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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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A Prelude(10-3)[PG-13](0503 第二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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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26 15: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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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當頭套著麻布的唐尼,從開啟的鐵櫃摔出來時,凱文下意識地望了過去。唐尼的雙手雙腳都被綑綁在身後,平時的他絕對不可能忍受這等污辱,凱文很確定。直到看見了唐尼後腦杓附近的麻布有著血跡,凱文才確定唐尼已經死了。

雷蒙德有很多方式可以讓唐尼放下戒心,例如提到殺死林恩的兇手,例如分享古老邪惡的信仰。

在凱文的注視下,雷蒙德的表情卻非常平靜。他蹲下,伸手拉開唐尼的衣服,露出他背後一小片的肌膚,上面有著和雷蒙德胸口非常類似的符號刺青。

「唐尼家也和我父親同樣信仰來自深海的邪神。」雷蒙德非常自然地解釋道:「他們認為得到庇護之後便能『豐收』。在事業上、人際關係上,甚至是性愛關係。他非常堅信我父親那邊深諳此道。」雷蒙德盯著他,眨也不眨。「此外,他們還追求永生,以及智慧。」

智慧?

「智慧。知曉一切的智慧。」

那可不是凡人能擁有的。

「人類不正是這樣的生物嗎?無法飛翔,所以有了飛機。無法長時間奔跑,所以有了汽車。因為無知,所以探索宇宙,登上月球。」

那是潘朵拉的盒子,飛蛾撲火。總有一天,他們會因為知道真相而絕望。追求最終只有滅亡。

「人類正是這樣的生物。無知愚昧地生存,終究比不上痛苦卻清醒地追求。」雷蒙德說:「即使,大多數的人都只是無知而且痛苦地活著。」

雷蒙德。

「什麼事?凱。」

為什麼殺了他?

「因為他知道你的與眾不同。」雷蒙德平靜地道:「他原先不相信林恩的話,直到林恩失蹤。」

唐尼先前和警探與刑警的說詞修飾了不少,不過追根究柢和他對雷蒙德說的邏輯一致:聖誕節那天,所有與林恩有關的青少年都在凱利家的派對,包括凱文。唐尼注意到,在酒精與荷爾蒙作祟下的瘋狂裡,眾人皆醉,唯有只有凱文是清醒的。他親眼看見凱文走近廁所,過了一下卻從二樓的臥室出現。

唐尼興奮地對雷蒙德說:「怪物,那傢伙是怪物啊!不會錯的!林恩那晚真的看見了怪物一般的他!」

自雷蒙德摔落的夜晚後,林恩便陷入了深深的憂鬱,幾乎無法上學。「他恐懼他。」唐尼得意洋洋地告訴雷蒙德:「林恩非常信任我,他不敢和別人傾吐,但全部都告訴我了。他一直說:那個亞洲人會殺了我。」

所以你就殺了他。

「是的。」

凱文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和眼眶在灼燒、不,從體內的深處,有什麼幾欲掙脫。在高中畢業前夕,在那個夜晚,非常相似。

……是為了我嗎?他問。

聞言,雷蒙德卻露出了非常驚訝的表情。「當然不是。殺戮不可能為了他人,只能為了自己。這正是殺戮的本質。」他浮起了古怪的微笑。「就連上帝也不行。若祂降下死亡,那也必定是為了自己。」

是的,雷蒙德說的沒錯。殺戮永遠都是為了自己,替代某個人的殺戮,終於還是會歸於自己。

「是你帶走了林恩。」雷蒙德的語氣非常冷靜:「我想,只有你能帶走他。」

……你還記得嗎?

「一開始,我的腦袋一片空白。身體很重,腦袋很沉。就像是最糟的病毒,我時而感到寒冷,時而感到燥熱。我的骨頭嘎嘎作響,睡得越來越少,總是在做夢。」雷蒙德淡淡地說:「直到,我慢慢地想起林恩的臉。墜落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臉,夜幕,星空,森林……我想起我掉下懸崖,刻骨銘心的疼痛。是他殺了我。然後,我聽見你在呼喚我。凱。你在呼喚我。」雷……雷蒙德——雷蒙德……睜開你的眼睛。「凱文」命令他:睜開。「我告訴林恩我想起所有的事,他害怕極了。那天派對之前,我請他私地下來小木屋找我,並且不要告訴任何人,否則我會將一切說出去。我不能容忍曾試圖殺害我……已經殺害我的人存在。」頓了頓,他說:「所以我凌遲了他。」

幼時跟隨父親在南歐,他學到了不少。例如,人類的手指是人類神經最發達的部位之一。

你沒有殺死他。

雷蒙德卻糾正:「我沒殺死他。」他看著凱文,眼睛瞇起。「那天,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在小木屋的人。」

是的。他想。當時他傳送了這個數字:「220」,意思是你在哪裡?

雷蒙德確實回傳了這組數字:「300123002」,只有他們知道的這代表WOOD IN WOODS,森林裡的小木屋,也就是雷蒙德私人領域的小木屋。

「派對隔天,我回到小木屋查看時,林恩已經不在了。」雷蒙德的聲音轉為冷酷。「那裡甚至一點血跡也沒有留下,附近土壤同樣沒有足跡,他就這麼憑空消失。」

為什麼要對此感到不愉快?你恨他,所以……

「我並不是因為恨他而折磨他。」雷蒙德打斷他。「折磨他是對於他殺死我——他確實殺死了我——的回應,這是必要的。否則那骨頭斷裂、胸腔被刺穿的疼痛會讓我一蹶不振,這是我學到的。我沒有立刻殺死他,因為我想要他痛苦地死去。如果隔天他還活著,我會給他一槍痛快。」

你最終還是會殺了他。

「當然。因為他想要殺死我。他殺死了我。殺戮只能為了自己,殺了他是為了我,這並非私慾。」雷蒙德面對凱文的表情,不由得認真地說:「我絕不會濫殺,也不會殺死與我無關的人,即使他有罪。」

他想起母親曾帶著幼時「大難不死」的他前往教堂,一去就是幾年。他曾聽過牧師告誡眾人:不可行上帝之事:審判。唯有主可以做出仲裁。除此之外,他也明白,雷蒙德對於「殺戮」並沒有任何抗拒。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雷蒙德露出了微笑。他很驚訝,因為那是他所熟悉的、屬於雷蒙德的溫暖笑容。「太陽」,每個認識雷蒙德的人大多都會這麼說。雷蒙德就像是個人間的太陽,他善良溫暖,雖然之後長得高大,但絕不欺負人。即使小時候被高年級的男孩霸凌,他也沒想過報復。有時候會孩子氣地惡作劇,但就像是豔陽會讓你流汗,這並不邪惡,你只會莞爾,一笑置之。

「凱,我不是自大的殺人魔,但我確實殺過不少人。柴爾斯家族或許根本不是什麼名門望族,至少他的後代只有爛到骨子裡的貪婪,沒有絲毫優雅可言。」

他想起了雷蒙德身上的刺青,胸口上的文字,那其實是另一位的語言……那個刺青小的異常,就像是縮水的紙歪七扭八地貼在胸口一樣。

雷蒙德注意到他的眼神,沒有任何猶豫地就將解開黑色襯衫的鈕扣,毫不扭捏地露出他精實的身體,以及讓他一僵的刺青。

「把醜惡基因留給我的男人,在我五歲那年讓他稱為兄弟的男人按著我,不顧我的掙扎哭泣,將這來自邪惡的語言刺在我的胸口。他說,這是為了獻給古老而強大的神祇。」

說完,雷蒙德轉過身,他看見了那時驚鴻一瞥的巨大刺青:烏雲,黑色的海洋,以及中間被三角形光芒包圍的一隻眼睛。

冷酷的,沒有慈悲的,全知的眼睛。

雷蒙德側過腦袋,不過只露出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他指了指背後。「十一年級的夏天前,這個男人在我身上刺上了這個圖案。他的臆想與貪婪的追求,讓他醉生夢死之餘,還拚命地相信未知之物。」

因為無知,所以渴望全知。因為有限,所以追求永恆。

「我曾以為他會殺死我。正如他曾想的那樣,將我獻給古老的、邪惡的東西。」

萬萬不可這麼稱呼祂。

雷蒙德好像沒聽見他的話,逕自地又道:「直到那年夏天甦醒之後,我感受到了力量。」

生的力量。不死的力量。那本不該屬於人類。

「於是我飛往歐洲。」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道:「在南歐的豔陽下,我殺死了那個追求永生的男人。」

你殺了你的……父親。

「是的。」雷蒙德轉過身,他注意到雷蒙德綠色的眼珠子好像有一股暗流,不斷湧動。「第一次,我不再感受到死亡的恐懼,彷彿我再也不死。」

雷。

「他的子彈射中我三次。一次在腹部,一次在左胸,一次在腦袋。我沒有死。我不會死。比起恐懼,男人轉為憤怒。他咒罵我,說這一切應該是他得到。我沒有凌遲他,我殺死他——我扭下了他的腦袋。」說完,雷蒙德張開他的大手,指節分明的手指到現在都還記得那種狂亂的極樂感。

他很清楚,雷蒙德不可能回到過去,不會再是個青澀溫暖的大男孩,那個雷蒙德將永遠死去。這就是他所能帶來的嗎?這就他唯一能做的:奪走死亡與太陽,再以那詭譎噁心的光贈予生。

雷蒙德問他:「你可曾預料到?」

他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雷蒙德蹲下身,開始清理唐尼的屍體,黑色皮手套不會讓他留下指紋。

他只是站著,無言地看著雷蒙德俐落,且沒有絲毫猶豫的動作。肉眼可及的血跡並不多,大部分都在腦袋的麻布袋上。

「凱。」

他看見雷蒙德毫不費力地扛起唐尼,歪著腦袋,一臉純真,就像是過去的雷蒙德。

雷蒙德問了個突兀的問題:「你會離開我嗎?」

這是個不平等的問題,但對雷蒙德和他而言,這卻是個有效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問?

雷蒙德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嘴角揚起,可是眼睛卻一點也沒有笑意。綠色的眼珠子有一股黑水流入,波濤洶湧,像是黑色的海洋。

「因為你的眼睛,就跟我第一次見到你一樣。」他說:「沒有感情、冷酷。不像是人類。」

那並非人類的眼睛。



甫剛睜開眼的時候,他只知道自己名為「凱」。不過很快地,那個人類女孩糾正自己:「你叫做凱文。」她這麼告訴他。

一開始,他的話說得不好,五十年的沉睡讓他一時之間難以反應。不過這並不是個高等的交流方式,所以他很快地就從人類父母,以及周遭人類身上學到了人類溝通的方式。

他們說,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不過四、五年的生命對人類而言也是短暫的,他們很快接受他的轉變,並慶幸他至少活了下來。母親那陣子總是會擁抱他,好像想讓她的體溫溫暖這個全身冰冷的男孩。

思考,凱。母親低聲地說:你不能放棄思考。你只能不停思考。

否則的話,他就不能成為一個人。

他去過教堂,在那裡人們膜拜、祈禱,聽取經文。服從,他們這麼說。敬畏。不可質疑。不可背叛。不可離棄。和他記憶中相差無幾。他們依然相信天堂的存在,這是最讓他驚訝的事。

「是主的仁慈與保佑。」牧師這麼告訴他。他接受了受洗,不如說,他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力。

以主之名的聖水浸濕了腦袋,他不自覺去看身旁的母親,她正在哭泣。他又望向天花板的彩繪玻璃,以及掛在牆上的巨大十字架,這一切都沒有改變。

這一切竟然都沒有改變。

他忽然開始掙扎,那時這個身體已經七歲了,牧師下意識地按住他的肩膀,他就這麼半身跌入受洗的盆。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好像再次沉入溪水之下,死亡一樣的可怖攫住他,明明他是不死的。

他不會死。不能死。生與死,本來就不是他的界線。

牧師也慌了,鬆開手之後,卻依然看見七歲的他躺在水底,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這個時候,教堂的鐘聲突然響起了:噹——噹——噹——噹——噹——下午五時本該只響五下,但鐘卻不知道為什麼擺動了第六下,撞出了格外清脆的鐘聲:噹——

教堂的門打開了,一位男孩被一個中年男人,以及一個少女牽了進來。

他被拉了起來,方才的掙扎突然又消失了,他只是僵硬地接受母親驚慌的確認,以及弄痛皮膚的擦拭。牧師慌張地迎過去,堆起笑容,先和中年男人握手,又對少女行禮,最後才彎下腰,由上往下俯視著男孩。

牧師說:歡迎你。主的子嗣。

受洗完成的他咳了兩下,男孩被吸引了目光。他沒有料想到男孩會甩開中年男人的手,咚咚咚地就朝他跑來。奇怪的是,監護人一樣的中年男人與少女都站在原地,冷冷地看著男孩。

奔上階梯,男孩在大人們不知所措的目光下走近面無表情的他。

「你在做什麼?」男孩問。

牧師在後面慢慢地跟來,堆著笑容說:「那是受洗。我的孩子。如此一來,他就成為了主的子民。」

男孩沒有理會身後牧師的話,只是睜著眼睛望著他。男孩的綠色眼睛很淺,像是新生的草地,清晨露水覆蓋的草地,也像是這顆星球初始的青草。那是最接近「生」的東西。

他咳出一口水,吐在男孩身上。

牧師嚇得過去將男孩拉開,可不知道為什麼,男孩竟然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牧師的力氣太大,連帶著將他扯了一下,差點從母親懷裡摔出去。

「噢,我的主!」不知道是誰這麼叫著。

男孩咯咯笑著,他意識到這是他還沒有學會的東西:喜悅。笑。愉快。這個家自那之後,再也沒有笑過。他模仿男孩的笑聲:噗呼呼。男孩聽見了更興奮了,變成了:哇哈哈哈哈!他也:哇——哈——

男孩說:「不是這樣!是這樣——呀哇哈哈哈——」

呀——哇——他學得很差勁,但是母親卻笑了出來。母親終於笑了。

男孩的名字叫做:雷蒙德‧柴爾斯。

「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初次見面。」他自言自語著。不過因為罩著被單的緣故,他的聲音非常模糊,病床上的人不知道聽懂了多少。

托德的狀況並不太好,他被救了回來,但是卻割了自己大半的聲帶,也不知道這種失血量跟傷口是怎麼活下來的。有人說這是上帝的恩惠,祂救活了這個輕視自己生命的無知少年(不過在知道托德也是個霸凌者後,那個人只是聳肩道:當我沒說)。

「不過,他喚醒了我。」他說:「我明明已經甦醒了,但卻在那之後才真正覺得視界清明。我曾遵從的主,過去嚴格地執行命運之石,意指微小卻重要的第一步,好確保命定之事被正確地執行。例如歷經百年的戰爭、女巫獵殺,又或者廣泛蔓延並且致死的瘟疫。我想,與雷的見面就是那塊石頭。」

托德動了動唇,他太虛弱了,恐懼和絕望無法確切地表現在臉上。他注意到托德臉上佈滿的黑痘依舊,不過更密集了,幾乎覆蓋他整張臉,就連眼白也不例外。

他低下頭,主動將耳朵靠近托德的嘴。死亡的味道並不難聞。他聽見托德氣若游絲地說:「醜惡的…………」

他想起在畢業前夕,托德將他逼到體育館,甚至聯合其他男孩確保沒有人會接近。

「人類總會因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他平靜地說:「年少輕狂?你們是這麼說的嗎?還是說,運氣?時運不佳?」

「怪……物……醜惡的……醜惡的……」

身上的被單因為他鬆開的手,而一點一點地從他身上滑下。隨著被單的滑落,光,爭先恐後地射出。刺眼、難以直視、潔白的光,從他身上每片肌膚投射而出,好像他就是個發光體一樣。

托德開始嗚咽,不過手腳都被束縛帶綁著,無法逃離。眼淚不停流下,胯下的床單一下子又濕了,還發出陣陣臭味。

「人類的恐懼千姿百態。」

他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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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27 15: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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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人,或許不是現在的他最好的形容詞。他的肌膚已經不能說是雪白、白皙、又或慘白了,他更像是夜裡的冷光在體內,透著薄薄的軀殼皮膚。他看起來就像是光的化身,不過披著和人類極為相似的外皮,除了手的指甲異常尖銳而且長得嚇人。

托德想要尖叫,可是只發出了像是吸管漏氣的聲音:嘶、嘶嘶……在托德恐懼的注視下,瞬間,他身上的肌膚裂開了數個縫隙。這似乎喚醒了托德最深沉的恐懼,一直蹬著腿,扭動身體,可惜都只是徒勞。

縫隙越來越大,直到一隻隻眼睛緩緩睜開,密密麻麻,遍佈在他渾身上下。

他是赤裸的,陶瓷一樣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毛孔,迅速地長出層層疊疊的羽毛。幾乎是在眨眼之間,六翼出現在他的背後。第一雙翅膀遮住了他的臉,第三雙翅膀遮住了他的腿,肩胛骨的翅膀非常巨大,此時像是鷹羽一樣收在身後。此外,羽翼上面也裂開了許多縫隙。

當遮住臉的翅膀張開時,他佈滿身上的眼睛也完全睜開,遍體內外,就連翅膀上也不例外。他緩緩睜開了臉上的雙眼,那本該是人類的眼睛,但托德看見的卻是一雙黑色三瞳。

「以這樣的狀態保持人形可不容易。」他對著幾乎要暈厥的托德說。

托德凹陷的臉頰滑下淚水,可無法抹去,只能不停地蠕動雙唇,似乎正在祈禱。隨著他的靠近,托德乾脆閉上眼睛,嘴裡的呢喃也更快了。他聽見托德說:「求您指引我前方的道路,點亮我腳前的燈,引導我,愛我,幫助我……」

愛我。愛我。愛我。人類總是這麼說。護祐我。保護我。

托德開始哭泣:「不、不、不……請不要這麼做……請不要這麼做……只能一直……逃跑……」到了最後,托德幾乎只剩氣音。「呼喚從不止息……」這和喘息呼吸夾雜在一起,不停地發出吸管破洞般的「嘶嘶」聲,聽起來像是老舊的抽風氣。

他其實已經記不得畢業前夕失去理智的時候,只依稀覺得那時的怒火,就像他最初隨著那位降臨時熊熊圍繞他的火光。不過顯然是不一樣的,因為那並非聖潔的火,而是人類原始的情感。當時腦袋忽然一空白,回過神的時候已經無法維持人形。

「我小看了人類的情緒。」他承認。「一個不小心,竟把你帶往了天堂……但那正是你們所嚮往的天堂啊。」

托德忘不了那恐怖的經歷:一片純白,沒有起始也沒有終點,沒有牆壁也沒有天花板;托德聽見一個恐怖的聲音不停地呼喚他,那不是人類的語言,但腦袋卻理解了意。聲音說:吃掉你的眼睛。

托德找不到聲音的來源,只能一直奔跑、一直奔跑,不停地……聲音從未停止,他的逃跑也是。過了很久,像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但也像眨眼瞬間。

直到那長滿眼睛的醜惡怪物出現在眼前,透著冷光的眼睛遍佈全身,三雙翅膀十分巨大。怪物幾乎佔滿了視線可及的純白的「天空」。羽翼之中間,是一隻巨大的三瞳眼睛正瞪著他。怪物緩緩地張開了六翼,同時三瞳眼睛下的「身體」裂開,像是一張嘴,一個沒有邊際的黑洞……

最後,直到怪物的身體透著越來越強烈的光,托德睜不開眼睛,被光線吞噬。

「……求您賜予我平靜……嗚……您必使邪惡受到驅趕……使異教徒受到懲罰……」

他卻告訴托德:「祂已經離開很久了。」

托德倏地張開眼睛,極致的恐懼之後,腦袋反而被憤怒取代。拖德發出了像是水壺燒開的聲音,音量很小,但拚盡了全力,嗓子都是血。

「殺人魔!你這麼殺人魔!北方殺人魔!你這個怪物、野獸……惡魔!」托德喊著:「你多麼邪惡!」

他感到諷刺,並沒有立刻回應。此時,方才隨著托德掙扎而搖晃的桌子,因為托德恢復的癲狂而再度遭受猛烈撞擊,原本半邊懸空的電視遙控器就這麼摔了下來。啪!的一聲,角落的電視機就這麼被打開了。

「——正式宣佈順利地逮捕了北方殺魔人。」播報的女聲帶來這則消息。

方才還在咆哮的托德楞住了,聲音嘎然而止,一臉不可置信。

他身上的眼睛轉向電視機的方向,螢幕上是一位看起來非常普通的白人男性,不特別高大,也不特別矮小,就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部分。然而,這個男人卻被團團包圍,閃光燈不停閃爍。

男人揚著腦袋,舉起了被手銬束縛的雙手,十指張開,像是在歡呼。

「我這麼做是為了改變社會!」電視機以沙沙聲帶出男人的聲音:「為了讓我們偉大的祖國回到當初的榮耀,我們必須從那些敗壞的少男少女們著手!看啊!現在年輕的女孩如此放蕩,不知廉恥,年輕的男孩則十分懦弱,毫無作為。這是為了使女人不再淫亂,讓男人恢復陽剛和果敢!所以我改造他們,將他們內在的汙穢掏盡。我讓他們重生!我的所作所為就像是種子種下,然後發芽。總有一天!」

男人撞上了攝影機,畫面凌亂地晃動著,還發出了奇怪的「喀啦喀啦」聲,不久之後便陷入黑暗。

一片漆黑的畫面中,男人顫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天上的父將會歸來……神的國度重新統治這個世界,祂的旨意恢復如常……國度、權柄,以及榮耀最終定會歸於主……」

我隨著那位征戰,曾見證祂籠罩世界,坐擁國度、權柄,以及榮耀。

影像「唰」地閃過,男人禱告般的話被另一個異常雀躍的聲音取代:「……遺體情況非常殘忍呢!不管是青少年那該死的混蛋,還是不明身分自得自業的男人,他們啊,全部被挖去雙眼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聲音聽不出來是男是女,時而高亢,時而又低沉得像是潮溼的錄音帶,還伴隨著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最讓人不安興奮的是!兩人的眼睛都被塞進嘴裡,就如同食人魔一樣呢!那可是他們自己的眼睛!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後,「嘰」的一聲,電視機雪花紛飛,隨即又「啪」地關上,讓病房陷入了寂靜。

不,這個空間唯一迴盪的聲音,是托德牙關打顫的聲音: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他彎下身,一雙三瞳的眼睛不停咕嚕咕嚕地轉動。托德是想要閉上眼睛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眼睛就像是被定住一樣,越是害怕,越是無法挪開目光。

眼前的「凱文」和他想像中的不一樣。黃色的皮膚變成奇怪的冷白,渾身上下長滿古怪醜惡的眼睛,不只指甲像是吸血鬼一樣,就連那不祥的黑色頭髮都長得及地。隨著「凱文」的臉越來越靠近自己,一束髮也輕輕地落在托德臉上。

「為什麼這麼驚訝?」他問:「難道你認為北方殺人魔,會是像我一樣的東西嗎?」

那雙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睛看著托德,看著……托德注意到他渾身赤裸,性器掛在雙腿之間,可是卻絲毫沒有人類該有的羞恥和罪惡。從剛才開始,「凱文」便像是失去面部肌肉控制能力一樣,沒有一點表情。

而托德卻在如此恐慌的情緒下,不由自主地勃起了。托德想:這一切都是這傢伙的錯,生理機制的勃起都是因為「凱文」毫無廉恥的緣故。「凱文」就是殺人魔口中放蕩的女孩,因為每次只要想到「凱文」,他的慾望總是不受控制。

都是「凱文」的錯,全部都是因為「凱文」。「凱文」才是該下地獄的那個。

「噢……」「凱文」看著托德,用沒有起伏的語調說:「在那之後……他去找你。那個人……」他瞇起眼睛,直到模糊的身影逐漸清晰。「那個人是雷。」

瞬間,托德像是失去力氣一樣癱軟。牙關在方才咬斷了自己一截的舌頭,鮮血慢慢地從嘴角溢出。不願意回想的記憶再度浮現。托德情願去死,情願被眼前白色的「怪物」殺死,被拖進白色的地獄,永劫不復,也不願意想起這件事。

那時,托德在家裡躲了整整一個星期,足不出戶。可是某一天午後,雷蒙得‧柴爾斯卻找上了托德。

想要徹底忘卻,可腦海卻浮現雷蒙德扭曲的臉,以及那醜惡的話——

「『你喜歡他』。」「凱文」讀了出來。

托德說:「殺了,我。」

彎下腰的他,和托德的臉只有幾釐米的距離。過了好幾分鐘,「凱文」又慢慢地直起身子,從頭到尾下半身卻一動不動,非常不自然。

他轉過身,向窗戶的方向踏出步伐。

托德見凱文準備離開,竟發狂地想要阻止。托德試圖發出了野獸死前的嘶吼,可是氣管的殘缺只讓托德像是放氣的氣球,可憐得竟滑稽了起來。右手腕脫臼,托德的半邊身子因此探出床鋪,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嗶——心跳監測儀器發出悲鳴,托德使勁全身力量,發出了淒厲的叫喊。這聲人類與機器的悲鳴,竟突然喚醒了莫名向外遊盪的家人,以及醫護人員。他們在迷茫中甦醒,一邊困惑,一邊匆匆趕回病房。

「殺了我!殺了我!」托德尖叫:「殺了我——」

「很可惜。」「凱文」像是自言自語那樣說道:「唯獨贈予死亡這件事,我無能為力。」

背後的翅膀張開,非常巨大。曾經,他以這樣潔白無暇的羽翼,帶著主的訊息籠罩著這個世界,一手遮天。

「聖哉、聖哉、聖哉。」他一邊這麼叨唸著,一邊輕巧地躍出窗外,將絕望的托德拋在身後。



「該死的……該死的彼得……彼得魯斯(Petrus),我一定……一定要殺了他……」

聲音是從土裡傳來的,土面上可以看得出隆起,那裡的草地硬生生禿了這麼一塊。

又過了一會,鬆動的土壤突然竄出一隻手。那隻手非常奇怪,上頭遍佈縫補的痕跡,不知道的人會以為這即將破土而出的,是某個被拋棄的洋娃哇。緊接著,另一隻擁有相似痕跡的手也費力地伸出,費了好大的勁,方才咒罵的人才終於從土裡爬了出來。

爬出來的人渾身赤裸,肉眼可見的肌膚都和手臂一樣,充滿了縫合的疤痕,傷口看起來很新鮮;最奇怪的是,那個人艱難地爬出來後便立刻摔倒在地上。

「腳……天殺的……」那人的聲音在發抖。「好痛……痛死了……混帳東西,為什麼就不能把腳也縫好……」

那人掙扎著匍匐前進,看起來右大腿和小腿似乎沒有正確地連結。左腿好些,只是腳掌和腳腕接錯方向。

他恨恨地想,彼得魯斯竟然在他痛得不知道暈死幾次後,雲淡風輕地表示這只是個縫合的「小失誤」?開什麼玩笑!右腳站不了,左腳則是被組裝錯誤!他又恨又絕望。

那張少年彼得的臉缺失了右半,他疼得狠狠地捶了地一下,一邊發抖一邊又向前爬了幾步。彼得魯斯似乎非常討厭他得到的彼得外皮,先不說強制扭下他的腦袋,然後將他裝上另一具青年的身體,彼得魯斯甚至還咬下他右臉頰的肉。

「那傢伙腦袋絕對他媽的有問題!」

費盡心思改造後,彼得魯斯卻神色一凜,冷不防便開始凌遲他:割下身體每一寸,讓他看著自己的肉塊整整三天,才又慢條斯理地將一一縫回。

「要不是我死不了……該死的、該死的……」

他痛得劇烈咳嗽,臉頰的爛肉肉末「啪」地落在地上。他受不了,左半邊的臉頰突然抽搐起伏,十分激烈。

再次抬起頭時,少年彼得的臉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另一張青年的臉。與先前彼得靦腆的臉不同,青年的臉是截然不同的氣質:桀傲不馴、自我中心,以享樂為人生志業。

不知道為什麼,活了這麼久,此時的他只記得起這張臉——這張托馬斯的臉。上一次頂著這副模樣,已經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托馬斯的爬行在草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不過他絕望地發現,新的肉體還太過敏感,疼痛比想像中還要鮮明。他疼得冷汗直流,速度並不快。

「真該讓他困死在那女人的身體裡。」他自言自語。「若不是他放了那把火……」

熊熊烈火,燒死了對外宣稱猝死的當家屍體。不過誰也不知道當時補上最後一刀的,正是那個成天不見人影的「夫人」。罷了,那時的他也不過是「夫人」放在床邊的頭顱裝飾品,成天和快爛掉身體的「夫人」大眼瞪小眼,還要忍受「夫人」異常的撫摸。他只是顆腦袋啊!

此外,腦海浮現那位少年的模樣,如鴉羽般不祥的烏黑髮絲,過於冰冷的藍色眼珠……不,他應該已是青年。

「嘶……」他終於受不了,停了下來。渾身痛得發抖,不得已,他蜷縮起身體,試圖安撫被痛覺支配的神經。

被撕裂的痛苦。被硬生生扯下肢體的痛苦。腦袋被拔下來的痛苦。唉,他可不能再回想了,現在的情況不比那時好。是他小看了那位少爺,他啊,就是個被發現的猶大,少年可不會寬容他,他確實死無葬身之地。

「夫人」不知道靠什麼方式,從那陰暗的地下室找到他。之後一邊沉默地「縫補」他,一邊用奇怪的嗓音說:「那位大人已經消失很久了。我們一直等著他。」

詳情他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從某個遙遠極寒的地方回來之後,那位大人便有個成謎的計畫。途中,總是不停焦慮的管家不知道從哪裡抱回來了一個男孩,說是那位大人的繼承人,因為那位大人拒絕了好幾次管家先生安排的婚姻。

之後不知道什麼原因,在大火之前,那位大人便突然失蹤。連帶著消失的還有一名女僕、以及那自作主張的管家。噢對了,總是黏在那位大人身邊的小臭蟲,在他甦醒時就不在了。少爺留下了個只有十歲,但卻囂張跋扈的繼承人。後來大火一燒,「夫人」也死了,連帶著腦袋的「裝飾品」也跟著消失。

「那傢伙儘是給自己找了個好身體……」他顫抖著手去摸腿根的連接處,幸好關節縫得還算紮實。那傢伙有時候興致來了,甚至會不小心扯下他的一隻腿,事後再一邊哼歌一邊修復他。不過小腿那裡就沒這麼幸運了,不重新縫一遍是不行的。

他又試了幾次,直到耳朵傳來細微著聲響——腳步聲。雖然那人顯然非常謹慎,但擁有數次且長年逃亡經驗的他還是注意到了。他連忙僵住身子,不發出一點聲音。

托馬斯趴在地上,一瞬間,他想到了柴爾斯家趴在地上,被割下皮毛,只剩外皮的野獸。

沙沙、沙沙……

迅速的隱藏是辦不到了,可他又逃不了,只能咬牙裝死。

很快地,他知道自己被發現了。

臉埋在土裡的他,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沙沙、沙沙……托馬斯不知道比起讓普通人發現不死的他,還是被當成一具可怕的屍體比較好。不過等了又等,他都沒等來驚慌失措的尖叫。

如果來人驚慌地跑去報警,他還有逃跑的機會。可是無論他怎麼裝死,那人都無動於衷。

除非,這人並非正常人。

托馬斯硬著頭皮,慢慢地抬起頭。

是個見過的面孔,他記得是……

「……雷……蒙德?」

僅有一面之緣,可是托馬斯卻把雷蒙德的臉記得很清楚。原因無他,因為雷蒙德是他的菜;除了還能再壯碩些,雷蒙德的臉是真的很好看,他恨不得可以把雷蒙德生吞活剝。

不過此時的雷蒙德卻沒有那種可以融化他人的溫暖,雖不致於冰冰冷冷,但顯然並不好親近。

綠色的眼珠閃過冷光,托馬斯立刻渾身發顫。

「你是……」雷蒙德瞇起眼睛,直覺地說:「彼得?」

「……」

托馬斯這才注意到,雷蒙德的身後揹著一把來福獵槍。

「不過,彼得可不是長這個樣子。」

「……」

這位叫雷蒙德的少年,到底是什麼來頭?普通的少年看到這副慘狀,可以如此冷靜嗎?甚至,他竟然認出了改變外表的他。

「你是誰?」

壓迫感迫使他開口:「你可以稱呼我為……托馬斯。」

說來,「夫人」,不,彼得魯斯從不稱他「托馬斯」以外的名字。

雷蒙德慢慢舉起揹著的獵槍,槍口指向地上的托馬斯。

「……那東西殺不死我的。」

「我知道。」雷蒙德平靜地說:「但至少這可以折磨你。」

折磨……他到底還要經歷多少折磨才行?明明對痛覺很敏感,可偏偏等待他的只有數不盡的折磨!

托馬斯著急了,心一橫便脫口而出:「你搞錯對象了吧?」他扭曲了臉。「你該殺死的不是我,而是你那亞洲臉孔的男朋友才對啊!」

這句話讓雷蒙德的臉終於有了變化,可惜,並不是托馬斯預料的震驚或困惑。

雷蒙德臉色一凜,臉上閃過非常恐怖的表情。擁有這種表情的人不多,這麼年輕更是少數。托馬斯知道,這只會出現在經歷過殺戮,並且經驗豐富的人身上。

毫不猶豫地,槍口狠狠插進托馬斯的眼睛,發出了「噗哧」的聲音。托馬斯慘叫出聲,聲音不斷迴盪在這迷宮一般的森林。

雷蒙德冷冷地說:「看來,得讓你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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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原作者| 發表於 2023-5-1 15: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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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妻子是一個很溫柔且美麗的女人,他們在十三歲的時候就認識,十七的時候訂婚,並且在二十歲時結婚。當時他們許下了永不分離的諾言。從今時到永遠,無論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他們會永遠愛著彼此,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離。

可是,他並沒有兌現他的承諾,將他們分開的並不是死亡,而是「生」。他這麼告訴所有人,直到鎮上的人將他當成瘋子。

那道光之後,他的生活有了巨大的改變。一開始,一切都是美好的,平靜的小鎮迎來了許多學者,一時之間,這裡的大學甚至聲名鵲起。隕石被帶走了,只留下一個巨大的坑洞。即使如此,許多學者教授還是頻繁前來,想要確認是否有什麼留下。

「這絕對會是名留歷史的大發現!」他們激動地告訴他,這讓他感到非常自豪。

他帶領每個前來的人們探查坑洞,並且回答隕石落下後的奇景。

「那一定是天遣的使者。」他這麼說。

十三歲的長子還因此立志成為科學家,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研究這顆將會改變小鎮的隕石,他也喜悅地贊許。十歲的次子還不怎麼理解,只覺得好玩,每天都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兄長和父親身後,也不顧母親在後面呼喚他,懷裡還抱著強褓中的么子。

出門前,他總會和站在窗邊的妻子揮手,滿臉憐愛。么子在妻子懷裡睡得很香,不怎麼被外面的吵腦影響,他認為,么子未來也會是個人才。

平靜幸福的時間過去得很快,直到古怪降臨在妻子身上。在那之前,妻子唯一奇怪的地方只有異常亢奮這點。

午夜時分的時候,她竟然告訴他:「我一點也不睏,真令人驚訝。」

他還曾笑著回應:「你不會是在逞強吧?」

一整天的家務勞動和照顧嬰兒,他不相信妻子還能如此神采奕奕。可是妻子卻起身,抱起哭鬧的么子哄,還唱著搖籃曲,這一安撫就是一整個晚上。直到黎明到來,赤日在東邊的山上緩緩起身,射出刺眼讓人安心的陽光,這與那光彩奪目、但卻過度絢爛,來自隕石的光大相逕庭。

妻子抱著已經熟睡的么子站在窗邊,沐浴在初始的晨光之下,溫柔地對著他微笑。

「早安,親愛的。」

他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

「早安。」他起身,親吻了妻子的臉頰。妻子一點疲憊也沒有,看起來一切如常,除了身體有點冰涼。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妻子死去的模樣。

妻子自那之後越來越亢奮,幾乎可以整晚不睡覺。他時常能在半夜聽見妻子哼唱的聲音,哄著已經不再哭泣的么子。隨著時間的推移,歌聲原先的甜美溫柔在他耳裡變了調,到最後他竟覺得妻子的聲音十分詭異。

他曾要求過妻子,無論如何總得闔眼休息,沒有一個普通人類可以做到不眠不休。可是妻子拒絕了,她說:「我停不下來,親愛的。我一點也不累。我得起來走一走、動一動,否則我總會感到不舒服。」

妻子就像是不停充氣的氣球,若不鬆點氣,她就會爆炸。

漸漸的,妻子的轉變越發極端,他也從一開始的輕鬆轉為緊張,再到恐懼。

她不停地踱步,從早到晚,么子被遺棄在搖籃裡。有幾次他回到家,卻不見妻子的人影。等到長子和次子從學校回來後,他才吩咐次子照看么子,然後與長子外出搜尋。

妻子總是在不同的地方被發現。樹林裡,洞穴裡,甚至是溪邊。她變得癡傻,時不時會尖叫,可是誰也不懂她的胡亂叫喊。

很快地,妻子變開始極速衰弱。與先前的亢奮不同,她再也無法行走,到最後連起身也很困難。么子總是在哭泣,廚房不再出現炊煙,整個家冰冷冷的。她開始掉髮,眼窩發黑,臉頰凹陷,身如骷髏。

最奇怪的是,她開始喃喃奇怪的話:「你是下一個。」

下一個?這是什麼意思?妻子已經無法回答她的話,只是不停重複:「你是下一個你是下一個你是下一個你是下一個你是下一個你是下一個你是下一個你是下一個。」

你是下一個。

妻子死前,身體開始透出奇怪的光。那道光越來越明顯,讓他再也無法認為這是錯覺。絢爛的、奪目的,噁心的,彷彿披著星彩墜入人間的光。

他根本不敢找醫生,只能回絕了學者們的請求,在家裡照顧妻子。

可是生活還是要繼續,他還是得照顧農地,以及牛羊馬匹,這是他們吃飯的夥伴。長子輟學了,次子也效仿長子。

那天回到家時,他便感覺到了一絲不妙。中午回來確認么子狀況時,妻子只是臥倒在沙發上,這是為了讓他在家外工作時,也能時時注意到妻子的狀況。她雙眼緊閉,呼吸孱弱,體重掉了好幾磅,手腳纖細得像枯枝。

傍晚回到家時,家裡一片漆黑。沒有妻子虛弱的呼吸聲,也沒有本該餓了半天肚子的么子的哭聲。寂靜。以及,那奇異的光彩。

夜裡,光彩更加詭譎,像是不停流動的水,燦爛異常,些微透明。他幾乎快要暈倒,但還是逼著自己一步步走向沙發,那裡是妻子臥病的地方。

即使不需要窗戶的冷光,他也能藉由這醜惡的光看清:妻子死了,並且死得非常詭異。她睜著大大的嘴巴,眼睛瞪得很大,但雙目所在的凹陷只剩空洞。他看見妻子張大的嘴裡,竟然有一雙驚恐的眼珠。

那道光,像是液體一樣從妻子的嘴巴、鼻子、耳朵流出,蔓延全身,甚至延伸到地板上,包括沙發旁的搖籃。當他去確認的時候,么子已經被這噁心的光籠罩,像是溺斃一樣發青,動也不動。

長子和次子也看見了,不過他們三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尖叫或者暈厥。這是異常恐怖的場景,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似乎都預料到了她的結局。

他小心地避開光,最後只能扯住妻子的腳踝,像是對待垃圾一定拖行妻子,將她移至閣樓的其中一個房間,包括不再動彈的么子。至少這件事,他沒有讓長子和次子幫忙。

離開之前,他看向房間門上的鎖。或許是直覺,他對放著妻子與幼子屍體的房間上了鎖。

之後的夜晚,他總會驚醒,聽見閣樓的房間傳來聲響。只有一次,他起身去查看,靠近門扉的時候,他還能感覺到拍到傳來的震動。他舉著油燈,側耳傾聽,裡面傳來妻子最後虛弱嘶啞的聲音:你們是……下一個。這時,么子哇哇大哭了起來,不過,已經沒有人可以安撫他了。

這是他最後一次前往閣樓,同時禁止長子和次子靠近。時間依然流逝,這是自然的定律,人類無法逃離的宿命。直到那詭異的光透過門底的細縫滲透,從閣樓沿著樓梯,不得已,他只能和長子與次子在一樓客廳打地舖。

他開始恐懼外頭的世界,包括陽光、白雲、藍天,只有午夜的時候他才會拉開窗簾,讓冷冷的月光透進。

兩個孩子再也沒有去過學校,不過當時沒有人在意孩子是否上學。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去過教堂。過去,這是妻子堅持不懈的事。現在妻子已經死了,他再也沒有去的必要。

曾經嚮往成為科學家的長子變得沉默,許多學者曾來拜訪,不過都吃了閉門羹。漸漸地,沒有人再來。活潑開朗且有些調皮的次子也不再如常,他沉默地跟著兄長和父親做事,失去了稚嫩的快樂。

某天醒來,次子也陷入了永恆的沉睡。他摸了摸次子的動脈,一點動靜也沒有。這次他找來了醫生,這個醫生是他曾經的摯友。見他滿臉鬍渣,眼神空洞,朋友嚇了一大跳。

次子的遺體被帶走,他同意了解剖。

當友人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只是沉默不語。

迫於無奈,友人只得離開。鎮上的人都知道,不可以靠近這裡,更不可在這兒過夜。這裡惡臭異常,沒有風的森林卻總能聽見詭異的叮噹聲。

他自稱以牛羊牲畜,以及馬匹的買賣維生,可是友人注意到,這裡什麼也沒有。不如說,這裡沒有絲毫生氣,一片死寂。

友人看見牛馬羊的房棚被釘滿木板,恐怕連一點陽光也透不進去,更別說是人了,誰來養活這些動物?面對友人有的詢問,他也只是簡短地說他將牲畜都賣掉了。不過這是誰都知道的謊言,小鎮上的人說他的牛羊吃起來有腐敗的味道,甚至買回來的當天就突然猝死,烹煮後肉質也極老,他的買賣生意不可能好。

次子的解剖報告在幾個星期後寄到家裡,看到結果,他也明白為什麼沒有人敢親自前來告知了。報告上面寫著,次子體內臟器衰老異常,明明只是十歲的年紀,但所有內臟都和遲暮的老人一樣。此外,次子的腦袋有一顆巨大的腫瘤,這也是次子突然猝死的原因。

他面無表情地將這封信扔進壁爐。不知道為什麼,家裡的火變得難以點燃,就算成功了,也只能維持微弱的火勢。壁爐艱難地吞下這封信,就像是沒有牙的狗咀嚼,最後剩了大半的信紙,不過他也不在乎了。

次子死後,長子再也不出門了,總是蜷縮客廳在角落。此時那詭異的彩光已經大肆蔓延,幾乎覆蓋了這個家大部分的地方,只剩客廳還有淨土。

他也不需要出門了,馬牛羊都已經不需要他的照料。或許過不了多久,彩光也會從腳下的木板縫隙間竄出吧。

不只是白晝,現在就連夜晚他也會將窗簾拉上。他會趴在地上蜷縮著,試圖讓自己入睡,而長子只是貼著角落發呆。不知道從哪天開始,長子不再進食,也不再說話,呆呆地看著前方,眼底什麼也沒有。

即使是趴著,他也能從窗簾縫隙間看見繽紛的色彩,這時他會緊閉雙眼,用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試著讓自己儘快入睡。他已經不再祈禱,即使每每張開唇,浮現在腦海的也只有空洞的乞求。畢竟,「生」是人類的本能,坦然地接受死亡是可能的,但毫無窒礙地追逐死亡前所未聞。即使是自戕,身體也會為了求生而本能地反抗。

某天夜裡醒來,長子已經不在了。外頭狂風肆起,他分不清是暴風雪還是單純的風吹,整個房屋嘎嘎作響。森林發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響,他不去想那是什麼聲音,也無力去尋找長子。

此時家裡的淨土已經少得可憐,長子的離去反而讓他取代了角落。他堂堂一個大人抱著膝蓋,蜷縮在角落。這天夜裡,他不停發抖。

閣樓的聲響越來越大聲,砰!砰!砰!砰!砰!他不去查看鎖頭是否還能好好作用,也不去想即使妻子真的沒有死,這麼多天沒有進食,她是怎麼活下來的。

門窗緊閉之下,窗簾竟然輕輕搖曳。他動彈不得,眼神無法挪開,所以看見了窗戶的部份景象:火,熊熊烈火。

這一刻,他忽然有了力氣。跌跌撞撞地起身,他撞門跌了出去。

抬起頭,他看見火舌在眼前熊熊燃燒,放眼望去,捲過他的農田、牛羊牲棚,以及周圍的森林。馬棚自然也不例外,當外頭的木板因為支撐不住火焰而開始斷裂時,他又聽見了撞擊聲。這次,正是來自馬棚。

砰、砰、砰、砰……第五下的時候,門口的木板被撞飛,接著,裡面奔出了數隻被奇異光芒包裹的馬,牠們奔跑著,身上長滿了眼睛,直奔火舌。

曾經那些他深愛的駿馬慘烈地嘶鳴,身上的眼睛正看著他……

火勢不停蔓延,惡毒地親吻他的房子。他看見長子站在火的中間,手裡牽著次子,旁邊則站著抱著么子的妻子。

彩光一點一點地聚集,從森林、農田、馬棚、牛舍、羊屋,以及自己的房屋,四面八方而來。點滴彩光最後集合在空中,成為了夜裡的烈陽,絢爛異常,五彩繽紛。

火焰飛竄而起,包圍著彩光。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

不由自主地,他跪了下來,在這神聖醜惡之前低下了頭。

——他看見了。

叮叮噹當、叮叮噹當、叮叮噹當……周圍森林為了迎接聖潔使者而齊聲讚揚,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分不清東南西北。

一陣脫力,他再也支撐不著,手心朝上,五體投地,此刻淚流滿面。

此時被火包圍的彩光中,有個聲音徹夜不停地說:「聖哉,聖哉,聖哉……」





改編自〈星之彩〉——H.P.洛夫克拉夫特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3-5-2 14:5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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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原作者| 發表於 2023-5-2 15: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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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黎明前夕的黑暗,瀰漫了濃厚的絕望,靜謐籠罩著他。

嗒、嗒、嗒……嗒、嗒、嗒……裸足踏在冰面上的聲音喚醒了他。他慢慢地張開眼睛,還維持著蜷縮在角落的姿勢。抬起頭的時候,頭上的結凍自然而然地融化,讓他重新回到水面之上。

大火燒死了妻子、么子,次子的遺體也在那夜莫名起火,燒了個精光。長子的遺體最後是在房屋旁邊的水井發現,前一日還活著的長子,被找到的時只剩白骨。奇怪的濃稠液體將白骨包裹成球,他們告訴他,長子的手腳都被折斷。

彩光離開了,只留下了滿目瘡痍的恐懼與創傷。

明明心愛的妻子以及可愛的孩子們都死了,為什麼他還活著?他忘卻時間,分不清過往、現在,以及未來的差異。他的時間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團毛球。當時的家最終被水覆蓋,建起了水壩,而他卻一直在這。

抬起頭時,他看見了一雙透著冷光的裸足,被一雙翅膀遮掩。翅膀上的一雙眼睛正看著他。使者所經之處,無一例外,冰面都在瞬間臣服,融化成了水。

他張開嘴,但發出的卻是像么子餓得哭泣的聲音。他十幾歲便離家,很早就從孩子變成大人,從沒想過自己還會發出這個無助的哭聲。

太陽升起前的夜晚特別黑暗,踏在水面上的使者是唯一的光。使者全身透著冷光,巨大的翅膀張揚,將他納在羽翼之下。這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羽翼之下,呼呼吹的狂風暴雪無法傷他分毫,他卻浸入了極致的酷寒;同時,眼淚難以遏抑地流出,彷彿又回到初見聖潔的那夜。

他像是牙牙學語的孩童,嘴巴一開一闔,卻只發出類似「呀、呀」的聲音。這麼多年過去,他已經忘記怎麼像個人類說話。

他虔誠地親吻使者遮掩雙腳的翅膀,臣服,膜拜,乞求。一如當時,一如千年以來人類的本能。

「這本該是祝福。」他聽見和火焰中一模一樣的聲音這麼說。

生是祝福。生,本該是祝福。

光,落在他的臉上,像是雨水。絢麗奪目,一滴、一滴,他腐爛的臉受到祝福,死氣沉沉的身體得到慰藉。他感受到力量、並且越來越多、越來越滿。膨脹、膨脹、膨脹……如果他是顆氣球,應該已經飛起。雖然他不是氣球,但卻在滿足之後,漸漸地感受到壓迫。

「啊啊、啊啊……」他嗚咽。「咕……嗚……」

「生」的能量源源不絕地注入這腐敗的身體,加速了血液的流動、細胞的汰換,直到再也承受不住。頭髮開始稀疏、頭皮剝落,肌膚瞬間刻下許多時間的紋路,並且發皺、發爛,然後開始腐敗。

即使再怎麼努力,老化的心臟也無法再像半分鐘前那樣擠壓血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瞳孔發大,他伸長了手,想要抓住眼前的腳踝,褻瀆使者。萬幸或不幸,在這麼做之前,肉體霎時腐爛,白骨轉瞬便被祝福磨成了碎屑,最終隨著嚴冬的寒風,被吹往遠方。

使者喃喃著:「主、神、全能者,昔在、今在、將要來臨的那一位……」



「聰明」這個詞彙,在母親嘴裡並不能以數字衡量。為此,母親跟他講了一個寓言故事:北風與太陽,母親手上的書甚至不是可愛的兒童讀物,而是描繪寫實的寓言故事。故事大致如下:有一天北方與太陽舉行一場比賽,目的是為了分出究竟誰擁有更強大的力量。此時,他們看一位旅人經過,於是便決定誰能讓那位旅人脫下斗篷,誰就獲得勝利。信心滿滿的北風率先登場,他使勁地吹,想將旅人的斗篷吹得飛起,可是旅人只是將斗篷裹得越緊。無奈之下,換太陽上場。太陽現身,不同於北風,落在旅人身上的是耀眼熾熱的陽光,旅人很快因為逐漸升高的體溫而脫下斗篷,太陽獲勝了。

母親是為了告訴他,想說服某個人,有時候強硬並不是最好的作法。如果他足夠聰明就會知道,懷柔會是另一種方式。

雖然母親煞費苦心說了這個故事,不過此時的他會想起,並不是在尋求說服某人的方式。

他想到的是太陽。甫剛睜開眼的時候,他第一次感到寒冷。來自溪水的水珠拽著他的衣衫,胸膛傳來刺骨的疼痛。迷濛之間,有很多聲音一直呼喚他:凱、凱、凱……噢凱,請你活下去……請你活下去……



今年聖誕夜,母親、父親,以及姊妹乘上了父親的休旅車,一家人除了他決定去南方的州避寒——對外是這麼宣稱的,而提出這個建議的正是他。

上車之前父親給了他一個擁抱,母親原先也想要這麼做,但眼淚無法停止,最後雪萊告訴她不要這麼做便是最好的道別方式,否則誰也無法前進。這些人看待時間就像是看著一條線。即使想要解釋,他們恐怕也不會懂,於是他便作罷。

唯有卡蘿爾十分不解,對她來說這雖然很遺憾,但不過是幾天假期的分離,並不是永遠。

「凱文,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嗎?」

「不,卡蘿爾。很抱歉,我不行。」

「為什麼?是因為工作嗎?你不能帶著你那呃……機器一起嗎?」

「第一,那叫做電腦。第二,它太笨重了,搬不走,我無法帶著它工作。」

卡蘿爾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

「快上車吧,卡蘿爾。」雪萊靠在駕駛座門邊說。「順便安慰安慰我們的蔡女士。」

「……無情的惡魔……」

「你說什麼?」

卡蘿爾立刻閉上嘴,乖乖地鑽到後座,嘴裡還一邊安慰著母親:「不過是幾天而已,媽。你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呢?我們可以定期打電話回家給凱文……」

他可以看見母親用手帕擦著眼淚,一邊擠出笑容面對卡蘿爾,一邊又時不時抬起頭看向他。那雙絕望的眼睛,他希望之後可以忘掉。母親總是很理性、聰明,此刻這麼無助的模樣讓他非常困惑。他想要忘掉。這肯定輕而易舉吧?

「凱文。」雪萊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考。「要跟你說再見了。」她的口氣非常平靜,沒有父親的憂愁、母親的悲傷,以及卡蘿爾的遺憾。好像從很久以前,她便預料到這個結果了。

「是的,雪萊。」他說:「再見了。」

礙於父母都在,雪萊沒有抽菸,不過不停摩擦的手指顯露了她的渴望。

「凱文,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這麼做。」

「我從來不是決定一切的人。」他解釋:「我並非主宰者。」

雪萊聳聳肩。「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我想我最好還是別懂。」

他認為雪萊說的對,於是噤聲。他們都知道這些沒有幫助,也沒有好處。人們總想著全知,但卻不知道他們是否能夠承受。

「凱文。」雪萊誠實地說:「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如果時間可以倒轉……不,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雪萊,我很抱歉。」

雪萊笑了。「凱文,你其實並不抱歉吧?」

他沉默,不知從何回答,也不確定是否該說謊。哪個才是雪萊想要的答案呢?

「你並不是機器,也非石頭般無情……但有時候,你的行為確實能被解釋為『冷酷』。」

「我無話可說。」

雪萊笑著搖了搖頭。「我們得說再見了。」

「是的。」

「你現在是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那麼說說我的吧——我感到悲傷。」

「離開這裡讓你感到悲傷嗎?」他躊躇,他以為活下去會讓他們快樂。「生」大多時候都能帶來喜悅,應該是這樣才對啊。

「不。」

「雪萊?」

她張了張嘴,「是離開你讓我感到悲傷。」

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你是我的手足……一直以來,我真的把你當成弟弟。」

「……」

「告訴我凱文。」

「我會盡我所能。」

「你……像你這樣的……」她思索著適合的詞彙。「物種。」她說:「能夠成為人類嗎?」

「我不確定這是否是你想要的答案。」他謹慎地說。

「你知道我只想要正確答案。」

他試圖勸她。「這個答案沒有灰色地帶。」

「告訴我。」

他張了張嘴,心裡很清楚答案:天的使者是無法變成人類的。這也是為什麼他——他們曾是被如此重視。他們不可被替代,永遠是第一選擇。他說不出口,但沉默不是能被雪萊接受的答案,所以,他只是鄭重地搖頭。

「是嗎。」她說:「我知道了。」

雪萊拉開車門,他可以聽見母親清楚的啜泣聲。

「不過不管怎麼樣,我們會離開的。」此時母親的聲音從後座傳來:噢,請讓我留下……雪萊瞄了眼後座,神色沒有絲毫動搖,堅定地說:「我不會讓這件事發生的,蔡女士。死心吧。」

母親哭得更大聲了,身旁的卡蘿爾手足無措,開始不安了起來。可是,雪萊這番話反而讓他鬆了一口氣。

「再見了。」他說。

雪萊「砰」地關上門,俐落地繫好安全帶,並且快速地按下車門鎖。

「再見,凱文。」她搖下車窗後淡淡地說:「希望我們不會再見。」車窗只有一個縫隙,就連給予離別之吻都辦不到。

他來不及回應,雪來便踩下了油門,休旅車沒有絲毫留戀地揚長而去。

他望向他們離去的方向,竟母親趴在後面的車窗。不自覺地,他抬起手揮了揮。當車子終於轉彎消失,他才發現自己竟然追著車跑到了路口。

腦中閃過父母、手足,接著是伊萊恩、格倫,這兩家人因為莫名中獎的遊輪旅行而早早離開了小鎮。自那之後,他再也沒和格倫說上話,每每提及此事伊萊恩總是很遺憾,但他反倒很慶幸。至於凱利,他被說服了,回到父母位在歐洲的老家,去度過一個比這裡更為寒冷的聖誕節。

此時,小鎮教堂的鐘聲響起: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總共十二聲,代表過了午夜,這個小鎮正式迎來了聖誕節。砰!砰!砰!遠方還能聽見小小的煙火聲。過去沒有人會用這種方式慶祝聖誕節,不過隨著時代的演進,顯然煙火適用於任何值得慶祝的時刻,包括過去那位獨子的重生。

他想起很多事,不過竄過腦海的速度太快,最後當回憶不由自主地慢下來時,剩下的只有雷蒙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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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原作者| 發表於 2023-5-3 15: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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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二部 完)



曾經有人讚揚過水壩的風景,說從高處看,可以看見森林包圍著水壩,鄰近受到眷顧的洞,還能看見遠方森林擁簇的冰川雪山。可以以這樣的高度俯瞰後,他沒有感受到絲毫波瀾。

黎明前的黑暗讓他像是流星一樣,腳尖輕點在冰面,最後安穩降落。冰面在他接觸的瞬間便立刻融化,水面沒有半點漣漪。

「我們已經等你很久了。」男人的語氣並不沉重。

這個男人,他們有幾面之緣,他曾稱自己是彼得的熟識者,不過現在來看,那顯然是某種程度的謊言。男人稱自己為彼得魯斯,充滿異國風情的名字,他不懂為什麼男人特地挑選與這個國家不怎麼搭嘎的名字。明明,他們都不是人類。

男人身邊站著另一個身影,很高,不過穿戴斗篷,幾乎從頭到尾遮住了全身,黑暗之中也看不清那人的臉。

「易主是這麼容易的事嗎?」稱為彼得魯斯的男人問他:「我記得你原本是奉那位主之命來導正事情的吧?」

「祂早就離開,前往下一個星球了。」他不受冒犯,只是平靜地回答。「這也是為什麼這裡的文明和科技,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大幅增長。」

「很高興聽見那位已經離開了。」男人帶有諷刺意味地笑了。「這麼說來,你的意思是,人類現在不過是在崇拜一個虛偽的軀殼?」

「這得以看事情的角度——」他說:「不過,是的。」

彼得魯斯的表情變了又變,轉為似笑非笑。

「這就是人類。」他中立地補充:「本能。或者,你可以說是祂曾經統治過的證明。」

彼得魯斯還想說什麼,不過看了眼身旁的穿著斗篷的男人,他改口:「趕快開始吧。」

恢復成原來模樣的時候,身體總會莫名躁動。冷光透過他的外皮,眼睛從內外上下浮現,一隻隻看見過昔、現在、將來,正確、錯誤,所有一切的眼睛睜開,遍佈全身。

背後的羽翼張揚,巨大無比,好像就要碰到天一樣。這次,他不再遮住眼睛、雙腿,也不再喊著:聖哉、聖哉、聖哉。三瞳的雙眼不停轉動,凝視天、望向地,看著這顆星球。

天的使者是無法變成人類的,但他依然感受得到「凱文」的存在。他不認為自己取代了「凱文」,「凱文」和自己融合,直到分不清你我。

「快。」彼得魯斯催促他。「你所贈予的,必定能得到回報。」

他舉起手,指向天空。明明沒有風,但森林卻突然瘋狂搖擺,發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音,此時,夜晚的烏雲正一點一點地散開。

就在一曙光從雲間隙隱約透出時,他看見了一閃而過的火花,手指一頓,霎時,叮噹聲停止了。

彼得魯斯先是皺眉,不過反應很快,在看見使者的表情後,便立刻有了動作。

他能看見全部,所有一切,過昔、現在、以及將臨的事。所以好幾秒之後,他們才聽見「砰」的一聲。在他耳裡,這彷彿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或許是能看得太遠的緣故,有時候他會分不清聲音的遠距。

彼得魯斯自然是想要護主的,他很理解,就和他與他的軍隊曾受那位的支配一樣,這是一種本能。「預知」與「現在」交錯的結果總是難以預料。彼得魯斯低吼一聲,身體發生扭曲,一邊的肩胛骨突起,奇怪的紋路在他的皮膚上交錯——和夜一樣的巨大羽翼向天張揚,隨即另一邊的黑色羽翼也突破血肉。

他別過頭不去看彼得魯斯,曾經的六翼只剩一雙漆黑的翅膀,還能聽見他易主後飢餓的呢喃。

人類的子彈很小,速度很快,不過,誰也沒想到子彈會穿過舊使者的黑色羽翼。「噗」,發出了這麼奇怪的聲音,就像是人類的血肉被穿刺一樣,過去天的使者竟然踉蹌了一下。再看去時,黑色的翅膀出現一個洞,滴答滴答,黑綠色的液體不停滴落,彼得魯斯晃了晃。

彼得魯斯勾起嘴角。「過去的子彈可不是這樣的呢。」

「人類總是如此。」他勉強看了彼得魯斯一眼,不過很快就因為彼得魯斯頸子露出的鱗片而再度別過眼。「誰曾想過無法飛翔、快速奔跑、一捏就碎的人類,竟然能在那位離開之後苟活至此呢?」

「可不是嘛。」彼得魯斯一點也不惱怒,只是慢慢地直起方才為了掩護彎下的身子,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難道是全能的那位失策了?那個祂?曾經的戰友,你可看見了這些?」

他沒有回答。

黑暗中,有什麼行在水面上而來,所經之處,冰面都化成了水。

北風與太陽,他又想起了那個故事。曾經他忠於冷酷的支配者,直到再次睜開人類的眼睛,暖呼呼的太陽擠在他的面前。太陽教他笑:呀哈哈——太陽稱呼他為:凱。喜歡黏著他,額頭貼著他的背後睡覺。

他一定,是被太陽迷惑了,才會心甘情願地褪下鎧甲、放下寶劍,背叛曾經的主。

黎明前已經沒有月光,「太陽」從黑暗中緩緩出現。他看見了一雙明亮的眼睛。

來人是雷蒙德,他輕而易舉地行走在水面,跟在他後面的,還有因為疼痛而齜牙咧嘴的托馬斯。托馬斯做得並不好,小腿以下都濕了,還得要旁邊的老人攙扶他。

「唉呀。」彼得魯斯方才戲謔般的假笑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以為你還在土裡,托馬斯。」

「你不要太小看我了,彼得魯斯!」托馬斯想要笑,可是臉不停抽搐,看起來像是哭泣。他的右腿勉強接好了,但這位老人手腳太慢,技術也不及彼得魯斯,托馬斯還是得拖著左腿。

注意到那個被斗篷遮掩容貌與身材的人,托馬斯臉上勉強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他看著雷蒙德,用他遍佈全身的眼睛,用那雙看盡一切的三瞳雙眼。雷蒙德手裡拿著來福獵槍,外表看起來沒有任何異變,但他卻感受到了源源不絕的「生」——那不是一個普通人類能夠承受的。

突然,穿著斗篷的男人開口。

「你的養父怎麼了?」

那是一個非常清冷的嗓音。他想到冰川,想到雪山,想到靜謐恐怖的森林。他想到一片漆黑的宇宙。他想到深海。

這一句話,反而讓攙扶托馬斯的老人臉色一白,微微顫抖。

雷蒙德沒有絲毫動搖。他平穩地回答:「我殺了他。」

「我的主。」彼得魯斯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是臣服者該有的謙卑,反而帶著高傲。他諷刺地問:「您是否給您藉由處子生下的獨子太多恩賜了?」

雷蒙德不記得自己有過母親,父親有時候喝醉了,發起瘋來會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面是一個男人張開腿,腿間全是血,如此失血,自然不可能存活。父親對他說:看啊!看看你是怎麼殺死他的!

斗篷男人並沒有回答,雷蒙德身後的老人低下了頭。

突然,雷蒙德抽出腰間的手槍,朝著離老人不遠的水面就是兩槍。砰砰!老人退了退,托馬斯驚叫了起來,又罵又怒,差點又沉入水裡。

「你在搞什麼鬼!」托馬斯驚叫。

他可以看見水面隱約的波動,非常細微,普通人類是不會注意到的。不,就算是非人也不一定。

良久過後,一名女子從水裡浮起,並且迅速無聲地回到水面之上,最後退到斗篷男子的身旁。

「我不知道你成為了背叛者,管家先生。」女子冷冷地說。

「莉莉。」被稱為管家的老人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是柴爾斯家最後的子嗣,我不能、我不能……」

名為莉莉的女子和斗篷男人做了無聲的交流。沉默了數秒,她放棄了再次攻擊。

自始至終,雷蒙德的眼神都沒有從他身上離開,也沒有露出絲毫的驚訝、恐懼,和嫌惡。「醜惡天使」,意外撞見他的人類這麼稱呼他。從天而降的,渾身銀光,全知的,醜惡的天使。

「凱。」雷蒙德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表情非常認真。「不要離開我。」

如果雷蒙德是冷冽刮骨的北方就好了,呼呼地吹,或者用子彈貫穿他。可是雷蒙德是太陽,照耀他,溫暖他,使他融化,潰不成軍,無法抵抗。

「你想要阻止我嗎?」他問。

「你知道我辦不到。」

「你——你們是下一個。」一如他曾經為那位主征戰,這是一種眷顧、仁慈,一種必然。可是,他卻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與人類悲傷有幾分相似的神情。他說:「無人能倖免於來自主的祝福。」

語畢,他重新指向天空。這次,烏雲散開,一道彩虹般的光降下。起初十分細微,但隨著越來越接近這個小鎮,彩光越發斑斕炫亮,就像是黎明的太陽,讓人睜不開眼。那道光以了逆漏斗的形狀降臨這個小鎮。

叮叮噹噹、叮叮叮叮——噹噹噹噹噹噹——

此時,森林發出刺耳的聲音,好像每根樹枝都掛著風鈴那樣惱人,像是枝葉瀕死的尖叫。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水面出現劇烈的波紋,托馬斯終於腳一滑,落入了水中,不過此時的管家也沒有心思再攙扶他了。管家跪在水面上,雙手交叉,嘴裡不停禱告,淚流滿面。

轟隆——轟隆——轟隆——天空開始嘶吼,可奇怪的是,沒有一戶人家聽見這個聲音而出來查看。家家戶戶,都陷入甜美死寂的夢中,就連方才放著煙火的青少年們,也不知不覺倒在公園的沙丘上。

「凱。」雷蒙德的嘴一開一闔,在天鳴和清脆的尖聲中,他卻聽得一清二楚。雷蒙德說:「這麼一來,我們就必須永別。」

他沒有開口,但雷蒙德知道他的問題:這是永遠也不會見面的意思嗎?

「是的。」雷蒙德凝視著他。

永遠,都不能再見了嗎?

「是的。」

不能……不能再見……永遠。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此時彩光像是無聲的流星般落下,落在每戶人家、每個人類上,已經太遲了,思考沒有讓他停止。眷顧的洞、受到眷顧的小鎮,每個人都在夢裡經歷了生的循環:出生、成長、衰老,最後死亡。死與生,生與死,兩者緊密相關,如影隨形。

曾經他的造物主告訴他:無法愛,所以無法被愛。因為你們生來如此。祂說:你們是完美的。

彩光落下之後,是死寂一般的安靜。

「那麼。」他說:「永別了,雷蒙德。」

霎時,方才落下的流光逆向升起,往天空的中心飛快聚集,成了一個巨大的光球!光球的形狀不停改變,彷彿是不斷融合又分離、分離又融合的細胞。過於眩目的彩色光芒讓世界的影子凌亂,樹木、人類、非人、天的使者,以及將臨的支配者,都籠罩在這神聖而又醜惡的五光十色之下。

接著,光像是水珠一樣緩緩向下,風不再刮,天不再鳴,森林也不再尖叫。近乎數百隻的眼睛看著天的光落下。斗篷的男人伸出右手,掌心接下了那道光。光壓縮、壓縮,男人腦袋上的斗篷被推開,他終於看見了男人——不,新的主的臉。

黑如鴉羽的髮絲,毫無慈悲的藍色眼睛,光芒映照之下,影子在男人臉上不斷亂竄。

光撲向男人,但在觸碰之前,光便化成了風。那道風吹起了男人的髮絲,剎那,男人白皙如雪的臉飛快地被夜的黑取代。風拂過之處,無一例外。男人閉上了眼睛。風觸碰男人每一吋的肌膚,包含露出一截的手腕、頸子、耳後,最後帶向了男人的髮絲——很快地,純白的髮絲輕輕飛揚。

再次睜開眼睛時,男人只剩一雙血紅的雙眸。

彼得魯斯一隻腿慢慢地曲起,最後單膝跪下,垂下了腦袋。對了。他突然想到:自己叫什麼名字呢?很久以前,他確實擁有一個高貴美麗的名字,然而現在的他卻已經忘了。正如彼得魯斯選擇了「彼得魯斯」這個名字,他選擇了「凱」。

凱再也不能凝視雷蒙德。如同跪在造物主腳邊那樣,凱低下頭,跪在新的主面前。他將重新披上盔甲,拿起寶劍,和曾經叛變的戰友再度為主征戰。

諾亞……名為莉莉的女子顫抖地低喃。

黑夜臣服的肌膚,天光屈從的白髮,以及來自深海的鮮紅眼眸——諾亞完成了轉變,這是第一步。

張開雙臂,傲視一切。他冷酷無情,毫無仁慈,正如過去的上帝。

「這只是序章。」他如此宣布。

諾亞冷冷地看著耗盡體力,最後不支倒地的凱。他就像是一隻墜落的鳥,被羽翼包裹,蜷縮在水面上抽搐著。

「還沒有結束,戰士。」冰冷的聲音刺痛著凱的腦袋。

透過主猩紅的雙眼,他看見了黑色的海水,彷若永恆的夜、船、極地,深海,以及一位有著麥色髮絲的凡人。那個凡人已經死了,但卻沒有被好好安葬。

「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此時,黎明的陽光越過山頭而來,那就像是初始的第一道光。



(第二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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