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太擔心了。」我說。
「這是多餘的擔心。」格倫瞥了我一眼。「因為你根本不喜歡出門。」
「咳。我才不是不喜歡出門……只是比起戶外運動,我更喜歡室內活動罷了。」
「例如那台所謂的『電腦』?」
「那就叫做『電腦』啦。」
我請格倫坐下,順手把暖氣開大,然後泡了一壺清茶。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早上。」格倫解釋,「教授今天臨時請假,下午沒課就提前回來了。」他揶揄我:「這種時間也只能來拜訪你了,畢竟只有你無業在家。」
我無奈地笑道:「我說過了!我在家分析簡單的實驗資料維生,並不是無業。」
「這種工作模式我可是第一次見到。」
「只要用電腦分析,再將資料列印出來交回去就好了。」
格倫顯然不感興趣,只是「嗯嗯啊啊」。我試著問他學校生活,不過我對服裝設計一竅不通,最後也只能「嗯嗯啊啊」地回應。
「對了。」
我正想著是不是要邀請格倫到我的房間,所以慢了半拍才回應:「什麼事?」
一向無所畏懼、自我中心的格倫,此時卻小心翼翼地說:「我前陣子在大學碰到托德(Todd)。」
相較於格倫的謹慎,我反倒沒有太大的感覺,只是楞了一下。我想要回應格倫的態度,可惜內心毫無波瀾,只是反問:「然後呢?」
「他和我打了招呼。」
我耐著性子問:「然後呢?」
「我回應了他。」格倫似乎很愧咎,但說實話,我完全不在意。
雖然沒有料想到托德的名字會再次出現於我的生命當中,可真正聽見時也只有「是那個托德啊」的平淡心情,這對我而言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順著他的語氣再次問道:「然後?」
我平靜的反應給了格倫勇氣,他放下心來,但小心翼翼轉為困惑。
「他似乎很尷尬,扭扭捏捏的樣子。身材比高中的時候高了一點,但青春痘還在。」格倫總會將無用的資訊穿插其中,我已經習慣了。他抓了抓頭,終於說出讓他最困擾的部份:「雖然他東拉西扯了一堆,但我知道他主要的目的不是為了和我閒聊。」他頓了頓。「托德問起了你。」
我皺眉,然後有些驚訝地問:「我?」
按照格倫的說法,托德的原話是:「他還在嗎?」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
當我陷入沉思的時候,格倫的口氣轉而忿忿不平。
「真是討厭,來和我搭話就是為了說這種話。難道高中的時候找你麻煩你還不夠嗎?」
我沒有這麼大的反應,只是陷入思考。「這聽起來就像是在說:他還活著嗎。」
「啊,真噁心!」格倫揮了揮手,「我不該跟他說話的!」
我請他把遇見托德的事說得更詳細一點。一開始格倫很抗拒,已經過去了幾年,我都快要忘記托德這號人物了,可格倫似乎比我更討厭托德,畢業之後只要提到他都是一臉怒氣。
幸好伊萊恩(Elaine)不在這裡,不然他們兩個可以花整個下午的時間詛咒托德。伊萊恩會詛咒托德求學能有多曲折就多曲折——而這也差不多實現了,托德現在似乎正在退學邊緣,本州州立大學已經不吃設立基金會這套了;格倫就更直接了,他會詛咒托德下半生的性生活,具體的原話我不想記得。格倫懂得很多,他的詛咒非常下流。
經過我的百般請求,格倫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那天是一個非常符合本州的爛天氣,我拖著被教授折磨得雙腿發軟的身體,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不巧,算我運氣差,腦袋不清楚選了一條平時不會走的路,經過了他所在的學院。可能是欲求不滿的關係吧,他看見貌美如花的我便撲了過來,一把拉住我的手。他的力道很大,害我差點以為他要用虐待式性關係為前提,要求我與他交往。」
我失笑,無奈地提醒他玩笑要適度:「講重點。」
「哼。」格倫撥弄著頭髮,不情願地說:「總而言之,他不讓我離開,支吾地問我最近過得好嗎、生活怎麼樣、小鎮怎麼樣,我懶得理他,但他卻宛若我最忠實的追求者,完全沒有放開的意思。」見我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感,他撇撇嘴。「胡言亂語之後,他終於鬆了口。他問:『他怎麼樣了?』
一時之間,我沒有意識到他指的是誰。他很心急,竟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他還在嗎?』雖然高中時期我跟托德沒說過幾次話,但印象中,他不是這種人。」
格倫越說越模糊,我忍不住插嘴:「你是什麼意思?」
「唔。」格倫筆劃了半天,最後飛快地在腦袋旁邊指了一下。「他看起來……腦袋有點問題。」
「腦袋……你是說精神嗎?」
「類似吧,至少他和我說話的樣子,看起來不在正常的範圍。他後面越來越激動,說的話也顛三倒四的,我原本混沌的腦袋也因為恐懼而清晰了起來。當時,我真怕他會殺死我。」
印象中的托德是個孩子王,個性非常外向,做事積極,很有行動力。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他的身邊總是有不少追隨他的人,人類似乎天生會被他們所認為的「強大」吸引,進而折服。缺點則是,他對於異己的容忍度很低,例如內向安靜的人、拒絕他邀請的人。例如,這個小鎮唯一的亞洲臉孔,等等等。國中的時候不算太糟,但高中時我和他同班,事情開始變得有些棘手,也因此我和他打的交道不少。
「等……」我頓了一下。「你是說他精神出問題了?」
「我又不是心理醫生。」格倫似乎連回想都覺得很不安,下意識地抱著身體。「他整個人削瘦了一圈,臉幾乎陷了下去,青春痘是沒有消失啦,但泛著奇怪的顏色,綠黑綠黑的。比起青春痘,看起來更像是小小的腫瘤,而且比記憶中的還要多,密密麻麻遍佈在額頭、臉頰,以及下巴。老實說,怪噁心的。要不是他是托德,我會推薦他好用的保養品。」格倫聳肩。「他的眼窩凹陷、眼睛下面是厚重的黑眼圈,鼻子因為暴瘦看起來突得嚇人,好像一根鉤子。他的手指跟鷹爪一樣,抓得我很痛,明明看起來很虛弱,但力氣卻很大,我沒辦法馬上掙脫。
他不停地問:『他還在嗎?他還在嗎?』
我受不了了,大聲地反問:『你指的是誰?』
你不會預想到接下來的發展——那個愛欺負人的孩子王,竟然開始發抖!他鬆開了手,往後退了兩步,而我也終於得到解脫。
他又開始胡言亂語:『那到底是什麼?那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不、不。』」
我皺眉,「什麼意思?」
「我哪會知道?」格倫越說越不安,整個人縮得小小的,窩在沙發的一角。「他還轉起圈來。」
「什……」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話。
「你沒聽錯,他抱著腦袋,然後開始轉圈,嘴裡直叨唸著我聽不懂的話。」
「你還記得他說了什麼嗎?」
「誰會記得啊,我才不想記得呢。」看見我的眼神,格倫勉強思考了一下才又說:「好像是關於存在的話。」
「存在?」
「唉,這已經是前陣子的事了。我當時精神不濟,能記起的也不多。」
「你怎麼會現在才告訴我?」
格倫睨了我一眼,「難道我還要特地打電話告訴你這混蛋的事?」
聞言我無奈地笑了笑,比起我,他和伊萊恩似乎更討厭找我麻煩的托德。
「總之,他說了關於存在、生和死的話,或許是被什麼靈性宗師給騙了吧。」
「你不是也對嬉皮感興趣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什麼靈性之旅聽起來好麻煩啊。」格倫故意說得下流:「如果可以跟肌肉健美的大師(Master)做愛,我倒可以考慮一下。」
我制止這個話題。格倫曾揶揄我對性毫不感興趣,懷疑我下面用不了。裸女雜誌就算了,他還拿出典藏的猛男雜誌塞到我面前,讓我啼笑皆非。很遺憾,不感興趣的東西就是不感興趣,不管巨大的乳房還是佈滿青筋的男性軀體。
「對了。」
「你還想起什麼嗎?」
方才的吊而郎當一掃而空,純粹的困惑讓格倫看起來穩重很多。他說:「『為什麼』。」
「什麼?」
「他一直喊著: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想像著枯槁的年輕人站在本該青春洋溢的校園裡面,抱著腦袋轉圈,歇斯底里地喊著:為什麼?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這聽起來……讓人不安。」
「對吧?」格倫翻了一個白眼,「我當時不只清醒了,還差點嚇得暈倒。不過這還不是最恐怖的部份。」
格倫的話讓我更加不安。
「他一直崩潰也不是辦法,我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就在我猶豫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
腦中旋轉的男人停下,手慢慢地放下,可是肩膀還聳著,這讓我想到旁邊的森林,男人蒼白的臉和白色的樹皮很像。男人用那雙混沌污濁的眼睛看著格倫,聲音聽起來像喉嚨被灼燒過一樣,語尾常常能聽見嘎嘎的聲響。
「他說:凱文‧鄭(Kevin Cheng)。我以為他又要因為無聊的事情嘲弄你,所以恐懼變成不耐。我對他說:『鄭(Cheng)這個姓氏有什麼問題嗎?』我原以為他會像過去一樣當個混蛋,如果是這樣,我也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你。但你猜猜,他是什麼反應?」
我心生不妙,那個托德?那個在高中時期到處找我麻煩的托德?他還能是什麼反應?
「……我猜不到。」
格倫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才知道錯過了拒絕知道詳情的機會。格倫的表情非常遺憾,彷彿在說:如果他是我,絕對不會想聽接下來的事。
「他,呃。」格倫側過腦袋,秀氣地用手捂住了嘴巴,過了一下子才回來,嘴角抽搐,欲說還休。我也沒有催促他,現在也不可能要求他乾脆把話吞下肚。
做了好半晌的心理建設,他才乾巴巴地開口。
「他,勃起了。」
有一瞬間,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這難道又是格倫下流無聊的玩笑嗎?而他緊接的下一句話,讓我如陷五里霧中。
「然後……他就尿失禁了。」
我瞪著格倫,想從他臉中看見任何惡作劇的證明,可是並沒有。
他雙手一攤,無奈地聳聳肩。
「我就知道你不會喜歡這個故事的發展。」
「沒有人會喜歡。」我強調:「沒有人。」
「這也沒辦法,我不是在說笑。」
「格倫,拜託。」我按著額頭,「如果這是你編的故事,現在就告訴我。」
「我也希望這是假的啊。可就算淫亂如我,也不會想像這麼噁心跟怪異的故事。」格倫誇張地揮舞著手。「勃起耶?那傢伙竟然對著你的名字勃起了!但那之後卻立刻尿失禁。噁!」
我的頭更痛了。「拜託,那個詞不用講這麼大聲。」
「你說勃起?」
「……也不用說這麼多次。」
後來按照格倫的說法,即使是崇向自由以及性解放的他也承受不住,「再加上托德也不是我的菜」,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補這一句,他轉身便半跑半走地離開。所幸,托德也沒有追著他不放,只是楞楞地站在原地。最後格倫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得到妥善的幫助,不過這並不是我在乎的地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對我的名字有這種反應?」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他當初一直找你麻煩不是嗎?」格倫不負責任地猜測:「說不定他終於長大成熟,良心不安了起來。」
「長大成熟還會當場尿失禁嗎?」我質疑。
格倫痞痞地笑了笑。「良心不安而勃起其實滿合理的。」
我的臉都皺了起來。「這讓我非常不舒服。」
格倫哈哈大笑,笑聲震耳欲聾,迴盪在家中。
之後我試著推論出托德會變成這樣、以及有這等反應的原因,可惜格倫對這件事已經失去了興趣,胡亂給了天馬行空的猜測;什麼「其實他暗戀你」啦、「當時高中突然的轉學其實並不是他自願的」,「他一直關注你的消息」等等等,越說越扯,連「他是性解放的先鋒,正沉溺於虐待式性關係」都說出來了,無奈之餘我只能喊停,這個話題不了了之。
不過箇中緣由我十分清楚,格倫和伊萊恩一樣,都對當時找我麻煩的托德深惡痛絕,似乎以為我會因為高中那三年而有所陰影。即使我已經告訴他們很多次,我並沒那麼在乎。
我們如母親所希望那樣在家消磨了整個下午,在電視前面睡睡醒醒,吃吃喝喝。直到我看了眼時鐘,發現高中的放學時間到了,這才想起晚點我和雷還有約。
我不抱期待地等著母親與妹妹歸來,因為我不相信卡蘿爾會乖乖回家,畢竟她似乎和那個男孩似乎正打得火熱。按照常人的渴望,她應該恨不得成天都和他黏在一塊。
出乎意料的是,放學時間後沒多久,母親就載著卡蘿爾回來了。格倫禮貌地與母親推辭了一下,最後才在道謝之後,取代了卡爾羅坐進駕駛座。
「伊萊恩這個週末也會回來。」離開前,格倫對我說:「到時候見。」
我允諾:「當然。」
母親再度驅車,她最近總會確保孩子們在天黑之前回家。秋末冬初的本州天黑得早,這讓母親很是焦慮。
關上門後,我才發現卡蘿爾還呆站在客廳,喊了幾聲也沒有回應。我狐疑地走近,發現卡蘿爾一臉蒼白,正盯著客廳地毯發呆。
「卡蘿爾?卡蘿爾?」我問:「你怎麼了?」
我搖了搖她的肩膀,她才終於如夢初醒。
「凱文……凱。」她夢囈般地說:「不見了……不見了……」
我連忙問:「不見?什麼不見了?」
卡蘿爾的眼睛一瞬間便蓄滿淚水,當我手足無措的時候,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幾秒鐘之後便已淚流滿面。
「卡蘿爾?卡蘿爾?」我慌張地抓住她的肩膀:「發生什麼事?」
她抽抽噎噎,眼淚完全無法停下,我也因此沒有第一時間理解詳情,只能感受到嚴重性。
好半晌之後,我才聽清她不停重複的話。
「彼得不見了。」她哭著說:「彼得……他也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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