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志願3│紀薰] 那一年夏天 [G]

　　歐怡青近來忙得非常充實。

　　經過一整個夏天的討論和修改，周映彤終於和歐怡青簽下了創作專輯的合約，預計明年一月開始錄製。在正式開始之前，周映彤安排了更加充實也更緊湊的訓練課程。從發聲到咬字和歌唱技巧無一不漏，金皓薰甚至得推掉一支廣告的邀約，讓歐怡青全心專注在訓練課程上。

　　歐怡青現在從星期一到五都在EAMI唱片的練習室裡度過，只有周末有時間稍作休息。星期天的早上她到家裡附近的一間咖啡廳悠哉地吃早餐，然後就著一壺香甜的水果茶構思下一張創作專輯該以什麼為主題。

　　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的時候，她免不了想起了紀翔。

　　他們在很久以前的那年夏天也曾經一起坐在咖啡廳裡面，不過譜曲的人是紀翔。歐怡青會咬著吸管，驚奇地看著紀翔拿著筆，在墊著一杯咖啡的筆記本上寫出意境迷人的歌詞和旋律。偶爾那個人會加入他們，那個人在場的時候，紀翔總是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視線專心一意地鎖在那個人身上，從笑聲和落在紙張上的筆跡都輕柔得讓歐怡青難忘。

　　後來紀翔不再笑得那樣溫柔，也不再寫曲。歐怡青知道自己永遠沒辦法讓自己的朋友露出那樣的笑容，她唯一能做的只是陪著紀翔落淚，讓他至少不要一個人躲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裡頭孤單度日。

　　也因為如此，一開始她才會想嘗試讓紀翔換個環境，別再待在景色優美卻一到冬天就盡是寒冷與枯枝的奧地利，不過現在，她開始感覺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

　　她放下筆然後拿起手機，思考片刻之後撥了紀翔的手機號碼。她左肩夾著手機，右手摸索著抓住盛著水果茶的茶杯，把玩著杯子把手。

　　電話響了十聲左右，紀翔才終於接起電話。

　　『──怡青？怎麼了嗎？』

　　「沒事啦。」歐怡青微微一笑，「覺得有點無聊，想說找你聊聊而已。」

　　『妳現在在做什麼？』

　　「我在咖啡廳打發時間呀。今天晚上不是金伯父的大俠影友會嗎？所以我就先在附近找個地方坐著。」

　　『嗯。』紀翔回應的聲音帶著點笑意。

　　前一陣子，翱翔天際在大家的努力下逐漸嶄露頭角後，有位大型活動策展人聯絡了金皓薰，說今年正好是讓金勇當年走紅的電影《笑傲天際》上映的三十周年，因此希望能夠替引退已久的金勇辦一場影友會，金皓薰在問過金勇之後同意了。影友會就在今天晚上。

　　金皓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翱翔天際旗下的所有人仍然全都爭先恐後地要去參加──紀翔除外。他當時坐在位子上一語不發，歐怡青當時心底還有一點點責怪紀翔連這種大事都冷冷淡淡，後來才知道紀翔是第一個知道舉辦日期的人，還是直接從金勇那裡知道的，甚至早就給翱翔天際的所有人都拿到了第一排的座位。

　　「我這裡離會場真的很近喔，還是你也要來？」

　　『沒關係，我人在公司。』

　　歐怡青的手抖了下，指甲擦到杯子邊緣，敲出一聲清脆聲響：「你在公司？」

　　『嗯，在練習室。我在準備下個月開拍的那檔戲。』

　　紀翔出演那齣連續劇的老師一角後，因為俊秀的亮眼外型獲得業界青睞，除了廣告拍攝的通告翻倍增加之外，戲劇的邀約也多了起來。上星期他拿到了出演主要男配角的資格，那是由永振電視計畫拍攝、目標是要角逐金鐘獎的一齣懸疑推理劇。歐怡青一直以為紀翔不太喜歡拍戲，但是紀翔很認真地在準備試鏡，認真到為了理解這個有醫護背景的配角，還自己跑去醫院坐了一整天。

　　「哇，」歐怡青抿著嘴笑了起來，「太認真了吧。」

　　『在家也沒事做。』紀翔淺笑著回應。

　　歐怡青推著茶杯把手，將杯子轉了一圈。「……你在公司啊……金大哥也在吧？」

　　『嗯。』

　　「你們今天早上也一起吃了早餐嗎？」

　　『嗯？』紀翔漫不經心地哼了聲，但是歐怡青已經和他認識了太久，一聽就知道紀翔不過是假裝分心，實際上是在爭取時間思考該如何回答。她趕緊收回還在把玩茶杯的手，壓住嘴角，免得自己不小心笑出聲音來。

　　紀翔過了好一陣子，才若無其事地答話：『有……就剛好遇到。』

　　「這樣啊。」歐怡青清清喉嚨，費了很大力氣才沒讓聲音因為想笑而發抖。「所以你們晚上會一起去影友會囉？真可惜，我本來還想搭你的車一起去。」

　　『我們可以去接妳啊。』

　　「我──」歐怡青心知自己得找個紀翔無法反駁的理由，腦筋一轉：「不用啦，我還答應了我媽要幫她買東西。乾脆趁現在去買好了，這附近有百貨公司。」

　　『要陪妳一起去嗎？』

　　「我是要去百貨公司耶，那裡現在新年檔期都開始囉，人很多，你最討厭那種地方了。」

　　『我沒關係。』

　　「不要啦，你專心準備試鏡吧。」歐怡青笑著婉拒。「說到新年──我爸他們要請假，在過年期間回來台灣一趟耶。你要不要來跟我們一起吃頓飯？」

　　『那是你們的家族聚會，我闖進去不太好吧。』紀翔回道：『謝謝妳的邀請。他們回去之前我們另外約個時間見面就好了。』

　　「既然你這麼說，好吧。」歐怡青也並不勉強對方。她的家人都很喜歡紀翔，也都是真心願意讓紀翔加入家族聚餐，但是他們也都知道，紀翔對這樣具有家人團聚性質的節日總感到不自在。「那我們晚上見吧？」

　　『嗯。妳小心安全，有事情就打給我吧。』

　　「好哇，謝謝你。晚點見囉。」

　　紀翔掛掉電話之前，歐怡青隱約聽到了他們翱翔天際唯一一位經紀人的聲音，好像是在問紀翔中午有沒有特別想要吃什麼。

　　紀翔臉皮薄，歐怡青幾次調侃，他都不肯老實說，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在夏天結束之後，紀翔和金皓薰的關係明顯拉近了不少，至少不再是單純的藝人與經紀人。紀翔擔心金皓薰會不好好吃飯，於是經常以監視為名拉著金皓薰一起去吃東西，金皓薰如果不小心在公司待得太晚，紀翔便會堅持要開車送金皓薰回家，隔天再接金皓薰回公司拿車，順便一起吃早餐。久而久之，金皓薰為了不讓紀翔這麼晚了還開車（甚至搞得好像紀翔才是金皓薰的經紀人），徹底改掉了睡在公司的習慣。

　　但他們似乎還是經常一起吃早餐，後來不只是早餐，午餐、晚餐或是下午茶，兩個人像是朋友一樣常常約了一起去吃東西。歐怡青有一次要去拍攝廣告，司機載著她去廣告公司時，她就從廣告公司外的小咖啡廳落地窗看見紀翔和金皓薰兩人。他們並肩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腳桌前，就著一本雜誌交頭接耳。

　　歐怡青還記得當時發現了自己的紀翔臉上的表情。有點吃驚、有點尷尬，還有些難為情。歐怡青覺得那樣的紀翔還挺可愛的。紀翔的難為情來自於以前信誓旦旦地說過太多次他不需要朋友、不會和金皓薰成為朋友之類的話，要不是顧慮紀翔的心情，歐怡青其實很想要拿這件事情去調侃他。她完全樂見紀翔對金皓薰敞開心房、成為朋友，也看得出來紀翔是真的很享受和金皓薰相處的時間。對她來說，沒有什麼能夠比看到紀翔和金皓薰這樣的好人好好相處更讓她感到欣慰的了。

　　歐怡青闔上筆記本，心情愉悅地開始收拾散落桌面的文具。晚上參加影友會之前要做些什麼呢？她在這裡也坐了快五個多小時了，也許到附近去走走會滿不錯的。

　　一月的第一個星期，紀翔沒有任何行程。

　　從去年夏天之後他就一直過得忙碌，準備即將開拍的連續劇，幾乎從不間斷的廣告拍攝，同時還有那張還在和EAMI一同規劃的唱片。紀翔並不介意忙碌，金皓薰卻一直擔憂紀翔會忙到病倒（明明流鼻血的人不是紀翔），於是硬是給紀翔安排了這一個星期的休假。

　　忙了大半年，紀翔已經快要遺忘該怎麼以悠閒的步調生活。儘管沒有鬧鐘，他依然準時在清晨六點醒來，躺在床上默默無語地看著天花板，莫名地有種突然失去了生活重心的茫然感。

　　從金皓薰那裡得到一周的休假時，他曾動過邀請金皓薰去哪裡走走的念頭，但是坐在翱翔天際的大會議室裡，聽金皓薰先是在那邊和關古威討論即將舉辦的歌友會，下一秒他又轉過頭去和歐怡青商量新專輯的封面拍攝日期，緊接著他又接到了鉅子娛樂的電話，說是要邀請林芬芬成為SD兄弟演唱會的特別嘉賓。在林芬芬抓住金皓薰的肩膀瘋狂搖晃、要求金皓薰讓她去參加的時候，遲來的原少緯又帶著一份動作電影的試鏡通知衝進會議室裡來，明顯想要博取讚賞。看金皓薰被夾在旗下藝人中間分身乏術的樣子，紀翔不動聲色地將話吞回肚子裡。

　　他還是安安靜靜地休假吧。

　　紀翔翻身下床，簡單地梳洗過便開車前往公司對面的那間早餐店。他從過度熱情的早餐店老闆手中接過他的饅頭夾蛋，準備到公園去享用他的早餐。

　　他以前並沒有早晨讀報的習慣，只是來到台灣之後，他認為多多閱讀才能夠讓自己並不熟悉的中文多少進步一些，於是他在去公園的路上順便拐進了便利商店，想要買一份報紙來就著早餐讀。

　　報紙就放在櫃檯旁邊，紀翔一眼就相中了那份以金大俠影友會做頭版的那份報紙。照片中，老電影笑傲天際的海報就印在大大的背景板上，金勇站在背景之前，在舞台上咧嘴笑得豪邁又慈祥，隱約還有些難為情。他的身邊是當初那間電影公司的董事，還有電影導演等等。

　　影友會舉辦的那天晚上他也在現場，關古威坐在他的右邊，開心地笑著說沒想到還能看到這部經典的老電影出現在大眾面前，一聽到林芬芬說她沒看過這部電影又立刻五味雜陳地扁嘴巴。金皓薰坐在紀翔的右邊，因為疲憊的關係而差點睡著，舞台上架起的大銀幕上開始播放笑傲天際當年的廣告片段時卻又立刻挺直背脊，隱隱約約揚起微笑，眼角閃著若有似無的淚光。

　　紀翔歛下視線，拿著那份報紙到櫃檯結帳。

　　台灣的冬天算不上非常冷，但是當高樓之間的風吹來時還是讓紀翔縮了下脖子。他開始懷疑自己在公園吃早餐這個決定是否正確，也許只有前面兩、三口饅頭能是熱的。

　　他心上猶豫，腳下卻還是一步步往公園走去。好險公園並不遠，不超過五分鐘就到了。也許是因為冬天的關係，公園裡的人比平常要少了一些，但是還是有好些老人家穿著厚外套、圍著圍巾，在公園裡一邊聊天一邊運動，也有些人就只是坐在長椅上曬曬太陽。紀翔拎著早餐，低調地繞過人群，要找個幽靜的角落吃早餐。

　　當他看見在榕樹下坐著的一群老人家時，紀翔下意識地停下腳步，伸長了脖子張望。果不其然，金勇就坐在那裡，背對著紀翔，正笑呵呵地和他那些老朋友們下象棋。

　　正在和金勇下棋的李伯伯面對著紀翔的方向，一眼就看見了拎著早餐路過的紀翔，立刻扯開了嗓門：「欸欸，老金，欸，你們家的那個誰啦，阿翔啦。」

　　「立翔？」金勇困惑地抬起頭，「不可能啊，立翔那孩子在國外。」

　　「不是林立翔啦，阿翔啊，你們公司最近那個也開始演戲的阿翔啦。」

　　「哦？」金勇立刻回過頭，「紀翔？」

　　既然被發現了，本來也就打算要過去打聲招呼的紀翔便走向在樹下下棋的老人家們，微微低下頭鞠了一躬：「金伯伯早。大家早安。」

　　「紀翔，早安啊。」金勇笑得很是開心。

　　「來來來，你快坐。」原本坐在金勇身邊的張伯伯立刻親切地站起身讓出石椅。紀翔早有經驗，知道自己不論怎麼拒絕，這些老人家都不會依他，於是客氣地婉拒（並且被老人家婉拒回來）之後便乖乖地在石椅上坐下。

　　「你來公園吃早餐啊？」金勇開心地拍了拍紀翔的肩膀。「快吃吧，天氣這麼冷，早餐很快就涼了。」

　　「好。」紀翔點點頭，把的確涼了點的饅頭從塑膠袋裡拿出來。

　　「唉，你是阿翔，阿薰那個朋友也是阿翔，我都搞混了。」李伯伯爽朗地呵呵大笑。「老金啊，你們家兒子的朋友都很厲害啊，立翔在國外演戲，啊紀翔最近也開始演戲。阿翔啊，我都有看你演的那個連續劇，我小孫女也有看喔，她很喜歡。」

　　剛剛往嘴裡塞了一口饅頭的紀翔一時反應不過來，慌忙間只好把還沒咬的饅頭往左邊堆，抬起手遮住嘴後才鼓著臉頰開口答話。「謝謝。」

　　「你有空可不可以幫我們家小孫女簽個名啊？」

　　「不只老李他孫女喜歡你，還有我家媳婦，我老婆也是，」張伯伯嘆了口氣，「她們婆媳兩個之前為了看你，光是周末就看了不知道幾次重播……對啦，還有原少緯啦，她們都很愛。」

　　「唉唷我女兒也是，紀翔啊、」

　　「好了，好了，」金勇趕忙出來阻止一眾老朋友繼續糾纏：「你們也不看看我們紀翔還沒吃早餐，先讓他吃早餐吧。」

　　「也是也是，抱歉。」老人家們大笑著示意紀翔趕快吃。紀翔笑了笑，這才放心咀嚼起嘴裡那口饅頭。金勇和李伯伯又談笑著繼續下起象棋，紀翔咬著饅頭，安靜地看著老人家們嘰嘰喳喳地聊天。

　　「哦，紀翔，我可以看看這份報紙嗎？」比較少開口講話，大多時候都只是在看金勇和李伯伯下棋的鍾伯伯突然注意到紀翔擱在腿上的報紙。紀翔點點頭，將報紙遞給了鍾伯伯。

　　「老金，是你耶。」鍾伯伯攤開報紙，戴起用鍊子掛在脖子上的老花眼鏡，笑呵呵地瞇起眼睛讀起報紙頭版，「這不是那個什麼嗎，上星期你去參加的那個影友會。」

　　「老了，老了。」金勇笑著擺擺手，「我都沒想到我還有上台的一天。」

　　「笑傲天際真是部好電影。現在都看不到這樣的武打電影了。」鍾伯伯搖搖頭，又轉過來看著紀翔，「紀翔看過嗎？」

　　「沒有。」紀翔否認。「我――我在國外長大的，很多台灣的電影我都沒有看過。」

　　「這部電影當年很紅喔，說每個人都看過也不誇張。」鍾伯伯面帶景仰地向著金勇的方向微笑，「有機會你也一定要看看。正好最近快過年了，最近幾年電影台好像都會在過年的時候放這部電影，你放假在家可以看。」

　　紀翔微微一笑。『笑傲天際』畢竟是他們翱翔天際的老闆主演的電影，在公司裡，沒看過這部電影的就只有他和歐怡青兩個人，年紀比他們小的林芬芬儘管沒看過、都還至少對電影裡的經典台詞信手捻來。在知道影友會要舉辦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接受過關古威和原少緯的諄諄教誨，說既然他們踏進演藝圈就絕對不能錯過這部電影，關古威甚至幫紀翔查好了離他家最近的錄影帶出租店。

　　「說到過年，」金勇正好結束了一盤棋，將位子讓給了躍躍欲試的張伯伯，轉過身來對著紀翔，「紀翔啊，過年的時候你有什麼計畫嗎？」

　　紀翔愣了下，原本打算胡謅點什麼，卻在金勇的注視下把謊話吞回肚子裡：「沒有。」

　　「我聽皓薰說你是自己住，這樣你要是訂年夜菜的話自己會吃不完吧？」金勇難掩擔憂地湊了過來，「你要不要到我們家來，跟我們一起吃年夜飯？我知道你怕生，不要擔心，我們家就我跟皓薰兩個人而已。」

　　「嗯？」紀翔眨眨眼，思緒一晃，腦袋一片空白，除了吃完了饅頭剩下的塑膠袋在手裡被攢緊而發出的嘈雜聲響以外什麼也聽不到。「呃，我，金伯伯，我，年夜飯應該是，應該是家人一起吃的，我……」

　　「年夜飯是團圓飯，血緣關係不重要。以前皓薰的同學立翔自己在台北闖的時候，也都在我們家吃年夜飯啊。」金勇彎起眼睛笑得和藹，「而且我把你們都當自己的小孩。你都喊我伯伯了，不當兒子也可以當姪子啊。」

　　「但、」

　　「你真的不願意也沒關係，我知道你在國外長大，可能比較會過那個什麼聖誕節。」金勇拍拍紀翔的手背，看上去真的沒有絲毫要勉強紀翔的意思，「我只是擔心你自己一個人吃年夜飯……哎，其實皓薰也天天在碎碎念說他怕你過年只有自己一個人，但是他又一直叫我不要問你，雖然老爸我還是問了，哈哈哈。」

　　紀翔實在說不出話來。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過和家人一起慶祝過什麼的記憶。聖誕節假期前夕他總是待在寄宿學校，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面前攤著書本，專注力卻全給房間裡其他孩子收行李的聲音阻斷。他的同學們談論今年會收到什麼聖誕禮物、要吃什麼聖誕大餐，又或者是全家要一起趁聖誕假期去哪裡玩。

　　紀翔一直就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家人，無須陪伴，低調地度過於他而言稱不上節日的所有節日。

　　如果是以前，他多半只會努力找個說法婉拒金勇的邀請，但是他又沒有辦法承受金勇臉上可能會出現的失望──金勇和金皓薰的眼睛實在太像了。

　　婉拒了也沒差，他就和往年一樣平常度日。答應了也沒差，不過就是和金家父子吃一頓晚餐。既然如此，讓老人家安心、順便和金皓薰吃一頓和平時一樣的晚餐，也沒什麼不好。

　　「如果金伯伯你真的不介意的話……」紀翔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將塑膠袋對折，再對折。「過年的時候，我就去拜訪你們……可以嗎？」

　　「哦，」金勇眨眨眼睛，看起來很是意外，但他立刻就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都彷彿跟著微笑：「太好了，太好了。我當然不介意，你就來我們家一起吃年夜飯吧。」

　　金勇笑起來的樣子和金皓薰很像。那倒也是，他們兩個是父子嘛。

　　紀翔看著在自己手中被捲得小小的一團塑膠袋，謹慎小心地咧開微笑。

　　老爸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金皓薰戴著隔熱手套，站在廚房門口等待晚上要喝的雞湯熱好。等待的同時，他的視線一直不受控制地黏到紀翔身上。

　　沒錯，紀翔站在他家廚房的流理檯前，駝著背脊拿著菜刀，正仔細地切著他早上從市場買回來的滷味。

　　紀翔，站在他家廚房，切滷味。

　　老爸你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皓薰啊，別發呆了。」圍著圍裙站在瓦斯爐前，正往鍋子裡撒鹽巴的金勇回過頭來喊道，「來把這鍋雞湯端出去。」

　　「好……」金皓薰擠進廚房，不小心稍微碰到了紀翔的背。紀翔回頭看了金皓薰一眼，嘴角隱約帶笑。

　　整個廚房都是食物香氣，手中端著的那鍋竹笙雞湯更是他家老爸的拿手菜之一。金皓薰反射性地吞了口口水，走出廚房的時候肚子還很應景地咕嚕了很大一聲，紀翔似乎聽見了，微微側過頭來，嘴角若有似無地揚了下。金皓薰難為情地咳了一聲，端著雞湯快步走出廚房，把鍋子放到已經褪色的隔熱墊上。

　　餐桌上已經擺了幾道菜，畢竟只有三個人，他們也不敢煮太多，只是簡單的一鍋雞湯、一盤滷味、蝦仁炒白菜、鯧魚米粉還有從餐廳買回來的東坡肉，金勇還在做最後調味的獅子頭。

　　往年的話菜還比現在少兩道，但因為紀翔要來和他們一起吃年夜飯，金勇便興致勃勃地查了鯧魚米粉的食譜，又到處打聽哪間餐廳的東坡肉最好吃。

　　金勇上一次這麼開心地張羅年菜，已經是好幾年前林立翔會一起來吃年夜飯的時候了。金勇畢竟還是喜歡熱鬧的人，也很興奮有展露廚藝的機會，金皓薰看著久違地擺滿了菜色的餐桌，歪著頭，總覺得心臟有些癢癢的。

　　呃，應該不是真的心臟出了什麼問題吧。

　　金皓薰扁著嘴巴拍拍胸口，還清了好幾下喉嚨。

　　「怎麼了？」紀翔突然出現在金皓薰身後，嚇了他一跳。「你哪裡不舒服嗎？」

　　「哦，沒事。」金皓薰連忙讓出位置，讓紀翔把擺盤好了的滷味放到桌上。金皓薰自己切滷味都是切好後隨便扔到盤子上，因此紀翔那盤擺放整齊、甚至有那麼點餐廳擺盤味道的滷味就顯得格外漂亮。「哇，你明明只是切好而已，為什麼突然變得好高級的感覺？」

　　「有嗎？」紀翔挑起眉毛，看向那盤滷味。「我只是擺好而已。」

　　「唉，大概學音樂的人做什麼都這麼優雅吧。」

　　「少來了。」紀翔翻了個白眼，嘴角笑容倒是溫和。

　　金皓薰也笑了笑。客廳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記者站在一間知名餐廳的門口，聲調高昂地採訪在那裡準備入內用餐的客人。他和紀翔並肩站在餐桌前，安靜地看著電視。

　　因為紀翔要來，所以金皓薰早上還比往年更努力地整理家裡，不過平時的工作忙碌得讓他沒時間打掃，一個早上的臨時抱佛腳也沒能讓他把家裡整理得一塵不染。沙發上還躺著幾件來不及摺的衣服，被亡羊補牢地掛在扶手邊，木頭茶几上還放著好幾份讀過了沒回收的報紙，上頭壓著一本翻得爛爛的食譜，旁邊還有金皓薰從公司帶回來的文件。

　　一言以蔽之，他家的狀態和平常一模一樣，嚴格說來根本不是能夠好好接待客人的狀態，紀翔下午帶著一盒水果，準時到訪的時候，金皓薰還得心虛地把自己那雙穿得快壞掉的拖鞋踢到鞋櫃下藏起來。但是紀翔踏進客廳時沒有顯露半點批判神情，只是溫和地笑著感謝金勇的邀請，然後就坐在還堆放著衣服的沙發上，和他還有老爸一起吃瓜子看電視。

　　一舉一動都格外優雅的紀翔，坐在有一點凌亂的他家客廳，臉上表情淡淡的，看上去卻親切得嚇人。紀翔雖然話不多，但是金勇看上去的確很高興紀翔能來和他們一起過年，這讓金皓薰對紀翔總有種說不出的感激。

　　「……那個……」

　　金皓薰正出神，紀翔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聽說電影台每年都會重播笑傲天際。今天會播嗎？」

　　「欸？你想看嗎？」

　　紀翔淡淡地聳肩，「我聽大家說是台灣電影的經典，所以想看看。」

　　「嗯，」金皓薰思索了下，他前幾天是有在報紙上看到過年期間的電視節目表沒有錯，可是現在完全想不起來，腦袋裡除了工作內容以外什麼也沒有。「呃，應該是會重播沒有錯，但我等等要找一下節目表。」

　　紀翔點點頭，轉過身往廚房的方向走。「我去看看金伯伯需不需要幫忙。」

　　金皓薰張開嘴，看著紀翔穿著樸素長袖棉衫的背影，又想起下午時紀翔一邊剝瓜子一邊看電視的側臉，莫名地出聲喊住對方：「那個，紀翔？」

　　紀翔聞聲回頭。「怎麼了？」

　　「就是……」

　　就是，就是什麼呢？金皓薰搔了搔頭髮。「謝謝你來和我們一起吃飯？」

　　紀翔淺淺一笑，「是我要謝謝你們邀請才對。我知道年夜飯是家人團圓的場合，我打擾你們了。」

　　「不會啦，」金皓薰立刻否認：「呃我的意思是，你也是翱翔天際的一份子嘛，所以、」

　　他抬起頭，紀翔臉上一閃而過的神情讓他瞬間住了口。但是不過一秒，紀翔便瞇起眼睛，甚至親暱而戲謔地露齒而笑。

　　「好了、好了，」紀翔搖著頭打斷他：「翱翔天際的大家是一家人這種話我都聽膩了，想點別的吧，親愛的經紀人。」

　　「欸我真心的耶。」

　　「嗯。」紀翔故作懷疑的樣子瞇起眼睛，笑著走回去廚房裡。

　　金皓薰一個人站在餐廳裡，聞著滿桌的食物香氣，眼裡所見是沒有完全收拾乾淨的客廳，還有正在介紹各大餐廳盛況的電視新聞台，耳邊還能聽見老爸和紀翔在廚房裡交談的聲音，老爸問紀翔敢不敢吃蔥，紀翔則回答他不挑食、什麼都吃。

　　紀翔是對老爸客氣，還是真的什麼都吃？金皓薰好奇地想著，然後他才突然發現，雖然去年夏天後他和紀翔的關係親近了不少，應該算是成為了朋友，但是關於紀翔的很多事情，他都還是不太了解。

　　紀翔喜歡吃什麼、有沒有討厭的食物、會不會對什麼食物過敏，他有沒有喜歡的東西，有沒有……

　　「來來來，可以開飯了。」

　　從廚房走出來的金勇笑呵呵地打斷了金皓薰的思緒。金勇端著陶鍋，裡面是熱騰騰的獅子頭。紀翔跟在金勇後面，手裡還端著乾淨碗筷。

　　金皓薰眨眨眼，想起了去年過年。那時候翱翔天際正面臨大筆債務和旗下無人的困境，他和金勇根本無心過年，兩個人隨便從餐廳外帶了點食物草草了事，金皓薰甚至還在餐桌上一邊安排林芬芬的訓練課程。對比今年，公司的財務終於穩定下來，運行無礙，老爸臉上從頭到尾都是笑呵呵的，親自料理了大部分的年菜，而紀翔站在他們家的餐桌邊，低著頭擺放碗筷。

　　紀翔抬起手撥開落在額前的頭髮，金皓薰不小心和他對上了視線。紀翔抬起一邊眉毛，金皓薰則笑著搖搖頭。

　　他們在各自的椅子上落座，金勇拿遙控器轉到電影台。這時候正在播放每年過年都一定會有的「九品芝麻官」，電影才剛剛開始，主角正嘰嘰喳喳地和他的十三叔交談。

　　「哦，這也是部經典的好電影。」金勇告訴紀翔，「很有趣，你可以看看。」

　　「好的。」

　　「你要是喜歡的話，以後我也可以幫你接喜劇電影喔。」金皓薰湊過去補充。

　　紀翔伸出食指，點在金皓薰的臉頰上，輕輕把他推開後迅速地收回手。「我正在休假，大經紀人。」

　　「皓薰，讓紀翔好好吃飯。」金勇胳膊向外彎，直接把兒子晾在旁邊，往紀翔的碗裡狂夾菜：「來來，紀翔，你吃吃看這個鯧魚米粉。國外應該吃不到這個，老爸我看食譜做的，不知道好不好吃。還有這個東坡肉，聽說這家餐廳做得非常好，皓薰他特別去訂的。」

　　紀翔雙手捧著碗，一一接下金勇往他碗裡夾的菜，聞言轉過頭來看了金皓薰一眼：「你好忙。」

　　金皓薰扮了個鬼臉，自己伸手夾了幾塊滷味。

　　「啊，還有那個啦。老張前陣子跟團去義大利玩，帶了瓶紅酒給我。皓薰，你去拿出來吧。」

　　「老爸，你不要喝酒比較好吧？」

　　「我喝一口就好。而且老爸就算不喝，你和紀翔能喝啊，你拿出來吧。」

　　「可是紀翔還要開車欸。」

　　「那紀翔今天晚上就睡我們家就好啦，你衣服借他就好。明天初一走春，我們可以帶紀翔去陽明山上走走，這樣不是很好嗎？」

　　「呃――」

　　金皓薰慌張地看向紀翔，果不其然看到紀翔也是有些錯愕，但似乎沒有覺得困擾或是厭煩。

　　「紀翔，」金皓薰連忙湊到紀翔耳邊，「如果你想喝，那我就不喝，晚點我再送你回家。」

　　紀翔睨了他一眼，「……我是沒關係。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們過年。」

　　「什麼打擾啊，」金皓薰伸手在紀翔上臂用力拍了一下，紀翔倏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被拍打的地方。「你沒看到老爸多開心嗎？我才要謝謝你真的答應他來跟我們一起吃年夜飯，你不嫌煩就好。」

　　「你呢？」紀翔悄聲笑道，眼神促狹，「你不開心嗎？」

　　「我開心啊！」金皓薰眨眨眼睛，理所當然地回答。他當然開心，雖然說不出這是什麼感覺，但是看到紀翔真的站在他家廚房切滷味，還一起坐在餐桌上吃年夜飯，他當然開心。也許是想到去年紀翔還天天對他冷言冷語，現在卻和他成為朋友吧。「只是你也不要覺得拒絕老爸不好意思，我怕你太勉強。」

　　「嗯……」紀翔垂下眼睛，安靜地想了想，「沒關係。」

　　「真的？」

　　「嗯。」

　　「你們討論好了嗎？」金勇笑呵呵地問。

　　「好啦，好啦，我去拿。」金皓薰從紀翔身旁退開，嘆了口氣之後推開椅子起身。「老爸你真的不能喝太多喔，只能喝一口。一口而已喔！」

　　「好啦，好啦，真囉嗦。紀翔你知不知道，皓薰他小時候啊……」

　　金皓薰嘟著嘴從櫥櫃裡翻出了老爸從朋友那裡收到的紅酒，回過身的那刻，正好看見不知道聽金勇說了什麼的紀翔側過臉，瞇著眼睛、抿著嘴唇，彎起了全然被逗樂的笑容，笑得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金皓薰手裡拿著紅酒，看著這幅景象怔怔出神，一直到金勇喊他，他才連忙又從櫥櫃裡隨便抓了三個杯子回到餐桌。

　　果然過年還是要熱熱鬧鬧的好，金皓薰頭腦發熱地想著。這樣滿好的。

＊林立翔現身
＊章節備註：私設為林立翔x席若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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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翔是在一聲短短的門鈴聲中醒來的。

　　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他確實為了不孰悉的房間而嚇了一跳。從床上彈起身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他昨晚吃完了晚餐後，在金勇樂呵呵的笑聲中多喝了兩杯紅酒。雖然這完全不是能使他酒醉的量，但也沒辦法開車，後來也就真的在金家留宿了。

　　他睡的是金皓薰家裡的客房，或許是因為平時沒有在使用，這大概是整個金家裡面最整齊的一間房間了，床鋪還是金皓薰昨天晚上緊急更換的新床單，被單和床單不成套，卻乾乾淨淨的。

　　他緩緩地把腳放到床下，抬起手耙梳睡亂的頭髮，雙眼望著牆邊那個頗有使用痕跡的五斗櫃和堆放在上面的幾個收納箱，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也不知道按門鈴的人是不是和金家父子約好了的，如果沒有，不清楚金家父子是不是還在睡，自己需不需要去幫忙應門――但話又說回來了，他有這個資格去幫忙應門嗎？

　　紀翔遲遲沒有聽見門外的動靜，於是猶豫地穿起拖鞋，緩緩站起來後踱到門口去拉開了房門。沒想到房間在他斜對面的金皓薰也同時撞開了門，身上穿著寬大的陳舊睡衣，整頭頭髮亂糟糟的。

　　「紀翔，早安。」金皓薰被嚇了一跳，「剛剛是不是有人按門鈴？」

　　「嗯。」

　　「我去開。」金皓薰立刻衝出房門，慌亂中拖鞋還飛了出去落在牆邊。紀翔無奈地看著金皓薰旋風一樣捲去開門的背影，彎下腰去幫忙撿起了經紀人的拖鞋。

　　「金啊――！」

　　紀翔才剛剛轉身往客廳的方向走，就看見打開了大門的金皓薰被門外撞進來的人撲了個滿懷。金皓薰踉蹌地退了兩步，但很快就被門外闖進來的人給大笑著扶好了。

　　「立翔！」金皓薰嚇到破了音。「林立翔！」

　　還在笑著的男人反手關上門，舉起五指併攏的右手後頑皮地行了個禮：「正是我！驚喜吧？」

　　紀翔抓著拖鞋，在原地停下腳步。

　　「你怎麼突然跑來了？」金皓薰手忙腳亂地要去幫林立翔拿拖鞋，林立翔則是笑哈哈地擋開他的手，熟門熟路地自己打開鞋櫃。

　　「我自己來。」林立翔拎出一雙拖鞋，扔到地上，「你真的剛睡醒欸，對不起，我有想到你們可能還在睡，可是我後天就要回美國了，只好趁這個時候趕快來了。是不是太突然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老爸也很想你，我去叫他、」金皓薰回過身，看到安靜地站在客廳角落的紀翔時，露出了真的是腦袋一團混亂的茫然神情。

　　紀翔嘆了口氣，拎著金皓薰的拖鞋走上前，微微彎下腰後放到對方面前。「你的鞋。」

　　「啊。」金皓薰低下頭，這才注意到自己一隻腳上的拖鞋飛了。

　　「哦，」林立翔從金皓薰後面探出頭──這並不困難，他比金皓薰要高了一些些。「是紀翔，對嗎？」

　　紀翔默默地點了點頭。「你好。」

　　「你好，你好，我是林芬芬的哥哥。」林立翔親切地揮揮手，「我常常聽芬芬說你的事情，謝謝你那麼照顧我們家芬芬。」

　　「我沒有做什麼……」

　　「欸你們先聊，我去叫我爸起床。」金皓薰笑著把他們兩人同時往沙發的方向輕推，邊打哈欠邊往金勇的房間走去。林立翔轉過頭，對著紀翔眨眨眼後，逕自溜到雙人沙發上坐下。

　　紀翔有些猶豫地挪了下腳步，最後決定坐在三人沙發的左邊，斜斜面對著林立翔，不會太遠也不會太近。他沒有想到這麼早的時間就會有訪客，於是又不太自在地抬起手順了順頭髮，低下頭看見身上不屬於自己的寬大睡衣，總覺得和林立翔一比，自己真是邋遢得不行。

　　若是仔細一看，林立翔臉上帶著還深受時差影響的疲憊，眼下兩輪黑眼圈，臉色也有點蒼白。儘管如此，林立翔身上那股自由自在、自信滿滿的氣質仍是讓他看上去容光煥發，更別提那張確實很是英俊帥氣的臉龐。

　　紀翔撫平了睡褲的皺褶，思索著是否該搬個話題來聊。

　　「抱歉，突然就跑來了。」林立翔率先打破了沉默。「我這次只回台灣幾天而已，本來是想說給金和金爸一個驚喜……嚇到你了嗎？」

　　「……有一點。」紀翔坦承，但又立刻補上一句：「畢竟是大明星。」

　　林立翔咧開微笑。林立翔半點架子都沒有，笑起來也是親切溫暖，儘管紀翔不太擅長與陌生人聊天，倒也不覺得反感。

　　「唉，說是大明星，我還沒你帥。」林立翔摸了摸下巴，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金的眼光是真的很好欸，居然能找到你這麼好看的人。」

　　「……謝謝。」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是被金皓薰找到，畢竟硬要說起來，他是為了怡青才來台灣的。

　　「嗯――」林立翔坐直身子，很快地朝金勇的房間瞥了眼後，向著紀翔的方向傾身並且壓低了聲音：「對了，我想問你、」

　　「立翔啊！你怎麼沒跟我說一聲就跑來了？」

　　金勇爽朗的大嗓門截斷了林立翔的句子，林立翔立刻像是被電到一樣跳了起來，紀翔莫名地也一起蹦起身。

　　「金爸啊，我好想你！」林立翔蹦蹦跳跳地穿過茶几，活潑地給了笑呵呵的金勇一個大擁抱。金勇抓著林立翔噓寒問暖，林立翔則活力十足地一一回答金勇的問題，紀翔挺佩服他的，以一個才剛剛從美國回來不久的人來說，林立翔實在太有精神了。

　　「立翔以前就常常熬夜趕戲啊什麼的，應該滿習慣日夜顛倒了。」

　　金皓薰湊到紀翔身邊耳語，也不知道金皓薰是怎麼看出紀翔在想什麼的。

　　紀翔面無表情地低下頭：「……我以後也得熬夜趕戲嗎？」

　　金皓薰抿起嘴唇，露出一副討好諂媚的心虛笑容。紀翔嘆了口氣，伸出食指把金皓薰的臉推開。

　　「我爸打算帶你們一起出去吃早餐，就在巷口而已。」金皓薰看著熱熱鬧鬧地寒暄的他老爸和老友，「你會介意嗎？」

　　「介意什麼？」

　　「我想說你和立翔不熟……」

　　「沒關係。」

　　「真的嗎？」金皓薰難掩擔憂，「我可以買回來跟你一起吃，或是、」

　　「那也是你的朋友，你不想多和他聊聊？」

　　「我擔心你覺得無聊啊。」

　　紀翔淡淡地看了金皓薰一眼。「想太多了，親愛的經紀人。」

　　金皓薰動了動嘴，還想說點什麼，金勇就笑呵呵地趕著他們回房間換衣服，準備出門吃早餐。紀翔要關上房門前，聽見金勇邀請林立翔吃完早餐後和他們一起上陽明山去走走，林立翔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紀翔其實挺習慣這種自己身為局外人的場合。以前還在讀書的時候，放假期間和歐怡青相約旅行，為了節省旅費而住在青年旅館，擅長交友的歐怡青總是很快就和其他旅客打成一片，而紀翔就是默默地坐在角落，不會因為歐怡青冷落他而生氣，反而鼓勵歐怡青喜歡聊天就去多多聊天。歐怡青知道他不喜歡和陌生人互動，也不會勉強他。他並不會覺得獨自一人有哪裡不好，坐在旁邊聽別人聊天偶爾也挺有意思的。

　　不過林立翔的臨時加入竟意外地完全沒有讓紀翔有成為局外人的感受。金皓薰一直很顧慮紀翔，金勇一視同仁地拼命要三個孩子多吃一點，而林立翔也是個心細的人，盡是揀些金皓薰在高中時候的趣事說給紀翔聽，沒讓紀翔無聊到。

　　紀翔隱約覺得林立翔很想和自己多聊聊，這本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紀翔知道有些人會覺得要和朋友的朋友也成為朋友。但一直到他們一同驅車上山，在一處平緩的健行步道停車場停好車，紀翔才發現，林立翔是真的有話想跟自己說。

　　他和金勇聊了幾句之後，就把金勇託給金皓薰，然後不著痕跡地拉著紀翔落後，和金家父子隔了一小段只要壓低聲音就不會被聽見的距離。

　　「紀翔，」林立翔低聲問道：「翱翔天際現在還好嗎？」

　　紀翔眨眨眼。「為什麼問？」

　　「我想金……皓薰一定不會跟芬芬說真實狀況，雖然芬芬滿聰明的，但是芬芬年紀太小了，大概也看不完整。皓薰不會跟我說實話，金爸也要我別擔心。」林立翔苦笑著攤開雙手，「我只好問你啦。」

　　畢竟是冬天，儘管出來踏青的人還滿多的，山上的風依舊帶有寒意。紀翔拉緊了大衣的領口，斟酌著開口：「本來應該是真的滿不好的，最近好轉了。」

　　「所以是真的好轉了。」林立翔安心地微笑，但目光又很快地閃了一下：「那阿威被賀總欺負的事情也是真的囉？」

　　「是真的。」

　　林立翔小聲啐了一口，紀翔聽不清楚，但似乎是聲粗話。「哼，我就說，這些經紀公司沒個好的。SD兄弟呢？也真的是惡意跳槽嗎？」

　　紀翔本來下意識便要同意，但是去年夏天當金皓薰流鼻血時，向金皓薰伸出了援手的丹尼斯的臉上神情驀地閃入腦海。紀翔嚥下了答案，不置可否地輕輕「嗯」了聲，低下頭數著腳下踩過的木棧道木板。「……他們可能沒想清楚。」

　　「哼？」林立翔冷淡地哼了下，在迎面而來的一群登山客向他投去視線以前迅速地拉高了口罩，幾乎要把眼睛也蓋起來。「沒想清楚？唉，你果然和芬芬說的一樣是個好人。」

　　那是什麼意思？紀翔挑起眉毛，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林芬芬到底都怎麼形容自己的。

　　林立翔沉默了半晌後，笑著嘆了口氣，「抱歉啊，莫名其妙問你這麼多問題……我只是真的很擔心金和金爸。他跟你說過我高中畢業後在他們家住了一段時間的事情嗎？」

　　「嗯。說是你離開家上台北自己工作。」

　　「說得真委婉。其實我就是耍叛逆離家出走啦。」林立翔哈哈一笑，「我從高中就認識皓薰了，他那段時間過得滿辛苦的，他……欸我不確定能不能說這麼多，雖然我看你都能在他們家吃年夜飯了──我在說什麼，對不起，我累了。」

　　「我知道。」紀翔淺淺一笑，「時差。」

　　「對。」林立翔用力地搓揉眉間提神，「我每次只要作息亂掉就會過度亢奮。我剛剛說到哪了……哦對，皓薰那時候過得很辛苦，但是他從來都不會跟別人說，都自己憋著。他就是這種個性，所以我知道我問他沒用，只好來問你。」

　　紀翔靜靜地聽著。金皓薰走在他們幾步遠的前方，挽著金勇的手，父子倆說說笑笑的，時不時回過頭來指著某處山景要他們看。

　　林立翔抬手和回頭來找他們的金皓薰打招呼，掩藏在口罩後的嘴巴則繼續動個不停：「然後我其實認識SD兄弟。我工作比較上軌道的時候金爸正好簽了SD 兄弟，還找我去跟他們聊過。金爸是真的對他們很好，我常常看到金爸在電視台啊或唱片公司之類的地方跑來跑去，給SD兄弟的出道鋪路。皓薰大學畢業之後就在金爸的公司一起工作，我跟他說過不只一次，如果SD兄弟要出道，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我一定會幫，我可以去跟映彤姊談唱片合作，或是去和王導談配角加戲。皓薰全都拒絕了，說這樣是在利用我們的友情什麼的，金爸也說不能麻煩我，兩個人忙得團團轉，最後這兩兄弟居然給我跳槽，所以我才這麼生氣。」

　　紀翔咬著嘴唇，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完全能夠想像金皓薰忙得亂七八糟的模樣。

　　林立翔暫時安靜了下來，望著步道邊的山景若有所思，紀翔也順著沉默浸到自己的思緒中。

　　他知道SD兄弟跳槽之後，金皓薰是如何焦頭爛額地挽救公司。但是他從沒想過，在SD兄弟跳槽之前，金皓薰就已經很辛苦了。

　　他現在能夠接演電視劇的配角，多半是因為自己的外型還過得去、對觀眾來說有新鮮感。但是這之後呢？他如果只是得過且過地做好工作，而不是像關古威或者林立翔這樣更加努力精進，他以後還有辦法繼續成為金皓薰的助力嗎？

　　「抱歉啊，剛剛都是我在說話，」林立翔在走上一段緩坡時再次開口，因為是爬坡、他又戴著口罩，聽上去有些喘：「會不會無聊？」

　　「不會。」

　　「啊，受不了了。」林立翔終於一把扯下口罩，轉過來對著紀翔露出一張苦瓜臉。「爬山戴口罩太悶了。」

　　紀翔淺淺笑了下。

　　林立翔把口罩摺好了塞進口袋，「說到皓薰，我還有件事情想問你。」

　　「怎麼了？」

　　「他是真的有流鼻血對不對？去年？」林立翔很快地往金皓薰的方向偷看了眼。金皓薰正專心地扶著金勇，完全無暇注意他們這邊。「他後來還好吧？」

　　林立翔會知道這件事，是金皓薰跟他說的、還是林芬芬說的？紀翔分神了一會，但沒有分心太久。「他後來沒有再流過了，大家都讓他多休息。」

　　「那就好。唉，早知道去年我就晚一點再出國……」

　　林立翔重重地吁了一口氣，那樣子讓紀翔發覺這也許不是第一次發生類似的事情了。「他以前、」他不自覺地開口，但立刻擔心自己太唐突而住嘴。

　　林立翔揚起眉毛，好奇地歪過頭。「怎麼了？你要問什麼？」

　　「……不好意思。」紀翔垂下視線，「我是想問，皓薰以前也有這樣過嗎？你的語氣聽起來像是以前也有這樣過。」

　　「你太拘謹了啦，對我不用這樣。」林立翔好笑地用拳頭輕輕撞了下紀翔的肩膀。「金他啊……他……欸，怎麼說呢……」

　　林立翔懊惱地蹙眉，齜著牙齒發出嘶嘶聲，苦思著該說什麼：「他高中的時候，阿姨……他媽媽就已經不在了，金爸忙工作，所以他很多時候有事都會自己扛著不說。流鼻血什麼的倒是沒有，只是他有一次被隔壁班同學欺負，被我發現的時候身上都是傷口，就算是這樣他也都不說，如果我沒發現的話他大概也打算穿外套蓋過去就算了。我想帶他去醫院，他居然還說怕醫院報警把事情鬧大害金爸要趕回來，你說是不是很扯？」

　　被欺負，身上都是傷口。

　　紀翔眼尾一抽，忍不住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很多啦，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那傢伙了。」林立翔沒好氣地揚起下巴往金皓薰的方向點：「反正他超雞婆，別人出事他一定要幫，他自己有事情都不准別人管。欠照顧。」

　　「……欠照顧是什麼意思？」

　　「嗯？喔，喔，」林立翔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幾秒才忍不住輕笑出聲。「啊對，我記得芬芬說你是國外長大的。欠照顧就是很需要別人照顧，大概能這樣解釋。」

　　紀翔悶悶地點點頭，有些粗魯地用休閒鞋尖將一顆小石頭給踢到一邊去。

　　從林立翔那裡聽來的金皓薰，似乎從來就沒有什麼時候過得輕鬆愉快。這讓紀翔覺得煩燥。

　　但如果金皓薰是這樣長大的，將所有的煩惱所有的痛苦都揣在自己懷裡不欲為人知，他到底又是怎麼長成這樣好的一個人，到底又是怎麼成為笑起來這樣溫暖的一個人？

　　紀翔抬起眼睛。走在他們前面的金勇是身體不太好、金皓薰則是缺乏運動，兩個人都走得氣喘吁吁，站在路邊稍作休息。他們兩個人不知道在談什麼，臉上都帶著笑，金皓薰轉過頭來看到他們，舉起手來用力揮了揮。

　　紀翔停下了腳步。那個笑容映著山景，襯著薄霧中的陽光，浸著年節初春微寒的空氣，看上去那樣溫暖耀眼。

　　金皓薰總是這個樣子。在炎夏帶著清爽、在初春帶著溫暖，在那間看得出收拾痕跡卻還是些許凌亂的客廳裡低著頭笑得靦腆，在年夜飯的餐桌邊看著滿桌的年夜飯、對著他笑得開懷。金皓薰有心事的時候臉上總是藏不住憂心，笑起來既使人安心又使人無法放心。

　　「……立翔。」

　　「嘿，」林立翔揚起微笑，「怎麼了？」

　　「我可以請問你的電子信箱嗎？」紀翔轉過身，拘謹地垂下頭請託：「不　道如果我以後有些演技上的問題，可不可以請教你？」

　　林立翔詫異地眨眨眼睛，但立刻就咧開了嘴。「那有什麼問題？儘管來、隨時來！唉，等我回台灣的時候我搞不好就要被你擠下去了。」

　　「……怎麼可能。」

　　「太謙虛了吧。」林立翔呵呵笑著拿出手機，「來來，先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我把信箱傳簡訊給你。有需要的話我也把我在美國用的號碼給你吧。」

　　「怎麼了怎麼了？」大概是他們兩個在後頭聊得太久，金皓薰小跑步著趕了過來，額頭上還貼著一層薄汗。「你們已經在交換聯絡方式了？欸？你們變成朋友了？」

　　「羨慕嗎？」林立翔一副炫耀神色地搭住金皓薰的肩膀。

　　金皓薰震驚地瞪著紀翔。他就算不開口，紀翔也能看出金皓薰在想什麼，無非就是金皓薰花費了快一年時間才讓紀翔軟化，憑什麼林立翔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得到了紀翔的信任。

　　紀翔默默地在收到林立翔的簡訊後將手機收回褲子口袋。金勇在前方，已經和幾個登山團的老人家聊了起來。金皓薰哭喪著臉，被林立翔勾著肩膀往前拖，林立翔還絮絮叨叨地問金皓薰今天晚上要幹嘛，要不要一起去19號酒館吃晚餐。

　　「紀翔、紀翔！」

　　金皓薰回過頭，向著還在原地發呆的紀翔招手，「快過來呀，你怎麼在發呆？」

　　紀翔抬起頭，邁開腳步，迎著站在陽光下的金皓薰前去。

　　他們在陽明山上玩了一整天，最後也接受了林立翔的提議，要一起到19號酒館去吃晚餐。不過金勇已經累了，想要先回家休息，於是他們先把金勇送回家後，便三個人一同往19號酒館出發。

　　「不過立翔，為什麼是19號酒館？」負責開車的金皓薰握著方向盤，時不時轉頭確認後照鏡，一邊不解地嘟噥：「雖然他們的小菜是滿好吃的啦，但畢竟是下酒菜，不能算正餐吧。」

　　「真有臉說。」副駕駛座的林立翔靠在車窗上，因為時差的關係而睡眼惺忪，「也不知道是誰買小餐包當午餐喔。」

　　「……紀翔，你打我小報告嗎？」金皓薰震驚地從後照鏡瞪向後座。他真沒想到紀翔是這種人！

　　紀翔雙手抱著胸，事不關己地別開視線。

　　「嘿嘿，紀翔現在是我好兄弟，你別想瞞我了，金。」

　　「紀翔怎麼就變成你的好兄弟了！」太不公平了！這才一天不到欸！

　　「哇，吃醋吃成這樣，你這麼愛我嗎？」林立翔豪不害臊地哈哈大笑。「好啦，開玩笑的。其實我本來想說去民歌，但是莫叔去年把店收起來了。所以我就想那剛好去19號，順便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嗯？你晚上跟人有約喔？」金皓薰好奇地歪過頭，接著又立刻想起不愛與陌生人來往的紀翔也會和他們一起吃晚餐，而皺起眉頭，「你怎麼不先說啊？」

　　「抱歉啦。我想說你其實也算認識她，而且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說。」

　　「那也要先說啊。」金皓薰翻了個白眼，「紀翔，你願意一起去嗎？如果你會介意的話，我就先送你回家。」

　　「我不介意。」後座的紀翔淡淡地回答：「剛剛林立翔跟我說過了，我跟他說沒關係。」

　　好啊，都這樣，他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愈想愈不公平。金皓薰沒好氣地瞪了林立翔一眼，林立翔心虛地給了他一個欠揍的俏皮笑容。可惡，這些仗著臉好看就為所欲為的傢伙。

　　「是童靖陽嗎？」

　　「不是小童。」林立翔笑著擺擺手，「我跟他明天才吃飯，喔還有阿威，他們兩個人說要削我一頓大的……」

　　「那你是要介紹誰給我認識啊？」金皓薰一頭霧水地追問。林立翔要介紹給他的人，又說他其實也認識，應該也沒什麼好介紹的才對啊。「哦，難不成是D-MAX的誰想要回來唱歌嗎？」

　　「呃，不是D-MAX。」林立翔突然有些緊張了起來，「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他們很幸運地在附近路邊找到一個停車位。林立翔獨自一人走在前方，腳步有些急促，金皓薰和紀翔跟在後頭，有點看不懂老朋友的行為。

　　19號酒館是民歌餐廳收起來之後，最多業界人士在工作結束後過來小酌一杯的地方，他們才走到19號酒館所在的那條路上，金皓薰就看到幾個打過照面的電視台工作人員有說有笑地走進酒館。林立翔突然腳步一轉，往旁邊的巷子走進去，金皓薰差點沒煞住腳，困惑地朝林立翔招手：「欸，去哪裡啊！門口在那裡啊！」

　　「過來過來！」林立翔只是回過頭，抬手示意他們兩人跟上。金皓薰茫然不解地抓了抓鼻子，匆匆趕上對方的腳步。

　　巷子裡大多是一般民宅，和外面大馬路相比幽靜許多。林立翔又帶著他們往一條小巷子拐進去，金皓薰這才發覺林立翔是帶著他們往19號酒館的後門走。

　　「要走後門哦？」金皓薰跟著林立翔在一扇不起眼但整理得很乾淨的鐵門邊停下。「你怕被認出來？」

　　「不是啦。」林立翔按著後頸，笑得幾乎可以說是羞赧，這讓金皓薰更看不懂了。「我──」

　　林立翔還沒把話說完，他們面前的鐵門就突然被推開了。 19號酒館的老闆席若芸站在鐵門後，長長的頭髮在腦後簡單地挽了個髻。她看著他們微微一笑，笑容溫柔和婉。「你們來啦。」

　　「若芸。」林立翔上前兩步。金皓薰低下頭，大腦花了大約五秒的時間才處理好眼前看到的畫面──林立翔牽起了席若芸的手，向著她微笑。他對天發誓，他從來沒看過林立翔臉上出現過這種表情。

　　啊？

　　席若芸轉過來看著金皓薰，淺笑著打招呼：「你們好呀。」

　　「不好意思打擾了。」紀翔禮貌地回應。「我是紀翔。」

　　「我知道。」席若芸點點頭，「平常謝謝你對我們酒館的支持。」

　　金皓薰還有些反應不過來，還是紀翔在旁邊默默推了他一把，才開口回話：「叫我皓薰就好了，席──席老闆。」

　　「喊我若芸就好了。」席若芸向門後退了一步，「你們先進來吧。」

　　門後是一段小小窄窄的走廊，盡頭拐角能夠隱約看見通往19號酒館的門，在這裡就能隱約聽見酒館內的熱鬧聲響。廚房就在左邊，裡面整理得很是乾淨，服務生忙碌地進進出出。另外還有幾扇門，大概就是廁所或雜物間。席若芸帶著他們往左邊轉，那裡有一道樓梯，金皓薰這才知道原來這裡還有二樓。

　　踏上二樓後，他們首先看到的是類似客廳的地方，另外還有三間關著門的房間。這裡的布置很溫馨，色調也很柔和，放著幾張不成套但依舊協調的灰色扶手椅，大概就是19號酒館的員工們休息聊天的地方。

　　「過年的時候為什麼還要營業呢？怎麼不放假休息一下？」林立翔一邊爬樓梯，一邊絮絮叨叨地問道。

　　「有電視台的製作人特別拜託我，說今天想要包場聚餐。」席若芸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笑著答道。「有些工讀生也說想要工作，所以我還是開店了。」

　　「唉，大過年的。」林立翔環顧著二樓，又難掩擔憂地問道：「妳平常有好好回家睡覺吧？沒有睡在這裡吧？」

　　「沒有。」席若芸講話的聲音柔柔的，配著小客廳布置的溫暖黃光，讓金皓薰整個放鬆了下來。她轉過來看著金皓薰：「你們餓了吧？我剛剛自己弄了些菜，希望你們吃得習慣。」

　　想都沒想到會讓19號酒館老闆娘親自下廚，金皓薰連忙陪笑：「麻煩妳了，真不好意思。」

　　「我很想念妳做的菜。」林立翔笑著拉起席若芸的手。他那樣子幾乎能算得上是撒嬌了，聲音還溫柔得金皓薰起了一整身的雞皮疙瘩。

　　席若芸低下頭，羞赧的神情一閃而過，但很快又回到平時工作時的禮貌微笑：「那等等多吃一點吧。你們先在這裡坐一下，我下樓去拿上來。」

　　「我一起去。」林立翔著急地要跟上，被席若芸輕輕推了回來。

　　「我想你應該先跟皓薰解釋一下。」席若芸搖搖頭，帶著歉意對在旁邊傻住的金皓薰笑了下。「你是不是什麼都沒說就把他帶來了？你嚇到他了。」

　　「可是……」

　　「我去吧。」一直默默不語的紀翔站了出來，席若芸想了想，笑著道謝後便領著紀翔一起下樓，還能聽見兩人途中語調平淡地寒暄，說聲新年快樂什麼的。

　　金皓薰呆呆地看著席若芸和紀翔離去的方向，嘴巴開著闔不起來。

　　「金啊，你口水要滴下來了。」林立翔毫不留情面地伸出手，推著金皓薰的下巴把他的嘴闔起來。更過分的是他這麼做的時候，眼睛都還盯著樓梯口。

　　「什麼鬼！」金皓薰終於回過神，一把抓住了林立翔的肩膀，強迫這位目前出國深造的藝能天王轉過來看著自己：「什麼──你們在交往嗎？」

　　林立翔緊張地眨眨眼，「對啊。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事情啦。」

　　「什麼意思！」金皓薰震驚地抓著老友猛搖。

　　「我知道你認識若芸，但是你不知道她是我女朋友嘛。她還有寫信跟我說你還跑來19號酒館這裡發名片……欸對，我忘記問你這件事。你都得來這裡發名片了，怎麼沒跟我說公司狀況差成那樣？害我很擔心欸你知道嗎，但又不敢問你、」

　　「現在是說這件事的時候嗎！」金皓薰咬牙切齒地摔開林立翔的手，「欸不是，當年有雜誌報導說拍到你們兩個的照片，你還跟我說他們亂寫！」

　　「上報的那時候還沒……那時候狀況還有點複雜，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說的。」林立翔舉起雙手，雙眼跟著在小客廳裡來回踱步的金皓薰移動。「你是第一個知道的。」

　　「我不是在意我是第幾個知道的啦！」金皓薰沒好氣地回道。「席若芸？林立翔，你認真的嗎！」

　　林立翔放下雙手，謹慎地微微揚起下巴。「怎麼了嗎？」

　　「什麼怎麼了？你既然跟席若芸在一起，你應該最清楚人家以前、」金皓薰把自己的頭髮抓得和思緒一樣一團亂，一時間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心頭這股慌亂和怒氣是哪來的。「她，她……」

　　金皓薰雙手扠在腰上，氣到都快笑出來了。

　　林立翔的神情更加緊張了，還有些不敢置信的錯愕，「金，你……」

　　「席若芸她，」金皓薰豎起食指，不讓林立翔說話，「她以前過得那麼辛苦，你怎麼好意思丟下她自己一個人出國？」

　　林立翔愣了下：「欸？」

　　「還『欸』咧，你欸什麼？」

　　「剛剛有一瞬間我以為你，你要因為若芸以前的工作，就說你反對什麼的。」林立翔緊繃地傻笑了聲。金皓薰本來就莫名其妙地在氣頭上，現在聽林立翔這麼一說，真的差點把旁邊那張扶手椅抬起來砸人。

　　老爸曾是從影多年的演員，退居幕後之後經營的也是經紀公司，演藝圈的各種八卦金皓薰聽得不比別人少，當然更清楚席若芸曾經接演過三級片。

　　但是那又如何？席若芸的演技好得沒話說，老爸也曾經因為工作的關係和席若芸接觸過，對那個低調的女孩子除了稱讚還是稱讚，說席若芸謙虛、敬業，對人也和善，非常有自己的堅持和目標，絕對不是為了搏一時的注意而譁眾取寵的簡單人物。

　　金皓薰也聽說過席若芸的家庭狀況，多少能推論出席若芸是為何儘管實力出眾，仍偶爾會接下一些以清涼為主的寫真集拍攝工作。對於這樣的演員，金皓薰除了敬佩也還是敬佩。當初林立翔和席若芸曾經被狗仔拍到一起在淡水海岸邊散步，金皓薰還暗自為兩人擔憂，他很清楚林立翔對未來的規劃和目標，而八卦媒體都是嗜血的，誰知道席若芸會被媒體如何對待。他儘管相信林立翔不是隨便對待女孩子的那種人，但是過去因為這種流言蜚語而不得不分手的也是大有人在。

　　他不希望看到好朋友和一個這麼好的女孩子碰到這種困難，看到八卦報導時還偷偷跑去找林立翔問。林立翔斬釘截鐵地說他們只是朋友，當時是兩個人工作結束後順便去散散心。金皓薰也就相信了。

　　幾年前席若芸退出演藝圈，看來也過得還不錯，金皓薰也為對方開心。可是他萬萬沒想到當初林立翔說的「只是朋友」是唬爛，然後都和人家在一起了，還跑去美國這麼遠的地方去進修去工作，把席若芸自己一個人留在台灣。又不是不知道人家以前過得多辛苦，還不好好照顧她。

　　現在自己跑出國的林立翔還說以為金皓薰是個瞧不起善良的席若芸的王八蛋。就算林立翔嘴巴裡說只有一瞬間，但誰知道他是不是就因為覺得金皓薰是這種人，才拖到今天才告訴他？

　　他就這麼讓人無法信任嗎？他沒辦法讓人安心的嗎？

　　哇，殺人誅心。愈想愈難過，他快難過死了。啊他要哭了。

　　「什、喂！金你別哭啊！」林立翔也沒想到金皓薰站在那裡，臉上表情一下生氣一下又快笑出來，最後還乾脆皺著臉眼眶泛淚，整個人慌了手腳。「對不起啦，我完全不覺得你是那種人，所以才會第一個跟你說的啊？剛剛是我太緊張才講錯話，我也是因為不相信你會講那種話才自己嚇自己的啊！你別哭啊！」

　　樓梯上驀地響起一陣腳步聲，紀翔端著兩大盤家常菜上樓來，二話不說地把兩個盤子往被沙發圍繞在中間的小茶几上一放後，抽了幾張面紙塞到金皓薰臉上。金皓薰賭氣似地從紀翔手中奪過面紙，用力擦掉差點就要落下的眼淚，眼角餘光瞥見紀翔冷淡但不掩譴責地打量著還在慌的林立翔，那副表情讓金皓薰覺得好笑，於是他就笑了。

　　「你是氣到笑的嗎？」林立翔也嚇到快哭了。「拜託別和我絕交啊金，我真的錯了。」

　　「吵死了啦。」金皓薰哽咽著把溼透的面紙扔進正巧在腳邊的垃圾桶，他身邊的紀翔已經把面紙盒捧在手裡讓金皓薰抽。他感激地看了紀翔一眼。「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我知道啦。」

　　「靠，」林立翔嚇到連粗話都說了出口：「我十年沒看過你哭了，你差點嚇死我。」

　　「你下樓去幫若芸拿碗筷啦。」金皓薰毫不客氣地飛起一腳，踹在多年老友的小腿上。「隔了一年才回來後天就又要出國，今天早上居然還先跑我家而不是來找她，你真的是有夠糟糕，鮮花插在牛糞上。」

　　「你和金爸以前照顧我那麼多，我、」

　　「快滾下樓去幫若芸，要囉嗦就等等吃飯再囉嗦。」

　　金皓薰三兩腳把林立翔踹去樓梯口，林立翔下樓前還不停擔憂地探頭來看，金皓薰實在受不了了，作勢要拿擤鼻涕的面紙丟他，那位帥氣有餘智商堪憂的藝能天王才縮頭逃跑。

　　金皓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脫力般往牆邊的扶手椅倒下去，整個人陷入柔軟的椅面裡。紀翔什麼也沒說，只是安安靜靜地在他旁邊的那張扶手椅上坐下。

　　他們面前那張小茶几上擺著的兩盤家常菜還熱騰騰地冒著煙，是19號酒館沒有的菜色，很簡單的豆干炒肉絲和炒青菜，香氣撲鼻，是讓人一聞到就會想起家的味道。

　　金皓薰的思緒雜亂，一些他以為都忘得差不多了的回憶零零碎碎地閃過腦海，他甚至想起了已經走了好幾年的老媽。真奇怪，這些事情明明都跟林立翔和席若芸無關。

　　他一隻手靠在扶手上，疲憊不已地撐著額頭。他瞪著小茶几發了好一陣子呆，才想起紀翔還坐在旁邊。

　　紀翔是第一天認識林立翔，先前也不認識席若芸，一來就看到這種混亂場面，想必會覺得很尷尬。他坐直身體，想要和紀翔道歉，沒想到剛剛轉過眼睛就和紀翔對上了視線。

　　「你還好嗎？」紀翔遲疑了一陣，低聲詢問。

　　「嗯，沒事啦。」金皓薰歉疚地笑笑，「是不是嚇到你了？對不起。」

　　「你沒什麼好對不起的。」紀翔垂下眼睛，垂放在雙膝間的雙手手指交握，右手拇指在左手拇指上來回摩娑。「……你為什麼哭？」

　　「嗯？」金皓薰眨眨眼睛。

　　「你剛剛哭了。」

　　「呃，」金皓薰難為情地縮起脖子。「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欸。就突然……」

　　「你，」紀翔欲言又止，「……你是不想看到林立翔有交往對象？」

　　「為什麼不想？」金皓薰被紀翔的問題弄得滿頭問號，一下還以為紀翔是在開玩笑，沒想到紀翔一臉認真，弄得他莫名有點尷尬：「他有女朋友是好事啊。雖然對芬芬來說不一定是好事就對了。欸對，他跟芬芬說過了沒啊？唉，為什麼立翔做事都這樣子……」

　　紀翔打斷了他下意識開始的碎碎唸，「那你為什麼哭？」

　　金皓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欸，可能因為生氣吧，我有時候一生氣眼淚就會飆出來。」

　　「生氣？」

　　「對啊。立翔這樣真的是──哦對，你以前不在台灣所以沒聽過。就席老闆她以前也是演員，生活過得比較辛苦，我沒想到立翔都和人家在一起了還說出國就出國，所以有點生氣啦。」

　　紀翔微微歪過頭，「哦。」

　　「嗯。」金皓薰靠在扶手椅上，對著自己那沒來由的怒氣覺得好笑。「其實想想真的也沒什麼好生氣的，大家都成年了，只要立翔和席老闆有講好就好了。不知道我在氣什麼。」

　　「……可能因為你很雞婆吧。」

　　「你從哪裡學來這個詞的？」金皓薰詫異地瞪圓眼睛，他很肯定紀翔才剛學會這個詞沒多久，這兩個字紀翔甚至連音都發不準，還掉了點經過大量訓練後才改掉的口音出來。

　　紀翔聳聳肩，「個人隱私。」

　　又這句，討厭鬼。

　　金皓薰對紀翔扮了個鬼臉，撐著臉頰發起呆來。發呆發著發著，他的視線就不由自主地往紀翔的臉上飄。

　　紀翔右手手肘靠在膝蓋上，右手掌心蓋著下半臉，也望著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金皓薰盯著紀翔平靜的側臉，突然想到剛剛他上樓來的時候對林立翔露出的責備眼神。

　　「紀翔？」

　　紀翔轉過頭來：「嗯？」

　　「你應該沒有真的生立翔的氣吧？」金皓薰有些憂心：「立翔是個好人，而且要是你以後有什麼演戲的問題，他可能比我還更能幫上你的忙，所以你、」

　　「你別想太多。」紀翔皺起眉頭，金皓薰以為他要生氣，沒想到紀翔只是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我不會討厭你的朋友。」

　　金皓薰歪著頭，總覺得紀翔這句話還有更深的意義，又似乎沒有。紀翔的微笑使他安心，使他腦袋裡面的紛雜思緒悄悄沉澱下來。

　　紀翔真的是個很好的人。金皓薰因放鬆而慵懶的腦袋迷迷糊糊地想著。紀翔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跟他在一起就覺得安心，能夠和他成為朋友真是太好了。

　　「久等啦！」樓梯上終於響起腳步聲，林立翔兩手都端著托盤，分別放著白飯和小菜。「來吃飯吧！」

　　席若芸跟在林立翔身後，手上只拿著飲料和杯子。金皓薰和紀翔同時起身要上前幫忙，卻不小心差點撞在一起。

　　金皓薰下意識地看了紀翔一眼，紀翔也正看著他。兩人一對上視線，紀翔便微微歪了下頭，臉上不帶笑意、眼神卻不失柔和。

　　他別過眼睛，從林立翔手上接過白飯，拉開微笑和席若芸聊起天來。



　　／

　　金皓薰總感覺家裡的氣氛不對。

　　最近媽媽的身體似乎不太好，他放學回家後常常看到媽媽臉色蒼白地從房間裡走出來，微笑著說抱歉啊小薰、我午覺睡得太久了，我們一起準備晚餐好嗎？

　　老爸公司很忙。金皓薰聽到老爸到處打電話、將行程排開，好不容易喬了個時間陪媽媽去醫院看病。金皓薰因為上課的關係沒辦法去，他原本想請假，但是媽媽溫柔地笑著摸摸他的頭髮，說小薰你乖乖上課吧，媽媽沒事的。

　　爸媽從醫院回來之後，金皓薰發現老爸的臉色很差。他驚慌地問媽媽是不是生重病了，老爸只是苦笑著說，沒有，老爸只是很愧疚，應該要多花點時間陪老婆的。

　　他問媽媽，媽媽也笑著說沒事沒事，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治療。不會有事的。

　　外公外婆從南部趕上來，在家裡的客房住下，說要讓媽媽專心養病，這段時間小薰晚餐就吃外公外婆煮的菜好不好呀？

　　外公外婆煮的菜很好吃，臉色蒼白的媽媽也吃得很開心，臉色紅潤。金皓薰相信了媽媽說的，她只是需要時間養病、需要時間休息。她會好起來的。

　　爺爺奶奶、平日工作繁忙的大姑姑和小阿姨每個周末都會來，送了很多他們自己養的雞肉鵝肉，煮雞湯、還有媽媽愛吃的鵝肉麵。金皓薰吃得都快圓了一圈，但媽媽居然還有點瘦了。

　　金皓薰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他只能讀書，努力地讀，帶回一張張成績優異的模擬考成績單，讓所有人都笑得合不攏嘴。家裡有朋友來和媽媽聊天時，平時低調的媽媽總會忍不住稱讚起皓薰，說他是個讓人放心又安心的孩子。

　　他做家事，他努力讀書。儘管媽媽愈來愈瘦，老爸待在家裡的時間愈來愈長，外公外婆的臉色愈來愈凝重，他都覺得這是暫時的。媽媽很快就會好起來，因為大家都這麼說。他們很快就能像以前那樣，只要放學一回家就能聽見媽媽在客廳裡一邊讀雜誌一邊哼歌的聲音，晚上能和媽媽一起笑著坐在餐桌上吃晚餐，打賭老爸會在幾點的時候回到家裡。

　　然後那一天，他正坐在教室裡，他還記得那一堂課是物理課。他很不擅長物理，下課的時候經常得追著老師，花費大把的時間搞懂那些位能動能什麼的東西。他坐在課堂上，腦袋被黑板上的那些東西弄得一片混亂，突然班級導師從教室後門進來，走到金皓薰的位置邊，在全班同學的好奇注視下彎下腰，在金皓薰的耳邊低聲耳語，說他小阿姨來學校接他。

　　他渾渾噩噩地跟著導師走出教室時，腦中想的都還是物理老師在講的東西。E=mg x h，因物體的高度改變，或物體本身彼此的相對位置改變所儲存的能量，稱作位能。一根羽毛和一顆鐵球從相同高度落下時，會同時落地。

　　他和那根羽毛與那顆鐵球一同自高處落下，悄然無聲地在那些嗡嗡作響的物理公式中粉碎成片片。

　　這頓晚餐吃得很久，一直到晚上十二點，金皓薰才和紀翔一起離開19號酒館。

　　時隔一年多才和林立翔見面，金皓薰有很多話能和對方聊。林立翔對翱翔天際新簽的藝人們很有興趣，說明年過年回來一定要和大家見個面，金皓薰也很好奇林立翔這一年來在紐約的生活和收穫。林立翔眉飛色舞地談起他半年後即將出演的音樂劇，還說以後等他回台灣一定要和金皓薰一起合作策畫屬於翱翔天際的音樂劇。

　　「我知道阿威對音樂劇一直很有興趣，正好他在翱翔天際，到時候就請他來主演。」林立翔小酌了兩杯啤酒，整個拉開了嗓門在說話，可能是一年來天天排練音樂劇的關係，他講起話甚至有點像在唱歌。

　　席若芸時不時會離開座位，下樓去幫忙酒館的事情。而紀翔就是靜靜地聽林立翔說話，偶爾會面露淺淡微笑，看上去沒有以前那麼生人勿近了，甚至會在聽見一些經典音樂劇的時候開口加入談話。紀翔畢竟是主修音樂出身的，對各種經典或是一些冷門的音樂劇都很有獨到見解，林立翔到最後簡直巴不得把紀翔抓著聊過夜，還是席若芸柔聲阻止，才讓金皓薰成功把面露睡意的紀翔給帶走的。

　　「回家路上小心喔！」林立翔依依不捨地給正在穿外套的金皓薰一個大擁抱，「祝你工作順利，然後給我好好顧身體！紀翔會監視你！」

　　「我會。」紀翔在旁邊同意。

　　「你到底為什麼馬上就跟立翔這麼要好了？」金皓薰心痛地看著紀翔。

　　林立翔待在台北這兩天會住在席若芸那裡，直接就留在19號酒館陪席若芸關店。金皓薰和紀翔從19號酒館的後門離開，踏進幽靜深夜的巷子裡，並肩往停在附近的車子走去。

　　「現在時間這麼晚了，你晚上要不要還是睡我們家？」金皓薰摸索著褲子口袋裡的車鑰匙，一邊向紀翔提議：「不然你這麼晚開回家我不太放心欸。」

　　「我想回家換衣服。」紀翔搖搖頭：「謝謝你的好意。」

　　「好吧。啊，還是我直接送你回家？」

　　「我的車還停在你家那裡。」

　　「那我明天早上再接你回來拿車啊。」

　　紀翔沒有回答。金皓薰愣了下，暗道不妙，他該不會因為紀翔看在他老爸的面子上跑來過年，就不小心得寸進尺然後又踩到他的地雷了吧？他偷偷地瞄向紀翔的側臉，卻發現紀翔並沒有不悅，嘴角反而淺淺地上揚，臉色在昏黃路燈下顯得柔和。

　　「為什麼要弄得這麼麻煩？我直接開車回家就好了。」紀翔把雙手揣進大衣口袋，低頭看著地上的地磚。「而且你送我回家還要自己再開車回家，我不放心。」

　　「你擔心我哦？」金皓薰好笑地用手肘撞了下紀翔。

　　紀翔眉頭一挑：「擔心你很奇怪嗎？」

　　好像有點肉麻，但是金皓薰不由自主地因為紀翔說的話而心頭一暖，整個胸腔都感動到有點癢癢的。

　　到底是為什麼呢？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沒什麼朋友，他才會因為紀翔擔心他而感動到一蹋糊塗嗎？金皓薰拍了拍心口。唉，人到了這個年紀也是很難交朋友了，真哀傷。

　　「林立翔說回台灣之後要做音樂劇，你覺得那可行嗎？」紀翔換了個話題，「我覺得音樂劇在台灣好像不太有名。」

　　「可以試試看吧，說不定能創造新的潮流啊。」金皓薰摸著下巴思索道。他其實也清楚台灣不太有這樣的環境，林立翔所說的比起開創新事業，更像是嘗試一個夢想。但演藝圈不就是拚搏一個夢想，因此就算無法回本，只要能拓展一個新的可能，金皓薰都覺得值得。「到時候你會想試試看嗎？」

　　「你如果想做，我就會做。」

　　金皓薰看到自己那輛停在路邊的車，於是掏出車鑰匙按開車門鎖，好笑地看了紀翔一眼。「我是問你想不想啦。」

　　「我沒有特別的意見。」紀翔神情平靜：「如果那是你的夢想，我就會去做。」

　　金皓薰猛地停下腳步，不敢置信地看著紀翔。

　　紀翔說會去做的，不是紀翔的夢想，而是金皓薰的夢想。

　　紀翔會不會是中文不好，才不清楚這些話多麼有份量。也許他們確實是會互相支持、互相關心的朋友，但是金皓薰可沒有把握能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和紀翔同樣的承諾。

　　在他們倆人成為朋友之後，他深切感受到紀翔真的如歐怡青所說，是個溫柔的人。但他沒有想到紀翔會這麼，會這麼……怎麼樣呢？

　　在過年的時候真的應老爸邀請來家裡吃飯、和他們一起上陽明山踏青，會在他不明所以地掉眼淚時送上面紙，和他的朋友一起吃晚餐，儘管他不那麼擅長和陌生人相處、在散步要去開車的時候，如此稀鬆平常地說會支持金皓薰的夢想。

　　朋友似乎就是這樣的，他相信林立翔也會說要支持他的夢想。但紀翔總是有哪裡讓金皓薰覺得不太一樣。但是是哪裡呢？

　　「怎麼了？」紀翔已經走到副駕駛座邊等待，看金皓薰站著不動，扶著打開的車門好奇地挑起眉毛，「你累了？要我來開車嗎？」

　　「我沒有累啦。」金皓薰因為苦惱而有些無精打采，出聲反駁後快步走向駕駛座，卻在拉開車門後很巧合地打了個大呵欠。

　　他抬起手抹掉隨著呵欠泛出的淚水，一睜開眼睛就正巧對上了紀翔的視線。紀翔還站在副駕駛座外，越過車頂看著金皓薰，眉眼間全是平淡柔和的笑意。紀翔甚至笑得微微咧開了嘴，露出整齊的上排門牙。

　　「真的不累？」紀翔好笑地問。

　　金皓薰乾咳了一聲，深呼吸的同時注意到自己的心跳有些不穩，大概是身體在抗議他這麼晚了還沒回家躺在床上休息。不行不行，他得振作，紀翔等一下還得再自己開一段路回家，他要是不趕快帶紀翔去拿車的話，紀翔會沒辦法早點休息。

　　「真的啦，」他彎下身鑽進駕駛座，「快上車吧。你真的不再在我們家睡一晚嗎？」

　　紀翔也正鑽進副駕駛座，俐落地關上車門，聞言轉過頭來，給了他一個戲謔眼神。

　　「快開車吧，親愛的經紀人。」紀翔笑著調侃他，「我想要在半夜兩點前回到家。」



/

　　金皓薰將最後一件衣服從行李箱拿出後，塞進有濃濃樟腦味的老舊衣櫥。他安靜地把一隻快要掉出來的襪子塞回櫃子深處，退了一步，將衣櫃的門關上，衣櫃門嘰嘰作響。

　　他看著角落貼著褪色神奇寶貝貼紙的衣櫃門，腳步虛浮地退了幾步，在有著俗氣花色床單的床緣坐下。

　　「小薰啊，都整理好了嗎？」外公站在他的房門外問道。「要不要出來吃水果？阿公切了香瓜，很甜喔。」

　　「嗯。」金皓薰深呼吸了一口氣，用不太像自己的歡快語調回應：「我快收好了，馬上。」

　　外公離開了房門口。金皓薰聽著外公腳下的塑膠拖鞋在磁磚地板上的嘎吱聲漸漸遠去，緩緩地再次駝下背脊，低下頭看著泛黃的白色瓷磚地板。

　　媽媽過世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她甚至來不及參加自己國中的畢業典禮。

　　他知道爸爸工作忙，主動提議要搬回南部的外公外婆家。老爸一開始不同意，甚至已經開始談著要推掉幾件工作。金皓薰看著在爸爸頭頂突然多了起來的白髮，將自己原本已經填好的高中志願全部改掉，填了南部的高中。

　　於是他在八月盛夏搬來了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知道他要搬來後，開心地給媽媽以前住的房間添購了新書桌和新書櫃，還有新的床墊。床架和衣櫃都是舊的，衣櫃上的神奇寶貝貼紙，就是金皓薰小時候回來過暑假的時候貼的。

　　這裡畢竟是鄉下地方，窗外蟬聲唧唧，與繁忙的台北相比安靜許多，就連空氣都顯得純樸單純。

　　就和他的媽媽一樣。

　　金皓薰緊緊咬住嘴唇，摀著臉彎下腰，在老屋獨有的氣息和淡淡的樟腦味中，將自己整個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初六一開工，金皓薰立刻繼續起過年前就忙到一半了的工作。

　　旗下的五位藝人都開始有電視台或者廣告公司主動聯絡過來的邀約，除此之外還有公司的內務、需要主動留意的電影選角機會等等，金皓薰幾乎是初六一大早就開始忙得連軸轉，結束一通和電視台製作人的電話之後，金皓薰抬起頭，才發現居然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啊。」金皓薰用力地伸了個懶腰，從辦公椅上起身，在辦公桌後稍微伸展身體。他坐了太久，在轉動身體的時候肩膀那裏還傳出很不妙的喀喀聲響，喉嚨似乎也因為太久沒喝水的關係而有點痛。他抓起茶杯，將裡面涼掉了的綠茶一口氣喝乾。

　　離六點下班（這是後來大家半求肯半脅迫金皓薰遵守的時間）還有一些時間，金皓薰抓了抓頭髮，決定趁這個時間來整理一下大家下星期的行程表。

　　把夾著大家行程表的幾個資料夾從桌邊檔案架抽出來時，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夾在林芬芬那個資料夾裡的一份厚厚的企劃表。

　　唉。

　　唉，他真的是一看到這個就想嘆氣。

　　過年前鉅子就打過電話來，說要邀請林芬芬在SD兄弟於三月舉辦的演唱會上擔任特別嘉賓。林芬芬儘管是廣告商的寵兒、也是一檔長青綜藝節目的固定班底，可是她壓根就還沒有發過任何一張專輯。請她到演唱會上當嘉賓？金皓薰表面上很替林芬芬開心，私底下卻只覺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又警鈴大作，他才不相信賀總這樣的勢利眼會真心邀請林芬芬去當演唱會的嘉賓。

　　然後今天一大早，他就收到了賀總快遞來的這東西，硬是趕在開工第一天就把金皓薰弄得懷疑自己是否沒安太歲。

　　那是一份安排林芬芬在演唱會中後段作為特別嘉賓登場的企劃書，連舞台服裝都已經打理好還附上實體照片。

　　企劃書後面有一段賀總的留言，說是一直很喜歡可愛的林芬芬，還有看在金皓薰一直努力還錢的份上，答應給林芬芬一個在SD兄弟演唱會上曝光的機會，字裡行間一副施捨機會給翱翔天際的樣子，讓金皓薰又好氣又好笑。

　　這當然不失為一個好機會，可是賀總那個人絕對不安好心。金皓薰把企畫書從資料夾裡抽出來，頭疼地按著額角，對著企畫書又是一陣嘆氣。

　　過年的時候林立翔突襲而來，陪著他們玩了一天，一起吃晚餐時難免談起林芬芬。林立翔整個講到橫眉豎目，說著說著就要捲袖子打電話去給丹尼斯，叫他離自己妹妹遠一點，金皓薰不知道費了多大心力才勸得林立翔放棄阻止芬芬和丹尼斯來往。

　　要說他完全不擔心丹尼斯對林芬芬說翱翔天際的壞話，那就是騙人的，可是他更想要相信林芬芬不會被牽著鼻子走。他唯一擔心的就只是那個不知道到底在打什麼主意的賀總。

　　金皓薰撐著臉頰，耐著性子一頁頁地翻閱企畫書。賀總確實是個陰陽怪氣的人，鉅子娛樂也的確會使些不那麼正大光明的小手段，不過金皓薰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畢竟是間有規模和優秀經營手段的經紀公司。單看這份演唱會的企畫書就知道這會是場精采的演唱會，如果林芬芬真的登台了，或許也會是不錯的曝光機會。

　　只是讓林芬芬成為嘉賓真的好嗎？金皓薰抬起手捏著嘴唇。林芬芬畢竟還是個小女孩，丹尼斯走的又是偶像路線。和偶像傳誹聞總是會弄得兩敗俱傷，金皓薰就怕林芬芬受傷。

　　「唉──」金皓薰再次嘆了長長的一口氣。林芬芬已經三番兩次求他答應，而且眼看下個月就是演唱會了，不答覆不行。看芬芬那麼期待，金皓薰實在也不想拒絕她，只好明天早上牙一咬，打電話回去給賀總說他同意了吧。

　　放下那份演唱會企畫書，金皓薰繼續安排起其他人的行程。旗下藝人們的工作都已經進入穩定期，安排起行程也比去年要輕鬆得多。金皓薰在六點前就成功將大家的行程都安排妥當，和廠商或劇組都確認好下周的安排。他結束最後一通通話後，將電話掛回座機上，將桌面上的文件都重新整理好，難得地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金皓薰靠在椅背上，無意識地轉動椅子轉了幾個圈。啊，不然去和莉鈴聊聊天好了。今天早上進辦公室後就忙到現在，都忘記問問莉鈴過年的時候有沒有去哪裡玩了。

　　他站起身來，不過才剛剛踏出兩步，桌上的座機就又響了起來。金皓薰連忙回過身，髖骨還不小心撞到桌緣。他皺著臉一邊揉按撞到的地方，一邊接起電話：「翱翔天際金皓薰，你好？」

　　『嗨，皓薰。我是王瑞恩。』

　　「王導！」金皓薰咧開笑容，「你好！」

　　『嗯，你好。』王瑞恩一貫地語調冷靜斯文：『我想請問你，你明天早上有沒有空？』

　　「明天早上？」金皓薰立刻翻開行事曆，『我──我明天早上有時間。』

　　『太好了。我想請問你能不能來全球影業一趟。』王瑞恩的聲音帶著笑意，『我們最近在籌備的電影要準備選角了，有個角色我想可能會適合你們公司的原少緯，所以想麻煩你跑一趟，拿個劇本。我想請他來試鏡。』

　　金皓薰瞪圓了眼睛，遲了三秒之後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氣。「沒有問題！謝謝你，王導！」

　　『不會。雖然不是主要配角，但對原少緯來說應該會是很好的經驗，希望他好好準備試鏡。』

　　「我們會好好準備的！」

　　『嗯。』王瑞恩淡淡地笑了聲，『嗯……還有，對，也是你們公司的，紀翔。』

　　金皓薰張開了嘴。不是吧，這可是全球影業，這可是王瑞恩欸。他們翱翔天際該不會真的要出運了吧，居然能讓王瑞恩一次發給兩個旗下藝人試鏡邀約？這種試鏡邀約通常都是要他們自己報名自己搶破頭的耶？

　　『我前陣子跟張導吃飯，除了原少緯，他也是一直在稱讚紀翔。我記得你也有帶他來做過臨時演員？』

　　「有的。」

　　『嗯，那我沒記錯。他的外型很好，只是那個時候還不夠成熟。』王瑞恩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陣子。『但是張導很推薦他。所以明天你來的時候，你也可以順便看看有沒有適合他的角色，也讓紀翔準備來試鏡吧。』

　　金皓薰的嘴巴整個拉成大大的Ｏ型，一巴掌蓋到自己的臉上，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快樂歡呼的衝動。

　　「謝謝王導。」金皓薰清了清喉嚨，努力穩住自己的聲音：「真的非常謝謝你。」

　　『沒什麼好謝的。那麼就，我看看，明天早上十一點的時候見了？』

　　「我會準時到的。」

　　『OK，明天見。』

　　金皓薰聽著王瑞恩結束通話後留下的一陣嘟嘟聲，好一陣子才誠惶誠恐地把電話放回座機上。

　　……是王瑞恩耶。

　　王瑞恩親自邀請翱翔天際的藝人去試鏡！

　　他在做夢嗎！

　　金皓薰發出一聲歡呼，整個人蹦跳起來。「莉鈴！莉鈴！」他大聲呼喊著，轉身往門口跑去，「莉鈴！我告訴妳！發生大事了！我剛剛、」

　　他實在太興奮了，打開門的時候還差點讓門板打到自己的鼻子上。他勉強閃過門板，看都不看地往門外衝，結果一頭撞進了某人的胸口。

　　「啊哦！」金皓薰畢竟是全力往前衝，這一撞差點讓他的鼻子開花。他摀著鼻子往旁邊歪，被他撞到的人立刻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臂。

　　「沒事吧？」

　　金皓薰搖搖頭，抹掉眼角滲出的淚水，抬頭的瞬間就被向著他靠近、滿臉擔憂的紀翔給驚得忘記自己鼻子痛了。

　　「經理！你還好嗎？」莉鈴也被這驚天一撞給嚇得不輕。她從紀翔身後探出頭來，憂心忡忡地問：「沒流鼻血吧？」

　　「沒有啦。」金皓薰揮了揮手，紀翔則鬆開了他的手臂。「欸，紀翔？抱歉，你會痛嗎？」

　　「我沒事。」紀翔雙臂交叉環著胸口，挑起了眉頭，「你怎麼不小心一點？你要是在外面也這樣粗魯，難道不會把翱翔天際的工作機會也撞掉嗎？」

　　金皓薰被紀翔的話給逗笑了，而且他也沒憋著，呵呵地直接笑了起來。莉鈴露出「完了經理撞笨了」的驚駭神情，紀翔只是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什麼大事讓你這樣大喊大叫？」

　　「超大！大事！超級棒！」方才被撞飛的大好消息瞬間回歸金皓薰的腦海，金皓薰再次整個人像隻野兔一樣蹦跳了起來：「你們聽我說！剛剛我接到王導的電話！」

　　「王導！」莉鈴交握雙手，興奮地瞪大眼睛。

　　「嗯。」紀翔淡淡地應聲。

　　「他邀請少緯去試鏡！」

　　「啊啊！」莉鈴也跟著跳了起來。

　　「恭喜。」紀翔揚起微笑。

　　金皓薰張開雙臂，整個人樂得差點就要撲上去擁抱紀翔：「你也有！」

　　「哇紀翔！」莉鈴捧著臉頰快樂地尖叫。

　　紀翔眨眨眼睛，沉默地看著金皓薰和莉鈴在他身邊蹦跳著繞圈。金皓薰和莉鈴又叫又跳地在走廊上跳了好一會才慢慢冷靜下來，金皓薰有些哀怨地看向從頭到尾都站在原地，好像被宣布喜訊的是別人的紀翔。

　　「你不開心嗎？」金皓薰皺起眉頭。

　　「只是試鏡而已。」紀翔聳聳肩膀：「角色不一定是我的，別高興得太早。」

　　「哎真是的。可以讓王瑞恩親自打電話來點名，讓你去試鏡，就已經是很大的榮耀了耶！」

　　「如果被親自點名，結果表現得不如對方預期，就會變得比所有人都還要不好。」紀翔淡淡地垂下視線，臉上的神情平靜，卻瞬間澆熄了金皓薰差點就要沖天的興奮，腦袋彷彿被瞬間澆灌冷水一樣發麻。「真的拿到角色的時候，你們再開心吧。」

　　「紀、紀翔你太謹慎了啦。」莉鈴也是冷靜了下來，知道紀翔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只能小心翼翼地微笑。

　　「……也許吧。」紀翔抬起眼睛，和金皓薰四目交接。「我只是不想讓你們最後失望而已。」

　　看著紀翔那雙過度冷靜的深色眼睛，金皓薰再也感受不到剛剛接到電話時那轟然炸開的興奮，不過情緒突然高漲又乍然冷靜，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也不知道該有什麼回應。他歪過頭，不解地微微噘起下唇，暗自好奇起到底要怎麼樣的喜訊才能讓紀翔那雙眼睛也跟著因為快樂而閃爍。

　　「要有信心，紀翔，我相信你們沒問題的！」莉鈴雙手握拳，雙眼閃閃發光地喊道：「我會幫你們加油打氣的！」

　　「謝謝。」

　　莉鈴偷偷看了金皓薰一眼，乾巴巴地咳了兩聲。「那我先回去整理一下東西囉。經理，快六點了，你不要忘記下班喔！」

　　她一溜煙地跑回自己的小辦公室，把金皓薰和紀翔兩個人留在走廊上。

　　金皓薰低下頭，這裡的氣氛和空氣都尷尬得讓他度秒如年，接到王瑞恩的電話已然彷彿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他低下頭，說不清自己的情緒是因為被澆了冷水而惱怒、還是因為沒能更好地回應紀翔而失落。

　　「皓薰？」紀翔歪著身體捕捉金皓薰的視線。「你不高興嗎？」

　　「沒有。」

　　紀翔抿著嘴唇若有所思，「抱歉，我沒有要讓你不開心。我知道那是好事，我只是……」

　　「沒有啦！」金皓薰連忙阻止紀翔繼續說下去。他當然知道紀翔的想法不無道理，反而還有點為了自己不如對方成熟而愧疚。「我，你說得有道理，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我會努力拿到那個角色。」紀翔微微一笑。「你到時候再開心吧。」

　　「嗯……嗯，我相信你能拿到。」金皓薰狼狽地打起精神。「對了，你今天怎麼會來公司？」

　　「工作結束在這附近，所以來看看。」紀翔抬起手，將一個設計精美的小袋子交給金皓薰。「你喜歡吃巧克力嗎？」

　　「欸？還行。」金皓薰愣愣地捧著袋子，「為什麼突然給我巧克力？」

　　「廠商送的，但我沒那麼愛吃甜食。」紀翔促狹地微笑，「幫我吃掉吧，親愛的經紀人。」

　　「哇，你現在是把我當回收桶哦。」

　　紀翔挑起眉頭，「我拿去給怡青也行。」

　　「沒有啦沒有啦，」金皓薰連忙轉過身子，不讓紀翔把袋子拿走，「我會吃啦，這牌子很好吃欸。謝謝你。」

　　「哼。」紀翔笑著把手揣進口袋。「你要下班了嗎？」

　　「差不多了吧。」金皓薰低頭看了下手錶，「今天的事情應該做得差不多了。」

　　「今天不用去接誰下班？」

　　「不用。本來要去看看怡青，可是她說工作結束後要和新認識的朋友去吃飯。」

　　「哦。」

　　金皓薰放下手，眨巴著眼睛和微微歪著頭的紀翔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金皓薰總覺得紀翔好像在等他說點什麼。金皓薰皺著臉，思索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應該說卻忘記說的事情。

　　他苦思不得，最後還是紀翔嘆了一口氣：「要順便一起去吃晚餐嗎？」

　　金皓薰恍然大悟，「你在等我約你嗎？」

　　紀翔貌似嫌惡地扁下嘴角：「別用這種讓人誤會的說法。」

　　「抱歉抱歉。」金皓薰笑了起來，「哎唷，就跟你說我會記得吃飯了啊，你這麼不信任我喔？」

　　「你該反省自己作為大家的經紀人，為什麼反而是大家在擔心你。」紀翔沒好氣地頂了回來，轉身往大會議室走去。「我看書等你。」

　　「好啦，謝謝。」金皓薰對著紀翔的背影喊道，竊笑著回到自己的小辦公室裡。

　　他把裝著巧克力的小袋子放到桌上，那算是高價品牌的巧克力，包裝的紙袋和紙盒都質感極佳，深咖啡色的袋子上燙金印上品牌的名字和Logo。金皓薰收拾起桌上的東西，回想著紀翔今天的工作，是為一間超市拍攝廣告。他還以為廠商會送折價券什麼的，沒想到是送巧克力。

　　紀翔拿巧克力給他、後來還開口約他吃晚餐時候的表情閃過腦海，金皓薰將文件塞進後背包，忍不住微微一笑。



/

　　鄉下地方環境單純，鄰里之間關係緊密，要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消息更是傳得飛快。

　　金皓薰不過回到外婆家一個星期，偶爾陪著外公外婆出門的時候，在外面碰見的人們都叫得出他的名字。比較親切、和他們家也熟的老人家甚至會眼眶含淚地給他一個擁抱，希望他節哀順變。

　　啊你們那個女婿咧？有些比較八卦的人會問外公外婆。那個演戲的啊，工作忙到都沒照顧你們女兒，現在還把兒子丟給你們照顧？

　　別這樣講。外公外婆總是立刻疾言厲色地反駁，還會擔憂地將金皓薰擋在身後。阿勇他疼老婆疼得要命，也沒有不顧小孩，是皓薰想要回來陪我們老人家。

　　唉，你們太善良了。那些人會裝模作樣地嘆息。有什麼辛苦的地方要講耶，大家互相幫忙。

　　外公外婆會氣呼呼地帶著金皓薰離開，外公牽著他的手上皺紋滿佈，卻依舊有力，抓得金皓薰手痛。外婆氣得臉色發白，眼睛卻紅得不得了。

　　小薰啊，千萬別聽那些歹人黑白講。外婆流著眼淚握起金皓薰的手。外婆知道你爸最愛你跟你媽了，他也很難過。阿勇他也絕對不是不要你，是你自己想回來陪我們，外公外婆都知道。

　　金皓薰安靜地點點頭，眼淚刺痛了雙眼，但是外公外婆都牽著他的手，他沒有手擦眼淚。外公抖著嘴唇，心疼地用另外一隻手來抹金皓薰的臉頰，用粗糙的掌心帶走金皓薰的眼淚。

　　他們一起去了菜市場。外婆還記得金皓薰小時候最喜歡吃飛機餅乾，在外公買豬肉的時候自己先去了賣零食的攤位，買了一大袋飛機餅乾。

　　小薰啊，來看來看。外婆笑呵呵地舉著那一大袋餅乾。你看，外婆還記得你最愛吃這個，還有在賣，外婆買了一袋，都給你吃。

　　金皓薰忍不住微笑，撒嬌著挽起外婆的手。他想起小時候來菜市場，媽媽也會在，是媽媽告訴外婆說他最喜歡吃飛機餅乾的。

　　他瞄了外婆一眼。外婆抿著嘴唇，淚水緩緩地滲進眼尾的皺紋裡。

　　他更加用力地抱著外婆的手臂，把頭靠到了外婆的肩膀上。他已經要高中了，身高在去年抽高了不少，已經得微微彎下膝蓋、歪著腰才能靠著外婆。

　　金皓薰費了很大力氣才壓下哽咽，使勁用最開朗的語氣開口：「外婆，謝謝。我最喜歡吃這個餅乾。」

　　外婆點點頭，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摸摸金皓薰的頭髮。「喜歡吼，喜歡就好，吃完再來買啦。」

　　金皓薰既想抓緊手中的飛機餅乾，又擔心捏碎。他想念媽媽，想念得要死，他也想念老爸，想念得要命。他還記得在自己上小學前，媽媽若是有事情要忙，老爸也得工作的話，老爸就會把自己也帶到片場去，他會在角落安靜地看書或是玩玩具，偶爾會有些大哥哥大姐姐來找自己玩，給自己零食吃。

　　媽媽忙完了就會來片場，抱著他、親親他，然後牽著他的手一起走到老爸拍戲的地方，站在旁邊一起看老爸拍戲。

　　媽媽說，她最喜歡看在拍戲的老爸。她覺得那樣認真的老爸最帥了。

　　小薰也喜歡吧？媽媽笑著問他，金皓薰用力地點點頭。

　　他好想念那樣的日子，他知道老爸也很想念那樣的日子，只是他們再也不可能回到那段時光裡了。

　　金皓薰還記得媽媽最喜歡認真工作的老爸，所以他不要老爸為了自己而放棄老爸的工作。他很愛外公外婆，但若是要他選，他當然想和老爸在一起，在老爸想起媽媽的時候和老爸一起掉眼淚，他也不想離開住慣了的台北、不想離開他的朋友們。

　　可是他希望老爸能繼續做他喜歡的事情，就像老媽希望的那樣。

　　所以當金勇打電話來，問他是否真的要留在南部讀高中的時候，他斬釘截鐵地回答，對。

　　其實他真的很想回家，很想跟老爸待在一起，但是能怎麼辦呢，他畢竟已經不是流著鼻涕、牽著媽媽的手說我想吃飛機餅乾的孩子了。現在的他還幫不上老爸的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別讓老爸擔心，自己好好地努力，直到能夠好好地協助老爸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金大哥，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係啦，怡青，真的沒關係。」金皓薰匆匆忙忙地起身，原本在和他討論下周舉辦的關古威見面會細節的莉鈴擔憂地抬起頭。金皓薰用左手掌心蓋住手機的收音孔：「莉鈴，你幫我打給林永育大哥好嗎？」

　　莉鈴立刻跳了起來，小跑步到她的辦公室去打電話。金皓薰放下蓋著手機的左手，憂心忡忡地關心：「怡青，妳還好嗎？要不要去看醫生？家裡有人能照顧妳嗎？」

　　歐怡青剛剛發出一個聲音，就忍不住一陣咳嗽，好不容易止咳了才微微喘著開口：『我，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莉鈴從小辦公室探出頭，比了個OK的手勢示意她已經聯絡上EAMI的唱片製作人林永育，金皓薰點點頭，立刻邁步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真的嗎？要不要還是看個醫生，我可以去陪妳喔？」

　　『沒關係沒關係。』歐怡青突然深呼吸了一口氣，接下來就是一聲響亮噴嚏。『小感冒而已，我多睡一下就好了。只是要麻煩金大哥幫我請假了……』

　　「真的嗎？」金皓薰走進辦公室，反手關上門，「那，那妳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工作的事情我會處理，妳放心。」

　　『嗯，謝謝金大哥。』

　　「別這麼說啦，妳又不是故意要感冒的。」金皓薰沒拿著手機的手放到了座機電話上，「我想想，我先幫妳請三天假，好嗎？這三天妳就先好好休養，後天要是妳覺得還沒好就再跟我說。」

　　『三天夠了三天夠了。』歐怡青突然停頓了下，然後就是一聲大噴嚏。『……麻煩金大哥了。』

　　「沒關係，快去睡吧。我先趕快和林大哥請假。」

　　『好……金大哥，真的真的很謝謝你。』

　　「不會啦，快睡吧。」金皓薰笑著等歐怡青掛掉電話，然後急急忙忙地拿起座機，向在線上等了一陣子的製作人道歉。

　　藝人因為身體狀態不好而臨時請假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加上歐怡青的表現一直都很好，林永育完全沒有不高興，爽快地答應金皓薰更動行程表，還主動告訴金皓薰若是有需要就隨時打電話給他，他會盡量配合他們安排。

　　結束和製作人的通話後，金皓薰找出歐怡青的行程表，仔細檢查還有沒有其他需要重新安排的工作。莉鈴敲了敲辦公室的門，從門縫裡探進半張臉：「經理，你還在忙嗎？」

　　「怎麼了嗎？」

　　「午餐時間快到了，今天我去買午餐吧？」莉鈴推開門，笑嘻嘻地問道：「經理有沒有想吃什麼？」

　　「呃──沒，沒有，」金皓薰還在分心思考工作，差點沒注意到莉鈴的問題。「我都可以，妳就買妳想吃的就好了。」

　　「好。那阿威的歌友會就等我們吃飽了再……？」

　　金皓薰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嗯，等午休結束吧。」

　　「那我去買午餐啦。」莉玲笑著關上門。金皓薰仔細檢查完歐怡青的行程表後，想著不然順便來調整一下芬芬的吧。他最近特別為林芬芬安排了舞蹈和歌唱課程，讓她能夠在SD兄弟的演唱會上好好發揮，於是除了學校之外，本來就已經有許多廣告或者服裝模特兒拍攝工作的林芬芬近來簡直忙得蠟燭兩頭燒。

　　他擔心林芬芬的課業，所以也旁敲側擊地問過林芬芬的成績如何，得到的答案不盡理想。他又憂心起林家爸媽不知道會不會哪天突然殺到公司，質問他怎麼讓他們的女兒沒時間念書，畢竟芬芬還是未成年，現在為了事業又特地跑來讀台北的高中，借住在親戚家，大概很多事情林家爸媽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皓薰想著還是得尊重下林家爸媽的意見，所以之前偷偷打過電話到林家，想約時間去拜訪。沒想到林家爸媽一聽到是他就熱情地開始搶電話，兩人七嘴八舌地感謝他照顧林芬芬、以及那麼多年前照顧林立翔的恩情等等。

　　「以前立翔考上大學不去念，我們也是罵過他啦。」林爸爸當時跟金皓薰感嘆道：「但是後來他做得那麼好，我們也是有反省，是不是我們做錯了。」

　　「唉唷，林爸爸，別這麼說啦。」金皓薰連忙打圓場：「你們也是擔心立翔啊，演藝圈本來就很辛苦。」

　　「真的是多虧你照顧他啦。這個老番顛，」從聲音聽來，林媽媽應該是在林爸爸背上狠狠拍了下。「當初還把立翔的生活費都停掉，真的是。」

　　「立翔也對我很好，應該的啦。」

　　「總之，謝謝你打電話來啦，皓薰。」林爸爸笑呵呵地說，「後來立翔終於肯回家過年，說是你和金大俠勸的吼。我們要謝謝你們。啊芬芬也是，就交給你了，她讀不下書我們就也不逼她，就讓她做想做的事情吧。我們相信你。」

　　「這麼說來，你和立翔高中是同學，都沒來我們家玩過。」林媽媽又搶到了電話：「有空要來我們家坐坐喔！但我知道最近你們公司忙啦，以後吧，等你不那麼忙了，就讓立翔帶你來家裡玩喔！」

　　金皓薰受寵若驚地感謝林家爸媽，雙方又互相道謝了快十分鐘才終於結束通話。

　　儘管林家爸媽都說交給他全權處理，但金皓薰還是想要盡可能給林芬芬安排一些讀書的時間。他對著林芬芬的行程表絞盡腦汁，盤算著有哪些通告可以壓死線，擠出更多空閒時間給林芬芬。他專注到甚至沒聽見莉鈴敲門的聲音，一直到莉鈴提高了聲音喊他，他才注意到莉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他的辦公桌前了。

　　「抱歉抱歉，我太專心了。」金皓薰笑著抬起頭，笑容卻在見到莉鈴的表情後迅速地滑了下來。「怎──怎麼了嗎？」

　　「經理，」莉鈴緊咬著下唇，小心翼翼地將藏在背後的東西拿了出來，「我剛剛去超商的時候，看到這個……」

　　金皓薰一頭霧水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莉鈴手中拿的是一本八卦周刊，向來以追蹤演藝圈八卦、政治圈醜聞聞名。金皓薰這一年來忙於改善公司財務，而且打從SD兄弟離開公司後，除了關古威加入公司的時候，有在雜誌上搏到大概半頁不輕不重的報導，後續也沒什麼值得被關注的事情了。因此金皓薰必須老實說，他真的完全忘記身為一個經紀人、管理一家經紀公司，是需要和娛樂圈記者和媒體打好關係並且隨時互通有無的。

　　所以，他看著八卦雜誌封面上那大大的「關古威造訪方若綺香閨，三小時閉門不出」的標題，配上一張小小的關古威戴著帽子走進豪華住宅區的照片，一時間腦袋完全當機。

　　呃。

　　現在這是，現在這是他們翱翔天際旗下的藝人鬧誹聞了嗎。

　　「還，還有……」莉鈴怯生生地伸出手，指著雜誌角落。

　　金皓薰發直的雙眼過了好一陣子才挪到莉鈴指著的地方，過熱的大腦十秒才能處理一個字，於是他過了整整一分鐘才深呼吸一口氣，很可惜他因為驚嚇過度，叫都叫不出來。

　　或許是因為方若綺的名氣更大，她和阿威的緋聞在封面上佔了幾乎滿版。林芬芬儘管還沒有走紅，但是在晚上工作結束後送她回家的人可是現在正當紅的丹尼斯，於是在封面的角落也有了一席之地。

　　在八卦雜誌的封面，不是宣傳新戲新歌，而是傳緋聞了，一次兩則。

　　他們的藝人出誹聞啦！

　　還一次兩則！

　　怎麼回事啊！

　　「啊！」金皓薰終於失控地喊了出來。

　　出事啦！




／

　　金皓薰就讀的高中算是當地還不錯的學校，不過班級數沒有台北多，而且有很多學生都是從小就認識了，才剛剛開學就已經有許多既成的社交圈，而暑假期間才搬來的金皓薰坐在教室裡，就像是外來種稀有生物。他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其他同學投來的好奇視線，但是當他試著想要回以友善微笑時，同學們又像是被嚇到一樣紛紛別開視線，讓他連開啟談話的機會都沒有。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金皓薰總覺得對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勁，同學們喜歡的東西和他以前的生活圈差很多，他還沒有心力去接觸新的東西，除了專心上課以外對什麼都興致缺缺。因此開學的第一個星期，他上下課都自己一個人，吃午餐也自己一個人，沒有人會在上課時間和他傳紙條、沒有人會在下課時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合作社。他就是這樣獨來獨往，麻木地過日子。

　　一直到大概開學兩周後，英文課剛剛下課，他安靜地坐在位子上，在四周同學的玩鬧聲中低著頭，整理自己的英文筆記。教室前門突然一陣騷動，金皓薰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某個男生就一屁股坐到他前面的位子上，雙手手臂交疊著靠到他的桌前。

　　金皓薰眨眨眼，抬起頭。

　　那不是他們班的男生，是隔壁班的，才開學兩周就已經是個風雲人物。就算金皓薰是男生，也第一時間就被那個男生的帥氣五官給震懾了一下。

　　「嗨？」大男孩咧開微笑，友善地打招呼：「我叫林立翔。」

　　「嗯？」金皓薰困惑地動了動嘴。他連自己班上的同學都不熟了，完全想不通為什麼一個隔壁班的男生會跑來找他。「嗯，嗯……我叫金皓薰。」

　　林立翔眼睛一亮，但彷彿想起了什麼而收斂了笑容，「那……那那個傳聞是真的嗎？」

　　「什麼傳聞？」

　　「你爸爸是金大俠嗎？演『笑傲天際』的金大俠？」林立翔歪著頭，「你是他的兒子嗎？」

　　金皓薰有些不知所措地眨眨眼。林立翔這問題問得魯莽，但他也沒從林立翔身上感受到什麼惡意。他更好奇的是，這個男生為什麼會沒頭沒腦地跑來問他這個？他捏緊了筆記本的頁角，緊張地嚥下口水，「嗯，對……」

　　「這樣喔。」林立翔噘起下唇，「嗯，那個……辛苦了。」

　　沒頭沒腦地到底在說什麼？金皓薰莫名有些惱火了起來。「怎麼了嗎？」

　　「欸，我，」林立翔低下頭，一隻手揉捏著後頸，「我好像很不禮貌，抱歉。因為我真的很喜歡笑傲天際和金大俠，所以有點興奮過頭了……」

　　「哦。」金皓薰用力咬住下唇，免得他的下巴不受控制地發抖。他盡量不著痕跡地深呼吸，他難以解釋自己為什麼突然這麼想要發脾氣，想要跳起來大吼大叫，問林立翔是不是想找他麻煩。他只能不斷提醒自己，就算他沒有打算交朋友，也絕對不要得罪林立翔。人可以沒朋友，但不能得罪朋友很多的人，不然高中三年絕對沒有好日子過。「沒關係。」

　　「可惜我們不同班，」林立翔撐著金皓薰的桌子站起身，「很高興認識你。」

　　金皓薰不確定自己對此是不是抱持相同的想法，林立翔這樣有點自來熟的人不是金皓薰會喜歡的類型，但他還是強撐出微笑：「我也是。」

　　「哦，上課了。」此時正好響起上課鐘聲，林立翔抿著嘴巴迅速一笑，笑容有點尷尬，「下次見囉！」

　　林立翔沒等金皓薰回應，轉身就往教室門口跑，一路上還駕輕就熟地和好幾個金皓薰班上的同學打招呼，喊得出那些人的名字。就連金皓薰都還記不齊自己的同班同學，林立翔卻好像已經完全融入他們班上了。林立翔跑到門口的時候，還差點撞到數學老師，林立翔調皮地笑著道歉，數學老師則笑著在林立翔的肩膀上輕推了一把，要他趕快回教室去。

　　那樣受歡迎的一個人，會突然跑來和金皓薰打招呼，果然就是因為自己的老爸是金勇。

　　林立翔說「傳聞」，天知道金皓薰的事情已經在這所高中或甚至這座不大的小鎮裡傳成什麼樣子了。他這樣的外來人，要融入這樣鄰里和人際關係都更加緊密的地方，不用想都知道要花費更多的心力。偏偏金皓薰現在就覺得怎麼樣都無所謂，他真的沒有心力去管這些。

　　他不想忘記當媽媽談起金皓薰的好成績、或是老爸拍過的戲時，臉上那既驕傲又欣慰的溫柔笑容。他只想安靜地度過這三年，安靜地讀書，安靜地學習以後要怎麼幫助老爸，然後盡早成為可以讓老爸安心、讓老爸願意找他商量煩惱的成年人。

　　他收起英文課本，彎腰要從抽屜裡找出數學課本。但是他剛剛側身，就有個男同學穿過他身邊的走道，金皓薰一頭撞上了對方的髖骨。

　　「幹，痛欸！」那個男同學立刻往旁跳開，粗聲粗氣地大吼。

　　「啊，」金皓薰反射性地抬起手按著也撞得發疼的額角，「對不……」

　　那個男生沒等金皓薰道歉就跑走了。金皓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愣愣地看著對方迅速溜回後排座位坐下。班上的其他同學似乎都沒注意到這個小擦撞，只是嘻笑著回座位、或是翻找著自己的數學課本。

　　數學老師在台上，提高了聲音讓大家拿課本，翻到第幾頁。同學們則是抓緊課程開始前的最後一點時間，急切地要把下課時聊到一半的話題聊完。有些同學才剛剛回到教室，匆忙地回到位子上，木椅子在地板上拉出刺耳的摩擦聲。

　　金皓薰都不知道能不能用「禍不單行」來形容他這個星期的生活。

　　在最一開始的驚慌過去之後，金皓薰才想起在過年期間，關古威確實有打電話給他，問說方若綺邀請他吃飯，他可不可以去。金皓薰當時只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很清楚關古威和方若綺是多年好友，而朋友吃飯就是天經地義，有什麼不可以的？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關古威，還有些好奇關古威怎麼會特地打電話來問他的意見。

　　而大概也就是前幾天的事情，他去給拍攝廣告的林芬芬探班，正巧看到林芬芬拉著丹尼斯聊天聊得好不開心。林芬芬本來就討人喜歡，金皓薰也不奇怪丹尼斯會願意和林芬芬多聊幾句。他驚訝的是，那天的工作結束之後，丹尼斯居然主動提出說要送林芬芬回家，林芬芬整個人都快樂得要飛起來了，蹦蹦跳跳地來求金皓薰同意。金皓薰能說什麼呢，也只能叮囑他們回家路上小心了啊。

　　現在想想他實在是有夠沒警戒心！天啊他作為經紀人也太失職了吧？

　　他是第一次碰到這個事情，嘴上不說，但心裡簡直慌張到不行，立刻急急忙忙想要聯絡他在19號酒館發名片時認識的八卦記者，但是又想到這兩篇報導發都發了，現在聯絡也來不及了，於是只能無助地坐在辦公室裡發了好一陣子的呆。好險再過兩天就是星期天，大家都會到公司來，金皓薰只好強壓住內心的焦慮，等到星期天的時候再和阿威和芬芬商量看看該怎麼處理。

　　星期六的時候他去了歐堡一趟，和協辦阿威歌友會的廠商一起場勘，討論若是人太多的時候動線該怎麼處理才不至於妨礙到一般民眾。下午回公司一趟去拿東西，卻在公司的信箱裡發現好幾封沒有寫上寄件人地址的信，都指明是要給林芬芬的。

　　他打了電話給林芬芬（「金大哥怎麼了啦人家正在寫作業耶」），得到林芬芬的同意之後就先將幾封信給打開來檢查。有些信是電腦打好了列印的、有些則雖然是手寫、但顯然是用非慣用手寫的歪七扭八的手寫信，所有信的內容都是同一個主題：讓林芬芬離丹尼斯遠一點。

　　赤裸裸的威脅信！

　　金皓薰跪倒在自己的辦公室地板上，崩潰。

　　好不容易到了星期天，金皓薰一看到關古威進公司就急急忙忙地把他拽進小辦公室。他本來很擔心關古威會為此愁眉不展，沒想到他大哥倒是挺老神在在的樣子。

　　「若綺的技術那麼差，三個小時可以吃到飯就已經是老天保佑了！」關古威還笑著打哈哈：「皓薰，反正這件事你從頭到尾都知情，記者大爺那邊就請你去幫我解釋一下，好吧？」

　　「嗯，嗯……這件事就交給我吧。」金皓薰本來還緊張兮兮的，但關古威那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反而讓他稍微冷靜下來了，「阿威你，你好像不怎麼擔心哦？」

　　「若綺說她現在的工作實在太多了，如果因為緋聞的關係能少幾分通告也還滿不錯的。至於我嘛，」關古威摸摸下巴，「反正我都是過氣藝人了，偶爾鬧點緋聞才有版面嘛。」

　　「你們兩個真的是很樂觀……」金皓薰脫力地倒到椅子上，難以克制地重重嘆息。

　　「抱歉，皓薰。」關古威帶著歉意微笑，「給你找麻煩了？」

　　「也不是，只是、」金皓薰抬起手用力磨著額頭，「阿威，我認真的。我知道你是開玩笑，但過氣藝人這種話不要再說了，你為什麼要這樣講自己？你又沒過氣。雖然我也不是說你不能上八卦雜誌，可是你，你……你沒過氣到要靠誹聞，好嗎？」

　　關古威眨眨眼，愣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歛下笑容，眼神卻整個柔和了起來。「對哦，我們說好要一起東山再起的嘛。」

　　金皓薰吁了口氣，放下搓揉額角的手，回了個微笑給關古威。

　　關古威有些難為情地搔搔臉頰，想起了什麼一樣立刻又嚴肅了臉色：「不過皓薰，我自己是覺得芬芬的事情更讓我擔心欸。」

　　「啊，對，我等等也需要和芬芬談這件事情。」金皓薰因為那些信，昨天晚上完全睡不好，今天再次感受到久違的疲憊和過勞的頭痛。

　　關古威打量著他的臉色，「你別把這件事太放在心裡。」

　　「嗯？」

　　「這件事情會曝光不是你的問題，我是說芬芬和丹尼斯。」關古威的神色有些冷，「丹尼斯走的是偶像路線，私下和女生有來往曝光沒好事。如果鉅子那邊想壓這個消息，那一定是壓得下來的。」

　　「呃，」金皓薰愣愣地眨眼，「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關古威笑了下，笑容卻不像平常那樣溫和，有些不悅，「說不定有人就是想看丹尼斯和芬芬鬧誹聞。」

　　「可是這沒道理啊？」金皓薰還沒聽懂，「芬芬又不是方若、」

　　「皓薰，」關古威打斷金皓薰，這次他的笑容就又像平常的他了：「芬芬確實還沒有若綺那麼紅，可是大家都知道她的哥哥是誰吧？」

　　金皓薰不自覺地張開了嘴。「……什麼樣的經紀公司會做到這種地步啊？」

　　關古威癟著嘴巴聳聳肩。

　　金皓薰愈想愈覺得頭皮發麻，「居然還能這樣炒新聞的……我怎麼都沒想到？」

　　「你想不到就表示你不會做嘛。」關古威雙臂抱胸，頗為自豪地點點頭，「啊，加入翱翔天際真是太好了。」

　　關古威畢竟在演藝圈打滾多年，對這類事件的解決方式也算是頗有經驗。金皓薰和關古威討論了一陣子，順便偷講鉅子的壞話，一直到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以及其他人聊天的聲音，他們才離開辦公室。

　　除了去錄綜藝節目的原少緯會晚點到以外，其他人都已經坐在會議室裡了。大概是傳了誹聞而有點心虛的林芬芬緊張地抬起頭來看他：「金大哥，我……」

　　「沒事，芬芬，我沒有要怪妳。」一看林芬芬那副快哭出來的樣子，金皓薰趕忙安撫對方。

　　「真的嗎？」

　　「是我說不會限制你們交朋友的啊？」金皓薰好笑地從懷裡抽出林芬芬的行程表然後遞給她，「妳要和丹尼斯出去也沒有不行，小心安全，然後以後多注意媒體就好。」

　　林芬芬眼睛又亮了起來，興高采烈地接過行程表。金皓薰摸了摸鼻子，決定等等吃飽了再單獨和林芬芬談那幾封信的事情。

　　他把錢包交給莉鈴，請她去門口等外送員拿晚餐，關古威自告奮勇陪莉玲一起去了。金皓薰繞著會議桌，將行程表一一發給大家，在走到歐怡青身邊時花了點時間關心對方的身體狀況。歐怡青戴著口罩，眉眼間有些疲憊，聲音也還帶著鼻音，但看上去還挺有精神的。

　　「紀翔，」金皓薰結束了和歐怡青的談話，轉身看向安安靜靜、從剛剛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的紀翔。「你的行程表，來。」

　　紀翔抬起頭，沉默地接過他的下周行程。

　　「有哪裡需要修改嗎？」

　　「沒有。」

　　「新戲下星期就要開拍了，會緊張嗎？」

　　紀翔聳聳肩，「還好。」

　　金皓薰歪過頭。去年夏天時紀翔出演的配角個性也是淡淡的，說起來根本就和紀翔平時的表現沒兩樣。儘管在鏡頭前面能夠表現得自然已經很難得，但是金皓薰還沒能見到紀翔為了投入角色而整個變了個性的樣子。紀翔這次出演的也是個冷靜精明的角色，不過在工作以外的地方會有些迷糊，算是這部劇的笑點之一。

　　認識紀翔以來，金皓薰就沒怎麼看過紀翔迷糊，他還真的滿期待的。

　　「你又在想什麼？」紀翔被金皓薰盯得皺起了眉頭。

　　「啊，抱歉。」金皓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他居然不小心對著紀翔發呆了，「我只是在想你演戲真的很好看，我以後多幫你看看不同的角色好不好？」

　　紀翔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但金皓薰就是莫名覺得他的嘴巴噘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只有演戲的時候好看嗎？」

　　「呃，」金皓薰為了紀翔居然會在意這件事而感到震驚，「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紀翔低下頭，修長的手指將行程表對折，「而且拓展戲路不是應該的嗎？怎麼變成是因為你覺得我演戲很好看？」

　　「呃……」

　　「逗你的。」紀翔面無表情地將對折的行程表收進背包。

　　金皓薰差點就要忍不住伸出手去推紀翔肩膀，好險原少緯的大嗓門在此刻響起：「嗨莉鈴！我在樓下看到外送便當就順便拿上來了，今天我請客啊！皓薰在嗎？」

　　唉唷他又亂花錢！

　　金皓薰急急忙忙地衝出小會議室，果然看到原少緯手提著兩大袋便當，興致高昂地朝著會議室走來。莉鈴抓著金皓薰的錢包，跟關古威一起苦笑著跟在後面。

　　「少緯，你太常出便當錢了啦！」

　　「又沒關係？我不缺錢啊！」原少緯無所謂地聳聳肩，擠開擋在門口的金皓薰走進會議室，「欸我有更重要的事情。皓薰，你認識桑禾蓓嗎？」

　　「桑和……不認識耶，就有一次在電視台碰到過而已，怎麼了？」

　　「我看她很厲害欸，我們不簽她嗎？」

　　就算想簽也沒錢簽了呀。金皓薰乾咳了一聲，從原少緯手中接過便當然後放到桌上。原少緯自顧自地開始說起他最近拍攝的時候正好和來客串配角的桑禾蓓合作，覺得對方實在有實力又美若天仙，有機會的話真想認識她等等。

　　金皓薰一邊聽原少緯絮絮叨叨，一邊將便當分送出去。他眼角餘光注意到歐怡青正和紀翔說悄悄話。歐怡青神情促狹，湊在紀翔的耳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整個人笑得臉都紅了。紀翔似乎有些難為情，眉頭微微鎖著，視線低垂，還不停眨眼睛，貌似不耐煩地不停伸手去推歐怡青的椅子扶手，要把她推開。但是他剛剛推開，歐怡青就立刻小碎步嚕著椅子滑回紀翔旁邊繼續去逗他。

　　這兩個人看起來真的很相配啊，金皓薰分神想道。他們個性互補，看上去也享受彼此的陪伴，紀翔甚至為了歐怡青拋下他在維也納的工作，遠渡重洋地來台灣，當從來不在他人生規劃中的藝人。這樣的紀翔和歐怡青，兩個人到底為什麼沒有在一起呢？

　　金皓薰想起在維也納時，有位認識這兩人的音樂老師感嘆說這兩人真的很相配、卻無論如何就是不來電。這麼一想，金皓薰也是真的想不通，到底為什麼呢？

　　如果連歐怡青這麼好的女孩子，這樣和他合得來的女孩子，紀翔都不喜歡的話，那麼紀翔到底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呢？




/

　　第一學期過了一半，金皓薰仍然沒什麼朋友。

　　他倒是不怎麼介意，畢竟高中的課業比起國中困難不少，他得花費大量心力才能跟上。只是當他周末和老爸通電話的時候，他得不停說謊，說他有交到朋友、說他在學校過得很開心。

　　他最困擾的事情大概就是分組報告了。每一次分組，他都得孤單地坐在位子上，等著其他和他一樣落單的人一起被挑出來，組成既沒默契又無法相處的組別，勉勉強強地完成報告。他不是好面子的人，只是每一次落單，每一次成為被剩下的其中一個人，他還是會無法自制地感覺有些難堪。

　　那個一開始莽莽撞撞跑來他班上打招呼的林立翔，後來倒是也沒再不請自來了。不過金皓薰若在走廊上碰到他，他還是會很親切地笑著打招呼。

　　金皓薰安靜地、低調地在小型社會中生活著。他沉默地上課，安靜地讀書，直到某一天，他下意識地彎腰，撿起有人落在走廊上的垃圾時，他驀然驚覺，他好孤單。

　　他抬起頭，下課時間的走廊上到處都是學生。有些人笑笑鬧鬧地追打著跑過他身邊，有對一年級出了名的班對正躲在走廊一個既隱密又無比顯眼的角落交頭接耳。有位同班的同學珍貴地捧著一個信封，面帶羞澀微笑地跑出教室，消失在走廊轉角。

　　他好寂寞。

　　金皓薰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次低下頭，帶著手中的垃圾慢慢地走回教室。

　　金皓薰忙得恨不得把一天當兩天用。

　　席若芸主動聯絡他，說有些娛樂圈的記者經常到19號酒館聚餐，若是金皓薰需要，她可以想辦法介紹他們給他，金皓薰對此感激涕零（也真的差點掉眼淚）。

　　除了努力去認識娛樂圈記者外，他還會每天去接送林芬芬。儘管林芬芬認為那些信就是無聊人士吃飽了沒事做，但金皓薰可不敢等閒視之，因為擔心林芬芬真的被丹尼斯的瘋狂紛絲騷擾，絕對全程陪著林芬芬完成工作並且將她送回家。

　　「人家想要丹尼斯送我回家嘛！」林芬芬在搭上金皓薰的車時咕噥著抱怨。

　　「在事情比較平息下來之前就讓我來吧。」金皓薰近來又有些睡眠不足，按捺著性子安撫林芬芬，「我不想妨礙妳交朋友，但是我真的也會怕妳出事啊。妳也不想讓立翔擔心吧？」

　　搬出林立翔果然有用。林芬芬噘著嘴巴氣鼓鼓地同意了，拿出手機和朋友傳簡訊（金皓薰又忍不住碎念現在在車上、看手機對眼睛不好）。

　　他們順利辦完了關古威的歌友會，現場人山人海的，不少粉絲都眼眶含淚地握著關古威的手，謝謝他又回來唱歌了。有人泣不成聲地用盡所有美好詞彙稱讚關古威的新專輯，還送上一封文情並茂、寫了滿滿三張信紙的信。在那個人離開後，金皓薰發誓他看見關古威藉著轉頭偷喝水的時候，偷偷抹掉眼角的眼淚。

　　歐怡青的專輯錄製非常順利。原少緯也都有乖乖工作，不過根據一名最近剛和金皓薰打好關係的狗仔所說，他是真的超級欣賞桑禾蓓，還會跑去桑禾蓓所在的攝影棚去找她聊天。桑禾蓓對此似乎頗不耐煩，三番兩次要把原少緯趕走。

　　「我可以寫新聞嗎？」狗仔滿懷期待地問。「讓你們原少緯跟桑大小姐一起上新聞的效果應該不錯喔。」

　　「可以不要嗎？」金皓薰誠實地反問。他希望原少緯不要因為這種花邊上新聞，多寫點原少緯表現極佳的新聞不好嗎？「比起少緯，你不覺得寫寫若綺和阿威更好嗎？你就幫我寫說他們是多年好麻吉，阿威去幫若綺試菜什麼的嘛。」

　　「……方若綺真的只是請關古威吃飯？拜託，這樣寫多沒爆點。」

　　「現在觀眾也很喜歡這種純純的友情好不好，你不懂嗎？」

　　「呿，無聊。」

　　「求你了，幫澄清一下啦。」

　　「那請我吃飯。」

　　啊，當經紀人也太難了吧。

　　金皓薰一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到家。

　　那位狗仔倒也沒真的趁機刮乾金皓薰的錢包，只是到19號酒館點了幾道小菜來吃。金皓薰雖然覺得很累，但也無法否認這樣的應酬可以得到不少資訊。金皓薰聽了不少娛樂圈八卦，大部分是誰和誰可能關係匪淺的花邊緋聞，卻也偶爾能聽到某某製作人正在籌劃新作品的實用訊息。

　　今天的飯局就還滿有意義的。這位記者一邊吃下酒菜，一邊說王瑞恩導演似乎有打算翻拍金大俠的經典作《笑傲天際》。金皓薰將這個資訊記在心裡，若是有機會，他絕對要死命爭取這個機會。

　　老爸已經在刷牙準備睡覺了，金皓薰帶著一身在酒館染上的食物氣味和酒氣靠在浴室門口，和老爸隨口聊些瑣事。等老爸回房準備睡覺後，他才終於能到浴室洗掉一天的疲憊。

　　洗了熱水澡，換上睡衣，金皓薰腦袋一片空白地倒進客廳沙發上，雙眼無神地摸索著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永振戲劇台正在重播去年紅極一時的偶像劇，就是紀翔去年夏天參演的那一部。

　　金皓薰打了個哈欠，將沙發抱枕拖了過來枕在自己頭下，睡眼惺忪地看電視。

　　其實就連紀翔出現的那幾個片段，他都還沒有好好看過。他運氣很好，今天電視上播的還正好就是女主角和老師一起去尋找翹課的妹妹的劇情。

　　馬秋慧的演技老實說有些僵硬，發音和表情都略顯刻意。和她相比，站在她身邊的紀翔自然了許多，微微蹙著的眉頭，閃爍著擔憂和急躁的眼神，在鏡頭前的舉手投足都流露出自然的憂慮情緒。除了開口說話時讓人一聽就知道紀翔是外國人的口音以外，紀翔的表演堪稱可圈可點。

　　女主角和妹妹的老師在一座小公園裡找到了妹妹。金皓薰看著紀翔飾演的老師蹲下身，神情淡漠但語調柔和，抬著頭，極有耐心地和女主角的妹妹說話。

　　金皓薰眨眨眼，挪動著身體坐起身，拖過本來枕在頭下的抱枕抱在懷裡。

　　飾演女主角妹妹的演員是一位還在戲劇學校就讀的學生，演技生硬。她在鏡頭前擠出淚水。而紀翔則舉起手，作勢捧著他的學生的臉頰，即時遮擋住了那過度僵硬的演技，而他則展現了這位老師的溫柔個性。

　　他有聽電視台的人說，紀翔的角色儘管只出現短短幾次，卻以那平靜淺淡的柔和演技迅速擄獲大票觀眾的心。去年這個時候的紀翔遠不如現在柔和，但是卻能夠在鏡頭前展現出這樣的面貌。

　　金皓薰抱著抱枕，將大半張臉都埋到枕頭上，只露出眼睛來，看著螢幕上的紀翔站起身，退出鏡頭外，將畫面留給女主角和她的妹妹。

　　他突然想到，他從來沒有仔細想過，紀翔究竟是極具天分、演技絕佳，還是這其實是紀翔藉著演技遮掩的、私底下的他？

　　金皓薰雖然看過紀翔拍攝的廣告，在拍攝現場看過紀翔演戲，但是這是他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紀翔的演出。他拂開額前還帶著濕氣的頭髮，拿起了回家後被自己丟在茶几上的手機，有些愧疚地想著他居然從來沒有仔細欣賞紀翔的演出，也沒有以觀眾的角度讚美過紀翔。

　　明明紀翔就演得那麼好，要不是丹尼斯的演技更純熟，金皓薰敢肯定紀翔能夠瞬間將人們視線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他在通訊錄找到紀翔，手指在按鍵上停留了片刻，最後還是在馬秋慧抱著妹妹哭泣的聲音中鍵入了簡訊。

　　送出簡訊後，他將大腿上的抱枕放回沙發上，準備躺回去，將這集他壓根就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的連續劇看完。他的頭才剛剛沾上抱枕，被他擱回茶几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各種噩耗消息像逃命綿羊似地竄進他的腦袋，本來疲憊的腦袋瞬間震醒。他蹦起身，迅速地奪起手機按下接通：「翱翔天際金皓薰，你好？」

　　『……都晚上十一點了，你為什麼聽上去還像是在工作？』

　　紀翔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帶有磁性的嗓音讓金皓薰整個人放鬆下來。他吁了一口氣，往旁倒進抱枕上。「嗨，紀翔……」

　　『嗯。』紀翔淡淡地應聲。

　　「呃，」金皓薰抬起手揉按著眉間，「你怎麼會這個時間打給我？」

　　『因為你傳簡訊稱讚我，』紀翔平淡地答道，『我打電話跟你說謝謝。』

　　「哦。」金皓薰忍不住笑了起來。此時電視上正好進廣告，還好巧不巧就是原少緯替遊樂園拍的廣告。「不客氣。不過你發簡訊就好了啊，怎麼還特地打電話？」

　　紀翔沒回答。

　　「紀翔？你睡著囉？」

　　『我不太……』紀翔好一陣子才遲疑著開了口，『我不知道怎麼發簡訊。』

　　「欸？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怎麼用注音寫簡訊。』

　　金皓薰躺在抱枕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他用腳把差點滑落沙發的竹編坐墊給踢回來，又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紀翔說了什麼。

　　「……欸？你說什麼？」

　　紀翔聽似不滿地低低嘖了聲。

　　「我，呃紀翔，你剛剛是說你不知道怎麼用……」

　　紀翔哼了聲。『怎麼了，很奇怪嗎？』

　　「不是啦，你沒說過，而且你中文也說得滿好的，所以我一直以為你沒問題啊。」金皓薰清清喉嚨，不由自主地爬起身，在沙發上正襟危坐。「你怎麼從來沒講過這件事情啊？」

　　『難道履歷上需要寫會不會注音嗎？』

　　紀翔聽起來快要惱羞成怒了，可是金皓薰還是沒能忍住，咬著大拇指腹悶聲笑了起來。

　　『我要掛電話了。』

　　「對不、哈哈，唉唷，對不起啦。」金皓薰連忙努力收住笑聲，放下手狂捏自己大腿。「別生氣啦。我是說，你很厲害啊？咳，你明明是國外長大的，可是中文說得那麼好，就算不會注音也沒什麼……」

　　『親愛的經紀人，』紀翔語帶威脅：『我真的要掛電話了。』

　　「啊，別生氣啦，我不笑了，真的。」金皓薰抹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原來紀翔不發簡訊，每次有事情都是直接打電話是這個原因啊。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他怎麼會從來沒想過這件事？

　　紀翔從小在國外長大，中文卻說得很好。他中文說得很好，卻不知道要怎麼用注音。紀翔不知道怎麼用注音，那紀翔認字會有困難嗎？這麼說起來，紀翔當初又是怎麼學中文跟學認字的？

　　紀翔還在線上，他居然真的沒有掛掉電話，這讓金皓薰又有些想笑。

　　「……紀翔？」

　　『嗯。』

　　「我能問你以前是怎麼學中文的嗎？」金皓薰把抱枕再次拿到腿上，指尖摸著抱枕上的縫線。「不想說也沒關係。」

　　『……我小時候母親會跟我說中文。』

　　「認字也是她教的嗎？」

　　『嗯。』

　　「所以你從來沒在台灣上過學嗎？」

　　『沒有。』

　　「那你學得很好了欸。」金皓薰微微一笑。本來想接著問紀翔平常讀劇本是不是真的都沒問題，但又覺得現在把話題繞回工作上不太好。他想找點其他事情來和紀翔聊天，卻發現就算是他和紀翔關係改善之後，他們交談的內容也大多不離開工作。要找工作以外的話題，金皓薰又擔心冒犯到紀翔。他一時間想不到該說什麼，卻莫名覺得就這樣掛掉電話很可惜，只好抓著電話，望著電視發呆。

　　就在他覺得這樣把紀翔拖在電話上卻無話可說有點太過份時，紀翔倒是先開口了：『皓薰？』

　　「嗯、嗯，怎麼了？」

　　『你最近還好嗎？』

　　「欸？」他們幾天前才在公司見過面的，金皓薰不懂這個問題從何而來，「很好啊，為什麼問？」

　　『你最近很忙的樣子。』

　　「啊，那是……」金皓薰抓了抓頭髮。除了林芬芬和關古威以外，他沒　和其他人說過那幾封威嚇信的事情。「其實前陣子有幾封信寄到公司，說要芬芬離丹尼斯遠一點，我擔心她真的被瘋狂粉絲纏上，所以就去接送她，可能是因為這樣吧？」

　　紀翔淡淡地「嗯」了聲。

　　金皓薰有些愧疚地捏著抱枕的角角：「你新戲開拍了我都沒去探班，對不起喔。」

　　『我沒關係。』紀翔無所謂地回答。「如果你需要，我沒工作的時候，我可以去接芬芬。」

　　『欸？』金皓薰驚訝到手指一錯，不小心讓抱枕邊邊的拉鍊縫線刮到指甲邊邊，擦得一陣疼痛。「不、不用啦，不能這樣麻煩你。」

　　『林立翔要我監視你。』紀翔語調淡淡：『而且林立翔幫了我，我也該照顧他的妹妹。』

　　「……你到底為什麼馬上就跟立翔這麼要好啊？」金皓薰一想起去年自己在紀翔那邊處處碰壁就心裡不平衡，「因為他長得比我帥嗎？」

　　『呵。』紀翔冷笑了一聲。

　　金皓薰當然清楚自己的斤兩，但還是忍不住眉毛皺成八字：「欸！」

　　紀翔倒是沒打算繼續跟他講這個：『真的不需要我幫忙送林芬芬回家嗎？』

　　「真的不用啦。」金皓薰把抱枕丟開，轉而彎身整理堆放在桌上的報紙。「下個星期就是SD兄弟演唱會了，等演唱會結束，芬芬那些歌舞訓練暫時結束，我就不會這麼忙了。」應該吧。

　　『那好吧。』

　　金皓薰的眼角餘光瞥見客廳牆上的時鐘，驚覺已經快十一點半了，他完全沒想到自己和紀翔聊了那麼久。「很晚了，你該睡了吧？」

　　『你也該睡了。』紀翔在「你」那個字下了重音。

　　「會啦，我掛電話就準備要睡了。」

　　『嗯。』

　　「那……那就，」金皓薰微微歪過頭，「那就晚安囉。」

　　『晚安。』

　　紀翔的聲音低低的、柔柔的，聽上去彷彿在微笑。金皓薰聽著結束通話後的嘟嘟聲，放下手機時才發現，自己的嘴角帶著笑意。




/

　　金皓薰在踏入院子的瞬間，就被外公外婆養著看門的大黃狗給撲了滿懷。

　　「啊、好了啦饅頭。」金皓薰笑著揉了揉大狗的頭頂。饅頭整個眼睛都亮了，拼命地搖尾巴，繞著金皓薰蹦蹦跳跳的。

　　金皓薰蹲下身，陪著拼命把頭往他懷裡拱的狗狗玩了一陣子才鬆開牠，轉身往家門口走去。

　　通常他下課回到家的時候，外公或外婆會在廚房裡忙碌著準備晚餐，而沒有煮晚餐的那個人則會在客廳裡看電視，等皓薰回家。金皓薰打開家門，說了聲「我回來了」便彎身脫鞋子。他剛剛把左腳鞋子蹭掉，就被某個人用力拉進懷裡狠狠抱了一下。

　　「啊！」他驚慌地喊了一聲，不過很快就認出了對方：「老──老爸！」

　　「皓薰！老爸想死你了。」金勇抱著金皓薰不放，爽朗的笑聲裡夾著點鼻音。

　　「小薰啊，有沒有開心？」外公從廚房裡探出頭來，「阿勇他特地來看你的啦。」

　　「可、可是老爸，你的公司呢？」金皓薰慌張地從金勇的懷抱裡掙脫出來，「公司沒有你可以嗎？你、」

　　「傻孩子，經紀公司又不是只有老爸我一個人，我也是要放假的啊。」金勇好笑地伸出手揉亂金皓薰的頭髮，「工作都交代好了，你不用擔心。」

　　「哦……」

　　「怎麼了，你看到老爸不開心嗎？」

　　金勇瘦了。隔了幾個月再次見面，差異就更明顯。武打戲出身的金勇一向把身材練得精實，但是現在猛地一看，就能發現金勇的臉頰有些凹陷，身材比起結實不如說有些瘦削，白頭髮更多了，眼下還有兩圈黑眼圈。

　　金皓薰心跳一亂。他是不是做錯了？為了不讓老爸花時間在自己身上而放棄工作，把老爸自己一個人丟在台北，他這麼做是不是錯了？老爸怎麼突然老了這麼多？老媽離開不到半年，他卻不陪在老爸身邊，他這個決定是不是做錯了？

　　可是他真的很害怕老爸花太多時間在自己身上，害怕老爸會因為自己的關係而沒辦法好好工作。大家都說他是個不太需要別人操心的好孩子，要是老爸花了時間照顧他，最後他卻讓老爸操心太過的話要怎麼辦？

　　「阿薰哪，是不是看到爸爸太開心了？」外婆笑著過來抱了抱金皓薰。

　　「嗯……嗯，」看到老爸微微皺著眉頭，嘴角掛著苦笑，一雙眼裡似乎快要泛出淚水，金皓薰最後還是老實說出了口，「很開心……謝謝老爸。」

　　「老爸也很想你。」金勇再次靠上前來，將金皓薰抱進懷裡，「老爸已經把工作都安排好了。老爸以後每個周末都回來看你。」

　　「真的嗎？」金皓薰靠在老爸的懷裡嘟噥，鼻頭一陣痠痛，就算咬住下唇也沒能止住從眼裡掉下的淚水弄濕老爸的衣服。「可是這樣來回花很多時間……」

　　「老爸想你啊，而且又花不了多少時間。」金勇哈哈笑著拍拍他的頭，「而且這裡才能夠好好休息，你就當老爸回來偷懶好了。」

　　金皓薰靠在老爸懷裡，外婆在旁邊笑著，外公則在廚房裡高聲問皓薰要不要先去偷吃兩塊雞腿肉。金皓薰想，他其實應該要拒絕老爸的，每個周末都這樣南北來回，實在太花時間、太花錢也太花心力了，他真的不應該這樣麻煩老爸的。

　　可是他又真的好想念老爸，好喜歡這樣家人們聚在一起的感覺。

　　所以他最後靠在老爸的肩膀上，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