封如閑馱著人隨之入內,屋裡一眼即可望盡,清淨簡樸,縱是五臟俱全,相較凌霄派名下房舍那是自然不如。他按指示將何仲棠放在榻上,忍不住撫過對方刀削斧鑿的輪廓,觸手生涼,那人眉心泛青,尚未完全脫離險境,他咬住下唇,轉身就朝雲祿芳跪下。

  「師叔……」

  「慢著。」雲祿芳從一旁的大耳壺裡倒了杯茶水,自個兒咕嚕兩口喝完,才道:「我可還沒答應要救他。等你將整件事細說一遍,如何認識意歡門門主、為何傷了對方又到我這兒求醫?若我聽得高興,到時候再救也不遲。」

  封如閑一時無語。以他的性子,要將私事攤開詳說原是違其本性,更何況,實在不足也不能向他人道也。但何仲棠的命掌握在雲祿芳手上,朱紅藥丸只能續命一時,若要將人治好,非仰賴雲祿芳妙手回春不可。猶豫再三,他心知肚明,按照師叔的脾性,除非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否則真是說不救、就不救。

  他欠凌霄派的,那一劍便已還清,餘下是他欠他的。

  「我跟他,相識在瓊琚樓。」




本文最後由 翾刖 於 2024-4-11 14: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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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3-10-25 21:3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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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正好,枯枝抽芽,瓊琚樓庭院裡前些日子由花匠細心種下、整理的花草亦開得奼紫嫣紅,任由誰看了都覺賞心悅目,恨不得白日長些。縱是如此,何仲棠仍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前夜與風清、月明左右護法商討計策,末了那兩人非要拉著他嚐嚐四處蒐集來的佳釀,特別是薊城名酒「淡菊」,造酒之法自余婆仙逝後便已失傳,待得躺上床榻早過寅時,天已微亮。眼見主子醒了,身旁一名年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趕緊拎了絳紫外袍為他披上,緞面衣料色澤艷而不俗,衣襬以精細手法繡有百卉暗紋。

  「樓主要是餓了,廚房那兒備有幾樣小食與燕窩銀耳湯,巧燕為您去取。」

  巧燕從小隔間取來一盆子溫度恰好的清水,服侍主子梳洗,最後用絹帕拭乾面上水珠,露出俊朗面容。即使看慣了,她仍不禁感嘆上天將樓主生得真好,鼻樑英挺,長睫如羽,就是找來最好的工匠,窮盡畢生也鑿削不出這樣一張臉。

  「不用了。」

  何仲棠語調慵懶,伸手推開木窗,春陽便傾倒下來,涼風撫面,竄進這時節獨有的清甜氣味,他一下子就醒了大半。窗子下方便是內庭,外頭庭院花團錦簇,玉蘭與春鵑爭艷,迴廊涼亭處處細節別具匠心,是熱鬧中不失華貴的路子,當得起蘭城第一小倌館門面;內庭則清幽不少,小溪獨橋,芳草鮮美,錯落幾顆紋理耐人尋味的奇石,池畔一株銀樺滿樹綠蔭,底下幾株萱草要等到夏季才開花。

  護院師父正帶著一群年輕漢子考較功夫,共一十六人,兩兩相互切磋,共分為八組。何仲棠定睛一看,心想這些人都十分臉生,不是瓊琚樓過去聘用的武師。他向巧燕努努嘴,問道:「這是在做什麼?」

  巧燕從他身後探出頭來,手裡還拿著一把黃楊木梳子,此時已有三組人馬分出勝負,雖是空手相搏,各家拳法掌法身法皆有不同,或沉穩或輕靈,或古樸或繁亂,她畢竟年紀還小,見識不深,自是感覺有趣得很。只是就何仲棠看來,倒有半數是上不了檯面的粗淺功夫,餘下半數亦為尋常的江湖人招式。

  「前些日子您嫌那些人手粗腳粗,一個不小心就怠慢了咱們的貴客,陳師父只好重新招人啦。」她瞧得津津有味,連手裡的工作都停下來,轉眼間,又有兩人被打敗。

  何仲棠倒是不介意,他將頰旁散髮往耳後梳攏,趴在窗櫺上瞇起眼,嘴角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心中已有定論。

  「去告訴陳師父,那兩個滿臉大鬍子的、臉上有麻子都不能要,那些輸了躺在地上的身手太差勁。還有,穿黑色布袍的,也叫他回去吧。」

  「您這樣挑三揀四,又一個人都沒有啦。」

  「身手再好,要是醜得嚇走了貴客,還要不要做生意?」

  何仲棠往巧燕的腦門彈了個爆栗,出手疾如風,快得讓人看不清。眼見手指再次曲起,小姑娘一邊呼痛、一邊使出小擒拿手,想少受點皮肉之苦,速攻幾招,卻怎麼也抓不住何仲棠;她又急忙閃避,腳下踏著八卦方位,何奈對方總是在她招未使老,就好整以暇等在下一個方位,倒像是她將額頭湊上去讓人彈。

  「樓主欺負人!」她揉著前額,女孩兒家愛美,這下一、兩個時辰都要頂著泛紅的皮膚見人了,巧燕忿忿不平說道:「太醜不行,打輸了也不行。那位黑衣公子可是快打贏了啊?論起長相,在咱們這兒,就算不是頭牌也是探花吧?」

  「妳看清楚他使什麼拳法了?」

  「不就是最粗淺的霍家拳嘛。路旁賣藝的都會幾招,沒什麼稀奇。」

  「眼力不足,罰妳今晚多練功一個時辰。」何仲棠裝模作樣豎起長眉,佯怒道:「他雖使的是霍家拳,腳下所踏步法卻是靈山派的輕身功夫,還有,出拳前他先向右偏了偏,那是雲家渺渺十三掌的習慣。喔?看來不出三招就要分出勝負。」

  正如何仲棠所料,那黑衣人矮身避開對方重拳,佔角度之便,右掌劃了個弧度由下推上,直取下顎,逼得對方情急下只能後仰使出「鐵板橋」,他隨即變招攻其下盤,一個掃腿將人撂倒。這幾下乾淨俐落,旁人忍不住大聲喝采,那人抱拳回禮,還伸手拉起摔一屁股灰的對手。

  「他們打小半個時辰了,旁人氣喘吁吁,那人吐納分毫未亂,顯見內力亦有一定修為。」

  「多一個武功高強的護院,怎麼想都是咱們佔利吶。」

  「傻子。一個身兼靈山派和雲家之長的高手,何必到瓊琚樓來當護院?」

  「名門正派也得吃飯吧?」

  「莫不是把妳的腦子也一起彈壞了?」何仲棠拍了拍眼前的小腦袋瓜,笑道:「若是家中無產,又不好留在師門,他大可進鏢局走鏢,或開武館收弟子,就算要當護院,也還有達官貴人的深宅大院可去。溫飽的法子要多少有多少,名門正派什麼時候看得起小倌館啦?」

  巧燕這才恍然大悟,擊掌稱是。

  「我這就去找陳師父!」

  待巧燕急急忙忙出了房門,何仲棠又看向內庭,那黑衣人正與護院師父談天,只見陳師父說到激動處比手劃腳,重現比試的最後三招,想來是看出對方身手不凡,卻未看出更深一層的底,多半因得一可造之材而欣喜不已。要論真本事,只怕陳師父在那黑衣人底下過不了二十招,能獲靈山派與雲家真傳之年輕弟子,又豈是易與之輩。

  他看著小姑娘腳步輕快奔到陳師父身邊,還曉得將雙手合攏成筒狀,不讓他人聽了去。但要是那黑衣人如他所想是個高手,想必傳話內容聽得清清楚楚。陳師父點點頭,不經意往窗口瞥了一眼,才出聲打發那些年輕漢子離開。何仲棠心下不悅,半拉下細竹簾,遮去大半面孔,卻從縫隙中看見那黑衣人顯然注意到了陳師父的舉動,也往這裡看來,注目許久。

  「還隱瞞來歷呢。」他托著腮,揚起嘴角,望向那黑衣人隨其餘人等走出內庭的背影,像在看一齣有趣的戲,上半場演到了緊要關頭,下半場才正要開始。何仲棠淡淡說道:「刻意用了霍家拳,你想來這裡做什麼?又想知道些什麼?」

  這事雖怪,何仲棠派出的探子卻未打聽到什麼傳聞,名門正派也未有任何行動,他也就不再放在心上,想來不過是個初出江湖的正派弟子,想藉著打入瓊琚樓彰顯己能。自四大派齊聚靈山巔,揚言要剷除意歡門這淫窟毒穴已過去數載,然至今四大派對其仍所知甚少,唯一清楚的,是瓊琚樓這間小倌館乃意歡門旗下生意,而他們不知的是,那也是何仲棠刻意放出的消息。

  更沒有人知道,瓊琚樓樓主幽歌,便是意歡門門主何仲棠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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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3-11-1 21:2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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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匆又過一載,期間四大派與意歡門各有死傷。萸城分舵有個小倌假戲真做愛上聿河派弟子,為獲對方信任,不僅叛逃出門,竟將分舵之事抖了出去。幸得那人年紀輕,武功亦低微,不過是意歡門中一名尋常弟子,對於機密全然不知。當夜聿河派聯合其他地方幫派圍攻分舵,待得何仲棠收到消息,已是七天之後。他與右護法月明快馬加鞭趕到萸城,清點人數後,除逃竄到其他分舵的弟子,其餘人等若非交戰中已身亡,即是在受俘後自盡,出賣本門者除那小倌外,一個人也沒有。

  這筆帳,何仲棠是一定要算的。

  思及此,他面上不見半分狠戾之色,唇邊笑靨反而更深,手裡的剪子愈發不留情,別說樹型,倒將那株「青龍臥墨池」給剪禿大半。花匠在旁看得膽顫心驚,那株牡丹可是珍品,所費不貲,抵得過一般殷實人家好幾年開銷。何仲棠對牡丹毫不在意,隨手將剪子還給花匠,撣了撣袖上的草木碎屑,打算回房好好睡個午覺,未想衣角讓人一把抓住。

  「小公子,瞧瞧你、瞧瞧你這笑,我就是千金買它也不可惜。今晚讓好哥哥疼疼你,設宴邀人來捧你的場好否?」

  何仲棠今年二十有六,身量也比那人高出不少,小公子這稱呼十分無禮。

  「客官自重。」他嘴角仍銜著笑,卻毫不留情揮袖甩開那人的手。

  現下剛過未時,街上無人,整條花街皆尚未開門迎客,小倌妓女們才正在梳洗,準備用膳。那人一身酒氣,短短幾句話便咬了幾次舌,顯見昨夜大概在哪家青樓留住一宿,也不知是勸酒還是自個兒喝的,日正當中便醉醺醺。這人不是瓊琚樓客人,能進此樓者非富即貴,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人看來不過尋常富商,真要在瓊琚樓買他歡縱一晚,八成也負擔不起。

  「沒想到南風館裡還有你這樣的人物。」那人又湊過來,一股油膩氣味襲上。「和我共渡一晚,好哥哥肯定讓你畢生難忘。」

  他生性愛潔,只覺得那人身上氣味讓他說不出的厭煩,長眉微蹙,指尖動了動,起了殺意。

  「望這位兄台三思後行。即便在煙花之地,也得守煙花之地的規矩。」

  何仲棠纏在臂上的軟劍才探出劍尖,便有好事之人來強出頭,那登徒子想伸手去摸他臉,中途便讓人拗了手臂,那人大聲呼痛,嘴裡還不乾不淨說些難聽話,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出手了。

  「多謝公子出手相助。」

  他抬眸一看,那位公子劍眉入鬢、眸正神清,正是一年前那個以霍家拳得到陳師父賞識的男子。當初那人一身黑色布袍,做尋常武生打扮,現下身著水綠綢緞春衫,蘭草繡紋腰帶,懸掛配戴蝠紋白玉珮,腳踩軟鞋而非武人常穿布靴,手裡還拿著一把扇面繪有墨竹的摺扇,端得是一個正要逛窯子的富家公子哥兒。

  天下哪有如此湊巧之事?何仲棠疑心頓起,表面上仍不動聲色,私底下卻決心要將這人身家背景查了個遍。

  此人正是凌霄派大弟子封如閑,這身衣服穿得他渾身不自在,然而探查意歡門迫在眉睫,自萸城一事後,討伐聲浪更盛,月餘後四大派便要再聚靈山山巔,依師父之命,凌霄派既為四大派之首,沒有理由連半點消息也查不到,豈不叫人看輕。他已失敗過一次,後續夜探幾次瓊琚樓,亦發現外圍送往迎來,無可疑之處;內層則戒備森嚴,若再深入便會打草驚蛇。此番實在不得已,只得另謀他計,假扮富家子弟光明正大入內探查,凌霄派弟子裡亦有家中為官者,遵從師命為他備了這套衣服,他平時粗服布履慣了,實在彆扭。只好先穿上身,等習慣了再讓該弟子帶他入瓊琚樓,誰料發生此事。

  封如閑亦在打量何仲棠,他對布疋、配飾、繡工皆一竅不通,也看得出對方身上那套乳白泛金、外罩茜色輕紗的衣服價值不菲,長髮雖未束冠,僅以一條茜色細繩鬆鬆綁著,但上頭是串著兩顆拇指般大小的南海明珠,想來此人若不是瓊琚樓頭牌,也相去不遠。封如閑心道:「聽聞瓊琚樓以白華居首,雅風、采露各佔苗頭,不知眼前的是哪一位?」

  那方兩人各懷心思,這方那登徒子猶自大呼小叫:「混帳東西!你敢不敢相信小爺我一根手指頭就能弄死你!」手臂被人拗折自是疼痛,卻也沒痛到要哭爹喊娘的地步,只是這登徒子出身富商,從小到大哪受過半點皮肉之痛,加之酒醉未退,更是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了。

  「要是這人還不知分寸,公子不如……卸了他的肩膀,想必能生奇效。」何仲棠冷言道,他原先想說「剪了他的舌頭」,依他性子,就是將人殺了也不冤枉,但想來聽在名門正派耳裡未免過於殘酷些,於是便換了說法。

  「此言差矣。懲戒需有度,就在下看來,現已十分足夠。」封如閑正色道。

  何仲棠淺笑不語,招了招手,讓聽聞嘈雜聲而聚到門口來的護院武師將人架走,窯子對付這種鬧事酒鬼自有一套辦法。他遙指不遠處一家外頭掛著整排大紅燈籠的酒樓,做了個「請」的手勢,道:「承蒙公子出手相助,前方便是蘭城遠近馳名的『天下樓』,讓我作東,以答謝公子。」

  「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堂子裡有堂子裡的規矩,若公子執意推辭,倒教我好生為難。」

  規矩云云自然是何仲棠隨口胡謅,不過想藉機探探對方的底,但封如閑自小入凌霄派習武,少在市井中生活,十餘歲後獨自到江湖上闖蕩,吃穿用度亦從簡,不曾動過半分淫奢之念,莫說南風館,就連一般青樓也沒去過,又怎麼會知道煙花之地的規矩。他心念一動,原是為潛進瓊琚樓才換上這一身衣服,若能這人交好,探得些有用信息,倒也並非壞事。何況此人身分看來尊貴,或許身居高位,與意歡門關係密切,假以時日要是能說動對方回歸正道,將邪道一舉殲滅,更是妙哉。

  只是不知這人,手上又染了多少正派弟子的血。

  「有勞了。」封如閑道。

  

  天下樓以酒菜聞名,外觀大方氣派,是當地文人雅士、諸多商賈常光顧之地,尤以好酒名聲遠揚,一罈「花間醉」便值百兩,其氣味馥郁,帶有幽然花香,酒色濃如琥珀,一口飲下,卻是熱辣辣的烈酒。他們才踏進酒樓,跑堂的見是瓊琚樓樓主親自領人上門,豈敢怠慢,立刻將兩人帶到二樓東邊的雅軒去,相比外頭大堂人聲喧鬧,雅軒因位置偏僻,又有木板相隔,自是清淨許多。

  封如閑自稱「吳鳴」,取其無名之意;何仲棠則化名「海棠」,倒是用了本名中的一個字。

  何仲棠吩咐了幾樣糕點小食,隨之送上的不是天下樓最有名的花間醉,卻是茶,而且是好茶。一掀杯蓋茶香便撲鼻而來,茶湯色澤澄黃微綠,嫩芽在熱水裡舒展開,入口不苦不澀,喉間更有回甘滋味,正是苡城難得的春茶。

  封如閑低頭啜飲,苡城不只有茶,亦為凌霄派與幾個大大小小門派的根據地,此茶不好保存,產量稀少,在外地十分罕見,蘭城這間酒樓竟有此茶,且海棠公子在十數種茶葉中偏偏選中它,是機緣,還是……畢竟在意歡門的地盤上,他不得不慎。

  「公子官話裡帶點苡城口音,甚是好聽。」

  何仲棠笑道,彷彿猜中他心裡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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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3-11-8 21: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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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大街向來為蘭城白日最熱鬧之處,店鋪鱗次櫛比,小販們都聚集到這裡,有吃有玩,這頭一批胡椒餅剛出爐,另一頭桌上擺著玉珮古玩的老闆又吆喝起來,長街上應有盡有,市井小民從娘胎落地到駕鶴歸西都能在這條街上操辦──除了棺材店,那樣晦氣的東西要到西大街去。

  賣饅頭蒸點的大娘從蒸籠裡端出熱騰騰的桂花糕,一時間街上米香四溢,桂香濃郁,甜香氣息讓好幾個人忍不住回頭,但還得放涼才能切成一塊塊潔白如玉的茶點。大娘用蒲扇搧著風,眼角餘光瞧見了熟人,連忙叫住對方:「翠蓮,今個兒有采露公子上回要的豆兒糕,我幫你留了一些。」被喚作翠蓮的女子停住腳步,勉強擠出笑容,說道:「謝謝大娘,我現在有急事耽擱不得,晚些再過來取。」大娘見對方行色匆匆,也不再挽留,擺了擺手道:「知道了,我讓喜兒直接送去瓊琚樓。」翠蓮行了個禮,很快消失在大街盡頭。

  沒過多久,一抹人影從屋簷縱下,他落腳之處恰是死巷,在人來人往的東大街竟未引起半分注意,此人正是封如閑。他朝翠蓮離去的方向注視一會兒,才緩步向南大街走去。

  與東大街不同,南大街高門深院,居於此地者,要不為官,要不在各方有一席之地。封如閑拐入小巷,從小門進到一戶白牆黑瓦的大宅裡,婢僕都識得他,是自家公子的貴客,因此無人攔阻。他熟門熟路到一處僻靜小院落,拐進月洞門,已有人在樹下等著,一見到封如閑便起身前迎。

  「師兄可回來了。不久前接到師父飛鴿傳書,我讓下人去找,四處都找不著你。」

  那人身穿淡黃綢緞,頭上戴冠,亦為尋花問柳的富家公子打扮,正是凌霄派弟子、封如閑的師弟宋修齊。他伸出掌心,手裡有個小小紙捲,封如閑取了過去,攤開一看,紙張薄如蟬翼,上頭密密麻麻以小楷寫滿要事,正是凌霄派掌門人的字跡。

  「我還讓福伯在門口等你呢,師兄沒見到他麼?從小門進府的?」

  「後頭跟著人。」封如閑面上微燥,想起自己的確耽擱了不少時間,怕宋修齊擔心連累一家老小,又道:「已經甩開了,沒讓她追到這裡來。」

  天下樓內,兩人相談甚歡,封如閑喜茶,對茶如數家珍,何仲棠是吃穿用度皆講究的人,對茶自然也有幾分見解,便投其所好,論茶樹風土、製茶手法、茶量水溫,要用山泉或井水、紫砂或鐵壺,各自有其樂趣。聊到投機處,封如閑一時忘了對方說不定在意歡門身居高位,是正道恨不得除之後快的邪道,只感覺是個值得親近之人。

  一踏出天下樓,他便察覺有人跟著,此人輕功頗佳,加之大街上人聲鼎沸,易隱匿行蹤,若換做耳力較差、疑心較弱者,十有八九不會注意到身後有人。他走得不疾不徐,假意被市集吸引,將人引到東大街,除了仗著熱鬧容易脫身,亦可使追蹤者洩漏行蹤,果不其然,跟在他身後的姑娘一急就露了餡。

  宋修齊點點頭,道:「既然師兄說沒有,就是沒有。」他向來敬佩這位大師兄,人品自然極好,論武功在這一輩江湖人中更是拔尖的好手,師父總告誡其他弟子,縱如大師兄這樣天資聰穎者,亦須每日勤練不輟,更何況是資質平庸之輩。想起師父,少年人好奇心起,忍不住湊上去問道:「師父說了些什麼啊?」

  封如閑遞過紙捲,淡然道:「聿河派已搶先一步。」


  

  華燈初上,夜色漸濃,瓊琚樓裡的春色亦濃豔起來。何仲棠百般無聊擺弄眼前那枝碩大的玉樓春,任由巧燕為他梳理一頭如瀑長髮,絲竹之聲越過內庭仍隱約可聞。今日前廳有白華坐鎮,采露隨側,場面自是熱鬧萬分,想必富商巨賈、達官顯貴又是一砸千金,只為換得佳人傾城一笑,他這樓主反倒是無事可做了。他從糖匣中捻起一顆櫻桃蜜餞吃了,又往巧燕嘴裡餵去一顆,這麼幾次往來竟也將整盒蜜餞吃掉大半。

  「春霏十二劍練到第幾……」

  話才起頭,外頭便傳來敲門聲,巧燕前去應門,和傳話的小廝爭論起來:「瓊琚樓沒有海棠公子啊?」那小廝聽來相當為難:「我也是這樣說的。可采露公子在一旁聽見了,要我來找樓主通知一聲。」巧燕微慍道:「咱們樓主叫做幽歌!喂,你來多久啦?怎麼能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呢?」那小廝道:「跟著宋大人家公子爺一起來的,得罪不起啊。」巧燕道:「不管不管,你要樓主上哪找一個海棠公子出來?」那小廝又道:「這……總之我話傳到了,你自個兒向采露公子說去。」

  人人都知道巧燕是樓主在芷水邊買來的孩子,他給年幼失怙恃的六歲女娃二十兩銀子葬她全家,從此帶在身旁,表面上是需要一個婢子打理起居,還簽了賣身契,實則教她識字、指點武功,每年隨著身量為她裁衣,無異於樓主義女。那傳話小廝比她還大上幾歲,卻也不敢得罪。

  「巧燕。」方才兩人爭執何仲棠聽得清清楚楚,剛覺得無聊,樂子倒自己找上門,會到瓊琚樓找海棠公子者,僅有一人。他拋出了餌,散席時雖未約定何時再見,他仍確信「吳鳴」會再來,那人有所求,便會咬餌,殊不知他這條大魚等在食餌後頭。一陣欣喜油然而生,他竟忖量起該穿哪一套衣裳。

  「瓊琚樓確實沒有海棠公子啊。」巧燕關了門,兩頰微紅,氣呼呼說道:「不知是誰家小倌,冒用咱們的名義騙人?」

  瓊琚樓沒有名為海棠的小倌,然而白華、采露、雅風三人皆是他心腹,知他身份與本名,依其聰慧,要推測出海棠是誰的化名並不難。他以幽歌之名經營瓊琚樓,這樣大費周章隱瞞身分,來者多半是敵非友,輕忽不得。

  「你主子就是海棠公子。」何仲棠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臉頰。

  


  封如閑隨著一名提燈籠的小廝穿過大堂和內庭,來到一外廳,此處門口未掛燈籠,所燃薰香也與前頭大為不同,清冽中夾雜一股辛辣之氣,他心下防備,卻忍不住吸了一大口,沖淡一路沾染的馥郁花香。那小廝將人帶到後便不見人影,桌上已備好酒菜,素盤青盞,皆泛溫潤之色,膳食形色均美,真當是無處不風雅。

  一道人影自內室緩步而來,他早有所覺,亦知來人為海棠公子,仍被對方奪去心神。在天下樓,海棠公子雖穿著華貴,卻是素淨著一張臉,當時他只覺得此人面目俊逸,氣質甚好,此時對方身著朱色織錦,寬袖長袍,青絲如瀑,仍用一條細繩鬆鬆綰起,最為攝人的是眼角那抹胭脂,將那雙狐狸目襯得盡顯風流。

  「海棠公子。」封如閑強歛心神,抱拳行禮。

  「吳公子。」何仲棠頷首,擺手請人入座,為兩人斟上酒,貌作不知問道:「怎麼不見宋公子?」

  「白華公子邀他對弈。」封如閑苦笑道。他這師弟除仍有些少年人心性外,沒什麼缺點,就是頗有乃父之風,為棋痴也。縱橫十九道,迷煞多少人,一局好棋在宋修齊眼裡盡可與觀戰當世武林高手相比,據傳白華公子棋力強盛,難逢敵手,卻不輕易與人對弈,此番邀約是不可能不去了。

  「甚是可惜。」何仲棠淺酌一口,嘴角勾起笑意,道:「此酒難得,原是想請宋公子品嘗。」

  封如閑一愣,仰頭將杯中物全數飲盡,只覺酒液香醇,卻帶有稍許澀味,口感不佳,在他心裡反而比不過天下樓那杯苡城春茶了。他言不由衷讚道:「好酒。」何仲棠亦將殘酒飲盡,再幫兩人斟滿,桌上紅燭火焰明晃晃倒映在杯盞中,他又道:「能與吳公子單獨對飲,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偏首將酒液倒入口中,半點不留。

  「海棠公子好客,是在下之福。」封如閑依樣畫葫蘆喝乾第二杯酒,未料澀味略減,順口許多。他提起酒壺斟滿空杯,端起敬酒,說道:「不知改日能否同飲公子故鄉香茗?」何仲棠也執起酒杯,輕輕碰了碰,聲響清脆,笑道:「這個簡單。我是蘭城本地人。」

  三杯酒下肚,封如閑才剛舉箸,驀地一陣天旋地轉,筷子掉落在地。他心下大驚,自知酒量雖不足飲河吞海,亦不算差,兼之內力到了一定火候,仗著能將酒氣循環過十二周天,鮮少喝醉,斷無三杯即醉倒的道理。他勉力支持,正要厲聲質問對方,卻見海棠公子已早他一步俯倒在桌上,疑惑頓起,卻也抵不過藥效,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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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3-11-15 20: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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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相較大堂歌舞不歇、燈火通明,這小廳只點著幾盞燈,桌上一支紅燭,慣遊花叢的人自能察覺其中旖旎之意。破空聲驟響,連續幾下,將屋裡的燈火給滅了,僅剩月光透窗而入,隱約能見得些許輪廓。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屋裡毫無動靜,幾條穿夜行衣的人影從門外悄悄潛入,其中一人晃亮火摺子點起桌上紅燭,另有一人拾起地上暗器,原來打熄燈火的是幾枚鐵蓮子。

  來者共有五人,其中一人儼然便是那名提燈籠的小廝,他以足尖輕踢倒臥在地的封如閑,見對方一動也不動,他暗道:「這廝總覺得看來面熟,但我怎麼會認識這些紈褲子弟?這兔兒爺倒是眉目精巧,不輸樓裡的小倌。」一旁傳來低斥,領頭之人道:「師弟,此人只是尋常歡客,與意歡門無關,莫要傷了無辜之人。」那假扮小廝者道:「能迎進樓主房裡的,想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話雖如此,他倒是把腳收了回來,又道:「咱們運氣真好,原先這『不覺曉』是要用在白華身上的,誰知道他突然推辭大恩客,和那什麼宋公子下棋,還以為今夜成不了事呢,沒想到樓主竟破例接了初次見面的客人。」

  領頭人輕輕「嗯」了一聲,另一人問道:「師兄,既然知道瓊琚樓是意歡門分舵,師弟好不容易才混了進來,怎麼不聯合凌霄、靈山和執濤三派,一口氣將這妖窟挑了呢?」那領頭人道:「四大派中,凌霄派為首,靈山與執濤居次,咱們聿河派最末,總讓人感覺不是滋味。要是能先摸清意歡門的底,順藤摸瓜,豈不是大功一件?」眾人稱是。

  瓊琚樓畢竟不宜久待,眾人不敢大意,生怕有人闖進來壞事,打算將幽歌縛了,先帶去他處再做打算。其中一人見幽歌臉面朝下,身子也看不出呼吸起伏,擔憂迷藥下得太重,還問不出什麼線索即致人於死,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未料手還沒伸到面前,便見朱色長袖微動,那人心下大呼不好,正要警示餘人,只見眼前紅影閃動,劍尖已在喉嚨上刺出一個窟窿。

  「結陣!」領頭人反應迅速,大喝一聲,與賸下三人抽出短匕,結成五湖陣,據聞聿河派祖師爺觀五湖之間有河道相連,悟出陣位之間相互支應的道理,縱使遇上功力懸殊者,也能支撐一時。然而顧名思義,五湖陣要五人同使才能發揮最大效果,其中一人已被何仲棠擊殺,威力自然大減。

  只見銀光漸盛,何仲棠矯若遊龍,右手持劍,左手竟空手去接招,卻又聽到金屬相擊之聲,原來他左腕上有一枚精鋼所製手環,尋常刀劍不能傷它。他身法出奇地快,亦出奇地好看,舉手投足間,身後似是一片爛漫繁盛的桃花林,不見富麗,反而有種清秀峭拔的姿態。轉眼間,又有兩人傷在何仲棠劍下,一人穿心而過,一人肚破腸流,劍招美則美矣,卻皆是殺招。

  「聿河派的,你不錯。」何仲棠手下不停,淺笑道。

  分出勝負不過轉眼之間,那領頭人尚能勉力接下招式,另一人左支右拙,出招已全無章法,若非何仲棠有意戲弄,早成劍下亡魂。

  「你要殺就殺,莫玩那貓捉耗子的把戲!」領頭人怒道,手上搶攻一陣,竟將何仲棠逼退一小步。「就算今天我師兄弟落敗於你,終會是邪不勝正!」

  何仲棠偏頭閃避直刺,左腕手環盪開橫劈,但他長髮並未束起,不意竟被削去一小撮。他心下惱怒,右腕輕轉,斜裡刺去一劍,登時又了結一人性命。他手裡劍招趨緩,冷然道:「好大的口氣。連迷藥這樣下三濫的手段也使得出,佩服、佩服。是正是邪,全憑你們名門正派說法。」

  此時那領頭人招招進攻,是不要命的打法,拚著同歸於盡,也要將眼前人格殺於此。他道:「意歡門最毒的是藥。凡沾過『赤鱬』的人皆稱自己如至極樂,茶飯不思,武功人情、仁義道德全拋在腦後,想的只是再要更多,不惜代價,成了一個廢人。你敢說意歡門不是邪道?」

  「酒色皆可誤人,為賭拋家棄子者亦所在多有。」何仲棠招式不停,劍鋒泛起絲絲冷氣,殺意盡現,他眼角微彎,唇畔銜著一朵燦爛笑意,說道:「怎麼不見四大派肅清所有食肆酒樓、賭場妓院,卻偏偏找意歡門下手,莫非……」他倏地欺近,低聲道:「有多少正道弟子,成天耽溺在南風館裡?你們怕意歡門將這等醜事抖了出來,在江湖上無法立足?」

  那領頭人心驚,向後急躍,突然看見倒臥在地上的封如閑的臉,又是一陣驚駭,道:「他怎麼會在這?他是凌……」說時遲、那時快,只感覺皮膚微涼,何仲棠的劍刃已劃過頸項,立馬氣絕。

  



  紅燭暖帳,美人在懷,封如閑醒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個景象。

  海棠公子僅著朱色中衣,青絲披散,衣襟微敞,露出小半塊蜜色肌膚與鎖骨,那雙惑人心神的狐狸目半開半闔,眼尾一抹胭脂仍未洗淨,此刻竟生出一股妖異之感。封如閑怔怔看著,移不開眼,他聽說南風館中以容貌雌雄莫辨者為上,白華公子便是此等貌若處子的絕代佳人,海棠公子非生女相,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番風采。

  房裡木窗並未緊閉,夜風吹過,燭火隨之而動,帶來一陣清涼。他心下一凜,察覺自個兒亦脫去長袍鞋襪,只比衣不蔽體好上一些;兩人同榻而眠,姿態親暱,半片袖子正壓在對方身下,饒是他對床笫之事不過懵懵懂懂,也不難猜測發生何事。

  他記得自己與海棠公子對飲三杯酒水,接著便不省人事,但怎會……

  封如閑猛然坐起,卻感覺頭痛欲裂、口乾舌燥,兼之手腳虛浮,竟使不出半分力道。

  「公子醒了。」

  何仲棠不急著起身,依舊壓著對方的半片袖子,嗓音略啞,搭著此情此景,任誰來看都十足曖昧。

  聿河派所使迷藥「不覺曉」乃藥王程夙獨門秘方,無色無味,只要三滴,就連一頭大象也能迷倒,已許久不在江湖上現跡;藥王曾為償還人情,將藥方給了一個人,那個人即是意歡門前任門主,也是何仲棠的義父于歡。江湖上你爭我奪的秘藥,不過是程夙弟子煉出的仿造品,不知道聿何派如何拿到真貨。

  酒液沾唇,他便知酒裡下了「不覺曉」,乾脆將計就計,把敵方一網打盡。他暗暗服下藏於袖裡的百解藥丸,迷藥於他無礙,而「吳鳴」不敵藥力倒下,足以證明和聿河派不是一夥。他暗自懊惱出手太快,沒聽清楚最後所殺那人說的話,能讓領頭人如此吃驚,想必是平時潔身自好、絕不會上青樓的四大派弟子之一,究竟是「凌霄」或「靈山」,可得查個清楚。

  何仲棠赤足下床,從茶几上端來一碗黑乎乎的藥汁,顏色雖讓人卻步,氣味卻不難聞。

  「解酒藥。小廝送錯了酒,那酒是薊城名家還沒問世的戲作,烈得很,得兌水方能入喉。」何仲棠微微一笑,說道:「公子有福先嚐了。」

  封如閑接過茶碗,低聲道謝,一口將藥汁喝了,滋味什麼的毫不在意。他對送錯酒云云並非無半分懷疑,只是現下忐忑不安,方寸大亂,實在無法分神去想其餘的事。他不曾與人歡好,對於該有什麼感覺全然不知,更何況對方同是男性,更分辨不出自己和海棠公子之間究竟誰是龍是鳳,腦子裡早就糊成一團。

  「海棠公子,我倆……」

  他猶豫再三,著實說不出口。

  「魚水之歡,一夜春宵,南風館裡尋常之事而已,公子不必介懷。」何仲棠彎起美目,語氣裡一派輕鬆。

  這要封如閑如何不介懷。他生性拘謹,凡事皆依照法度,自幼師父要求他做其他師弟妹的榜樣,來往之人亦多半循規蹈矩。潛入瓊琚樓尚有正當理由,如今卻與海棠公子一夜巫山雲雨,雖是酒後亂性,卻也無人強逼,終究是自己行差踏錯,失了分寸。

  沉吟半晌,他心意已決。

  「我想為公子贖身。」封如閑溫言道,神情誠懇:「若你願意,不論日後如何,在下總為公子留一個位置。」

  「公子何出此言?」何仲棠頓了頓,問道。

  「你我既有……之實,在下不能不負起責任。」

  「若人人一夜交歡後便為小倌贖身,這世上當無南風館。」何仲棠啞然失笑,他原是起了玩心,誰知道這位「吳鳴」公子迂腐得如老學究,開不得半點玩笑。「娶小倌為妻,公子不怕閒言閒語,說你有龍陽之癖麼?」

  「旁人是旁人,」封如閑正色道:「我是我。」

  何仲棠望進封如閑眼底,裡頭一片坦然,不躲不避,姓名是假,武功是假,但此刻心意是真。他十五歲自願接下意歡門門主,想走就走,沒人能留他,但他知道有多少瓊琚樓以外的小倌渴望能離開風月之地,做尋常販夫走卒,有人相守。

  若他是個小倌,只怕真會對這樣的人動了心。

  「玩笑話而已。你我之間不過是喝醉了躺在一塊兒,並無踰矩。」他假意嘆了口氣,彎起嘴角:「公子可不能誰的話都相信了。」

  封如閑愕然,懸掛著的十五個水桶落了地。

  「我……」

  他本想說「我信你」,話到了嘴邊又收回來,自知只是一時衝動,面對正邪之分,何談信任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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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3-11-22 18: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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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漸亮,多數青樓都熄了門口的燈籠,宋修齊在自家馬車上打了個哈欠,雖然車廂足夠寬敞,能伸直腿,又鋪有軟墊,終究不比床榻舒適,他已在瓊琚樓門口等了一個多時辰,仍不見大師兄身影。與白華公子下了一夜的棋,他擔心拖得太久,被大師兄責罵,但棋局結束後,他要小廝去請吳公子出來,未料對方回答對方正在海棠公子房裡歇著,不敢打攪。宋修齊心下起疑,師兄並非縱情聲色之人,他們潛入瓊琚樓亦為正事,怎麼可能真與小倌同床共枕,莫非中了埋伏?他轉念又想,師兄武功高強,瓊琚樓內無人得知他的身分,又是隨著自己這官宦子弟前來,沒理由中伏,想來只得見機行事,莫打草驚蛇。

  傳來「篤、篤」的敲擊聲,車夫低聲道:「公子,人出來了。」宋修齊連忙探頭去看,果然見封如閑正踏出瓊琚樓,身旁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相送。他越看越怪,直到那小姑娘轉身回去、師兄往馬車走來,才想到師兄到這兒時分明穿著自己準備的水綠春衫,現在卻換做靛藍長袍,布面未繡花紋,看來樸素,布料卻在晨光下波光瀲灩,裁量得宜,顯見選了這套衣衫的人眼光甚好。

  封如閑鑽進馬車裡,見宋修齊一臉極睏的神情,心下歉然,嘴上卻公事公辦,問道:「聿河派有動靜麼?」

  宋修齊搖頭,道:「我整夜醒著,連半點動靜都沒聽見,外頭也沒見有人埋伏。」

  封如閑又問道:「你與白華公子下了整夜的棋?」

  宋修齊一掃睏意,眼神亮了起來,喜道:「是啊!我與白華公子互不相讓,每步棋皆如履薄冰,最後平局收官,但我執黑子,便算是輸了。沒想到南風館中也有此等能人!」

  封如閑抿唇不語,他這師弟雖是棋癡,棋力卻平平,勉強能說中等偏上,光是凌霄派弟子能勝他的就有數人,若白華公子真如坊間所傳棋力強盛,絕無可能耗費一整夜還與宋修齊戰成平手,除非刻意相讓。至於為何相讓,他倒是一時辨不清,是刻意拖延時間,或者看在宋大人的面子上示好,兩者皆有可能。據師傅傳書,聿河派昨晚欲拔得頭籌、先三大派而動,卻也無消無息,不知又是為何?

  他想得出神,完全沒將心思放在師弟興高采烈講解自己和白華公子如何布局、又如何在中盤你來我往,忽而聽見宋修齊問道:「師兄怎麼換了衣服?」封如閑面上微熱,狀若不在意,道:「吃酒太急,弄髒衣服,多虧海棠公子借我一套衣裳。」

  這不算謊話,至少海棠公子在他遍尋不著外袍時是這麼說的,而後一彈指,外頭走進一個年未及笄的姑娘,手裡捧著衣服。海棠公子將房間留給他,封如閑不習慣讓人服侍,凌霄派雖有僕僮幫著做些灑掃打水的活,他長年在外,倒是自個兒打理慣了。那名為巧燕的姑娘手腳俐落,三兩下理好衣衫,更主動拿了梳子為他綰髮。他尚忖思如何從她嘴裡套些線索,巧燕倒是吱吱喳喳說起話來:「咱家樓……公子可從來沒讓人留宿過,更別說幫人準備衣服,您是三生修來的福氣」、「那套衣裳巧燕洗好晾起啦,之後要送往哪兒去呢?」又從袖底掏出一個木匣,道:「公子說那酒太烈,只怕會有些頭疼,這藥吃了保管沒事。」

  封如閑掀開匣蓋,一陣清香撲鼻,藥丸色白,看起來倒像糖球。他不識藥性,由意歡門來的東西亦不敢隨意入口,只道謝後收起,待找知曉藥理之人詳盡驗過,說不定能查出些端倪。

  「至少摸清了瓊琚樓格局。」他心道。

  馬車平穩向南大街駛去,封如閑探入袖底,指腹細細撫著木匣,尋思著將它留下,畢竟意歡門以藥聞名,木作細工什麼的想必查不出什麼線索。

  



  日正當午,花街柳巷裡的姑娘和小倌睡得正熟,瓊琚樓裡一處偏僻廳室赫然可見三大公子,雅風跪在堂下,一雙細長鳳目低垂,不敢看向前方,白華與采露站立一旁,神情同樣戒慎恐懼,此刻春意暖暖,路上行人皆穿著輕薄的料子,三人卻止不住打顫。堂上另有三人,其中兩人身著黑衣,布料上用暗紅繡線勾勒出一朵朵曼殊沙華,墨色面紗遮得嚴實,讓人看不清輪廓,一左一右護著正中坐在太師椅上那人。

  「按意歡門門規,危及本門者應當如何處置?」站在右首那人發話,聲音清亮悅耳,竟是個年輕的女孩兒家,正是意歡門右護法月明。

  「視其輕重,斬罪者手臂以儆門人。」跪在地上的雅風答話,冷汗從鬢邊不住往下滴。

  「怠忽職守,未對僕婢身分詳實嚴查,讓四大派有機可趁,危及總舵安危,又該當何罪?」月明再問,話語裡透著一股寒意。

  「護法明鑑。進用時,雅風確實考察過樓內眾人,都是尋常百姓,並無江湖中人。但聿河派那廝用錢買通該名僕役,藉此頂替身分,雅風已派手下去將那人找回,正關在柴房中聽候發落。」

  「你倒是有話說。好,我問你,聿河派弟子頂替該名僕役多長的時間。」

  「按那人說法,已半月有餘。」

  「這半月來,你讓一個生人混進瓊琚樓,直到事發仍毫無所覺,真盡了心嗎?萸城分舵一事仍歷歷在目,你不僅未記取教訓,甚至放鬆警戒。」月明冷冷說道:「或者,你是有意所為,本護法當以叛教者視之?」

  「雅風不敢!請護法恕罪!」雅風一驚,不由得抬頭看向右護法,又急急收回目光。他心跳如鼓,背上已浸濕一片,若以叛教者論處,不要說手臂,失去性命已是最輕的懲罰,護法自有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他悄悄看向左護法風清,對方絲毫未動,意歡門內,右護法執戒,左護法執藥,不知道有沒有門下弟子在風清手裡成了廢人。

  「還有什麼辯駁之詞?」月明輕哼一聲。

  「雅風無話可說,甘願領罰。」雅風搖搖頭,嘆了口氣,不再辯解,這次讓聿河派闖入,若非門主熟知藥性,武功高強,縱使他與白華、采露三人不是全無勝算,加上幾名可靠親信,更可說十拿九穩,也還是闖了大禍,他不得不認。數月前,他收到一份極佳的琴譜,確實練得廢寢忘食,並不留意樓內僕役的長相。

  「白華、采露,你們二人可有話要說?」

  「謹遵護法判決。」兩人齊聲道,他們三人感情甚好,難免為雅風即將受罰感到不捨,但彼此間仍有較量之心,何況這次聿河派來犯是大事,袒護不得。

  「好。念你平時盡責,門主亦無恙,這次斬你右臂,留左臂以彰門主仁厚。」月明反手從背後拔出雁翎刀,向前跨了一步,說道:「領罰吧。」

  刀鋒如雪,刀面如鏡,雅風望著自己的倒影,月明已擺好架式,即使知道護法向來說一不二,他不免覺得下一刻那明晃晃的長刀就會斬在自己頸項上。月明輕喝,右手向前一遞,刀氣隨勁風而來,利刃還未及膚就已覺刺痛,他咬牙閉眼,不敢去看。卻聽「噹」的一聲,雁翎刀竟從衣袖上滑開了去,他睜眼一看,一顆黃澄澄的玫瑰金橘在地上滴溜溜地轉。

  「把右手砍了,瓊琚樓可少了一個榜眼。」

  微揚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發話者正是斜倚在正中太師椅上的何仲棠,他一身月白蘇綢,衣上以縹色絲線繡上雲紋,手裡拈著另一顆玫瑰金橘,笑問道:「瓊琚樓缺不了雅風的琴。送你琴譜的,是執濤派掌門的兒子,是不是?」

  雅風臉色發白,登時一句話也說不出,門主語氣篤定,根本不是問。他在製琴名家孟欣芝那裡認識宣文樂,對方自報家門,他卻藏匿身份,宣文樂不僅不知道他是意歡門下弟子,甚至不知他是南風館裡的小倌;他們僅在孟家見過幾次面,而後魚雁往返,都是趁外出時拿信,門主又怎會得知?他並非刻意隱瞞,只是兩人立場不同,他卻不樂意失去這個琴友,如此而已。

  「只是,聿河派一事不能不罰。」何仲棠送了顆玫瑰金橘進嘴裡,含笑道:「折你右髕,左邊先欠著,再等些時日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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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3-12-7 22:5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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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說近來江湖上有什麼駭人聽聞的大事,萸城聿河派門口被擺了五具屍首當是其一,旁邊還倒著兩個被迷昏的守衛,身上一點傷口也沒有,臉上卻被畫上大花臉,醒來後一問三不知,還是清晨趕集的百姓發現屍首後趕緊報官,衙門的官兵來敲門,聿河派才知道自家門前出了大事。

  此事,官府要查,再怎麼不涉入江湖事,屍首都放到大街上了也得做做樣子,大老爺可是急得頭都禿了,江湖人之間滋事尋仇,不論怎麼查辦都是捅馬蜂窩。其他武林門派同樣好奇,一出手就是五條人命,還將屍首運回聿河派門前,十足挑釁;這些年來正道武林門派視意歡門為仇敵,這款手段卻非該門派素來手筆,膽敢對四大派之一下手,莫非又有新的魔道橫空出世?然而對小老百姓來說,倒是多了茶餘飯後嗑瓜子的話題,一時間茶樓酒肆裡的說書人樂不可支,他們說得繪聲繪影,眾人聽得津津有味,連打賞都比平時多了幾成,畢竟武林門派之間的恩怨與小老百姓無關,終日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操心不完了,哪來閒餘煩惱那些江湖人會對自個兒有半分興趣。

  這事當然也傳進人在蘭城的封如閑耳裡,他心頭一驚,知道那五人必是師傅傳書中提及要搶先一步的聿河派門人,沒想到反被瓊琚樓裡的高手所殺。但他們日日夜夜派人監視瓊琚樓,竟沒發覺任何不尋常之事。再者,據傳五具屍首中有聿河派大弟子,他與對方曾照過幾面,是上一次四大派齊聚靈山山巔之時。當時彼此點到為止切磋了幾招,對方將一支魚叉使得虎虎生風,一柄短匕亦舞得疾如星火,是同輩中難得的好手,竟也一招致死,只怕瓊琚樓中臥虎藏龍。

  封如閑細細思量,想必得親去萸城一趟,方能探得更多消息,而且越快越好。

  他師兄弟二人決議明日出發,現下正在東大街採買糧食用品,宋修齊原要讓府裡下人去辦,封如閑終究不慣讓人服侍,拒絕了他。沒想到宋修齊跟了上來,一個時辰就能完成之事,反因宋修齊在路旁樹下看人奕棋,隨後又看不過癮、親自下場,這才耽擱了許多時間。

  「福伯說這些天來前後門都有人打探消息,幾個婢女長工出門時被暗暗塞了銀子,無非要問宋少爺師承哪一門哪一派、府中貴客是誰,想來是意歡門的人。」宋修齊低聲道,隨後又揚揚得意道:「幸好我爹早有先見之明,下人只當少爺去書院讀書了,知道我拜在師父門下的,只有福伯和奶娘而已。」

  午後東大街人聲鼎沸,小販吆喝聲此起彼落,誰也不會注意到他們,他兩人擔心意歡門耳目眾多,仍是謹慎小心,壓低聲音說話。

  「終究是連累你了。」封如閑嘆了一口氣,當初要借宋大人之名進瓊琚樓時,他便有顧慮,擔心師弟一家被捲進江湖紛爭中,然而師父對此勢在必得,宋修齊本人亦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刻和白華公子煮酒論棋,最後他竟是最不願意的那一個。

  「師兄莫要擔心,我爹官大業大,他們沒那麼容易下手的。」

  「哪有這樣說話的。」封如閑簡直啼笑皆非,不知該為師弟的天真與樂觀擔憂或欣喜才好。

  「還有,我讓福伯派人去查,過去沒人聽說海棠公子的名號,現在卻隨便抓一個裡面的小廝,都一口咬定海棠公子早賣身瓊琚樓。」宋修齊又道:「師兄說的對,海棠公子確實是個謎。」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街尾走去,兩旁攤販漸少,人潮也不如前頭壅擠,在外頭耽擱大半天,宋修齊嚷著口渴,硬將封如閑拉往旁邊的杏仁茶攤子。封如閑心想師弟回到蘭城便是宋家大少爺,吃穿用度自有人幫著張羅,大街上採買、路邊攤子喝杏仁茶,想來對他是極為新鮮的事,也就由著去了。

  甫一坐定,就有個老丈「咚」的一聲往封如閑腳邊跪下,涕淚縱橫喊道:「恩公,小老兒總算找到你了!」接著泣不成聲。宋修齊大吃一驚,封如閑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連忙將人扶起,幸好這攤杏仁茶已是東大街尾,行人不多,也沒引起什麼騷動。他向攤主多要一個茶碗,倒了些溫茶讓老丈喝下,拍背順氣,才終於能把話說清楚。

  「恩公的大恩大德,小老兒沒齒難忘。這些年來總想著要做牛做馬報答恩公,但不知恩公去處,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

  封如閑溫言道:「老丈許是認錯人了。」

  那老丈連忙擺手,急道:「小老兒記得可清楚了!那年在虎山,小老兒帶著閨女翻山越嶺要去山那一邊的鎮子投靠親戚,誰知道虎山上竟有土匪!我倆身上沒什麼盤纏,那群土匪見閨女長得標緻,竟起了歹念,天見可憐,要不是恩公及時出手相救,只怕小老兒早已曝屍荒野,閨女也給搶去當壓寨夫人!」

  虎山位於苡城一方,位置偏僻,偶有幾個打家劫舍的歹人出沒,由於遠不如官道熱鬧,地方官倒也不管。封如閑自學成下山後,路見不平總無法袖手旁觀,救過幾個姑娘大嬸、幫忙抓過幾個小偷賊人,打跑搶匪云云自然也是有的,那些不過隨手之勞,他實在對於做過哪些事、救過哪些人,記得不清了,但虎山一事真是全無印象,既然如此,他也不願掠美。

  「老丈再仔細想想,當時那人說過自己姓名沒有?使的是什麼兵器?」封如閑道。

  「小老兒記得可清楚了!恩公當時空手應敵,就這麼呼的一掌──」

  那老丈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劃了個弧度,雙掌外推,雖比得歪歪扭扭,出手也毫無勁道,卻實實在在是雲家渺渺十三掌中的「撥雲見月」,雖是家傳絕學,卻是封如閑師叔雲祿芳在他幼時教著他玩的。

  「──就將那幾個土匪打跑啦!小老兒還記得,恩公說自己是凌、凌、凌……那個……哎呀,我明明記得很清楚的啊!是凌、凌……」

  支吾半天,一旁喝著杏仁茶的宋修齊看不下去,笑道:「凌霄派弟子封如閑。老丈,這下子可得把救命恩人的名字記牢了。」

  「師弟。」封如閑微微斥責。

  「是了!是封大俠!」那老丈喜道,又哭了起來:「沒想到有一天真能讓我找到恩公啊!」他從襟內掏出一塊灰撲撲的帕子,小心翼翼攤開,裡面是一顆龍眼大小的紅色珠子,道:「有人給了小老兒這顆藥丸,說是能延年益壽、功力大增,我想自己時日無多,也用不著,想著找到恩公後以此為謝禮。」

  封如閑還待推拒,宋修齊已拿起細看,他臉色一變,將藥丸遞到封如閑手裡,低聲道:「師兄,是赤鱬!」封如閑定睛一看,光滑表面上確實有小小印記,寥寥數筆,卻是山海經裡人面魚身的精怪,亦是意歡門令人聞風色變之「藥」。幸虧那老丈並未貪圖藥效,將那藥收藏至今,才免於受害。

  封如閑收下藥丸,又請老丈喝了碗杏仁茶,才讓宋修齊先將採買什物帶回府裡,自己將那老丈送回家。說是家,不過是一間破舊茅草屋,時逢春日,就是牆上有幾道隙縫亦無礙,但冬天一來只怕十分難熬。他見老丈衣衫襤褸,生活清苦,心下不忍,便將自己身上所剩碎銀子都給了對方,又在門口說了些話才離去。

  他未曾來過蘭城的這塊地方,左右查看,竟是花街後巷,僅一牆之隔,即有如此差距;前街軟紅十丈、車馬如龍,後巷卻蓬戶甕牖、環堵蕭然。

  「公子,你來啦!」

  乍然一聲嬌脆叫喚打斷封如閑所思,他抬頭一看,正是海棠公子身邊小婢巧燕,他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間走到瓊琚樓門口,此時尚早,門前大紅燈籠還未點起迎客。封如閑面上無波,實則難為情起來,不由得想起那夜自己與海棠公子同床共枕,雖無雲雨之歡,仍是他生平最為孟浪違禮之事。

  巧燕要他稍等,入內又跑出來,手上捧著一套水綠春衫,正是那天他穿進瓊琚樓的衣裳,封如閑盯著小姑娘一開一闔的嘴巴,半句也沒聽進去,反倒是鬼使神差地問道:「海棠公子在麼?」




  

  那老丈數著錢袋裡的銀子,樂呵呵地進門,室內昏暗,卻有一個戴著白狐面具的男子等在裡面,一身紅衣。那老丈嘿嘿笑道:「你要我辦的事兒,我可辦好啦!那人就算不對小老兒胡謅的故事完全信服,至少也信了七七八八,這價錢可得再加。」

  那人道:「那位公子可給你不少。」

  那老丈趕緊將錢袋收進懷裡,拔高了音量,道:「你要我套出門派,現在我連名字都套給你了,難道不算功勞嗎?」

  不知為何,分明面具將臉擋得嚴嚴實實,老丈能感覺出來那位公子在笑,下一刻,一把銀白長劍劃破他的喉口,他想大喊,卻只有嘶嘶聲。他頹然倒下,那名公子往他身上扔了一錠足有二十兩重的銀子,笑道:「要錢,也要有命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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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3-12-13 18: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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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樓既為蘭城名店,說書的段子自然馬虎不得,一樓大堂人聲鼎沸,說書人正講得起勁,說起天峰寨寨主沙十郎如何使得一把快刀,以一敵五,力戰聿河派高手,但見他長刃捲起地上砂石朝聿河派弟子揚去,對方雙目立刻刺痛萬分,沙十郎趁敵方分不清楚東西南北,快刀斬亂麻,登時了結其中一人。高手過招,這當然是不入流的把戲,但天峰寨本就是綠林劫匪,只管有效,不管入不入流。沙十郎拳打北斗、腳踢軒轅,刀鋒到處,鮮血迸流。講到此處,眾人大聲叫好,紛紛鼓起掌來。

  何仲棠走進天下樓時,聽見的正是這一段。

  他挑挑眉,不置可否。尚且不論天峰寨遠在藜城,和聿河派所在之萸城相差十萬八千里,就是沙十郎本人,最後一次出現在江湖上,也已經是三十年前的往事。據傳沙十郎與自家堂主同時喜愛上一名女子,鷸蚌相爭,最後卻是聿河派長老得利,結下仇怨,說書人那荒謬至極的故事大抵由此而來。

  跑堂的眼尖,立刻迎了上來。

  「二樓東邊的雅軒還空著麼?」何仲棠問道。

  跑堂的愣了一愣,笑道:「這可真是芝麻掉在針眼裡──巧的咧。上次和樓主您一塊來的那位公子正在東間呢!您要是不嫌棄,換成西邊的雅軒怎麼樣?」

  何仲棠嘴角微勾,他料的沒錯,封如閑果然在這裡。他回到瓊琚樓,要巧燕將面具收起,聽小丫頭吱吱喳喳地說上次那位公子來啦,不僅帶走落下的衣裳,還問了海棠公子在不在,後來便一個人往對街走了,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他料到封如閑會再來,以對方凡事認真的性子,若有要事,勢必留下隻字片語讓人轉達,既然如此,肯定不是「要事」。他刻意換了身乾淨衣裳,讓巧燕將散髮重新梳整,才緩步向天下樓走去。

  「那位公子要了些什麼?」

  「就要了一壺清茶,點心、小食通通不要,也不要酒。」跑堂的語氣略有埋怨,道:「咱們這裡可是蘭城聞名的酒樓啊!」

  「是苡城春茶?」何仲棠略一思索,再問道。

  「是。」

  他交代了幾樣天下樓拿手的吃食,一壺花間醉,兩副碗筷,便漫步拾階而上。二樓清淨不少,他也沒刻意隱瞞腳步聲,來到東邊雅軒門口,撥開用來隔間的珠簾,封如閑正坐在裡頭,一張八角木桌,幾席木椅,桌上一壺泛著嫩綠色澤清茶,兩只茶杯。

  「海棠公子。」封如閑語氣輕軟,眸光中泛著幾分訝異,像是沒料到有人會來。

  「我恰巧外出,讓公子白跑一趟了。只希望巧燕沒有怠慢才好。」

  封如閑說了聲「請」,何仲棠順勢在木桌對側落座,他接過微涼茶水,輕啜一口,有意無意看了看杯裡的茶湯,又望向對方,唇邊揚起淺淺笑意,舉止雖含蓄,卻讓旁人明明白白他注意到了是同一種茶。

  雅軒中只有兩人,「旁人」是誰亦不言而喻。封如閑呼吸一窒,也不曉得自己慌張些什麼,他本是苡城人,就是為了思鄉,也十分說得過去,他道:「不是白跑……」眼角餘光看到了一旁的油紙包,道:「巧燕姑娘細心入微,不僅將衣衫洗晾妥當,還用油紙包起,以防髒污,是我要謝謝她才對。」兩頰略燥,他又道:「海棠公子的衣服,在下不日送還。」

  「公子穿著很適合,若不嫌棄,就當一份薄禮。」何仲棠搖搖頭,話鋒一轉,問道:「公子到瓊琚樓尋我,所為何事?」

  封如閑頓了頓,他著實不解自己為何到了瓊琚樓、又為何盼著能見上海棠公子一面,只是此時對方問起,沒由來的卻猶豫起自己明日就要出城一事,究竟說或不說。沉吟半晌,他道:「在下來向公子辭行。舊友有疾,病情嚴峻,託人捎來信件,望我立即動身,或能臨終前再見。」

  這回答倒是出乎何仲棠所料,然而近來聿河派門前命案鬧得沸沸揚揚,既知眼前的「吳鳴」公子實為凌霄派大弟子封如閑,四大派同氣連枝,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故人有疾云云,或者只是說詞。

  何仲棠面上不露聲色,勸慰道:「公子友人吉人天相,想必能否極泰來。」問道:「不知公子何時起程?前往何處?」

  「明日。舊友世居蒔城。」

  「那麼,今日便讓我為公子設宴餞別。」

  何仲棠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遞了過去。那香囊以錦緞縫製而成,布面精心繡有花草鳥獸紋,小巧精緻,乍看之下並不起眼,仔細端詳才會發覺不是尋常店鋪商行就能買到之物。這個香囊是何仲棠義父、前任門主于歡所贈,圖案拼湊起來儼然是一枝並蒂海棠,他佩戴在身上多年,親信多能憑藉此物認出門主。

  「蒔城路遙,亦多瘴癘,此香囊可使公子免於蚊蟲噬咬。」

  蒔城距萸城不遠,快馬半日能到,何仲棠有六、七分把握,封如閑所言皆是謊言,真正目的應是調查聿河派命案。贈送香囊乃南風館習俗,若小倌有心儀恩客,多半會相贈貼身之物為憑,錦帕或者香囊便是常見細物。封如閑對此風俗自是完全不知,幾番推拒無效後,便也收下了,料想香囊不過尋常之物,日後再買新的還給對方就是,殊不知在世上僅此一個。

  封如閑探入袖底,想回贈點什麼,但他素來為求簡便,不帶無用之物,忽然觸手堅硬,他輕輕撥弄,是當日海棠公子所贈木匣,藥丸早已快馬加鞭送給熟識大夫檢驗,如今裡頭裝的是那名老丈交給他的赤鱬,色澤紅豔,如同半分沾染不得的劇毒之物。他略為思索,道:「舊友痼疾纏身許久,疼痛非常,家人為他尋來眾多名醫皆束手無策,經年累月,或者求得一死是個解脫。」他稍作停頓,試探問道:「聽聞有種靈藥,能讓人忘卻塵世種種,服用者如登極樂,不再受肉體之苦。海棠公子見多識廣,可聽說過這個藥物?」

  何仲棠微瞇起那雙狐狸目,隱隱浮起笑意,他讓那老丈將赤鱬交予封如閑,自是想試試這名門正派弟子能否頂得住誘惑,或者和其他道貌岸然、私底下卻行事可鄙之人相同?若是如此,他亦想親眼看看,眼前這人陷入癲狂是什麼樣子。可惜啊,聽他語氣,那粒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赤鱬還好端端的藏在某處。

  「若有此等神丹妙藥,當是病者之福。」何仲棠嘆了口氣,道:「只可惜縱是龍蛇雜處的瓊琚樓,亦沒聽說過。往後我幫公子多留意,或能得到些許線索。」

  他心裡一清二楚,這番話只怕封如閑也是不信,畢竟江湖上人人皆知瓊琚樓與意歡門有關。他微微一笑,道:「要是真能尋得此藥,公子想用它來做什麼?」

  封如閑微怔,並未想過這個問題,此刻他袖底便藏著一顆,對於想試上一試的念頭卻絲毫未有,苦笑道:「倘若有一日,我也求生不能、求死亦不能,或者寧願活在幻象之中,遠離肉身之苦。」

  「但願公子永無此日。」何仲棠笑道:「既無靈藥,若要解憂,唯有杜康。今日讓我為公子送別,望公子去路平安。」

  何仲棠擊掌,讓小二送上佳餚美酒,尤其是天下樓聞名之花間醉,封如閑原先喝得不多,畢竟隔日還有要務在身,被何仲棠不住勸酒下,竟也帶著三分醉意離開。臨走之際,何仲棠問道:「蒔城白茶最好,公子能幫我帶些回來麼?」瓊琚樓的公子要什麼茶葉沒有,更別說天下樓便收藏數十種各地好茶,這點封如閑當然清楚,若是答應了,就是許下再見之約、重逢之諾,他撫著腰間香囊,溫言道:「在下定為公子尋得好茶。」

  踏出天下樓時已入夜,何仲棠踱步回到瓊琚樓門前,雖無酒意,神智清明,仍難免酒酣耳熱,汗濕薄衫。更深露重,夜風裡挾著幾絲涼意,白華恰好在門口送離一名貴客,見狀解下身上披風,從後頭輕輕為他披上。

  何仲棠跨過門檻,白華緊隨在後,往那蘭城最為繁華璀璨之處走去。何仲棠眉眼淡漠,長夜漫漫,瓊琚樓內卻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只怕一城光明皆聚集在這兒了,他臉上神情卻讓人看不真切,他道:「傳令下去,意歡門人若見有人配戴海棠香囊,不可打草驚蛇,盡速回稟。」白華難掩驚異之色,他雖不如左右護法與門主一同長大,有青梅竹馬之誼,畢竟也相識許久,怎會不知海棠香囊何等珍貴,他隨即收斂神情,低聲答覆道:「白華領命。」

  
本文最後由 翾刖 於 2024-1-11 14: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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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3-12-19 22: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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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廳堂裡燭火三三兩兩,未時三刻,外頭正是熱鬧,整個聿河派像是一座空城,除一開始帶他們二人入內、送上香茗點心的那名老僕外,整座宅子見不到半個活人,封如閑與宋修齊已在這裡等了小半個時辰。

  他們日夜兼程趕至萸城,縱是如此,也花了七、八日,當天便遞上拜帖,按過往交情,四大派和衷共濟,沒有拒不見人的道理,更別說為武林同道捻香拜祭亦合禮數,他們卻被請了回去。聿河派不設靈堂、未辦奠祭,要不是大門深鎖,一切都如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兩人連續幾日拜訪,皆以各種理由被拒於門外,今日好不容易在宋修齊軟磨硬泡下進到宅院,此刻茶已見底,竟連那個斟茶遞水的老僕也不見蹤影。

  兩人又等了半個時辰,這才來了一個十來歲的年輕弟子,言道掌門與長老外出,恐無法接待貴客,還請見諒。說罷便帶著他們往大門走,逐客意味濃厚。封如閑問道:「這位師弟,我們是真有要事,敢問掌門何時回來?」那年輕弟子撇了撇嘴,道:「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四大派齊聚靈山之巔,你們是凌霄派弟子,難道連這也不知麼?」兩人這才恍然大悟,算了算時日,確實距靈山之約已近。只是聿河派怎麼也是四大派之一,縱然掌門不在,不可能連一個掌事的長老也沒有,遑論派出一個這樣年幼稚嫩的小弟子送客。

  花了數日才敲開門,闔上時倒挺快的,封宋二人沒辦法,只好挨家挨戶打聽線索,官府不知被誰下了封口令,即使宋修齊端出父親名號,或以金錢相誘,衙役捕快亦對聿河派命案閉口不談。相比之下,左鄰右舍健談得多,真相眾說紛紜,有人說那五具屍首已肉腐蛆生,惡臭難當,也有人說那些屍首皮膚顏色詭譎,顯是以奇特方式防腐,無論如何,皆顯示不是新鮮的屍體。

  兩人兜兜轉轉,來到聿河派宅子後門一棵銀杏樹下,總覺線索不齊,特別是那名叛離意歡門的小倌,竟無一人得知他現在在哪裡。

  宋修齊道:「師兄,要不咱們明日到茶樓酒肆裡去打聽,那些說書人嘴裡雖捏造了七八分,倒也有幾分真實。我聽人家說福壽客棧裡有個老人日日都擺著棋譜,說不定……」話還沒說完,便覺身子一輕,竟是封如閑扯著他的手臂,縱身躍上那棵足有兩三人合抱之勢的銀杏樹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但見遠方走來一個衣著破舊的老婦,她顫顫巍巍經過樹下,抬手敲了敲聿河派後門,雖無人答應,老婦卻不死心,一而再、再而三將拳頭往門板上掄,甚至扯著嗓子大喊:「阿卿、阿卿,是嬸婆來了啊!你爹娘慘死時我什麼也不知道,沒想到來得遲了,與其在這兒被人瞧不起,不如跟嬸婆回去。」她又喊道:「你姥爺當年留了塊玉珮,說是要給孫兒的,沒能把它交給你,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安心啊!」木門咿呀一聲打開,一名身形壯實的男人探出頭來,嫌棄道:「又是你這老婆子!三天兩頭到這裡找人,說過了,這兒沒人叫阿卿!」那老婦道:「沒有阿卿,總有綠映。人販子說阿卿被取了個綠映的花名,大老爺們喜歡。大爺行行好,我一定要見到阿卿不可!」那人見老婦瘋瘋癲癲,嘴裡連聲咒罵,兩人拉拉扯扯,好不容易才將老婦攆走。

  待老婦走遠,兩人雙雙躍下銀杏樹,皆覺古怪。

  宋修齊低聲道:「綠映倒像是南風館裡的名字。」封如閑頷首贊同,道:「當下最要緊的人物,只怕是那意歡門叛徒,也難怪聿河派將他藏得極好。若那老婦所尋真是那人,你我或可藉此機會與他接觸。」

  兩人接下來幾天兵分二路,一人白日藏身銀杏樹枝葉間,一人仍四處查訪線索,果見那老婦每隔一兩日便會至聿河派後門哭喊著要見「阿卿」。這天那老婦又到此處,嘴上說詞卻有變,她道:「阿卿啊,就算你不肯回陳家認祖歸宗,至少把姥爺留給你的玉珮拿走,上頭刻著你的生辰八字……記住啊,我在城郊的山神廟等你。」

  封如閑精神一振,料想那人不會從正門離開,便繼續在樹上守著。等至子時,果真有一人偷偷摸摸自聿河派後門溜了出來,披著厚重斗篷,看不清面容。他偋住氣息,腳上運起凌霄派輕功心法緊隨在後,出步迅速,卻悄聲無息,這夜月明星稀,澄亮的月輪半掛在天上,照得四周如點了幾百盞燈火,但他一路藉著陰影隱匿身形,前方那人絲毫未覺。

  城門已關,他跟著那人來到城牆邊,見那人對牆邊樹叢撥撥弄弄,竟露出一個狗洞來,那人身量嬌小,頭一低便鑽了過去。封如閑可不願意鑽狗洞,再者,那洞只足夠讓十來歲的少年鑽過,除非他練有縮骨功,否則八成鑽到一半便卡在裡面。這倒也不是難事,他趁守衛不察,雙足連點,輕輕巧巧便越過城牆,那人的背影正隱入一片樹林之中,他跟了上去。




  封如閑尚未踏入山神廟,便已覺得不對,聽呼吸吐納之聲,裡面至少有兩名武功不弱的高手,另有一名功力較淺。他不敢大意,潛行至窗下,緊貼著破舊磚牆,藏身在一叢芒草後,幸得山神廟建在林子之中,樹影凌亂,風聲呼呼,比起城內大街反倒更不容易被察覺。山神廟年久失修,木框雖未腐朽,不須沾濕捅破,窗紙就已破得七七八八,他向裡張望,除身穿斗篷那人外,確實另有三人。

  明月當空,一片清光穿過天花板的大洞灑進山神廟裡,那名日日呼喊阿卿之名的老婦此時正在臉上擦擦抹抹,揭下一塊東西來,露出本來面目,是一張四十餘歲的男子面孔,依稀可見年輕時相貌秀美。那人恭敬站在下首,上首是兩名黑衣黑袍之人,面上用黑紗覆實,不露半點肌膚,其中站在右側那人道:「紫筑,念你此番亡羊補牢,萸城分舵尚待重新建起,便不罰你,以功抵過罷。」嗓音清美,竟是個妙齡女子。紫筑道:「是,屬下定不辱命。」那人又道:「本護法在此,綠映,你還不跪下?」

  此三人便是意歡門左右護法風清、月明,與萸城分舵舵主紫筑,至於身披斗篷者便是與聿河派弟子相戀,以致背叛意歡門的小倌綠映。綠映臉色一白,往後退了幾步,心生懼意,巴不得向後轉身,拔腿就跑,但自知武功低微,就怕還沒踏出廟門,就已被格殺當場,更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只恨自己仍未能割捨過往,聽聞老家還有人在,明知疑點重重,仍動了相認之心。

  綠映依言跪下,全身不住打顫。

  月明道:「你勾結聿河派弟子,害得萸城分舵死傷慘重,罪證確鑿,一死謝罪只怕還便宜了你。」綠映咬唇不語,見此狀,紫筑恨恨說道:「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那些名門正派手上?他們與你情同手足,難道朝夕相處的情誼,還比不上那個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找小倌尋歡作樂的男人?」月明又道:「若你能迷途知返,將你在聿河派這些日子以來探得消息如實招來,死罪難免,或者本座能允你一個痛快。」

  月明再三逼問,綠映只是搖頭,紫筑想起枉死下屬,頓時悲怒交集,抬起手來就往綠映臉上打了兩個耳刮子,他手勁不輕,綠映雙頰立刻高高腫起。月明喝止,道:「本座執罰,哪有你插手的餘地。」她語氣陡硬,向綠映道:「好,我今天就先剁你一根指頭,一天不說就再剁一根,待你四肢不全、目盲耳聾,到時候本座把你的舌頭留下,看看你會怎麼求饒!」她大喝一聲,從背後拔出雁翎刀,眼見刀鋒就要斬落,忽聞「住手!」一道黑影從窗外躍了進來,噹的一聲將刀格開。月明虎口一震,險些握不住刀柄,她駭然變色,不僅己方三人竟無一人覺察此人何時到來,適才那刀她用上六分力氣,卻被簡簡單單擋了下來,足見此人功力精純,應在自己之上。

  這人正是封如閑,他此時長劍出鞘,劍氣森森,橫在他自己與綠映之前。以一敵三,莫說取勝,就是帶著人毫髮無傷逃走,他並無太大把握,但不得不出手。封如閑劍尖斜指向上,是凌霄劍法中「山陰夜雪」的起手式,山神廟中氣氛一觸即發,誰也不敢大意。

  月明冷道:「你不是聿河派的。」

  封如閑點了點頭,情勢凶險,他一上來使出的便是看家本領,未意圖掩飾身分,道:「在下凌霄派封如閑,有話要問這位小兄弟。」

  月明冷哼:「此事與你凌霄派無關,少管閒事!」她嘴上說得輕鬆,實際卻如臨大敵,餘光看見風清將日月乾坤環拿在手裡,紫筑從腰後抽出一把鋼骨鐵扇,忖思合三人之力,應可將此人拿下。

  封如閑道:「這人我是非帶走不可。」

  月明喝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事」字一出口,雁翎刀便橫劈而來,直取封如閑中宮,與此同時,日月乾坤環亦封住他上路,無法仗著輕功身法閃避,只能硬碰硬接下那刀。然而那刀看來簡單威猛,卻有多著殺招,躲得了第一招,不見得躲得了第二招。封如閑劍交左手,一招「雲起雪飛」與乾坤環相接,錚錚錚錚四聲,將攻勢全數封住,右手竟以指代劍,食中二指併攏,使出「飛鴻踏雪」,往月明的手腕刺去。原本指短刀長,仍是月明佔了優勢,但封如閑動作如行雲流水,分明感覺不快,指上劍氣卻已觸膚,她只好回刀自救。

  紫筑見封如閑以一敵二,絲毫不落下風,鐵扇一張,加入戰局。他這把扇子邊緣鋒利,扇骨中空,藏有淬毒暗器,非到萬不得已時絕不使用,便可出奇不意。紫筑手腕靈巧,轉起扇子來當是花團錦簇,華麗至極,他三招中只有一招是實招,對手多半眼花撩亂,以為他是佯攻,虛卻也能化實,便著了他的道。但他對上的人是封如閑,招式越繁,封如閑的心就越靜,對虛招皆視而不見。

  四人鬥在一起,滿室刀光劍影,綠映想趁機逃走,腿卻被嚇得軟了。此時封如閑的劍招中,有七成是守、三成是攻,但求穩妥,不求傷人。他尋思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敵方全無顧忌,自己需護著身後的綠映,終究吃虧。封如閑心念一轉,劍歸右手,刷刷刷三劍連攻,一劍快似一劍,劍氣漫天罩地,將月明逼退數步,趁這空隙,他左手以指化掌,避開與乾坤環短兵相接,每一掌都往風清胸腹而去,正是雲祿芳親傳渺渺十三掌。

  剎那之間,三支暗鏢向綠映急射,去勢凌厲,是紫筑按下扇上機括,看準封如閑接連逼退左右護法、綿密守勢露出空檔,身後的綠映此時無人看守,不如趁機殺了。封如閑心下一驚,匆促間尋不到其他暗器,竟將袖底的木匣扔了出去,他準頭甚佳,接連將三支暗鏢皆打偏,釘在一旁木柱上。未料射向綠映的暗鏢是實,紫筑揉身而上的攻勢也是實,扇面迎胸而來,封如閑急急側身閃避,一招「傲雪欺霜」由左朝右斜刺,劍尖直直沒入紫筑肚腹當中,登時血濺當場。

  高手過招,不容半分差錯和猶疑,封如閑將劍身抽出,準備欺身再上,對方竟停了下來。他凝神聚氣,卻感覺胸口微涼刺痛,這才發現他雖避開致命傷,紫筑的鐵扇仍割破衣襟,在胸膛上劃出淺淺一道血痕。

  「這香囊,你從何得來?」

  沙啞的男聲打破靜謐,厲聲問道,封如閑思路一滯,才發現是左側那名從未開口的男子說話,地上血汙中躺著一個繡著鳥獸紋的香囊,他原將香囊妥善收在懷中,衣服一破,就掉了出來,海棠公子的笑靨不合時宜地在他腦中浮起,那人巧笑倩兮,將香囊親手交給了他,說道:「望公子去路平安。」

  傷勢輕微,封如閑胸口卻痛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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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週不知道有沒有時間更文,所以姑且把這回當成2023最後一更,《將仲子兮》也來到了第九章,而且這章還爆字數XDDD  因為是年末了,寒流將至,小作者想要取個暖,希望正在追連載的讀者可以舉個手讓我知道,如果有什麼想法又覺得具名壓力太大,也可以使用我的匿名表單喔!(強烈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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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翾刖 於 2023-12-19 22:2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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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3-12-28 22:5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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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神廟中,神像已然頹傾,一雙墨彩繪製、蒙塵的雙眼注視芸芸眾生,一人是欲除之而後快的叛徒,另一人已成死屍,另外三人卻都停住了手,彷若那香囊是這世上最珍貴重要之物。

  封如閑緩緩道:「是一位朋友所贈。」

  「你說謊!」那男子怒道,語氣激昂,抬手便要上前再戰,卻被月明輕聲喝止。

  「封某何必騙你。」

  封如閑暗暗吃驚,他原就料想海棠公子於瓊琚樓是一重要人物,這點由眼前兩人對香囊的反應看來不假,適才那女子自稱本護法,想來便是左右護法風清月明,在意歡門內地位崇高,能讓這兩人大驚失色,只怕海棠公子身份遠比他所以為的更加尊貴。他胸口又是一痛,不得不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去。

  他忖量情勢,對方已折損一人,縱然如此,他仍無把握能同時將綠映護得周全。封如閑暗嘆自個兒托大,若是宋修齊同來,便可趁他牽制護法時將人帶離,兩全其美;現在處處掣肘,雙方誰也討不了好,只怕直到天色大亮仍舊僵持不下。

  「今日事,何不到此為止。聿河派損失五位弟子,從此在武林同道前面上無光,兩位已報分舵被毀之仇,多殺一人又能如何?」封如閑道,實則毫無把握,畢竟己方沒有半點籌碼。

  「笑話,意歡門處理叛徒豈有你凌霄派置啄的餘地?本座今天心情不壞,若你識相離開,倒也可以,但要帶走他,那是萬萬不能。」月明瞥了地上屍首一眼,冷笑幾聲,道:「紫筑這條命,我一樣要算在他頭上。」

  此時封如閑餘光一掃,只見綠映簇簇發抖,那身板瘦弱,看來不過是個十餘歲的孩子,讓他想起凌霄派裡那些年幼的師弟妹,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交出這人換取自己全身而退。

  「那麼封某只好得罪了。」封如閑劍尖輕顫,斜指向前,左手捏了個劍訣,是凌霄劍法中第七式「白雪皚皚」。

  「且慢。」風清開口說話,聲音已平穩不少,他道:「將香囊留下,人你帶走。」

  「風清!」月明急喝。

  他倆為孿生姊弟,前任左右護法情投意合,結為夫婦,而後生下這一對龍鳳胎。自前任門主于歡退位後,兩人也漸漸淡出江湖,護法一職按理由上一任揀選,既然風清月明兩人有心,武藝亦可服眾,便由姊弟兩人接下。風清素來沉默少言,大小事多由月明代為回答,孿生子心意互通,也未有什麼不便,外人看來倒像是姊姊霸道專橫。風清數次開口已不尋常,意歡門中,月明擔任執法之責,如何處置叛徒當是右護法權柄,左護法若干涉,那是越權。

  「逃得了今日,又怎躲得過明朝。」風清聽若無聞,續道:「否則拚著兩敗俱傷,我倆也絕不善罷甘休,封大俠雙拳難敵四手,誰勝誰負只怕還不好說。」

  封如閑眉頭一皺,心想這話說得十分不客氣,身為凌霄派大弟子傲氣頓起,心道:「就憑你二人,我又何曾懼?這人既到了我手上,未來哪還有機會讓你們下手。」他又心想,一個香囊換一條命,怎麼看都對己方有利,身外之物而已,就是綾羅綢緞、金絲銀線,總也還能找到一個更好的香囊還給海棠公子。

  雖然如此,封如閑望著那浸在血汙中的香囊,月光穿過殘破的山神廟屋頂,照在那朵鳥獸紋拼就的並蒂海棠上,他躊躇不決,一時間只聞自己心跳聲如鼓,「盡可拿去」這句話梗在喉頭就是遲遲說不出口。

  「名門正派。嘿嘿,名門正派。」

  幾句譏笑傳進耳中,封如閑聽過豈止數十遍,此刻卻讓他背後全被冷汗浸濕,曾幾何時,他竟有了心魔,分不清死物與人命孰輕孰重,此番猶豫、掙扎、徬徨、游移不定,皆因一己之私。更何況,贈送香囊的,是一個與意歡門有極大干係的人。

  「請吧。」錚地一聲,歸劍入鞘,他嘆了口氣,偏過頭,不再去看。

  見封如閑長劍還鞘,風清月明兩人卻未將兵刃收起,兩人不敢大意,風清向前走了幾步,俯身將香囊撿起,也不顧上頭又是血又是灰塵,慎而重之收進懷裡。他倆相距極近,封如閑亦全神貫注,就怕對方出爾反爾,風清驀地低聲道:「我不信你。」這句話只有他二人聽見,封如閑微愕,不知風清這句話又是何意?正要細問,就見風清月明雙足一點,縱身躍上山神廟屋頂,幾個起落便走得遠了,紫筑的屍首竟是看也不看一眼。

  「公子……」

  怯生生的叫喚聲從背後響起,封如閑轉身回望,綠映已從地上撿起一個木匣,拍去塵土,是他情急之下投擲而出、打偏暗鏢的那一個,幸得未損。他溫言道:「請還給封某。」伸手要回。

  未料綠映並未還給他,反倒若有所思,詳細翻看,神情防備,問道:「公子從哪裡得來這個木匣?」

  封如閑啞然失笑,略感苦澀,怎麼今日每個人都要問他東西從何得來,而這兩件東西,卻都是同一個人所贈,他道:「來自一個朋友。」

  「這個朋友,可與意歡門有任何關係?」

  這話何等尖銳,封如閑生性聰穎,自是知道木匣上頭所刻花紋裡,肯定藏著自己認不出、意歡門弟子卻可辨識的訊息,綠映雖在意歡門中地位甚低,卻也認出來了,不由得懷疑起自己亦是來抓捕他的人之一。只是若自己真與意歡門一夥,剛才又何必冒險救他,未參透這點,也顯得綠映思慮不周。

  「是瓊琚樓裡一個小倌。」他答,緩緩道:「你若對我有所懷疑,自可向聿河派眾人詢問:是否聽過凌霄派封如閑?」

  綠映沉吟片刻,躬身行禮,歉然道:「綠映不該誤會公子。」隨即又道:「公子友人只怕不是尋常小倌。意歡門各地分舵都有獨特花紋,這兒除蘭花外還刻了一圈漩紋,是瓊琚樓的標誌,但要是樓主之外的人用了,是要受責罰的。」

  封如閑接過細瞧,果真在綠映指出處看見一朵栩栩如生的寒蘭,小小一個木匣,此時在他手上猶如烙鐵,光是拿著,便覺所觸肌膚皆成焦土。他嗓音乾澀,問道:「瓊琚樓樓主,是個什麼樣的人?」

  綠映吶吶道:「我沒離開過萸城,也沒見過多少意歡門裡的人。聽旁人說,瓊琚樓樓主幽歌喜穿紅衣,喜蒔花弄草,縱然一擲千金也不見得能換得見他一面。幽歌公子是門主心腹,地位可比左右護法,若門主不在,許多事都要靠他裁決。」

  這便是了,封如閑心想,海棠公子總一身紅衣,如烈焰。

  「你為何對封某據實以告?」

  「若非公子相救,綠映哪還能站在這裡說話。」

  綠映掀開兜帽,一張清秀面容雙頰紅腫,紫筑的巴掌下手不輕,但額角眼尾卻又有擦傷瘀痕,行走江湖,這點小傷難免,可是自意歡門分舵被毀後,綠映一直被聿河派藏起,誰能傷得了他?封如閑略一思索,心下已有計較,他抓住綠映手腕,撩起寬袖,只見細瘦少年臂膀上青青紫紫,舊傷上疊著新傷,從疤痕看來,時間並不久。

  「他們如此待你,你卻不願出賣他們。」封如閑嘆道:「為何不走?」

  綠映抽回手臂,用寬袖再將疤痕掩起,苦笑道:「我能去哪裡?」

  意歡門自是回去不得,江湖上名門正派又有誰真心願意收留他,而非當成一枚棋子。說到底,眼前這個在正邪兩道皆無立足之地的小倌,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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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本週才是2023最後一更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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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1-5 13: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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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福客棧月餘之前來了一對駕著馬車的男女投宿,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出手闊綽,一來就往掌櫃的面前砸了一錠足足有二十兩重的銀子,說是要包下上房一段時間。這可讓掌櫃的笑得合不攏嘴,畢竟榮福客棧一不出名、二不富麗堂皇,和萸城另一間麗錦客棧相比便宜多了,就算是天字一號房,二十兩銀子也可支付足足半年的房錢。這對男女十分奇怪,女的明媚動人,就是一張臉老是冷冰冰的,店小二和她說話都要打上幾個寒顫,男的倒沒什麼出奇,但一句話都不說,像個啞子,全憑那女子做主。有錢好辦事,榮福客棧的掌櫃只要住客不拖欠房錢,就算這對男女看起來不似夫妻,也不像私奔的小情人,說是兄妹或姊弟又好像哪裡不太對勁,他也一句話都不會問。

  這天那女子一早便出外辦事,男子下樓來,要求幫他打一盆子水送到房裡,掌櫃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男子不是個啞巴。店小二手腳麻利,很快把水送到天字一號房,領了賞錢後立刻下樓,不敢久留,分明外頭天氣晴朗,春光正好,不少人趁機洗衣晾被,門窗都打開來透透氣,天字一號房裡卻門窗緊閉,白日裡就點了蠟燭,陰森得很。

  男子捲起袖口,把那盆水一半倒進洗臉的銅盆裡,又從一旁包袱掏出七八個形狀大小各異的陶瓶,揀選其中兩三瓶,拔開瓶塞,往清水裡倒進些許白色粉末。只見他自懷中取出一個香囊,緩緩拍去上頭沙塵,取出裏頭藥草,手勁輕柔,然後才將它浸入撒了粉末的水中,香囊一放進水裡,水面竟開始起泡,彷如底下有人添柴搧風讓水沸騰。過不多時,水面平靜下來,一盆清水卻變了顏色,男子將香囊撈出,他又拿起別個陶瓶,將裡頭粉末倒在另一盆清水中,立刻散發淡淡芝蘭香氣,他把香囊放入這盆水裡反覆洗滌,直到上頭血汙一點不剩,才用絹帕輕按吸乾水氣。

  這人正是意歡門左護法風清,他不聲不響,只是怔怔地望著那香囊,睹物思人,彷彿能聽見從小到大那人喊自己「阿清」時那般親暱的神態,他明知香囊的主人不在此處,仍移不開眼睛,猶如瘋魔。山神廟裡封如閑的話又湧上心頭,一時間思潮怒湧,有震驚、有憤恨、有懷疑、有傷情,更多是一股梗在胸口的拒絕。

  房門咿呀一聲開啟,一個身穿丁香色衫子的姑娘走了進來,杏眼首艷若玫瑰,除了右護法月明外還有誰。她見風清的模樣,柳眉微蹙,道:「別再看了。有什麼話,倒是去向仲棠哥哥說啊。」他們三人從小一塊長大,感情甚篤,何仲棠比這對姊弟大上五、六歲,自然多多看顧照撫,是以私下仍用兒時稱呼,公事上自然以職位互稱。

  見風清不答,月明也不在意,她這胞弟本就不喜言語,她說道:「分舵被毀,現在找人辦事不易,不過萸城也沒幾間客棧,若綠映真跟凌霄派那傢伙走了,只要還在城裡,便不難查出來。」語氣陡硬,她厲聲道:「你自作主張放了那個叛徒,到時候在門主面前,就算是親弟弟,我亦會照實稟告,你難逃責罰。」

  她見風清仍如癡如醉盯著香囊不放,冷笑一聲,說道:「我也讓人去蒔城分舵打聽,門主將海棠香囊送人,確有此事,只是消息傳不過來。依門主之令,見海棠香囊者不可打草驚蛇,速速回秉。」她素手一伸,把香囊夾在兩指之間輕晃,又道:「你一時衝動,壞了門主的大計。」

  風清怎能容旁人將香囊搶走,即使是同胎胞姊也不行,他屈指成爪,出手便是一招「夜叉探海」,去勢又快又猛,若是臂膀被捏住了,輕則烙上烏黑指印,重則碎骨斷筋。但他二人出招拆招又豈止十載,對彼此招式皆爛熟於心,月明旋身避開,纖指輕撥,簡簡單單便卸去他的攻勢,接著拍出一掌「輕羅小扇」,逼得風清後退一步。

  「我不信。」風清揉身再上,掌緣如刃,隱隱有破空之聲,是趙家絕學之一的風鳴掌。「由不得你不信。」月明喝道,自然而然同樣使出家傳掌法應對,一招「風恬浪靜」拍向他,風清肩膀一沉,雙掌順勢外推,「風起雲湧」攻她胸腹,兩人頃刻間又拆了數十招,皆不落下風,月明吃了單手的虧,風清則膽戰心驚,生怕香囊遭池魚之殃。

  月明向後急躍,風清便也收了掌勢,但見月明俏眼圓瞪,怒道:「門主命令,難道有我們懷疑的餘地嗎?你到底不相信什麼?」風清一愣,定住了半會兒,才緩緩搖頭,苦澀道:「我不信……仲棠哥哥會把于伯伯送他的東西給人。若要當作信物,瓊琚樓內什麼奇珍異物沒有,何必非要是這個香囊不可?」他年幼無知時曾見香囊上花紋罕見,向何仲棠討要,以為像平常一樣,何仲棠總將稀奇古怪的東西分給弟弟妹妹,卻被笑著婉拒,其中幽微難解的種種,他直到長大才懂。

  「從以前到現在,他眼裡只有于伯伯一個人。」

  


  燭影微動,映照著何仲棠的臉色更顯陰晴不定,他一雙眼只盯在香囊上,翻來覆去,其實只消看上一眼,就能確定這便是他在封如閑臨走前贈與的同一個香囊,鳥獸紋、並蒂海棠,他還道這十天半個月都沒傳來半點消息,原來香囊在風清手上。香囊面料潔白如雪,和他現在身上穿的是同一塊布料,當年于歡讓人為他裁量的衣衫自是穿不下了,他仍命同一家布莊年年送來同樣料子,裁做新衣。

  香囊上芝蘭香氣濃厚,是風清調的、他專屬的香調,何仲棠將香囊湊近鼻尖,依稀還能聞到一絲辛辣氣味,有誰細心洗過晾乾,再將藥草填回去。但為什麼要洗?沾上了些什麼?肯定不是封如閑所為,那人就算心細如髮,也不是用在這種小玩意兒上。

  沒由來的怒不可遏,何仲棠臉上仍看不出端倪,嘴角掛著笑,他嗓音發懶,問道:「殺了沒有?」階下眾人皆是一愣,白華約略猜到海棠香囊該是送給了在何仲棠房裡過夜的「吳公子」,其他人卻除命令外一無所知,風清月明固然清楚香囊原在何人手上,但不明白何仲棠此一問,究竟何意?

  「我問你們,見到拿著香囊的那人,你們殺了沒有?」何仲棠再問,聲調仍懶洋洋的,然所有人皆覺呼吸一滯。

  「啟稟門主,沒有。」低下頭去,風清道。

  眾人又是一驚,左護法素來靜默,若非門主指名,一年只怕說不到十句話,他所掌職責相比右護法,亦低調不張揚,久而久之,與其說意歡門有左右護法,倒不如說只有右護法一人,以及一道跟在她身後的影子。此時風清主動答話,對他們來說,無異於地牛翻身、鐵樹開花般的大事。

  「哦?怎麼不殺呢?」

  「那人武藝高強,屬下等人不敵。」

  「區區一個凌霄派二代弟子,既非掌門,也非傳功長老,你們二人聯手還打不過對方,難道我意歡門左右護法竟是這樣碌碌無能之輩,豈不叫天下名門正派所恥笑?」何仲棠狐目微彎,語氣盎然,像天真孩童在追問一件饒富興味的大事,他拈起一顆櫻桃蜜餞,笑吟吟問道:「既然不敵,香囊又怎麼到了你們手上?還是意歡門護法也做起了偷搶拐騙、下三流的把戲?」不待風清回答,他又拍掌笑道:「不了,該稱讚你們才是。既然不敵,卻又能從對方手上奪得香囊,全身而退,一點傷勢也無,真是好生厲害。」

  清脆掌擊之聲在廳上迴盪,靜得連一根針掉落也聽得見,此刻再如何蠢笨也曉得噤聲屏氣,更何況在場皆是天資聰穎、伶俐精幹之人。且不說何仲棠與月明、風清兩人素來交好,情同手足,就是在公事上,他雖言詞鋒利,就事論事,從來不參雜私情,眾人也未曾見過門主讓護法如此難堪。

  白華心道:「原來門主已知曉那位『吳鳴』公子的身分,凌霄派乃我門大敵……門主明明傳令要門下弟子注意那人,現在又問護法是否將那人殺了,這不相互牴觸了麼?」要成為瓊琚樓花魁狀元,那得是何等玲瓏剔透的心思,他心底已有答案,卻不敢細想。

  「香囊珍貴,屬下以放綠映一馬,將香囊換回。」風清答道。

  「綠映是誰?」

  「萸城分舵叛逃者。」

  何仲棠劍眉一挑,怒氣更盛,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問道:「身為護法,私放叛徒,該當何罪?」

  「恕屬下直言,門主為何以香囊相贈凌霄派弟子,若做為信物,大可……」

  「住嘴。」

  風清話語未歇,便被何仲棠打斷,他仍是那般懶洋洋的調子,卻猶如一道大浪打在身上,震得廳上眾人耳裡嗡嗡作響,十分難受。

  「右護法,風清不遵門規,應當如何處置,由你發落。」

  「是,右護法聽令。」月明往前跨了一步,聲音微顫。

  何仲棠冷哼一聲,起身離去,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見那張不腐不壞、堅實耐用的紫檀木太師椅瞬間粉碎。

  
本文最後由 翾刖 於 2024-1-5 13:1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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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1-11 14:5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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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風撫面,時近傍晚,仍帶點白日殘留的暑氣,時令已是初夏,風裡挾著幾絲草木腥氣,讓何仲棠冷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踱步穿過中庭,尋思自己向來非喜怒形於色之人,亦鮮少發怒,如剛才那樣震碎木椅更是前所未有,今日不知為何失了分寸。

  風清私縱叛徒,該罰;攪亂他的計畫,該罰。然意歡門有的是手段將叛徒找出來,既然能逮到他一次,便能再逮到他第二次,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了一生一世,該償還這筆債的,是聿河派;再者,他要白華傳令當時,左右護法已在萸城,分舵既毀,自然收不到消息,風清乃無心之過。當務之急,是四大派動作頻頻,未來必有一場腥風血雨。

  一隻小巧的白色鳥兒降落在何仲棠肩上,鳥兒腳上繫有皮筒,他取出薄紙,又將鳥兒放飛,薄紙上密密麻麻寫滿機密,他看了一眼就收起。

  何仲棠只覺心煩意亂,胸口鬱積著一股煩悶之氣無處宣洩。他伸手入懷,拿出海棠香囊。此乃他一十八歲時生辰賀禮,于歡收養他多年,待他極好,不僅將一身奇才武藝傾囊相授,天下間什麼珍奇之物,若是他想要的,無不為他尋來,袖中軟劍便是其中之一。那年于歡已病入膏肓,鎮日臥倒床榻,被折磨得形銷骨立,眼眶深凹,要不是那雙黑瞳仍看得出久經歷練,有股不怒自威的霸氣,誰還認得出那是當年意氣風發、神采奕奕的意歡門門主于歡?

  「阿棠,再過幾日即是你一十八歲生辰,義父手邊卻拿不出什麼好送你的了。」

  語畢,于歡一陣猛咳,全身骨骼喀喀作響,簡直要將心肝脾肺都咳了出來,何仲棠連忙上前拍背順氣,隔著輕薄單衣更能察覺到眼前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但覺時日無多,想到此處不禁心下悽然。待得咳聲暫歇,何仲棠忙不迭地端了杯熱茶,從床頭小瓷瓶中倒出一顆鮮紅藥丸,讓于歡嚥下,又從一旁拿過帕子拭去他額上汗珠。

  何仲棠坐在床沿,淺笑道:「義父這些年來贈給阿棠的東西還不夠多麼?只怕天下沒有一個父母像義父那樣慷慨大方。」

  于歡搖搖頭,嘆道:「我答應過你娘,年年為你慶賀。就算讓梓明和盈霜為我操辦這事,這腦子也一點想法都沒有。」

  「別為難梓明叔和盈霜嬸,光是風清、月明這兩個孩子就足夠讓他們頭疼。」何仲棠將掌心輕覆在于歡手背上,目光低垂,溫言道:「若義父要送,就送阿棠會時時帶在身邊的東西。」

  兩人又說了些話,只消一會兒,便見于歡眼神渙散,全身酥軟,面上嘴角帶著笑意,如同到了這世間最安適的所在,無病無痛,只有極樂。何仲棠黯然,見于歡已闔上眼,便將暖被拉妥,原想伸手去摸他的臉頰,終究收回,眼神卻在那張枯槁憔悴的面容上留連不去,有不捨、有哀痛、有傾慕,更有幾分不曾予過他人的溫柔,凝視半晌,終是放下床幔,為床上人遮去日光。

  要不是這病發作時來勢兇猛,患者同時承受常人難以想像的疼痛,似刀砍斧劈、似抽筋刮骨,于歡也無須日日服用赤鱬;現今已不能無藥,饒得他意志力過人,仍是有癮,藥癮發作時的痛苦只怕不下病勢,藥效雖能鎮痛,卻也讓人心智渾沌,不知何時會消滅那雙眼中僅存一絲清明。當初他母親亦是如此。

  最後那年何仲棠拿到的,便是一套衣袍、一雙絲履,與那一個絕無僅有的海棠香囊。

  


  何仲棠跨進屋裡,恰巧遇上巧燕從外頭收了衣服進來,小姑娘對自家主子有哪裡不對勁恍然未覺,手上衣服都還沒放下,就滿意地繞著他轉了一圈,讚道:「樓主這身衣服真俊!當然啦,咱家主子穿什麼都好看,紅衣襯得您豐神俊朗,白衣襯得您猶如謫仙,但有時候也穿穿別的顏色嘛!」何仲棠啞然失笑,彈了彈巧燕的鼻頭,弄得對方哇哇大叫,他笑道:「哪裡學來這些話?你還小,不懂有些衣服一旦穿了,便難脫下。你常穿紅衣,旁人看了就當你是個喜穿紅衣的人,要是哪一天換了衣服的顏色,只怕誰也認不出來。」說到最後,竟有些悵然。

  巧燕今年葵水初來,這般不大不小的歲數向來最忌諱別人將自己當成孩子,她嘟起嘴,道:「您騙人呢!若是把那人看得真真切切,怎會有換了套衣裳就認不出人的道理?樓主不論換了什麼顏色的衣裳,巧燕都能知道是您。」

  「信你就是。」何仲棠輕笑,胸腹間煩悶之氣倒是去了大半,他忽有一念在心頭盤旋,柔聲問道:「巧燕,你過完中秋,就十四了?」巧燕正將衣服一件件疊好,一聽樓主問起,粲然笑道:「是,是大姑娘了!您可不許再說我年紀小!」她手下不停,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又道:「樓主上次吩咐我幫吳公子準備的靛藍長袍,那顏色也挺適合您的嘛!」何仲棠一怔,煩悶感又起,他調了調息,總算將那股情緒壓下去,他道:「去收拾細軟,到街上準備些元寶香燭,我們要出城。」巧燕眨了眨眼,問道:「出城?城門就快關了吶!」

  「帶你去見一個重要的人。」何仲棠道,輕輕嘆息。

  


  主僕兩人騎上馬,趕在城門關上前出城,這一走,就是足足三天。他們一路向南,天候逐漸炎熱,夜裡並不往各地分舵投宿,也不住客棧旅店,盡往偏僻山道走,餓了多以乾糧填肚,困了便在樹下找塊乾淨平坦處鋪上睡墊,升火驅趕蚊蟲,初夏時節,在外野營並不辛苦,反而是件樂事。過去何仲棠不曾帶巧燕出遊,小姑娘少年心性,相較起關在瓊琚樓內天天練劍讀書,能跟著樓主四處遊玩,自然是有趣得很。

  這日他們來到芍城外一座山峰,地勢雖不算絕頂,卻勝在風景秀麗,松柏蓊鬱,草木幽藹,沿著青石階一路信步而行,過不久便看見寺廟山門,上頭提有「普門寺」三個大字,兩旁各掛一片木板,分別寫著「楊枝淨水」、「遍灑三千」,筆力蒼勁。兩人將馬繫在寺外,何仲棠不發一語,巧燕心裡奇怪,從不見樓主信奉什麼神佛,怎麼這會兒偏偏往寺廟裡來了?

  普門寺看來頗有年歲,幾處梁柱漆色剝落,露出木頭的原貌來。寺中香客只有他們二人,僧人亦稀,何仲棠直直往後院走去,那裡有一株高大槐樹拔地而起,樹幹足有兩人環抱粗細,此時正當時令,一樹淡黃槐花盛開,縷縷香味隨風而來。

  樹下有一青布衣僧人正在灑掃,何仲棠躬身合十,道:「慧真方丈。」那僧人放下掃帚,轉過身來,是一張慈眉善目的臉,慧真喜道:「何施主,你來了。」兩人寒暄幾句,慧真道:「何施主每年都會來看阿脩,老衲正想著你什麼時候會來?」何仲棠微微一笑,道:「有方丈作陪,義父當不至於寂寞才是。」

  慧真臉上露出淺笑,他雙手合十,念著佛號緩緩走遠。

  槐樹下有一土堆,豎立一塊墓碑,上頭簡單刻著「于脩」二字,四周並無雜草落葉,顯然有人看顧整理。何仲棠讓巧燕點起蠟燭,拿出元寶燒化,又恭恭敬敬舉香朝墓碑三拜,巧燕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道:「樓主,這人也姓于,豈不和咱們意歡門前任門主同姓嘛?」何仲棠摸了摸巧燕的頭,笑道:「傻瓜。于脩便是前任門主于歡。于歡是他老人家為自己取的名字,于脩才是本名,他嫌這名字太過嚴肅,於是幫自己改了名。」

  何仲棠柔聲道:「我本名也不叫幽歌,意歡門門主何仲棠,便是我。」他見巧燕仍愣愣地,掌心包住她的手,又道:「意歡門底下皆為南風館,你是女子,不一定非得繼續留在這兒,繼承我的衣缽。先前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感覺拘束,瓊琚樓內知道我是門主的人不多,等你及笄後,若想離開,我也不阻擋。」

  「啪」的一聲,聲音雖細微,卻逃不過何仲棠的耳朵。他斜目看去,是一個八、九歲的小沙彌,剛才聲響便是他踩斷了地上的細枝,那小和尚一臉驚色,顯然聽見了他說的話,若在平時,何仲棠怎能讓人如此靠近,但他適才一心在巧燕身上,加之普門寺無人識得他真實身分,竟大意了。

  他殺心頓起,袖中軟劍已探出半分,臉上卻掛著閒適笑意,問道:「小師父何事?」

  「住、住持請二位施主到禪房奉茶。」那小沙彌匆匆合十作揖,拔腿就走,又快又急,不出幾步便左腳踢右腳,摔倒在地。小沙彌緊握念珠,連忙爬起,嘴裡不住唸著「阿彌陀佛」。

  何仲棠望向槐樹下墓碑,「于脩」二字刻在石板上,若是將這小和尚殺了,義父連死後都得不到一塊清淨之地。他收起銀劍,有禮笑道:「多謝小師父傳話,何某待會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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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1-18 05:4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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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方斗室,四面白牆,這間禪房可說簡樸至極。茶几上,一壺清茶,兩個茶杯,器物都是用舊了的,茶卻極好,茶湯呈現琥珀色澤,茶香中隱隱約約有股蜜糖氣味,入喉甘甜。何仲棠怔忡望著杯裡的茶水,識得這是于歡最喜愛的芍城本地茶,一時回憶如潮,喝不出半分味道。

  「何施主為阿脩來這,已是第六年。」慧真神情平和,伸手再為何仲棠斟了杯茶,他嘆道:「我倆一同長大,未料他早我幾步離世。當年我入鏡圓法師門下後便很少見到阿脩,哪料得他成了富商,仍未忘記幼時情誼,一年總來寺裡見我兩、三回。現在阿脩留下的布疋生意可好?」

  「在下不才,僅能守成。」何仲棠笑意輕淺,環視禪房,屋內只有他二人,但從呼吸聲聽起來,牆外十尺內至少有七、八人圍著,他佯作不知,問道:「怎麼不見剛才那位傳話的小師父?」

  「大悟他今日功課未完,我讓他回前殿上去了。」慧真緩緩道:「如今世道紛亂,能夠守成已經不易,名利皆為身外物,人人積善德,好過家財千萬貫。何施主如今也收養了孩子,自是明白這個道理。」

  語氣中頗有勸戒之意,何仲棠聽出慧真話中有話,心下不服,卻不做爭辯。普門寺乃金剛寺旁支,百餘年前金剛寺為武林各派之首,住持道海大師名震天下,以一己之力終結門派間惡鬥,各門各派弟子死傷大減,一時間金剛寺開枝散葉,門下出家眾遍及四海。只是百年來江湖上人才輩出,金剛寺卻不再有道海那樣的能人橫空出世,便漸漸退居在後,四大派趁機崛起。普門寺極少參與江湖事,何仲棠細細觀察慧真,老和尚面色未改,看不出對方是否會將于歡之墓公諸於眾。

  于歡一生驚滔駭浪,末了只圖一分清淨,遠離江湖恩怨。若非如此,在那小沙彌大悟窺聽他們說話之時,何仲棠早將這寺裡大大小小和尚全給殺了。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縱然過去犯有諸多惡事,放下屠刀,重新改過,回頭是岸。」見何仲棠未答,慧真又道:「何不求一個善果。」

  何仲棠聽了厭煩,薄唇微抿,問道:「何謂善?」

  「持五戒,行十善。」

  「是了,首戒即是戒殺。若有一強盜,平素殺人越貨、淫人妻女,壞事做盡,卻因武功高強,無人能阻止。一日有人經過強盜臥榻,見此人正在酣睡,一旁放著極為銳利的大刀,只要輕輕往強盜心窩一捅,必死無疑。敢問大師,此時殺或不殺?」

  「老衲將為他講解佛法,直到此人醒悟為止。」

  「只怕大師佛法還說不到一半,便又有人受害。」何仲棠微笑,又問道:「若有一人,因怪病纏身,日日夜夜不得不受千刀萬剮之苦,活著在這世間於他猶如地獄,但無力自戕。一日有人經過病榻,他求那人給他一個解脫。敢問大師,此時殺或不殺?」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這副身軀僅是一具臭皮囊,不過虛妄。應當皈依三寶,不離正道,自能出離生死。」慧真道:「何施主,你的想法偏了。」

  「大師求善離惡,有欲求,亦是執著心。」

  慧真聞言長嘆,道:「何施主,你意歡門十年來害人無數,多少名門正派弟子皆毀在一顆『赤鱬』之下,家破人亡。我念你是故人義子,盼能點化,哪知竟如此頑劣,你當真不悔悟麼?」他厲聲道:「我普門寺雖力單勢薄,今日卻要斗膽將你留下來,以除去武林中一大害!」

  何仲棠長眉一挑,心知今日不經一番激鬥,絕無可能脫身。普門寺眾僧功力深厚,絕非先前那幾個聿河派二代弟子可比擬,他笑道:「大師要我留在這兒吃齋唸佛,我可不願意。不如普門寺改作意歡門其中一個分舵,既有人喜愛奕棋聽曲,想必也有人愛好暮鼓晨鐘、青燈伴古佛。」

  「佛」字一出口,他左足飛起,整張木桌掀起往慧真面門砸去,袖中銀劍出鞘,看準對方忙著閃躲,欺身而上,劍尖已刺入慧真肩頭。何仲棠劍勢實在太急,饒是慧真已有準備,一條臂膀也差點被卸了下來,幸好兩人之間還橫著張木桌,劍尖及到肩頭已是極限,才保下這條手臂。

  木桌「砰」的一聲掉落在地,聲響極大,屋外十餘名僧人半數搶進屋裡,將何仲棠與慧真團團圍住,霎時將斗室擠得水洩不通,半數在外嚴陣以待,領頭的僧人是一名粗野大漢,身長九尺,聲若洪鐘,上身僧袍沒了袖子,兩條肌肉虯結的臂膀露出來,足有尋常人大腿粗細,顯然是個精通外家功夫的好手。

  那大漢喝道:「師兄,還跟這廝多說什麼?一刀劈了便是!」

  何仲棠聽那人說話無禮,冷眼橫去,登時勃然大怒,那大漢手裡抓著一個少女,正是留在墓旁點香燒紙的巧燕。此時巧燕嘴裡塞著一塊破布,雙手被反剪在身後,從腰間被騰空拎起,她雖雙足不斷踢動,又怎撼動得了那大漢半分。

  他冷笑道:「大師,這便是貴寺待客之道。光天化日強擄民女,莫非真是酒館娼寮?將普門寺納入我意歡門麾下都未免太過抬舉你們!」

  這一番話說得眾人面上無光,他們雖擒住這個少女,要脅迫何仲棠就範,卻也覺得不甚光彩,隨後轉念一想,邪道中人,江湖上人人得以誅之,他們不過是要將人留下,就算耍了些手段,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慧真驚道:「慧明師弟,快快將她給放了!稚子何辜?」

  那大漢慧明怒道:「這女娃兒出手便傷了三人,你大覺師侄讓她給害了、大空重傷!邪道妖女死有餘辜!」

  慧真往巧燕看去,但看她手腳纖細、一張粉琢玉雕的面容尤帶稚氣,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未料到一個意歡門裡的妙齡少女下手也如此狠辣。他撕下衣襬包紮肩傷,沉著臉孔,痛心疾首道:「何施主,本寺並未打算取兩位性命,只要你答應解散意歡門,從此留在寺中,老衲承諾二位毫髮無傷。」

  慧明怒目而視,大聲道:「不行!大覺的仇不能這麼算了!俺要砍下這兩個妖人一手一腳,以祭奠大覺在天之靈!」

  何仲棠忽而一笑,狐目微瞇,眉梢眼角盡是春意,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竟顯露出幾分妖異艷色,一身素淨白衣竟被他穿出丰姿冶麗的味道來。他往慧明走近幾步,那慧明自小在普門寺出家,每日便是青菜豆腐,布衣破履,哪見過如此絕世人物。慧明心頭突突亂跳,揮舞大刀喝道:「你拋下武器、快快就縛,否則俺今日就要破殺戒啦!」

  「好啊。這位大師父要我的劍,給你便是。」何仲棠笑道:「不過你可要答應放了我的丫鬟。」語畢,作勢將劍交出。

  慧明當真伸手去接,只見銀光一閃,抓著巧燕的那隻手已被斬下,血流如注,而巧燕已穩穩被抱在何仲棠懷裡。眾人還反應不過來,慧明又被斬下一條腿,立馬摔倒在地。何仲棠冷冷地道:「想留下我一手一腳,也要看你有沒有本事。」

  慧真悲痛大喊:「師弟!」手裡禪杖一招「佛光普照」便迎了上去,其他僧人如大夢初醒,也跟著掄起兵器加入戰局。劍光閃動,一炷香時間不到,即有兩、三人被何仲棠重傷,就算未一劍斃命,也剩沒幾口氣,禪室中,血腥之氣漸濃,又有幾人倒地,真當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何仲棠身上亦有多處中招,雖不致命,劍招卻不再快如鬼魅。

  其實若普門寺眾人不躁進,以包圍之勢緩緩逼近,防守多、攻勢少,何仲棠身法再快、劍招再精,也未必能夠討好,或能支持數十招,但百招以內必定落敗,畢竟他懷裡還有個巧燕。然而他們太急於一舉將何仲棠拿下,反而處處彼此制肘,發揮不開,才讓何仲棠有機可趁。

  兵器相擊之聲漸歇,禪房內外除何仲棠與巧燕外已無活人,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裡,包括那個名為大悟的小和尚。巧燕被輕輕放下,除去嘴裡和腕上布條,縱使她不是全無經驗,亦為自保殺過人,在她十來年的人生裡,確實未曾見過屍橫滿地。她不由得拉住何仲棠衣袖,這才發現素白衣衫上血跡斑斑,將衣料染成一片鮮紅,其中既有大小和尚們濺出的鮮血,也有正在汨汨淌血的傷口,自個兒卻一點傷也沒有。

  巧燕撕下衣襟為何仲棠裹傷,大小傷口算來多達二十餘處,她鼻頭發酸,眼淚不住滑落,吶吶道:「門主的衣服都弄髒了……很難洗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這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本能地不想靜下來,否則將一片死寂。

  何仲棠劍尖還滴著血,他在一個僧人屍身上拭淨血跡,淡然道:「無妨。我本來就是個愛穿紅衣之人。」




  一輛篷車停在萸城城門口,趕車的打扮是個年輕書生,方巾布袍,馬車裡一個女子打扮的人帶著錐帽,臉孔遮去大半。書生對守門衛兵說裡頭是他新婚的小娘子,因受了風寒,身寒體虛,不方便出來吹風,還請多多見諒。衛兵也不甚在意,隨意看了幾眼便讓他們通過。篷車沿著官道往北走,速度並不快,過不多時,一匹快馬從後追上,到馬車邊緩了下來,馬背上的人同樣戴著錐帽,他拉著韁繩,若有似無地跟著馬車走。

  「師弟,我已和他們打過照面,分道揚鑣會更安全些。」馬背上那人壓低了聲音說話,正是喬裝打扮的封如閑。

  「我曉得。師兄,萬事小心。」那書生回話,則是宋修齊,馬車裡的人自然是男扮女裝的綠映,他身形嬌小,尚未發育完全,穿起女裝來全然不突兀。聿河派與意歡門眾人怎麼也料想不到,凌霄派的人竟會帶著綠映假扮做一對小夫妻出城。

  「到了藜城,代我向李叔、李嬸問好。」封如閑道,他伸手往懷裡探,裡面放著一綑紙捲,上頭寫滿了綠映所知的意歡門大小事,雖不多,也足夠凌霄派站穩地位。

  宋修齊點點頭,問道:「師兄要直接回蘭城去麼?」

  封如閑頓了頓,低聲道:「不,我要到蒔城去一趟。」

  宋修齊還想再問,封如閑卻已雙腿一夾馬腹,箭矢般往東絕塵而去。

   本文最後由 翾刖 於 2024-1-19 18:2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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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1-24 16:5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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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扇微開,一隻白羽雀鳥展翼飛出,鼓動翅膀消失在夜色深處,封如閑抬頭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這座院落前未掛燈籠,屋裡雖透出微光,門口外院卻一片黑黝黝的,顯示了院落主人婉拒來客之意。這兒並非他第一次來,穿過迴廊曲徑,奇石淺澗,正是海棠公子的住所,此次前來心情大為不同。如今細想,彼時處處皆透漏著古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倌怎能將寢房設置在瓊琚樓深處?就算酒烈,以他酒量和內力,也萬萬不該三杯就醉倒,算算時間,聿河派一事,八九不離十便是發生於那晚。

  說來說去,他經驗太少,未能及時覺察。如今既知海棠公子實為瓊琚樓樓主幽歌,他必不再如此輕易受騙。

  「公子,到了。」提燈領路的小廝低聲道,「前路我不能再進,上樓後便能見到海棠公子。」

  封如閑簡單答謝,見那小廝走遠,隨即拾階而上,樓房裡點了燈火,他舉手輕叩那扇雕花木門,卻無人應答。他微感詫異,料想應有人通報過自己前來才是,他輕聲喚道:「海棠公子,吳鳴求見。」過了一會兒,才聽裡頭傳出一聲沙啞的應允。封如閑眉峰擰起,心口焦躁起來,卻說不清是什麼情緒。

  他推門入內,外間無人,一股湯藥氣味撲鼻而來,幾聲輕咳從內室響起,此間內外以琉璃珠簾相隔,從縫隙中看不清楚,但人影晃動,海棠公子的確在裡面,他猶豫再三,終是走了進去。茜色紗帳垂下,海棠公子僅著中衣坐在床沿,外袍鬆垮垮地披在肩上,一頭青絲披散,襯得臉色益發蒼白,唇瓣亦無半分血色,就連那雙狐狸眼都柔和下來。

  普門寺一戰,致命傷雖無,何仲棠渾身上下傷勢卻也不少,最為要緊是一道橫過左臂的割傷,幾可見骨,那是慧真和尚所致,激鬥時他氣貫手中禪杖,一把鈍棍竟鋒利如刃,硬生生切出一條寸許深、半尺長的猙獰傷口,鮮血染紅半片衣袖。肋下、前胸後背、股脛亦多處有傷,意歡門自製金創藥雖好,收口迅速,傷者終究氣血有虧,返回蘭城途中又天降大雨,將何仲棠與巧燕淋了個透,一時間未能尋得避雨處,饒是他們後來棄馬乘車,當夜裡何仲棠便發起高燒,風寒侵體,需妥善調養。

  「吳公子,你來了。」何仲棠抬眸,以寬袖捂住嘴角,掩下幾聲輕咳,沙啞嗓音問道:「蒔城路遠,公子可一路安好?」

  封如閑不禁往前走了幾步,在床邊站定,怔怔望著海棠公子,思緒紛亂,眼前這人一臉病容,氣虛體乏,一時半刻之前還躺在床上養病,為何聽說自己來了,卻撐著病體也要見上一面;自己亦失卻禮數,見此狀,便該告辭才是,哪有讓主人家抱病迎客的道理。而海棠公子散髮敞襟,又哪是見客的樣子?

  沉吟片刻,他今日前來,為的是好好摸清瓊琚樓底細,海棠公子既是樓主幽歌,身邊定有名冊、帳本一類事物,若能一舉揪出意歡門各地分舵,方能事半功倍。此刻站在此人面前,心思卻雜,惱氣、失望,亦想好好質問這人一番,更多大大小小難以說清道明的情緒落進心湖,盪出陣陣漣漪,他壓下諸多念想,只問道:「貴體微恙,不如早點歇息,在下改日再訪?」

  「既見君子,云胡不瘳?」海棠公子唇畔掛上一抹笑意,輕聲說道:「大夫看過了,不礙事,僅是風寒,吃幾帖藥就能病除。公子既然來了,不如向我說說旅途奇聞。」

  聲音雖低,又夾雜著輕咳,憑封如閑耳力,自然聽得一清二楚。封如閑心頭一震,幼時讀過的〈鄭風‧風雨〉此時浮上腦海,未及細想,便自然而然脫口而出:「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所謂「既見君子,云胡不瘳」,指的是再見到你,我的病全好了,而「云胡不喜」,指的當然是因再度相見滿心歡喜。他此刻心煩意亂,尋思難道自己真當正邪不分、是非不明,面前這人怙惡不悛,在意歡門裡位高權重,而他竟見到海棠公子仍不盡歡喜麼?

  海棠公子笑意更深,一雙美目微瞇,封如閑臉皮燥熱,將頭別開了去,千絲萬縷終是梳理不清。他目光不意落在一旁櫥櫃上,只見上頭擺著幾樣東西,其中一只白瓷小碗散發濃濃藥味,裡面是熬得濃稠發亮的湯藥,光是聞到都讓人舌根發苦。

  封如閑問道:「公子喝過藥了麼?」

  海棠公子微不可察地頓了頓,道:「尚未。巧燕待會便來,不需吳公子操心。」言下竟有拒絕之意。

  封如閑走過去,那瓷碗觸手微溫,不似剛煎好離火,他雖不熟藥性,也知道祛除風寒的藥方裡有幾味藥材得趁熱服用,方收療效,若是放涼了,反而對病體有害。櫃上還有一個木盒,盒蓋掀起,裏頭空空蕩蕩,只有邊角殘留一些糖粉,想必原來裝的是蜜餞糖食之類零嘴,吃完了還未及補上。

  一個荒謬的想法閃過,封如閑搖了搖頭,心笑自己想得太多。他還未下山闖蕩前,若有年紀較小的師弟妹病了,他排序最前,便幫著師父師娘照料,有些師弟妹生病難受,看到一大碗苦澀難入喉的藥汁怎麼肯喝,總又哭又鬧,他只得掏出糖球,哄騙著他們喝下。都不是小孩兒了,堂堂瓊琚樓樓主怎麼會因畏苦而不肯服藥?他看向海棠公子,對方罕有的躲開了目光,讓他心頭微震,竟生出幾分甘味來。

  他懷裡正揣著糖霜桃條,是蒔城買茶時一併備下的,茶行掌櫃說茶點以蜜餞果子最好,什麼蒸糕、炸點心皆過於搶味,壓過了細膩茶香,反之蜜餞果子帶有自然酸甜,與茶水相得益彰,因此本來打算連著白茶一起給出。封如閑從懷裡掏出油紙包著的糖霜桃條,連著藥湯以托盤一塊兒端到海棠公子面前,語氣連哄帶勸,他道:「公子先喝了藥,配著蜜餞果子,在下與你聊聊蒔城見聞可好?」

  海棠公子微愣,又是一陣輕咳,笑道:「公子想必把我當作頑劣小童,得要人哄著才肯喝藥。海棠便承公子這份情,把藥喝了。」他右手接過調羹,左手正要將碗端起,卻扯動傷口,疼得難以施力,瓷碗險些從手裡滑落打翻,幸虧封如閑眼明手快,連著他的手一起扶穩。

  封如閑臉色又是一赧,卻未退開,他接過瓷碗,柔言道:「巧燕姑娘不在,只得請公子將就了。」海棠公子輕聲道謝,將著他的手把湯藥一口一口喝下。兩人此時靠得極近,封如閑鼻中盡是海棠公子身上馨香,怎能不心蕩神馳,但那香調中夾雜著一絲辛辣氣味,聞見與生肌活血的藥膏十分相似,既然只是風寒,又怎需金創藥?

  他起了疑心,手裡仍絲毫不動,只是暗暗記下,待得海棠公子服完藥,封如閑端了杯茶水讓他漱口,這才將油紙包揭開,露出晶瑩剔透的糖霜桃條來。他又從懷裡掏出裝著茶葉的小陶罐,道:「在下識茶只怕不如海棠公子,這蒔城白茶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海棠公子眼神一歛,嗓音微顫,道:「公子有此心意足矣。」

  何仲棠正要喚人沏茶,就見巧燕咚咚咚地跑了進來,手裡抱著大包小包,盡是些零嘴,她向封如閑福一福身,轉身吱吱喳喳便介紹起各色糖食、鹹酸、蜜餞果子,一一從包裹裡掏出,末了才發現托盤上藥碗已喝得一滴不剩。巧燕瞪大雙眼,驚呼道:「哇!門……能讓咱們公子安安分分把藥喝完,吳公子真是好本事!能不能待會也教巧燕幾招吶?不然……」

  話還沒說完便給人打斷。

  「巧燕。」海棠公子似笑非笑,輕聲道:「話說得太快,可是會把舌頭吞了的。」

  巧燕不敢再說,畢竟門主說得出便做得到,他要誰把舌頭吞下去,對方還能不照著做麼?雖然涉入意歡門內事務尚淺,故不知道緣由,但她聽說左護法在水牢裡關了半月有餘,才剛被放出來呢。





  兩人品茗嚐果,封如閑揀些蒔城所聞說了,他在那裡並未久留,虧得茶行掌櫃熱情好客,見他是外地來的,便將蒔城裡外大大小小的事說了個全,風景名勝、奇人異聞,就連哪一家客棧餐食最好,掌櫃也頗有心得。他在海棠公子面前依樣畫葫蘆,將掌櫃的話原封不動搬了過來,倒也還像模像樣,不讓人起疑。一轉眼,夜已深,海棠公子面露疲態,他才驚覺自己待得太久,反倒讓病人不能休息。

  封如閑起身告辭,正要走出內室時卻被叫住。只見海棠公子裸足下榻,光腳套進軟鞋裡款步走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錦緞縫製,上頭繡有花草鳥獸紋,拼湊出一枝並蒂海棠,血汙盡去,儼然便是在萸城山神廟被他棄下的那個香囊。

  「公子將香囊落下了。」

  他難掩詫異,畢竟香囊已被意歡門護法風清取走,當時見那人眼中忿忿怒色,恨意之深,即知此物珍貴,絕不可能再從對方手上拿回。今日他到瓊琚樓來,幾次想向海棠公子告罪,卻左思右想,總錯過時機,未料此刻這香囊又回到他手上。就算風清將香囊還給海棠公子,對方又為何再次相贈?腦海中有千言萬語想問,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海棠公子輕扯腰帶將他拉近,他對南風半點不懂,此一舉止對他來說卻比同枕同榻更為撩撥挑逗,勾人情慾。他二人身量相若,現下距離不逾三寸,幾乎臉面相貼,那股馨香又竄入鼻尖,封如閑一顆心突突亂跳,心緒奔騰,口乾舌燥,竟如練功時岔了氣般,胸腹間一股熱流亂衝,險險就要走火入魔,他只覺得四肢軀幹皆無處安放,哪裡都不對,僵硬地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細繩穿過腰帶,海棠公子將香囊佩戴在他身上,封如閑今日穿著那身靛藍長袍,香囊布料潔白似雪,兩相映襯,再合適不過。

  「待海棠病癒,欲邀公子至城郊繁花坂一遊。」

  
本文最後由 翾刖 於 2024-1-24 17:2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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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2-1 13:2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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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仲棠確實是倦了,頭疼得厲害,他喚巧燕進來擦洗更衣,順道換藥,風清麾下藥師確實厲害,傷勢收口良好,另有幾處瘀青,藥膏一抹上便覺清涼,去淤活血,至今日顏色已淡了許多。他本半瞇著眼休息,睜眼就看見巧燕一邊為他裹上乾淨布條,一邊皺著張要哭不哭的臉。何仲棠伸手往巧燕腦門上一彈,下手不輕,一下子就把小姑娘家逼出淚來。

  「很痛啊,門主!」巧燕哇哇大叫,噘嘴抱怨,總算恢復平常的樣子。

  何仲棠橫去一眼,立刻讓巧燕安靜下來,他問道:「你說說看,為何讓那大和尚輕易捉住了?」

  「他卑鄙!」

  何仲棠又往巧燕額上彈了一個爆栗,冷哼一聲,道:「卑鄙又如何?他勝過了你,便是勝了,不論手段為何,你總是輸了這一局。不想輸,那便要比旁人想得更遠、更果決,有機可趁時絕不心慈手軟。若要立於不敗之地,這個道理得記牢。」

  忽而窗外傳來「篤、篤」二聲,接著有人低聲道:「求見門主。」何仲棠輕輕應了一聲,便從窗外躍進兩條人影來,自是風清、月明左右護法,兩人皆以黑布掩面,此時將面罩撩起,風清面色蒼白、兩頰消瘦,比過去憔悴不少。

  既已揭露身份,何仲棠也就不再刻意摒退巧燕,讓她隨侍一旁。

  「啓秉門主,都收拾乾淨了。」月明道:「屬下確認過,普門寺一十餘人,沒有活口,已燒了個乾淨。」

  「地方官府?」

  「也打理妥當。」

  沉吟半晌,何仲棠嘆了口氣,臉上隱隱有悲痛之色,問道:「義父遺骨如今在何處?」

  「屬下請道士起出封罈,交由前任護法另尋寶地。」

  「倒是麻煩梓明叔和盈霜嬸四處奔波,好久不見他們倆,甚是想念。」何仲棠點了點頭,臉上綻開親暱的笑,拍了拍身旁椅子,道:「阿月,過來這裡。」

  月明一凜,既叫出「阿月」這個稱呼,那便是私下說話了,何仲棠對著她神情溫和,卻看也不看旁邊的風清一眼,她咬了咬唇,不知該不該為孿生弟弟求情,風清心思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卻更清楚此情終究落空。她在何仲棠身邊坐下,對方遞來荷花糕,她也就張口吃下,餘光撇見巧燕正收拾桌上杯盞,隨口問道:「仲棠哥哥,你有客人?」

  「不足掛齒。」

  「既不是什麼重要之人,何必病中接見?你氣血不足,應當好好休息才是。」

  「是凌霄派那人,是不是?」風清突然發話,咬牙切齒,彷彿與他口中那人有極深仇恨,他道:「你不曾讓瓊琚樓恩客進你臥房,白華、采露他們都知你在病中,不可能隨意打攪,只有那人,你贈他香囊,又讓他進到房裡,可還記得四大派對意歡門虎視眈眈?」

  何仲棠對風清聽若未聞,只顧著向月明說話,他問道:「盈霜嬸舊疾好些了沒有?若需藥材,盡可到各地分舵去取。」

  「娘她……」月明又望了望胞弟,內心嘆息,風清平時沉默寡言,一旦開口,十之八九與何仲棠有關。於公,風清佔理,凌霄派終歸是意歡門仇敵,不論那人何以得到門主青睞,都留不得;於私,她實在不願意夾在兩人中間左右為難,莫說何仲棠這樣的態度,那是頭一遭。她道:「她這些年靜休調養,身子已好得差不多,她還笑說吃了這麼多靈藥補品,只怕比年輕時更勇健一些。仲棠哥哥,你……」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你把那人留在身邊,又從他那裡得到些什麼線索了?值得嗎?」風清不顧冷落又道,聲音嘶啞:「那人帶走萸城分舵叛徒,誰知道他從叛徒那裡知道了多少?你身為意歡門門主,怎能置自身安危不顧?」

  「前兩年梓明叔說想打把趁手的新刀,我已找到一塊上好殞鐵,只是鑄劍師傅難尋,還是得靠梓明叔的人脈。」何仲棠嘴角微揚,往月明面前的小碟裡放了塊豆兒糕,笑道:「若材料有餘,也能幫你打一把新的。」

  月明還未答話,風清便急道:「我這就去把他給殺了!」他右足一點,轉身朝半開的窗口疾躍,他快,只見一只茶杯去勢更快,向窗框飛去,一道勁風將窗闔上,而茶杯整個完好無缺平平嵌入木框之中,正好把那扇窗封了起來。

  「放肆!沒我准許,誰敢擅自動手。」

  擲出茶杯的正是何仲棠,他此刻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眼神凌厲,與平時判若兩人,在場無人見過他這般模樣,自何仲棠接掌意歡門來歷經多少大事,哪一次他不是雲淡風輕笑著將事情給了結了。他沉聲說道:「左護法風清,你打算違抗命令麼?」

  風清神情滿是不可置信,一條細痕劃過臉頰,顯是被茶杯勁風所傷,不住滲血,他顫聲說道:「你竟為了他傷我?」

  巧燕低呼一聲,眾人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原來何仲棠擲杯用的是左手,因妄動真氣,左臂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又迸裂開來,剎那間鮮血淋漓。

  

  

  珍寶軒離製琴名師孟欣芝住處不遠,是以店小二也好、客人也好,都習慣了總有人包下二樓雅間以琴會友,能從孟欣芝手裡買琴,琴藝必得有一定水準,比起江湖賣藝的好聽不知幾許,還有客人就是為了聽琴而來。久而久之,不僅店家受惠,茯城老百姓都能對琴音評點一二。饒是常客和店小二都聽慣了好琴,這天傳出的琴聲仍讓他們聽得如癡如醉,原因無他,奏琴者技藝實在太高,指法繁複,音色多變,一會兒如高山流水,一會兒又如人聲低吟,從一連串琴音裡滾出變換多端的景色,帶著聽者翱翔四海,末了穩穩地將人放回地面,卻意猶未盡,想再聽一曲。

  幾聲清脆擊掌在雅間裡響起,只聞一個男聲朗朗說道:「幾月不見,李兄的琴藝又更上一層樓,令小弟望塵莫及。」那聲音頓了頓,道:「只是小弟這曲《空山語》原要表達的是遺世離群、孤傲不倨之意,李兄指下琴音卻多了幾分愁思,不知何故?」

  廂房裡靜了半晌,那聲音又道:「望李兄莫怪小弟交淺言深,斗膽一問,想來與李兄腿傷一事有關?」言至此,語調忿忿不平,他道:「若我有李兄這樣琴藝精湛的樂師,高興都來不及了,怎會派人打傷你的腿?這做法未免過於蠻橫!」

  靜默許久,但聽一聲長嘆,有另一悅耳聲音道:「此事不怪主子,是我不對。」

  那人生得濃眉大眼,此時眉心皺起,語氣裡流露出濃濃困惑,問道:「李兄難道……一點也不恨你家老爺麼?」

  姓李那人搖了搖頭,道:「前代對我有恩,卻早早亡故,主子年紀輕輕便扛起重擔,賞罰有度,從不徇私,我對他亦心悅誠服。若不是主子大發慈悲,我這雙手只怕早沒了,相較之下,斷一條腿算什麼。再說,主子也派人送來膏藥,否則今日哪能來與宣公子會面?」

  「以李兄之才,總有伯樂慧眼,何懼找不到新東家?」姓宣那人正色道:「若你有意離開,小弟或可為你尋覓容身之所。縱使你家老爺是什麼富賈皇商,或惡霸流氓,我執濤派好歹在四大派居次,論聲望論武力,定能護你周全。」他語氣一轉,循循善誘:「只是李兄,你家老爺待人如此殘酷,理當告發才好。如果真心待你,怎忍心施以酷刑?」

  姓李那人微覺異樣,卻未深究,他在琴弦上撥弄幾聲,猶豫道:「宣公子,主子其實待人甚好,你別誤解了他。」

  姓宣那人不再堅持,爽朗一笑,說道:「是文樂唐突了,想來李兄和你家老爺間情誼深厚。不論如何,望李兄將提議放在心上,小弟真心邀你入我執濤派,這樣的事,我總忍不住要管一管的。」

  兩人又聊了些琴譜指法,試奏幾段新作琴譜,直到有小廝上珍寶軒尋人,宣文樂才匆匆離去。姓李那人理好桌上琴譜,正要喚等在外頭的僕僮進來收拾,卻見木門吚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身穿朱紅素錦、臉戴半邊狐面的男子站在門前,笑吟吟道:「雅風,你的琴藝越發精進了。」

  原來那李姓男子即是瓊琚樓探花雅風,他看準何仲棠正在病中,便與執濤派少當家宣文樂相約在此,自是瞞著意歡門上上下下,就連白華和采露皆不知情,只說孟欣芝邀他試彈幾具新作好的琴,告假一天,隔日便回,誰料何仲棠竟出現在此。他臉色發白,全然不知消息從哪裡洩漏出去。

  雅風急著起身行禮,被打折的右髕卻隱隱作痛,他又跌坐回去。

  「雅風見過門主。」

  何仲棠揮了揮手,示意雅風不必起身,逕自落座,斜倚在桌邊,長指捻起盤中一顆蜜餞果子,舌尖勾起送入口中,他語氣溫溫淡淡,狐面遮去大半面容,神態難辨喜怒,道:「宣文樂是個惜才之人。」

  「宣公子只看重我的琴藝,我倆除談琴聊曲外,不說別的。」

  「可惜了,我有些話倒想讓你去對宣文樂說說。」何仲棠嘴角揚起,笑道:「他要是聽得高興了,說不定給你大筆賞金,到時候你我二一添作五,可不許獨吞。」

  雅風聽聞此言,立刻出了一身冷汗,知道何仲棠對他有疑心,不僅懷疑他將意歡門機密向宣文樂全盤托出,繞了個彎,也問他是否願意傳假消息給執濤派。他自是無意成為意歡門叛徒,但若要犧牲宣文樂這個他極為看重的琴友,他亦是不願。在宣文樂眼裡,他不過是一介尋常樂師,即便如此,對方仍為他的遭遇忿忿不平,甚至想為他討回公道,這等義氣,只怕世間少有。

  「雅風駑鈍,只怕辦不好門主交付之事,反而搞砸了。」雅風心驚膽跳答道。

  「我瓊琚樓裡豈有蠢人?能讓執濤派看重,多不容易。」何仲棠輕笑問道:「雅風,你說我該賞你什麼呢?」未待對方回答,他從袖底拿出一枚翠玉扳指,道:「當年輕薄你姊姊,逼得她投河自盡那人,你可知他現在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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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2-22 17:4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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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巳時,花街上一片靜悄悄,勾欄裡的姑娘小倌都還睡著,白華卻醒了。

  他打發睡眼惺忪的婢子,披上外衣,信步往中庭走去,直到抬頭就能望見門主居住的院落,才停了下來。白華沉吟半晌,心頭始終不寧,他知何仲棠今日興致勃勃,已出了門,一來是與那位公子有約,二來一條佈了許久的線已可收網,按門主性子,當有萬全準備,仍有不祥之感。

  突然腳步聲錯雜,一名小廝匆匆忙忙自裡頭跑了出來,手裡還捧著一隻雪白雀鳥。白華識得這小廝負責打理這個院落,但平時不進樓房,那是巧燕的地盤,他蹙眉正要譴責幾句,那小廝便說了起來:原來那小廝見門主房間窗戶忘了闔起,便進到房裡,卻見這隻雀鳥停在窗櫺上,怎麼趕也趕不走,仔細一看才發現鳥爪上綁了一個小皮筒,他不敢大意,只得抓了鳥,慌慌張張下樓,恰好遇見白華在此。那小廝神情緊張,看來不似撒謊。

  小皮筒裡必是機密,何仲棠若知道雀鳥要來,斷不會離開瓊琚樓,可見消息之緊急。現在門主與左右護法皆不在,白華便是唯一有權讀信之人。他拆開紙捲,紙上寥寥數語,字跡潦草,他卻臉色鐵青,對小廝厲聲道:「備馬!越快越好!」

  


  繁花坂就在城東郊外,若是騎得快些,半日內倒也能快馬來回,每年夏季都會開上一大片側金盞,高逾三尺,花朵足有碗大,桃紅與粉白相間,其中更有星星點點深紫色花瓣點綴,景色煞是動人。繁花中央建有一座涼亭,可供人遮去炎炎烈日,歇口氣,喝些涼水。此地美景應當是遊玩休憩的好所在,遊人卻甚少,一來因前朝曾有草寇在此據地為王,擄來不少貌美女子,最後都在寨子裡成了一縷芳魂,有法力高深的道士曾斷言,此地百年內怨、煞氣甚深,只怕難以化解;二來則因前往繁花坂的山路難行,不僅路面窄小,坡度崎嶇,難如天梯,一旦跌落深谷,那可是九死一生。所謂的半日來去,指的是到山腳下。

  此時山道上正有一輛馬車正緩緩前行,馬車邊跟著幾個穿著尋常布衣的漢子,肩上挑著扁擔,馬匹看似毫不起眼,拖拉起一輛紅木製的堅實馬車卻毫不費力,可見其腿力強健。趕車的是一個十來歲的姑娘,她握著韁繩,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偷偷掏出零嘴往口中塞,小曲兒也就不太成調。

  「別唱了。」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出來,姑娘立刻嘟起嘴,不服地說:「就算巧燕唱曲及不上采露公子的一半,也沒那麼不堪入耳罷?」

  車廂裡的人拉開簾子,一雙狐狸眼微瞇,正是何仲棠,他道:「聽你唱曲,我寧願看你練劍。」

  巧燕立刻高興起來,輕晃繫在髮上的荷葉綠絲帶,笑道:「門主這是誇我呢。」

  何仲棠嘆道:「這就當成誇了,無怪劍術沒一點長進。」

  巧燕本還想反駁些什麼,突然整張臉皺了起來,緊握韁繩,緊張兮兮左盼右顧一番,確認山道上除他們一眾外別無他人後,才低聲問道:「門主,『那些人』真當會動手麼?」

  「靈山派盯著咱們一陣子了,若要動手,機會最佳。」何仲棠打了個哈欠,唇角微揚,笑道:「他們二代弟子武功差勁得很,讓你練練手,再好不過。」

  他早已獲得密報,四大派齊聚靈山之巔,齟齬不斷,光是哪個門派該作為領頭羊便爭論不休,最後不歡而散,仍是各做各的。既然合作破局,便有人蠢蠢欲動,急著證明自己的能耐。多年來靈山派始終屈居人下,與凌霄派之間心結沉痾許久,要是討伐意歡門有功,便可風水輪流轉。

  「巧燕不會讓門主失望!」

  剎時「轟」一聲,地搖天動,震得人五臟六腑都挪了位,若非幾人皆為好手,只怕當場便站不住腳,跌進深谷裡去。緊接著又是轟隆巨響,抬頭一看,山壁上大小石塊紛紛滾落,那氣勢有如山洪爆發、長河潰堤,任憑絕世高手也會心生畏懼,只見落石未到,風壓已刮得人皮膚隱隱生疼,往一行人身上狠狠砸下。拉車的馬匹驚得高聲嘶鳴,前蹄高高舉起,想往前疾衝,何奈身上被套了韁繩,還拖著一輛馬車,躲也躲不開,終是化作一灘肉泥。

  這下變故太快,眾人不免左支右絀,即刻就有兩三人受傷、一人被砸落谷底。此地山勢崚峭,本就有落石風險,但漫天塵埃中,卻有一絲火藥味,只怕非是天災,而是人禍。

  何仲棠自是毫髮無傷,巧燕在他出手相護下亦是絲毫未損,所乘馬車已被砸得支離破碎,要不是何仲棠反應極快,在巨石落下時帶著巧燕飛身而起,只怕兩人也像馬兒一樣血肉模糊。何仲棠臉色不豫,他適才揮掌震開落石,牽動真氣,在普門寺所受皮肉傷本就還未好的完全,現下亦迸裂開來,滲出血水。此行帶來的好手已折損一半,則是始料未及。

  地鳴聲尚未完全消散,煙塵茫茫,便有數條人影隨著一聲清嘯由山崖上躍下,隨即又有七、八人跟著冒出,將何仲棠等人圈在中間,呈包圍之勢。待得塵土散去,眼前四人身穿道士衣袍,鬚髮皆白,怪的是面上光滑泛紅如嬰孩,一條皺紋也沒有,可見其內力之深厚精純,他們手上拿的也不是拂塵,而是四把精鋼長劍。四人劍尖指地,先禮後兵,然而守勢嚴謹,難有破綻。

  何仲棠看來不動聲色,心下卻是打了個突,他使眼色要其餘幾人暫且按兵不動,自己往前踏出一步,朗聲道:「無嶂道長好大的面子,竟將『靈山四松』也請了出來。」

  無嶂道長乃靈山派現任掌門,十餘年前與其師兄無淵、無石三人以掌門信物為注一戰,勝者為下任掌門,接掌靈山派至今,並未愧對前任交托。「靈山四松」則是祖輩師叔,將一套「松濤劍法」用得爐火純青,江湖上少有敵手,獲得四松美名。這四人早已退隱,因年事已高,行蹤成謎,多年來武林中知者甚少。

  何仲棠知此戰凶多吉少,年輕一輩靈山派弟子不足為懼,這回帶上來的好手皆可以一敵三,巧燕近來大有進展,單打獨鬥能不落下風,但靈山四松確實難纏,光是其中任何一個,他都沒有必勝把握,比起普門寺一戰,豈止凶險萬分。他錯估無嶂勢在必得的決心,以為對方只會派出二代弟子,畢竟自己在這些正派人士眼中,不過是個小小的瓊琚樓樓主。

  「聽聞貴派人才濟濟,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何仲棠看了看四周落石碎塊,笑意盈盈,他讚道:「不僅劍法有獨到之處,掌力亦能開石裂碑,讓人好生佩服。」

  江湖上,使用毒、暗器或火藥,都是不光彩的作法,名門正派多半不屑為之,何仲棠以言語擠兌,猜想對方或許會心生羞愧,能為己方帶來幾分優勢。不料那領頭道人對此聽若未聞,臉不紅氣不喘說道:「貧道松壹等人今日前來,想請幽歌樓主幫個忙,回答三個問題。」

  「若是回答了,道長便可放我一馬?」

  那道人搖了搖頭,道:「你意歡門多年來殘害多少江湖兒女,怎能放過?貧道允你絕不多加折磨,讓你死得痛快就是。」

  何仲棠聞此言並不惱氣,假如今日易地而處,他也會將這些人殺得乾乾淨淨,不留半個活口。何況靈山派用了炸藥這等卑劣手段,要是傳了出去,只怕在江湖上也為人不齒,這些名門正派,最看重的莫過於名聲。一抹身影浮現腦海,曾有個重恩義、守許諾的名門正派弟子,不在意名聲而願為一個小倌贖身。他暗暗嘆了口氣,不知自己為何在此時想起封如閑來。

  「我這義女年紀尚幼,道長何不網開一面?」

  瓊琚樓中眾人皆知巧燕身分特殊,雖名婢女,實則當作女兒來養,但何仲棠從未親口承認,此言一出,聽者無不感到詫異,巧燕更是紅了眼眶,晶瑩淚珠在裡頭打滾。

  「巧燕願與樓主共進退!」巧燕急道,錚的一聲從身後抽出兩把短劍,眼見就要上前拼命,卻被何仲棠揮袖斥退。

  「不成。雖是幼苗,未來也必是個禍害,縱放不得。」

  何仲棠偏著頭,長眉挑起,笑道:「既是如此,那三個問題也無須再問。」不待對方回答,他右臂輕顫,執劍在手,銀白軟劍透著雪色鋒芒,一招「煙波十里」遞了出去,劍勢凌厲,已將松壹道人籠罩於劍光之下,霎時一片桃花漫漫,肅殺劍氣中竟揉進春色。

  松壹道人非省油的燈,看出此招不過是個試探,並不與其交鋒,反倒側身一避,喝道:「邪魔歪道!若你老實交代何仲棠人在何處,或者貧道可以手下留情,准你自盡。」

  何仲棠冷笑道:「意歡門門主,豈容你這糊塗老兒隨意拜見?就是道長承諾饒我一命,只怕也難以取信於人。」

  他揉身再上,手中長劍如靈蛇出洞,盡是殺招,一時間松壹道人饒是功力深厚、臨敵經驗豐富,也不能佔上風。

  松壹久未下山,不料這年輕魔頭奸詐狡猾,武功不弱,竟將他逼退幾步。習武之人多半勝負心極強,非要爭個高低,況且在場尚有後輩弟子,他這一退,更是顏面掛不住,氣得滿臉脹紅,他怒道:「邪魔歪道!貧道今天就替上蒼收了你!」

  隨著松壹一喝,兩群人登時便鬥了起來。意歡門一行中,自然以何仲棠武功最高,松壹雖自恃身分,卻也知這幽歌樓主絕非能輕易拿下,於是靈山四松中,倒有三個人都圍著他。何仲棠身法詭譎,飄忽如魅,四松不敢貿進,面對何仲棠一人,守勢竟多於攻勢,幸因如此,何仲棠暫能勉力支持,只是他朝其中一松的空門進招,另外三把森森長劍便趁隙搶上,要不是他速度太快,十次中有九次尚能回劍自救,身上早就被捅穿了無數個窟窿。

  那方靈山派二代弟子確實不足為敵,一上來便被意歡門好手殺傷大半,就連巧燕也殺了一人;靈山四松確實難對付,一炷香都還沒燒完,意歡門人又有兩人接連死在他三尺青鋒下。巧燕與賸下一名好手後背相貼,咬牙苦撐,然而功力畢竟相差太遠,縱然她將一雙短劍舞得密不透風,實在已使出生平絕學,仍是不敵,兩人節節敗退。

  但聽一聲哀鳴,那道人已將手中長劍刺入巧燕胸前。

  「巧燕!」

  武人皆知與人相鬥最忌分神,何況當下乃生死存亡之際,何仲棠本就無多少勝算,容不得半分差錯,然而巧燕從六歲開始隨侍在他身邊,至今整整七年,莫說何仲棠待她如兄如父,雖無血緣關係,情分卻濃,即便是主僕之情,也足夠讓人神傷。此刻何仲棠親眼目睹巧燕重傷,心膽俱裂,也不過就是頓了一頓,高手過招哪容得如此,石破天驚的一掌已襲向何仲棠後背。

  一股巨力擊在身上,後續更有掌力綿延不絕,這氣勢萬鈞的一掌,實則層層疊疊,名為「九重天」。何仲棠嘔出一大口鮮血,將一襲素色淡緋夏衫濺得艷紅,猶如紅梅盛放。這掌不僅震傷他五臟六腑,更將何仲棠推出山道,由崖邊直直墜下無底深淵。

  「倒叫你見識見識,靈山派的掌力,確實開石裂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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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3-1 11: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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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賞花之約定下後,封如閑便心神不寧,他左思右想,也猜不透海棠公子到底意欲何為。此時宋修齊已從藜城返回,亦覺得有些古怪,他道:「就怕其中有詐。師兄,不如我與你同去,另傳書回去,請師父派遣幾個師兄弟隨行。那怕天羅地網,我們幾個必也能闖得出去。」

  封如閑道:「不妥。」他一愣,自己向來說話、做事謹慎,從不會未經思量就脫口而出,然而此刻面對師弟滿臉疑惑,他竟說不出為何不妥,只是單憑著一股衝動,便說了出來。過了好半會兒,他才又道:「靜觀其變,莫要打草驚蛇。」

  這段時日飛鴿傳書亦少了,看似平靜,卻隱隱山雨欲來,只怕江湖風波未平,一波又起。

  到得當日,封如閑原是穿了那身靛藍長袍,臨行之際,又換上一套窄袖布袍,腳踏布靴,要真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會礙手礙腳。出遊不便攜帶長劍,他便在靴子裡藏有一柄匕首,不至於沒有半件兵器傍身。他懷裡還揣著油紙包的相思果和蒸棗,茶葉二兩,都是為海棠公子備下的。瓊琚樓的公子出遊,零嘴吃食自然不需煩惱,但封如閑想起那日海棠公子喝了藥後糖霜桃條吃得津津有味,就忍不住帶些糖食在身上。

  一路上景致甚好,他無心走馬看花,到了山腳下反而還比約定早了一個時辰。

  封如閑縱馬上山,清風徐徐,他卻察覺出些不對勁,花草樹木的甜香味中,夾雜著一絲血腥之氣。心口抽緊,他提起韁繩,嘴裡輕喝催促馬兒前行,越是往上,血腥味越濃,甚至有股焦灼的火藥味,前方必有大事發生。

  亂石崩落,屍橫遍野,一輛馬車連著拉車的馬兒被砸碎,泥土地上一塊塊深色污漬,這便是封如閑看見的景象。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中,有些穿著道袍,有些則穿著尋常布袍,他強自收斂心神,遠遠看見一抹荷綠,走近一瞧,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胸口一道劍傷正汨汨湧出鮮血。

  「巧燕姑娘!」

  封如閑急奔向前,抱起巧燕,此時也顧不了男女之防,連點她胸口幾大穴,堪堪將血止住,但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就要香消玉殞。他環顧四週,並未尋見那總一身紅衣之人,稍稍放下心中大石。封如閑握住她手腕脈門,緩緩渡去些真氣,他心下難過,知道此舉既非起死回生,也不是吊命,只是在牛頭馬面來拘人之前搶些時間,無疑往枯木上澆水,也不能再生新芽。「嚶」的一聲,巧燕醒了過來,她微微抬起眼,斗大淚珠傾瀉而下。

  「吳……公……子……」

  封如閑以袖子擦拭她的臉頰,強作歡笑,低聲道:「巧燕姑娘,在下送你回瓊琚樓。」

  巧燕搖搖頭,焦急看向山崖,泣道:「不……公子他……掉進谷底了……快……去救……他……」

  封如閑臉色發白,胸口猶如被千斤重錘狠狠敲下,一口氣竟提不上來。他心想,是了,巧燕姑娘在此,那人又怎麼可能不在。他咬了咬下唇,好不容易擠出聲音,溫言道:「海棠公子吉人天相,會沒事的。」

  巧燕眼淚不停滾落,急道:「你……快去啊……」一時氣血攻心,又暈了過去。

  封如閑只覺自己被撕裂成兩半,他何嘗不想立刻去尋海棠公子,親眼確認那人平安無傷,但他又怎能將一個將死少女獨自遺留此地。正當兩難之際,忽聽馬蹄聲響,一老者聲音問道:「你是誰?」那老者來得好快,一下子就到了他跟前。

  那老者不認得他,封如閑倒是從對方外貌身法,認出是「靈山四松」之首,後方還有三個人,正將地上穿道服的死屍堆上馬背。他心下駭然,其一是不意這襲擊竟是靈山派所為;其二是他事先全無得到消息,顯見四大派之間已完全破局,各行其事;其三是無嶂道長竟能請得動四松出山,只怕海棠公子凶多吉少。他抱著巧燕,不便行禮,低頭答道:「凌霄派弟子封如閑,見過松壹道長。」

  松壹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凌霄派的小子。祁柏雍和鳳娘近來可好?」

  「師父師娘都好。」

  松壹又點了點頭,捋鬚喝道:「你手上的女娃兒是意歡門人,作惡多端,還不放下。」

  封如閑抱著巧燕的手緊了緊,終是沒能放下,他低聲道:「她年齡幼小,若能歸正歧途,想必知錯能改,望道長放她一馬。」

  松壹斥道:「凌霄派的小子,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如稚兒般不懂事?你師父師娘難道沒教過你,邪魔歪道,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可放過一個?」

  「師父亦教導過我,所行之事,循天理,不可隱正道而行私曲。」

  「小子,什麼是正道?」

  封如閑頓時語塞,他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只道凡事皆無愧於心,何況他現在心急如焚,只想下探萬丈深谷尋人,哪還有心思與松壹一問一答,但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巧燕再受傷害。過了半晌,封如閑才答道:「行俠仗義,濟世救民。」

  「這就是了。世人毀於意歡門者不知凡幾?你若放過一個,便是多一分苦難;若剷除一個,便少些人受害。貧道所為即是正道。你能保證,這個小姑娘沒有害過任何一個無辜之人?」

  封如閑不能,聿河派一案便是例證,而且這滿地死屍中,或者也有巧燕的一份。

  「再者,你道為何尋常百姓、各路鏢局逢年過節便往四大派送去大筆銀子、禮物?那是因為官府管不了江湖事,惡徒得靠正派弟子收拾,放過他們,你要天下百姓如何過活?小子,名門正派這個招牌,掛了便拆不下來。」

  松壹見封如閑不答,嗤道:「罷了罷了,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你愛抱多久抱多久,莫忘了你師父的教誨。」

  四人馬鞭一揮,往山下走了。

  又是一陣急促噠噠馬蹄,卻是由山下而來,來者躍下馬,輕飄飄的不揚起半點塵埃,儼然是瓊琚樓的頭牌公子白華,他環顧四周,臉色鐵青,語氣上仍恭恭敬敬的,道:「勞煩公子。」白華接過巧燕,審視傷勢,臉色更加凝重。

  封如閑料想自己身分應早被看穿,此時此景,便是最大嫌疑人,他輕聲道:「不是我。」

  白華咬了咬牙,道:「公子若是兇手,應不會為巧燕止血……我信你。還望公子告知,海棠現在身在何處?」

  「若按巧燕姑娘所言,海棠公子跌落崖下。」

  白華臉色又是一青,並不作聲,直到上了馬,才道:「我方人馬不時便到,公子快些離開罷。」說完雙腿一夾馬腹,往山下疾馳,要與閻王爭時。


  

  封如閑向谷底看去,雲霧繚繞,又有參天巨木,未能見底。而崖壁上無植披,僅存幾棵虯結枯木,岩石風化嚴重,觸手即碎,沒有幾處能施力,山壁越是往下就越往內收,是倒過來的漏斗形狀,易下難上,只怕就算尋得了人,也會兩人一起被困在谷底。他一邊摸索,一邊尋找蛛絲馬跡,卻一無所得。

  霎時間自谷底吹起一陣山風,將霧氣吹散了些,忽然一抹艷紅映入封如閑眼簾,並非什麼蝴蝶鳥羽,而是一片掛在枯枝上的碎布,約莫有半片寬袖大小,他內心一震,彷彿迷途船隻見得光亮,朝著那片碎布方位緩緩攀下。而後一路攀下谷底,又在岩壁上尋得軟劍一柄、鋼鐲一只,他收在懷中,沿途老樹枯藤漸多,皆被外力狠狠拉扯。

  谷底光線甚微,林子幽暗,不過午後便已難見日光,氣味潮濕冷冽,縱是初夏,卻有寒意。封如閑掏出火摺子晃亮,勉強找來一根足夠乾燥的枯枝點燃,終於在兩百步外尋得一身紅衣。海棠公子半張臉掩於凌亂青絲之下,另外半張臉面如死灰,嘴角邊猶有未乾血痕。他腳步凝滯,心如刀絞,一時間竟不敢上前確定那人是生是死。若是生,兩人勢如水火,未來終須兵戎相見;若是死,那便如何,他卻是怎麼樣也捋不清了。

  幸得雖氣若游絲,仍一息尚存。

  林子裡天黑的快,封如閑將兩人安置在一處乾燥石穴中,在洞口生起火堆,不知谷底是否有毒蛇猛獸,但火光灼灼,總能驅散些寒意。不遠處石壁上湧出淙淙清泉,他身上沒盛水之具,便從周遭草木裡勉強辨別出無毒的,割葉做杯,好一番折騰才讓海棠公子服下救命雪蔘丸。

  他忍不住苦笑,這趟來到蘭城,師父叮囑他,意歡門狡詐多端,萬事須得小心,切記隨身帶著雪蔘丸以備萬一,誰料這雪蔘丸最後殊不知用在瓊琚樓樓主身上。

  「九重天」掌力確實厲害,海棠公子昏迷中仍溢出幾聲呻吟,疼得厲害,那雙狐狸目閉起,眉間緊皺,冷汗不住由額角鬢邊冒出,將碎髮全浸濕了貼在臉上。封如閑試著將真氣渡進經脈,希望化去一些掌力,竟被彈開,巧燕功力與他相差甚遠,只能受而不能拒;海棠公子與他旗鼓相當,昏迷中仍抵抗外力入侵,若硬要長驅直入,則兩敗俱傷。

  封如閑揣著懷中木匣,裡頭放著赤鱬,他卻不知該不該用。

  那是藥,也是毒。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何仲棠神智漸清,試圖爬起,卻力不從心,「九重天」拍向身上時他毫無防備,自然也傷得極重,現在連一根手指頭也抬不起來。嘴裡微苦,肚腹中有一股暖意,熱烘烘的十分受用,顯見有人讓他服用了貴重的救命藥,藥力正慢慢往四肢百骸擴散。若非如此,自己應當一腳已踏進鬼門關。

  封如閑聽見窸窣聲,才發覺傷者已經轉醒,他扶起對方靠在自己肩上,以葉杯餵水,海棠公子不發一語,眸色深沉,看不出在想些什麼,直到喝下大半杯才停。他往懷中一探,茶葉、蒸棗都不曉得掉去哪裡,相思果倒是還在,他掏了出來,拆開油紙包,笑道:「此地水質甘甜,搭配蜜餞果子還算合適,海棠公子可要嚐一嚐?」

  不待對方回答,他便捻了一塊相思果遞到嘴邊。

  「為何救我?」

  封如閑一怔,沒料到對方清醒後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

  「為何不救?」

  那雙黑黝黝的瞳仁望著他,臉上全然不見以往那般閑適笑意,何仲棠輕聲問道:「凌霄派大弟子封如閑,你為何救我?」

  明知自己身份已經洩漏,親耳從海棠公子口中聽見姓名,封如閑仍是渾身一震,又澀又苦的滋味堆在喉間,他苦笑道:「無論你是誰,我都會救你。」

  「即使──」

  「即使你是瓊琚樓樓主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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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3-7 20:4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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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人灰頭土臉,一身狼狽,身上布衣也磨破了幾處,何仲棠從高崖墜下,若非軟劍插進石縫中阻了阻墜勢,又幸得跌落在一叢枝葉茂密的紅楠上,此時焉有命在。正因如此,從崖上到谷底得花多少功夫,一個不慎便會粉身碎骨,他比誰都清楚。若四處探詢,想必仍有機會找出一條生路,但他此刻傷勢嚴重,暫時不宜搬動,也動彈不得,就是以封如閑之能,揹著個傷者要躍上崖壁只怕是難上加難,這人是因為自己困在這裡。

  意歡門中,人人敬他、畏他,心甘情願為門主賣命者不知凡幾,但若單單為他何仲棠這人,又有多少?何況,瓊琚樓樓主對名門正派來說,人人得而誅之。

  他別開頭,不去看封如閑那雙澄亮坦然的眼,暗暗輕嘆,不冷不熱地道了一句:「封大俠急公好義,不愧為四大派之首,凌霄派高足。」

  「海棠公子……」

  何仲棠眉頭微蹙,又望向封如閑,問道:「你仍叫我海棠公子?」

  封如閑怔了怔,隨即苦笑道:「習慣了,改不過來,還望幽歌樓主見諒。」

  何仲棠百感交集,思緒紊亂,內心中隱隱竟也不願意讓對方如此稱呼自己,他低聲道:「那也未嘗不可。」聲音雖低,但以封如閑修為,又怎麼可能聽不見。

  「海棠公子,」封如閑溫言道:「谷底食物不多,我一時找不著吃的,所幸還有這包相思果,雖是茶點糖食,也能支撐一陣。你先吃點,也好運功療傷。」語畢,再次將相思果遞到何仲棠嘴邊。

  何仲棠確實渾身疼痛乏力,即便是接過蜜餞這等小事也難以辦到。他心知封如閑所言不假,兩人不知會被困在這裡多久,等到十二個時辰過去,白華應察覺不對,但瓊琚樓眾人要結繩下探、搜查到這裡,還需要不少時間,他傷勢早日恢復一分,對兩人逃出生天便多一分優勢。

  他張口咬下相思果,滋味酸中帶甜,果香芬芳,齒舌間自然生津,雖比不上瓊琚樓採買的上級品,卻也是精挑細選的好貨色。封如閑見他咀嚼完了,便又遞上一塊,無意間手指觸碰他的唇瓣,相貼之處竟略為發麻,一股蟲豸噬咬的麻癢鑽進胸口,盤旋不已。他又吃了幾塊,便搖頭拒絕。封如閑扶何仲棠躺下,距火堆不遠不近,既烤得暖和,也不會過熱,他自己倒是走開了些,在石穴外盤坐。

  「這裡我守著,海棠公子不必煩憂。」

  何仲棠所受內傷實在嚴重,這谷底又缺乏靈丹妙藥,只能靠自身真氣化去掌力,修復身體,故他才清醒不久,便倦了,眼皮重甸甸,過不多時便沉沉睡去。睡夢中掌力不受抑制,發作起來,他有時如進火窟,有時又如墜冰窖,五臟六腑像千萬枚細針在裡頭亂刺,又像活生生被人剖開,疼得他全身格格作響。他分不清楚自己是睡著或者醒著,只知神智有時被拋得很遠,有時又回到這個受苦肉身,他銀牙緊咬,決不讓半點呻吟洩漏出來。模糊間,有人在他嘴裡塞進一塊東西,觸感柔韌,不讓他咬傷自己。何仲棠疼痛難當,無暇思索那究竟是何物,只是死咬不放,未料痛楚竟真的減少了幾分。

  他昏昏沉沉,又再睡去,並不安穩,夢裡景色一幅幅掠過,皆是幾年前芷水畔買下巧燕後相處之景,巧燕年幼,有時貪玩,他便斥責,非得親眼盯著她將春霏十二劍練全不可。巧燕身量逐漸長成,從稚女變為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晃著髮辮上綁的荷綠緞帶,手中芙蓉雙劍往地上一擲,噘著嘴道:「我以後再也不練劍啦!」

  他嘆了口氣,懶洋洋地道:「不練劍,那要做什麼?」

  巧燕笑道:「踢毽球、鬥蛐蛐、四處遊山玩水、吃山珍海味,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反正也接不了門主的位子啦!」她又道:「門主,巧燕不是不愛練劍,但有好多想做的事情都還不及做吶。」

  「你玩夠了,可還會回來?」

  只見姑娘笑嘻嘻地,身影越來越淡,她不甚在意,語氣輕快道:「那是當然,偶爾也得回來看看您。」

  何仲棠下次醒來,雙眼未張,便感覺到有人以沾水濕布拭乾他額上、頸上冷汗,頓覺舒爽不少。他想開口說話,喉頭卻乾澀猶如火燒,那人又將他扶起,讓他靠著,緩緩餵水。他將醒未醒,腦子裡還糊成一團,分不清實虛,喃喃道:「要巧燕好好練劍,否則罰她一個月不許吃糖食。」

  身後那人一震,沉默半晌,柔聲道:「巧燕姑娘讓白華公子接去了,無須擔心。」

  剎那間,何仲棠神智清明,周遭聲響炸進他的耳裡,雷聲震震,驟雨淅淅,電光火石間繁花坂上一戰浮現眼前,巧燕被靈山派道人一劍刺穿的景象歷歷在目,他倆距離雖遠,卻是看得一清二楚,那樣的傷勢,縱是神仙下凡,亦是難救。現在想來,夢裡的巧燕即是前來告別。

  他搖了搖頭,掀開眼簾,但見石穴外已一片黑暗,只餘洞口火光。雨勢猛烈,只怕是將天上銀河傾瀉而下,地上長河氾濫不止,一切痕跡都會被沖刷乾淨。

  「巧燕是我買來的孩子。」他突如其來說道,臉上神色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這個。

  封如閑並未答話,只是靜靜聽他說。

  「幾年前芷水潰堤,地方官府顢頇無能,既堵不住堤岸缺口,亦不願開糧倉賑災,數萬人流離失所,連一口飯也吃不上。巧燕一家十口人,只餘她一個小女娃,我便將她買下,帶回蘭城。」何仲棠眼裡露出一抹狠戾之色,道:「我派人去收拾那個太守,誰料當天有俠士在官府縱火,火勢雖小,卻絆住官兵,那人大開糧倉,難民將當年要繳納的稅收搶奪一空。後來皇帝老兒降罪太守,倒是免去了一番麻煩。巧燕跟著我七年,好吃懶做,不思進取,實在叫人好生頭疼。」

  提及巧燕,何仲棠微微一笑,又道:「不知那人是誰?若能與此人結識一場,豈不快哉?」

  封如閑反而扭扭捏捏起來,話幾度到了嘴邊又縮回去,何仲棠並未留意,斷斷續續說著幾件巧燕的小事,語氣平靜,彷彿並未發生那場驚心動魄的惡鬥,小姑娘依然備著糖食蜜餞,就等他回去瓊琚樓。說了一陣,何仲棠顯露疲態,封如閑猶豫再三,終是開口說道:「那人……幾年前在芷水火燒官府,大開糧倉的人,是我。」

  「封大俠說笑了。」何仲棠半信半疑,知道眼前此人並非信口開河、胡言亂語之輩,但難以相信名門正派弟子竟去做那打家劫舍之事,雖然打的是貪官汙吏的家、劫的是救災的糧。

  「真當是我。」封如閑臉上泛紅,洞穴裡只有他們兩人,他卻壓低了聲音,像怕被誰偷聽了去,他說道:「我十五歲下山遊歷,頭幾年風調雨順,沒見過什麼飢荒。那年路過芷水,誰料到竟遇上水患。眼見民不聊生,官府中人仍吃香喝辣,一時激憤,便做了這件事。」他撓了撓臉,羞赧道:「這件事,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何仲棠怔怔望著,恍若未聞,眼光卻落在封如閑手腕上,洞穴內光線不強,只有火光,但也足以照亮。封如閑袖口滑下,露出手腕上一道傷痕來,兩排齒印,咬得血肉模糊,肯定極疼,而創口邊緣仍未收口結痂,顯是新傷。他按住嘴角,唇齒間仍帶著血腥味,依稀記得迷迷糊糊間,當痛得不能自已時,有人遞上一塊東西,避免他咬傷自己。

  一時間,情動難歇,氣血上湧,原本勉力壓制著的九重天掌力攔阻不住,直衝心脈,他如同被巨石擊中胸口,一陣暈眩,耳邊嗡嗡作響,心跳震耳欲聾,他再也克制不了,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海棠公子!」封如閑大驚,一把抓住何仲棠的脈門,急問道:「讓我助你療傷可好?」

  何仲棠閉上眼,無力再拒。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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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3-14 02: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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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風雨蕭蕭,屋內卻凝重的很,算一算,共有四人。除瓊琚樓三大公子白華、雅風與采露外,尚有右護法月明,此時門主下落不明,自是由護法代理。只是左右護法素來焦孟不離,現下卻只見月明一人,風清不見蹤影。

  月明一張俏臉如罩冰霜,面對下屬詢問左護法風清去了哪,只擺一擺手,冷道:「他愛怎麼找就怎麼找,就怕把命找丟了也沒法把人找回來。」

  算到今天,何仲棠已失蹤三日。意歡門自然也派人去找,雇用幾個山下熟悉路徑的農家和獵戶,然而火藥震鬆土石,兼之數日大雨,將泥石大量沖刷而下,就算原本上有幾條清晰路跡,也已看不見,著實一籌莫展。靈山派大敗瓊琚樓一事亦在江湖上悄悄傳開了來,各路人馬暫且按兵不動,為的便是確認傳言真假。故而就算派人,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找,免得讓名門正派看穿虛實。三日來,瓊琚樓照樣開門迎客,生意反而好過以往,有些想混進來看熱鬧的江湖人,卻連茶錢也付不起,都被趕了出去。

  有一名獨眼老獵戶,技藝精湛,不過早已金盆洗手,他憶道年輕時候曾追著獵物不慎摔下谷底,幸好諸天神佛保佑,掉進深潭故毫髮無傷。老獵戶可攀不上去那光溜溜的懸崖峭壁,身上又沒長翅膀,是在底下尋覓出一條路,從別個地方穿山出來的。不過那都是六十年前的往事了,也不知道那條路還在不在?

  眾人紛紛獻計獻策,卻未能找出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法,這時小廝來報,前廳有一名公子指定要見白華。

  月明厲聲道:「這事有什麼好商量?瓊琚樓的白華公子什麼時候想見就能見?去回絕。」

  白華搖了搖頭,道:「護法明鑑。如今武林各派伺機而動,若是有常客老爺想見我卻見不到,無疑告訴外人瓊琚樓出了大事。」他向那小廝問道:「前廳是哪一位?」

  小廝答道:「是本地宋大人的公子,宋修齊。啊,他先前和吳鳴公子一起來過。」

  廳上氣氛一僵,在場數人皆知門主曾因「吳公子」封如閑和左護法鬧得不愉快,還把人關進水牢裡十天半個月,更別說,這次出事,便是為了與吳公子同遊賞花。思及此,左護法不在,倒是讓人鬆了一口氣。

  「那更是要見。」白華深吸一口氣,向月明躬身說道:「若封如閑亦多日未返,宋公子家大業大,必然派出人手去尋,要是能從他那裡探得消息,想必對行動有所助益。」

  「此話倒也不錯。」月明點點頭,秀眉緊蹙,叮嚀道:「莫要洩漏太多實情。」

  「白華理會得。」

  白華讓小廝先將宋修齊帶到小廳,自己匆匆梳洗更衣,命婢子用水粉遮蓋眼下暗色,裝作一點事也沒有。他到了小廳,只見木桌上只有小廝送上的茶水小食,別無他物,棋盤與黑白二色棋子妥妥當當收在一邊,動也沒有動過,宋修齊在小廳裡來回踱步,面色焦急。白華心下明瞭,正如他所料,只怕門主失蹤了多久,封如閑便消失了多久。

  「宋公子今日棋興大發,找白華下棋來了?」白華淺笑,從架上拿了棋盤和棋子,將白子棋罐放在自己面前,道:「請。」

  宋修齊一愣,連忙坐下,捻起一枚黑子,看也不看就佈下。

  往來下了幾手,白華便看出宋修齊心不在焉,棋心即是本心,他與這人下過幾次棋,縱然棋藝平平,對奕時卻能感覺到一股熱切,這當下宋修齊卻下得毫無章法,一點也看不出思路,如此草草結束一局,縱使白華有意留手,仍是輸得一塌糊塗。

  他並不點破,揀好棋子,問道:「再奕一局?」

  宋修齊不答,東張西望一番,確認周圍無小廝婢子,才問道:「不知瓊琚樓除公子外,其他人棋藝如何,像是……海棠公子?我可有榮幸和他對奕一局?」

  小廝婢子自然是白華刻意支開,不讓他們往小廳裡斟茶遞水,為的便是讓宋修齊說起話來更無顧忌,果然問起海棠來。他搖了搖頭,笑道:「公子們各有擅場。我善棋藝,雅風懂琴,采露則是唱曲兒和跳舞的狀元郎,至於海棠公子……倒是寫一手好字。」

  宋修齊急問道:「既然如此,今日可否請海棠公子揮毫,賜在下一幅墨寶?」

  白華知道宋修齊急於問出何仲棠是否與封如閑一般,至今未歸,反倒裝出不慌不忙的樣子,抱憾道:「海棠近日抱恙,出不了房門,是賞花那天受的風寒。改日待他病癒,白華定為公子求字一幅。」他狀若無意,問道:「吳公子可好?別要和海棠一樣病了才是。」

  宋修齊直勾勾盯著白華,語氣懊惱,嘆道:「白華公子,我分辨不出你話中是真是假,縱橫十九道,我原是贏不了你。你我對彼此身分已是心知肚明,無需再說假話。我師兄自賞花那日便失去音訊,派人去找,卻說山壁崩落好大一片泥石,將山路全掩了,半點痕跡不剩;我也親自找過,亦無所得。今日坦承相告,是相信公子心有善念,公子如有我師兄的下落,能否告知?」

  白華內心輕嘆,原來線索都斷在一場大雨之下,誰也沒有贏誰。他思忖再三,樓主幽歌此時不在瓊琚樓,這是絕對不能洩漏,否則各門各派將像那嗅到了血腥氣的惡狼,非要撲上來狠狠咬斷意歡門咽喉不可。其餘的,能夠說多少,倒是難為。

  頃刻間他已有計量,臉上一片誠心,白華細細道來:「我確在繁花坂上見過封大俠一面,當時急著下山,並未注意他往何處去,這幾日來也不曾聽聞他的消息。宋公子,江湖上盛傳靈山派那日在繁花坂大顯神威,你何不向他們討個說法?」

  

  林木蔭鬱,谷底難見天日,本就偏涼,其中又有山澗流過,更添潮濕,這幾日來封如閑始終維持洞口火堆不滅,也有驅除潮氣的考量。此刻山洞內卻熱氣蒸騰,水氣凝結成霧,遠遠看去,煙霧氤氳,倒像裡頭有一處溫泉泉眼。

  何仲棠運氣行過大小周天,原在胸口處有些窒礙,但有至純真氣護著心脈,倒也能一點一滴將九重天掌力化開,然而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無靈丹妙藥在旁輔佐,一日二回也不過去掉了十分之一。他將真氣引回丹田,吁出一口濁氣,慢慢睜開眼睛,已是大汗淋漓,胸口檀中、下腹氣海兩處穴位仍感熱燙。他低聲道:「多謝相助。」

  他刻意略過了稱謂,兩人此時身陷谷底,彼此開誠佈公,繼續稱呼「吳公子」這假名未免彆扭,若以「封大俠」相稱,倒像是他語帶諷刺、刻意刁難。思來想去,這谷底也無第三人,不如省去稱謂。

  兩人姿態曖昧,何仲棠雙手已能動彈,身子仍是乏力,他此時背靠於封如閑胸前,檀中、氣海兩處則由對方護著。按理說,習武之人天靈、檀中、氣海三大穴要是讓人拿在手裡,那是最為凶險;反之,若對方有意相助,相比於其他穴道卻是能收奇效,有如海納百川。

  封如閑收回掌心,一張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虧得他剛才尚能抱元守一,心無雜念。他扶何仲棠躺回原處,地面墊了些乾草細枝,上頭則鋪著一層他的外衣,縱然簡陋,在這荒山野嶺之地,也已比得上玉床錦被。

  兩人困在此地已有五日,幸好這谷地尚有些果子充飢,山澗中也能捕到小魚溪蝦,水源亦不缺乏。何仲棠傷勢嚴重,心中千頭萬緒,卻隱隱覺得這段時日是他十五歲接掌意歡門以來,罕有的平靜日子;封如閑一方面擔憂對方傷勢,一方面又不禁暗暗期盼能與海棠公子多待一陣。兩人嘴上不說,然而心意相同,這谷底竟讓人流連不捨。

  遠處雷聲又起,雨勢漸強,這山洞地勢並不特別高,連日下來外頭已淤積了一小灘水窪,不時便可能淹進洞裡來。封如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我去將溝渠挖深一點。」就冒著雨出了洞外。他拾起一根粗大樹枝,將洞口外一條土溝挖得更深,引水沿著渠道往低處漫流,就是再來三天三夜的雨也無須擔憂。

  過不多時,封如閑回到洞裡,已渾身濕透,他也不在意,逕自脫下鞋襪、捲起褲管,坐在火堆邊烤乾,火光熒熒,映在他的身上,看來頗為自在。這時封如閑看來既非上酒樓尋歡作樂的富少爺,也不像行走江湖、仗義執言的凌霄派首徒,倒像個尋常人家弟子,路過此處,便進來避一避雨。

  何仲棠呼吸一窒,問道:「你……怎麼懂得做這些事?」

  封如閑回頭看向何仲棠,一雙眸子晶亮,笑道:「我原是農家子弟。」

  何仲棠不由覺得眼前這人笑起來帶著三分傻氣,甚是可愛,又問道:「為何拜入凌霄派門下?」

  封如閑怔了怔,目光黯然,竟別開了眼,他從一旁揀起幾根枯枝折斷,扔進火裡去,又撥弄幾下,才緩緩道出:「五歲時和我爹去趕集,那天生意不壞,簍子過午就空了。我們在隔壁鎮子歇腳,喝一碗杏仁茶,看見樹下拴著一匹駿馬,毛皮油光水亮,通體發黑。我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馬主是個官差,揚鞭子抽了我爹一頓,隨行武師也抽起棍子往他身上打。」他望著雨簾出神,過了好一會,輕描淡寫道:「我爹走了,我娘帶著我和弟弟妹妹投靠母舅,只是一下子多出四口人,並不容易。七歲時我在城裡跑腿遇上師父,他說我天資極佳,問我願不願跟他回凌霄派去?我想,家裡少一張嘴吃飯,便能過得好些。」

  封如閑笑著搖搖頭,道:「讀書練劍,倒也不難。後來師父又帶了幾個弟子回來,皆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柔聲問道:「意歡門裡都是什麼樣的人?」

  何仲棠並沒料到封如閑會問這話,他聽過太多名門正派將意歡門人全都打成妖邪魔道,人人得而誅之,哪管他們之中同樣有善有惡,行為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他心口泛起難辨滋味,彎起那雙狐狸目,嘴角洩漏幾分笑意,聲音極低。

  「我們也不過是人,有七情六慾,亦想……與人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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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3-20 17: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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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話一出,封如閑哪有聽不明白的,只是他除面紅耳赤外,胸中亦有三分惱怒。如今他二人單獨困在這谷底,無處可去,不知何時才能脫困,俗世間正邪也好、是非也罷,在這裡毫無意義,無須隱瞞身分、彼此試探。他一片赤誠,才將自己兒時際遇說出,而海棠公子的語氣,卻與刻意欺他、騙他之時別無二致。

  他咬唇不語,過了些會兒才低聲道:「海棠公子何必作弄我?」這語氣聽來竟有幾分委屈。

  何仲棠長眉微挑,問道:「我哪裡作弄你了?」

  兩人原先隔著一小段距離,只見封如閑倏地站起,幾大步來到何仲棠身邊,半蹲跪著直視對方一雙笑意盈盈的眼,他擰起入鬢劍眉,微慍道:「你……」

  「我哪句話有失分寸,倒是請指點一二。」何仲棠刻意打斷,嘴角揚起,道:「可要說清楚才好。」

  封如閑兩頰熱辣辣的,擬要燒起來,腦子裡亂哄哄,好似有無數張嘴,每張嘴都急著開口數落海棠公子罪狀,但那句「與人歡好」他豈說的出口。他腦海裡千思百想,其中一個聲音悄聲說道:「意歡門本以開設南風館營生,與人歡好,又有何不可?」想是想清楚了,心裡卻不是滋味。他垂下眼,輕聲道:「在下以誠相待,望海棠公子亦如是。」

  何仲棠輕笑出聲,問道:「封如閑,你焉知我不是誠心相待?」

  封如閑心頭一震,這五天來,他仍稱呼對方為「海棠公子」,對方不曾以他的姓名稱呼,連「公子」二字也不用了,而他出生至今不知聽過多少次別人叫他的名字,現在「封如閑」三個字由對方口中說出來,語氣平淡,卻令他湧出難以言說的喜悅與酸澀。

  海棠公子執起他的手,因傷重而虛浮無力。脈門被扣,封如閑大可輕易甩開,但他並不願,只是看著對方撩起他的衣袖,露出手腕上幾個重疊的齒痕來,新的尚未收口,舊的已經結痂,他急忙想放下袖子遮擋,卻被阻止。海棠公子凝視許久,先是以指腹細細磨蹭,習武之人手上難免有些粗糙,並不細嫩,就像被貓兒帶有倒鉤的舌頭舔拭,泛起一股奇妙的感覺,而後海棠公子以唇相覆,那唇瓣泛白,落在手腕皮膚上,彷彿野火燒過、劇毒之物觸碰過,噬心蝕骨,疼痛不已。

  「我確實,心悅於你。」

  何仲棠語氣曖昧,兩人又貼得近,岩洞裡幽暗不明,一時間竟如紅燭暖帳、喁喁私語,有那麼一夜他確實與這人同床共臥,耳鬢廝磨。封如閑如遭雷擊,突然回過神來大口喘氣,才發覺自己剛才竟忘了呼吸。他胸口氣血翻騰,灼熱感在四肢百骸間亂竄,下腹幾要起了不知羞恥的變化。

  「你又作弄我!」

  封如閑又羞又怒,使力抽回手臂,未料一個木匣從袖口滾落在地,一朵栩栩如生的蘭花浮刻在中央,外圈雕著漩紋,既是海棠公子那日所贈的解酒藥,亦是綠映認出瓊琚樓圖紋的那一個。兩人的視線隨著木匣滾了幾圈,又定睛其上,誰也沒有伸手將它撿起。外頭疾風驟雨,岩洞裡卻悄然無聲,只有火堆裡的柴薪燒得劈啪作響,襯得兩人更加靜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何仲棠長嘆一聲,道:「你還留著?」這句話雖是問句,但無探詢之意,反倒有幾絲欣喜。

  「是,一直帶在身邊。」封如閑答道,他撿起木匣,拍了拍上頭的灰塵。他四處漂泊慣了,隨身之物十分精簡,認識海棠公子後卻漸漸多了起來,懷裡袖中,都與那人有關。

  「那香囊……」何仲棠語氣略急,話到一半又噤聲。

  「也在。」封如閑自懷中取出香囊,那日海棠公子雖親手將它繫在腰帶上,他卻擔心香囊遺失,又將它收入懷中貼身帶著。依照護法所言,這必然是相當重要的東西,想來彼時海棠公子將香囊交給他,是為了取信於他,思及此,他遞還給香囊主人。「如今我已從蒔城返回,用不上了。」

  何仲棠將香囊拿在手裡,翻來覆去,恍若隔世。這香囊對他意義重大,他因一時衝動交給了封如閑,被風清奪了回來,他又將它交到對方手上,幾番曲折,終是回到自己這裡。過去他並未細想,現在終於明白,情難自制,不過如此而已。

  「香囊、軟劍、鋼鐲……都是義父所贈,我娘過世後,他是唯一的親人。」他頓了頓,無意再說,淺笑問道:「木匣裡的藥丸,你用了沒有?」

  封如閑心口微刺,不敢細想海棠公子將此等重要的東西相贈,究竟是何意?他將木匣打開,裡頭是一顆龍眼大小的朱色丹藥,正是赤鱬。

  何仲棠自然認得出那是何物,他淡淡掃向封如閑手腕,現已被衣袖遮住,不過底下傷痕卻是累累,代表他這些天來掌力發作一次,便咬傷對方一次,雖然療傷有成,掌力發作逐漸少了,卻也有七、八道齒印。

  「為何不讓我用赤鱬?」

  「我不知該不該用,要是……」

  「療飢於附子,止渴於鴆毒。有些人若是不這麼做,只怕連明天的太陽也見不到。」何仲棠微微一笑,道:「赤鱬原是藥王程夙獨門靈藥,用以止痛,他把藥方子給了前任門主。是毒是藥,全在人心。」

  「可……有多少人毀在這藥之下,難道你們不知?」封如閑語氣嚴肅,剛才一絲半點旖旎繾綣登時消散無蹤,他蹙眉說道:「海棠公子,意歡門販賣此藥,終究脫不了干係。」

  「是藥三分毒。無病無痛,服用赤鱬者,皆只為了一時歡快,他們並非毀於赤鱬,而是毀於自身貪念。封公子,你手中三尺青鋒雖能行俠仗義、斬殺奸惡之徒,卻也能用以為惡,殘害黎民百姓。你可會因有人提刀傷人,便責怪打鐵匠不該賣刀?」何仲棠冷冷一笑,輕聲道:「你以為江湖各派志在鏟奸除惡,卻不知有多少人只是想搶去這筆生意。」

  他們終究不是同路人。

  

  轎子行到途中停了下來,外頭傳來陣陣嘈雜聲,似乎有人當街吵了起來,叫罵聲隱隱約約飄進轎裡。雅風掀開轎簾,低聲問道:「怎麼回事?」轎外是雅風的貼身小廝弦子,他知主子愛靜,連忙解釋:「前面的麵攤有人吃了麵錢給不夠,賣麵的老驢正揪著人吵著要去報官呢!大夥兒全圍在一旁看熱鬧。」

  簾子一掀開,叫罵聲便更清楚了,什麼「你不只吃了麵還加了兩顆滷蛋」、「我麵是吃了,滷蛋可只加了一顆」,雅風心下生厭,又問道:「距離瓊琚樓還有多遠?」

  「不遠,就幾條街了。」

  雅風自從腿折了之後,出入多半都靠轎子,實在不願讓人看見自己跛行的模樣,但今日到南大街去一個常客老爺家彈琴,他早就倦了,不想繼續被耽擱在這裡,再說,穿過幾條靜巷,想來也不會遇見什麼熟識之人。他拿起手杖,由弦子攙扶下轎,避開人群往小巷走去。

  不過才走沒幾步路,一聲熟悉叫喚從身後傳來:「李兄!不料能在這兒遇見你!」

  那人來的好快,雅風還不及反應,便跑到了他面前,他只好作揖行禮,道:「宣公子,好久不見。」他又驚又喜,既欣喜見到琴友,卻也暗暗心驚,一來是未曾想過會在蘭城遇上宣文樂,二來慶幸此時身邊是他的心腹弦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盛情難卻,雅風讓弦子將琴送回瓊琚樓,自己和宣文樂找了間清靜的茶樓,包下二樓雅座。他膽戰心驚,面容半掩,就怕遇上熟人,宣文樂說些什麼,他雖勉強分神去聽,卻不如往常覺得其樂無窮。

  宣文樂看在眼裡,並不說破,他慢悠悠讓小二再砌上一壺香茗,送上幾盤小點,才道:「李兄,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這次來,是有事相求。」

  雅風頗感詫異,他二人自以琴相交以來,從來只談琴論曲,並不向對方要求些什麼;他亦曉得宣文樂乃執濤派少主,有什麼事情是四大派辦不到,他一個小小的樂師卻能辦到?話雖如此,宣文樂向來對他十分敬重,若真有能相助之事,他義不容辭。

  他點了點頭,道:「若我能辦到,定為宣公子效勞。」

  宣文樂聞言大喜,笑道:「這事倒也不難。我遠房叔父開了間琴館,原本的師傅告老還鄉,正愁找不到教琴夫子,於是我便想起李兄來了。若李兄願意,絕不虧待你。」

  雅風尋思,若不需天天待在琴館,暫代一陣子,只需等到琴館主人尋得新夫子,倒是個不壞的差事。他今年二十有二,以小倌來說已嫌老,雖說意歡門為他們這些人都準備了去處,但他也想試一試自己的能耐。他問道:「敢問琴館在何處?」

  「在芍城。」

  他眉頭一皺,有些為難,此地往芍城來回也需要幾日,看來不成,他歉道:「宣公子,主子待我甚好,我未打算離開。」

  宣文樂撫掌而笑,道:「李兄……不,雅風公子,你家老爺下落不明,即使如此,你也不離開瓊琚樓嗎?」

  雅風臉色一變,若非腿腳不便,當下即起身離開,他厲聲問道:「你何時得知?」

  「一開始我便是為你而來。」宣文樂語氣誠摯,說道:「我叔父與執濤派完全無關,是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離開瓊琚樓到他那裡去,也不算是背叛。只是,有些事,確實想向雅風公子請教一番。」

  雅風未及回答,便聽得茶館一樓吵吵鬧鬧。

  「喂!聽說瓊琚樓樓主要為自家義女做生日,十六歲生辰,大日子!凡是去瓊琚樓道賀,就可領到酒水一杯,說不定還能看到樓主和三大公子本人!」

  「嘿嘿,不趁這時候去開開眼界,咱們把褲底都倒過來了也無緣見這些公子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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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不是)
我原本預計是二十章完結的,顯然只是我自己的錯覺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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