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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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A Prelude(10-3)[PG-13](0503 第二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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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3 1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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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靈異志怪
連載進度: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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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The Call of You
第三部:《The Gods We Worship》



《A Prelude》※靈感來源: 〈星之彩〉——H.P.洛夫克拉夫特

※與現實人事物、團體無關,請充分了解再點入





大綱:
故事發生在七零年代的北方小鎮,在這裡有個被稱為「眷顧的洞(Blessed Hole)」的社區。這是因為五十年前,有一顆巨大古怪的隕石降落在此,吸引了無數的科學家與各方學者,帶起了一陣研究風潮。凱文的父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移居此地,成為了這個小鎮唯一的亞洲臉孔。

和凱文幾乎同時搬到這裡的,還有一個如同太陽般溫暖,比凱文還要小兩歲的男孩:雷蒙德。在凱文認知裡,討厭雷蒙德是一件艱鉅的挑戰,很少人可以辦到。

高中畢業之後便一直在家工作的凱文,最近聽聞有許多青少年莫名失蹤。據說,這是某個殘酷的連環殺手(Serial Killer)幹的。因為案件大多分布在北方,媒體因此給了他一個稱號:北方殺人魔。除此之外,有個自稱意外撞見北方殺人魔後倖存的少年,給了他另一個稱號:醜惡的天使。

凱文對此並不感興趣,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雷蒙德卻似乎十分在意。雷蒙德曾經非常開朗外向,總是熱情洋溢,可這一切卻在去年夏天有了巨大的轉變。他變得沉默寡言,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每個人都說,雷蒙德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

凱文一邊思索著雷蒙德的改變,一邊注意到周遭開始發生許多怪事。例如,又有一位少年突然失蹤了……



「人不該為了私慾而使用暴力。」

「為了私慾而使用暴力,聽起像是北方殺人魔會做的。」我說。

雷反問:「你認為北方殺人魔是因為私慾而使用暴力?」

「難道不是嗎?」



雷卻突然打斷我:「在你看來,我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嗎?」

「……我不知道,雷。」我保持一樣的回答,背卻不由得感到寒意,腰窩發麻。「不過,我不認為你會讓我感到陌生。」

雷告訴我:「人的個性是無法在短時間內,毫無理由被徹底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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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後,有個宛如神祇的男人如此宣布:「這只是序章(Prelude)。」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4-3-19 13:5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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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3-13 15: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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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今天一早睜開眼睛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拉開窗簾。很可惜,迎接我的不是和大多數人一樣的陽光,外頭的陰霾壓得很低,灰濛濛的一片,雲頭垂下。細細長長的針葉林輕微晃動,蒼白的樹枝和樹幹讓它們看起來就像是病重的人。樹葉很細,看起來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手指。

不過我並沒有特別失望,畢竟我也不是真的期待會在秋天的尾巴看見太陽。

「今天會下雪嗎?」一下樓,我便聽見卡蘿爾(Carloe)這麼問。

母親正忙碌地替妹妹和我準備早餐,但聽見卡蘿爾的問題竟立刻回答:「我剛剛看了天氣預報,今天還不會下雪。」我想這是因為身為科學家的母親和父親,一直堅持著只要提出疑問必定會認真回答的父母守則。

「喔。」卡蘿爾睡眼惺忪,明明是她提的問題,但卻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樣子。

母親又補充道:「但可能會下雨。」

卡蘿爾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甚至快要哭出來一樣。這讓我想到小的時候,我曾經因為同學之間對於聖誕老人是否存在的辯論而向父母詢問其真實性。我對聖誕老人並不感興趣,真正讓我開心的其實是聖誕禮物,因為我總會得到一本小說,而不是我已經看膩的科學期刊。而那時妹妹正在旁邊,父母沒有絲毫猶豫便告訴我們正確解答:不能說有。我那時沒注意到妹妹驚恐的表情,只是追問:什麼意思?父母要我們先定義聖誕老人。我想了想說:從煙囪爬下來贈送禮物的人。如此一來,父母便可以非常肯定地說:沒有。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的妹妹已經「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彼時,雪萊(Selley)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無奈地看著在地上一邊打滾一邊說著「我不要我不要」的妹妹。

「我不喜歡下雨。」卡蘿爾現在已經是雪萊那時的年紀了,除了塌下臉以外,她並沒有大哭。

「為什麼不?」母親說:「這是自然現象。」

「又不是所有自然現象都值得被喜歡。」卡蘿爾撇嘴,「死亡也是自然現象,可沒有人喜歡。」

我拿起早已沒有熱氣的咖啡壺,將裡面的最後一滴倒進黑色的馬克杯。

「你快遲到了吧?」我說。

看了一眼時鐘,卡蘿爾發出了不妙的聲音:「呃。」她飛快地將主打減肥效用,但根本沒什麼味道的麥片掃進嘴裡。

「我、我要準備出門了!」

「愛你寶貝!」母親回過頭,「別忘了你的午餐!」

「別告訴我裡面又是白飯。」

「我不記得妳討厭白飯。」

「我不討厭——但我不想成為班上唯一吃這種東西的人!」

「什麼叫做這種東西?」

「噢,給我起司、蘋果、三明治,或者沙拉都可以啊!」

「別抱怨了,卡蘿爾。」

卡蘿爾還想再說話,我立刻打斷了她們的鬥嘴:「好了,卡蘿爾。我送你去學校吧。」

「凱文?(Kevin)」

母親也很驚訝:「凱(Kai)?」

「我以為你是不出門的。」卡蘿爾說。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不。你在說什麼?」

「開玩笑的吧?你根本不出門呀!」

「說謊。」

卡蘿爾伸出手指。「那我們來算算這週你出門幾次。」

「嗯……」我不由得有點心虛,「至少我今天會出門。」

「你無所事事待在家裡幹什麼?」

我立刻道:「不是說了,我在工作。」

「哪有人待在家裡工作的。」卡蘿爾不相信我。「用那台小小的機器工作?你在耍我吧!」

「那叫做電腦!」我失笑。「之前也和爸媽解釋過了,我在幫大學研究室分析簡單的數據罷了,偶爾寫點程式。」

「那台看起來有點蠢的機器真的可以分析資料?」

我懶得跟卡蘿爾解釋,只催促她趕快把書包收拾好。

「我今天會接你放學!」母親在我們出門前朗聲道。

卡蘿爾選擇用同樣的音量回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可是今天可能會下雨。你不是不喜歡嗎?」

「我——我可以搭便車!」

聞言,母親的反應很大:「不!」她難得地露出怒態。「不准你搭便車!」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卡蘿爾反駁道。「況且大多都是認識的……」

「我說不准就是不准!」

「我可沒有做錯任何事要被禁足!」

「這是為了你的安全——」

卡蘿爾裝做沒聽到,狠狠甩門而出,發出「砰」的聲響。

母親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把眼神丟到我這。

我從善如流:「我會勸勸她。」

「唉,今天你父親太早出門了……或許我們該買輛新車。」

聳聳肩,我不認為家裡有多餘的錢可以再買輛車,但我並沒有說出口,只是道:「我很快就會把車開回來。」

「謝謝你啊,凱。」

「小事。」

跟著卡蘿爾的腳步走出家門,放眼望去,我覺得家旁邊的森林看起來更詭異了,好像是一個個細長的人聳著肩膀佇立,還微微地搖擺。

卡蘿爾已經在母親的二手車的副駕駛座等著了,我摸了一下口袋,才發現卡蘿爾不知何時順走了車鑰匙,車鑰匙正躺在擋風玻璃前。我稍稍矮著身子鑽進車內,卡蘿爾已經打定主意不屈服,抱著胸不說一句話。

我發動車,將車頭滑出家,打了個右轉的方向燈,幾秒之後駛上馬路。

經過隔壁的時候我瞥了一眼。此時隔壁車庫前的轎車已不見蹤影,我想大概是因為已經出門的緣故。

「真好。」

「嗯?」

彷彿能聽見我在心裡的推測,卡蘿爾悶悶地說:「真羨慕。」

短短幾英呎的這條路,一邊是彷彿無邊無盡的針葉森林,一邊只有兩幢獨立房屋。其中一間是我方才駛出的家,另一間則是雷蒙德家,我想卡蘿爾羨慕的對象應該就是雷蒙德(Raymond)。

我們兩家位於社區的邊陲,父母省吃儉用了好幾年才勉強買下。位置很差,旁邊就是荒涼的森林,森林再裡頭一點便是國家邊界。那這條死路上只有兩戶人家,另一家住的是雷蒙德,我很少見到他的父母,大部分時間他都和管家與女僕住在一起。

「羨慕什麼?」

「羨慕雷有自己的車。」

我因為卡蘿爾稱呼他為「雷」而不禁一頓,正巧駛離了這條街,我打了個方向燈準備右轉回到大路上,不久之後我們就會離開社區。此時,社區內還可以看見幾個青少年打著喝欠走路。

「你稱呼他為雷?」

卡蘿爾因為我的話而面露不解:「大家都這麼叫他。」

確實。我想。

「上大學之後你就能擁有自己的車了。」我隨口道。

「如果我考不上好大學怎麼辦?」卡蘿爾憂愁地說。「如果我上了三流大學,他們會願意買車給我嗎?」

「你先試著不要蹺課,卡蘿爾。放學好好讀書,而不是和男孩子約會。」

「凱文!」卡蘿爾撲過來,緊張兮兮地扯著我的手臂,幸好我反應快,車沒有打滑,唯有車頭輕微晃動了一下。她無視我的瞪視,紅著臉瞋怒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感到莫名其妙。「這又不是什麼壞事。」

「不准跟媽說!」

「為什麼——好吧。」

「雪萊也不行!」

「我想她早就知道了。」見卡蘿爾好像快要暈倒,我只好補充:「因為還滿明顯的,我們都看過情書——只有封面,我的老天,卡蘿爾!我可不想出車禍,離我遠一點!」

「啊!」卡蘿爾捂著臉,「我討厭你們!」

「情書這件事可不能怪我們,誰叫你要放在餐桌?我和雪萊還好心地幫你放回書包。」

「可惡……」

我們終於離開社區,途中經過的房子大同小異,前院的花圃是各家唯一能明爭暗鬥的部份。社區路口旁有一個石碑,上面寫著:眷顧之洞(Blessed Hole)。不知道是哪個天才取的,稱這個位於北方國界邊緣的社區為受到眷顧的洞。

離開社區後車子多了起來,走路的學生少了很多,大多都在等校車。

卡蘿爾好像看到了誰,臉都貼到窗戶上了,但礙於我在旁邊而硬生生地把招呼憋了回去。我對卡蘿爾跟誰約會沒有興趣,再加上我正在開車,所以也沒有特地轉頭偷看。

「……你看到了吧?」

「……」

「你敢說出去……」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什麼也沒看到。」

此時一滴雨打在擋風玻璃上,我不用看就知道卡蘿爾的臉徹底陰暗了起來,心情也隨著外面的天氣而顯得陰霾。她整個人像是枯萎的植物,倒在車窗邊,一臉生無可戀。

想了想,我好心地說:「就算下雪,爸媽也會去載你。」

可是這一句話讓卡蘿爾的心情更壞了,她好像罵了句髒話,我忍了下去,沒有斥責她這個行為。

她開始找藉口:「我,我今天有讀書會。」

「就算下雪,媽也不會同意你待在男孩子家過夜的。」

卡蘿爾並沒有大哭大鬧,我想她也猜到了這點事瞞不了我。一是我早就知道情書的存在,二是她近期時常心神不寧,還在餐廳的月曆上的今天標註「讀書會」三個字,她其實已經號召天下。

見威脅不起作用,卡蘿爾立刻改變方針。她軟下聲音,並且擺出低姿態,明明已經十六歲了卻還像個小孩子。

「凱文,拜託。」

「你拜託我也沒用啊……」

「你不能幫我說服爸媽嗎?」

「他們只是擔心你的安危。」

「拜託,我已經十六歲了!和男孩子約會很正常吧?」

「重點是他們希望你能早點回家。」我試著解釋:「你也知道最近很不安寧……」

「你是說很多人失蹤這件事?」

我心想:你也知道啊。「是的。有一些是上學放學的期間失蹤,有一些卻原因不明,突然就消失了。」

「聽說是有一個專門綁架,並且謀殺青少年的怪咖。」

「總之。」我慢下車速,這個時間點已經有些晚了,停在校門口旁的車並不多。「我們只是想要避免不好的事情發生。如果你夜不歸宿,他們大概一整晚都睡不著。」

「彼得會送我回家……」

原來叫做彼得啊。我只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大概是個很安靜的男孩,或許還和卡蘿爾同班。我不動聲色地說:「萬一彼得突然有事呢?不要想著自己走回去,女孩子一個人很危險的。也別想要搭便車,認識的人也一樣。」

「你真囉嗦!」她對我吐舌。

「卡蘿爾——」

「我知道了啦!你不要一直重複一樣的話!」

不等我繼續勸,卡蘿爾已經打開車門,速度之快,我根本來不及抓住她。

「況且,不只女孩子啊。」她在車外對著我喊道。

我連忙搖下車窗,安全帶讓我只能勉強歪著腦袋。「你說什麼?」我問。

「我聽說失蹤的也有男孩子。」卡蘿爾嘻嘻哈哈地背起書包,一邊倒退一邊對著我揮手。「別總要我小心,你也不是置身事外啊!」

此時鐘聲響起: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我的腦袋一痛,按住了太陽穴,即使卡蘿爾的身影已經模糊,我還是忍著痛喊:「卡蘿爾——別忘了,今天會有人來接你!」

卡蘿爾沒有給我一個好或不好的確切回應,她已經轉過身,盡全力往校園內跑去。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至少校園內是安全的。我安慰自己。

鐘聲結束後,我又等了幾分鐘才重新發動引擎。看了一下手錶,我在心裡粗估回家的時間,希望回家之後母親還趕得及上班。正當我抬起頭準備駛離時,搖下一半的副駕駛座車窗忽然被敲了兩下。

叩叩。

我承認我被嚇了一跳,整個人抖了一下,楞了半晌才轉過頭。敲窗的手收了回去,一開始只見一雙長腿,過了幾秒鐘那人彎下腰,我才終於看清他的臉——是雷蒙德。

雖然不會下雪,但今天天氣並不好,見雷蒙德只穿著普通的牛仔夾克,我希望他裡面至少穿了件內衫。外頭的濕氣很重,雷蒙德那如同太陽般金黃色的頭髮,此時正軟軟地貼著臉頰,綠色的眼珠子也比往常都還要濕潤、明亮。

「嘿,雷。」我恢復鎮定,把車窗徹底搖下,好讓我可以更清楚地看見他的臉。「我以為你早就到學校了。」

「是啊。」雷回應,但沒有給出更多資訊。

我又問:「你的車停在哪?」

「校園裡面。」

「噢。」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我知道了。」

過了一下,雷卻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

我注意到外頭一副很快就要下雨的樣子,但時間不允許我邀請他入車,我只好又道:「快去上課吧,你已經遲到了。」

雷卻忽然說:「凱。」

「嗯?」

「我今天可以去找你嗎?」

「今天?放學之後嗎?」

「對。」

我雖然想問清楚,但鐘聲過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雷還有一年就要畢業,最後可別惹出什麼麻煩才好。

「好吧,沒問題。」我說,並且催促道:「快去上課吧。」

可是雷沒有立刻行動,反而若有所思的模樣。

「雷?」

雷蒙德好像還想說什麼,嘴巴張了張,他的身後卻突然傳來「雷!」的呼喚。他沒有轉過身,只是盯著我慢慢後退,等到那人接近他時,他才扭過頭。淡淡地和那人打了個招呼後,他便立刻大步大步地往校門口走。

該死的天氣!我聽見那個人這麼說,然後在瞄了我一眼之後發出奇怪的笑聲。那個人說:「你跟那個Cheng很熟?」

我沒有聽見雷蒙德的回應,也有可能是他根本沒有回答。確定雷蒙德走進校園之後,我打了個方向燈,突然雨水「啪」地打在眼前,一下子外面就下起了磅礡大雨。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心不在焉,有一部分是卡蘿爾,只希望今天放學時,她會乖乖出現在校門口。另一部分,嗯,可能是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雷。

幼時的我和雷前後搬到這個小鎮,兩家人買下隔壁的房子,我們可以說是一起長大。

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雷,我會說是「太陽」。他是個像太陽一樣的大男孩,小我兩歲。只有姊妹的關係,我把他當做是弟弟。我們週末的時候時常膩在一起,有時候一起去城裡看電影,有時候會偷偷去打街機。我的父母對此並不特別介意,而據雷所說,他的父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作,管不著他。

雷也是這個小鎮少男少女間的名人,他身材高挑,有一雙顏色明亮的綠色眼睛,還有一頭太陽顏色的頭髮。更重要的是,他為人熱情善良,沒有人不喜歡他。討厭他是一個艱鉅的任務,很少人能辦到。

可是這樣的雷,卻在去年夏天之後徹底改變了。所有人都說他像是被奪舍一樣,完全變了一個人。

「為什麼……」我喃喃。

這個問題當然得不到回應。

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等候多時,而旁邊還站著一個與她差不多高、身材纖細的男子。我越看越眼熟,等到足夠近的時候,我忍不住驚呼。

一下車,我便難掩欣喜地打了招呼:「格倫(Glenn)!」

「嘿。」格倫只是靠在門邊,懶懶地和我揮手,故作妖嬈,幸虧母親已經習慣了,畢竟我們七年級就認識了。

她急著上班,只是匆匆地提醒我冰箱裡有午餐,不過我要和格倫出去吃也沒問題。

「注意安全。」我囑咐母親。

「你也是。」母親道,「好多孩子失蹤了,男孩也不例外。」

「媽。」我笑道:「我已經十九歲了。」

母親沒有理我,只是焦慮地說:「新聞還說搭便車的風險很大,或許犯人不只一個。」

「我從來不搭便車。」

「你是不出門吧。」格倫抓準機會加入話題。

「你也是,格倫。」母親對著格倫也機會教育了一番:「失蹤的男孩這陣子也多了起來,說不定他們專挑好看的男孩子也說不定。」

「唉呀,謝謝您的誇獎。」

顯然母親沒有回應格倫油嘴滑舌的意思。她又嘮叨了幾句,最後在我受不了的催促下鑽進車內。以女性來說,母親稱得上是高挑,而我的身高在男性的標準來看則顯得普通,所以她不怎麼需要調整車椅或後照鏡,我想這也是她比較願意把車借給我的原因。

母親一邊倒車,一邊又不放心地探出頭:「你們今天還是待在家裡好了!格倫,晚點我再送你回家。別搭公車了!」

格倫咯咯地笑了出來,見我在一旁有些窘迫,他立即欣然地接受母親的提議,並且要母親不要擔心。

等到母親離開之後,我們才雙雙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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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3-14 15: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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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她也太擔心了。」我說。

「這是多餘的擔心。」格倫瞥了我一眼。「因為你根本不喜歡出門。」

「咳。我才不是不喜歡出門……只是比起戶外運動,我更喜歡室內活動罷了。」

「例如那台所謂的『電腦』?」

「那就叫做『電腦』啦。」

我請格倫坐下,順手把暖氣開大,然後泡了一壺清茶。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早上。」格倫解釋,「教授今天臨時請假,下午沒課就提前回來了。」他揶揄我:「這種時間也只能來拜訪你了,畢竟只有你無業在家。」

我無奈地笑道:「我說過了!我在家分析簡單的實驗資料維生,並不是無業。」

「這種工作模式我可是第一次見到。」

「只要用電腦分析,再將資料列印出來交回去就好了。」

格倫顯然不感興趣,只是「嗯嗯啊啊」。我試著問他學校生活,不過我對服裝設計一竅不通,最後也只能「嗯嗯啊啊」地回應。

「對了。」

我正想著是不是要邀請格倫到我的房間,所以慢了半拍才回應:「什麼事?」

一向無所畏懼、自我中心的格倫,此時卻小心翼翼地說:「我前陣子在大學碰到托德(Todd)。」

相較於格倫的謹慎,我反倒沒有太大的感覺,只是楞了一下。我想要回應格倫的態度,可惜內心毫無波瀾,只是反問:「然後呢?」

「他和我打了招呼。」

我耐著性子問:「然後呢?」

「我回應了他。」格倫似乎很愧咎,但說實話,我完全不在意。

雖然沒有料想到托德的名字會再次出現於我的生命當中,可真正聽見時也只有「是那個托德啊」的平淡心情,這對我而言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順著他的語氣再次問道:「然後?」

我平靜的反應給了格倫勇氣,他放下心來,但小心翼翼轉為困惑。

「他似乎很尷尬,扭扭捏捏的樣子。身材比高中的時候高了一點,但青春痘還在。」格倫總會將無用的資訊穿插其中,我已經習慣了。他抓了抓頭,終於說出讓他最困擾的部份:「雖然他東拉西扯了一堆,但我知道他主要的目的不是為了和我閒聊。」他頓了頓。「托德問起了你。」

我皺眉,然後有些驚訝地問:「我?」

按照格倫的說法,托德的原話是:「他還在嗎?」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

當我陷入沉思的時候,格倫的口氣轉而忿忿不平。

「真是討厭,來和我搭話就是為了說這種話。難道高中的時候找你麻煩你還不夠嗎?」

我沒有這麼大的反應,只是陷入思考。「這聽起來就像是在說:他還活著嗎。」

「啊,真噁心!」格倫揮了揮手,「我不該跟他說話的!」

我請他把遇見托德的事說得更詳細一點。一開始格倫很抗拒,已經過去了幾年,我都快要忘記托德這號人物了,可格倫似乎比我更討厭托德,畢業之後只要提到他都是一臉怒氣。

幸好伊萊恩(Elaine)不在這裡,不然他們兩個可以花整個下午的時間詛咒托德。伊萊恩會詛咒托德求學能有多曲折就多曲折——而這也差不多實現了,托德現在似乎正在退學邊緣,本州州立大學已經不吃設立基金會這套了;格倫就更直接了,他會詛咒托德下半生的性生活,具體的原話我不想記得。格倫懂得很多,他的詛咒非常下流。

經過我的百般請求,格倫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那天是一個非常符合本州的爛天氣,我拖著被教授折磨得雙腿發軟的身體,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不巧,算我運氣差,腦袋不清楚選了一條平時不會走的路,經過了他所在的學院。可能是欲求不滿的關係吧,他看見貌美如花的我便撲了過來,一把拉住我的手。他的力道很大,害我差點以為他要用虐待式性關係為前提,要求我與他交往。」

我失笑,無奈地提醒他玩笑要適度:「講重點。」

「哼。」格倫撥弄著頭髮,不情願地說:「總而言之,他不讓我離開,支吾地問我最近過得好嗎、生活怎麼樣、小鎮怎麼樣,我懶得理他,但他卻宛若我最忠實的追求者,完全沒有放開的意思。」見我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感,他撇撇嘴。「胡言亂語之後,他終於鬆了口。他問:『他怎麼樣了?』

一時之間,我沒有意識到他指的是誰。他很心急,竟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他還在嗎?』雖然高中時期我跟托德沒說過幾次話,但印象中,他不是這種人。」

格倫越說越模糊,我忍不住插嘴:「你是什麼意思?」

「唔。」格倫筆劃了半天,最後飛快地在腦袋旁邊指了一下。「他看起來……腦袋有點問題。」

「腦袋……你是說精神嗎?」

「類似吧,至少他和我說話的樣子,看起來不在正常的範圍。他後面越來越激動,說的話也顛三倒四的,我原本混沌的腦袋也因為恐懼而清晰了起來。當時,我真怕他會殺死我。」

印象中的托德是個孩子王,個性非常外向,做事積極,很有行動力。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他的身邊總是有不少追隨他的人,人類似乎天生會被他們所認為的「強大」吸引,進而折服。缺點則是,他對於異己的容忍度很低,例如內向安靜的人、拒絕他邀請的人。例如,這個小鎮唯一的亞洲臉孔,等等等。國中的時候不算太糟,但高中時我和他同班,事情開始變得有些棘手,也因此我和他打的交道不少。

「等……」我頓了一下。「你是說他精神出問題了?」

「我又不是心理醫生。」格倫似乎連回想都覺得很不安,下意識地抱著身體。「他整個人削瘦了一圈,臉幾乎陷了下去,青春痘是沒有消失啦,但泛著奇怪的顏色,綠黑綠黑的。比起青春痘,看起來更像是小小的腫瘤,而且比記憶中的還要多,密密麻麻遍佈在額頭、臉頰,以及下巴。老實說,怪噁心的。要不是他是托德,我會推薦他好用的保養品。」格倫聳肩。「他的眼窩凹陷、眼睛下面是厚重的黑眼圈,鼻子因為暴瘦看起來突得嚇人,好像一根鉤子。他的手指跟鷹爪一樣,抓得我很痛,明明看起來很虛弱,但力氣卻很大,我沒辦法馬上掙脫。

他不停地問:『他還在嗎?他還在嗎?』

我受不了了,大聲地反問:『你指的是誰?』

你不會預想到接下來的發展——那個愛欺負人的孩子王,竟然開始發抖!他鬆開了手,往後退了兩步,而我也終於得到解脫。

他又開始胡言亂語:『那到底是什麼?那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不、不。』」

我皺眉,「什麼意思?」

「我哪會知道?」格倫越說越不安,整個人縮得小小的,窩在沙發的一角。「他還轉起圈來。」

「什……」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話。

「你沒聽錯,他抱著腦袋,然後開始轉圈,嘴裡直叨唸著我聽不懂的話。」

「你還記得他說了什麼嗎?」

「誰會記得啊,我才不想記得呢。」看見我的眼神,格倫勉強思考了一下才又說:「好像是關於存在的話。」

「存在?」

「唉,這已經是前陣子的事了。我當時精神不濟,能記起的也不多。」

「你怎麼會現在才告訴我?」

格倫睨了我一眼,「難道我還要特地打電話告訴你這混蛋的事?」

聞言我無奈地笑了笑,比起我,他和伊萊恩似乎更討厭找我麻煩的托德。

「總之,他說了關於存在、生和死的話,或許是被什麼靈性宗師給騙了吧。」

「你不是也對嬉皮感興趣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什麼靈性之旅聽起來好麻煩啊。」格倫故意說得下流:「如果可以跟肌肉健美的大師(Master)做愛,我倒可以考慮一下。」

我制止這個話題。格倫曾揶揄我對性毫不感興趣,懷疑我下面用不了。裸女雜誌就算了,他還拿出典藏的猛男雜誌塞到我面前,讓我啼笑皆非。很遺憾,不感興趣的東西就是不感興趣,不管巨大的乳房還是佈滿青筋的男性軀體。

「對了。」

「你還想起什麼嗎?」

方才的吊而郎當一掃而空,純粹的困惑讓格倫看起來穩重很多。他說:「『為什麼』。」

「什麼?」

「他一直喊著: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想像著枯槁的年輕人站在本該青春洋溢的校園裡面,抱著腦袋轉圈,歇斯底里地喊著:為什麼?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這聽起來……讓人不安。」

「對吧?」格倫翻了一個白眼,「我當時不只清醒了,還差點嚇得暈倒。不過這還不是最恐怖的部份。」

格倫的話讓我更加不安。

「他一直崩潰也不是辦法,我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就在我猶豫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

腦中旋轉的男人停下,手慢慢地放下,可是肩膀還聳著,這讓我想到旁邊的森林,男人蒼白的臉和白色的樹皮很像。男人用那雙混沌污濁的眼睛看著格倫,聲音聽起來像喉嚨被灼燒過一樣,語尾常常能聽見嘎嘎的聲響。

「他說:凱文‧鄭(Kevin Cheng)。我以為他又要因為無聊的事情嘲弄你,所以恐懼變成不耐。我對他說:『鄭(Cheng)這個姓氏有什麼問題嗎?』我原以為他會像過去一樣當個混蛋,如果是這樣,我也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你。但你猜猜,他是什麼反應?」

我心生不妙,那個托德?那個在高中時期到處找我麻煩的托德?他還能是什麼反應?

「……我猜不到。」

格倫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才知道錯過了拒絕知道詳情的機會。格倫的表情非常遺憾,彷彿在說:如果他是我,絕對不會想聽接下來的事。

「他,呃。」格倫側過腦袋,秀氣地用手捂住了嘴巴,過了一下子才回來,嘴角抽搐,欲說還休。我也沒有催促他,現在也不可能要求他乾脆把話吞下肚。

做了好半晌的心理建設,他才乾巴巴地開口。

「他,勃起了。」

有一瞬間,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這難道又是格倫下流無聊的玩笑嗎?而他緊接的下一句話,讓我如陷五里霧中。

「然後……他就尿失禁了。」

我瞪著格倫,想從他臉中看見任何惡作劇的證明,可是並沒有。

他雙手一攤,無奈地聳聳肩。

「我就知道你不會喜歡這個故事的發展。」

「沒有人會喜歡。」我強調:「沒有人。」

「這也沒辦法,我不是在說笑。」

「格倫,拜託。」我按著額頭,「如果這是你編的故事,現在就告訴我。」

「我也希望這是假的啊。可就算淫亂如我,也不會想像這麼噁心跟怪異的故事。」格倫誇張地揮舞著手。「勃起耶?那傢伙竟然對著你的名字勃起了!但那之後卻立刻尿失禁。噁!」

我的頭更痛了。「拜託,那個詞不用講這麼大聲。」

「你說勃起?」

「……也不用說這麼多次。」

後來按照格倫的說法,即使是崇向自由以及性解放的他也承受不住,「再加上托德也不是我的菜」,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補這一句,他轉身便半跑半走地離開。所幸,托德也沒有追著他不放,只是楞楞地站在原地。最後格倫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得到妥善的幫助,不過這並不是我在乎的地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對我的名字有這種反應?」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他當初一直找你麻煩不是嗎?」格倫不負責任地猜測:「說不定他終於長大成熟,良心不安了起來。」

「長大成熟還會當場尿失禁嗎?」我質疑。

格倫痞痞地笑了笑。「良心不安而勃起其實滿合理的。」

我的臉都皺了起來。「這讓我非常不舒服。」

格倫哈哈大笑,笑聲震耳欲聾,迴盪在家中。

之後我試著推論出托德會變成這樣、以及有這等反應的原因,可惜格倫對這件事已經失去了興趣,胡亂給了天馬行空的猜測;什麼「其實他暗戀你」啦、「當時高中突然的轉學其實並不是他自願的」,「他一直關注你的消息」等等等,越說越扯,連「他是性解放的先鋒,正沉溺於虐待式性關係」都說出來了,無奈之餘我只能喊停,這個話題不了了之。

不過箇中緣由我十分清楚,格倫和伊萊恩一樣,都對當時找我麻煩的托德深惡痛絕,似乎以為我會因為高中那三年而有所陰影。即使我已經告訴他們很多次,我並沒那麼在乎。

我們如母親所希望那樣在家消磨了整個下午,在電視前面睡睡醒醒,吃吃喝喝。直到我看了眼時鐘,發現高中的放學時間到了,這才想起晚點我和雷還有約。

我不抱期待地等著母親與妹妹歸來,因為我不相信卡蘿爾會乖乖回家,畢竟她似乎和那個男孩似乎正打得火熱。按照常人的渴望,她應該恨不得成天都和他黏在一塊。

出乎意料的是,放學時間後沒多久,母親就載著卡蘿爾回來了。格倫禮貌地與母親推辭了一下,最後才在道謝之後,取代了卡爾羅坐進駕駛座。

「伊萊恩這個週末也會回來。」離開前,格倫對我說:「到時候見。」

我允諾:「當然。」

母親再度驅車,她最近總會確保孩子們在天黑之前回家。秋末冬初的本州天黑得早,這讓母親很是焦慮。

關上門後,我才發現卡蘿爾還呆站在客廳,喊了幾聲也沒有回應。我狐疑地走近,發現卡蘿爾一臉蒼白,正盯著客廳地毯發呆。

「卡蘿爾?卡蘿爾?」我問:「你怎麼了?」

我搖了搖她的肩膀,她才終於如夢初醒。

「凱文……凱。」她夢囈般地說:「不見了……不見了……」

我連忙問:「不見?什麼不見了?」

卡蘿爾的眼睛一瞬間便蓄滿淚水,當我手足無措的時候,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幾秒鐘之後便已淚流滿面。

「卡蘿爾?卡蘿爾?」我慌張地抓住她的肩膀:「發生什麼事?」

她抽抽噎噎,眼淚完全無法停下,我也因此沒有第一時間理解詳情,只能感受到嚴重性。

好半晌之後,我才聽清她不停重複的話。

「彼得不見了。」她哭著說:「彼得……他也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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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3-16 10:5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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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彼得?」原本歪下腰的雷抬起頭,同時手一鬆,書包落在我的床邊,發出了小小的聲響。他看著我,同時迅速地直起了身。每次被那雙清澈的綠色眼睛盯著瞧,我總會有點緊張,十幾年來如一日。

「我聽卡蘿爾說的。」

「消息傳得很快。」遲疑了一下,雷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我立刻說:「他……彼得是卡蘿爾的好朋友。」試圖解釋的緣故,我給了許多不必要的資訊,諸如今天我載卡蘿爾去學校、卡蘿爾說了要和彼得一起複習讀書、我整個下午都和臨時早歸的格倫待在一起,直到放學回來看到突然哭泣的卡蘿爾等等等……甚至連格倫沒必要的下流笑話都胡亂地塞在句子與句子之間。

雷從緊繃慢慢地釋然,然後安靜地聽著我的胡言亂語,還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容。不過我們都知道這不是個微笑的好時機,所以他很快收斂嘴角。

沒有重點的長篇大論之後,我吁了一口,口乾舌燥地請他坐下。雖然已經有好一陣子沒來了,但雷毫不扭捏地盤腿而坐,非常自然地拿起旁邊的抱枕放在懷裡,臉部神經看起來比幾分鐘前放鬆了不少。不知道為什麼,我鬆了一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比想像中還要緊張。

雷和我曾經非常親密,至少在我高中畢業前是這樣的,因為我們僅差了兩歲,平時總是玩在一起。可是,高中的時候發生了太多事,此外,雷也在去年夏天過後,突然變了一個人。從前的他熱情善良、並且外向,直來直往,可現在卻常常陷入沉思,沉默寡言。

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大男孩,抱著香蕉顏色的奇形抱枕,歪著腦袋看我小口小口地啜著清茶。我方才說得太放肆,口渴得很。

「你不喝嗎?」

雷輕輕地搖了搖頭。他不是個喜歡喝茶的人,還是這個地方少見的清茶,據說是父母偶爾回國買回來的異國茶葉。姊妹都不喜歡,唯獨我很喜歡這帶著神祕香氣,且口感溫和的茶水。

「彼得……他跟卡蘿爾很好。」雷突然這麼說,句尾並沒有上揚,表示這是一個肯定的陳述句。雷察覺我的表情,嘴角鬆懈,露出了一個不好意思又坦蕩的笑容。

「我以為你和卡蘿爾或彼得不熟。」

「他們小我兩屆,確實不算熟捻。」雷盡量謹慎地說:「不過偶爾我會注意卡蘿爾,自然而然發現她和彼得走得很近。」

這出乎我的意料,不知道該怎麼解讀雷這句話。我想我的臉色應該十分古怪,因為雷注意到之後先是楞了一下,隨即憋不住地低笑。很久沒聽見雷的笑聲,我有些窘迫。

「因為她是你的妹妹,所以我自然會注意她。」雷說。我感到懊惱,因為我錯過了岔開話題的時機。他接著說:「畢竟最近,不,或許認真追溯,這幾年有許多年輕孩子失蹤。女孩子總是比較危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思緒跟不上,竟然只能乾澀地道謝。

「我也是放學時聽見討論,才知道彼得失蹤了。」雷說:「彼得不是惹事叛逆的那種類型,所以今早遲到已經讓人生疑。中午的時候校方聯絡了彼得的祖母,可得到的回答卻是彼得今天早早就出門了,還說了放學要留下來自習。再怎麼耽擱,也不可能中午都還沒出現。具體情況不清楚,總之,中午過後,彼得的家人在校方的建議下報了警。」

「他是自己獨自出門的嗎?」

「是的。他是足球社的,清晨就要集訓,所以是自己出門。那個時間點沒有校車,照理來說他會搭公車。」

我思索後道:「如果心急的話,乾脆走路去學校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在失蹤在這個小鎮發生之前,走路上學並不是太少見的選擇,三十分鐘起跳都是小事。

「不過……」

「雷?」

猶豫了一下,雷才開口:「我聽其他足球社的朋友說,今天他們並沒有晨練。」

「什麼?那他會去哪裡?」

雷搖頭。「沒有人知道。」

「你說過他不是個會惹事的男孩……」

「他很安靜,所以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彼得會去哪裡?蹺課?可按照大家的說法,這個機率很低,畢竟他看起來很乖巧。

思索之後,我又問:「所以現在開始搜尋彼得了嗎?」

誰知道雷卻搖頭。「不。」

我錯愕地問:「為什麼?」

比起遺憾或氣憤,雷的表情看起來更像是若有所思。他看著我的臉,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是被盯上的獵物,可又有哪裡不一樣。我試圖找出適合的詞彙:打量?審視?我感覺後背的毛豎了起來,想到了最貼切的動詞:觀察。我驚訝這是如此中性的詞語。

漸漸的,雷轉為困惑。他解釋:「警察們說,這是很常見的事。」

「常見?」

「不是指失蹤這件事,而是青少年離家出走。」

「可是彼得不像這種人。」

「我同意。」雷說:「但知道彼得或許是蹺課後,他們要求彼得家人再等等。況且,警察現在顯然沒有多餘了心力關注彼得。」

我努力回想,可是我沒有看新聞的習慣,大多是從母親口裡得知最近又發生什麼大事。

雷等了不短的時間,確定我真的不知情之後又開口。

「市中心最近又發現了新的女性屍體,據說是被報失蹤很久的年輕女孩。警察大概正忙得焦頭爛額吧。」

由於雷的提示,我終於想起父親曾在餐桌上拿著報紙,一臉凝重地朗讀頭條,內容和雷說的大同小異,唯一的差別是頭條內容還加入了屍體慘狀的描寫:四肢不翼而飛、身體慘遭開腸剖肚,過於腐爛而無法辨識是否遭受性侵等等等,警方開始把這個案件與前些日子發生在其他州的案件連結,懷疑他們在找的是一個——那個詞是什麼——連環殺手(Serial Killer),FBI似乎也介入了。

「說不定彼得過兩天就會回來了——他們似乎是這麼說的。」雷告訴我。

「如果沒有呢?」

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這個問題沒有意義。

「彼得的家人已經開始尋找彼得,也在張貼尋人啟示。他們請求小鎮的人一起幫忙。」

我們討論了一下,決定明天早上也加入搜索,正巧隔天正好是週末。我不想對彼得的失蹤做過多猜測,最糟和最好的揣測都十分失禮,只能希望那個安靜的男孩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他的失蹤或者死亡都會讓卡蘿爾傷心。

雷欲言又止,我耐著性子等他下定決心,畢竟他古怪的狀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好不容易,他終於開口了,可出口的問題竟不是我猜測的升學問題,又或者校園生活,而是接續著彼得的話題。

「到底是什麼人會做出這種事?」雷迷惑地說:「是什麼樣的理由會殺害那些與自己毫無關連的人?我不認為那些女孩犯下什麼滔天大罪。」

雷就是這麼溫柔善良的大男孩。我想伊萊恩說的很對,雷就是一顆總是散發熱量的太陽,無時無刻帶給人們希望。而太陽只有一顆,至少現在的地球是這樣的。雷就是這麼獨一無二、萬中選一的人。

「不可否認,男人之中就是會出現這種人。」我試著告訴他我的論點:「或許天性如此,也或許他們就是被這麼教導。」

「聽起來太可怕了。不,我從未被這麼教導過!」

「類似暗示吧。」

「暗示?是怎麼樣的暗示?像是大師那樣的暗示嗎?」

我不想說得太赤裸,含糊地帶過。雷不會懂的,他對那種暗示不會有任何動搖,這是因為他心智堅定,又擁有溫暖的天性。可是有些人不是這樣的,他們沉溺其中無可自拔,最糟的情況便是殺害一個毫無相關的女孩,這種事見怪不怪了。

雷突然說:「殺戮,我可以理解。」

我看向他。

雷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連忙補充:「我是指單純的殺戮。」可是這讓我更加不解了。他道來真正的疑惑:「為什麼要虐殺?侵害那些人,然後以殘忍的方式殺害。他們大可一槍斃了受害者——對不起,我說了很恐怖的話。」

「不。」我乾澀地說:「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你不願看見他們被飽受折磨。」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他,很多我們無法理解的事正在發生。我不因此感到挫敗或恐慌,可是雷卻十分困惑。

「我希望那些女孩的靈魂得到安息。」

我想也沒想,張開雙臂,傾身給了雷一個擁抱。雷沒有料想到,其實我也是。我以為會感覺到雙臂下的男孩一僵,甚至是抗拒的後退。可是雷卻只有一楞,隨即本能似地放鬆了肌肉,接受了我的擁抱。

「我承認我很困惑。」雷的聲音悶悶地從我的臂彎內傳來。「我快要搞不懂了。為什麼周遭總是發生這麼令人費解的事呢?」

雷比我高大得多,肩膀很寬,身體結實,我的擁抱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得非常勉強才能環住他的肩膀。他的體溫總是很高,真的和太陽一樣,暖烘烘的,和我偏低的體溫大相逕庭。

上一次擁抱的什麼時候呢?我曾經可以把他輕而易舉地攬在懷中,像是天下最坦蕩的兄長。可惜他的身高早在八年級的時候追過我,真的太不公平了。

過了會,我覺得該鬆開手了,可是雷卻用力地回抱我。他永遠都是這樣,不帶一絲曖昧,一視同仁。

雖然如此,但以他的力氣來說,這更像是某種摔角的箝制就是了。

安靜地擁抱了幾分鐘,我們很有默契地同時鬆開了手。我真的、真的很遺憾他為此心煩。一個人的生活突然有這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就像是在告訴動物園裡的動物:「你們其實有天敵喔」一樣殘酷。

「我希望可以早點找到那可怕的連環殺手。」這不是謊言,只要想到家族女性也處在這樣的威脅之中,我便坐立難安。

雷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說:「我也是。」

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我若有所思,雷似乎也在考慮什麼,臉上沒有多少表情。從前他總笑臉迎人,只有偶爾會因為思考而收斂。可是在去年夏天之後,一切都變了。

每個人都說雷蒙德好像變了一個人。

我打破沉默:「我記得你說有事想來找我。」彼得的事是突發,這應該不是他原先的目的。

雷慢慢地點頭,又開始盯著我看。不是打量,不是審視,而是單純的觀察。

「……雷?」

「凱。」他呼喚我。知道我另一個語言的名字裡有「Kai」的發音之後,他總是會這樣稱呼我,而不是「凱文」。他說:「我……」

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我也感到有些困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嗎?」

如果他是紅著臉,倒好猜一些。他十年級的時候曾以這樣的模樣找我商量,那時在我耐心地等待之後,他才說他被一個女孩告白了,對方邀請他到家裡。原先他以為這只是一個禮拜五的電影之夜,但每個人都告訴他得做好準備。

當時我感到啼笑皆非,他竟然會找我這個沒有任何性經驗的人諮詢?最後我只告訴他,一切都會水到渠成,不需要擔心。

停頓了一下後,雷才流暢地表示:「我不知道要不要繼續。」

「繼續什麼?」

雷恢復了鎮定,沒有方才的遲疑。他重複著:「我不知道要不要繼續……探索。或者說,追尋未知?」他自顧自地說道:「我可以停下來,我想這不是壞事,說不定有人會因此慶幸,而那個人,我……」他最後的話很含糊,我沒有聽清楚,可他也沒有給我插嘴的餘地,短暫地換氣之後又飛快地說道:「可是我感到不安,這就像是擺在眼前的邀請,我發現我做不到無視。」他的口氣很認真:「凱,你覺得呢?如果是你,會選擇追求未知嗎?如果那不是天堂,而是地獄的入口怎麼辦?」

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躊躇著這難道是一個羞於開口的問題嗎?否則,為什麼會說得如此模糊?戀愛?人際關係?聽起來都不像,但也像都是。

當我準備開口,謹慎地追問時,雷終於憋不住,「噗」地笑了出來。

「……噢,雷。」我紅了臉,終於察覺到這是個惡作劇。

雷哈哈大笑,我雖然有點氣惱,但也十分高興。雷還是我認識的雷,他的笑聲讓人充滿活力,不會讓我感到一絲窘迫。我喜歡他,我認為所有人都該喜歡他。

「抱歉,凱。」雷笑得往後靠在我的床邊,金色的髮絲散落在我藍色的床單上。去年夏天之後,他也留起了頭髮,這和流行沒有太大的關係,他就像是忘記定時去剪頭髮一樣。他笑著說:「我開個玩笑罷了——我在說升學的事。」

「我早就知道啦!」我逞強地說,實際上我被騙得毫無可惜之處,他的惡作劇非常成功。我清了清喉嚨。「關於升學……你是考慮要不要升學嗎?」

「嗯。」

我回想他方才說的話,突然就可以理解了。

「你的意思是想要繼續,對嗎?」

雷竟然被嚇了一跳。「在你耳裡,聽起來是這樣嗎?」

我笑了笑。「你雖然說著放棄不是壞事,甚至有人會因此而開心?」我想他可能是在說需要資助他的父母,也可能是在說未來背負學貸的自己。我說:「可是你卻因此而躊躇。」甚至,他說這是一種邀請。「先不論其他因素,聽起來你非常嚮往。」

我語畢之後,雷方才臉上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又來了,我想,雷變得很奇怪。好不容易又看見他的笑容,但下一秒陰霾中難得的陽光又消失了。就跟這裡的天氣一樣,總是烏雲籠罩,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夏天是難得能常常見到陽光的季節,即使是討厭運動和流汗的我也對這裡的夏季有些好感。然而,正是眾人所鍾愛的夏季,在去年帶走了我熟悉的雷。

沉默了一下,雷才慢慢地點頭。「你說的對。」他說:「是的,我想我是渴望的。畢竟,未知總是充滿吸引力。」

「是啊。」我回應。

「……那為什麼你沒有上大學呢?」

我故作輕鬆地說:「你也知道,我的成績不是非常好。」

「可是你很擅長數學和物理。」

「我只是不認為大學對我是必要的。」頓了頓,我補充:「至少現在不是。」

這次,雷的眼神轉為審視。不過我沒有說謊,所以非常坦然地接受他的目光。

「托德……」他瞇起眼睛,「是因為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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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3-16 15: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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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我必須重申,我對托德的印象在畢業之後淡了很多,他存在的記憶量在畢業之後等比下降,可是所有人都不相信。雷是唯一一個能毫不躊躇在我面前提出托德,而不過度小心翼翼的人,這不知為何讓我很安心。

「不是。」我失笑,「我知道這對你們而言沒有說服力,但我想再度重申:我早就忘記托德了。」這自然也不是謊言,不過我並不想讓雷知道格倫遇見托德,以及之後發生的事。

雷半信半疑。「那個時候……」

我搶道:「說實話,我就連當時確切發生什麼事了都不記得——因為我根本不在乎。況且,雷。」我笑著說:「你認為我是個會任憑被欺負的人嗎?」

雷陷入短暫的思考。面對認真的問題,他從不會迎合或者附和,這讓我很安心。

過了幾秒,他鄭重地搖了搖頭。「我不認為你是這種人。」

「看吧。」

「好吧。」雷聳肩,「那就好。」

「謝了,雷。」

「我什麼也沒做啊,凱。」他有點落寞地道:「我什麼也沒能做到。」

之後我們都放鬆了下來,閒話家常了許久,一來一往,我聊現在的工作,以及偶爾接觸到的大學研究生。我鼓勵他如果下定決心,大學可以讓他的未來更有趣。他也說了自己的生活瑣碎,不過沒有那麼詳細,說英文課很無聊,數學還好、化學也還可以,他最擅長物理,天文課比他想像中還要有趣等等。我對於他不提自己的情緒感到有點擔憂,他所敘述的全是單純的課業感受,和隱密的情感沒有半點關係。

途中,他提到唐尼(Donnie)幾次。我問他:「你和他很熟嗎?」

「倒也不是。」他想了想後回答:「不過,去年夏天之後,我們總是混在一起。」

提到唐尼,我們都不由自主想到林恩(Lynn),他也是鎮上失蹤的青少年之一。在去年冬天的尾巴,林恩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在那之前,他跟唐尼最要好,總是圍跟在唐尼身邊。

「不只是女孩,男孩也是目標。」雷咕噥。

「是啊。」我遺憾地回應。

天漸漸黑了,我曾想過要不要留雷下來一起吃飯,又或者是和小時候一樣一起過夜,不過很快就打消念頭。其中一個原因是,彼得失蹤了,卡蘿爾把自己關在房間不出來,偶爾還能聽見她絕望的哭泣聲,這不是個好時機。

我和雷道別,他就住在隔壁,但我仍在門口目送他,直到他開啟大門、然後又重重關上。

過了一會,我回到二樓。猶豫半秒,我下定決心把房間的窗簾拉開,果然發現雷正在對面的房間等著。看見我之後,他立刻朝我揮了揮手,我好像看到一隻黃金獵犬在搖尾巴,一時有點暈眩。

兩家隔得很近,只要翻過欄杆便能輕易地到對方的房間,從前我們常幹這種事。我連忙舉手回應,然後才重新把窗簾拉上。

我想起星期五電影之夜的隔天,雷敲響我房間的窗戶。可能是清晨冷空氣的緣故,他的雙頰泛紅。我裝做睡眼惺忪的樣子,問他怎麼了?他扭捏了一番,最後只是悄聲問我可不可以進去。我同意了。可進去之後,他卻什麼也不肯說,我沒有追問禮拜五電影之夜的進展。

後來,不知不覺之間,我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我想要翻身卻發現雷貼在我身後,用還沒有那麼精實的手環抱著我的腰,睡得正沉。他的氣息綿長而且穩定,好像此時此刻他才能好好睡了一覺一樣。

電影之夜最後怎麼了?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和他確認。十年級的他和現在一樣純情,收到情書都要思索三天。十年級的時候……對了,那正好是我十二年級的時候,托德開始找我麻煩,每天都很煩人,直到兩年後托德突然轉學才停止。



隔天我們和說好的那樣,一起加入彼得的志願搜索。母親週末需要到州立大學加班,卡蘿爾原本想要參與的,可惜只要想到彼得她便哭得難以自已,只好打消這個念頭。父親堅持留在家中陪伴她,所以也缺席了。

我和雷的一同出現,引起了來自青少年的小小騷動,我很清楚主要原因是唐尼。他和雷同歲,雖然小我兩個年級,但連我也知道他是高中裡很有人氣的四分衛。他和雷差不多高,兩人都是運動員,不過雷是田徑隊的,唐尼的結實相較十分外顯。唐尼走了過來,平靜地告訴雷他可能忘記兩人昨天的約定,他們應該要先集合,然後一起搜尋彼得的。

雷驚訝地問:「真的?」他說:「我說過這樣的話?噢,我很抱歉,唐尼。我完全不記得了。」

唐尼表示沒關係,因為當時雷心不在焉,或許這只是唐尼單方面的承諾。我聽見一些議論,不帶惡意的居多。頂著這裡少見的亞洲臉孔,即使我已經在此生活了十幾年,卻依然顯得格格不入。

雷又道歉了一次,唐尼大肚地表示沒關係。我和唐尼不算認識,雷正想要簡單地介紹時,唐尼卻很快地扭頭,回到議論紛紛的同伴身邊。他以為自己是太陽,像雷一樣的太陽,見他回來便一擁而上的人們,就像是崇拜他的信徒。

我們沒有等太久,彼得的祖母與親戚,以及幾位社區委員便出面分配工作。我沒來得及和雷繼續談話,工作的分配便將我們拆散,雷最終還是和唐尼聚在一起。他們是森林搜索裡面唯二的青少年,其餘均是成年男性,不過他們的體格誰也不輸。

我就不一樣了,看起來沒什麼力氣,身材也不高大,一個差錯可能換我成為被搜救的對象,所以自然而然被分配去小鎮的偏遠地方進行詢問。

「凱文?」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只矮我一些的女孩。她先是面露吃驚,隨即奔過來給我一個擁抱。

我驚呼:「伊利(Elli)!」

她便是許久不見的摯友伊萊恩。

我打消回去和父親借車的想法,鑽進她的卡車內。發動引擎後,她已經可以非常熟練地駛過狹窄的小巷。

駛上快速道路之後,我才問:「妳也來了?」

「是啊。」伊利輕鬆地切至左道,根本看不出她一年前才剛考到駕照。她自嘲:「沒想到回來第一件事不是和朋友聊近況,而是幫忙找尋失蹤的少年。」

「是一個叫彼得的男孩。」

「我沒什麼印象。」

「聽說他是個很安靜的男孩。」

「好吧,至少知道他不是個會霸凌同學的混蛋就好。」

我笑了出來,猜到格倫早先告訴她關於托德的事。我問道:「格倫呢?他沒有來嗎?」

「誰曉得。」伊利嗤笑一聲。「說不定睡過頭了。」

我笑著搖頭,可以想像他回到家鄉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他最熟悉的「性解放酒吧」;儘管有所克制,但他仍不小心喝得酩酊大醉,最後多虧哪個認識格倫的「老相識」送他回家。

「算了吧,他就好好睡個覺。沒想到最近就連『眷顧之洞』都不得安寧啊。」伊利感嘆:「我在大城市念書,還以為這只會發生在都市。」

「越來越多人失蹤,妳也要注意安全。」我說:「盡量別搭便車了。聽說最近又有個女孩的屍體被找到了?」

聞言,伊利難得地露出畏懼的表情。「我知道那個女孩。」她的話讓我吃驚。伊利說:「她就住在我隔壁的寢室。」

「伊利……」

「她的名字叫做瑪麗安。失蹤的那天,她和宿舍的其他女孩一起去酒吧。我也受邀,不過因為我的期末考還沒有結束,所以我拒絕了。」伊利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隔天,我就聽說女孩們在找她。原本以為只是在哪個男孩家過夜,可是過了幾天還是沒有她的消息。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意識到,她已經遭到北方殺人魔的毒手。」

「北方殺人魔?」

「這是媒體給他的封號。」她瞥了我一眼,「你連這個也不知道?」

「我不太看新聞。」

「是啊,也不太出門。」

「……」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說?

伊利告訴我,這是因為案發地點多發生在北邊的州,鄰近他國,所以也有一說他並非本國人。

「除此之外,他還有另一個稱號,不過那是另一家小報給的。」

「我不覺得連續殺人犯需要這麼多稱號。」

伊利不理會我的意見,逕自地公布答案:「醜惡的天使。」

我皺起眉,想要笑又想因為困惑而抽搐嘴角。「醜惡的天使?」我說:「這個稱號是哪裡來的?」

「來自唯一的倖存者,是個男孩。」伊利回想。「你竟然不知道?他曾紅級一時,因為他不只看見殺人魔,還分毫未傷。」

「他看見了犯人?」我抓住重點。

伊利糾正我:「他自己是這麼說的。」

我察覺到伊利話中有話。「你的意思是,他說謊了?」

「至少警方不採信他的證詞,他們認為他是一個想要人氣的青少年。畢竟,他的證詞過於離奇,很像是一個心智不成熟,渴望得到關注的男孩會說的話。」

這已經是去年的事了,確切的證詞伊利自然記不清,但男孩大抵是這麼說的:怪物從天而降,抓住一個男人!噢,我的老天——怪物回過頭,我看見了。即使是黑暗中,我也不會忘記它的模樣,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醜惡。不是人類!我尖叫——不,怪物發現我了!它發現我了!噢、噢……我動彈不得。不知道過了多久,怪物消失了。我想不起來它是怎麼出現,又是怎麼消失在眼前,就像天使從天而降,又拍著翅膀離開一樣!

伊利總結:「大概就這樣的胡言亂語。這種證言怎麼可能得到信任呢?」

「這個男孩是在什麼情況下遇見連續殺人犯的?」我問。

「去某個水壩準備自殺撞見的。」伊利用鼻子哼了哼,一隻手不自覺地捲著及肩的髮絲。「發現那男孩有很嚴重的精神問題之後,先前的證詞自然被打了很多折,最後就這麼不了了之。前陣子又被小報記者翻出來,因此給了個『醜惡的天使』這個稱號。」

「也太隨便了吧……」

「可不是嘛。」

伊利打了一個方向燈,在連續過了兩個車道後我直冒冷汗,幸好我們還是安全地下了快速公路。

這個州地廣人稀,下了快速公路之後更顯荒涼。伊利和我討論了一下,最後同意先把車停在附近超市的停車場,然後拿著尋人傳單下車。

我們先去附近加油站的超商詢問,得到意料之內的回答:沒有人見過彼得。這裡同樣隸屬於小鎮的管轄範圍,治安很差,會在此停留的除了公路旅行需要暫時休息的外地人,剩下的就是當地的毒蟲和窮人了。即使是嬉皮,也最好知道這不是個搭便車的好地點。

伊利和我很有默契,四周詢問無果之後便果斷跳上車。我半開窗戶,伊利則半開半停,一邊詢問,一邊將印有彼得的傳單發放在各家店面。彼得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孩,因為內向害羞、再加上時間很趕的關係,傳單上並沒有他的照片,似乎只是簡單地描述他的穿著長相,我並沒有細看。

這是一個不算大的社區,我們轉了一圈,傳單分送了一半就快結束了。這裡的人對彼得的失蹤不感興趣,我想他們即使聽見「北方殺人魔」也不為所動吧。

我們決定將傳單貼在最後一根電線桿就離開,上面已經有許多殘破的紙張,不過我們別無選擇。在這裡我們沒有半點收穫,雖然大概也沒有人真的期望,我們能在這裡得到什麼有用資訊。

伊利打了個方向燈,停靠在電線桿對面的路口,然後我跳下卡車,伊利順勢在我身後閃起雙黃燈。

這個十字路口也堪稱荒涼,唯一亮起燈的店家只有轉角的便利商店,裡頭大概一個客人也沒有。抬起頭,我注意到號誌燈只是反覆閃爍黃燈。確定左右都沒有來車之後,我便提起腳小跑步地橫越馬路。

俐落地將傳單貼上,我轉過身準備回去的時候,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先生。」

我望向發現電線杆的另一個方向,那裡站個一個介於男孩和青年之間的少年。他看起來很瘦弱,我想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他穿著不合身的襯衫,在本州的秋天下顯得太過單薄。

他指著傳單:「你在找人嗎?」

點點頭,遲疑了一下,我往他的方向走去。不過還沒有靠得太近,我便看見他因為油垢而發亮的頭髮,他的金髮看起來像是泡過油水一樣。不只如此,我還聞到一股腐敗的味道。

雖然很失禮,但我在常人交談的距離之前就停下了腳步。

「是的。」我問:「你見過他嗎?」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自顧自地說:「你們找到它了嗎?」我暗道不妙,這個人似乎有哪裡不對勁。他帶著一種堪稱恬靜的氣質,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可正是因為在這樣的環境,我越發感到不安。

可是不等我下定決心扭頭離開,他的下一句便讓我楞在原地。

「那個天使。」

天使?我心頭一動,立刻問道:「是怎麼樣的天使?」

誰知道,他突然臉色一變,狠狠地咬緊牙關,我能聽見他發出可怕的「喀喀」聲。他抱著腦袋,搖晃了兩下便忽然衝向電線杆,狠狠往那一撞!

「耶穌!」我叫了出來。

他的腦袋還抵在電線杆上,臉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轉過來,一滴血緩緩滑過鼻樑,最後在下巴滴落。

「我看見了。」他的嘴巴一張一闔,聲音突然變得很含糊,好像舌頭在幾秒之內腫脹,他只能含著舌頭說話。「我真的看到了。」他的聲音很輕,而且說得很慢。「它從天而降,帶著一個男人……男人好像還活著,也或許死了。但是,它卻它卻——」少年抓著自己的臉頰,瑟瑟發抖。「它——它扯——拔了下來。」

我正想問清楚,可接下來,他的話變得十分破碎,幾乎不成句子。

「眼睛。男人。他。噢、噢。他死了!死了!天使——它發現了我。發現。發現。臉。該死、該死的。啊!」他抱著腦袋尖叫:「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醜惡!」

我被嚇得退後,此時伊利也趕到了,她抓著我的手就想要往車上走。我對她感到抱歉,因為她正巧看見少年發瘋似脫下褲子,然後粗暴地手淫的畫面。

我的老天。我聽見她喃喃著。

多虧伊利,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卡車,幾乎是手腳並用才爬到副駕駛座上。

此時我聽見身後傳來咒罵聲,伊利安全帶都來不及繫上便按下門鎖,幾乎是下一秒,我聽見門把被瘋狂拍打。

「天殺的!該死的!雜種!」我看向車窗外,是一個看起來有點年紀的女人,她骨瘦嶙峋,我想這是因為她手臂上的針孔,難以置信在秋末的季節她只穿短袖上衣。我沒注意到車窗是半開的,女人的手擠了進來,試圖要揪住我的頭髮。期間,她的咒罵沒有停止:「你來幹什麼,你這個黃色的雜種!啊!你想對他做什麼?錢嗎?啊?我告訴你!」她惡狠狠地說:「我們半分都沒有!半分都沒有!」

伊利也罵了幾句髒話,手忙腳亂地發動引擎,此時我注意到方才的少年站在原地,雙目失神。此外,我也不免也看見電線桿上的白濁。

在我們駛離的時候,青年對著我們哭喊著,不停重複這句話:「它說你是下一個——下一個就是我!

伊利也失去了冷靜,車頭一下朝右一下朝左,幾乎是橫衝直撞。但也幸虧如此,我脫離了老婦的糾纏,她在後面追趕,見追不上便撿起石子就砸。砰!啪!砰!

「該死!」伊利捶了方向盤一下,後面的玻璃裂了一縫,她哀號著:「這台車才剛保養!」

可是我無心安慰她,因為少年的話一直在我耳邊迴盪:男人。死。眼睛。

從天而降,擁有醜惡外表的天使。它說:你是下一個。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耳邊除了疾駛上快速道路的風聲以外,只剩下伊利用發抖的聲音不斷重複F開頭的髒話,好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除了少年以外,失蹤的受害者無一倖免,沒有人活下來。兇手是喪心病狂的連環殺人犯,人們給他這個稱號:北方殺人魔。唯一的倖存者則給了另一個名字:醜惡的天使。代表著善與純潔的天使卻是醜惡的。為什麼?此外,天使?這並不適合一個殺死許多女性和少年的變態殺人魔。

我和伊利一路無語,以龜速回到眷顧的洞,途中多次被後方暴躁的駕駛按喇叭,伊利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反擊,我想我們的臉色都很難看。

那次的志願行動沒有什麼有用的結果,森林的搜尋帶來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他們沒有發現彼得的屍體;壞消息則是,他們沒找到彼得。這是唯一一次的搜索,之後彼得的家人試著再次組織,不過沒有多少迴響。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大家似乎都默認彼得也遭到了北方殺人魔的毒手。

可大家都沒想到的是,在彼得家人從心急轉為徹底絕望時,一個驚訝的消息傳來,眾人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那詭異社區的經歷,我甚至不覺得我的第一反應是喜悅。

那天的清晨,二樓房間的窗戶被敲響,我滿身冷汗地驚醒。幾乎是跌下床後,我踉踉蹌蹌地拉開窗簾,發現雷已經翻進陽台。

他告訴我一個天大的消息:在失蹤一個月之後,彼得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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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3-20 15: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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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在本州正式進入冬天的時候,失蹤一個月的彼得回來了。這不只是在本鎮是大新聞,還傳到了大城市的報社耳裡,他們爭相想來採訪這個從北方殺人魔手中活下來的幸運兒,就連警方也想從他嘴裡得到一些情報。很可惜,彼得什麼也不記得,只說自己醒來就在醫院了。

「大概又是個嗑藥嗑到腦袋壞掉的青少年。」有了這個共識之後,偵訊就順利很多。彼得最後坦承自己有其實一直有止痛藥上癮的問題,警方最後並未起訴彼得。至於記者那邊,雖然試圖以聳動的標題奪人眼球,可惜最後成效不彰。彼得不是被北方殺人魔綁架,他只是個看似乖巧實則叛逆的青少年。

那天清晨雷便翻入我的房間,為的就是告訴我這個消息。說實話,因為前陣子的突發狀況,我很難說我的第一反應是高興。當然,也不是失望就是了。剛睡醒的緣故,只是稍作思考我的腦細胞便糾結在一起,思緒停滯。

當下我只是茫然地說:是嗎。

雷沉默地看著我。死死地,盯著我。我是之後才意識到,雷的反應也稱不上是喜悅。

我又說了兩次:是嗎,第三次的時候咬到了舌頭,疼痛讓我清醒了些,勉強換了一句:「真是太好了。」

雷這個時候終於有了反應,他伸出手,先是反手用修長的手指碰了碰我的臉頰,我沒有退縮,但我想這樣更顯做作。最後,厚實寬大的手搭在我頸側。他慢慢地低下頭,我的腦袋一片空白,覺得眼前好像有星星在閃。

我有個缺點,慌亂的時候思緒的方向會從正確的方向突然急轉彎,拐到一個全然無關,並不需要現在想出個結果的地方上。例如現在,我突然開始了自我分析:來自亞洲並且擁有高社經地位的父母,並沒有符合如人們想像中那樣,將成績與升學放到一切之前。相反地,他們並不在乎我的分數,甚至對於孩子們的升學少根筋。

擺在成就、成績、運動之前的,是「思考」。他們總是告訴我:「凱,你不能放棄思考。如果可以,你必須永遠思考。」他們沒有教我如何正確地思考,只是叮囑我不可停下思考的腳步。漸漸地,我摸索出進行思考的最大阻礙:情緒;憤怒、傷心、憂鬱、緊張,無所適從。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情緒波動便比同齡人要來得小。即使碰見難題,我也會試著壓抑磅礡的情緒,只為了能讓思考順利進行。

從有意識以來,我貫徹始終,可總有無法掌握情緒的時候——例如現在,不是因為清晨的生理機制而停滯,而是因為雷。這明明是很普通的觸碰,他對誰肯定都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

當我終於鎮定下來,眼前的星星散去,這才看清眼前的雷。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內,他面露慌張。

「凱。」他鬆開搭在我頸側的手,手足無措地問:「你沒事吧?」

「我沒事。」

可他誠實地說:「你剛剛看起來不太好。」

「早上起來血糖不足罷了。」

「真的?」

我點頭。

「抱歉,我不該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的。」

「不、不。」我連忙說:「這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我非常高興你讓我提前知道。」

雷解釋:「我只是想,因為卡蘿爾的關係,你應該會想早點知道這個消息。」

「當然、當然。」我重複著。「謝了,雷。」

我們兩個尷尬地看了對方一會,我才終於又開口:「你今天有晨練嗎?」

「有。不過今天在操場集合,我可以晚點出發。」

我很佩服田徑隊的發想,跑步作為晨練的他們,在彼得失蹤的這段時間選擇在繞著森林練習,一箭雙鵰。現在彼得回來了,他們自然可以回到操場。

「你得睡一下。」我說。「晨練之後還有一整天的課。你明年就要畢業了,不能太鬆懈。」

「你說的對。」雷同意道:「我得睡一會。」我正想同意,可他立刻又說道:「我可以跟你擠一下嗎?」

我楞住,然後飛快地點頭,表現出「這有什麼問題」的樣子。

一開始,我平躺在床上,當雷一隻腿壓上來的時候,我立刻意識到單人床對我們兩個已經太小了。一直到青春期之前,雷作惡夢後也會半夜敲響我的窗戶,可憐兮兮地徵求過夜的同意。而我每次都會點頭,兩人就這麼窩在一起直到天明。

思及此,我轉過身,把一半的床讓給他。幾秒鐘之後,我感覺到身後的床墊下陷。比起不喜歡運動的我,他長得快,自然也精實得多,下陷的幅度比我想像中還要多。不過我沒料想到重心不穩,很自然往後滑了一點,竟然撞在雷的懷裡。頭頂卡著雷的下顎,我不敢動彈,不知道以這樣的狀態裝睡是否可信。

過了一會,後面傳來細碎的聲音,我身上的被褥被拉到肩膀以上,腦袋上的重量消失了,身後因為空蕩蕩而灌入冷風。下一秒,我感覺到背後傳來細細的麻癢,呆了會才意識到那是雷的頭髮。他將額頭貼著我的背,我縮了縮腳,才不致於踩到他的下半身。

雷發出低低的笑聲。他說:「果然還是習慣這樣。」

我「嗯」了一聲,這一聲鼻音很重,好像快要睡著一樣。雷曾經很瘦小,我長他兩歲,還記得他比同年齡的孩子還小一圈的模樣。那個時候,他總喜歡貼著我的背睡覺,好像這才能讓他安心。

我慢慢地放鬆身體,嘴角不禁揚起。雷已經十七歲了,但還是像當時一樣善良純真。

我說:「睡個好覺。」

「晚安,凱。」

我笑著糾正他:「是早安吧。」

我以為我會睜著眼睛,直到雷躡手躡腳地離開,可雷溫暖的吐息穩定地灑在背後,睡意一下子就回來了。睡著之前,雷和意識模糊的我說話,我們做了一個約定,在他放學後一起去探望彼得。

不知不覺,我睡著了,期間做了一個夢:一個宛如神祇的男人出現,在夢裡他就是主宰人類的上帝。他不停地給我二選一,諸如「身高」對「保有自我意識」、「運動細胞」對「獨立自主的能力」等等,相當地過分,憑什麼我得在這兩者之中二選一呢?世界上一定有人又高又會運動,腦袋聰明還十分獨立有主見。最後一個抉擇時,我記不清天秤上放的是什麼,只記得自己一直搖頭,拒絕強大主宰者提出的難題。

我說:這不公平。

祂說:世界上所有一切都不公平。

我又說:我不會做出選擇。

祂則道:那麼你會失去一切。

我非常堅決,難以被撼動。並非玉石俱焚,而是我厭惡被迫決定,因為那絕不會出於自我意志。

祂指著天空上的太陽,並且說:你會失去他。此時此刻的我突然站在靄靄白雪之中,視線所及,無邊無際,均是白茫茫的一片,頭頂上的太陽顯得可貴。

每個人都有弱點,我自然也不例外,無論卡蘿爾和雪萊曾說我其實是個多麼多麼冷漠的人。極端一點來說,我可以失去月亮星星,雲朵空氣水,山脈、海洋,板塊,甚至是星球,但我不能失去太陽。

因此我遲疑了,軟肋被捏得死死地,動彈不得。

祂問:你要做出選擇了嗎?見我不語,祂似乎露出了笑容。

腳下忽然一空,來不及尖叫,我直直地往下墜。伸長手,指間拚命地揮舞,我想要抓住那顆掛在天空,遙不可及的烈日。

我摔入黑暗,天地好像成了一個圓圈,上半是光明,下半是黑暗。重力和速度讓我以飛快的速度墜落,直到最後重重地摔在深淵。我似乎落在軟土之中,想要支起身子,可下一秒卻被什麼按住脖子,「啪」的一聲,臉重新砸在爛泥之中。

我掙扎著,只能勉強用眼角餘光看見遠在天邊的光明。

這就是我的選擇嗎?我的選擇是……我的選擇——

我感覺到四肢被緊緊地壓制,無法動彈,我認為我的手腕或者腿,可能有一兩節骨頭斷掉了。腦袋卻越發清晰,思緒從未中斷,反而比往常都還要來得活躍。

我被扯開,物理意義上的扯開。一半的我身陷在爛泥,一半的我則看向光明。也因為如此,那個東西才能一下一下,把我的肝腸膽胃,以及心臟頂得稀巴爛。

在夢醒之前,宏亮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這不是最後的抉擇——不是最後的選擇——最後的選擇——的選擇——選擇——擇——

無所不能的上帝說:「這只是個序章。」



驚醒的時候是早上八點半,離雷晨練的時間已經過了很久,身後已經沒有那宛如烤爐的熱度。不知怎地,我渾身被被褥裹著,雖然沒有雷的驚人的體溫,但體溫長年偏低的我仍覺得渾身暖烘烘的。

我閉上眼睛,可是睡意已經遠離。方才夢境的內容已經有些模糊,身體卻殘留著被肢解般的痛楚。北方殺人魔說不定也是這樣傷害受害者的?宛如可以聽見肌肉撕裂的聲音,手先被卸下,然後是腳。腳先被扯成一條線,隨即是恥骨和鼠蹊部火燒一樣的疼痛。尋常文字難以言喻,翻遍辭典也無法描述那超越一切的痛苦,人類是絕對無法做到徒手撕開人類的。在夢裡的我被撕成了兩半,五臟六輕而易舉地被撞得從殘破的身體掉出。

我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形容詞來形容這個夢。

百般猶豫之後,我伸手往下探,同時為了能夠不停歇地思考,思緒又往奇怪的方向飄移:世間萬物的誕生,都有繁殖的機制,即使在諸多研究發現,同性性行為在其他生物之間並不少見;人類是群體動物,但在人類之中卻總會出現與生俱來的變態人格。有一種論調是這麼說的:人類社會雖然看似對具有病態人格的人類避之惟恐不及,但這樣的人,其實正是人類能夠延續至今的原因。這些看似矛盾相悖的事實,為什麼會同時存在呢?

無神論者不相信人類的上帝存在,但我認為,他們也不可否認其存在的可能性並非零。倘若上帝真的存在,我很清楚祂將與人類期望的天差地遠。

手,慢慢地往下滑,撫過下腹,然後探進底褲。下一秒,我感覺滿手的黏膩和濕潤。

對於這第一次發生在身上的事,我多少有點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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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3-21 15: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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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不知不覺我又睡著了。這次我沒有做夢,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得到充足的睡眠正如腦袋的螺絲都得到妥善的潤滑,不再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而運作困難。我可以和往常一樣順利思考了。

考慮到社會道德和觀感,我當機立斷不再賴床,俐落地把被套和床單丟進洗衣機,並且換上新的床套。

家裡很安靜,不過我還是能透過留下的痕跡稍稍推斷今早發生了什麼事:洗衣籃有一件父親的襯衫,上面沾著咖啡漬,看起來依然鮮明,父親不是莽撞的人,但今天卻為了能趕快出門而難得地出了糗。除此之外,餐桌上出現一張我昨天沒看過的便條紙,上面寫著許多食材,原珠筆還壓在上面,可是寫的人卻記得帶走它。晚餐的料理和食材準備通常由母親負責,她考量周全到偶爾會有些神經質,這也非常難得。

我打開冰箱——裡面有一份幾乎沒動過的早餐,去除留在桌上屬於我的那份,這應該是卡蘿爾的。不用多想,她肯定是因為彼得的回來而興奮得只想早點出門。不過母親不會允許她徒步,她只能拜託父親提早送他出門。

至於那些食材是怎麼回事?我在家裡轉了一圈無果,隨意地向外一看,發現母親自製的晾衣干上面掛著幾件冬天的毛衣,按照母親的原話,這是趁著難得太陽露臉的時候吸收太陽能量。雖然卡蘿爾曾尷尬地希望母親別再這麼做了,但母親堅信洗完的衣服由太陽烘乾可以避免許多疾病。

這麼一來我就有了結論:姊姊雪萊這週難得要回家了。這不是件媲美太空人登月的人類大事,但在我們家算得上是一件值得高興慶祝的事。畢竟她繼承父母衣缽,在父母就業的州立大學攻讀博士,非常忙碌,見面頻率只有幾個月一次。

用完有些遲的早餐後,我接到了一通電話。電話裡,州立大學研究室告訴我,今天放假的教授終於回來了,我必須在中午之前把分析結果送到實驗室。

我嚥下最後一口太陽蛋,喝了一口南瓜湯,然後匆匆準備出門。我用迴紋針將紙張固定好,換了身衣服,隨手背起高中時期的書包。出門之後我才想到,我忘記告訴母親至少留一輛車給我。

嘆了一口氣,別無選擇,我只能選擇徒步去公車站。

正式進入冬天的天空非常灰暗,出門前我折返回房間想拿條圍巾,可惜翻了老半天,只找到一件暗黃色的毛衣。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套上了這件雖然老舊,但出現在我身上還是過於鮮豔的毛衣。

出門的時候我就後悔了,因為這件毛衣讓我看起來太顯眼。不過就在我下定決心轉身回家,再次嘗試從黑洞般的衣櫃找出像樣的禦寒衣物前,眼前忽然出現一輛轎車及時煞住。

不等我回過神,靠近我這邊的副駕駛車窗被搖下,駕駛座的位置是一個眉清目秀,纖細且爽朗的男人。

一見到我,男人便在鬆了一口氣後雀躍地揮手:「凱文!」

我也驚訝地喊道:「凱利!」

「太好了,你還沒出門。」見我一臉困惑,他立刻笑著接道:「Tsai女士知道我今天會回家一趟拿衣服,特地打電話到研究室,請我順道去載你一趟。」

Tsai女士指的是我的母親,凱利深知母親不喜歡被稱為Cheng女士。

凱利從大學開始便是州立大學醫學科系的學生,現在似乎與腫瘤相關的研究員,忙碌程度不是我一個高中生可以想像的。從高中畢業之後,凱利回家的機會便寥寥可數。

我迅速地鑽進副駕駛座。還不等我繫好安全帶,凱利便先給了我一個擁抱。

鬆開手之後,凱利開心地說:「總覺得很久沒見到你了。」

「因為你很久沒回來了!」

「是這樣嗎?」

我笑著說:「你算一算今年回來的次數。」

凱利哈哈大笑。再裡面開就是死路了,為了能順利重回開往社區外的大路,凱利先是倒車,駛上了隔壁雷的家的車道,最後順利地掉了頭。

「雷已經出門了。」凱利隨意地說。

提到雷,就讓我不自覺地想到今天早上做的夢,心跳不由得加速。我懊惱自己的後知後覺,只希望那詭異的夢是在雷離開後發生的。

除此之外,凱利提到雷也讓我突然有種回到現實的感覺。

「是啊。」我也隨口道:「他今天也有晨練。」

「他還繼續進行田徑運動?」

「是的。」

「真是了不起。」凱利非常順暢地駕駛,此時已經過了尖峰時段,路上通勤的人或車都不多。他由衷地說:「我記得他小時候身體不是很好。」

凱利大我足足有五歲之多,打從我和雷同時搬來之後,他一直看著我們長大。

「這樣可以負荷訓練嗎?」他又問。

我答得很簡短:「我想他沒問題的。」

「也是,他從小學就開始練習田徑。」

我試著回想,雷小時候身體確實孱弱,感冒不分冬夏,季節性流感更不用說了。除此之外,他似乎還有支氣管方面的毛病。儘管如此,我卻從未見過他的父母照料他,大多都是疏離的女僕、官家,以及請到家中的家庭醫師。

這樣的雷卻很努力。他確實曾因為體弱和身材纖細而受到排擠,但雷毅然決然地加入田徑隊,一個學期之後便強壯許多,小學中年級開始就從孤伶伶的狀態脫離,成為人人喜歡的孩子。

為了不繼續和凱利說到雷,我轉移話題:「最近忙嗎?」

「是的。」凱利也沒有客氣,嘆了一個大大的氣,對著我眨眨眼:「越是研究越是感受到自己的無知,每天都希望自己全知全能。」

「啊哈。」我被他逗樂了,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這樣可不一定是好事呢。」

「嗯?」凱利分神地看了我一眼。「為什麼?」

此時我們已經駛離了社區,與高中截然不同的方向前進。凱利今天選擇走地方道路,因為紅綠燈的關係走走停停。

我胡亂地回應,這個話題不了了之。他問了我關於現在接案的生活,對於我使用電腦感到新奇。後來他也講起自己最近研究,我聽得一楞一楞的。

「資料顯示,近年長了腫瘤的人變多了。」凱利口氣轉為嚴肅。

「是因為飲食結構改變嗎?」

「這是一部份理由。」凱利解釋:「不過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有點訝異。「那什麼是主要原因呢?」

凱利好像等這個問題很久了,忍不住露出微笑,方才的嚴肅因此褪去不少。他回答:「主要原因尚且不明朗。」

「咦?」要不是凱利不是喜歡惡作劇的個性,我都要懷疑他在耍我了。我追問:「為什麼?」

「因為我剛才隱瞞了另一個條件。」凱利說:「近年長了腫瘤的人數確實變多了——但僅限這州。」

「什麼?」

「原因不明,但單就數字顯示是這樣沒錯。」

「只有這個州?」

「確切來說,是這個小鎮。」

我因為凱利的話而驚得不知道該說什麼。腫瘤是人類突破某個壽命限制之後,才被真正研究的東西。人類在建設、醫學等有了爆炸性的突破,普及了飛機、造了火箭到了月球,甚至僅用一台機器便能計算天文數字。可總有一個人類束手無策的東西存在,從前是天花,現在是癌症,永遠都得迎來無法逃避的死亡。

「是怎麼樣的腫瘤?」

「無一例外,都是惡性腫瘤。」

我雖然對醫學不理解,但「惡性腫瘤」聽起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凱利還給了另一個震撼彈的數據資料:「而且都出現在腦袋裡。」

這麼說很奇怪,但相比人類的心臟,我一直認為腦袋更為重要。這麼說的意思是,如果人類的腦袋可以獨力運作而不需要心臟輸送氧氣,比起可以自由行走,硬要二選一的話,我會選擇腦袋。人類的腦袋過於精密,即便是我這樣的門外漢也知道,腦袋的手術是最困難的。

「為什麼……而且只有這個小鎮?難道是水源污染?」我想起小鎮偏遠的水壩,那裡支撐所有人的飲用水。

凱利搖了搖頭。「除了水藻和苔蘚變得異常豐富以外,水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污染。」

我陸陸續續又提了幾種可能,不過都被凱利一一反駁。想想也是,我一介門外漢都能想到的,凱利等研究員怎麼可能會忽視?

也許是看我的表情越來越認真,凱利連忙說:「抱歉抱歉,不是故意嚇你的。放心吧,雖然說資料顯示逐年增加,但並不是像感冒或流感一樣的東西。」想了想,凱利又道:「就和在這個國家的新生兒的過敏原,與亞洲國家不同一樣,這是一種當地環境的影響結果。」

我比想像中的還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幾乎忘記了自己早先的糾結,津津有味地聽著凱利在允許範圍內分享的研究成果。不知不覺,凱利的車駛進了大學校園。他安靜了下來,認真地在中午時間尋覓停車位,最後,我們終於在工學院前找到一個狹窄的空間。

我向凱利道謝,沒有他,我就要想辦法搭公車,光是走路和等候的時間就夠我受了。我一邊確定背包有今天需要的資料,一邊再度和凱利致謝。

凱利笑著說:「Tsai女士的要求我使命必達。」

我失笑,他這麼稱呼我的母親總有種親和的喜感。

「對了。」

「嗯?」

凱利忽然告訴我:「今天我會回家。」

我楞了一下。「今天?」

「是啊。剛剛說很忙是真的,但前陣子報告和計畫有了突破。你看,十一月開始不就充滿節慶的氣氛嗎?」凱利指了指工學院窗戶現在就掛上的聖誕裝飾。「一個人待在學校宿舍太寂寞了。」

比起兄弟,凱利更像另一個與自己相似的存在,所以喜悅自然是有的,我想要經常見到凱利,和他聊一聊研究和生活。然而,人類的情感是複雜的,純粹的喜悅在腦袋發育完整的人類身上是不存在的。

喜悅之後,接踵而來的是連我都感到煩躁的消極。

「那很好,凱利。」我說:「你值得一個能好好休息的週末。」

「是啊,可惜只有一個週末。」在我開口之前,凱利又補充:「不過我很確定這次聖誕節會回去。」

「那真是太好了。」我言不由衷地說:「雷會很高興的。」

我又和凱利聊了一下,最後是凱利先以午休即將結束為由先行離開。離開之前,他再度給我一個擁抱,祝福我有個美好的一天。我心不在焉,甚至不知道自己回了什麼,可能是「你也是」,也可能是「我會的」。

不知道在原地呆了多久,讓我回過神的不是自發,而是聽見有個聲音喊:「Cheng!」

反射性的,我捂住了耳朵,不過很快地便放下。這是幼時種下的本能,只要腦袋鬆懈的時候就會顯露。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叫我了,曾經堅持用姓氏稱呼我的人,目的只是為了讓大家知道我有一個多麼格格不入的姓氏,好來證明我不屬於這裡。

我慢慢地回過頭,彷彿一開始就知道聲音的來源。

為了認出眼前的人,我在腦海迅速地翻閱學生時期所有見過的人。原因無他,選擇稱呼我為「Cheng」而非「凱文」的,只有還不懂得掩飾惡意的青少年。沒有很久,我便認出眼前的人,同時也難免感到吃驚——是那個曾經壯碩魁武的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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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3-22 15: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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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格倫並沒有說謊,遠遠站在工學院門口的托德確實長著奇怪的青春痘,額頭、臉頰、下巴,密密麻麻的都是,遠遠看竟像是有好幾隻不明細小的蟲子爬在臉上。除此之外,托德也比我想像中還要削瘦,幾乎可以用病態形容:面容枯槁,臉色蠟黃。他還駝著背,髮絲稱為暗黃都客氣了,看起來比我身上的舊毛衣還要黯淡。他很瘦,瘦得骨瘦嶙峋,那雙眼睛像是鑲嵌在骷髏頭的水晶,整個人呈現神經兮兮的氣質。

那個曾經喊了我快要了我六年「Cheng」的托德擅自將我的課本拿出,並且沖進馬桶的托德。時不時會用魁武肩膀撞我的少年。曾試圖號召男孩們檢查我是否擁有男性生殖器,只為了確定亞洲男性真的與生俱來,擁有象徵陽剛的陰莖的托德。

看見托德,種種的回憶一一浮現,可我卻沒有一丁點情緒,格倫他們肯定不會相信。

想了一下,我邁開腳步,不過不是無視他,而是走向他。托德楞楞地站在原地,認知到我的目的就是他時,他反而慌張了起來。

他像是受驚的動物,慌張地想要逃竄,可是最後只是被欄杆絆倒,最後摔進旁邊的花圃。

等到我走近的時候,他跳起來,腦袋撞到一樓窗戶的陽台,好不容易爬起來,很快又倒在地上。我越是靠近,他越是抖得厲害。可等我走到一定距離之後,恐懼又轉換為憤怒。

他似乎想要揍我,手腳併用地撲過來時,瞬間,他忽然身體一僵,就這麼硬生生停在我面前,距離近得我都想要後退了。

「托德。」我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不要再用這個名字稱呼。」

托德開始發抖,十分劇烈,我一下子就聞見尿騷味,格倫沒有騙我。

「你,還在。」他艱難地說,全然無視我的話。

「我當然還在。」我皺眉。「難道你其實一直詛咒著我?」

他沒有否認,但看起來不像。

「詛咒?」托德一邊發抖,一邊猙獰了表情。「詛咒我的,一直是你。不是嗎?」

我皺眉。「雖然不認為你有多大的羞恥心,但你的無恥還是讓我驚訝。」

托德無法動彈,我看見他混濁的眼珠子開始渙散,看著我,但卻也不像在看我。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尿蔓延在腳邊,以常人的道德標準,肯定會窘迫得手足無措。然而,托德最大的反應竟然是更加劇烈地發抖,表情逐漸轉為茫然。

方才我以為他會破口大罵,或者掙脫某種束縛再度撲向我,可是扭曲了臉之後,他就像是突然被誰抽乾了臉部肌肉的力氣,成為一種像是夢遊的狀態。

他宛如夢囈:「世界上最為卑鄙和無恥的人。」我想這指的是我。「從以前就是這樣,自視甚高,瞧不起所有人。」他抽搐了兩下,似乎在冷笑。「我一直很討厭你這種態度,好像所有人都在你之下。你根本不會運動,每次體育課都站在樹蔭下,蠢死了。憑什麼不感到丟臉?」托德越說越刁鑽,語速也越來越快,我根本沒有機會打斷他:「你喜歡獨自一人,因為沒有人配得上當你的朋友。你總喜歡待在圖書館,看著誰也不懂的書。我試著讀你借過的書,可惜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這讓我更討厭你了。」他停止發抖,我驚訝地發現,一滴淚水從眼角滑下,隨即是唾液從一張一闔的嘴巴滴落。淚水滑過那密密麻麻的青春痘,仔細一看,還能看見乾涸的濃胞液體。

他像是沒有齒的老人回想起幼時的創傷,哭得糊里糊塗,咬到了舌頭也沒注意到。

「魔鬼!你是魔鬼!來自外地的魔鬼,自傲無恥!都是因為你,我再也無法入眠!是你、是你,是你!一定是你!你將惡夢植入我的腦內!每天我都看見、啊啊……看見……不該出現的……」

沒說完,托德就「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我沒有意料到,一口腐敗的悶臭撲鼻而來。打小我的運動神經就不發達,自然沒閃過,黃色的毛衣遭了殃。

托德一個脫力,雙膝跪地,恰恰好就一個尖銳的石子刺穿,他像是中世紀受到懲罰的異教徒,鮮血蔓延,與他的嘔吐物、尿液混雜在一起。

我退了兩步,困擾地看著毛衣上的汙穢物,我等等還要去見教授,這該怎麼辦才好?

托德的指控轉為呢喃,也像是哭訴。眼淚滴滴答答,他垂著腦袋,低得幾乎與我的腳尖齊平。他宛如怨鬼的聲音讓我在意了起來:「……聽見了……我聽見了……原先我以為這是呼喚……我看見,但卻聽不見……奔跑著、奔跑著……直到我終於聽見……」

我原本想要立刻轉身離開的腳停了下來,不禁豎起耳朵。這聽起來像是瘋子的囈語,但我卻無法就這麼離開。當我猶豫的時候,他反而陷入沉默。我看見他的後腦上有禿斑,可以想像他胡亂地揪住頭髮,甚至發狂扯下的模樣。

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掙扎了一下,我開口問道:「你聽見了什麼?」

托德的嘴巴一直張著,唾液緩緩滴下。要不是他開始前後搖晃,我還以為他睡著了。

彷彿在等我的詢問,他一邊搖晃一邊用氣音回答,我得很仔細才能聽清楚:「為什麼……為什麼……不、不是的……不是……不、不、不,我不是……該死的,那傢伙……」

「誰?」我問。

托德用死氣沉沉的聲音說出了我從沒想過的答案:「雷蒙德‧柴爾斯。」語方才全然不同,只有雷的名字他說得最為清晰,好像要確定我聽得一清二楚一樣。

我不可置信,導致腦袋一片空白,沒有注意到托德接下來的行為。

當我回過神時,不只是嘔吐物讓黃色的毛衣染上褐色,此時還多了噴射性的赤紅。

我聽見了尖叫聲。我聽見溺斃般的咯咯聲。我聽見液體不停噴濺的聲音。我聽見身體重重倒下的聲音。

這真是一場災難。

由於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最後是被路人尖叫聲吸引來的工學院學生報了警,還叫了救護車。我原先不明白為什麼托德會隨身攜帶刀片,後來警察不小心透露他一直有輕生的傾向,主要原因家人是說學業跟不上,即將被退學導致的。

多虧沒有停止尖叫聲的路人作證,這件事很快被確認是自我傷害。目擊者從頭到尾都在遠方偷窺,目睹了托德自戕的全部過程。他的意思是,我或許會需要幫助,所以他才一直暗中觀察。至於為什麼到最後傷害發生了才知道以尖叫提供「幫助」,他面露尷尬,直說我和托德似乎在進行很嚴肅的交流,他看得入迷。

警察借了間教室便做了簡單的筆錄,我知無不答,把托德在高中時期與我的互動也說了,一個警察露出了懷疑的神色,並表示會去求證,另一個則直率地表達同情。我對我的證詞稍微做了修改,但基本貼近事實——除了是我主動走近他這件事。我看起來就像是高中畢業後後,還被精神狀況不穩定的霸凌者找麻煩的倒楣蛋。

最後當我準備離開時,其中一個警察忽然問我:「你會希望他活下來嗎?」另一位警察立刻瞪了他一眼。

這不是一個我可以決定的事。我只是回應:「他會活下來的。」

離開教室已經是下午了,太陽歪斜在一邊。我想著和生物研究室教授的約定,不由得感到疲憊。硬著頭皮前往生物實驗室的時候,我看見有個長髮披肩、身穿花紋襯衫的男人揹著吉他,站在銅像前面唱歌。雖然嬉皮似乎有點過氣了,但路過的人並不投以側目。

我並不是特別感興趣,讓我分神注意的也不是他唱得多優美,而是因為他將歌詞唱得太過渴望,讓並不是特別悲傷的曲子聽得揪心。

Why do birds suddenly appear, ev'ry time you are near?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為什麼鳥兒在你靠近的時候突然出現?)

(就像我一樣,牠們早就想要接近你)



Why do stars fall down from the sky, ev'ry time you walk by?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為什麼鳥兒在你走近的時候從天空墜落?)

(就像我一樣,牠們早就想要接近你)



我並沒有駐足,也懶得去推敲為什麼他會唱得這麼淒涼,我完全不感興趣,現在只想著等等要怎麼和教授解釋。我在心裡模擬等等的問答,對於要將自己碰上的倒楣事告訴工作對象感到困擾。

歌聲隨著我的腳步慢慢地遠去。



Wah, close to you

Ah, close to you

Wah, close to you…



——〈Close to you〉Carpenters (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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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原作者| 發表於 2023-3-27 15: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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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注意到雷的訊息,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的事了。我從生物研究室走出了,好消息是,教授非常同情我的遭遇,也對於成果非常滿意。壞消息是他因此將我介紹給天文實驗室的人,我抱持著「不可能這麼巧吧」的投機心情接受了,然後和雪萊打了個照面。

雪萊正在黑板上進行計算,算式複雜密集,見到我的時候只挑起了一邊的眉毛。得知我們是手足之後,這份缺算是吹了,不過生物研究室的教授允諾,只要有任何機會都會優先通知我。

之後雪萊假意送我到校門口,實際的目的是為了抽兩口菸。

不等我開口,雪萊先道:「要我送你回家可能要等到晚上。」

我忍不住抱怨:「你可以讓爸媽送你回家。」

「那是我自己買的車。」雪萊瞪我。「況且,我可不敢讓你開。」

「……這是什麼意思?我有駕照。」

「這不代表你會開車。」

「我開得不差!」

「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再說一次?」

我說不過雪萊,只能無聲地嘆氣。「那我先回去了。」

「你不關心一下我的研究進度嗎?」

「天文物理知識我了解的又不多……」

雪萊不理會我的咕噥,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驚喜吧,我還在研究那該死的隕石。」

我不會不知道雪萊口中的隕石,這也是這個社區被稱為眷顧之洞的原因。約莫五十年前,一顆隕石穿越大氣層墜落在這個小鎮,那天被稱為奇蹟之日,據傳有七道彩虹出現在天空。彼時的小鎮飽受暴風雪所苦,隕石降落的同時,雪竟然奇蹟似地停止,風也不再哀號,這顆隕石彷彿帶領著小鎮的人們從寒冬進入春季。

隕石一開始十分巨大,幸虧當時的社區、以及現在的水壩還在建造,最近的農夫一家也十分幸運,無人傷亡。我對地球科學的知識並不專業,但父母都是相關研究的科學家,耳濡目染之下,我對隕石也有了初步的理解。首先是體積大小,這顆隕石巨大得令人費解,其中涉及了大氣層、速度、重力,等等;弔詭的是,這顆隕石雖然龐大,但重量卻輕得不可思議,與其大小完全不成正比。

根據一些不可信的謠傳,隕石似乎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小,在墜落的頭幾天,那棵隕石便大大縮小了不少。可後來又有人出來澄清:隕石「縮水」的真正原因是周邊居民的恣意採拾,其目的不為別的,就只是為了賣錢;也有人說隕石本身就不大,這其實是過度渲染。

因為當時的隕石太多新奇,引起了一陣宇宙科學的狂潮,這也造就了本州州立大學的地球科學的入學門檻非常高,研究論文期刊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也是因此,父母就像是被迷惑一樣,但這個國家紮根沒多久便毅然決然搬來這個小鎮。

我回想了一下幾年前雪萊曾隨口提過的研究進度,小心翼翼地說:「隕石的種類和成份確定了嗎?」

雪萊「啊哈」了一聲,一口煙吐在我的臉上,我因此嗆咳不止。

「你是故意刺激我的吧?」

「咳咳咳……」明明……是你要我「關心」你的啊……

雪萊把菸熄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到現在才在研究那所剩無幾的隕石。」

「隕石真的會縮小嗎?」

「五十年前我還沒出生了呢。」言下之意她也不確定當年謠言的真假。她接著又道:「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即使隕石真的因為不明原因縮小過,但也已經是過去式了——換而言之,現在隕石的體積沒有改變的現象。」

雪萊提到隕石的種類:石質、鐵、石鐵等,可是這顆隕石卻很難被定義是以上任何一種。原因有二,一是這顆隕石確實有磁力,卻且來說是「曾經」有磁力,在某個時期之後,磁力便消失了。二是這顆隕石的成份不曾出現在地球的任何角落,也不曾在過去的研究中發現。即使是在那股天文熱潮之中,隕石的成份也沒有一個定論,一直是研究的重點之一。

「雖然是這麼說。」

「嗯?」

雪萊難得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就我看來,這顆隕石已經死了。」

「……死?這是什麼意思?」

「這可能是我身為科學家的直覺吧。」

「……」

雪萊摸著下巴說:「這顆隕石已經不是當初顆那特別的,眾人趨之若鶩的明星隕石了。在我看來,它平平無奇,不過是有著別的星球成份的石頭。」

「這樣不是很值得繼續研究嗎?畢竟是地球不存在的物質。」

「我的意思是,我不認為我可以再從這顆石頭找出什麼新東西。」雪萊試圖辯解自己的論點:「這個隕石身上最值得研究的東西已經不在了。」

我想起幼時在圖書館看過的在地軼聞錄,作者不詳。

「你是說那被稱為『靈魂』的東西?」

軼聞錄上面是這麼寫的:在某天的夜裡,住在隕石最近的農夫一家半夜被驚醒,看見遠方傳來一道刺眼的光線。那就像是經文裡面渾身被熊熊烈火燃燒、赤面如血的天之使者降臨,他們幾乎以為神蹟發生了。他們先是在家中跪拜祈禱了一陣子,再抬起頭時,外面的光線依然存在。農夫一家鼓起勇氣,由男主人和長男打頭陣,女主人帶著次子和幼子戒慎恐懼、又充滿敬畏地跟在後面。

越是想要看見,越是因為刺眼的光線而短暫視盲;越是想要靠近,越是動彈不得。軼聞寫得非常浮誇,說男主人再度帶著一家在屋外跪下,雙手交扣不停祈禱:一下謝主派遣天使降臨,一下惶恐地詢問這是否是一種警告,一下又流著淚表示聽見了使者傳達的福音。佚名的作者用非常長的篇幅在描寫農夫一家的虔誠,看得我有些許不耐,我只想知道那道詭異的光和隕石到底怎麼了。

好不容易,作者結束了詞藻華麗但沒有意義的信仰描寫。令農夫一家終於抬起頭的,是聲聲響亮的高呼:「聖哉!聖哉!聖哉!」光已經不再那麼刺眼,他們勉強瞇起眼睛,看見光線逐漸微弱,分不清楚是不是與後面的朝陽融為一體。終於,他們認出了那是一顆巨大的隕石,不過在作者筆下,那是神聖的石頭。上帝派遣使者傳達福音,雖然無論作者如何揮灑空洞的文字,也無法讓讀者知道那顆石頭到底多神聖、神聖之處究竟是哪裡?作者唯一會用的伎倆只有不停重複「上帝」、「主」、「天的使者」,其中又以「神聖」這個字最常出現,好像只要以上帝之名冠上「神聖」,一切就會真的變得特別又高尚。

看完那本破舊的軼聞錄,我還是不知道那顆隕石是什麼。不過錯或許在我,因為該作者並不是真的知道實情,他只是想要說服我這顆隕石有多麽珍貴,以及這個小鎮是多麼受到眷顧。

不過最讓人感到困惑的是,在最後農夫說出了一段費解的話:「那道光是某種原始的源頭……我想可以稱之為『靈魂』,而它已經不在了。德高望重的教授、研究員、科學家們,不過都在白費力氣。」

「靈魂?」雪萊卻反問我:「什麼靈魂?」

「……那道光。不是有人說那道光才是真正值得研究的嗎?」

雪萊若有所思。「或許吧。我記得誰也這麼說過?」

我不抱期待地說:「那個傳說中的農夫?」

「那個農夫啊……」雪來低吟。「據說到現在還活著。」

「什麼?」我有點驚訝。「那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聽說他神出鬼沒,時常在當時隕石掉落的地方徘徊。」

「我記得是在接近國界的森林裡不是嗎?那裡已經變成了私人土地。農夫一家的位置則是在水壩的範圍內。」

「是啊,不只被鐵絲包圍,還有尖刺和電網,沒有人可以靠近。」雪萊聳肩。「這些都是傳聞——這麼多年過去了,見到神蹟的農夫是否還活著、甚至徘徊在已經無人能靠近的地方,沒有人真的知道。」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直到雪萊抽完菸,乾脆俐落地揮手和我道別。看起來她只是希望在抽菸的時候,有個誰可以陪她打發時間罷了。我的任務完成,最後摸摸鼻子「功成身退」。

在離開之前,雪萊還是好心地問我:「要不要幫你叫個計程車?」

我一邊想著:如果你願意幫我付錢的話,一邊習慣地拿出傳呼機做例行確認——我「噢」了一聲。

傳呼機上面顯示著:「911」,意思是:「盡快回電」。這是雷的訊息。

正當我慌張地想要問雪萊哪裡有公共電話時,突然一個引擎的低吼讓我們都回過了頭——校門口飛快地駛進一輛顏色低調,但標誌奪目的跑車,所有經過的人都不免得停下腳步打量。

雪萊太久沒有回家了,第一眼只覺得眼熟。而我早就認出來,立刻向前迎了上去,車速也默契地降下。當我停下時,車也剛好停在我身旁。

駕駛座的窗戶搖下,雪萊才「啊」了一聲,顯然想起來了。

「雷!」我說不清現在的心情是什麼,有點暈呼呼的。「你怎麼來了?」

車窗後的雷沒有像我熟悉那樣帶著大大的笑容,也不是近期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看起來心有餘悸,不過很快地在看見我後緩和了許多。

「我聽說了。」雷簡單的一句話就讓我理解,他指的是我和托德的事情。這個小鎮太小了,什麼事都傳得很快。

我和雪萊簡單地打了招呼,雪萊難得地溫情,不善表達的她要我注意安全,今天她會回家。或許,她真正的目的並不只是用我打發時間吧。

我坐上雷的副駕駛座,周圍的目光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不過雷一點也不在意,駛離校園之後車速一下子就提高了不少。

「沒事吧?」雷問。

我聳肩。「警察後來通知我,因為報警即時,托德活了下來。」

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是問你。」

「喔。」面對這麼直白的話,我反而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只能反覆提醒自己雷對誰都是這樣。「我沒事。沒有受傷。」

「太糟了。」雷卻喃喃:「托德不該靠近你。他憑什麼?最後還幹出這種事,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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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3-28 15: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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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不合時宜地,我想起托德曾提到雷——雷蒙德,以及他的姓氏:柴爾斯。對於雷的姓氏,小鎮的人早就有許許多多的猜測。他們說雷的姓氏是某個來自歐洲、曾定居在南方的大家族。不過約莫五十年前的一場大火,燒光了果園和別墅豪宅,這個大家族的企業徹底停擺,導致最後家道中路。

我不認為北方的小鎮有多少人真的了解這個來自南方的大家族,大多數的謠言都是些道聽途說,在既有事實上加油添醋。雷對此總是笑著否認。「怎麼可能!」他會這麼說。並且說他的姓氏其實是不學無術的父親拼錯的,不是柴爾斯(Chiles)而是柴爾德(Child)。

「他有哪裡不對勁。」我說。不會有人認為是我主動接近托德。

「他一直是。」

猶豫再三,我還是裝作不經意地問:「你認識托德嗎?」

「我?我和他差了兩個年級。」他狐疑地說:「基本上沒什麼交集。」

「你和我也差了兩個年級。」

一直繃著臉的雷終於笑了出來。「你又不一樣。」他說。

我原先是想要弄清楚托德提到雷的原因,雷的這番話讓我腦筋打結,脫口而出:「就跟凱利一樣嗎?」說完我就後悔了。

「凱利?」

雷或許已經知道凱利會回來,也可能還不知道。不過我也別無選擇,只能誠實地說:「我今天碰到他。」

「今天?」

我把今天的事大致說了一遍,雷比我想像中還要鎮定,沒有興奮地又叫又跳。凱利第一次從大學回來時,他就是這樣。他唯一有反應的地方是「Tsai小姐」,笑得直拍方向盤,肩膀一抖一抖。

「你該買輛車了,凱。」

「像這樣的跑車?」

雷的笑容又消失了,嘴無意識地噘了起來。「我著急來找你。」

我楞了一下,乖乖地道謝。

雷並不滿意我這個反應,抓了抓頭髮又道:「這輛車不是我的。」

「你父親的?」

「嗯。」

「這是一輛好車。」

「我不知道。」雷很快地說。「大概很快就會賣掉。」

「你要賣掉?」

「對。」

「為什麼?」

「反正我不會用到。」雷有些煩躁地說:「這也不是我的車。為什麼留著?」

「可是你父親⋯⋯」

「他不會再回來了。」

那個傳聞或許錯但也對——雷的父親輾轉回到歐洲。我知道自己不該追問,這也是雷一直以來迴避的話題,所以只是回應:「我知道了。」

我問雷為什麼會來找我?雷義正嚴詞地說他聽見消息就覺得不妙,並且忿忿不平地表示托德這小子就是白蟻,是難以根除又最令人頭痛的災難。

「我並不是很在乎。」我說:「他傷害不了我。」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沒有想像中這麼弱,雷。」

雷看了我一眼,這一眼,我覺得他的瞳孔仁好像墜入很深很深的地方,光線無法透進那雙寶石般的眼睛。

半晌,他說:「我知道。」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

「這很難。」雷不開心地說:「高中的時候,你至少應該給他一拳。」

「我不擅長使用暴力,我也不想讓自己受傷。」頓了頓,我說:「而且,我不認為暴力能夠解決事情。」

「你的意思是,你絕對不會傷害任何人?」

「至少在這種情況,非必要我不會使用暴力。」

雷的表情變了又變,不知道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非暴力行為可以解決事情。他憋了半天,最後憋出這句話:「濫用暴力是不對的。」他接近咕噥:「人不該為了私慾而使用暴力。」

「為了私慾而使用暴力,聽起像是北方殺人魔會做的。」我說。

「你認為北方殺人魔是因為私慾而使用暴力?」

「難道不是嗎?」

「哪種私慾?」他卻反問。

我根本沒料想到雷會問這種問題,摸不著頭緒的同時,雷看起來卻也不是真的這麼感興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話題的同時,他又追問了兩次,好像我非得給他一個答案似地。

我不是什麼心理學專家,也對殺人魔的心理不感興趣,對於雷堅持不懈的提問除了困擾以外,還有點困惑。

我一面思考著要如何回應,同時下意識地想要迴避那雙清澈的眼睛,眼神不由自主地向車窗外一瞥,竟意外地和另一雙不可置信的眼睛對上。

不過我來不及對那個人做出反應,跑車的速度之快,「咻」的一聲,那人就像是被拉動的人偶一樣往後,景色已經迅速地改變。我立刻意識到這輛跑車在這個小鎮太突兀了,很是顯眼,走在路上的人自然而然都會往這裡瞅一瞅,看看是哪個外地人這麼張狂。

「啊。」

「凱?」

「我剛剛看到唐尼了。」

「唐尼?」雷往後視鏡看,不過我猜只能看到一個黑點。「在哪?」

「已經過去了。」

「是嗎?」雷好像並不在意。

我知道唐尼,他比我小兩個年級,和雷同歲,最近時常出現在雷的身邊,貌似關係不錯。而他們建立起有友情的確切時間點,我想是在去年夏令營之後。

一半是我的好奇心,一半也是為了擺脫方才讓我困惑又不安的話題,我開口:「你最近為什麼和唐尼關係這麼好?」

雷給了很有他自己風格的回答:「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即使如此,就算猜不到八分,我也能猜到個半分,不過現在我並不想讓雷知道,也不確定該怎麼和雷說。在雷搬來之前,唐尼的家世是這個小鎮數一數二優秀的,父輩上面都是經商之人,由曾祖父白手起家,到唐尼父親時已是發達。

即使到了二十世紀後半,這個國家已經廢除了奴隸制度,不情願地承認有色人種或許能擁有一樣的智力,當一個人的財富接近無限時,下一個追求的便是:血緣。無論真偽,我認為雷的姓氏曾讓唐尼非常反感,他是唯一一個不對雷的姓氏做出任何反應的人。

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戲謔,有的人是羨慕,更甚者有人崇拜著這個沒落的家族,即使那只是個宛如空殼的姓氏。然而,唐尼只有全然的「無」。他無視雷,幸好雷的人格魅力讓他擁有不少朋友,兩人在十二年級之前一直像是各據一方、陷入冷戰的國家和聯盟。

唐尼的轉變對我而言很突然,但雷以前沒有反應(我都懷疑他是否明白唐尼對他的敵意是認真的),現在自然也不在乎。旁人對於兩人的關係宛如霧裡看花,但顯然兩個大紅人成為「朋友」有著加成效果,大部分的人選擇拋下難解的疑惑,變得更加喜愛他們。

「他……他有對你做什麼嗎?」

「做什麼?」雷因為我突如其來的問題而楞了一下。「你是指什麼……呃……」我想他誤會我的意思了,可來不及開口,雷已經慌張地反駁:「我和他可不是那種關係!」

「……你說的那種關係是哪種?」

雷一下子就紅了臉。「唐尼跟我只是普通朋友!不是那種,唔,特別的關係。」

我不喜歡「特別」這個字,不過雷的口氣並不讓我反感——也或許,只是因為我喜歡雷罷了。

「雷。」猶豫了一下,我說得含蓄:「不是每個人都是善良的……我希望你多少能記得這點。」

「我並不認為每個人都是好人啊?」

「那就好。」

「不過,我也很難預想某個人是個惡棍。」雷承認。

「這確實很難。」

「凱也這麼認為嗎?」

我笑了。「為什麼是『也』?」我說:「我不是惡魔也不是上帝,這種事對所有人都很困難。大部分的人都辦不到吧?」

「不、不。」雷說:「因為凱很聰明啊。如果是連凱都不知道的事,我一定也不知道。」

「呃,謝謝?」我聳了聳肩。「不過我可不聰明。」

「凱,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之一。」

「謝了。」我脫口而出:「還有誰呢?」問完我就後悔了,陷入了深深的尷尬和挫敗。

雷沒有察覺,很自然地說:「不多。你是真的很聰明,凱!你擅於思考,總是先動腦子才動身體。」

「哈。這是什麼形容。」

「這是很貼切的形容吧?我和你相反,總是衝動行事。」

我試著回想「雷」所謂的衝動,不過大多都是孩子氣的小事:諸如小時候惡作劇地將我推進海邊,然後自己也撲了過來,像隻大狗一樣將爬起來的我再度撞進海裡,兩個人都濕答答的。那天,我們在海邊玩了整個下午。

又或者,在某一次的愚人節,雷神秘兮兮地告訴附近的孩子,他在森林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寶藏。當時不只我,伊利、格倫,甚至當時高年級的雪萊都好奇地跟了上去,唯有年紀最小的卡蘿爾被猶豫再三的雷阻止了,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進森林。當時的森林深處還沒有圍上鐵絲和尖刺,我們暢行無阻。到了某個廣大的草地時,雷突然神秘兮兮地要我們集合,然後閉上眼睛。雖然不解,但眾人還是照做。下一秒,背後被推了一下,我感受到失重——我們就這麼摔落在雷事前挖好的深坑上。這一帶都是爛泥,他還在下面撲了落葉,所以並不太痛。他先拉上了年紀最大的雪萊,然後自己跳了下去,被伊利狠狠地捏了臉頰,還被格倫勒住脖子報復。

當時我有些生氣,但又硬不下心腸,雷也只是不停地說:凱。嘿,凱!請不要生氣。這是為了看見你的笑容啊!這很有趣不是嗎?

「不,我覺得你可以想出這麼豐富的惡作劇,應該是有好好思考過……」

「什麼?」

「不,沒事。」

我注意到行車方向和我想的不太一樣,於是便岔開話題問道:「我們要去哪裡?」

雷狐疑地說:「回家啊?」

「我以為我們要去探望彼得?」

「下次吧。」雷很快地說:「今天你已經累了。」

即使我說了拖德的事情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可是雷總會在奇怪的地方堅持,甚至有些固執,無論我說什麼,他都堅決駛回我們相鄰的家。他是掌握方向盤的人,無奈,我只能同意。

不死心,我提議道:「那明天怎麼樣?」

雷卻反問我:「為什麼你這麼著急?」

我楞了一下。「因為彼得……和卡蘿爾關係很好。」

「他才剛回來,連學校都沒有去。現在恐怕不是探望的好時機,唔,週末再去吧。」說完,他又補了一句:「他沒事。」

我也反問:「你為什麼知道他沒事?」

「他不是平安無事回來了嗎?」

話說到這裡,我們正好轉進了這個社區最北的街道,正好是個死路,這裡只有我們兩家。遠遠地,我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嘴巴一下子就乾了,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凱利!」我聽見雷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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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3-29 15: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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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跑車的速度從極致的速度到零只需要短短幾秒,我甚至稍稍往前傾了傾,幸好安全帶固定了我,最後靠著力的作用回到原位。

凱利原本在我們兩家之間徘徊,看起來很苦惱要不要繼續等待,一輛新型的日本轎車停在路邊。看到跑車的時候凱利先是困惑,不過在看清楚後後也欣然地揮手。

雷暫時將跑車停在車庫外,裡面應該還有一輛平時他開的二手轎車。下車之後,雷便開心地迎了上去,和許久不見得凱利擁抱,並且問候彼此。

「好久不見!」雷興奮地說:「我剛才聽凱說你今天會回來。」

我看凱利點點頭,沒想到他卻也靠過來,給了我今天第三個大大的擁抱。

「不只是今天,這個聖誕節我會回家。」凱利笑著說。「我的父母已經回歐洲老家了,今年冬天也可以來我家辦個派對。」

「真的?太好了!」雷開心得都跳起來了。他轉過頭對著我說:「凱,你也來吧?我們可以在聖誕節前後舉辦派對,這樣你也可以和家人團聚。」

我只是笑了笑道:「有機會的話,當然。」

對了,雷和家人一起度過聖誕節嗎?打從我有記憶以來,雷在聖誕節總會很安靜,甚至有幾次母親還要我邀請雷到家裡一起過節,不過他都有禮地拒絕了。

雷拉著凱利就想要往家裡走,我不知怎地覺得有些尷尬,有種自己是多餘的感覺。凱利因為雷許久不見的熱情而有些困惑,我找不到開口的時機,摸了摸鼻子只好自己轉身往家的方向走。

「凱?凱!」

背後傳來聲音,我回過頭,看見雷不解的臉,凱利半身已經被他推進房子裡了。

「怎麼了?」

「你不一起來嗎?」

「我?」

「凱利難得回家!我們可以好好聊一聊。」在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時候,雷又補了一句:「你不是一直很想念凱利嗎?」

凱利在旁邊難得露出了賊兮兮的笑容,好像在說:看看這些喜歡我崇拜我的弟弟們。

面無表情的臉裂了一縫,我無奈地笑著反駁:「在說什麼啊。」我又道:「今天的話就算了。我想先回去看看卡蘿爾。」

雷不知所措,凱利好像已經聽說了今天發生的事,他率先點頭,並要我趕快回家。我揮了揮手,在雷回應我之前立刻大步入屋。

我告訴自己這是很合理的發展和決定,畢竟今天經歷了那些事,以及突然回來的彼得,我的腦袋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來處理爆炸性的資訊。況且,雷最喜歡的凱利難得回來,我想他一定想和凱利單獨暢聊。

雖然話是這麼說,但腦袋的運作因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而非常遲疑。我試圖理解這是什麼感覺,既陌生也熟悉,或許我經歷過,但次數不多。我一邊整理我的思緒一邊走進客廳,有什麼呼之欲出,但卻被坐在餐桌旁的身影嚇得煙消雲散。

現在是下午時分,太陽還沒落下,不過餐桌旁的窗簾是拉下的,我沒有注意到卡蘿爾正坐在那裡。

「老天,卡蘿爾!」我叫了出來:「你不能出個聲嗎?」

不過很快地,我察覺到了卡蘿爾的異樣。和彼得失蹤那天很像,不過更為奇怪。卡蘿爾沒有哭,臉看起來也並不悲傷,表情像是凝結一樣: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陰霾,渾身僵硬。她的手緊緊握拳撐在腿上,身體些微向前傾,正盯著花色的餐桌布發呆。

「……卡蘿爾?」我走過去,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幾乎是我碰到她的肩膀的瞬間,她嚇得立刻彈了起來,狠狠揮開我的手,還踉蹌地往後退了兩步。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姊妹,用這麼驚恐的表情面對自己。

昏暗的光線中,卡蘿爾過一會才看清我的臉。看清之後,方才還萬分僵硬的臉立刻塌了下來,然後在我說什麼之前便「哇」地哭了出來。

「等、等等!卡蘿爾!」我摸不著頭緒,慌張地抓住她的肩膀,順便抽出旁邊的衛生紙,笨拙替她擦眼淚。我胡亂地說:「你怎麼了?為什麼又哭了?發生了什麼事?你受傷了嗎?卡蘿爾!」我抓了抓頭:「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說點話吧!」

卡蘿爾哭哭啼啼,還在鼻子上吹了一個大泡泡,看起來可愛又可憐。她乖乖地讓我替她擦眼淚,我滿手的淚水和鼻涕,非常想去流理台先洗個手。此時她嗚嗚噎噎地說著什麼,可是情緒太激動,我完全聽不懂。

好不容易,我確定了她的身體沒有受傷,但心靈倒是有點,而這原因竟然還是彼得。我讓她坐下,然後忍不住先去洗了個手。帶著乾淨的手回到餐桌旁時,卡蘿爾的情緒才稍稍有那麼點緩和。

她還是在哭,不過不是方才的哇哇大哭,而是無聲地啜泣。

「……你先把眼淚擦乾。」

卡蘿爾接過我遞來的衛生紙,狠狠地擤了三下鼻涕,聲音響亮。

「咳。」我清了清喉嚨。「你是說……回來的彼得有點奇怪?」

「嗯。」卡蘿爾哭得睜不開眼睛。「今、今天……我知道彼得沒有來上學,所以放學的時候去了他家……你不要告訴媽媽,更不可以告訴雪萊。她會笑我!」

「……」

卡蘿爾說得太破碎,我一邊聽一邊問,好不容易才拼湊出個大概:失蹤的彼得回來,這本該是個可喜可賀的事情,可是按照卡蘿爾的說法,回來的彼得有哪裡不對勁。應該說:「彼得就像變了一個人!」卡蘿爾如此大聲哭訴。

「哪裡不對勁?」

「全部!全部!」卡蘿爾絕望地喊著:「渾身上下的細胞好像都變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人類的細胞每七年就會更新一次,所以這並不能算是很好的比喻,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或許是創傷症候群……」

「才不是這樣!」卡蘿爾打斷我:「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我試著以另一個方向緩頰:「因為藥物濫用而性情大變的人……」

「彼得沒有吸毒!」卡蘿爾張牙舞爪,我知道自己不閉嘴便會被她殺死,所以立刻噤聲。她惡狠狠地說:「什麼吸毒,都是杜撰的!彼得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我每天都和他待在一起,如果他用藥,我不可能不會知道!」

可是,這件事是彼得自己承認的。我陷入思考。

「彼得是個很善良的人……」卡蘿爾嘴巴一癟,好像又快要哭了。「他很內向,也不擅長運動,功課也只是普通。但是,他和別人很不一樣。在我看來,他很堅強又偉大。即使是有人奚落他,他也不會與人起衝突。這樣的彼得,絕對不可能因為私慾而用藥。可是……一個月之後他變了……跟之前完全不一樣。」

卡蘿爾娓娓道來:原來,不只是變了個人,彼得甚至覺得他們曾經的回憶可有可無。先是對卡蘿爾表示冷淡,最後還以刻薄惡毒的字眼要她離開,我不敢想像這個女孩聽見了多少針對女人的篾稱。她試著告訴彼得他們之前有多相愛,可是彼得絲毫不在乎,他告訴她,無論以前如何,現在的事實就是:他一點也不愛她了。堅強的卡蘿爾要彼得給他一個理由,可是,老天,我不敢相信我聽見的話——彼得竟然突然抓住她,力氣之大,一點也不像是平時瘦弱安靜的彼得。

他竟然把她壓在床上,並且不顧她的反對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下半身。他下流輕浮地告訴她,他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原話很噁心,卡蘿爾不願意回想。

我心疼卡蘿爾,輕輕地環住她的肩膀,告訴她可以盡情地哭泣。我提議報警,不過卡蘿爾拒絕了,卡蘿爾還很喜歡他,即使彼得這麼對待她。她拿我之前的話回擊,說彼得只是用藥過度,一時性情不穩定。我無言以對,沒想到會被自己的話打回來。

卡蘿爾啜泣了很久,直到外頭開始轉橘變黑,卡蘿爾才終於止住了眼淚。

「我的老天。」卡蘿爾吸了吸鼻子。「我的眼睛明天會很可怕。」

「我可以幫你請假,卡蘿爾。」

「謝了,凱文。」卡蘿爾鬱鬱寡歡地說:「我先試著熱敷看看吧。」說罷,她拖著書包就往樓上走。離開之前,她頭也不回地警告我:「這件事不要告訴爸媽。更別提雪萊!她總覺得我很蠢!」

我苦笑,向她承諾誰也不會說,包括雪萊。雪萊的部分我說了三次,差點要舉手發誓。她不認為我相信上帝,所以要我以四十年後的髮量做保證,我答應了。

「卡蘿爾。」我喊道:「彼得就是個混帳東西,你知道的吧?」

卡蘿爾的聲音悶悶地從樓梯轉角傳來,幸好回應還有點生氣:「廢話!」她說:「不然會是我嗎?當然是彼得那個臭小子!」

我小小地鬆了一口氣,不過沒有完全放下心來。因為隱約之間,我還能聽見卡蘿爾關上門前的抽泣聲。

餐廳又恢復了安靜,我在餐桌前發了一下呆,餘暉映照之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手腳失真,頭看起來也奇形怪狀。我咀嚼著卡蘿爾的話。彼得的突然回歸已經很離奇了,什麼用藥過度更是讓人難以接受——至少熟悉彼得的卡蘿爾是這麼說的。除此之外,彼得的性格大變,而全都歸咎於用藥好像又有哪裡怪怪的。

看來,我還是得儘快去探望彼得。至少在看在卡蘿爾這麼傷心的份上,我得弄清楚彼得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正當我又陷入沉思時,家裡的門鈴忽然響了。我看了一眼時鐘,現在還不到父母回家的時間,難道是雪萊?不,依照她的個性,不工作到最後一刻不像是父母的孩子,不可能是她。

也不太可能是雷,他正和凱利在一起。

抱持著些微的好奇和失落,我起身前往大門。我先在貓眼張望了一下,看見來人以及其的打扮之後,我不解地開了門。

打開門,印入眼簾的是兩個很高的男人,不過一個看起來渾身肌肉,很強壯的樣子。另一個看起來細皮嫩肉。雖然不致於弱不經風,但與旁邊滿臉鬍子的男人比起來,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大鬍子的警察的臉看起來硬梆梆的,我們四目相交時也沒有說話。僵持了一下,反倒是旁邊那個看起來剛出社會的男人,先開口自我介紹了起來。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們是負責彼得案件的警察。」這麼說很奇怪,不過,我認為這個說話的男人有一雙過於純真的眼睛,這在一個成年男人身上有點詭異,這讓我沒有立刻回應。

見我盯著那位不說話的警察,那位年輕的男人立刻又爽朗地說:「不好意思,這個傢伙曾經因傷休息了好一陣子,回歸之後就常神經兮兮的。」

我警戒地說:「你們是刑警?」

那個男人微微一笑,好像正等我這麼問。

「不。」他說:「我是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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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10 1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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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正當我想要請他們出示證件時,突然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打破了因為我的緊惕而些微僵硬的氣氛。

「我以為你們已經問過我了?」

聽到聲音,我們都立刻轉向隔壁房子的方向——說話的正是雷。他已經換了居家服,可能是屋內暖氣的緣故,他上半身只套了件短袖。注意到他的髮稍滴落的水珠,我推測他出來得很匆忙。也許是因為如此,他來不及再套上件外衣,胸口的刺青隱約可見。

「雷,是吧?」自稱警探的男人立刻回應:「是的,我剛才詢問過你了,你表示知道的有限。林恩失蹤那天你確實不在家……我記得你是說去兜風?可是沒有人可以替你作證,不是嗎?」

「這是事實。」雷說:「不過我在晚上之前就回來了,並且參加了朋友凱利的聖誕派對。派對上很多人,你可以盡情去確認。」

警探依然彬彬有禮。「我們的職責是探查案情。詢問每個人是我們的工作。」

「探查案情是什麼意思?我以為彼得是因為用藥過度。」說完,我又道:「關於雷的事,我可以作證他確實有出現在派對上,並且待到結束。」

「雷蒙德先生的事先擺到一邊……用藥這件事,彼得自己確實是這麼說的。」警探轉而看向我,眼睛閃亮亮的,看起來怪不舒服。我不是很喜歡這個警探,但也不是厭惡,只是直覺地感到排斥。警探又說:「不過這跟我們要探查案情沒有衝突。多方了解,我們才能還原事情原貌。」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雷很堅持。「況且在那之前,你們得先拿出證件吧。」

「唉,真傷腦筋呢。」警探搔搔頭。「我明明解釋過,因為剛調任來的緣故,證件什麼的還沒下來……」

「是嗎?那就等到拿到證件再說吧。」雷毫不讓步。

警探原先還想要說點什麼,可是旁邊一直沉默的大鬍子刑警突然出聲,打斷了還想要說點什麼的警探。

「夠了。」大鬍子刑警的聲音很低,並且惜字如金:「今天就先這樣。」

警探卻像個孩子一樣拉長聲音:「可是——」

可惜大鬍子刑警狠狠一瞪他,他就乖乖地閉上嘴巴,氣勢上瞬間矮了一截。我原先以為他們還會拉扯好一陣子,可是警探這次很快就放棄,說了聲「我會再來的」便乾脆地轉身。

我注意到那位大鬍子刑警的鬍子異常濃密,幾乎覆蓋他半張臉,只能看見那雙堅毅又高深莫測的眼睛。比起警探那頑童一樣的眼睛,大鬍子刑警的眼睛雖然看起來沒有多少生氣,甚至有點疲軟,但我卻不討厭。

他們像是漫步一樣離開,我和雷吃驚地看見他們慢慢地往主馬路的方向走,竟然沒有開車。

等到他們轉彎消失,雷才嚴肅地說:「我覺得他們十分可疑。」

我同意了,雷的直覺總是很準。同時,心裡卻不禁對「兜風」這個回答一顫。我記得當時以呼叫機聯絡他時,他確實回傳了這個數字:300123002……

不過我沒有追問,只是漫不經心地問:「你剛洗完澡?」

沒料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雷楞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凱,這個問題好突兀!」

「唔,那是因為我看到你的頭髮是濕的……」

「是啊,我洗澡的時候想到,說不定他們也會來找你。」雷一邊笑一邊解釋:「想著想著就不安了起來,連澡都洗得很隨便。」

「為什麼?」我不解。想要告訴他:一點也不需要擔心我,雷。我其實很強壯的。

不過在那之前,雷先打了一個大大的噴涕。

「哈啾!」一聲之後,接連又是兩聲:「哈啾!哈啾!」打完噴涕,雷立刻狠狠地打了一個冷顫,抱著手臂瘋狂摩擦。

我立刻收回方才心裡的話。「先進去吧,你還穿著短袖。」

雷揉著鼻子含糊地同意了。說了聲「等等」,他便迅速地縮回門後。我一時沒有理解,直到過了幾秒鐘雷就又出現。這次他穿了件運動夾克,手插在口袋裡,關上門之後小跑步到我面前。

「進去吧!」雷非常自然地說。

原本不解的我,立刻感覺來自從比腹腔內部還要深的地方湧上的喜悅。我們走進屋內,雷簡單地詢問,最後我們決定直接到我的房間。

上到二樓的時候,我小聲地告訴他:「卡蘿爾心情不太好,我們得小聲點。」

「卡蘿爾?發生了什麼事?」

回到房間之後,我才簡單地把彼得的事情說了一遍,當然全程都壓低聲音。畢竟我只答應卡蘿爾不要告訴爸媽以及雪萊,她可沒有提到雷。當然,我隱瞞了彼得對卡蘿爾的騷擾。

「可憐的卡蘿爾。」雷表示同情。「她一定很傷心。」

「是啊。」我心虛地說。

雷歪著腦袋,觀察了我的表情一會,像是領悟到什麼似地失笑。他用氣音補充:「放心吧,我只知道彼得好像變了一個人這件事,至於他與卡蘿爾之間怎麼了,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做出做賊心虛又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刻意將表情做得很誇張,雷看見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手肘撐在我的床鋪,腦袋順勢靠在手臂上。對我來說,他笑起來就跟太陽一樣溫暖,讓我鎮定下來。

「對了,凱利呢?」

「嗯?」雷對於我突然的問題已經十分習慣。「他回去了。」

我是真的很驚訝。「這麼快?」

雷不解地笑道:「當然啊,忙了一整天,他一定累了。」

「我以為……」

「嗯?」

我咳了一聲。「我以為你很想念他。」

「我是啊!」雷非常大方地承認,還道:「你很想念他,凱。不是嗎?」

「是的,當然。」我說:「當然。」

不過我想,雷的喜歡和我的喜歡,肯定不一樣。

我們又聊到了彼得,不過沒有多少結論,畢竟幾乎所有新的情報來源,都是來自卡蘿爾,還不能排除她因為過度打擊而加油添醋。彼得沒有去學校,沒有多少人見過他,不知道這樣的「症狀」多久會解除。

說來說去,話題又回到方才的警察。

「我不知道鎮裡要來新的警察。」我率先道。

「如果是真的,過幾天我們就會看到證件的。」

我反問:「你認為他們是假的警察?」

雷聳聳肩。「我只是覺得他們很可疑。」

「哪裡?」

「唔。」雷卻露出茫然的表情,好像在思考也像在發呆,幾秒鐘之後才說:「不知道。」

「呃。」

雷露出傻氣卻純真的笑容:「這只是我的直覺而已。」他得意洋洋地補充:「我的直覺可是很準的。」

我終於意識到,方才那位警探的眼睛,和雷的有些相似。並不是外貌意義上的相似,而是一種感覺、氣質,他們都著一雙純真清澈的眼睛,不過我並不喜歡警探的眼睛,但卻很喜歡雷的。真是奇怪。

「雷。你認為人會突然劇烈改變嗎?例如,『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樣?」

「我不認為這完全不可能。」雷的臉色有微妙的改變,但臉上還是保持著笑容。「之前不是有人也是這麼形容我的嗎?」

原來雷也知道。我暗道。

半分賭在我們相識多年的份上,半分則是一直以來的困惑和不安,我鼓起勇氣。「確實,你那陣子顯得和平時很不一樣。」我試著用輕鬆的口吻說:「是因為課業壓力嗎?十二年級需要考慮很多事情。對了,現在正好是大學申請的時間……」

雷卻只是答非所問:「你覺得呢?」

「什麼?」

雷笑了笑。「你也覺得我像是變了一個人嗎?」

「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這是卡蘿爾對彼得的想法。我對雷呢?每個人都說他好像變了一個人,從前很活潑,話也不少,聲音總是充滿朝氣。然而,去年暑假過後,他突然變得很安靜,大多時候似乎都在思考,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確切來說是是夏令營之後……

「我不知道,雷。」我誠實地說:「去年夏天之後,我們聯絡的次數並不多。」

「是這樣嗎?」雷微笑。「我想我對每個人都是同樣的態度。」

雷似乎承認了,也像只是隨口說說。他原本斜著身子靠在床沿,身體逐漸轉正,現在正微微傾前。我不由自主被他漂亮的鎖骨吸引,以及勤於運動的肌肉。不過最抓住我眼球的,是他胸口露出一角的刺青。

這個刺青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畢竟一起長大,我也曾無意間看過幾次。那是由很奇怪的符號組成,似乎是某種文字,不過自然不是英文,也不是拉丁文,更不是法文德文或葡萄牙文。我問過雷那是什麼,但就連雷自己也不知道。此外,他通常會迅速地讓布料重新遮住胸口的刺青,夏天的時候也從未打過赤膊。幾次之後,我也意識到他並不想討論這個刺青,自然沒有再多問。

不過這次,雷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只是靜靜地等著我的回應。我幾次張口都沒有真的發出聲音,試了幾下才道:「為什麼?雷。你……發生了什麼事嗎?」

雷又露出若有所思的想法。

「我想是的。」

這句話讓我心頭一顫。

「發生了什麼事?」我立刻問。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緊張了起來。「你受傷了嗎?雷。」

「不,我想沒有……至少現在是這樣。」

「雷?」他之前不是這樣的個性,說話很直接爽朗,很少用這麼含蓄的詞彙。我說:「你有哪裡不舒服嗎?或者,哪裡……感覺不對勁?」

「不對勁?」

「我,我不知道,雷。」我僵硬地說:「我不是醫生,但……例如頭痛發燒、肌肉酸痛……」

雷睜大了眼睛,可是很快地又恢復正常。「我記不清了。」他說:「只記得去年暑假之後,整個人好像都泡在肌肉鬆弛劑裡。幾乎整整一個月,我只感覺到彷彿永無止盡的睏意。」

睏?是這樣嗎?我努力回想,不過當時雷似乎有意迴避我,我能見到他的次數並不多。

我想要追問,可是雷卻突然打斷我:「在你看來,我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嗎?」

「……我不知道,雷。」我保持一樣的回答,背卻不由得感到寒意,腰窩發麻。「不過,我不認為你會讓我感到陌生。過去是,現在是,我想未來也是。我可以保證。」

現在的他,和我認識的雷很不一樣。並不是說雷不會思考,但比起前瞻後顧、運籌帷幄,他向來更喜歡直接行動,並且在過程中思索。此時雷卻不一樣,他太安靜了,我好像能聽見他腦袋不停運轉的聲音。

半晌,他終於開口,聽起來不特別喜悅,但也沒有挫敗或遺憾。「或許彼得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不然的話,無法解釋為什麼他會突然變成這樣。」他告訴我:「人的個性是無法在短時間內,毫無理由被徹底改變的。」

「如果是用藥,或許有可能。」

「彼得不是這樣的人。」雷說。

「你和卡蘿爾都說了一樣的話。」

「對了,凱不認識彼得吧?」

我笑了笑。「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模樣。」

雷露出吃驚的模樣,我比較喜歡他這種表情,直率又單純。「他可是卡蘿爾的約會對象!」

「我對自己姊妹的羅曼史可沒興趣。」

「凱。」雷大笑著說出這樣的評論:「你真是冷漠。」

「冷漠?我不——」

「好,今天就去探望彼得的吧。」雷突然這麼決定。

「什麼?」

「我改變主意了。我很擔心彼得。」雷說得自然。「突然變了一個人?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麼決定太突然了,儘管雷本來就是個隨心所欲的人,可先前他分明還說今天不適合。見他起身,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不禁發楞了起來。

「凱。凱?」

「……啊?」

「你不一起來嗎?」

「……當然。」我回過神:「我也很……擔心彼得。」

畢竟我也很好奇他為什麼會對卡蘿爾說這種話。再加上他對卡蘿爾做的事,我從「或許能以表現友好的目的」的心情,轉為非得見見這個曾經內向溫和的男孩不可。

他似乎就想要這麼直奔彼得家,我連忙拉住雷,就像是拉住忘記拴繩的大狗。在他不解的眼神下,我有些無奈地說:「你不會想要就這麼去吧?」

「我不知道,凱。」雷迷惑地說:「我們該帶點禮物去嗎?」

「我不是指這個。而是你……這樣穿不冷嗎?」

「啊。」雷扯了扯衣襬,恍然大悟:「確實!」他竟然接著道:「凱,借我件毛衣吧!」

「你確定穿得下我的衣服?」

「你沒有寬鬆點的衣服嗎?」

「……給我幾分鐘。」我心裡暗暗腹誹:身高這種東西真的是世界上沒必要丈量的東西之一!孰高孰矮又如何,有必要用數字定義嗎?

我在衣櫃翻找,突然想起今天早上也是狀況,那時我拿的是一件黃色舊毛衣,最後卻沾滿了血。後來生物實驗室的研究生好心,借了我大學衣。我一介連大學都沒有申請的人,竟穿著寫著州立大學名字的衣服。

我並不排斥,但好心的研究生沒有徵求我的同意,便將黃色毛衣扔進了垃圾場,並安慰我一切都會過去的,即使鮮血已經沾上。

東翻西找之下,我只找到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這是很久以前某個家族長輩給我的聖誕禮物,當時特地織得大些,說以後長高還可以穿。

我把黑色的毛衣扔給雷,自己順便抽出墊在下面的紫色長袖棉衣,上頭什麼也沒有,只有純粹的紫色。

「……凱,你明明平時只穿黑色、白色,或者灰色的衣服。為什麼偶爾會出現顏色這麼大膽的衣服?」

「不適合我嗎?」

「……不,不是的。」掙扎了一下,雷才有點心虛地說:「今天是要探望失蹤歸來的彼得,這麼顯眼的顏色,或許,呃,不太好?」

我被說服了,換了件黑色的上衣,雷才鬆了一口氣。

雷換衣服的速度很快,抓著衣領便迅速地褪下。我不是故意的,但還是不小心瞥見他赤裸的背後。雷雖然不是一身肌肉棒子,但身體很結實,就連後背也不例外,臂膀肌肉很明顯。不過若是其他人初次看見,第一個注意到的絕對不會是他的健美。

雷的背後也有刺青,不過和胸前的不一樣,背後的刺青更大,幾乎覆蓋了整片皮膚。這是雷在升上十一年級前出現的,我也只見過一次。我並沒有感覺到雷防著我,不過,顯然他也沒有號召天下的意思。我問過一次,雷的反應非常冷淡,我沒有得到答案。

雖然只有一瞥,但那奇怪的圖案難以備忘卻——下半部是黑色的海,海浪的部份則是白色的;上半部是黑壓壓的烏雲,滿是陰霾,唯有中間刻畫著像是聖光的景象。烏雲與大海中間,萬丈光芒之中有一隻眼睛,光輝呈現三角形的樣子環繞著它:神聖、冷酷、理性,這隻眼睛讓數不清的形容詞在我的腦海裡跳躍,那是彷彿能夠看透萬物的眼睛。後來我才知道,這也是這個國家的國徽,甚至出現在紙幣上。

除此之外,我還注意他左手上的黑色腕帶,面積不小,覆蓋了一部分的肌膚。只有幾秒的時間,雷便重新套上毛衣與夾克。

我沒有多說,只是裝做什麼也沒看見。出門前,我決定不要告知卡蘿爾我們突如其來的計畫,因為我不認為她會想知道,而雷也同意了。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3-4-10 16: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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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11 1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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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彼得的家位在社區的另一個方向,與我們的家是極與極相對:我們位於最北,鄰近森林;彼得家位於最南,雖然周邊沒有茂密的森林,但旁邊就是光禿禿的荒地。我們兩家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均位處邊陲。

雷這次是開自己平時的二手轎車,方才的跑車已經被收進車庫。今天這一齣,不知道明天有多少人會側目他,並且再度討論起他的姓氏。

很快我們就到了彼得家的那條路。這裡雖位處邊陲,但不像我們只有兩戶人家,前前後後約莫有六七棟房子。最後我們將車停在離彼得家有些距離的轉角,然後徒步過去。雷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右後方,過馬路的時候他伸出左手擋了擋,我加緊腳步,幾乎像是黏在他的身邊。

「凱文?」

我想也沒想便朝聲音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了意料之內的人。我揮了揮手。

「嘿,伊利。」

越是接近彼得的家,我越是確定彼得是伊利的鄰居。果不其然,我們碰上了伊利。

「你今天回來?」

「回來拿點東西。」伊利對著雷點了點頭,然後又說:「會住上一晚。今天晚上有空嗎?」

「我不確定。」我說:「晚點再聊,伊利。」

「你們是來探望彼得的?」

「是的。」這次是雷說話。他問:「彼得還好嗎?」

雷和伊利並非第一次見面,不過相差兩個年級,交友圈也沒有重疊,多少有些疏離的。然而雷總是能不分親疏遠近,自在地談吐交談。

「你們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伊利的話讓我們都是一楞。

「你見過彼得了?」我問。

伊利顯然不喜歡談論這樣的話題,支吾了一番,最後嘆了一口氣,舉起雙手晃了晃。「也是聽我媽說的,我跟他也不熟。不過,你們可要有心理準備。」她說:「彼得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又來了,這已經是第二個人這麼說。彼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又變得怎麼樣了?

可是伊利不願意多說,我只好告訴她晚點再聊。目送她走進福特修旅車後面的大門後,我們才慢慢地靠近幾戶人家之後的彼得家。

彼得家前面只有一台豐田轎車,很舊的樣子,看起來也沒有保養。擋風玻璃的角落有裂開的痕跡,顯然沒有被即時補上,只是先用報紙填塞。不只如此,後座滿是雜物,看起來已經堆積很久。

「後輪……」雷停下腳步。「爆胎了。」

我也注意到了,輪胎的紋路幾乎被磨平,最後還洩了氣。

不過我們沒有時間注意這些。雷率先按了門鈴,第一聲之後等待了會,沒有回應。雷又按了一下,半晌,還是沒有回應。雷不死心又試了幾次,可是依然沒有回應。

「難道彼得出門了?」雷質疑。

「不。」我說:「我不這麼認為。」

我向前取代了雷的位置。準備伸手去按電鈴時,忽然一股奇妙的味道撲鼻而來。無關好聞與否,味道直衝腦門,我試圖釐清這是什麼氣味,手指因此半了半拍。與此同時,我突然被狠狠一扯,雷很少對我用這麼大的力氣,我跌跌撞撞地後退兩步,眼前的門就這麼被打開。

一張膚色偏深的臉出現在門後。我的這張臉與眼前深色的皮膚,還真說不好哪個在這個小鎮更突兀些。

在我們開口之前,眼前的那張臉忽然扭曲,我們因此都被嚇了一跳——彼得咧開了一個很大的笑容,擠壓著大大的眼睛都變形了,很難想像這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會有的表情。況且,他還曾是卡蘿爾口中內向安靜的男孩。

彼得不算太矮,比我高,但比雷矮一些。雖然如此,他卻絲毫沒有氣勢上的弱勢。

「哈!」彼得這一聲,我看見雷的眼睛瞪得比平時還要大。彼得一隻手插在口袋,一隻手撐在半開的門上。他一開口就是:「我原本不想開門的。」我們不知道該說什麼,因此錯過了回應或者發問的時間。他繼續道:「不過知道是你——你們,我立刻就從床上跳起來。太高興見到你了!」

「什……」

「進來!」

彼得退後,消失在昏暗的客廳內。他盯著我們笑,就這麼後退、後退,張開雙臂,好像在說:快進來啊!

我和雷面面相覷,沒想到會是這麼大的改變。我雖然不認識彼得(這大概是因為我對他人感興趣的程度與常人有所差異),但我也知道一個被稱為「內向安靜」的男孩,不該會有這樣的行為。雷就更不用說了,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臉上帶著困惑不解,以及一定的防備心。

我猶豫著,直到雷率先踏入,我跟在後面。照理來說,社區房子的格局都是一樣的,但一入屋,我簡直不敢想像這是和我家一樣的空間:與屋外的轎車相似,客廳堆滿了雜物,覆滿灰塵的窗簾緊緊拉上,光線有限,我不認為頭頂的燈泡有幾個會在通電之後發亮。我們沒有經過廚房,而是直接踩了通往二樓的階梯,不過從油膩的空氣中不難想像那會是怎麼樣的場景。

階梯也被各式各樣的物品填滿,衣服、鞋子,標籤嶄新、脫落甚至沒有標籤的藥品,女用皮包、手提包,看起來很舊的滑板,生滿灰塵的雪板,一隻手套,一隻襪子,吃剩的餅乾,已經長了黴菌的零食等等等。

彼得就這麼倒退著將我們領到他的房間,眼睛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我們,上樓梯也不例外。雷的腳步慢了很多,眼睛同樣沒有離開彼得,右手卻輕輕地抓住我的手臂,重心也不自覺前傾。

一進到房間,那股奇妙的氣味變得更加濃烈,我的腦袋都有點麻痺了。房間內不是臭味,但我卻覺得方才的油耗味可愛許多。

直到我看見彼得床邊牆壁上的一張照片,我才終於想起:這是海水的味道。

大概是我一直看著那張照片的緣故,彼得揚起下巴對著我說:「漂亮吧?那是南方的海岸。」

照片中確實是個漂亮的海岸:海浪撲騰的瞬間被捕捉,天空蔚藍,海鷗翱翔,還有一艘船。我並不熟悉海洋,本州地處內陸,創世紀初,這裡在山與海之中選擇了山,附帶受贈一片茂密的森林。

我對於海水的認知有限,只記得很小的時候,隨父母回去他們的國家時見過,因為那是一個四面環海的小島。不過很快地,在這個寒冷乾燥、只見森林與山的土地定居後,漸漸地我便不再觸碰關於海洋的記憶。

海洋對這裡的人而言非常陌生,我也是現在才想起來。

瞅了一眼雷,他卻對這個味道沒有反應。

「……彼得。」我遲疑地打量著他:「首先,我們很高興你平安回來……」

我才說了這麼一句,彼得的臉便誇張地塌了下來。他濃密的眉毛糾結在一起,不等我繼續說下去,彼得便重重摔在床上。我立刻噤聲,看著彼得不耐又不屑的臉,他的表情變化之快,我並沒有跟上。

說來也奇怪,彼得有一雙小男孩的眼睛,又大又圓,不難想像如果是「以前的彼得」,他會是多麼害羞可愛。除此之外,他的四肢修長,但臉蛋卻保有男孩到少年的青澀,乍看完全稱不上是個男人。然而矛盾的是,打從第一眼,他便一直給我成人的感覺,非常詭異。若是道德感再強烈一點的人,或許還會感到噁心——例如雷,他非常露骨地表現反感。

「『很高興你平安』、『歡迎回來』……這些我已經聽膩了。」彼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沒有新的話可以說了嗎?」

「……我們是真的很高興你……」

「是真的嗎?」

「什麼?」

方才倒在床鋪的彼得忽然又跳了起來,身手矯健,看不出來他之前不擅長運動。

「你們是真的為此感到開心嗎?」

「當然,彼得。我們都非常擔心你,並且由衷地對於你的平安回來感到慶幸。」我有點尷尬地補充:「當時我們也加入了搜索……」

「搜索?真的嗎?」我不知道這哪裡有趣了,彼得竟然又笑了:「你們去找了哪裡?水壩找過了嗎?」

水壩?我結巴地說:「我想水壩一定也……」

「哈!看來你們很喜歡我呢。」彼得挑起眉毛,眉飛色舞。「那麼我會期待明天學校的生活。我想一定會有個大大的花籃歡迎我吧——我會受到列隊歡迎嗎?如果可以,我只要男孩。」

彼得的話讓我無法繼續說下去,一時語塞。這哪裡是變了一個人,說他被另一個人格取代我也會相信!

這次換雷開口:「彼得——」

不過想當然爾,現在的彼得是不可能讓雷掌握對話節奏的。他舔過嘴唇,一張少年的臉竟出現衝突的性感,這絕對不是卡蘿爾口中的彼得。

彼得伸出手指,指尖好像隔空戳著雷的胸膛。

「你,是雷蒙德。」他說。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句子,聽起來很奇怪。他認識雷嗎?或者,雷知道彼得?

「嘿,彼得。」雷還是有禮地回應:「雖然我們沒有在學校說過話,但……是的,我是雷蒙德。你可以叫我雷——」

「你比我想像中高。」彼得站了起來,我感到不妙,因為他的眼神就像是蛇盯上獵物。

雷顯然沒有預料到彼得接下來的行動——彼得突然快步向前,即使他的反射神經敏銳,卻還是沒有預想彼得會突然以這麼快的速度靠近自己。照理來說雷擋住了我的絕大部分視線,可是我就是看見了,看見了彼得的意圖、他的行為、他的目的,他接下來的動作。

我比彼得快些,抓住雷往後扯的同時,我也因為急著上前而一箭步撞上雷的肩膀,他因而重心不穩往旁邊倒。慌亂中,他的視線從彼得身上挪開,忙著在這個房間找到能夠維持重心的東西。

下意識地,我擋在雷的面前。道不明、說不清,但我就是知道——我能看見彼得的意圖。這個人不是彼得。

不,確切來說,這個東西不是彼得。

「彼得」九十度歪著腦袋,與其說是張開嘴巴,不如說他的嘴巴——或者是臉裂開了。在那漆黑的「嘴巴」裡面,我看見了層層疊疊的牙齒,又細又小,像是某種魚類,還以同心圓的狀態排列。

在「彼得」張開「嘴巴」的同時,瞬間像是有數條黑線閃過。眨眼之後,我看見它的眼睛——嘴——頸子——肩膀——手——胸腔——腹部——大腿——小腿——甚至是沒有襪子包覆的腳趾——都交錯地往左右延伸——不,就像是有好幾隻手捏住各個部位然後拉開一樣。

一時之間,我分不清楚這是現實還是虛幻,視界突然從三維空間變成二維,他就像是紙張上扭曲的線條,我不過是筆記本上個分隔線。

或許只有幾秒鐘,幾分鐘,也可能幾個小時,甚至是幾天、幾個月、幾年……幾十年……幾百年。

我動也不動,好像墜入那張嘴的黑暗,可是又很清楚身後是一片純白。沒有南方海岸的照片,沒有「彼得」,沒有、沒有……

這段或長或短、彷彿無盡的時間裡,我沒有眨眼,一次也沒有。我看著前方深淵,同時也看著身後的純白。腦海突然閃過某幅畫的部份:一隻被三角形聖光籠罩的眼睛。

我向前渴求,同時也向後伸手。我將念想擲入眼前黑暗,同時也向後服從。我前進,同時也後退。我看向深淵,同時也面向光明。我墮落,同時也受到感召。我——

凱文。某個人溫柔地寬慰我。

凱文。某個人嚴厲地斥責我。

凱文。某個人憂傷地勸戒我。

凱文。某個人絕望地懇求我。

凱文。某個人發狂地告訴我。

凱文。凱文。凱文。

直到我聽見雷的聲音:「凱。」那和其他人的「凱文」不一樣,像是世界初始的第一個聲音。沒帶任何多餘的情緒,只有溫度。

「你會殺了他。」

像太陽,像寒冰。像……

我倒抽一口氣,好像我才是那個被掐住脖子的人。霎時,黑暗被揉成一個圓,「咻」地往遠方飛去,同時,光明也正以及快的速度遠離我,有一雙萬能的手在二維的世界,輕易地將兩極拿開。

我曾看過眼盲之人的眼睛,那就像是覆上一層薄膜,無論是眼珠還是眼白都是灰濛濛的。前一秒鐘的我,彷若如此。

時間又重新開始流逝,我終於感覺到了眼球的乾澀,本能地眨了眼睛一下。

再次睜開的時候,我因為眼前的景象嚇呆了——眼前的彼得漲紅了臉,眼睛瞪得好像要掉出來,眼白充血;下巴被擠得出現層層皺摺,鼻尖冒著汗水,鼻水、淚水、唾液,不由自主地流下。

「凱。」我聽見雷用熾熱的語氣慢慢地說:「你得鬆開。」

一直到方才,我好像只剩一顆腦袋,我看見黑暗與光明,我能思考,我能聽見。然而,我卻忘記了我沒有手腳。一點一滴,知覺和認知好像才緩緩地從某個不知名的盒子中被釋放,手、腳,神經,皮膚,感官,一一有了存在感。

也就是在這時,我發現我的手正緊緊掐著彼得的脖子,幾乎要把他的頭扭斷似地。

「不!」我大叫,鬆開了手。

「哈啊!哈啊、哈啊……呃、咳咳咳咳咳……」彼得癱軟在床上,只能拚命呼吸和咳嗽。

我踉蹌地退後,當背碰到厚實寬大的胸膛時,我才意識到雷一直試圖阻止我。他環住我的肩膀,慢慢地將我往後帶。

「我、我……」

雷的聲音沒有絲毫混亂:「深呼吸,凱。呼吸。你忘記呼吸了。」

我顫抖地吐出口中的氣,然後隨著雷的數數吸吐。我的身體發軟,但腦袋卻清晰得不可思議,好像方才的動作都是在我的個人意志下做出來的。我瞪著床上的彼得,我想我看見了他嘴角的笑容。

我渾身僵硬。雷以為我還想撲過去,肩膀上的力道也更大了,幾乎把我困在他的懷裡。他貼著我的耳朵,低聲地說:「凱。不。不行。不要這麼做。」

我呢喃地說:「我不會。我不想對他做什麼……我現在不想對他做任何事。」

確定我的話為真之後,雷非常乾脆地放開我。我沒有發抖,就像沒有在為我剛才做的事愧咎一樣,只是一直瞪著癱軟在床上的彼得。

彼得虛弱地笑著,不過卻給人一種趾高氣昂的感覺,沒有落入任何下風。

「……你差點殺死我。」彼得沙啞地說。可能是方才充血過度的關係,他現在正瞇著眼睛,一隻手還揉了揉。

「我沒有。我沒有殺死你。」我說:「我沒有,想要殺死你。」

我轉動脖子看向雷,他看起來很擔心,又很困惑。我這時確定,雷並沒有看見我剛才所看見的。他眼中的彼得還是彼得,只是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但此時此刻,從上一秒、上一瞬、上一刻,也可能是好幾天、好幾分鐘、好幾個小時、好幾個月、好幾年以前,彼得在我眼中便不再是個人了。

「我要走了。」頓了頓,我又低聲地補充:「我們要走了。」

彼得沒有慰留,我也不認為他會這麼做。不過比起慰留,我原先擔心他會再次露出那副臉孔,然後把我們吞入腹中。

彼得冷笑,只是抬起下巴。「出去之前記得幫我關門。我可不想再看見那兩個警察。」

原來那兩位自稱警察的男人已經來找過彼得了,或許他們真的是從別的州調來,特地來調查彼得的事?若是往常我會質疑,彼得並不是北方殺人魔的受害者,只是這個國家眾多用藥成癮的青少年之一,值得這麼大費周章嗎?

不過現在的我並不在乎,我只想要離開,和雷一起。

我抓著雷的手腕,雷雖然不理解,但沒有掙脫。我就像早些的彼得一樣,一邊看著他,一邊退後。

彼得沒有跳起來,再次張大嘴巴,露出那噁心的牙齒。他只是面露不屑,但又突然疑惑地看著我。

直到我們退到臥室之外,他遲疑地說:「你……」

我渾身一顫,抓住雷就立刻掉頭往樓下奔去。我的力氣不大,中途還因為滿地的雜物而差點摔倒。不過雷非常配合,幾乎貼著我後背,最後都不知道是我拉著他,還是他推著我跑。

我們穿越陰暗的客廳,將一瞬間竄入鼻子的油耗味拋諸腦後。

當我們終於跑出彼得家後,我才慢下腳步。

我的腦袋十分混亂:「雷——」

可還還來不及喘息,我們便與不知道是乍到,還是已經在彼得家前徘徊已久的男人對上眼。

儘管門外的男人與突然奔出的我們還有點距離,可我依然能感覺到他身上強大的氣息。和權利階級沒有關係,男人給人的感覺更直接而且壓抑。即使他刻意保持溫文儒雅,看起來也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但他卻比拿著刀槍揮舞的醉漢還要危險。為什麼?我也搞不清楚。

男人穿著得體,一身灰黑色的西裝,千鳥格紋讓他充滿不必要的年輕氣息,即使其實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

雖說充滿年輕氣息,但男人身上的西裝卻是已經很久沒看見的雙排鈕扣西裝,讓人困惑,他究竟想要表現青春洋溢還是老練能幹。我下意識瞥了眼他的褲腳,並不是現下流行的喇叭褲,姑且就當做是後者吧。

我們出現的得太突兀,還幾乎是狂衝亂撞。為了不讓我們看起來太可疑,我正想要開口解釋,男人倒先說話了。

「你們看起來慌慌張張的。需要幫助嗎?」不知道是因為男人的聲音比想像中低沉,還是因為他有些輕浮的語氣讓人感到矛盾。第一時間,比起感激,更多的是排斥湧上心頭。

不等我開口,雷已經走向前,與我擦肩,以一步之差擋在我前面。這麼一對比,我發現男人比已經不矮的雷還要高、也強壯些。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男人畢竟是成年人。即使,我認為他或許比外表還要年老。

「謝謝你,先生。」雷有禮貌地回絕了:「我們沒事,正準備要回去。」

原以為男人會追問,普通人都會如此。如果他是彼得的家人,那更應該這麼做了。然而男人只是點頭,好像並不在乎,也不認為屋裡發生了什麼事。

離開彼得家之前,我突然開口:「先生,請問你是彼得的家人嗎?」

準備就這麼順著我們打開的大門走進屋裡的男人,停下了腳步。他沒有露出心虛的表情,也沒有因為我突然的問題而皺眉。

「不是。」男人竟爽快地回答了。

「朋友?」

「不。」

「那麼你是?」

男人慢條斯理地說:「他認識我。需要我證明嗎?」

「不,不用了。」我僵硬地拒絕了。老實說就算男人是北方殺人魔,還正準備要進屋殺死彼得,現在的我也無暇顧及。不過我還是問:「可以請問你的名字嗎?」

男人的回答很奇怪:「你們怎麼稱呼我都可以。」他說:「唯獨『溫蒂』這個名字我恕我拒絕。」

可他是男人,溫蒂不是女人的名字嗎?

顯然男人無意透露,又或者無法回答?我想不出個所以然,現在也只想著趕緊離開彼得家,於是我決定放棄追問。雷也看出來了,隨意地點了點頭後,雷竟然在男人的眼前抓住我的手腕,拉著我匆匆離開。

男人並沒有目送我們,只是理所當然地進門,連電鈴也沒有按。我想像著男人挺拔的身影,就這麼消失在那灰暗、髒亂,且油膩膩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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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12 15: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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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我們半跑半走地往車停放的方向移動。遠遠地,我們就看見雷的二手轎車旁站著一個等得太久,而開始對著遠方森林發呆的身影。

「伊利?」

回過頭,她終於可以從沒有盡頭的森林目光巡禮中解放。伊利彷彿恭候多時,回頭的同時便準備開口,但卻在看見我們不知何時交握的手而一呆,錯過了時機。

「嗨,伊利。」雷一邊拿出車鑰匙,一邊說:「你好嗎?我們正準備回去。」

伊利的家鄰近彼得家,恰巧就是我們停車的附近。

「你為什麼在這裡?」我問。

伊利瞪著我們的手,非常勉強才把目光移開。就像是終於理解到這有多驚世駭俗一樣,雷放開了手。伊利立刻挪了挪,好讓雷可以打開駕駛座。

「呃,我只是想問你要不要來我家坐一坐。」伊利尷尬地說:「因為格倫正好來找我,難得你也在,凱文。」

雷憂心地看著我,我原先有些遲疑,可是伊利卻用唇語說了一個字:「信」,我只好說:「當然好。」

「凱?」雷遲疑地看著我。

我安撫他:「我沒事的,雷。剛才……我想到卡蘿爾的事,突然就有點激動。」

「可是……」

「晚點我會再請格倫或伊利送我回去。」

「好吧。」雷說:「或許和他們待在一起,你的心情會好些。」

「雷,我……」

「凱。」雷靠近我,悄悄地說:「我在你的房間等你,好嗎?我會讓Cheng……Tsai女士知道。」

「我知道了,雷。」我說,眼神下意識地迴避,最後落在雷的肩膀上,也正好看見他身後的伊利,她正一臉震驚。

雷又說了幾遍,最後是因為伊利的眼神太快熾熱,幾乎要燒穿我,我才催促雷趕快回家。雷有些不情願地鑽進車內,離開前搖下了車窗。這次他不再悄聲,用確保我能聽見的音量道:「凱,今晚能見面嗎?」

伊利的眼神從震驚到了有點殺傷力的不可置信,單純的雷當然不可能會有其他意思,我很清楚。

我連忙道:「如果你想,當然。」

「你確定?」

「我確定。」

我彷彿可以看見他金色的尾巴在搖晃。「你保證?」

為、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好有罪惡感,好像在面對一隻忠心耿耿的大狗,而我卻想要拋棄他一樣。我硬著頭皮說:「我保證,雷。快回去吧。」

雷終於不情願地踩下油門,並且以與今天跑車截然不同的龜速離開。我在後面目送著他,並且不由自主地頻頻點頭,還豎起大拇指表示我絕對信守承諾。

「他一定一直看著後照鏡。」

「呃。」

等到雷的轎車轉彎,完全看不見之後,伊利才再度開口。「你不是說他喜歡凱利嗎?」

「噗、呃咳咳!」

伊利不顧我嗆咳不止,瞪大著眼睛,眼神介於譴責和讚賞,我立刻否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雷不是那樣的人。」我還說:「而他喜歡凱利這件事也沒錯。」

「說不定他其實是喜歡你的。」

「當然,我們就像兄弟。」

「你確定你把他當成弟弟?」

「那是當然。」我因為受到質疑而認真地說:「我一直是這麼想——他肯定也是。」

伊利領著我回到她本就不遠的家,同時還不停止:「你們的關係比我想像中還要複雜。」

「請停止你無邊無際的想像力,伊利。無論你在想什麼,事情都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等等要告訴格倫。」

「不!伊利!唯獨這點請你不要這麼做!」

「格倫——」

「不!」

我和伊利吵吵鬧鬧,她一進屋便直奔房間,完全不管後面的我有多不擅長運動,我根本追不上她。

出乎意料的是,格倫反而是最冷靜的那個。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用犀利的詞彙和伊利一起揶揄我,他們過去總喜歡在雷的事情上對我萬分苛刻。相反地,今天的他看起來有點意興闌珊,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伊利胡言亂語,以及我的窘迫。

正當伊利還在擠眉弄眼,而我的臉頰幾乎要燒起來時,格倫忽然冷不防地問:「你剛剛去探望彼得?」

「是的。」

格倫雖然不是個壞人,但他可是個在志願搜索都睡過頭的人,顯然不是個會關心陌生人死活的類型。可是,他突然在意起彼得的事情,竟然追問:「他怎麼樣?真的和伊利說的一樣,完全變了一個人嗎?」

伊利在旁邊無奈地補充:「我已經和格倫說了,但他並不相信。」

我不理解為什麼格倫忽然轉變了態度,但還是誠實地表示我同意伊利的說法。我已經慢慢冷靜下來,把方才發生的事隱藏了大半,那本就是不能說出口的事,他們也不會相信。去除掉一些非現實的元素,我將探望彼得的事大致告訴他們。

伊利早有心理準備,而格倫見我也做了背書,不禁露出吃驚的表情。

「我不認識彼得,但我可以確定剛才見到的他,不是大家口中的彼得。」

「他的家人有什麼反應?」格倫又問。

顯然伊利對彼得家的情況更有了解。她告訴我們,彼得是由祖母,也就是生母的母親扶養,生父不詳,只知道是個白人。這是個非常尷尬的結合,所以沒有受到任何祝福。

伊利還提到,彼得是在高中時期才搬來這裡的。我暗自替自己找了藉口:沒注意到彼得也不算太奇怪。說來,他們的房子也是租的,房東遠在他州。

「顯然沒人在乎彼得。」格倫刻薄地說。

「沒人有時間在乎彼得。」伊利說得更精準一些。

「無論如何,彼得回來了。」我說:「這是好事。」

格倫看起來有些煩躁,這非常難得,他通常只會因為長痘痘或黑眼圈而煩躁。「是啊。」他語帶諷刺地說:「有個人套了他的皮回來,這當然是好事。」

伊利嚇了一跳:「我的老天,格倫。你別說這麼恐怖的話。你知道我討厭恐怖電影或小說。」

「難道不像嗎?」格倫反問。

察覺到格倫的異樣,我忍不住開口:「發生了什麼事?」

「你是指什麼?」格倫懨懨地反問。

「格倫,你看起來不對勁。我不認為你是因為擔心才這麼關心彼得。」

格倫隨口說謊:「我心地善良,憂國憂民。」

我失笑。「誰在志願搜索彼得那天睡過頭的?」

這句話讓格倫臉色一變,從失去活力到臉色發青,看起來還有點生氣的樣子,可除此之外,最明顯的情緒是懊惱。

見格倫一時之間說不出話,我才意識到方才的玩笑過頭了,連忙道歉。

伊利也出來緩頰:「格倫,這真的不像你。前一天突然跟我說想要加入搜索,我已經很驚訝了,可是隔天你又突然缺席。這是為什麼?」

格倫沉默了下來,正在思考要不要把深埋的話吐出來。我們沒有催促他,格倫的樣子真的太不像他,我們不禁都開始擔心了起來。

良久,格倫才終於開口:「我一直很猶豫要不要說。最好的時機本來是彼得剛失蹤的那天,可是我沒有鼓起勇氣。」我意識到格倫要說什麼,神經逐漸緊繃了起來,如坐針氈。

他短暫地閉上眼睛,眉頭糾結在一起,按著肚子。

良久,他才又繼續道:「一個月前,也就是我正好回來的那天,和凱文見面後我就去了趟市中心打發時間。你們也知道市中心有一家酒吧,我在離開小鎮前一直很喜歡。難得有機會回來一趟,我當然得去晃一晃,看看舊相識還在不在。」

伊利嘀咕:「沒必要的資訊太多了。」

格倫裝做沒聽見,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終於等到天黑,我才偷偷地開車過去。那是一家很舊的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酒吧,這麼多年了,招牌還是那醜得要死的霓虹燈:My Sweet Lord我親愛的主。在那裡,我曾經的『利益交換的朋友(friends-with-benefits)』都還在。他們還是一樣胸無大志,明明是個同志,卻從沒想過離開這個受到眷顧的洞。」他諷刺地說:「難不成他們還能對著主打手槍?」我露出苦笑,同時也稍稍鬆了一口氣,格倫現在的臉色比幾分鐘前好些。「我剛才也說了,大多數都是舊相識的緣故,只要是生面孔我一眼就會發現……哼,你們表情真好笑,這是這麼難以置信的事嗎——對,跟你們想的一樣,我看見彼得了。我記得那個時候已經接近清晨。除了面生以外,他像是雛雞一樣的青澀模樣也十分突兀,不注意到都難。不要驚訝,很多人會對少年感興趣,未成年更好。深色皮膚?哈,從來沒碰過,正好!」

「格倫,呃,請你講重點。」我尷尬地打斷他。

格倫「哼」了一聲。「這些都是實話,為什麼不能說?這也是重點啊。」話雖是這麼說,我猜他還是勉強篩選了內容。「……總之,我想要裝作沒看見,因為我不認為乖寶寶會想讓認識的人撞見——我原先是這麼想的。當我因為跳舞跳了一整夜,而累得正準備離開時,另一個全場的焦點——一個穿著打扮非常奇怪的男人走入酒吧。」

伊利問:「是,呃,是那種性解放的打扮?」

「恰恰相反。」格倫否認了。「除了臉以外,那個人全身包裹結實,什麼色情的部位都看不見。誰來這種酒吧會穿著大衣長褲?只差沒穿燕尾服,再把一朵花別在胸前!」

「除了臉?」

「對。」格倫想了想。「確切來說,是除了那顆腦袋吧。此外,那個人也有著深色的皮膚,自然而然吸引了眾人目光。某個舊相識告訴我,那個人並不是第一次來,是近期突然出現,一直維持著不高不低但一定的頻率。他很少主動向人搭話,是個很謹慎的人,能帶他出場的人不多。那天也是如此,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角落喝酒,沒有人自討沒趣去碰一鼻子的灰。然而那個小鬼……彼得,竟然主動去接近他。」

「彼得?」我驚訝地說。

「呵,想不到吧,那個大家口中安靜內向的小鬼。」還真看不出來格倫是在譏諷還是稱讚。他繼續道:「彼得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因為我能看見他的手在發抖。為什麼他會找上那個人?我也不知道。或許因為那個人是他唯一認可的同類吧。彼得失蹤之後,我曾想如果他沒有主動搭訕那個男人就好了。」

「然後呢?彼得帶著那個男人離開了嗎?」

「不,並沒有。彼得太積極了,男人並不喜歡。男人離開了,可是彼得卻追了上去。」

「那個彼得竟然……」伊利喃喃。

「我不知道彼得抱持怎麼樣的心情,可能是放手一搏?他大概是以視死如歸的心情來到這家酒吧的。」聽起來像是同情,但格倫說得很冷淡。「後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沒有追上去,畢竟也不干我的事。然後隔天……」格倫沒有繼續說下去。

然後隔天,彼得就失蹤了。一個月之後,他卻又完好無缺地回來。不,硬要說的話,他曾經的內斂害羞不見了,多了許多和過去完全不符的特質,個性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我一直很猶豫,所以當時沒有說,也錯過了時機。」格倫吞吞吐吐。「他還太年輕。如果被這個小鎮,不,如果被認識的人知道他去同志酒吧,彼得的未來就毀了。」

「格倫……」

「正當我想著,過了這麼久,如果真的被北方殺人魔還是哪個同志殺手綁架,一個月之後大概也只剩白骨時——彼得回來了。」格倫的手貼著額頭,很苦惱的樣子。「彼得說自己是因為用藥過度昏倒了。該死,我之前憋這麼久是為了什麼?喂,凱文。」格倫突然抬起頭,激動地問我:「你確定那個人真的是彼得嗎?貨真價實的彼得?眼睛、眉毛,鼻子什麼的——膚色——沒有哪裡不一樣嗎?」

「格倫,冷靜。」我按住他的肩膀,他才發現自己竟直起身子,求助一樣揪住我的衣領。我說:「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鼻子還是膚色是否一致,不過他的祖母接受了,代表至少從外表來說他就是彼得。」

格倫鬆開了手,頹然地倒回伊利床上的軟墊。

「為什麼有人可以突然改變這麼多?」他沮喪地問。「真的是因為用藥嗎?還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安慰他:「這些我們都不知道。」

伊利也過來安撫格倫,他雖然情緒化,但很少這麼頹糜,看來彼得的事帶給他的罪惡感前所未有。

「或許是因為那個男人甩了他?」伊利猜測。「所以彼得性情大變。」

「我們不會知道的。」我說。

「那些警察應該查一查那個男人。」伊利又提議。

我含糊地同意了,心裡卻覺得哪裡怪怪的。

一個人發生巨大的轉變,一定有其理由。

格倫忽然說:「你的男孩不也是這樣嗎?」

「什……」

「大家都說,雷蒙德在去年夏天之後,幾乎變了一個人。」格倫的語速很快,我根本來不及請他給我一點空間。他說:「我記得他是一個很好的男孩,長得又高又帥,還很開朗。可是去年夏天之後,他卻忽然變得沉默,不像以前那麼平易近人了。對了,聽說暑假過後,他還請了整整一個禮拜的假。」格倫看著我。「你覺得那個人真的是雷蒙德嗎?」

我立刻說:「那是當然!我很瞭解他,他跟我幾乎是一起長大。他就是雷蒙德‧柴爾斯,這點無庸置疑。」出口的聲音比我想像中還要大些,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是啊。」興許是為了和緩我和格倫之間沒有必要的張力,伊利介入我們之中,一隻手放在格倫肩膀上,又對我眨了眨眼睛。她道:「況且,我想雷蒙德的轉變和彼得不太一樣。」不過,她並不知道我一點也不想繼續討論這件事,只是很自然地說了下去:「去年年底,他們有一個朋友失蹤了。雷蒙德還是個在青春期的孩子,受到這麼大的打擊,有這種轉變十分合理。」

「失蹤?」顯然格倫已經忘了這個事件。

他看向我。儘管不情願,我還是開口:「是那個叫林恩的青少年。」

「林恩?」格倫想了一下。「你是說一直跟在唐尼大少爺身邊的小鬼?」

「是的。」

「說不定又是逃家了。」

「警方當時也是這麼認為。」我簡單地回應。

伊利卻補充道:「不過已經失蹤了超過一年,現在搜尋成效也不大。他……」

「他死了?」

伊利瞪了一眼格倫。「不知道,希望沒有吧。雖然有人作證,林恩一直是個問題少年,從國中開始就有逃家的紀錄。此外,在失蹤之前,他也一直想著要離開小鎮,去西岸闖蕩。」她聳肩。「說不定只是去了西岸。」

「我不明白為什麼話題會帶到雷身上,這一點道理也沒有。」我說:「我們得停止。」

格倫已經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倒在軟墊上,說話倒是恢復了平時的刻薄。「是啊,一點關係也沒有。」他語帶譏諷。「你最好回去確認,看看雷蒙德身上有沒有哪裡不一樣,例如他的老二,說不定縮水了。」伊利呢喃著「噢,格倫」,可是格倫還是沒有停下來。「查看他的身體、皮膚,確認他的嘴巴。說不定打開裡面沒有舌頭和聲帶,他不過是披著雷蒙德外皮的怪物。」

我的臉色很不好看,格倫也沒有心思收斂我以為已經習慣的尖刻。我很驚訝自己幾乎快要無法壓抑,幸虧伊利介入得很即時,立刻打斷了我們的談話,並且表示她不該強硬地邀請我到家裡,因為天色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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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13 15:5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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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最後我起身離開了,忍著脾氣和格倫道別,後者只祝我有個美好的——隨便什麼都好,他不在乎。

伊利送我下樓,滿臉歉然。

「我不知道格倫會是這種反應。」伊利解釋道:「我看得出來他壓力很大,所以答應他今晚讓他留宿。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請你離開。抱歉了,凱文。」

「不,沒關係。」我說:「他就是這樣。況且彼得的事確實不對勁,不怪他,也不是你的錯。」

伊利把門鎖好後堅持駕車送我回去,我婉拒了幾次,但伊利提到了北方殺人魔,我也只能同意了。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所以伊利的車速並不快。

回去的路上我才想到:「發生太多事情,我都忘記問你關於筆友的事了。」

「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伊利笑了笑。「這個男人還是跟之前的白痴一樣,是個再常見不過的變態怪咖。我只說了我是個十六歲的青少年,他連性別都沒有確定就想和我見面——我原先也只想和你們抱怨這點小事罷了。」

「如果是為了找到結婚伴侶,你最好還是對年齡誠實,伊利。」

「在那之前,我得先確定對方不是個壞人啊。」

伊利趁著紅燈的空檔,從口袋拿出一封信遞給我,綠燈的時候我正好開始閱讀。我很慶幸她用的是郵局信箱,對方則是住在隔壁州的某個小鎮,從這裡乘坐飛機需要三、四個小時的距離,開車得要七個小時,地廣人稀的程度可能和我們差不多。

「前面幾封信看起來都很正常。」我評論道。「可惜最近幾封看起來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上面的文字變得露骨很多,順便狀似無意地表示自己有多麼富有,他可以帶這個十六歲的青少年乘跑車,或者來場公路旅行。他還問了一些關於性的問題,並且口吻真摯地希望青少年可以迅速回覆。

我閱讀了最近的信件,信裡的內容更加渴望也更熱情,說自己有多麼愛他,希望可以趕快見到這位青少年。他不介意他來找這個十六歲的孩子,不過他的工作很忙,每天都要開會,還是跟歐洲那邊的有錢人見面,實在抽不開身,所以希望這位青少年親自去見他。

「他非常渴望與你碰面。」我中性地表達想法。

「是啊,他後來承認自己實際年齡是三十。」伊利說。「他對十六歲青少年熱情得不像話。」

我翻來覆去地看,終於意識到某部分的資訊是不明確的。我立刻查看了伊利的屬名,以及對方對她的第三人稱。

「你這次用的名字是米歇爾(Michel)?」我問。

「是啊。」伊利聳肩。「他把我誤會成男孩了。看來不只是他浪費了我的時間,我也耽誤他的青春。」

想到伊利到這種時候還能保持這麼幽默,我不禁失笑。

筆友的話題我給不了多少建議,只是若有所思。

伊利一邊觀察我的表情,一邊小心翼翼地說:「格倫的話,你不要太放到心上。」她道:「我知道你一直很擔心雷蒙德。不過就像我說的那樣,他只因為朋友失蹤……」

我突然道:「伊利,在這邊停下。」

「凱文?」伊利踩下煞車。「這裡離你家還有兩條街。」

「我想走回去。」

「凱文?」

我告訴伊利:「我只是想靜一靜。」

伊利停妥之後,立刻阻止了我想要解開安全帶的手。她原先只是困惑,但在側過身,認真地觀察我的表情之後,她轉為了擔憂。她問:「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有。我只是——」我張了張嘴。「就如你說的那樣,我一直很擔心雷。從去年夏天之後……」

夏令營之後,他確實變得時常發呆。不過我沒有特意去探望雷,母親還曾擔心地問我們是不是吵架了,但我想他沒事的,只是需要休息。那並不是很糟的狀況,不過就像太陽被烏雲籠罩了太久,人們總會惴惴不安,儘管我相信那只是一時的。

直到那年冬天,林恩失蹤了,雷徹底沉默,變得寡言少話,我才意識到有什麼失控了。

「凱文,你感到沮喪嗎?」伊利敏銳地察覺到,可是她不理解。「為什麼?你只需要給雷蒙德時間,他很快就會恢復了。等到上了大學,開始新的生活、遇見新的人,他會慢慢忘掉的。」

我也希望如此,不過雷不是這樣的人。立刻行動會讓他的思考更加精確而且快速,比起我經歷重重自我辯論後才下定決心,他總是快人一步。

「我想我會和雷談談。」我說。「不過在那之前,我想要先冷靜一下。」

「凱文……」

「不要緊,只有兩條街而已。」

伊利再三勸阻,我卻笑著一一回絕。社區到了夜晚便黑得瞧不清人影,這裡沒有路燈,只有幾戶提前裝飾的聖誕節燈泡,能勉強成為黑暗中的指引。我告訴伊利並不需要擔心我,一點也不需要。我比任何人想像的都還要強壯,並不是個被人一擄就跑的男人。

伊利原先想要驅車跟在我後面,不過被我強硬地再次拒絕了。我向她保證一定會平安到家。

最後她屈服了,畢竟她是女性,堅持送一個成年男子回家很難。

「凱文,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沮喪,但我想告訴你,一切都會好起來。」離開前,伊利認真地告訴我:「改變是必然的,也一定有原因。但無論如何,時間會一直向河流一樣往前,最終會迎來結束。」

我淡淡地感謝伊利,並且揮手向她道別,直到她的車尾燈消失在轉彎處。

或許伊利說對了一些事,即使事情不會好起來,一切也不會結束、時間並非河流,但改變確實是必然。改變之後還是改變。



回到家之後天空看不見星星,今天烏雲壓得很低。此外,並非家家戶戶都這麼熱衷節慶,有時候甚至會陷入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這時就只能祈禱經過的住家會拉開窗簾,仁慈地讓裡面的燈透出來。

我一直認為社區被稱作「眷顧的洞」很諷刺,因為冬天的時候這裡總是瀰漫著蕭條荒蕪的氛圍,明明日月照常東升西落,但白天的時候看不見月亮,晚上的時候月亮卻時常被烏雲遮蔽,這個受到眷顧的洞彷彿被上帝遺忘一樣。

我的心情並沒有特別輕鬆,但還是不自覺地哼著歌:「I really want to see you. Really want to be with you……」(我真的很想見到你。真的很想見到你……)

時間比想像中流逝得還要慢,打開家門的時候,我只看見了母親的身影,父親和雪萊顯然還在大學。母親在客廳為了卡蘿爾的事踱步,表情雖然擔心但不致於憂愁,她一直是這樣的母親。

母親告訴我今天晚餐可能必須自行解決,因為她正思考關於卡蘿爾悲傷過度這件事。

「沒關係。」我告訴母親:「恰好我剛剛吃了晚餐。」

母親在我幼時告訴我的:「思考,凱。你必須思考。」我還記得幼時唯一一次打架掛彩時,她捧著我的臉,貼著我的額頭,以平靜得近乎冷酷的口問說:「凱,你絕對不能放棄思考。」

在我上樓回房之前,她告訴我今天雷來了,在我的房間待了一下,不久前又先離開了。

「他有說什麼嗎?」

「沒有,他只說他要回家。」

我點點頭,邁開腳步踏了兩階之後母親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

「凱。」

「嗯?」

「你在想什麼?」

「什麼?」

母親的聲音沒有責備或質疑,只是說:「你看起來心不在焉的。」

我笑了笑。「思考,我正在思考——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不是嗎?」

「思考對研究很重要,但鑽牛角尖可不是好事。這就是指導教授的重要性。」

「我可不是研究室裡面的學生。」

思考,思考。我一直在思考。我沒有停下,從來沒有。從睜開眼睛的那刻起,我就沒有停止思考。

我回到房間,卡蘿爾的房間還是暗的。我可以想像她回到房間哭了幾個小時,最後倒在床上睡了一覺。醒來之後天色已晚,她因此傷春悲秋,悲從中來,又哭了一場,再度累得睡著,如此週而復始。我想那是因為悲傷限制了她思考的能力,她明明很清楚這一切不是她能掌握的,為此悲傷一點意義也沒有。

回到房間時,我看見書桌上有一張半闔的紙條,旁邊還有擅自打開的筆記本,大概是很臨時從筆記本撕下來的。

母親不會擅自進入我的房間,這是她立下的規定。

紙條上面寫著:WOOD IN WOODS,意思是森林裡的小木屋,這是我和雷無聊時想的說法,寫作數字便是:300123002。

這是雷留下的紙條,他在森林的小屋,並且希望我也前往。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但我自然不會無視或者拒絕。

準備下樓前,我將紙條塞進嘴裡,咀嚼了幾下才吞下。紙張沒什麼特別重的味道,鉛筆留下的碳墨也沒什麼怪味。

「咕嚕」一聲,我嚥了下去,舔了舔嘴唇。不難吃,但也不好吃,這不是食物。

換了件衣服後,我下樓告訴母親我要去雷家裡一趟。我們可能會去兜風也可能會一起打遊戲。我讓她不要擔心我們,別忘雷的家裡還有一位從小看雷長大的管家。母親同意了,她現在全副心思都放在卡蘿爾身上。

我當然沒有借母親的車鑰匙,因為雷的家就在隔壁而已。

在我準備開門的同時,母親忽然說道:「凱。」

我的手一頓。「什麼事?媽。」

她坐在餐廳,手肘放在餐桌上,在我回頭的時候,將頭從交叉的手指中抬起頭。

「我以為你們都會從窗戶翻去彼此的房間。」

我看著母親,腦袋一瞬間無法運轉。不過大概只有幾秒鐘的時間。我很快地說:「那都是很小的事了。現在可不能這麼做了吧?」我笑著道:「期望孩子用這麼危險的方式去朋友家,媽,你可能是唯一一個。」

「是嗎?我以為你們現在也會這麼做。」

「偶爾啦,偶爾。」

我想到幾個清晨,雷突然敲響我陽台的窗戶。那時我剛成為青少年,而他還未脫離孩童的年紀。我難得比他高大,小小的他哭哭啼啼地翻過陽台,然後用盡力氣捶著玻璃。我會驚醒,並且為了不吵醒家人而連忙打開落地窗。那時的他通常會抱著小狗造型的玩偶,腋下夾著軟被,一邊哭一邊說他做了惡夢。小時候的他時常這樣,只要做了惡夢就會哭著來找我。直到他長大些,這樣的頻率才大大降低。

母親很聰明又敏銳,我不能再和她說下去了,只能連忙表示我會儘快回來,母親不置可否。

關上門後,我先走向雷的房子,默數了一分鐘,我才橫越這條只有兩戶人家的馬路。

進入森林之後,我一直思考,不停思考,沒有止息。

我想起方才那個初次見面的男人,男人先是一愣,隨即激動地向前,不停地邀請我進入他那狹窄且散發異常臭味的公寓。在我進去之後,他便立刻關上門,「喀啦」、「喀啦」、「喀啦」,我聽見三道鎖被扣上的聲音。

他非常激動,好像說了很多虛無飄渺的讚嘆詞彙,說得太快太急,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將字典上的相關單字都背了下來。他說:美好的、完美的、綺麗的,最後他甚至口不擇言:「聖哉!聖哉!(Holy)」如此高喊。

男人問我餓不餓,我沒有告訴他我餓壞了。見我沉默,他露出微笑,告訴我這樣也很好——太好了。

在那之後,他說了幾次次:噢,我親愛的主。第一次的時候他的眼睛幾乎直了,小心翼翼地跪在我面前,不過第二次的狀況則截然不同。

第二次的時候,他又說了兩次「聖哉(Holy)」,不過後面接的東西與這個神聖的詞不太相配。

他的公寓深處有一個不受控制的收音機,不知道什麼原因,突然不斷地重複一首歌。我想這也是為什麼,他一開始會說「我親愛的主」,害我現在腦袋都是那首歌的旋律,忍不住哼唱。

我一邊往森林深處走,一邊又哼了起來:「Really want to see you, my lord. But it takes so long, my lord……」(主啊,真的好想要見到祢。但已經等待太久了,我的主……)



My Sweet Lord

(我親愛的主)

Hm, my lord

(主啊)

My my sweet lord

(我親愛的主)



I really want to see you

(我真的好想要見到祢)

Really want to be with you

(真的好想與祢同在)

Really want to see you, Lord

(真的好想見到祢,主啊)

But it takes so long, my Lord

(但已經等待太久了,主啊)



當我看見鐵絲網的時候,我就知道離雷的小木屋很近了。這裡在雷搬來沒多久,就突然地變成了私有土地。這塊土地被尖刺和鐵絲圍起,大家都議論紛紛是哪個富商自私的行為,這可是屬於主的神聖森林,受到眷顧的森林,這麼做的人會受到天譴的。

在鐵絲網中間有一道鐵門,鐵門上還有一把巨大的鎖,不過此時已經被打開,正歪歪斜斜地掛著。我毫不費力地推開,慢慢地走進屬於雷的私人土地。

烏雲散開,此時的月亮雖快要西下,但還是從烏雲之間中投下冷冷的光茫,斜斜地落在我的腳尖。當我邁開步伐向前時,月光隨之落在我的身上,就像被聖光籠罩一樣。

視線所及很有限,因為除了那道月光之外,森林裡沒有任何其他光線。不過我並不在乎,腳步沒有絲毫猶豫。

我脫下已經很舊的白色球鞋,也褪下了米色的襪子。裸足踏在草地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在這個小鎮有個奇特的迷信:不能在夜晚的時候進入森林,因為這是屬於主的領地,而夜晚不是主允許人類活動的時間。這或許只是大人嚇唬小孩的伎倆,但所有在此時進入森林的人,都應該嚇得發抖,並在太遲之前放棄回頭,說不定主還會寬宏地網開一面。

然而我的腳步聲很穩定,不快不慢,不謹慎也不大膽,只是在黑暗中,直直地往小屋的方向走。



I really want to know you

(我真的好想認識祢)

Really want to go with you

(想要和祢同在)

Really want to show you lord

(想要讓祢知道,主啊)

That it won’t take long, my lord

(那不必等待太久,主啊)



耳中又想起男人淒慘的叫聲:「噢,我親愛的主!」



Now, I really want to see you

(現在,我真的想要見祢)

Really want to be with you

(真的想要和祢同在)

Really want to see you, Lord

(真的想要見到祢,主啊)

But it takes so long, my Lord (hallelujah)

(但已經等待太久了,主啊(哈雷路亞))



「已經太久了。」我喃喃。

一顆種子種下,如今過了好幾年。我已經等得太久了。


——〈My Sweet Lord〉George Harrison (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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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18 1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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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當凱文推開小木屋的門後,他看見雷蒙德正拿著一塊布半跪在地上。聽見來人的聲音,雷蒙德俐落地起身,表情沒有一絲驚訝或慌張,不過,也沒有任何欣喜。

這是一個不算太大的小屋,在森林的深處,鄰近邊界,所以非常安靜。小屋裡面只有中間的天花板有一個小燈泡,也不知道電線是從哪裡拉過來的。

木門打開的時候不免發出些微聲響,嘰呀——在這近乎寂靜的空間就是個巨響。凱文沒有進門,他依然沐浴在月光之下,臉色看起來就跟白紙一樣。他並不特別高,身材還有些纖瘦,唯獨沒有任何柔弱的氣息。

氣氛一時有些凝結,在這樣的情況下,凱文身上的紫色棉質上衣顯得異常突兀。

「你不進來嗎?凱。」雷蒙德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

凱文也沒有驚慌或者困惑,只是有點僵硬地問:「你希望我進來嗎?」

「為什麼不?」雷蒙德說得很自然:「外面的風一直吹進來,好冷。」

於是,凱文踏入雷蒙德的小木屋。此時雷才注意到他的一雙裸足,不過凱文的行動沒有因此遲鈍,速度也很正常。進屋之後,凱文看著雷蒙德,反手將門關上。

「這樣呢?」

「好多了。」雷蒙德說。「謝謝你,凱。」

凱文注意到裡面根本沒有開暖氣,此外,雷蒙德的身上只穿了件黑色襯衫,袖子還捲到手肘處,看起來一點也不冷的樣子。

小木屋的空間並不大,原先還有一張桌子、兩張椅子,可是現在只有一盞燈,兩個人,以及雷蒙德身後的一個鐵櫃。鐵櫃看起來很窄,但很細長,和一個成年人差不多高。

夏天的時候他們常常會在晚上偷溜到小木屋避暑,因為這裡很安靜,還沒有人能進來。他們經常會在附近的湖釣魚、生火,露營,偶爾會嘗試越過國家邊界,緊張刺激,十分有趣。

「你冷嗎?雷。」凱文的聲音比往常都還要低沉,但雷蒙德看不出這是怎麼樣的情緒。

他們認識得太久,他很少有辨識不出凱文情緒的時候,這點非常新鮮,雷蒙德幾乎以為自己要微笑了。

「不,說實話一點也不。」雷蒙德非常大方地承認了。

「不冷……為什麼?」在這樣的天氣?

雷蒙德抬起手,手背朝向凱文,五指張開,凱文才注意到他正戴著皮革製的黑色手套。他收緊手指,然後又鬆開,如此反覆幾次。「我現在感覺很熱,凱。」雷蒙德慢條斯理地說:「我的父親雖然是個混蛋和白痴,但他還是教會我一些事,例如:戰鬥。」

凱文很確定打從認識雷以來,雷蒙德從來沒有提過他的家人。只有一次,小小的雷蒙德被高年級的學生欺負,嘲笑他為什麼沒有和父母在一起,那個看起來不夠年輕當他父親的管家,難道是他的爺爺嗎?那時的雷蒙得還不夠強壯,但他沒有屈服。一向笑臉待人的雷蒙德,少見地露出恐怖的表情。那時男孩說:「再說一次,我會殺了你。」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怎麼會說出這種話?高年級的學生不過也只是個孩子,他們開始驚慌,但又因為自尊不願意退縮。

最後是在衝突爆發之前,凱文一箭步上前阻止了他們,高年級的學生才找到階梯,罵罵咧咧地走了。當時他真正擔心的不是雷蒙德被欺負,而是怕雷蒙德真的實踐他的宣言。因為男孩的眼裡的殺意,是如此強烈。

雷蒙德繼續道:「他教會我如何戰鬥,刀、槍,肉搏,等等。」

雷蒙德的父親教他這些?凱文皺眉。那會是怎麼樣的父親。

「他是個蠢蛋,認為暴力可以解決所有事情,殺戮是一切的萬靈丹。他可以殺害任何人,包括女人和嬰兒,只要這能讓他在失敗的人生裡快樂。」雷蒙德諷刺地說。「這樣的他正確無誤地教會我如何戰鬥。我不認為我像他,唯獨這件事讓我承認,他真的是我的父親。」

凱文只是站在原地,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很熱,凱。」雷蒙德說:「我的心臟跳動和呼吸加速,肌肉緊繃,瞳孔放大,渾身燥熱。」正常人只能維持這種戰鬥或逃跑狀態最多一個小時,但雷蒙德卻能保持這樣的狀態好幾天,甚至是好幾個星期。

「雷。」凱文問:「你做了什麼?」

「我要問你幾個問題,凱文。」雷蒙德答非所問。

凱文認為自己能夠預料雷蒙德接下來的問題,可是身體僵硬得連關節都咬合得來,全身發冷的緣故,就連手指都不聽使喚:微微曲起、青筋浮現,甚至難以壓抑地抽搐。

他一直在思考、思考,思考,思考。正如同人類不能忘記呼吸、水份和進食,如果不再思考,就好比將殺害的對象轉為自己。

正因為不停思考,他才能夠前進。不能停下腳步,不能停止思考。

然而,身體的抗拒卻讓他意識到,結果將和自己所想的不一樣。永遠不會止息,永遠不會結束,即使某一步是「錯誤的」。

是森林冰冷冷的空氣中,踏在乾草上的那一步?還是劃破乾燥溫暖的空氣,跳進冰涼河水的那一步?又或者,是在暴風雪之中,那雙裸足踏在冰面之上的那一步?

雷蒙德的動作此時在凱文眼裡非常緩慢,好像操控他的是主的手,祂冷酷無情,只為了能好好地折磨凱文。

他的動作非常優雅,好像真的是那個已經沒落的大家族後裔,習慣交際,並且擅長在微不足道的動作中從表現自己,與若無其事中找到平衡。雷蒙德從白色西裝褲口袋拿出的,是一把改造過的手槍,上面還加裝消音器。

截至目前為止,雷蒙德都跟慢動作一樣。可是當他拿出那把手槍時,一切都突然就失控了。

是的,失控,就像有誰突然改變心意,以幾倍速播放眼前的畫面一樣。

秩序是思考帶來的必然結果之一,凱文的生活向來是如此。他並不死板,也不喜歡規則,所謂的秩序指的是他對於問題與挑戰的反應,這讓他通常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找回理智。

然而,這一切都失控了。凱文腦海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雷蒙德的出現,就是為了帶給他混亂與失控。

雷蒙德舉起槍的同時,凱文腦袋的神經一痛,好像被人硬生生扯斷一樣。

槍口並不是指向凱文,而是抵在雷蒙德的下巴。

凱文覺得很奇怪,他明明有一顆不停思考的腦袋,以及一雙看穿一切的眼睛,但那雙眼睛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事,身體沒有任何反應。

「雷……」

雷蒙德的速度很快,拿出手槍抵在下巴,然後毫不留戀地扣下了扳機。

咻!

液體飛濺,視界在剎那之間只能黑白兩色。濃稠的液體隨著子彈貫穿腦袋噴發,像是他的腳掌擊打而濺起的水花、草地的飛塵,冰的碎屑。他看見雷蒙德的腦袋因為近距離射擊的衝擊,彷彿夏天木棒下的西瓜一樣爆裂:一隻眼珠子像是母親冬天做的丸子那樣砸在地上,滾了兩圈;另一隻眼睛連接著神經,在眼眶下垂盪。又直又挺的鼻子從中間斷成了兩半,更別說薄唇之下的牙齒硬生斷裂,凱文還從殘缺的牙齒中看見了焦黑的舌頭。子彈從頭皮中間飛出,周圍的頭髮也被燒得發黑,液體像是另一種形式的尖叫,爭先恐後地冒出。

雷蒙德因為物理的破壞而喪失了生物反應,身體一軟,向後倒去。肉體撞擊木板發出了悶聲,凱文覺得那就是砸在自己腦袋上的悶棍。

腦中閃過許許多多的記憶,從很久以前開始:來到此地,落下並且紮根。接著遇見雷蒙德,世界第一次感覺到震盪,一開始他很慌張……然後在這裡念書、生活、成長……以及去年的夏令營。

凱文瞪大的眼睛一次也沒有眨,即使液體濺在他的眼珠上。

時間宛如靜止,凱文的腦袋好像也隨著那顆子彈被炸開了。

時間真的能夠停止嗎?又或者,時間真的在前進嗎?過去真的已經過去,未來真的還未定論,人們真的活在「現在」嗎?

或許經歷千年,或許只有彈指一瞬——躺在地上,本該被稱為屍體的肉塊組合,忽然開始抽搐。

凱文沒有尖叫,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嚇得暈厥,但臉色卻越來越慘白。稱為屍體已經不再準確,雷蒙德竟慢慢地從地上爬起,白色西裝褲沾上了不少紅色液體。

他緩緩直起的身子,黑色的襯衫在接近胸口的部分也有著鮮豔的痕跡。

當雷蒙德用彷彿斷掉的頸子支起腦袋時,凱文看見他幾乎成了兩半的腦袋,正以不該有的高速靠攏在一起。腦袋之間濃稠的液體就像是小學美術課的膠水,讓肉塊貼和的瞬間便無縫接合。在凱文眼裡,雷蒙德的臉好像有一條從額頭到下巴的黑線,隨著從下而上的癒合而消失。

綠色的眼珠子一開始胡亂地轉動,一隻向左,一隻向右,有時候一隻向上,一隻向下,腳邊的眼珠早已被雷蒙德自己踐踏。凱文第一次看見雷蒙德的眼睛有這麼深的顏色,好像有誰意外將黑色顏料滴入一樣。

良久,當雷蒙德抬起頭的同時,他從嘴裡吐出了死前的最後一口氣,並且吸入重生後的第一口氣。

雷蒙德清楚地看見凱文的表情:沒有絲毫對他的死而復生的震驚,表情近乎麻木,甚至是絕望。歪著頭,他用左手狠狠地拍了拍腦袋,力道之大,發出了「咚咚咚」的聲響。

隨著雷蒙德的動作,凱文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腕下已經沒有先前那惹眼的皮腕帶了。

察覺到凱文的視線,雷蒙德竟然毫不在意地舉高左手,讓凱文能看得更清楚一點。他的手腕上沒有任何疤痕,只有盤根交錯的青筋。

「我嘗試許多方式殺死自己。」雷蒙德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就好像這該是意料之內的訊息。「我不會死,而疤痕一陣子就會消失。」他還微微抬起下顎,確保凱文能看見下顎灼燒過後的疤痕。

凱文張了張嘴,可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雷蒙德扭曲的臉非常陌生,凱文看不出來那是憤怒、絕望還是怪罪,又或者是猙獰的喜悅。

人類總是會因為「生」而喜悅不是嗎?否則為什麼「求生」會是人的本能?若非本能,當那個男人被活生生拔掉舌頭的時候,他不應該乞求仁慈。

「凱。」雷蒙德終於問道:「你他媽對我的身體做了什麼?」

思緒在混沌的記憶中亂撞,最後於烏雲的間隙中看見一道光。他希望那是太陽的光,而非聖光。聖光要囚禁他,晨曦則會指引他。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3-4-18 16:1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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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19 15: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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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這裡的公立高中有個十一年級夏令營的傳統。這個傳統從哪裡來已經無從得知,不過對於學生和校方而言都是正面的活動,自然而然地延續至今。

凱文十一年級的時候也收到了校方發放的通知單,未成年人必須獲得父母同意,這是法律規定。不過凱文並不打算參加,對母親也僅僅只是告知。母親沒有強迫他,只是平穩地問他:為什麼?

來自托德的騷擾從未停止,但凱文很清楚自己沒有受到影響。每次他上廁所的時候,托德總會剛好錯失時機,要嘛被拉著去運動場,要嘛被老師的廣播叫去教師辦公室;又或者午餐時間,凱文和伊萊恩與格倫在學生食堂用餐時,托德帶著一群人想要找碴,偶爾幾次總會因為經過的老師而作罷。至於剩下的幾次,凱文都能做到全然無視,即使食物被踩在托德腳下。

不想去的理由很簡單,因為無論多麼恰巧,托德還是能找到時機帶給他麻煩。在那冰河流淌的山上發生什麼事會很麻煩,他很清楚班級導師雖然將通知單交給他,但委婉的提醒已經幫他做了決定:那是無關課業的課外活動,凱文不想參加也是合情合理的喔。畢竟,他是亞裔,父母又都是科學家,一定對他的課業要求很嚴格吧?

凱文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母親,只是通知母親自己的決定,並希望她可以支持。母親幾番詢問,最後還是答應了。

兩年後的夏令營輪到雷蒙德了,後者非常興奮,告訴凱文自己的計畫,說他要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面,領著大家走過崎嶇漫長的山路。儘管攻頂至少得要八個小時,但山頂的美景將會讓一切都值得,因為那裡有一個巨大的湖泊,以及蜿蜒而下的冰河。

湖泊冬天的時候會在暴雪中結冰,在夏天時會是個很棒的戲水地點。他會過得很開心,只要唐尼別再試圖無視他就好。他並不傷心也不生氣,雷蒙德只是感到困擾,因為唐尼會讓氣氛很尷尬。

凱文微笑地點頭。

幾天之後,他收到了畢業導師的電話,不怎麼放得下姿態地詢問他,是否能成為夏令營的工作人員。當然是無酬的,原因是因為人手不足。他會不是學生們的領隊,而是後方補給人員。凱文是少數畢業之後還留在小鎮的學生,他可以想像畢業導師是頂著多大的不情願打電話給他的。導師還特地告訴他托德不會參加,要他放心。

「瞧。」老師說:「當年夏令營你不是沒有參加嗎?現在正是個好時機啊。」

凱文原本想也不想就要拒絕,他不會有任何罪惡感,但是腦中卻因為閃過的雷蒙德的畫面而有了遲疑。

於是幾經思索,他答應了。準備工作他只打算做到六十分,這是他對於承諾最低限度的負責。

正如同冬天在這個北方小鎮是主角,夏天在這裡也具有同等的重要性。他們會對冬天嚴陣以待,因為那是足以輾壓人類的嚴酷。他們感激春天的到來,以及接受秋天的提醒,並且在那兩者之中盡情地享受夏天。

在這個小鎮,夏天必須被好好慶祝,最好是持續到秋天來臨前的最後一刻,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夏令營會一直舉辦的原因之一。

夏令營為期三天,第一天他們會花費幾乎一整天的時間健行,挑戰耗時至少八個小時的魔鬼步道。他們得心懷感激,因為這個步道非常難得全面開放。春暖花開之時不行,警惕冬天的秋季不行,暴雪襲來的嚴冬更是會全面封閉,唯有豔陽高照的夏天能保證開放的安全。第一天的晚上他們會在山頂紮營,第二天進行整天的營隊活動——這是所有學生最期待的事,然後第三天一大早,他們得在百般不情願中再度歷經八個小時下山。

出發的前一天,他將這件事告訴了雷蒙德。在那之前,他因為過度的考量而擔心雷蒙德會有所排斥,但顯然這不會是雷蒙德的反應——他欣喜萬分,甚至興奮得跳上跳下。

「真的嗎?凱。真的?你在騙我嗎?」雷蒙德從陽台的另一邊興奮地蹦跳,讓凱文只得提醒他小心別摔下去了。雷蒙德說:「凱,為什麼這麼晚才跟我說?我會興奮地睡不著覺的!」

比想像中還要好的反應讓凱文鬆了一口氣。他讓雷蒙德早點睡,自己也會這麼做。雷蒙德問他為什麼不能一起睡?

「就像以前那樣。」雷蒙德提議。

凱文拒絕了,但還是告訴他:「如果做了惡夢,你還是可以來找我。」

為什麼人會做惡夢呢?又,什麼樣的夢才能被稱為夢魘呢?凱文思考著:例如站在純白的無盡空間內?還是站在眼前是個深淵的懸崖?無論是哪一種,凱文希望雷蒙德都不會夢見。

雷蒙德似乎是個很容易做惡夢的體質,比如他就曾抱怨睡眠癱瘓的經驗。「那是最糟的。」他說:「我情願我和北方殺人魔搏鬥,這也好過意識清醒但無法動彈。」

「這很恐怖嗎?」凱文問他。

他卻只是重複道:「這很糟。比最糟糕還要糟糕。」

不過夏令營前的半夜,凱文房間的門還是被敲響了。清晨通常才是雷蒙德哭鼻子來找凱文的時候,半夜時分很是少見。雷蒙德通常早早九點就會和衣而睡,而凱文則是習慣凌晨過後才入眠,有時候甚至是清晨。

在床上看書的凱文爬了起來,此時雷蒙德已經擅自打開陽台窗戶,一臉蒼白。

他說:「凱,我做了惡夢。」

凱文沒有多問,自然地讓出了床的半邊。是怎麼樣的惡夢呢?凱文也曾問過他,不過雷蒙德從來不說。

這次的雷蒙德異常暴躁,凱文剛放下書,他就撲過來,一雙大手抓住他的腰。

「你要睡了嗎?」雷蒙德勉強地詢問。

見凱文點頭後,雷蒙德便立刻將熄燈,房間內只剩外面透進來的明亮冷光。凱文感覺到自己被翻了半圈,雷蒙德的手勁很大,他認為明天應該會留下瘀青。雷蒙德的額頭貼著凱文的背,這讓凱文想像一下就不禁苦笑,因為雷蒙德長得太快,這樣的姿勢只能委屈他曲起腳。

不過雷蒙德還有結束,在凱文準備數羊的時候,一隻手忽然橫過他的腰,在他的身體沒有反應過來前狠狠收緊!凱文回憶,那真是如同謀殺一樣的力道,當時他以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會被擠出來。

雷蒙德的聲音含糊地從背後傳來,凱文側耳聽了一陣子,只聽見他正呢喃著沒有意義的詞:「Iä……Iä……Iä……」他說得很快,咬著牙關,喀喀作響。凱文可以感覺到他正在發抖,可是收緊的手臂又是這麼暴力,分不清他是恐懼還是憤怒。

凱文試著呼喚他,不過雷蒙德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像沒有聽見一樣。

他似乎擠出「Iä」以外的詞彙,不過試了半天,也只吐出了兩個詞,聽起來也都不像是英文:「vugtlagln vulgtmm……vugtlagln vulgtmm……」說完,雷蒙德才稍微放鬆了下來,唯有手臂執拗地扣住凱文的腰。凱文分心地想:雷蒙德好像恨不得長出八條手臂纏住自己,不讓他逃跑。

雖然很難受,但凱文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凱文沒有做夢,他不會做夢。那不是夢。

清晨的時候,外頭還是黑的,可是雷蒙德卻因為生理時鐘醒來。凱文迷濛之間覺得有什麼搔癢他的臉頰,他的額頭,他的鼻子,他的嘴角,以及他的嘴唇。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見雷蒙德的臉離自己很近,方才的搔癢就是雷蒙德的頭髮。

雷蒙德的頭髮已經很長了。凱文心想。

見到凱文醒來,雷蒙德也沒有因為吵醒他而感到愧咎。他只是漲紅著臉,輕聲地告訴凱文:「回來的時候,我有話想跟你說,凱。」



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早上七點了,母親按照他昨晚的要求特地來叫醒凱文,為的就是不讓他睡過頭。雷蒙德早就不在了,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凱文知道那是因為雷蒙德有早起晨跑的習慣,可是不知怎的,今天的他特別失落。

從集合到上山的時間很緊湊,畢業導師先前在電話裡還特別和他確認體力上沒問題。山路並不難走,蜿蜒曲折但不陡峭,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才需要八個小時的路程。

上山的路途沒有大的問題,這裡的公立高中學生沒有市中心這麼多,加上還有委託旅行團,幾個領隊搭配得宜,八個小時的路雖然不好走,但一路上年輕的學生們都還能說說笑笑。

一開始凱文並沒有刻意行動,直到聽見幾個悄聲的談話。當時凱文才剛畢業一年,很多人認識他。他不動聲色地慢下腳步殿後,好幾次被詢問是否需要幫忙,他都客氣地拒絕了。所幸他的身上只有新鮮的肉,其餘的食材隨著木材、生火工具,以及飲用水等,在前一天用卡車送上去了。

在他們眼裡,凱文看起來弱不禁風,只希望他背包裡新鮮的牛肉不會造成他太大的負擔吧。

一直到抵達山頂之前,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除了中途第三次休息的時候。適時的休息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越接近山頂,哪個學生受傷或暈厥都會很麻煩,沒有人會希望類似的事發生。

第三次休息的地點是一個石階般的平台,鄰近懸崖,下面是磅礡的瀑布,夏天融化的河水正抓緊機會沖刷著所經之處。凱文不用太靠近懸崖便感受到冰涼的水氣,熱氣和疲憊自然而然地消除了大半。許多學生在老師的警告聲中小心地看盡懸崖,有的人只敢遠遠觀望,有的人已經在不遠處坐下休息,有的人甚至把腳伸到懸崖外。

雷蒙德顯然屬於最大膽的幾人之一,他毫不猶豫便衝向懸崖,然後沒有任何心理壓力地坐下,讓腳懸空搖晃。

凱文注意到了唐尼並沒有這麼做,一路上他可以察覺唐尼時不時便會和雷蒙德進行單方面的競爭,例如行走速度、體力,鼓舞同學們等等。若這真是競賽,那兩人不相上下,可惜這並不是,所以在凱文眼裡唐尼顯得很可笑。

在這樣的情況下,唐尼不可能不和凱文做一樣的事,並且享受其他人的追隨。然而,唐尼卻只是漫不經心地在步道旁邊稍作休整,走向懸崖的反而是林恩。林恩長得很高,不過非常瘦小,從細微的動作反應看起來神經非常纖細。

林恩不是喜歡領頭的人,所以凱文對他獨自一人走向懸崖非常印象深刻。凱文盯著雷蒙德,看見後者正準備拍拍屁股起身,旁邊的人對他伸出手了手。此時林恩突然變得著急,大步大步地向前,可惜接近的時候,雷蒙德已經被拉了起來,正緩步遠離懸崖。

林恩突兀地停下腳步,眼神慌亂地看著雷蒙德,直到後者和他對上眼。

「嘿,林恩。」為了不讓氣氛太尷尬,雷蒙德主動說:「你也想去感受瀑布的涼風嗎?那你得注意安全,因為那裡很滑。」

林恩支吾了半天,雷蒙德認為自己不會得到回應便聳肩離去,畢竟林恩總是和唐尼待在一起,或許他也和唐尼一樣並不喜歡他吧。

回到隊伍之前,雷蒙德注意到凱文的目光,兩個人的眼神對上,凱文原先冰冷的表情因此因為慌張而龜裂。雷蒙德對著凱文用力地眨眼,後者沒忍住笑了出來,立刻轉身前往隊伍的最後。

雷蒙德歪著腦袋,直到是因為其他朋友的呼喚而慢慢歸隊。其中一個人搭著他的肩膀問:「你還跟他很好嗎?」

「誰?」

那個人努努嘴:「就是那個亞洲人啊。他叫什麼什麼名字來著?Cheng?」

雷蒙德說:「他的名字是凱文。」他轉了轉肩膀,關節嘎嘎作響,那個人失去平衡,因此也從雷蒙德身上離開。

隊伍繼續前進,凱文依然落在隊伍最後,雷蒙德則是在最前面。小鎮高中的人數不如城市,所以即使是在最後,凱文依然可以將雷蒙德看得很清楚。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雷蒙德開始有意無意地轉頭,好幾次凱文的視線被抓個正著。幾次下來,他已經困窘得不知道該不該再次挪開眼神。雷蒙德對著他眨了眨眼,在他眼神游移的時候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把原本緊繃的凱文逗得忍不住微笑。

凱文一直注意著雷蒙德,以及突然變得非常安靜的唐尼。唐尼漸漸落在隊伍中間,不過看起來還是十分有餘裕,身旁緊跟著面露慘澹的林恩。

好不容易日漸漸西下時,他們終於抵達了山頂入口。入口旁邊有一間廁所,不分男女,沒有洗手臺,沒有沖水設計,就只是個馬桶造型的坑。一群年輕學生忘卻疲憊,在攻頂的最後一哩路飛奔。

終於,他們看見山頂的巨型的湖泊。

即使是在這個季節,靠近山壁的那端還保有冰河景色。湖水非常清澈,可以看見胡底的深藍與綠,十分涼爽,近乎冰冷。他們不可思議地看著湖底的冰,又叫又跳,恨不得立刻下湖游水。

紮營的地方還要再走一段小徑,那裡非常蜿蜒狹窄,寬度只能容納一個人。行走了幾十分鐘之後,他們終於到達了另一個山崖,那是可以俯瞰湖水,將彷彿屬於上帝的美麗森林盡收眼底的高度。不過為了確保安全,紮營處被安排在教師休息的小木屋後面的空地,離懸崖有一段很長的距離,只為了確保沒有人會因為睡相太差而丟了性命。

天色漸晚,他們沒有時間戲水,迅速地紮營與烹調晚餐是最優先任務。

就這樣,這一夜平凡無其地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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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20 15: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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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隔天一整天的活動,凱文全然不感興趣,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小木屋或者樹蔭下。他主要的任務就是食物補給,並且確保學生們不會因為愚蠢的原因而私自離開。

「關於森林的都市傳說?」不過無可避免的,他聽見領隊用誇張的口氣說:「當然有!這裡的冰河、湖泊,森林,一草一木,甚至是空氣,都是屬於主的領域。老人們說尤其是森林覆蓋之地,神聖潔淨,主的使者一直守護著森林。」

受過教育的青少年當然不會真的相信這番話,不過神祕與未知總是吸引著人們。他們引頸傾聽。

「如果你迷路了,不妨虔心祈禱,說不定有機會看見一個人類外型的神聖之物。祂美麗無瑕,行跡難以捉摸,你的祈禱或許會祂選擇從天而降。祂可能會幫助你,也可能會讓你陷入更糟的情況。」

聞言,青少年們一邊咯咯笑著,一邊卻忍不住為了撫平雞皮疙瘩而摩擦手臂。

「為什麼『祂』不會幫助我們呢?」有個男孩舉手。

「或許是因為你經常蹺課吧!」不知道誰這麼回應,引起哄堂大笑。

「不是的。」領隊微笑。「主的使者不行審判。祂的所作所為,全憑個人喜好。」

「不!」這讓另一個男孩氣呼呼地舉手。「不對,不是這樣的,你說錯了!個人喜好?那是人類的情感,主與祂的使者不是這樣的。你不懂上帝,未見其聲,未見其樣,不該妄下定論。」

一番辯論自然是有的,虔誠信仰的青少年沒有從前那麼常見,領隊似乎也沒有料想到會出現這麼直接的反論。

最後,信仰同樣虔誠的老師出來打圓場,說無論如何,只要祈禱就對了。誠心祈禱,一定會有所回應。

虔誠信仰的男孩,讓期待聽見奇異傳說的同學們感到失望,甚至嘲笑他在這個時代還如此盲目。不過男孩不為所動,他隨身攜帶經文,並不會因為他人的隻言片語而動搖。

幾個人大失所望,說的話又酸又冷,領隊連忙開口:「嘿,你們在期待什麼?遇見一個像吸血鬼一樣又強又辣的男人或女人?別幻想了,主的使者是不會成為人類的,他們只能變成人類。想一想,你們和一個披著人形的……東西親熱?噁!這會是你最糟糕的經驗!」

大家又笑了,這種幻想沒有道理,不過卻難以避免地深植中人心中。好像他們真的會在森林的盡頭,碰見從天而降的使者幫助他們,又或者更糟。更糟會是多糟?能是多糟?那可是主的使者呢,仁慈美麗,不是嗎?

和正統信仰相牴觸的話題終止了,雖然如此,也多少算是為接下來的活動炒熱了氣氛。

凱文接過老師硬塞進手裡的薄本,無奈之餘,只能面無表情地將探索日誌分發給學生,途中還要接受青少年的抱怨。「我們不是小孩子了!」他們這麼說。對此,凱文也只能聳肩。

雷蒙德接過的時候來不及和凱文搭話,後者已經迅速地抽身,他只摸到了凱文的手指。凱文的手很小,體溫很低,只要他快些,他的大手就能輕易地包裹,一下子冰涼就會被溫暖取代……老天,他在想什麼!雷蒙德揍了自己一拳,惹得旁邊的女孩瞪大了眼睛。

「雷,你還好嗎?你的臉好紅……」

「哈,當然!」雷蒙德搧了搧臉頰。「我、我只是太熱了!」

「不會中暑了吧……」

「我沒事。」他回答。

在他們像小學生一樣拿著日誌離開隊伍之前,雷蒙德逆向擠開了人群,不顧朋友們的呼喚走近在樹蔭發呆的凱文身邊。

「嘿。」他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喘。「凱?」

凱文回過神,在他繼續說下去前,把自己手中的礦泉水遞給他。

「給你。」凱文說:「小心別中暑了。」

「……呃,凱。謝謝你。不過我其實一直想跟你說……」雷蒙德嚥了嚥口水。

「什麼事?」

「……不要總把我當成小弟弟。」

「怎麼這麼突然。」凱文困惑地笑了。「可是你的年紀確實比我小啊。」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你真的弟弟。你懂我意思吧?」

「當然不是。」凱文不解地笑道:「但,這也沒關係。你就『像是』我的弟弟,即使我們事實上並不是。」

顯然這不是雷蒙德想聽的,凱文的話沒有搔到癢處。

他扭扭捏捏地說:「總之,我們不是兄弟。」

「我們當然不是……但,為什麼?」凱文迷惑地問:「我們一起長大……你和凱利不也是這樣嗎?」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凱利真的就像是……兄弟,大哥哥?我猜?」雷蒙德面對凱文的吃驚說:「但你不是啊,凱。」他窘迫地說:「對我來說,你不是那樣……」

「雷?」凱文不可置信,甚至一時語塞。「我……我一直把你當成弟弟。你就像是……」

就像是最親密的「什麼」還沒想到,雷蒙德已經打斷了凱文的話。

「你才不是我的兄弟。」雷蒙德反而笑出來了。「從來就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說完,不知道是哪句惹到了他,雷蒙德轉身就走。腳步踏得很重,怒氣沖沖的樣子。經過的同學都是笑容一僵,想打的招呼最後吞了回去。

「等……」

凱文愣在原地,宛如晴天霹靂,一時之間無法反應。

自那之後,他對老師交代的話沒有反應,對投以古怪眼神的學生沒有反應,對所有要求通通都沒有反應。

他就這麼以大受打擊的姿態渾渾噩噩地度過一整天。期間老師們乾脆地放棄了,反正他已經是成年人,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起全責,就這麼放任他蹲在小木屋旁的山崖邊。

他凝視著湖水,呆呆地看著一年四季都身姿挺拔的森林。

不是兄弟?咦?不是……兄弟?這是什麼意思?咦?不是……不是嗎?他引以自豪的思考引擎被迫停擺,即使試著歸類分析,拆解句子,可是只要想到「不是」以及「兄弟」,腦袋就會死機,思考沒有任何進度可言。

他就這麼坐在懸崖邊,直到上臂被忽然一扯。

抬起頭,竟然是板著臉的雷蒙德。凱文知道雷蒙德並不擅長這種表情,肯定是故意讓他看見的——想到他就渾身僵硬,彷彿被雷劈中。

「不要離懸崖這麼近。」雷蒙德硬梆梆地說:「很危險。」說完,他立刻鬆手,抿了抿唇,眼神不自在地瞥向一旁。

「……好。」凱文只記得自己回了這句。

雷蒙德的頭髮已經很長了——如果凱文是平時的凱文,肯定會斥責自己為什麼突然思考這麼並沒有急迫性的問題。可是他無法克制:如果再不剪,很快就會超過肩膀了吧——這一點也不重要,為什麼要思考這些呢?他不明白。

不遠處的林恩咬著手指,一臉鐵青,焦躁地不停踱步,眼神直勾勾地看向懸崖的方向。他身邊的唐尼則恰恰相反,比往常都還要來得安靜,面無表情,彷彿事不關己。

很快的,夜再度降臨。

這是待在山上的最後一天了,隔天一大早便要啟程下山,所以夜晚的活動更為豐富而且瘋狂。營火劈哩啪啦,遊戲與談笑聲幾乎沒有停下來過。凱文沒有加入,即使其他老師也加入了遊戲,他依然盡忠職守似地站在懸崖邊,注意不要讓學生太過靠近。

期間好幾次,他都認為雷蒙德要看向自己了,可是還沒開始恐慌,雷蒙德卻只是微微抬起頭,接著便立刻和旁邊的朋友聊了起來,他們連眼神都沒有對上。

這個夜晚比想像中漫長,凱文一直在期待又不期待中失落,直到真的太晚了,老師才催促大家去休息。下山的路看似輕鬆,其實更加需要集中力,體力透支的高中生們一一回去休息。

凱文接了最辛苦的工作:擔任最後一個休息的人,因為他得看著所有學生洗漱完畢,並且乖乖回去睡覺。幸好晚上太過瘋狂,大部分的人都恨不得立刻把頭埋進帳棚裡。

夜深的時候,山頂才終於將安靜還給了神靈、上帝、主,又或者主的使者,隨便哪個都好。

森林重新被死寂籠罩。

凱文瞭望著湖泊,後者並非與懸崖底相連,甚至還有學生抱怨這讓他們無法進行跳水。領隊笑著警告他們:「如果從這裡摔下去,說不定會直接被突起的石頭刺穿喔。」即使那並非尖刺,可是伴隨重力加速度,那樣的石頭也能輕易穿過人類的血肉。人類啊,就是這麼脆弱。

他想起小時候的回憶:雪萊、在河川裡……在州立大學醫院……母親懇求他:請你活下去……

慢慢地,他情不自禁地向下走,最後往湖泊的方向走。

可能只有意識,也可能只是因為他的身體變得很輕而已。又或者,他終於離開了這副軀殼?還是這副軀殼已經隨著他,成為了某種神祕的物質……

他覺得自己似乎成為了鬼魂,遊盪在這座神聖卻恐怖的森林,在每片樹葉上跳躍,在草地上探尋,望向露水中的自己。他被夜空吸引,在星辰間、雲朵中,在星際漫遊,被黑洞吸入……

他比他想像的還要來得動搖,竟不禁算起自己待在這裡的時間。十年、十一年……為什麼沒有離開?為什麼無法離開……他應該要回去的……還在等著他……等……目的……

突然地,雷蒙德的聲音將他的靈魂扯回肉體。

霎時,身體一冷,渾身顫慄,湖水漣漪。

雷……他喃喃。

慢慢地從冰湖浮出,他像鬼影一樣出現在岸邊,水滴拉扯身體的重量非常真實。他沒有離開,還沒有。

聽見的聲音矛盾地既清晰又模糊。那是雷蒙德的聲音,絕對沒錯,他非常肯定。可是雷蒙德說了什麼呢?他想不起來,也沒有聽清。他在湖底,靜靜地下沉、下沉,就像是屍體。清晨時有人會注意到他的失蹤,他們不會找到他,逼不得已,最後只能下山。最後他們會通知警察、消防隊,他會成為下一個失蹤的青少年……直到雷蒙德的聲音喚醒他。

啪、啪、啪,濕潤的裸足在草地上留下清楚的痕跡,他拖著又沉又重的身體前進。

腳應該還在。手呢?手指呢?身體?肩膀?肋骨?臉上的器官擺放正確嗎?鼻子?嘴巴?對了,舌頭在嘴巴裡面。耳朵必須在兩側。眼睛呢?人類有幾隻眼睛呢?三個?不、不,四個?五個?十個?二十個?想不起來了……

明明身體難以掌控,可是他卻在眨眼之間出現在懸崖底旁。

在那裡,他看見了雷蒙德。雷蒙德仰躺著,眼睛睜得很大,看著夜空,上面繁星點點,但今天是新月,冷光不會出現。因為胸腔被宛如倒立的巨大鐘乳石穿過的緣故,雷蒙德的雙手只能垂在身側。鮮血噴出,看起來就像是飛翔中的天使突然被拽下一樣。

那並不是特別尖銳的石頭,所以看起來才會這麼淒慘,骨頭肯定全碎了。

他抬起頭,看見了一張從驚恐轉為恐慌的臉。少年在尖叫之前將手塞進了自己的嘴裡,然後跌跌撞撞地後退,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雷。他呼喚著。不過沒有得到回應。

噢,雷……請你醒醒……嘿,醒醒……

雷,這裡不是睡覺的好地方……你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不是嗎?雷……

情緒是不需要存在的。他一直呼喚著,伸出六根手指去碰雷猙獰的臉,每隻手指上有兩片指甲。

此時沒有人注意到,一道刺眼的光出現在懸崖下。

隔天,雷蒙德腰酸背痛地從帳棚裡爬出,朋友們笑他這個體力怪物終於知道會累了。不過雷蒙德累得連話都說不好,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又指了指腦袋,滿臉困惑,並且不停打呵欠。

這個早晨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林恩昏倒了,有醫護經驗的老師立刻做了簡單的急救。唐尼沒有去關心林恩,他失去了平時的冷靜,一整天都瞪大著眼睛,看著難得落在隊伍最後的雷蒙德。

自那之後,雷蒙德的頭髮長度便再也沒有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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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24 15:3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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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聖誕節的前幾天,兩位警察拿著真假難辨的警官證跑了一整個上午,最後選擇在一家人滿為患的家庭餐廳用餐。

擁有不自然大鬍子的刑警點完餐,等了又等,終於不耐地想要催促另一位係皮嫩肉的警探。不過在那之前,一則突然插播的新聞讓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我還沒有決定。」年輕的警探嘀咕:「為什麼要催促點餐這件事呢?我可以理解其他事情的急迫性,唯獨點餐這件事……」

「閉嘴!」大鬍子刑警低吼道。

年輕的警探終於從菜單中抬起頭,困惑地看著眼前的側臉,那假鬍子已經貼歪了,鬢角的地方比不自然還要不自然,他看不慣,冷不防就「唰」地撕了下來——他做好了被痛罵的準備。什麼偽裝啦、不被人注意到等等等,他覺得這個大鬍子看起來更顯眼啊。

不過,鬍子被摘掉的刑警卻動也不動,只是震驚地看著吧臺上的電視機。

今天早上,這個小鎮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駭人聽聞的事情:第一件,是他們在小鎮的水壩發現了兩具遺體。關於遺體被發現的狀況,新聞播報員說得非常委婉:「根據推測,兩具遺體應該是在極低的溫度下被遺棄,也因此無法斷定死亡時間,難以想像是怎麼辦到的。不過也因此,兩具遺體保存得十分完整。」以及:「根據指認,其中一名便是失蹤將近一年的本鎮高中生:林恩。另一名身分尚且不明,初步確認是年約三十的男子,目前正在與失蹤人口做對比。警方表示,不能男子排除是來自外州。」

警探立刻抽出紙巾,從胸前的口袋拿出原子筆。他在上面簡單地寫下:遺體狀況、死亡原因、林恩、不明男子(三十歲左右)。

接著下一則新聞,就連看起來非常冷靜的警探也愣住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所聞。第二件,則是關於本鎮非常優秀、家境顯赫,父親更是學校董事會的高中生,他名字是唐尼。唐尼是學校橄欖球校隊,成績優異,據說已經有不少大學想要網羅他。根據調查,唐尼在數個禮拜前失蹤,當時搜尋毫無收獲。不幸於今天清晨,國家公園的清掃人員在例行的糞坑清潔中發現了他。毫無疑問,唐尼是被謀殺的。被發現時,他的頭上套著麻布帶,子彈穿過麻布再穿過他的額頭,推測當場斃命。他的手腳有被綑綁的痕跡,後腦杓有傷,判斷是突然遭到襲擊,最後再被一槍殺害。

兩人的臉色鐵青,警探的筆尖刺在紙巾上,藍色的墨水暈開。

「……家人表示,當晚唐尼突然表示自己要出門,這是早就決定好的事,但和誰見面以及地點都不清楚。父親宣稱唐尼一直有半夜和女性友人出門兜風的習慣,當時他並未做他想,因為徹夜未歸已是常事,一切都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唯一些古怪的是,當時唐尼似乎異常興奮,不過唐尼的父親立刻否認了用藥的可能……」

「……該死的。」刑警咬著牙:「不久前剛從那得到線索,現在他就突然死了?真的有這麼巧?」根據唐尼的證言,聖誕節那天只有一個人離開,時間很短,照理來說不可能。但如果那個人……

「威利。」警探低聲地提醒他:「我們得小聲點。」

威爾捏了捏眉頭,盛怒之後疲憊地說:「不是告訴過你,不要用那種方式叫我嗎?紐波特。」

「我對稱呼沒有任何糾結。威利,你想叫我親愛的也沒有問題。」

「閉嘴!我跟你可不是這種關係!」

「你是指哪種關係?你是說晚上的時候在我身上搖——」

威爾差點拿玻璃杯砸向眼前不知羞恥又大嘴巴的男人。

「……太糟糕了。」威爾頭痛地說:「一切都很不對勁——我的老天——你也這麼覺得吧?」

「當然。我不是沒有情感的機器。」紐波特招了招手,迅速地向服務生點了餐:「一份歐姆蛋培根,配菜我選薯餅絲、一份火腿蛋鬆餅,配菜沙拉。噢可以請給我一顆水煮蛋嗎?再來一個馬份蛋糕——天殺的,我最討厭肉桂了——那就巧克力吧。最後再來杯熱咖啡。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糖也不要奶,拜託。」說完他抬起頭。「你呢?威利。」

「……一杯熱茶就好,謝謝。」

「你不吃點什麼嗎?」

「你竟然還吃得下?」威爾瞪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要接下一句:「我不能和你分嗎?」

「噢,威利。你要知道分食是我覺得人類最不該存在的行為——好吧,如果你想吃我的薯餅,我可以分一些給你。」

「只有一些?」威爾咕噥:「讓我變成這種狀態的人可是你。」死不了、又不知道算不算活著。他忿忿不平地想。

「唔?活下來肯定比死掉好吧?」

「那是因為你沒有後遺症!」

「不要計較這麼多了,活下來就是要開開心心地吃飯跟找樂子。」

「你把找到那傢伙當成一種樂子?」

紐波特自覺說錯話,在接過服務生的咖啡之後便立刻啜飲,好讓自己錯過回應的時機。

「我們得找到他。」

「說不定他已經出國逍遙了。」

「不。」威爾斬釘截鐵地道:「不可能。」

「你為什麼可以這麼肯定?」

「他在這裡還有事沒有完成。」

紐波特露出了質疑的表情,又好像覺得很荒謬似地,竟然笑了出來。「你是指那個孩子?都這麼久了,說不定那傢伙都忘了。」

威爾跟他持完全相反的意見:「他正在尋找帶著彩光的使者。」

「目的是什麼?跟那深海的鬼東西有關嗎?」威爾因為他的「鬼東西」而翻了一個白眼。紐波特立刻辯駁:「我都變成這樣了,你不會還要我尊稱那個不知是鬼是怪物還是神的東西吧?」

「是『我們』都變成這樣了。」威爾仰天嘆息,這五十年以來,他已經從驚恐轉為煩躁然後絕望,再到死心了。

「是啊、是啊,我們都已經變成這樣了,為什麼還得當正義的使者?」紐波特支著腦袋。「說實話,其他人怎麼樣我都無所謂。」

「你這樣子還能當警探嗎?」

「我的警探證是假的。順便提醒你一下,親愛的威利,你的也是假的。」

「該死,你最好小聲點,紐波特。」說完,威爾瞪了紐波特一眼。「況且,我和你的狀況可不一樣。我得找到那個傢伙,以及那該死的怪物。」說完,他下意識地用手指搔了搔襯衫衣袖下的皮膚。從剛才到現在,他會時不時重複這樣的動作。

隨著搔刮的動作越來越粗暴,襯衫的布料被拉起,露出一節手腕。僅有一瞬,經過的服務生只是一驚,腦袋第一個念頭閃過對自己的懷疑,隨即是對威爾的同情。最後,為了不被這麼嚴重的皮膚病傳染,服務生連忙加緊腳步離開。

「找到那個怪物又有什麼用?那些追隨怪物的小怪物們,充其量也不過是他的複製品罷了,還是非常劣質的那種。」

「這麼來說,那個怪物也算是我現在的造物主了吧?」威爾嘖了一聲。「那麼至少我得去問問祂,為什麼要把我設計成這樣。」

「造物主?」紐波特抗議:「我可不要那個傢伙成為我的造物主。我情願是那個被漂亮天使擁簇的上帝。」

「如果可以選擇,我會選擇變成這樣?」威爾咕噥:「可惡,為什麼只有我有這種副作用?」

正當威爾癢得幾乎要將衣袖抓破時,紐波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發出「喀」的一聲。

紐波特的指腹、掌心都和外表一樣細皮嫩肉,無論是五十年前還是現在,比起警探,他看起來更像是哪邊不諳世事的富家子弟。可矛盾的是,他的手異常有力,身體改變之後更是,好幾次威爾都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新生的身體讓他想死也死不了。

威爾感覺到手腕的壓力和受力後的緊繃,不過並不痛,只是逼得他將手放在桌上,而不是去抓那時不時會冒出魚鱗的手臂。掌心貼著冰涼的桌面,可是無論多久,桌面的溫度也不會提高,因為他的體溫更低。

冰冷的手相貼著,威爾曾經告訴紐波特,兩個冰塊一樣的肉塊碰撞,就跟和屍體做愛一樣詭異又可笑,毫無意義。不過紐波特不同意。

「你可別再捏斷我的手腕了。」威爾警告他。

「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因為我還不太習慣身體的改變啊。翻舊帳可是不好的行為。」

「我真搞不懂你,紐波特。」威爾說:「你似乎對這詛咒般的轉變沒有任何的抗拒。」

「我沒想過永生,也不認為這樣的身體可以帶來什麼好處。不過,同樣的,我也找不到絕望的理由。世界上的謎團不會消失,我不會感到無趣。瞧,我們眼前不就是有個巨大又醜惡的謎團嗎?」

威爾很清楚自己想要厲聲斥責紐波特:憑什麼垂死的紐波特在重生之餘,要將只剩半口氣的他從地獄中拉回,讓永遠也不可能上天堂的他再次睜開眼。

「你非常古怪。」威爾評價他。

「這是從人類繼承而來的特點。謝謝誇獎。」

紐波特想起威爾還鑲嵌在自己體內時的狀況。將威爾從身體中分離,這絕對是他此生中經歷過最奇妙的事情。如果有機會,他還真想再體驗一次。

打從睜開眼睛那刻,他便和威爾一直交融在一起,不分你我。那時的他非常疲憊,痛苦的短眠清醒後,他看見了滿地的古怪液體與屍體,還是以同心圓的方式排列——現在的他大概會誤以為,那是一群年輕人群交之後的場景吧。

他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活下去。難道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和某個不知名的邪惡力量做了交易?他聽見一個聲音:往上、往上、往上。他彷彿身處地獄,掙扎地往上,每一步都是錐心的痛,這好似通往天堂的必經之路。

當他走出那奇怪的地下室時,他看見了外頭天空的黑幕。上面沒有一點星辰,新月隱匿在其中,一點光也沒有。這就是天堂?這就是他的天堂?

「為什麼不讓我乾脆就這麼死了?」他聽見威爾這麼問他,語氣平靜。

「你想聽實話?」

「我不想——但還是請你誠實。」

紐波特微笑:「因為,我可不能讓你下地獄啊。親愛的威利,經文不是這麼說的嗎?淫亂的、親男色的,都不能承受神的國度。」

「那還真是謝謝你了。」

威爾感覺自己的手掌被翻了過來,在他收緊手指之前,紐波特的手指先鳩佔鵲巢。他感覺到掌心一開始先被修剪得宜的指甲輕輕地打圈,奇異的麻癢和往常一樣直鑽腦門。紐波特喜歡這麼對待他。接著,掌心的打轉成了搔刮,力道也越來越明確。

「況且。」

「……什麼?」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也太寂寞了。」

「咕嚕」,喉結上下滾動,分不清楚到底是誰嚥下口水,誰又覬覦誰。

直到隔壁桌的客人站起,用一種奇怪、排斥、噁心,十分困惑的眼神瞥了一眼,威爾才把紐波特的手打掉。

「注意點,沒有人想看兩個男人搞在一起。」

紐波特笑著說:「人類是一種很善變的動物,他們脾氣古怪,喜好無常。說不定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後,人類之中會出現一群喜歡看男人們搞在一起的傢伙。誰知道呢?」

「閉嘴。」威爾將自己的手捏緊,盡量不要和紐波特對上眼睛。「謬論、愚言。不可與男人苟合,像——像——」他張了張嘴,像什麼?

這本是可憎惡的。這本是可恥的。與男人苟合,像……

他忽然想不起來了。

「像什麼來著……」

紐波特聳了聳肩。「想不起來就代表那不是很重要的事吧。」

是這樣嗎?似乎是父親告訴他的,他一直牢記在腦海,從沒想過會忘記,即使每次背誦都如被火灼燒那樣噁心痛苦。他從前總無意識地呢喃,同時想像著死後的地獄世界。

威爾本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忘記,但此刻腦袋卻是一片空白。

紐波特微笑,彈了一下手指。

「不是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嗎?時間是萬能的解藥。」

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是這樣的……

若真是如此,那個考慮下一個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年,似乎也不個太糟糕的點子。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紐波特突然道:「我已經待膩這裡了。等這裡結束了,我想搬去東岸——我決定了!」說著說著,他的眼睛竟亮了起來。「我們搬去東岸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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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發表於 2023-4-25 15:3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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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今天對凱文一家也不是太好受的一天。

「媽咪。」卡蘿爾難得用這麼撒嬌的口氣對母親說話:「我今天可以請假嗎?」

滿臉愁容的蔡女士卻一口回絕:「不行。」

「為什麼?」

「卡蘿爾——我希望你能去學校。」

卡蘿爾癟著嘴。「可是我擔心凱文。」

「輪不到你來擔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樓上走下來的雪萊毫不留情:「快點上車,今天媽會用我的車載你去學校。」

卡蘿爾有千言萬語,但是看到雪萊就縮了。儘管滿臉的不情願,她還是只能把話吞下去。幾次眼神交流無果之後,她終於放棄說服母親,垂著腦袋往外走。

今天的她將會乘坐少見金龜車上學,不過因為那是雪萊的車,所以她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你車子的保養,應該明天就可以完成。」雪萊又接著對母親說:「不要擔心,我今天會照顧他。」

蔡女士的臉色依然不太好,因為憂慮而慘白,又因為恐懼而發青。她的嘴唇不自覺地顫抖,雪萊看了眼在門口磨蹭的卡蘿爾後,便立刻做出了一個阻止的手勢。

「卡蘿爾上學快要遲到了。」雪萊說得很大聲,在卡蘿爾望過來時還不忘狠狠瞪了她一眼。「是誰在學期之後還要補考的?」

這踩到了卡蘿爾的痛處,臉頰一熱,眼眶也紅了一圈,踱著腳便匆匆地往外跑,一古腦地鑽進副駕駛座生悶氣。雪萊就如科學家父母那樣優秀,凱文數字上的成績雖然不如雪萊,但誰都知道他腦袋很好。卡蘿爾絕望地認為自己是被領養的,因為她腦袋差,反應慢,誰也不如。

蔡女士嘆了一口氣。「不要對卡蘿爾這麼壞,雪萊。」

「我只是說出事實罷了。」

「她會很傷心的。」

「我敢打賭她絕對在車內流淚。」

「噢,雪萊……」

「好了,蔡女士。」雪萊強硬地打斷兩人的對話:「與其擔心凱文,不如去安慰卡蘿爾,然後載她去上學,並且在那之後專注於你的研究。」

「可是……」

「我們現在誰都改變不了狀況,這是事實。」雪萊的口氣因為極端的理性而顯得冷淡。「我不認為你留下來,又或者我們一起留下來會有任何幫助。」

蔡女士最後還是妥協了。她接過雪萊的鑰匙,臉色青白相接,不知道誰比誰強些。

「雪萊……」

「我希望這是你今天出門前最後的囑咐,蔡女士。」

「雪萊。」蔡女士握住長女的手,並且鄭重地說:「千萬不能讓凱文踏出家門。」她咬著牙:「一步也不行。」

一直以來,雪萊都不是個喜怒於形色的人。她是長女,比凱文接收更多關於迫切思考有多麼重要的觀念。對於冷靜思考她自有心得,兩人的唯一差別只有個性。可蔡女士的這一席話,卻讓她的臉頰無法克制地抽動。

「雪萊?」蔡女士的手勁大了些。「答應我。你會答應我吧?」

母親的臉靠得太近,雪萊想要後退,但是蔡女士的手勁卻大得不像是普通的中年婦女。她能清楚地看見母親眼睛下的黑青、眼白的血絲,以及那被憂慮和恐懼侵蝕的眼珠。普通的母親需要經歷這麼大的痛苦嗎?

兩人就這麼僵持,母親好像幾乎要哭出來一樣。

良久,雪萊終於開口:「媽。」她說:「卡蘿爾快遲到了——你也是。」

蔡女士慢慢地鬆開手,嘆了一口氣。

「雪萊,那個時候……」

「你沒有時間了。我們可不想卡蘿爾遲到,對吧?」

蔡女士說不下去,只能輕輕地點了點頭。

在離開前,她低聲地說:「雪萊,這不是你的錯。如果真的要說,或許是我……是我……」

「如果不是我的,自然也不是你的。」雪萊露出不耐,還替母親開了門。「好了,傍晚見。爸會去接卡蘿爾,你今天可以在實驗室待久一點……或者早點回來。」

送走了母親,雪萊在樓下稍作思考了,過了幾分鐘才利落地轉身上樓。

通往二樓的樓梯很陰暗,那是因為今天早上誰都沒有心思將客廳的窗簾拉開。父親滿臉愁容,早餐也沒吃就出門了。除此之外,這陣子察覺到異常的卡蘿爾也非常焦躁,總是想趁著其他人不注意闖入凱文房間。

直到有一次雪萊惡狠狠地告誡她,如果她敢這麼做,即使只剩一個學期,雪萊也會立刻就把卡蘿爾送到偏遠的寄宿學校。

卡蘿爾哭了出來,一邊說不要,一邊問:「凱文究竟怎麼了?」她只見過凱文這樣兩次。第一次是高中畢業的前夕,第二次則是現在。不得已,雪萊給了卡蘿爾一個精神疾病的名字。卡蘿爾雖然震驚,但終於不再試著闖入凱文房間。

走到凱文房間前,雪萊冷靜地從口袋拿出鑰匙,側耳傾聽,確定裡面沒有聲響才緩緩地轉動鑰匙。鑰匙孔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雪萊看見了床鋪的隆起,似乎是有人用被單將自己縝密地包裹。

進門後,她立刻迅速無聲地關上門,並且落下了鎖。

雪萊並不恐懼,但腳步刻意放得很輕,好像被褥裡頭是隻容易受驚的小動物。她拉來書桌的椅子到床邊,然後一屁股坐下。

傾身,她將手肘放在大腿上。眼前的被褥鼓起,異常巨大,緩慢起伏。

「凱文。」她的聲音並沒有難得溫柔,反而因為毫無起伏而顯得冷酷。「凱文,你要這樣到什麼時候?」雪萊就像在問:「這個計畫的期限是什麼」一樣。

可惜,隆起並沒有聲音回應,只是維持著過於綿長的起伏。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雪萊冷冷地解釋:「太久了。比高中那時還久。卡蘿爾雖然是個笨蛋,但現在已經是極限。」

沒有回應。

「凱文……」她低聲地問:「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你不能一直保持沉默,這對事情沒有幫助。你讓蔡女士非常煎熬。」她頓了頓。「你讓她後悔,讓她困惑,讓她充滿罪惡感。你讓她無助絕望。」

沒有任何回應,起伏速度依然一致,置若罔聞。

雪萊定定地看著眼前宛如被褥怪物的東西,一瞬間,她好像又看見那個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面,嚷著帶上他的小弟弟。

「還是說。」雪萊鯁了一下,臉部肌肉因此抽搐。「你恨著我?」

單看字面,常理來說雪萊應當充滿悲傷,又或者是受到指責的憤怒。但她並不是這樣,既不如母親那樣憂愁,也沒有卡蘿爾被百般拒之門外的不愉快。最多,雪萊也只有異常單調的罪惡感。

這次棉被下終於有了反應,穩定的起伏被打斷,開始毫無規律可言地蠕動著。

一滴熱汗從臉頰滑下,雪萊伸手抹了抹。嚴冬下的室內開著暖氣,通常他們只會穿一件單薄的衣服,雪萊甚至選擇了冬天的短袖上衣,但凱文的房間卻熱得非比尋常。

「我沒有忘記當年的事。」雪萊說:「你呢?你還記得嗎?」

終於,被褥下傳來聲音。聲音嘶啞,比父親的嗓子還要低沉,雪萊覺得自己的胸腔似乎都為之震動。

忘記。」他這麼說。

「呵。我想也是。」

蠕動越發躁動,雪萊以為會聽見怒氣,可是「凱文」的聲音卻依然難有抑揚頓挫。

「那是我記得。」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忘不了,母親忘不了,父親亦然。」雪萊慢慢地直起背,往後一倒,以慵懶的姿勢靠在椅背上。她從口袋拿出一包菸,隨意地搖了兩下,張口咬出最長的那根。她沒有立即點燃,只是又將菸夾在手指。「那是一場惡夢,但又像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奇蹟。」

蠕動又趨於緩和,恢復了方才的規律。

雪萊在思考,她不停思考,她從不停下思考。思考、思考,人類必須保持思考才能前進,放棄思考的瞬間便註定走向滅亡,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她似乎在考慮著什麼,手支著下巴,手指不停漫不經心地摸著嘴唇。

然後,彷彿是下定決心,雪萊淺淺地嘆了一口氣。

「以前的你,是個非常調皮的孩子。」她的口吻乍聽之下非常冷淡,但好處是撇除了情緒化的可能,雪萊就像是個歷史的敘述者,一字一句都充滿可信度。「舉例來說,每當母親忙得暈頭轉向,既要工作又要負責全家的家務時,你總會纏著她,不順你意便哇哇大哭。因為你是男孩,父親也總是寵著你,對你寄予厚望,甚至以他們最熟悉的語言,給了你另一個名字:凱。那個時候我並不喜歡你,因為你不必做什麼便能得到寵愛、期待,這讓我難以理解,太不公平了。正是因為這樣,即使時光倒流,那時的我還是會拋下你。」摸著下唇的食指忽然停下,最後死死地按著嘴角。「現在的我能夠理解,因為你太寂寞了。那個時候雷蒙德‧柴爾斯還沒有搬來,你總是獨自一人,而我卻在學校中交到了幾個朋友。這裡的冬天太過嚴酷,『眷顧的洞』聽起來真是諷刺。也因為如此,夏天是多麼珍貴而且稍縱即逝,每個孩子都不會想錯過,包括你。父母忙於工作,萬千寵愛卻依然無法避免失落時刻的你,自然會緊緊跟在我的屁股後面。」

那天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她和一個女孩與一群男孩踏上前往探險的路。她雖然是唯一的亞裔,但那個年紀的孩子還沒有意識到膚色可以是多分明的壁壘。他們拿著釣竿,三兩成群往森林裡走。那時雷蒙德還沒有買下那塊私人土地,也因此他們有幸前往某條小溪。

「我早就發現你了,只是為了不被嘲笑而裝做不知道。我那時覺得你多愚蠢,不過四五歲的年紀,怎麼可能跟得上我們的腳步?可你就是不願意放棄,摔倒了好幾次還是不屈不撓地跟上,我當時想:如果你在森林裡迷路永遠不回來那該有多好。」香煙在雪萊手指間跳躍的速度越來越快。「那條小溪……據說是那座山上的冰河流下來的,存在已有幾千年的時間,只有夏天的時候才會完全融化。你的突然出現讓我很羞恥,因為你總是喜歡用父母偏愛的名字自稱,而非他們可以理解的『凱文』。他們將你視為怪胎,我則將你視為恥辱。我討厭你,嫉妒你,看著你被他們推倒在溪裡。」

那時其中一個女孩拉住她的手說:走吧,不要管那些男孩啦!說完,她便被一步步帶離小溪,那時鄰近黃昏,他們都餓了。她已經記不得自己為什麼會停下腳步,不管那個在班上有超高人氣的女孩怎麼拉她,她都遲疑地在不遠處徘徊。她只能看見班上男孩因為興奮而晃動的腦袋,他們揮舞著雙手,正興奮踩踏。

他們是不是太過分了?女孩不安地問她。

「『我不知道』,我這麼回答她。過了或許只有幾秒鐘、幾分鐘,我聽見男孩們從興奮的訕笑變成驚慌。當我甩開女孩的手跑過去的時,他們撞開我,踉踉蹌蹌地離開。」她還記得當時男孩們大喊:不是我的錯!「當我趕到的時候,只看見凱文躺在水底。走近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張開,像是一條死魚。」

從頭到尾,雪萊的聲音沒有一點顫慄、斷續,毫無上揚下抑的語調,讓她成為最稱職的敘述者。

「將凱文拉上岸之後,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凱文動也不動,唯有那張眼睛睜得很大。父親喜歡吃魚頭,就連魚眼睛也不放過。我當時想:凱文真像一條魚。」雪萊停了下來,咬了咬香煙嘴,不過還是沒有摸出打火機的意思。「我什麼也做不了,當然也不知道什麼是人工呼吸。等到那個女孩哭著帶來大人時,凱文已經非常冰冷了。救護車上,凱文被大人用單手按壓胸部,我清楚地聽見在肋骨被壓斷的聲音。凱文很怕痛,小擦傷就會大哭,但此時卻毫無反應。我想告訴他們停止,不要做無謂的事,停車、停車。停下。可是,我沒有說出口。」

那是父母工作的大學附屬醫院,雪萊很清楚自己還活著、還能呼吸,所以她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凱文,她難以想像父母知道時會是什麼反應。

「我站在原地……某棵樹下,躲在樹後面。他們推著凱文進去,無暇關心我。我的感受並不重要。事實是:我動彈不得。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旁邊窗戶傳來嘈雜聲。」

有什麼破裂了。破碎的聲音。尋聲望去,她看見母親推開研究室的門,一邊尖叫,一邊跌跌撞撞地向前跑,過了幾秒鐘,另一個研究室的父親也跟上。

「也就是在此時,我看見了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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