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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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處刑者(尾聲)[PG-13](驗屍官與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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賾流 發表於 2018-6-28 11:3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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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奇幻架空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故事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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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8 11:3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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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Chapter.1 黑色紳士的幻想 (上)

楔子


Veci criteriumesse id ipum fecisse.」少年以尚未變聲的清脆嗓音讀出這句拉丁文。

「很好,翻譯成英語。」一頭銀髮的老人坐在書桌後,桌上放了杯豔紅如血的葡萄酒,壁鐘顯示此時是深夜三點。

「真理的標準就是將該真理本身製造出來。這是義大利哲學家維科的話。」黑髮黑眼的十二歲少年有張溫柔無害的亞洲臉孔,使他看起來更加嬌嫩精緻,有時幾乎讓人誤會奧古斯都是個女孩。

「這句話也是『轉化與真理協會』的入會誓言,仔細咀嚼,你會發現非常有趣。」既是監護人也是導師的老貴族為名喚奧古斯都的少年授課,少年習以為常地直視老人深紅色的眼眸。

「噢,你是指魔法師協會嗎?街上的人都這樣說,我覺得這個詞兒還比較好懂,我可不管有不有趣,魔法和我沒關係,我想學些更實用的本領。」奧古斯都聳肩。

「作為一個『紳士』,倘若你的舌頭無法優雅地鼓動古老語言,可是無法獲得高級貴族的賞識,當作手套和領巾一樣記住這些無用文句,隨身塞在口袋裡吧!我的小男孩。」老人按著放在桌面上的藤條,照例錯一題打一下。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多學一點也無妨。」少年表現出早熟的通情達理,繼續朗誦考卷上的句子。

藤條打在手背時,他哼也不哼,只挨了一下,輕輕鬆鬆。

「我希望你出人頭地,奧古斯都,好學生可不能鬆懈大意。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樣,凡事只能靠自己了。」老人語重心長的說。

「當然,奧汀爵士。謝謝你收留一介孤兒的我。」

※※※

天色漸亮,曙光還未到來,奧古斯都坐在窗台上百般聊賴地把玩著匕首,忽而隨意擲出,命中牆上的肖像畫,刀刃尖端因力量不足只沒入了一點,在目標上停留沒幾秒就掉落在地。

藤條的後遺症害他現在使勁不太順利。少年抓抓鳥窩般的黑髮,穿過一團亂的客廳,抓起燭臺往樓上走去,遠離疑似飄出有害氣味的廚房。

碗盤一星期沒洗了,該去買新的肥皂,髒衣服已經累積三天的份量。監護人的莊園真漂亮,奧汀爵士不只一次邀他搬進莊園,凡事都有傭人打理,但奧古斯都還是決定住在父親給他的唯一遺產中。

腳下一絆,奧古斯都摔下樓梯跌了個四腳朝天,慶幸自己沒摔斷脖子的同時,蠟燭熄滅了,摸索一會兒才發現罪魁禍首是他不知何時隨手丟在臺階上的襯衣。

小孩子要一個人生活真不容易呀!少年摸摸痛得厲害的背這樣想。

他索性坐在樓梯上,靠著斑駁的壁紙諦聽滴答滴答的漏水聲。

幸好,每天都有豐富食物吃的他很快就會長大了,之後賺錢修理房子不在話下。

時鐘停了好幾天,整點不再發出聲響,老公寓靜得就像一座上鎖的鳥籠。

「倘若真的是座籠子也不錯,起碼怪物無法闖進來。」黑髮少年喃喃自語。

還是把抽屜裡的家族聖經拿出來避邪比較妥當,雖然奧古斯都從來都不習慣向上帝祈禱,但他聽說城市中有些怪物最喜歡荒廢老房子和小孩的肉。

Vis力量,Potestas潛能,Sapo……肥皂,買肥皂比較重要……果然洗碗還是很討厭……

奧古斯都被睡意填滿的腦袋仍掙扎著沒有肥皂就不用洗碗,但缺乏乾淨的碗吃東西不方便的矛盾難題。

Chapter.1 黑色紳士的幻想 (上)


二十三世紀初,人類艱苦地適應災難頻繁的時代,世界各地留下許多荒野廢墟,居民紛紛往城市靠攏,因高昂關稅與海盜肆虐導致境外交通困難,核心都市蔚為風行。

醫學研究證明,人類繁衍能力比起戰前至少退化一半,許多人並非不願生小孩,而是根本喪失性欲,有人說這是移民逃難歷史中過度緊張的影響,也有學者主張人類已經停止進化,物種即將滅絕的徵兆。

對「黑色紳士聯盟」的處刑者奧古斯都來說,這些都是狗屎垃圾,他只關心任務津貼是否準時發放。

每個人都有大大小小不可見人的毛病,奧古斯都是個上進的二十二歲年輕人,儘管工作認真負責,卻飽受幻聽幻影所苦,醫生只會說他一點毛病也沒有。

靈媒告訴奧古斯都他有個守護靈,或是從天界降凡引渡人類靈魂的天使,奧古斯都只能說這個世界上很多人的想像力都挺不錯,但是他們為何不能為自己的話更負責任些?

身邊老是冒出聲音干擾工作,他的職務性質又無法一心二用,奧古斯都只好盡力應付這個幻覺、幽靈、又或者分裂人格的不確定存在。

現在,那傢伙又開始夸夸其談了。

『中性,你覺得會是什麼樣子呢?』幽靈之聲說。

「不男不女吧?」奧古斯都不假思索回答。

『錯了。』

「為什麼?」黑髮青年意思意思捧個場追問下去。

『因為所謂的「中」,不一定具有兩端,用男性與女性這種概念來區分不夠精確。』

「哦,這可真是討厭的詭辯。」

『「中」這個漢字會讓你聯想到什麼。』

「刀子把肉切成兩半?」職業病。奧古斯都微笑,他好歹也會認幾個中國人的文字。

『也就是說中間出現在兩半之內,原來是同一塊東西。所以雌雄同體是人類的共同特質嗎?倘若不是,真正的中性又該以哪些基準來剖分呢?』

「別再浪費時間了,我很忙。」

『中性是──不生不死,不美不醜,不老不少,不善不惡,如果還要再加點噱頭,那就不男不女吧!』幽靈之聲這樣申論著。

「那樣的人類存在嗎?」奧古斯都掏掏耳朵。

『不論哪個時代、哪個地方,都有那樣的人喔!』

奧古斯都還是不懂幽靈之聲忽然開啟這個話題的用意,就算有中性人類,那又干他底事?不好意思他喜歡的是女人,性傾向很正常。

「吹牛。」

『是真的。』

「我不想聽你說話。」

『你非聽不可。』

「請你消失。」

『不要。』

「請你消失。」

奧古斯都把那個聲音稱呼為「朋友」,因為他不想承認另一個人格討厭又噁心,簡直是如影隨形的跟蹤狂。

和不存在的朋友對話又是個他無法控制的壞習慣,明知幽靈之聲不現實,但那道幻影卻又歷歷在目,它的聲音總是在腦海裡呢喃迴響。

曾經發誓一百次要改掉這個壞習慣,每次奇怪幽靈一出現時,奧古斯都又會忍不住和對方對話,久而久之,已經無法認真去改過了。

一模一樣的臉,女人的聲音,身體藏在斗篷裡,沒看見雙腳,但是有影子,就像幽靈之聲興致勃勃挑起的中性話題一樣,缺乏性別,根本不像人類。

例行對話結束。奧古斯都抓抓蓋到眼睛的柔順瀏海鬆了口氣,確定他的表情看起來像正常人。幽靈之聲喜歡誘惑他脫離現實,但是今天的討厭工作非處理不可,目前已經接到第三封電報了。

奧古斯都穿上黑色羊毛西裝外出裝,把窄版領帶繫在漿白豎領上,熟練地打了個半溫莎結,戴著薄而軟的絲織手套,即使是貴族男士中也有許多愛好者的外國品牌,馬車等候多時,但他毫無罪惡感。

手套是為了不留下指紋,同樣也不留下任何人際關係,奧古斯都被載到一處咖啡廳,今天沒半個革命黨人聚集,暗蹄咖啡館顯得特別安靜。

奧古斯都的手杖是特意訂做的象牙鑲金檳榔木,拿起來又重又硬,專門用來打爆一些麻煩傢伙的頭顱,他喜歡到不拿在手上有時候還睡不著覺。

下午三點四十分,懷錶靜止了。又一個讓人頭痛的頻繁異象,和超自然現象相伴多年的奧古斯都只覺得常常要調整齒輪對時很煩。

咖啡廳女老闆遞來委託書,金色緞帶上面繡著黑色字母,誰接下委託,就會看見自己的名字綁在公文上,表示這項任務名花有主,每天暗蹄咖啡館地下室都會發出一摞摞公文,內容無可奉告。

「又是妖怪?真是沒完沒了。」年輕人像河馬一樣張大嘴,冒出長長的呵欠。

「尚待查證,已經有五個女人死亡。」

老闆面無表情,漂亮的女人保持安靜比說話好些,但老闆不是女人,而是看起來像女人的木偶,上等的白橡木。

他們都叫它老闆,如果企圖親吻那冰冷的唇,在得逞之前就會被鋼針刺穿,然後放血做成人乾儲放在閣樓裡。奧古斯都去參觀過標本,極富裝飾價值。

「謀殺?」奧古斯都故意不想說出那個很推理迷的「連續殺人」字眼,這只會瞬間讓他被貼上發燒狂的標籤,降低紳士格調。

「還不確定,沒發現外力造成的傷口,但是身體一部分消失不見了。」木偶老闆面無表情,畢竟她臉上沒有肌肉和皮膚,化妝非常美麗,眼珠是真正的寶石,視線還會追著人跑。

「被害者的情況呢?」青年泛起一抹討好的甜美笑容。

「髮色、眸色、年齡、身材都不固定,唯一的共通點就是都在平凡鄉下學校教書,第一位被害者琳達,四十二歲;六週前被發現陳屍在家中,第二位法狄絲,二十五歲,五週前……」

「好了好了,妳給我的委託書上面都有寫,我已經看過了。」奧古斯都不耐煩地說。

「那麼你應該行動了。」木偶老闆照例不打算與青年調情消遣,無論處刑者賣乖或鬧脾氣都不為所動。

「哎呀呀,一星期一個,這個小鎮教師版的開膛手傑克這麼勤勞按時做功課,今天我大概只能找到屍體而已。」帶著一絲頑皮表情的青年故意前傾,說出那個犯罪界的聖經人物,很可惜這些公家機關的人不懂得幽默感。

木偶老闆依舊不假辭色,奧古斯都摸摸鼻子,拎著外套離開基地,還是把那袋情報文件帶在身上。

「朋友」坐在寬敞的閉式馬車裡,必須工作時奧古斯都最不喜歡那隻幽靈跟在身邊,很容易分心。

不僅馬車夫和傭人看不見這縷幻影,恐怕連路邊小狗小貓也不會對他的朋友產生反應,騷擾他的不明幽靈對外人來說就是一團空氣罷了。

他們在深淵城市「巴黎」裡,自從世界末日徵兆出現以後已經過了兩個世紀,地中海被魔物佔據,大西洋沿岸出現第五條巨大深淵,各國戰爭衝突與結盟都陷入疲憊期,維生資源壟斷在財團手中,新貴族制度因此再度興起,大多數平民回到二十世紀以前的生活模式。

奧古斯都所在的「巴黎」當然不是指舊巴黎市,那是現代邦聯中最大勢力的首府名稱,總之新巴黎的日子情調截然不同,對於第三次世界大戰後才出生的世代,可以毫無罪惡感地生存在這座拼湊諸多異文化的詭麗都市。

青年從送報小童那邊接到警長通知,不出所料,今早又出現新屍體。

通訊管制已經實施十年,雖然聽老一輩人抱怨過人人都有手機電腦可以自在對話的日子,奧古斯都並未覺得不便,黑市還是可以弄到手機和幫派私自架設的線路號碼,地下通訊也很猖獗,但奧古斯都沒幾個可聯絡的朋友,也不想被人任意把握行蹤,他是採取主動的類型。

青年決定專注在當前的案子上。

屍體……也許說受害者比較妥當,對他來說只是脫口而出的單字,再自然不過,難怪青年會被同樣做這行的高貴同伴討厭。

按照組織規矩,奧古斯都得和驗屍官一起行動,但在那之前得先聆聽警長報告。

驗屍官有一定比例由身負名望的葬儀業者擔任,新巴黎市正職法醫永遠人手不足,倘若發現普通屍體,警察往往找來驗屍官開完死亡證明後就通知家屬領回。

當外觀極端不尋常的屍體出現,通常會被視為某種警戒徵兆,同樣不讓一般法醫檢查,以免引發輿論擾亂辦案方向,這時會有名義上是驗屍官,其實也算是同行的人物來接手被害者遺體,只是驗屍官負責屍體,奧古斯都負責凶手。

忘了補充,這次被害人體內缺少的東西是血液,這本來是個羅曼蒂克的命題,但奧古斯都不得不面對失望的命運。

奧古斯都和驗屍官站在地下室不鏽鋼解剖臺邊,觀察到那具蒼白人體並未因為少了百分之八十的血液而變得乾枯,體內反而被不明成分的膠質取代,看起來滑滑嫩嫩。

理論上不會出現的屍體狀況,只能推測凶手不是人類,或者凶手是從事非法人體實驗的犯罪集團,兩種情況都很常見,年輕的處刑者將口罩拉到顎下,忽然很想燒掉那張委託書,又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奧古斯都與驗屍官討論完屍體,轉而搭馬車到巴黎市政府附設圖書館,期間繼續忍受那不存在的朋友喋喋不休,找出在市區生活的女教師名單,資料到手後奧古斯都隨即離開圖書館,找處角落坐下以鋼筆一一剔除資格不合的名字,然後要報童幫他將名單丟回暗蹄咖啡館。

如果一週拋棄一具屍體,凶手或許已經建立了龐大的屍體工廠。推理過程省略,其實也沒有推理的必要,情報蒐集和凶手動向有組織裡的調查員負責,分工合作,多美好的一句話。

三天後,組織分析出行動目標,奧古斯都拿著寫有地址的小紙條,抵達最後一個受害者住的單身宿舍。

奧古斯都既然參加這場盛宴,凶手的獵物就只能用「最後」來形容了,這就是處刑者的作風。

敲門,沒人回應,應該正在忙?

先前說過,他是個勤奮的年輕人,工作是處決罪人,奧古斯都.蘭德爾是某個神祕組織的肅清工具,他既不參與調查也不追緝罪犯,只負責完成目標指令,所謂的工作。

因此奧古斯都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犯罪現場──現在進行式的犯罪現場。

放下道德批判的壞習慣,你會發現這是逮到凶手的最佳方式,也許是得犧牲幾個被害人,坦白說誰在乎呢?這不是他訂的規矩,他只是個小螺絲釘。

房子一片漆黑,二樓傳來一點響動,奧古斯都順著樓梯爬上去探個究竟。

殺人犯手持染血匕首,椅子上綁著一個可憐女人,頭顱無力歪著,胸口染血,黑衣男人站在她身邊。刀鋒在月光中鍍上一層發亮的銀藍,鮮血宛若燃燒火焰。

男人撲向奧古斯都,處刑者擲出一支從咖啡館順手摸來的飛鏢,正中凶手右眼,他發出巨大的哀嚎,奧古斯都握緊手杖瞬間敲上對手太陽穴,男人頭部重重撞擊地面。

第一下會剛好讓人暈眩,第二下失去意識,五下以內就讓犯人腦袋開花,雖然不用做到這麼徹底,奧古斯都也有把握他的技術可以讓對方顱內出血搶救無效。

就這樣,今天他又殺了一個凶手,幹他們這一行的,和人望絕緣。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02:3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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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9 12:3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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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黑色紳士的幻想 (下)

Chapter.1 黑色紳士的幻想 (下)


將手杖擦乾淨,他低頭望了眼那具女屍,屍體忽然張開虛合的眼瞼,眼球不規則地震顫著。

奧古斯都差點尖叫了。

母親說過,女人有很多種;有些用木頭造成,當然也有被刀子刺穿內臟,還能對人眨眼睛的案例,您也覺得一個紳士不應該大驚小怪對吧?

奧古斯都原本以為女人已經徹底死亡,豈料屍體皮膚忽然產生大量皺褶,前額突起如腫瘤,下一秒,額頭裂開血紅縫隙,鑽出一隻巨大雪白的蛾人,彷彿綻放的白薔薇般舒展濡溼鱗翅。

奧古斯都動彈不得,默默看著那頭異形,心中既無恐懼也不興奮,只是有點麻痺,無法具體形容是什麼感覺,他大概怔怔出神了。

後來異形大蛾飛走了,奧古斯都應該採集證據交給驗屍官檢查,但這個構想實踐起來很困難,那張人皮已經融化成黏液,須臾蒸發殆盡。

月亮閃爍著刺眼的光芒,狂風不斷拍打窗帘,年輕的處刑者站在空窗前抬頭仰望夜空。

『你這個偽善者。』無名幽靈在耳朵後對他吐著氣。

「形容不當,我本來就不是好人。」奧古斯都乾脆地否認。

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奧古斯都只是個想在這個瘋狂的時代活得舒服一點的利己主義者。

『騙子。』

只要保持女演員般的風度和傲慢,就能被這個城市的上流貴族看成花枝招展的同類,至少不會被找麻煩。所謂志同道合的傢夥也時常對彼此開火,不管黑白兩道都是如此。

「我只是秉持中性生活美學的巴黎人。」

馬車不會在街角等待太久,要是巡警發現動靜,車伕會毫不猶豫丟下他走人,奧古斯都最後僅是望了那扇窗戶一眼,乾脆俐落從命案房子裡撤退。處理掉凶手後他能做的事情已經沒有了,剩下的意外沒有義務通報,那意味著馬不停蹄的調查報告,說不定還會影響到處刑者目前順利停當的事業。

公務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哲學不管在哪個國家都差不多。

那一晚,管家給她親愛可敬的主人煮了肉湯,加上一塊肥美的香煎鮭魚和上次喝剩一半,別人送的絕版奧波多(Oporto)葡萄酒,奧古斯都心安理得地縮在床上熟睡,像隻被母親翅膀籠罩的絨毛小雞那樣純潔無憂。

充足的食物與睡眠非常重要,後來那幾天深夜處刑者都在幹掘墓的勾當,不是為了盜賣屍體,雖然那也是不錯的外快收入。

這次奇妙屍體與變態凶手組成的事件受害人皆不太引人注目,獨身,平常也沒什麼朋友,學校發起募捐加上公設拍賣所協助遺產快速出清,請葬儀公會利用這筆綜合收入幫司法解剖結束領回來的屍體舉辦了體面的葬禮後,死者們逐漸為大眾遺忘。

帶著鹽和酒,加上一盞瓦斯燈,有了前三次經驗,這次奧古斯都駕輕就熟挖開還很鬆軟的墓穴,再用折疊扳手翹開棺木,奇妙氣味撲鼻而出。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打算把所有被害者都挖出來看看,但自從奧古斯都打開第一具棺材……你也知道,當人看見平常看不見的東西時,那很容易上癮。

墓地裡,黑衣男子撬開棺木,被光芒照亮的蒼白五官與瘦削身體像是銅版畫裡的吸血鬼,斗篷中伸出提著燈的手腕,男人高舉鏟子猶如飢渴的怪物。

棺材裡卻不是雙手交叉於胸前,陷入永眠的美女,而是一大團細長梭形絲繭,讓人聯想到驚悚電影裡的大蜘蛛卵。

奧古斯都戴著雙層手套,用向驗屍官朋友借來的解剖工具小心翼翼剖開那顆大繭。

漂亮地製造切口後,繭中露出女人毫髮無傷的臉孔,屍體已經有些腐爛,散發出一股令人寒毛直豎的氣味。比起爛肉更讓奧古斯都無法忍受的是,肉體像是放在室外多日的果凍,變得半透明並隨時可能崩裂成更加噁心的碎塊。

是人就該活得有人樣,死也死得像是個人,奧古斯都也許保守了點,但他對喪禮有種必須被落實的傳統觀念。

今晚掘墓的結果還是不出意料之外,青年灑上一大把鹽巴,屍體立刻加速融化,若不是聖水剛好用完,又因為偷懶沒繞去大教堂買新的,他不會只用鹽,經驗表示淨鹽這種東西就和酒精一樣,只能稍微消毒心安而已。

接著奧古斯都從背包裡拿出汽油罐,快手快腳地將汽油澆在屍體上,點亮一根火柴,鬆開手指,因為環境潮溼,燃燒情況並不理想,屍體……他是說被害人沒再度醒過來真是幫了大忙。

奧古斯都撐著疲軟身體盡快將墓穴恢復原狀,幸好土壤還很鬆,大致不會露出馬腳,巴黎市的上等墓地早就讓貴族和有錢人家族佔據,這些可憐女人只能葬在偏僻墓園,有的墓地甚至連管理員都沒有。

為何不火化?處刑者很難理解這種近年流行起來的習慣,可能是城市外多了不少怪物,教會一律用火來對付它們。

人們固執地認定,如果親友葬禮和怪物使用同樣葬法有被褻瀆的意味,加上即使本地階級有別,大致而言新巴黎市還是優於其他地區,市民絕大多數喜歡入土為安,有趣的是,這種殯葬觀念似乎也曾在中世紀時流行過,變成疫病傳播的途徑。

至於奧古斯都的死後去路,處刑者早就吩咐邦妮管家,如果他先死請直接將屍體燒乾淨,因為被人瞻仰遺容是件很糗的事情,會來參加葬禮的人也只有職場同事,那些鳥嘴一定蹦不出什麼好話。

奧古斯都拎著工具走回馬車,以處刑者偏纖細的體型來說,他認為自己是個強壯的男人,許多事情一個人單槍匹馬就能成功,不過這一番掘屍還是讓他累得快散架,負責駕車的是女管家,冰冷夜風讓人不得不咬緊牙根。

「哈啾!」處刑者還是忍不住冒出了一個噴嚏。

「邦妮,我好像感冒了。」奧古斯都只能歪在敞篷馬車上奄奄一息抱怨,誰叫他愛自找麻煩,就那樣放著屍體不管,就算生出怪東西也會有別人去處理。

「主人真的很溫柔呢,這樣她們至少有個可以安息的地方,不用變成怪物再被抹殺。」女管家背對著駕車,青年不想開口,以免冷風竄進牙縫凍壞舌頭。

女管家很喜歡自以為是地猜測主人想法,然後裝出一副瞭解對方的樣子,為了討她歡心,以免她拋棄奧古斯都去服務其他出得起更高月薪的貴族,或者在處刑者看來是同義詞的暴發戶——總之她真是個專業的管家,所以青年總是假裝她說得很對。

奧古斯都會在墓地遇到邦妮,其實只是偶然的邂逅,他去找剛去世的父親聊天,順便抱怨蘭德爾先生只留給兒子那棟公寓和塞牙縫都不夠的錢,在墓園小徑上發現有個穿喪服的女人被歹徒襲擊。

襲擊,比較文雅的用語,如果要露骨一點,就是有些男人日思夜想一有機會就想對落單女人做的事兒。

奧古斯都手裡拿著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手杖,可以理直氣壯嘗試殺人的感覺不壞,過程和現在的他解決凶手的習慣差不多,快速,敏捷,要點是精準。

他便是從那時開始建立特定行為模式,這一切本來都應該和紳士風度扯不上邊,雖然奧古斯都的確是個紳士,這是一種頭銜。

女人真是種奇怪的生物,奧古斯都也一直搞不懂邦妮管家的想法,更沒興趣去搞懂。

「小少爺,你的家人呢?」邦妮看著他溫柔地問。

「都死光了。」

「你有好好用餐嗎?」

「沒有。」

少年說他孤獨一人,她便毛遂自薦來照顧奧古斯都,邦妮還表示她原本就在某個貴族家裡當傭人,專職照顧他們這種手腳健全,卻因為腦袋不太正常所以無法自理生活起居的貴族……對不起,後面這些是奧古斯都額外添加的形容。

女人總是需要被拯救,不管怎麼樣,奧古斯都莫名其妙扮演了一次英雄也不算沒撈到好處。

邦妮大概看出這個落魄貴族很窮,只算蘭德爾家原本服務薪水的三折,條件是要給她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那年奧古斯都好像才十六歲?看到食屍鬼還會臉色發白,最可愛的年紀,邦妮大他六歲,現在奧古斯都經常打著呵欠敲爛那些貪吃又發臭的怪物顱骨再去找老爸聊天。

他對管家好得不能再好,簡直就像不乖的弟弟一樣配合了,誰叫奧古斯都直到工作一年後才能付清積欠邦妮的薪水。

好墓地被壟斷和土葬盛行有關,食物充足時生物族群就會擴大,這一點用在食屍鬼上也說得通,靠近教堂還有專門守衛和外牆的優秀墓地和市郊樹林裡的老墓地相比人氣真是天壤之別。

才僅僅十年前,郊區古墓地還是非常優美寧靜的地方,現在會選擇埋在這埋在這裡的除了退役軍人,還有就是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

都是這陣子的夜遊讓青年又回憶起往事。

奧古斯都從落魄少年成為首屈一指的處刑者有段來龍去脈,一個逃獄的連續姦殺犯偏偏選了柳樹絲墓地逃亡藏匿,墓地裡有些適合玩捉迷藏的石室,已經有兩個世紀歷史,是巴黎市文史協會從廢墟搬遷過來的建築古蹟。

本來姦殺犯躲他的,奧古斯都也不會特別干涉,但請注意,奧古斯都生平最痛恨有人認錯他的性別,雖然那時還是少年的他才十六歲,還未變聲,個子也有點……嬌小,不能怪他把殺人犯當食屍鬼打吧?反正看起來都差不多。

當年因為太情緒化了,奧古斯都不慎對那倒楣鬼多打幾下,浪費了一點撤退時間,被追著殺人犯來的祕密警察發現,幸好對方沒告發奧古斯都,反而問他缺不缺工作,就這樣,奧古斯都加入了勢力橫跨各大洲的祕密組織「黑色紳士聯盟」。

奧古斯都和同事混熟以後,彼此交流大家被招攬的緣由,所有人一致認為這個組織應該改名叫「墓地之友」更為貼切。

今晚那幽靈玩意太安分了,加上疲勞過度,害奧古斯都不但失眠,思緒裡還塞滿一堆無意義的垃圾。

那隻飛走的大蛾子。

那些沒成功羽化的繭。

可憐兮兮歪著腦袋的凶手好像說了幾句模糊遺言,雖然處刑者懶得浪費時間傾聽。

哈啾。奧古斯都又打了個噴嚏。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02:3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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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30 12:3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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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驗屍官的憂鬱

Chapter.2 驗屍官的憂鬱


老舊公寓一隅,貼滿雪白磁磚的低矮浴室裡站著一個法國男人,他的個頭很高,必須彎著背才不至於碰到天花板,脊椎骨從他的後腰皮膚上一一突出,顯得骨瘦如柴。

新巴黎市雖然沿襲花都之名,主要語系居然是英語,其次還是德語,叫驗屍官這個世代都是法國人的巴黎市民情何以堪?新都市名由公民投票表決,當初他從父母口中知道家鄉之名勝出時還很得意,因為「舊巴黎」已經永遠消失在地球表面了。

那是被歐陸居民稱為「世界末日」的奇異天災。

大地與海洋毫無預警下陷張裂,像是某個精神失常的神祇拿起災難之刀往這個美麗的藍色星球上惡意劃了好幾下,傷口成了能吸入一切的深淵,其中一條深淵從葡萄牙的里斯本直達巴黎,無數土地與生物被深淵吞進肚子裡,驗屍官的故鄉法蘭西三分之一國土消失無蹤。

已經殘破不堪的世界勢力因此產生巨大變革,歐洲聯盟成立的前五年,尼德蘭根本還沒出生,疲於戰火的殘存人類簽訂世界和平公約,以迴避不同深淵的安全地帶為文明核心致力保全自身。

這是個自掃門前雪的時代。

遠東最有名的無法地帶是臺灣和日本國的九洲,在於西歐就是舊法國,新巴黎市座落於距離西歐的第五深淵,勉勉強強說是安全的後援位置上,號稱是人類文明最後的壁壘。

男人仔細抹上刮鬍膏,自暴自棄地回想這段歷史。

他是難民後代,真可笑,才不過四十年,人們彷彿遺忘深淵降臨的日子有多難過。

父母在他小時候一直耳提面命,詳細到詭異地反覆描述屍體和饑餓,各式各樣的奴隸買賣,那時國界已經失去意義。還有怪物,許許多多的怪物,有些像人,有些是野獸,有些則完全無法形容。

為了新城市的秩序與信仰,現代人類並不承認難民在世界各地目擊怪物的老舊記錄,以集體歇斯底里帶過,但大多數人私底下承認也許有某種生物極度危險,會變形與人類雜處並掠食疏忽大意的獵物。

尼德蘭對著鏡子刮掉鬍渣,看著下垂而有些憂鬱的長眉毛,深深的眼窩和突出的顴骨,嘴唇有些泛紅,眸子顏色很淡,像酒瓶玻璃的灰綠色,加上一頭亂糟糟的褐髮,他從還是孩子時就是這副陰沉的長相。

醫生已經警告他避免加重壓力了,工作技術需要精準度,他這樣增加藥量著實不好,但是一天不吞下七八顆各種用途的藥片,他連走路睡覺都有問題。

二十一世紀末被稱為絕症的憂鬱症,比不上戰爭和天災瘟疫帶走的人命數字,卻變成和感冒一樣常見的頑強精神疾病,一個完全健康的好人難以生存,因為統治城市的貴族崇尚病態美。

男人把刀片貼著眉毛,想了想還是沒有動手,儘管流點血他會比較放鬆。

壓力讓人討厭,偏偏他的工作場所裡到處都是喜歡製造壓力的討厭鬼,還有一個自以為是他朋友,叫作奧古斯都的新巴黎市公民。那張兩顆黑眼珠又圓又大的扁臉,根本就是個娘娘腔,對方居然還是個貴族,因為工作需要,奧古斯都和尼德蘭是雙人搭檔。

尼德蘭目前擔任的職業性質有點像是政府的執法密探,組織代號叫做黑色紳士聯盟,他不知道為何要取這個名字,上個世紀革命活動比煙火還燦爛,導致獨立自治的新巴黎市還是很流行這種搞小圈圈的習俗。

黑色紳士聯盟,顧名思義,成員都是只招收貴族最低頭銜「紳士」以上的人,不過紳士本身也有泛指貴族男性的意思,盡是些可以忝不知恥自稱紳士而不用交代職業,在歐洲聯盟各城市內遊走的閒散傢夥。

尼德蘭出身並非貴族,法國可是最早玩人民革命的元老國,所以他對貴族等於變態的觀念深信不疑。父母曾是外交官,所以他才變成組織內唯一被破格錄用的成員,據說是因為手藝獲得好評。

什麼手藝?當然不是煮菜或泡茶的手藝。

他只要一亢奮就會想解剖東西,除了不碰活人是驗屍官的底線以外,尼德蘭能試的都試過了,問他為何不去當醫生?請看清楚他是喜歡解剖,就和討厭洗盤子是同樣道裡,他不喜歡拆開來還要縫回去,這會讓他精神緊張。

之所以會踏入這一行也是不小心在墓地裡研究屍體搞得太入迷才被聯盟的人發現。

總之他需要一個自我介紹的身分,組織就讓他以某間老牌葬儀社的遠親繼承人名義承辦業務,剛好可以用來處理任務中製造的屍體,附帶工作就是驗屍官。

驗屍官和法醫差別在於,前者沒有對屍體進行解剖的義務,也不能這麼做,只許核發死亡證明,但是他卻可以看見屍體,判斷其中有無可疑之處再向上層報告,算是紳士聯盟主動接收事件的窗口。

最近工作上的事情特別讓人討厭,接手的都是一些黏糊糊的死者,完全喪失尼德蘭最愛的手感。警察那邊又不斷通知他去看一些無聊屍體,他已經快達到極限了。

驗屍官到紳士聯盟固定的聚會場所暗蹄咖啡館喝下午茶,討人厭的奧古斯都竟然也在場。下意識看了一眼那個小男人的手杖,驗屍官馬上轉移目光,逕自喝著黑咖啡。

「唷,尼德蘭。」

聽到男高音的招呼,他將臉孔垂得更低,只差一點就要埋進咖啡杯裡。

「這不是尼德蘭.法蘭德斯,我們誠懇的好葬儀業者嗎?」奧古斯都帶著慣有的高傲表情靠了過來,袖口掛著柳木鍍銀手杖,足踏手工製的有跟短靴,宛若一隻黑色蝴蝶翩然落在尼德蘭的對座。

壓力來源正用虛偽的笑容打招呼。

所有不知好歹的貴族裡,這個名為奧古斯都的黑髮青年讓驗屍官最不想與之相處,徒具紳士頭銜,骨子裡比貴族還貴族目空一切的殺人狂。

兩人原則恰好相反,奧古斯都只向活人下手,對死者還比較溫柔,證據就是他自誇為了保護墓園至少幹掉上千隻食屍鬼。

「奧古斯都,你事情忙完了?」驗屍官勉強回應。

「還沒。」

「嗯。」處刑者嘴角掛著淡淡笑意,尼德蘭有次遠遠瞥到他摸著路人飼養的牧羊犬也是這副表情。

尼德蘭和奧古斯都剛剛認識時,其實很合不來。

紳士放話說要是他夜遊在柳樹絲墓園遇到法國人,他會毫不客氣打爆對方的頭,尼德蘭不甘示弱地表示奧古斯都若先告別人世,他一定會去挖墳,剖開對方那無毛的白嫩肚子。

看到奧古斯都有著嚴重的黑眼圈,驗屍官心情很好,要讓這個殺人殺得心安理得的變態瞭解躁鬱症患者輾轉反側的痛苦簡直對牛彈琴。

他真想在死亡證明書的死因一欄直接簽下奧古斯都.蘭德爾的大名,好讓那些無知民眾知道他們到底和何種危險人物同在巴黎市生活,不過為了賺取昂貴的精神諮詢費用和生活開銷,驗屍官一直忍耐得很客氣。

禮貌這個字眼,只有貴族以外的人來使用才會落實。

「教師狂熱者的屍體,你檢查完了嗎?」奧古斯都迫不及待追問。

「檢查完畢,還沒提出報告。」黑咖啡只剩下一口,忍耐完社交常規允許的最短同桌時間,驗屍官打算就此告辭,今天不是他的日子。

「慢著,我還有事要問。」紳士用一種幼兒特有的頑劣,硬是不讓驗屍官有機會溜走。

「你把屍體放在哪?還有我等不及看報告了。」

尼德蘭眼神古怪地瞥過來,奧古斯都繼續無視。

「我忙的不是只有你的任務結案工作而已。」同樣一身黑衣宛若服喪的驗屍官重重地將杯底一頓。「在下還有其他人的Case,你要看報告按照規矩去填申請單吧!」

「討厭,我們不是好朋友嗎?」奧古斯都勾住這個最後的法國人脖子,如願以償地發現他變得很僵硬。

女演員的風度展開中。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城市的人很討厭格格不入的面孔。

奧古斯都惡意地想,他的亞洲長相大概就像羅馬那座被戰火破壞的「真實之口」,怪物般讓人側目的詭異臉孔,至少這一套對驗屍官很有用。

按照常識來說應該要賄絡對方,但是奧古斯都就是覺得奸笑著往男人身上塞東西的動作很噁心。

「你吃飽了嗎?」驗屍官抬起眼眶深得像兩個黑洞的衰臉,奧古斯都知道這次又是他佔上風。

「當然,剛吃飽。」他哼著蕭邦的即興幻想曲。

黑色紳士聯盟在各個城市都有祕密聚點和手下辦事跑腿的人,但新巴黎分部這種設施又特別多。

尼德蘭驗屍官擁有組織分配給他位在地下的工作室,還建了方便的密道,好讓屍體搬進搬出時擁有足夠隱私,為了就近火化遺體,驗屍小屋與出口通常都設在葬儀社附近。

被組織延攬的大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沒可能親力從事骯髒卻必要的調查程序,他們大多負責上級勢力和資源的協調指派,第一線工作缺乏足夠正式成員分擔,相對就變得很吃重。

落魄紳士和亡國難民搭檔也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宿命。

尼德蘭將奧古斯都引入螺旋狀向下的鐵階梯,兩人都輕車熟路,即使只靠一根蠟燭還是在全然黑暗的走道自在前進,一走入地下,驗屍官就像隻在黃昏甦醒的蝙蝠,覺得空氣清新得令人頭暈目眩。

自稱好朋友的邪惡生物則用比呼吸聲還輕的腳步,跟在驗屍官右後方一步之遙的距離,沒多久就看見工具櫃和滿牆泡著酒精和福馬林的標本罐。

「喔呀,真是迷人的收藏。」黑衣紳士從懷中掏出皮包,正是他從尼德蘭那借來的備用解剖工具,已經仔細清洗消毒過了,奧古斯都用某種貓科動物的直覺猜測,如果沒清乾淨再還他,驗屍官鐵定會前所未有的發作歇斯底里。

雖然佛洛伊德說女人子宮引發歇斯底里,但男人大概也有某個器官會導致這種不自然的精神狀態吧?搞不好尼德蘭本來就是像法國麵包那樣又乾又硬的中年女子,只是包得太緊看不出來。奧古斯都帶著惡意胡思亂想。

「蘭德爾先生,有話請直說。」尼德蘭解開領帶,挽起袖子,換上全套防護衣和頭罩,不管上流社會保留了多先進的科技,這是二十三世紀依舊不改重點的手工行業。

「我又不是專家,等著聽你的報告啊。」紳士文雅地打了個呵欠。

「第五號冰櫃。」兩人合力把屍體放到輪床上,推到解剖檯邊卸下,渾身赤裸的白種男性,頭部傷口已經整理妥當,輪廓還是有點扭曲。

連自衛性傷口都沒有,可想而知這個處刑者的技術又上升了。

胸口大大的Y字傷口已經用粗線縫合,看上去像是刺青般整齊漂亮。

「好針法,有空時能幫我縫個茶壺套嗎?」奧古斯都讚道。

「去你的。為何對佛克薩先生如此注意?」記得這個人是管殺不管埋的冷血分子。

「我想知道他怎麼讓受害女性變成布丁。超能力嗎?還是藥物?或者他身上寄宿了深淵異形?萬一新巴黎被異形滲透,搬家可是很讓人頭痛的。」奧古斯都舔了下嘴唇,帶著消毒氣味的地下室加上冷氣,無法感到愉快的地方。

「檢查過了,沒有符合你希望的條件,只是普通的連續殺人犯,犯罪史很豐富,少年感化院進出三次,紀錄中遭到繼父性侵害,母親無法成為童年時期的保護者,間接釀成佛克薩敵視女性的因素,特別是道貌岸然的女性,可以拿去當教科書範本了。」尼德蘭飛快拆掉傷口縫線一邊口述屍體資料。

「還是不能解釋為何被害者個性背景都是離群索居不受歡迎,以及他如何在短時間內挑選目標並成功作案,如果是長期計劃,之前卻沒發現類似命案。」奧古斯都自言自語。

「為了提高作案成功率,這不是常識嗎?」尼德蘭不以為然。

「如果現在是警察考試我就會這樣作答了,難怪那些白癡警察都找不到凶手。」奧古斯都又打了個呵欠。「如果要提高成功率,找妓女下手不是更快?買春客喜歡的暗巷和地下室要找目擊者更困難,而且屍體都變成那樣,普通凶手會交給我們處理嗎?」

「今晚這具屍體就會轉移給皇家醫療學會的人收藏了,這次不銷毀。如果真的是妖怪,別的專家會抓到尾巴,沒給蘭德爾先生您打出原形還真是遺憾哪!」

如果說哪兒不尋常,大概就是驚人的普通,才會讓其他部門接手,之前的受害者也沒調查出特殊證據,病理解剖時屍體的發泡海綿狀態相當接近細菌感染,卻培養不出任何微生物,稀奇古怪的屍體驗屍官不是沒遇過,中了詛咒變得異常的屍體還要更加不可思議。

「也許是有異形附身在凶手身上,但在你打死他以後就逃走了,只留下軀殼。要不然就是連佛克薩先生自己都不知道本身是潛在能力者,現在也死無對證了。」

奧古斯都坐在人體切片標本下方,聽著驗屍官的推測,一臉索然無味。

第一線的特色,行動優先,不論真相。

畢竟是領公家薪水,任何影響績效的好奇心都是不專業,雖然沒被禁止調查,但本來就有各種環節的分配,是沒那才能的人無法涉足的領域。

尼德蘭認為奧古斯都此舉純粹就是找麻煩,以往更古怪的案件也不見他念念不忘。

「嗯……怎麼說呢?我啊……」年輕紳士言不及義地垂下目光。

奧古斯都只是想弄清楚巨蛾如何誕生而已,他沒向上報告蛾人的事,因為這不是奧古斯都的職責。為何只有第六個被殺死的女人成功羽化了,前五個過了快半個月都還只是顆繭,成體孵化後到底會對新巴黎市造成何種影響?

那隻大蛾又會去吃人或播種嗎?

「你自己看吧,我把他身體打開了。」尼德蘭把染血的解剖刀具放回金屬盤中。

奧古斯都隨意瞥了一眼,男人略顯肥胖的赤裸屍體連性器也一覽無遺,那截醜陋疲軟的小玩意半躲在髒亂的草叢中。

「看來你沒騙我呢。」

「哼,說謊對我有什麼好處?」驗屍官低沉地反諷。

無論如何,後來再也沒有體內多出異常膠狀物但缺乏血液的女性屍體送到尼德蘭手上,驗屍官和黑衣紳士工作繁忙,偶有閒暇也毫無敘舊的興趣。

尼德蘭驗屍官,還是飽受嚴重的躁鬱所苦。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02: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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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1 12: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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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羅德鎮長的祕密

Chapter.3 羅德鎮長的祕密


啜飲一口祁門紅茶,溫熱液體滋潤嘴唇,甘美的芬芳在口內散開,服務著舌頭和口腔黏膜,暖意須臾上升到鼻腔。

又到了陰雨綿綿的冬季,西洋棋桌上放著邦妮管家手製小餅乾,沒有工作時優閒地消磨一整天也不錯,客廳裡另一個存在卻讓奧古斯都的心情頓時像被拋下海面的錨,冒著氣泡一路下沉。

來自利物浦的雷克斯男爵是滿臉陰氣的蒼白英國人,家族在巴黎市以及其自治領上發展貿易業將近一個世紀,屬於新巴黎東南方落地生根的望族之一。

邦妮管家去應門時,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還裝模作樣地行吻手禮,處刑者的住處通常乏人問津,只是年輕單薄得會讓中年婦女主動付出關愛的小主人和二十八歲的女管家一起寧靜居住的老房子。

奧古斯都不認識這個陌生人,也不覺得對方能影響到他,目前能做的就是保持風度傾聽對方喋喋不休地說話,今天邦妮的餅乾烤得有點硬,奧古斯都決定大方地拿去招待客人。

「羅德家族發現年高德劭的老族長居然是戀童癖者,在鄉間隱居處祕密飼養禁臠,方便他淫虐幼童取樂,根據我的私人調查已經有數十人死亡並遭就地掩埋,家族決定向黑色紳士同盟告發契克大人的暴行,請求組織出面解決。」雷克斯男爵咬牙切齒道。

「的確駭人聽聞。稍待我看一下你帶來的資料。」奧古斯都總覺得對方不像是會家醜外揚的類型,這樣大剌剌地討論簡直像在描述一本低俗小說。

羅德鎮本來只是一處荒地,拓荒團長期向牧民收購羊毛,漸漸聚集許多人口,羅德家族也前來置產並建立生產線,又派出專員輔導在地住民改善技術,漸漸形成村落,最後成為一座小鎮,理所當然就由羅德家的人選上鎮長了。

目前羅德家族族長是七十歲的契克.羅德,已經正式退休養老,和平的小鎮鎮長對這位身經百戰的時代角色而言算是體面多過實質的職位,據說契克.羅德也將城鎮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原本羅德家族就是黑色紳士聯盟的贊助者,組織本身也有兩三個成員出身閣下的家族,倘若羅德家族向組織內部告發,我相信上頭會受理,但你卻這麼快就來找我了,真有趣。」奧古斯都托腮道。

黑色紳士聯盟屬於各司其職的精密組織,奧古斯都通常只負責暗殺目標,在其他聯盟成員充分調查和背景支援的前提下獨自行動,並不會和這些幫忙前置善後或打下手的傢夥碰面。

講得極端一點,對方有罪無罪,該不該殺,這不在奧古斯都注意範圍,只是這次雷克斯的委託程式跳太快了,很可能沒經過正式調查。

「您的零敗記錄和行事風格相當理想,蘭德爾先生,我們不確定會是哪位處刑者出馬,只好事先前來致意,小禮物不成敬意。」雷克斯男爵露出難看的笑容。

奧古斯都就是少了點社交天分,瞧瞧,人家做起來多麼拿手。掀開禮盒,今年聖誕節可以買金龍商標的化妝品給邦妮當禮物了。

「我還是得拿到任務指令才能出擊,你懂的,組織規範,不過我會傳達這方面的積極意志。」奧古斯都說。

「那是自然。」

「希望您能理解,我們無論如何都不希望此事曝光的希望,蘭德爾先生。」紳士抽出手帕擦拭了下額角的小水滴。

「你們直接來找我,這樣不符合規矩,處刑者的身分在組織裡雖然不是絕對保密,萬一被外人知道會對我的工作造成困擾。」奧古斯都拿起官腔。

處刑者是工具,黑色紳士聯盟的利器,負責肅清所有被指定要從這個世界上退場的目標人物,但也不是哪個阿貓阿狗都可以拿去作為己用,事實上只有聯盟主席和各分部主任能夠核發使役處刑者的公文。

以往發生過好幾次偽造任務指令的事件,你不會想知道這麼做的人下場如何。

總而言之,奧古斯都的登場往往都是在盛大緊密的行動計劃中,他不喜歡這種私人拜訪。

「這點羅德家族明白,僅此一次下不為例,等您接下任務後,希望你能配合我們,不會給您多添麻煩。」才擦完額角,男爵又臉色怪異地將手帕湊到先前擦過的位置。

奧古斯都表情毫無變化,處刑者的公寓欠缺維修經費,客廳有點霉味還會漏水,公寓主人習慣的座位當然是經過精密計算後的安全點。

「倘若組織同意,我就沒意見,不過一切必須是依照我的安排。」

「那是自然,但請蘭德爾先生低調行事,我方希望舉行正常的葬禮,萬一引起媒體或員警注意就頭痛了。」雷克斯的表情就像談論要買哪支股票或處理叛逆子女在學校引起的小問題。

「視情況而定。」奧古斯都不願意先把話說得太滿,以免到時候綁手綁腳。

「您會發現這並不困難,事實上我們已經備有數個行動方案可供參考,羅德家族悉聽您的需要。」

奧古斯都定定地看著對方,想研究一下男爵是否害怕眼前的公寓主人──黑色紳士聯盟新巴黎分部的首席處刑者(其實總共也才五個),奧古斯都.蘭德爾。

奧古斯都下了結論,男爵的確是害怕,儘管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真無聊。

不可否認的是,無能的人通常有權有勢,所以他們買得起他的服務,而他的確需要實質的報酬,這就是三天後奧古斯都為何會坐在轎車上駛往羅德鎮的理由。

位在瑞士巴塞爾(Basel)附近的羅德鎮緊鄰著德法舊時邊境,天災異變後改道的萊茵河支流淌流而過,居民大多從事放牧,奧古斯都臨行前惡補過的薄弱地理印象只有這些。羅德鎮離自治領實在太遠了,就算搭車快速奔馳也要整整一天,路上聽司機好意介紹,他才知道羅德鎮被許多丘陵沼澤環繞。

雷克斯男爵提供轎車當交通工具,沿途路況糟糕,但坐車還是比畜力快上許多,輪船與火車班次稀少,停靠站同樣遠離羅德鎮,又有容易被記住行蹤的缺點。

羅德鎮生活方式還停留在十九世紀,奧古斯都曾經為了要帶何種消遣品去旅行大傷腦筋,還特地上網去查旅遊資訊,發現那裡相當排外,連旅客都不得任意進入。

現今全球資源短缺的窘境下,羅德家族實力還是足以帶起特定小地方發展,但羅德家族從雷克斯的曾祖父輩開始就是接受去科技化的教育長大,工作歸工作,回到家中就改用原始方式生活,連家電都不用,更別說手機和電腦了。

對一般只想過著便利生活還求之不得的人大概很難想像,但其實這是貴族典型無事忙的習性,奧古斯都決定快點辦完事回家,只帶了一套衣服和牙刷毛巾。

羅德鎮資訊極度封閉,有錢有勢的人要什麼服務辦不到?身處其中,一般人可謂求救無門,居民世代都替羅德家族做事,有種強大又盲目的忠誠。再也沒有比這種小國王式的莊園生活要更讓人腐敗快樂的天堂了,處刑者立刻對那個資本主義代表的富有老貴族契克.羅德興起殺意,一定是個腦滿腸肥的色老頭,光想就噁心。

工作歸工作,奧古斯都可不是會從處決過程中得到快感的變態,能夠休假有錢領也不想勞動,這次還要跑這麼遠冒生命危險從事體力勞動,讓他一開始就很難愉快起來。

「朋友」目前還很安分,幽靈之聲沒出來搗亂真是幫了大忙。

奧古斯都就這樣半睡半醒搖搖晃晃抵達羅德鎮,轎車在鎮內繞一圈後就往郊外駛去,奧古斯都只來得及往建築物瞄上幾眼,普通的鄉間小鎮。

轎車繼續穿過沼澤前進,眼前出現一條結實公路,太好了,不用擔心車子開到半路陷進泥巴裡。

下車後,奧古斯都觀察今晚要過夜的地方,二樓建築附帶一個大陽台,漆成白色的雅致外觀,房子邊有棵高大櫸樹,枝幹彎曲纏繞,在牆壁投下詭異的影子。

羅德家族只將巴賽爾附近的小鎮據點當成度假用途,擁有許多分佈在羅德鎮郊區的房地產,分別由不同家族成員持有,奧古斯都首先來到雷克斯男爵的度假小屋。

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司機想幫遠道而來的貴客提行李,奧古斯都婉拒,逕自拎著手提箱走進客房,窗外遠方的阿爾卑斯山依然聳立,優美風景令人睡意迷漫,須臾薄暮籠罩,燭火有如幽靈的凝視。

第二天就要執行處決了,奧古斯都在雷克斯安排的過夜地點中默默等待。

翌日早晨,在幽靈之聲震耳欲聾的虛幻大笑中,蓄勢待發的處刑者以新造型登場。

羅德家傭人力圖把奧古斯都的外表整理得似模似樣,禁止他調整領口蝴蝶結,根本把這個危險的殺人者當成一隻聽不懂人話的貓。

「很好,這樣應該就可以了。」雷克斯男爵坐在壁爐前說。

「不好意思要請蘭德爾先生遷就計畫變裝,我們打算將您偽裝成某個落魄貴族家的私生子,送入契克大人經營的鄉村學校就讀,用這個理由應該不至讓對方起疑。」

奧古斯都低頭看了看強調純潔的白襯衫,七分褲下露出一截小腿,完全像是該死的愚蠢中學私校生。

「要一個二十二歲的男人扮成小少年,你們不覺得這種計畫太不切實際嗎?」

奧古斯都打算要是對方說這樣很適合就先打爆他的頭。

「東方人的輪廓較看不出年齡。」雷克斯很認真地表示。

這些人所謂的好辦法居然是要處刑者出賣色相,混入淫窟去終結老色魔,並且立刻舉行葬禮。

「你們還真是大費周章啊!」奧古斯都只是隨便說了這句話,雷克斯臉色閃過一絲僵硬。

「總之,很快就會結束了。」雷克斯道。

奧古斯都打了個呵欠,這間房子不適合他的睡癖,早上起來只是做做樣子,其實他根本沒睡著。

「最後,我想確認一件事,」無視那個尾隨不去的幽靈捧著他的臉撫摸,奧古斯都看向雷克斯問:「這是你們羅德家族的全體決定,不會有人倒戈相向幹擾我沒錯吧?」

「是的,蘭德爾先生,請你無須顧慮放手一搏。」對方彬彬有禮但是冷酷地回答。

貴族,新品種的怪物。

處刑者用指腹輕輕按掉嘴角太過諷刺以致不符合社交禮儀的笑意。

順利的話,今天午夜就能喝到邦妮泡的紅茶了。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02: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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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2 21:4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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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快樂的原罪

Chapter.4 快樂的原罪


『羅得對眾人說,我有兩個女兒,還是處女,容我領出來,任憑你們的心願而行;只是這兩個人既然到我舍下,不要向他們作什麼。』幽靈之聲像演員那樣朗誦著聖經中有關於創世紀的篇章。

『來!我們可以叫父親喝酒,與他同寢。這樣,我們好從他存留後裔。』羅得的大女兒對妹妹提議,那時她們的母親因回望所多瑪城毀滅化為一根鹽柱,父親與女兒們狼狽出逃到山上岩穴裡。

『於是,那夜她們又叫父親喝酒,小女兒起來與她父親同寢;她幾時躺下,幾時起來,父親都不知道。』

『這樣,羅得的兩個女兒都從她父親懷了孕。』狂妄古怪的幽靈之聲笑著說。

『真好玩,爸爸用提供兩個女兒的貞操來對天使證明他的忠誠,卻是他的女兒又讓他犯了罪,人啊!再怎麼抗拒誘惑,但會想要抗拒,不就是被誘惑的證據嗎?只是喝個酒就原形畢露了,又不是大腦杏仁核受損,看到椅子也可以產生性慾。』

「那只是故事,你應該去教堂聽神父怎麼解釋。」奧古斯都無聲蠕動嘴唇回答,「每個時代道德觀都不一樣,幹嘛雞婆去管人家的閒事,道德和本能要看情況來分。」

一個真正有德性的人,身邊的人也會彼此影響,如此可知羅得並不是一個好傢夥,否則他的女兒不會用同樣的蠢事來回報他。

不過,聖經故事可能也只是單純在表現一種宿命論,就是某個地方的人必然要墮落,然後必然會被毀滅,留下一個教訓好讓後人警惕。

「亞捫人或是摩押人不可入耶和華的會;他們的子孫雖過十代,也永不可入耶和華的會。(註)」他懶散地扯了一句,好堵住幽靈之聲那喋喋不休的廢話。

「瞧,兩發代價這麼大。」被打扮得很可愛的青年噗嗤笑了出來。

奧古斯都個人對《創世紀》這段故事的看法是,人對近在身邊的禁忌反而會特別鬆懈,若有似無追求著犯戒的可能,因為人類是很脆弱的動物,所以才要用道德倫理自己嚇自己。

可是,有些亂倫行為並不是真正的亂倫。朋友啊,不要急著嘲笑,他在心中對那道幽靈之聲喟歎,奧古斯都知道對方也能接收他的意思。

奧古斯都已經看出幽靈之聲天性刻薄,對誰都沒有真正的同情心。

古代把女人當成財產,現代也有些成年人,把別人家的小孩,或者親生孩子當成自己的所有物,因為是不具獨立人格的資財,當然沒有產生倫理感,也就談不上亂了。

就像奧古斯都也不把凶手當人而看成移動靶是同樣的道裡。

漫長旅途終於劃上句點,馬車抵達羅德家族大屋,契克‧羅德將隱居處改建成鄉村學校,都鐸建築風格的森林別墅共有三層樓高,一半覆滿綠油油爬藤植物的老房子,屋頂漆成磚紅色,正面入口前方是大片刻意整理過的青翠草地,不曾以柵欄圈住,一切看起來單純又美好。

一名約五十歲的中年男子負責扮演奧古斯都監護人,奧古斯應該表現出羞澀不安好符合劇本設定,但是這對年輕的處刑者實在有點困難,畢竟他原本的工作專業並不是賣嬌。

演戲說謊對他雖然司空見慣,但奧古斯都不會設定不拿手的形象自討苦吃,通常他會選擇裝扮成能光明正大拿著武器的無害人士,比如不良於行的青年或者是盲人,扮成十五歲小少年是頭一遭。

穿過走廊,奧古斯都和監護人來到辦公室,一名穿著襯衫長裙的端莊女子現身簽署文件,並和監護人討論名為愛德華的新進孤兒情況,之後兩人愉快地握手告別,奧古斯都就被移交給羅德之家的女教師,她看起來很習慣這種交接,也沒對眼前這個孤兒的真實年齡起疑心。

奧古斯都被帶到一處教室,到此為止還沒看見契克.羅德本人,一個新生不可能直接見到大家長,奧古斯都只能伺機主動出擊。

「你好,愛德華,能叫你愛德嗎?我是蘇珊娜。」女教師端來一杯熱紅茶,放在處刑者面前。

「當然可以,老師。」奧古斯都乖巧點頭,盡量讓聲音顯得稚氣。

「請喝茶呀!不要客氣。」

女人看起來也很正常,不像是性剝削兒童的幫凶,但他早就學會不能以貌取人,自己不就是個經典案例?奧古斯都佯作怕燙,用雙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實則讓茶水流入掌心握著的棉花,雖然很麻煩,但防範未然實已是種本能。

「你是混血兒嗎?好漂亮的眼睛。」蘇珊娜放軟音調問。

奧古斯都知道他這張亞洲臉孔要扮私生子也挺有說服力。

「其他人呢?」他盡量用怯生生的語氣說話。

「其他人?」女教師伸手扶了下眼鏡。

奧古斯都感到一股微妙的不安,女教師蘇珊娜隨即古怪地笑了。

「不就在你後面嗎?」

一雙手赫然抓住處刑者纖細的肩膀,奧古斯都反射性想起身已然太遲,他隨即扭身打算掙脫,女教師則從前方撲過來掐緊奧古斯都喉嚨,手法相當專業,立刻按住他的氣管,稍稍用力就能讓人窒息,接著一群雜亂腳步衝進客廳,奧古斯都被按住全身,連想死命掙扎都辦不到。

被反將一軍了!

奧古斯都終究失去意識。

※※※

沒想到他還能睜開眼睛。

在昏暗房間裡醒來時,奧古斯都一肚子火。

當然,失誤是自己不好,但這和雷克斯的羅德之家報告也差太多了,處刑者祕密擺明外洩,如果契克.羅德希望新到手的男孩乖乖就範,給他下藥已相當足夠,這麼多人一起上,還真是看得起奧古斯都。

還好沒喝那杯茶,否則不知會睡多久。

奧古斯都全身赤裸,僅蓋著一張薄薄的絲質被單,手腳被分開來綁在床上,身體因此拉成大字型,他試著扯了下,絲織物彈性十足,床鋪結構非常堅固,很難徒手撕開束縛,絲帶綁的結也毫無空隙可言。

任人魚肉。

過了不久,穿著絲質睡袍的老人推開房門,端著蠟燭來到床邊,奧古斯都側頭警戒,老人一口白鬚修剪整齊,寬厚肩膀和筆直身形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

此人八九不離十就是他的暗殺目標了。

就奧古斯都所讀過的專業資料裡,戀童癖者通常不會用強暴手法,反而比較喜歡勸誘兒童,因為他們欠缺自信,希望能掌控獵物的身心,當然戀童癖者也會變得狂暴,但通常不會一開始就用強,很微妙地,這類族群會想要建立一種扭曲的愛情關係。

所以現在應該好好考慮,契克.羅德其實不是戀童癖,而是個有異常控制欲和扭曲美學的性掠食者比較說得過去。

這兩者的犯罪傾向雖然都會對孩童,甚至是自己的親生小孩下手,個體危險性卻天差地別,當然也會影響到處刑者如何脫險的緊急對策。

「非常冷靜,孩子。」老人啞著聲音說話了。

「害怕也沒有用。」奧古斯都側著頭老實交代,同時不服輸地盯著對方,契克.羅德從袖子裡拿出一把小刀,刀尖閃著寒光。

「蘭德爾家的小公子,這是遠比你想像得要危險的工作。」

奧古斯都沉默以對,老人割斷綁著他左手的絲繩,把小刀放在枕頭上。奧古斯都忍耐著馬上拿起小刀的慾望,留下武器不代表老人身上沒藏著一把手槍,也許兩把。

「之前我的人失禮了,請著裝好後到走廊右手邊盡頭的門內找我,老年人的膝蓋受不了這麼冰冷的房間。」

語罷,老人點亮臥房原有的蠟燭,拄著拐杖離開。

黑髮青年坐起來為自己鬆綁,衣物整齊摺好放在床邊的地面,奧古斯都馬上穿回衣服,他可沒有光屁股聊天的嗜好。

接著只能夠按照對方的吩咐,先去會面再說,這麼被動還是第一次。

快速自我檢查一遍,身上雖然不見注射痕跡,不能排除已經被灌食藥物的可能,奧古斯都從未有過如此惡劣的心情。

處刑者進入書房,壁爐火焰正熊熊燃燒,老鎮長面前還有一張空靠背椅,奧古斯都在老人視線指引下入座。

「這是怎麼回事?雙重間諜活動,還是想挖角我?我只是個第一線工作者,不會接觸到政府機密。」奧古斯都睜眼說瞎話,其實處刑者知道的祕密和特權是挺多的。

「呵呵,你不怕我只是個有變態嗜好的老人?」契克.羅德端著一杯紅酒說。

「別看我這樣,我對他人的眼神很敏感,羅德先生。」奧古斯都沒好氣地說。

有沒有被意淫還是感覺得出來,畢竟他又不是第一次接觸性犯罪者。

「不過年紀比我小的人我就不清楚了。」

「果然像傳聞中那樣伶牙俐齒啊!」契克.羅德並未被觸怒,只是無所謂地笑了笑。

這隻老狐狸。青年暗罵。

「綁縛你是那些孩子的意思,目的是要檢查你是否暗藏武器,以免我在開口解釋以前就被你暗殺了,閃電處刑者,奧古斯都.蘭德爾,目前紀錄中你只用杖擊處決目標,可是觀察過你的肌肉鍛鍊情況,你最擅長的應該還是徒手搏鬥吧?」

「過獎了。然後呢?老伯伯,我們就只是坐在這邊聽你讚美我的身材嗎?」

契克.羅德搖搖頭,深陷在眼眶中的瞳孔射出銳光。

「我這邊也向黑色紳士聯盟告發雷克斯了,訴狀罪名是羅德家族全體正在自治領境內種植毒品並精鍊販售到歐亞洲。」

聽見他的自白,處刑者忍不住歎了口氣。

「那何必把事情搞那麼迂迴呢?」這些人的家族內鬥不關他的事,黑色紳士聯盟本來就不是正義組織,只是基於關心人類存亡的宗旨由各國政府默許設立的跨國活動集團。

「我已經失勢被軟禁在這座小鎮,他們手上握有我無法輕舉妄動的籌碼,事情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契克.羅德傴僂著背呼吸沉重。

「難怪對方要用性醜聞抹黑你。」奧古斯都盯著壁爐中扭動無常的火焰道。。

「你看起來不太驚訝。」契克.羅德說。

「我習慣按表操課工作,本來就不相信沒合作過的外人,加上羅德家族那些人的道德觀念好得太不自然了,普通都會選擇掩飾吧?」奧古斯都聳聳肩。

「不過任務指令是真的,我只是混口飯吃而已,也沒義務插手你們的恩怨。」

奧古斯都停了停,還是忍不住追問,眼前這個老人擺明了和他的組織狼狽為奸。

「為何是我?」早知道是當誘餌,他百分之百推掉這次的任務。

「最早讓羅德家族擔任黑色紳士聯盟支援者的人就是我,本人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組織成員,這祕密無人知曉,我是負責監督經濟犯罪的幹部。」契克.羅德微笑說。

「但是等我發現組織裡也有雷克斯的人時已經太晚了,這件事一追查會牽扯到歐洲某些王族,要處理也不是一兩個處刑者能解決的任務,必須出動歐洲聯盟在各個城邦都市的守衛軍,調度和任務規劃上都需要時間,一旦洩密後果不堪設想。」

「那是被稱做『曼陀羅』的新型毒品,聽說吸食會讓人產生輪迴般的快感?」奧古斯都也聽過這則都市傳說,只是不知道原來產地這麼近。

「其實還在實驗的新毒品不只一種,雷克斯就是家族裡負責外銷的區域組織首領。我警告過雷克斯的父親再不收手就要向巴黎市政府告發他們,他們之中有人著急了。」老人說。

「羅德先生一死必會興起家族內部鬥爭風暴,誰都想趁機搶上領袖之位主掌毒品生意,如果要把組織犯罪連根拔起,就必須先查出所有地下網路關係,這是你和聯盟上層說好的計畫吧?這場暗殺就是你等待已久的機會,當然要好好利用,至於戀童性醜聞對付你這種有錢有勢的老貴族就是最簡單有力的藉口,普通人都會傾向認為有罪。」奧古斯都連珠砲地吐出分析,就算他處於劣勢,也不想真像個成績不及格的學生,乖乖坐著上課。

「不愧是處刑者……」

「停,不要唬弄我了,羅德先生,為何選上我當誘餌?」

「那是對方的選擇。」

「可是您不會不知道吧?」

「怕說出來你會生氣呢,小夥子。」契克.羅德摩娑著鬍鬚呵呵笑著。

「但我就是想知道。」

「因為我的確喜歡小孩子,其他處刑者不合我的胃口,無法減輕我的戒心,而你的紀錄又是最完美的。」

好吧,這次奧古斯都又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契克.羅德輕笑了一陣,忽然按住胸口狂咳,他咳起來驚天動地,雙肩不住聳動,整個身體彷彿要散架般劇烈搖晃,連處刑者都睜大雙眸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蘇珊娜從聯結門後跑出來攙扶著契克.羅德,熟練地抬起老人上半身餵他喝藥水。

老人嘴角染著鮮紅血跡,湧到口腔的鹹腥液體被他倉促嚥回去了,蘇珊娜服侍著契克.羅德回到座位,在他膝上蓋了條毯子,站在老人旁邊儼然護巢的母雞。

奧古斯都諦聽著羅德鎮長彷彿臨死嘶鳴的可怕呼吸聲,那聲音隨時可能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藥效起了作用,老人看似恢復平靜,狀況也好多了。

契克.羅德歪著頭靠在椅背上,蘇珊娜在他肩膀上墊了小枕頭減輕不適,他用極端疲倦的眼神看著年輕的處刑者,兩人一老一少,儼然生與死的具象化身。

「如你所見,我有病在身,將近十三年的時間都在日本租界療養,等我發現財產被不肖子孫拿去非法投資和抵押給黑道時已經太晚了,他們在深淵附近採集到曼陀羅毒品的種子,拿回自治領種植,研究出精鍊法,還控制兒童運毒販賣。」

那種心情與其說是良善的正義,不如形容為荒謬與羞恥的強烈自覺更接近真相,子孫和親人不但無法傳承契克.羅德的水準,反而迅速墮落得不忍卒睹。

老鎮長希望在臨死之前抹除這個汙點,這樣他才能毫無牽掛地回顧一生,其實就像一個孩子想把他最愛的壞損玩具修好般,是種簡單的執念,但也因為簡單,才顯得如此有力。

「這間私立學校收留了那些逃出來或被救回的孩子,他們大都需要重新教育矯正當初被洗腦的問題和戒毒,因為那些製毒的人同樣吸毒成癮,神智不清時用許多荒淫行為玩弄過被他們買下或劫掠的年幼兒童。我無法將他們送到安全的醫院,首先,連離開這一帶都有問題。」

「羅德鎮裡還被控制的女人和兒童就超過三百人,奧古斯都,你能想像人類文明即將面臨存亡考驗時,還有人做出這種愚蠢行為嗎?偏偏是我的不肖子孫!去看看遠東那裡不分國家的混亂,你就會發現這些醉生夢死的傢夥比豬還不如!」

日本人有種觀念,子孫不肖家長即清理門戶,也是為了不讓名聲蒙羞,契克.羅德長年在遠東養病,自然接觸過這種概念,他得到了一個結論,即使這副身軀殘破不堪,他也要作一切奮鬥來成就某種潔淨的信念,那些日本人稱這種信念為「武士道」。

老人盯著奧古斯都的模樣簡直像是被死亡緊緊纏繞的塑像。

青年開始覺得頭痛了,老人原來是奧古斯都最不擅長的類型,同樣是處刑者的小團體中,就有個年紀很大的成員,每次見面都讓奧古斯都覺得棘手,要對付戀童癖還比較簡單,他對大道理沒興趣,也懶得管地球另一邊發生什麼事。

人啊,一定有不知死活只想要追求官能享受的族群,想要回到蓄奴時代的特權階級,就算明日會被求處吊刑,今天也要奢華享樂的頑強分子,處在這個不知道何時毀滅的世界,奧古斯都不想苛求羅德家族那些投機者。

等等,稍微心算這些年羅德家族不法謀取的暴利,處刑者還是決定見一個打爆一個。

「知道了,現在我先不殺你,反正你那些小孩子也會阻止,我可不想再被扒光一次,你們協商和聯盟的人怎麼處理就好,其他不關我的事。」奧古斯都攤著手說。

平白無故被人耍了一次,作為處刑者執行任務以來,這是第一次組織和凶手都設陷阱讓他往下跳的不愉快經驗,回頭奧古斯都一定要寫信向總部抗議。

「幫我轉移這棟屋子裡的人,蘭德爾,我作為一個病人無法事事兼備,如果被雷克斯發現你沒得手,按照男爵作風必然會準備好事先買通其他殺手的備用方案,他已經失去耐性了,不,雷克斯原本就是個腦袋不夠聰明的孩子。」契克.羅德以指尖搭在眼皮上,蒼涼地嘲笑著。

「喂喂!」聽見老人的指定要求,奧古斯都發出抱怨聲音。

他可不是守護天使!

「當然,對於協助我的人,特別是如此危險的任務,相關的私人報酬,我們成功撤退後,這棟房子隨你挑選。」

「成交!」奧古斯都清脆的答話。

這頭老狐狸,真懂得用金錢奴役貧窮正直的年輕人!

※※※

註:申命記所提到關於這場亂倫所生的後代下場。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02: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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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4 00: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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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 長腳的方舟

Chapter.5 長腳的方舟


由於撤退行動取決於黑色紳士聯盟何時動員,時機必須配合得天衣無縫,這幾日奧古斯都只能藏匿在羅德之家等待,非自願地認識了許多對他有敵意的人。

奧古斯都絞盡腦汁思考如何用目前極度有限的資源,作總數超過三十人的撤退行動。

羅德鎮長收留的孤兒中,只有五人身手還算矯健,大多數人舊傷未癒連跑步都有困難,精神萎靡,過去受虐陰影養成的悲觀性格,藥物濫用的後遺症,還有不得不隔離的狂暴患者。

這不是帶著病人和小鬼在與世隔絕的荒涼鄉下逃難,是和一群不是病到剩半口氣就是要瘋不瘋的怪物在沒有援助和補給的情況下,在原始森林裡胡亂逃竄!

奧古斯都開始後悔這場交易,他是處刑者,不是保母或魔術師,一時間他有股衝動假裝不知道,就這樣把老頭子給暗殺掉然後跳窗走人。

想想而已,別認真。

這會兒,處刑者獨自坐在起居間,既然走不成,只好窮極無聊沙盤推演。前幾天也許羅德家族的人因狀況未明還在觀望,但紙終究包不住火,雷克斯遲早會發現他沒狙擊成功,進而疑心奧古斯都倒戈對方,或者失手遭契克.羅德滅口。

無論何種猜測,正如老狐狸的預料,雷克斯一定會有動作,而這不只是男爵一個人的敵意而已,牽扯到羅德家族龐大的利益關係。

奧古斯都放下茶杯,日前藏在小提琴盒裡的折疊式手杖已經交還,雖然伸縮手杖強度不足,但在杖頭封入水銀,勉強還能作為武器使用,奧古斯都將手杖放在腿邊,閉目養神。

青年身後無聲無息浮現一道人影,下一秒尖銳杖尖毫無預警直指喉頭!

「抱歉,我不喜歡讓人碰到脖子第二次。」

「瓦立克,離開他!快!」

蘇珊娜衝出來攔阻,人影猛然竄離沙發回到她身邊,奧古斯都撇撇嘴,無趣地將杖尖置回地面。

「蘭德爾先生,我正式為之前的無禮道歉,請您不要遷怒我的主人和這裡的人。」

女教師這才確信她第一次會面看見的天真青年,真的是個狠戾殘酷的殺手。

她沒得到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一道聲音悠悠響起。

「保持原來的態度最好,女人,不要試圖建立莫須有的關係。」處刑者泛著彬彬有禮的微笑。

偷襲者穿著緊身皮衣,和羅德之家其他孩子相比更加格格不入,眼睛像是野獸般閃著寒光,瓦立克擋在蘇珊娜之前看似防禦,奧古斯都知道對方更想撲上來大幹一場。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之前誤會您的身分,差點阻礙了主人的救援,我們非常自責。」

「我和羅德先生已經談好協議了,你們只要乖乖聽命即可。」

見他們還是不退下,處刑者有些不耐煩地問:「還有什麼事嗎?」

「你說過是雷克斯委託你來暗殺主人的嗎?」蘇珊娜提到這個名字時聲音有點顫抖。

「沒錯,難不成妳認識他?」奧古斯都挑了挑眉。

女教師臉孔瞬間扭曲,抓著皮衣少年的手用力到發白。

「是的,沒錯……我想我應該認識。他是我血緣上的兄長。」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雷克斯是個貴族,而且他家只有一個獨生子,你們年紀看起來差了將近二十歲。」奧古斯都平淡地描述不合理的地方。

「你不覺得奇怪嗎?」蘇珊娜慘白著臉,嘴唇扭曲著,讓人猜不清她想哭或笑。

「這年頭私生子很常見吧?只是女人通常沒辦法當繼承人,所以一般都是託人監護養大,沒品點的就直接丟棄不理而已。」奧古斯都說。

世界末日,任何搞笑的法律都不罕見,殘留國家個個面臨生養困難的問題,女人能用自然方式繁衍健康的後代,被當成寶貴資產在不同圈子裡輪流交易,租妻司空見慣,男人可能被國家徵召參戰受訓或行蹤不明,權貴的法定繼承人不是有缺陷的男人就是小孩。

無形之中,女性在數百年前好不容易爭取的權力又在現實壓迫下漸漸流失,生活仍然安定的新貴族,為了不落到必須從下層階級尋找婚姻對象的窘境,相當保護門當戶對的女性數量,因此法律也有例外,在沒有兄弟繼承的情況下也可由法院指定女繼承人,就算由男人繼承遺產,對同族女性的扶養義務同樣相當嚴格。

「蘭德爾先生,你說得不錯,我母親的確不是羅德男爵的合法婚姻對象,只是個普通的女僕,可是事情並不是這樣就結束了,我寧可當初他拋棄我,而不是把我養在府邸裡。」蘇珊娜捏緊了裙裾。

「您現在看我大概不會覺得有什麼姿色,但孩提時我時常被打扮得有如公主,為何對一個沒有價值的私生女另眼看待,您這麼聰明應該可以猜測出原因。」

「原來如此,妳是幾歲生下瓦立克的呢?」奧古斯都雙手交叉在胸前問。

「十二歲時懷孕,十三歲就生產了,瓦立克天生有精神缺陷,他是個好孩子,所以請先生不要記恨他,只要你對他好,他就會保護你的。」

蘇珊娜深深呼吸,讓不堪的回憶化為字句。

「雷克斯很恨我,所以在那棟宅子裡他總是會找機會虐待瓦立克,而我們逃不出去,媽媽從小要我認命,我們注定不可能逃到陽光普照的地方,不可思議,我現在已經能平靜地說出那些往事了。」她雙手緊緊交握著。

「前代男爵因為急病過世後,雷克斯繼承爵位和遺產,當時他忙於葬禮和財產交接時,前來處理喪禮的羅德先生發現我和瓦立克的存在,他是個非常和藹好心的紳士,立刻想辦法把我們接出那個家,雷克斯本來想趁父親去世那時將我們滅口,幸好他來不及得逞。」

但是蘇珊娜的母親卻因為長期被毒品控制,後期雷克斯又刻意加重了她的藥量,獲得自由沒多久後就過世了,此後蘇珊娜就一直以契克.羅德雇用的女助理身分陪伴照顧著他,老人病情加重必須前往日本療養時,也一併把這對不幸遭遇亂倫虐待的母子帶向遠東避開雷克斯追殺。

那時羅德鎮長就發現家族內部的犯罪證據,可惜他正處於性命關頭,無暇深入調查,之後病情好不容易穩定,加上漫長的布線與觀察,終於大致清查出整個家族對新型毒品的涉入情況,發現問題已經遠超乎想像,決定向黑色紳士聯盟告發。

期間契克.羅德戰戰兢兢保守祕密,深怕打草驚蛇,以病重隱世的顢頇老人形象高懸在羅德家族的名號陰影中,直到他重新營造祕密勢力並部屬妥當後,本人再度回到羅德鎮擔任鎮長,終於在遲暮之年展開對整個家族的抗爭。

「主人就是我們的上帝,我發誓用生命支持他想做的任何事情,也希望您能明白,他的確是位高貴無私的人物。」蘇珊娜提起羅德族長的表情已超越孺慕之情,化為狂熱的信仰。

「喔。」其實奧古斯都並不在意契克.羅德的形象是否有被洗清,這對他半點好處也沒有,但是他不想浪費力氣評論。

「實際問題是,你們主人希望我把你們毫髮無傷的送出小鎮,就在羅德鎮所有參予非法毒品活動的人被牽制住的關鍵時刻,那時候會爆發火力衝突,對這邊的監視和封鎖就會減弱。」奧古斯都歎了口氣。

「但是我怎麼想都覺得要帶走這一家子是不可能的任務,你們是雷克斯的攻擊目標,他很可能會以挾持羅德鎮長來要脅我們的人,或者殺死契克洩憤也好。」

「這種事情絕不能發生!」蘇珊娜衝口而出喊道。

「我們現在可是深入敵窟,雷克斯沒動手也是因為他深信你們就在他的控制監視中,就算是援軍也不可能大批跳過這群亂黨直接來這裡保護你們撤退,這是親自擔任內應觀察羅德鎮耳目的契克.羅德自身早就清楚的現實限制,他用這種行動繼續扮演一個孤軍奮鬥的老笨蛋,就是為了讓敵人放鬆戒心。」

他目前僅有的逃生計畫假設必須先說動這個等於代替老人在運作羅德之家的女人才能成事,而這個計畫關係到他這次報酬成功入袋或是白忙一場。

以往,一些地方貿易權還是必須靠羅德家族當家的徽印才能通行,契克.羅德就是靠這種殘餘特權交換那些病童的收留權利,當家族其他人已經不打算利用契克.羅德這個充滿榮耀名聲的空殼子掩飾犯罪行為時,羅德鎮長賴以保全的危險平衡也會瞬間消失。

奧古斯都才不想跟著他們當砲灰。

當能出席的人盡量出席後,奧古斯都展示他帶來的無線電通訊裝置。

「何時開始鎮壓,我這邊會收到加密通訊,不排除羅德先生也有這種設備,不過用我的比較省事,以下說明撤退方案。」

「首先,必須放棄集體行動的妄想,我只有一個人,沒辦法分身護衛所有人,而我的專長也不是保護他人。」奧古斯都乾咳了幾聲。

「因此,我要把你們分成五到六個小組,只要開戰訊號一到就往森林內逃,在森林裡散開,越過丘陵躲到沼澤地裡,利用那邊的地勢和濃霧等待救援。」

「這是不可能的,我們這裡還有病人和小孩子!長途跋涉超過四十哩?而且森林裡還有野獸!」蘇珊娜抗議。

「聽我說完。」奧古斯都沉下臉色。「然後,我還需要一個機靈的人留下來,他必須懂得駕駛馬車,等到雷克斯派來的殺手接近這棟房子時才出發,沿著往東的林間小路逃跑,然後在快被追上時棄車逃走。」

「然後我們往西逃嗎?」

「不,大方向來說你們先從東面森林走,不要靠近道路。」

「那些人豈不會發現!」

「哼,到時候敵人看見空馬車和車輪痕跡就會猜測那是誘導把戲,應該會折回到這棟房子,假使他們先搜查過沒看見人,接著就會懷疑是不是所有人都藏匿在密室裡,這樣一來一往就能爭取到時間了。」

「小夥子,那你的工作是什麼?」羅德鎮長帶著笑意衰弱的問。

「我會留下來監視並對付那些傢夥,盡量讓他們沒有回報雷克斯的機會,到時候整個羅德鎮應該會非常混亂,只要有足夠時間讓正義之師控制住羅德家族的反擊,撐到最後就贏了。」奧古斯都嫻熟地玩著手杖語帶諷刺說。

「主人,這種計畫太荒謬了,我們也有可能在森林裡就被追上,不能相信他!」蘇珊娜站在契克.羅德身邊規勸道。

「對,舒服地躺在床上被射殺是比較簡單些。」

「你懂什麼!主人的身體禁不起這種折騰!」

「不,就讓我們把奧古斯都的話聽完吧,他會這樣想一定有用意。」羅德鎮長和緩地說道。

「風險一定有,請你們自己克服,不用相信我的計劃,只要相信你們到底有多想活下去的決心就好。」奧古斯都冷笑,他這邊又何嘗不是在賭命?

「即使契克.羅德先生想扮演諾亞,這裡也沒有方舟能上演奇蹟,想活下去就用你們的腳,流血流淚地逃命吧。」

「幹嘛?只會傻傻地看著我。」奧古斯都環顧眾人。

「你們這些裝死的,快要死的小傢伙,別再找什麼公不公平的藉口,我已經覺得夠麻煩了,一句話,想死還是不想死?」

老人忽然爆出笑聲:「你真是個有趣的人,有趣……」

「如他所說,我寧願凍死或被狼咬死也勝過死在雷克斯的人手上。」羅德鎮長拍了拍膝蓋。

「主人!」女教師撲到床邊擔憂地叫道。

「蘇珊娜,把不能行動的人盡量和能走的人配在一起吧,夠幸運的話,我們還能活下來。」

「你們只要帶禦寒衣物和最低限度的乾糧與水,盡量別負重,切忌不可停下來生火。」奧古斯都補充。

「現在差不多可以準備動身,就算雷克斯今天還沒派人過來這裡,接下去也沒有更好的撤退時機了。」

所幸當天中午奧古斯都就接到密報,黑色紳士聯盟已隨聯盟軍隊出發,打算在傍晚進入羅德鎮鎮壓反抗者並徹底查緝製毒工廠。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02:4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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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4 23:2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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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白翼天使

Chapter.6 白翼天使


奧古斯都繃著臉,一滴雨水滑過下顎,滴在半溼半乾的外套上。

溼冷天氣讓人有種腹瀉感,原本奧古斯都也是個堂堂紳士,現在卻必須龜縮在樹叢裡,等那些白癡追兵進入房子,雷克斯這傢夥應了契克.羅德的評語,比處刑者預估得低級,第一印象果然不可靠!

男爵居然只會以量取勝的暴力包圍手段,派了一隊傭兵從樹林裡朝羅德之家過來,偏偏這種直接戰術對現在的奧古斯都該死的有用,他只有一個人,處刑者受訓練時首要原則就是避免一對多的近距離戰鬥。

空馬車計劃看來是無人鑑賞了,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要算。換個角度想,至少身邊累贅減少也比較能夠放手行動,省得事後還得繳交人質死亡的悔過書。

處刑者揉著凍得冰涼的鼻尖,忍下一聲噴嚏,再度放鬆身體安靜蛰伏。

請別誤會,並非黑色紳士聯盟組織理念中有一條主張保護平民的規章,而是這次組織加入歐洲聯軍的協同作戰,如果有一個特殊成員待在契克.羅德身邊還讓人質慘死,為了面子把奧古斯都當成犧牲品很正常,這就是政治。

奧古斯都拆開心愛的骨董行李箱,拿出藏在夾層的特製炸藥,數量不多,雖然炸不完整座城鎮,炸掉一棟房子還算綽綽有餘。

原本奧古斯都並不想做到這麼極端,如果敵人在五名以下,彼此分散行動,又或者黑色紳士聯盟上頭的援軍能及時攔截住追兵,奧古斯都就省事多了,但左等右等,四周靜悄悄一片,最後來的卻是連職業傭兵都談不上,像是打手之類的人物,殺人是敢但腦袋好像不太好。

第二次誤判,那從遠方看來精良的裝備與壓迫感,結果是黑夜的錯覺。

這真的很糟糕,腦袋不好的傢夥偏偏喜歡和藍波一樣背著大把自動武器。奧古斯都畢竟不是正統殺手,只是具備專門技巧的特殊公務人員,只有充分配合組織才能得到完美的勝利,迄今尚未缺隻胳臂少條腿。

雷克斯的突擊隊分成兩路,一路搜索屋外,一路進入屋內拿人,奧古斯都在心中倒數,按下開關,火雲頓時吞噬整棟房子,幾個倒楣的入侵者全身著火哀號著衝出來。

沒完沒了的追逐,留在戶外的打手開始對樹林掃射,奧古斯都差點就被機關槍打成蜂窩,對手的火力根本無須瞄準就能逼得處刑者不得不移動,更難隱匿身形,奧古斯都竭力閃躲,最後還是被追上。

閃子彈這種事太奇幻了,處刑者在槍林彈雨中狂奔沒有倒下只是剛好幸運對手都射歪而已,對方停火的瞬間,臉頰一熱,奧古斯都聞到皮膚被子彈擦傷的焦臭。

對方在近距離下停火,可能打算先私刑再正式處決凶手,畢竟剛剛奧古斯都剛剛烤了他們將近一半的人。

「投降!我是雷克斯委託來辦事的人。」奧古斯都大喊。現在只能期待這套諜對諜的說詞還有用。

臉上有著刀疤的平頭男子走出來,貌似是這群操愛爾蘭腔調的打手老大。

「為什麼殺我們的人!」暴力集團的首領臉上青筋浮起,同伴之間感情甚篤。

「這和說好的不符,雷克斯只有單獨委託我來辦事,我怎知你們是敵是友?炸了那棟房子是我的預定計畫。」

「你說謊!那為何拖延這麼久?雷克斯先生說你背叛了我們。」

「有內鬼提前洩漏我的身分,我一到羅德之家就遭到俘虜,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逃出來,清算那些混帳,正要湮滅證據。」奧古斯都喘了口氣,繼續說服這群暴力分子。

「這樣好嗎?雷克斯先生難道有要你們殺了我?我的身分可是會讓他惹上大麻煩。」

「你又是什麼東西?」那男人不屑地上下打量這個弱不禁風的小鬼。

「我是……」

黑暗中爆出幾聲槍響,身邊包圍他的打手應聲倒地,奧古斯都趁勢抓住首領的手腕一記反手摔,靈巧地壓制住對手,。

「別動,我有刀。」奧古斯都跪在男人背上扭轉他的手臂關節,愛爾蘭人大聲痛呼,處刑者趁機抽出匕首抵在對方頸動脈上,同時保留靈活的視野。

「問你一件事,你們無條件為雷克斯賣命,還是有錢拿有女人玩才幫他做事?」

「混、混帳!你騙我!」

男人還想騰動掙扎,刀尖毫不客氣刺進肉裡。

「乖,我不想殺人,除非你付錢。而且少爺我好心想告訴你一件事,如果你們只是雷克斯雇用的幫手,很可能拿不到報酬了,殺了我也沒好處,這裡很快就會被聯盟軍隊佔領,堅持動手的下場是唯一死刑,順帶一提,我是為政府做事的。」但奧古斯都沒傻到告訴他們處刑者屬於哪個政府就是。

首領停止掙扎,周圍團夥也沒有立刻開火的意思,奧古斯都繼續勸服大業,武力雖然好用,但真正省事的還是不用武力就能解決的辦法。

「傷害你們這麼多人我也不好意思,畢竟雙方本來無冤無仇,相信你們也有家小要扶養,我願意和你們做個交易,你們忘了今天看到我的事情,我會讓人賠償你們的損失。你們可以私下來找我,我的上級不管抓通緝犯的事情。」

暴力集團動搖得更厲害了,奧古斯都加把勁勸服:「倘若你們想要繼續留在這邊讓歐洲聯盟護衛軍送去審判我也不反對就是。你能代表手下們答應就出個聲,我保證不會再蓄意攻擊,先生。」

「好。」痛得臉色發白的男人恨恨逸出回答,奧古斯都這才鬆開手。

一番惡鬥的終結,居然是小學生談判般的戲劇發展,奧古斯都簡直都要狂笑了,但是他猜得不錯,因利益結合的亡命之徒,果然還是把錢看得比命重要,如果無法自由享受用命換來的錢財,再多的價碼也無用武之處。

「我是奧古斯都,你們可以派人到新巴黎市的暗蹄咖啡館送信,附上你們的需求,只要不是太貪婪我想應該沒問題。」奧古斯都抽掉已經亂得不像話的蝴蝶結絲帶說。

「老子記住了。」暴力集團首領咬牙切齒地帶著傷患撤退,奧古斯都鬆了口氣,方才真是九死一生。

雖然很想就地倒下休息,但他還必須找出樹林中開槍援護的神祕人。

「黑暗裡的朋友啊!感謝你出手相助。」處刑者對著搖晃不停的無光林木說話,奇蹟登場的援兵卻害羞不願現身。

處刑者瞇著眼睛換了句臺詞:「喂!哪條野狗再不出來吠兩聲少爺打爆你的頭!」

果不其然,一道猥褻的黑影怒氣沖沖地奔了出來,原來是他的好朋友尼德蘭驗屍官。

「你說什麼──奧古斯都!」驗屍官五官扭曲震怒有加。

「我太感動了,朋友!」奧古斯都可明白驗屍官的弱點了,立刻握住他的手親熱地搖晃著。

「別摸我的手!放開!噁心!」尼德蘭像被水蛭纏上般猛力抖掉處刑者無聊當有趣的騷擾。

「如果你早點出聲,我就不會將你誤認成心懷不軌的歹徒了!」奧古斯都拍拍衣服上的塵土。

「那些人走遠了嗎?」尼德蘭一臉緊張,方才死了不少的武裝暴力分子,驗屍官不擅長面對活生生的打鬥現場。

「走得一乾二淨。」奧古斯都回答。

「你還真敢吹牛啊!」尼德蘭不以為然,奧古斯都方才那番自吹自擂的對話他都聽見了。

「我說的是實話,處刑者都有黑市價碼,不過敢懸賞我們的人要是被發現下場會很不好看,畢竟物以稀為貴。」殺人很簡單,但要保持著健康的心理素質穩定工作就難了。

只是身價並不等於薪水,年紀最小,但資歷已經不是最淺的處刑者還是很想腹誹這一點。

「邦妮,可以出來了。」驗屍官朝身後呼喚,奧古斯都看見管家小姐居然也在現場,表情難得一見地凝固了。

「主人,你超過約定好的回家時間。」管家朝主人行了一個禮,附上無法反駁的辯解。

「我接到支援你的指令,要來羅德鎮檢查新型毒品在人體上的副作用。」現場還有隻拉長臭臉的高盧公雞。

「你們應該不是搭車來?」羅德之家就在進出森林的小路邊上,但是道路兩端皆會接回羅德鎮,只要出了森林就等於被羅德家族產業和無人荒涼沼澤荒野包圍,奧古斯都對拿解剖刀的笨蛋和弱質女流居然能搶先護衛軍或紳士聯盟的人一步來到這裡感到不可思議。

驗屍官的槍法好得有點不真實,處刑者懷疑也許尼德蘭只是想偷射他然後誤打誤撞射歪而已。

「邦妮女士在你離家隔天就來找我詢問你的去向,我剛好接到前往羅德鎮待命的通知,抝不過她只好一起走,搭火車到最近的大城市時,計程車一聽說要到羅德鎮就不接生意,車輛動力能源控制在工會手中,只好租馬車,途中路不熟浪費了一點時間。」驗屍官悶悶地描述。

「然後我們發現馬車實在太引人注目,法蘭德斯先生在鎮外遇到聯盟的人,他們成功攻佔毒品工廠,雙方爆發火線衝突,導致羅德鎮周邊無人看守,建議我們從森林潛進去尋找羅德之家。」邦妮管家接話,身處駁火現場臉上毫無懼意。

「法蘭德斯先生見事態緊急,我們決定共乘一馬來找主人您,在森林裡搜尋非常吃力,又遇到一位生病老人和少年少女,聽他們解釋完原委,得到羅德之家正確位置已經天黑了。」

邦妮管家一副樂意冒險的興奮表情,和家裡那位不苟言笑的女性根本判若兩人。

「你既然都遇到友軍,不會順便帶一隊人過來嗎?」處刑者抱怨。

「沒想過你需要靠人救,組織大概以為羅德家族逃跑都來不及,應該沒有閒情會管你們,剛剛來的人也不多。」驗屍官平板的回答。

「考慮加入我炸掉的那些,我們再來談談什麼叫做多寡。」從尼德蘭的證詞反推,護衛軍的閃電突襲相當成功,他遇到的愛爾蘭暴力集團應該是雷克斯還不知情時派出來搜尋羅德之家的手下。

木造建築在烈焰中熊熊燃燒,不久開始崩毀,火焰貪婪吞噬一切,轟隆作響。

「啊啊,都燒了,可惜。」奧古斯都想起屋內掛著幾幅上個世紀的風景畫家作品,在拍賣場上能拿個好價格,可惜他並非千手觀音,一邊拉引線還能同時搜刮財物。

火光照亮森林夜空,奧古斯都卻覺得背後寒冷刺骨,忽然間,某個生物飛出黑紅色焰浪,夜空中的輕盈身影,雪白奪目的微光大翼,那是……

奧古斯都回過神來他已在夜森中狂奔,樹枝像鞭子般打在臉上,滿心只有追上目標。本以為不會再遇見那隻怪物,奧古斯都絕對要挖掘出蛾怪的祕密!

是誰產下牠,利用牠殺人?蛾怪只有羽化這一隻,還是城市裡早已默默繁衍了一群?為何從被害人屍體上羽化的巨蛾會出現在羅德鎮?同一隻或者是同型態的異形?這裡也有適合蛾怪繁衍的生態條件嗎?

太多疑問了。抓住它!他非得到答案不可!

「奧古斯都!你瘋了嗎?」身後傳來模糊的呼喊,但年輕的處刑者置若未聞。

明明是怪物,但是為何卻顯得如此美麗?

黑眸映著蛾怪發光的大翼,專注而著迷。

初次看見蛾人的印象已漸漸模糊,白蛾外型似乎有點不同,翅膀變得更透明,蟲身也清晰可見女體輪廓,簡直像是進化未完成的半身人,卻有一對長長的羽狀觸角。

巨蛾在樹林間灑落鱗粉滑翔,身軀不斷地升高,奧古斯都眼看追不上,懊惱地加速衝刺,冷不防腳下陷空,眼看就要摔下一處小斷崖。

「夠了!給我停下來!」一雙手臂及時抱住失足的青年,用力向後扯,兩人同時跌倒在地,驗屍官身上沾了些發光鱗粉,他粗魯地擦了擦臉,鱗粉須臾不再發光,化為普通灰塵消失無蹤。

「被牠跑了。」奧古斯都失望地看著風聲呼嘯的林子。。

「解釋清楚,你到底在追趕什麼?」法國人鬆開他,處刑者卻整個人倒在他身上,毫不客氣拿驗屍官當墊子,此舉氣壞了尼德蘭。

奧古斯都認為他的問題相當可笑,那隻巨蛾有一輛馬車那麼大,普通人都會想要追上去看看吧?

「你看不見嗎?剛剛在天上飛的白色生物。」奧古斯都反問。

「沒有你說的那種東西!」驗屍官用力拍著髒汙的衣服罵道。

奧古斯都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揮了揮,確定驗屍官沒失明。

「奧古斯都!我懶得陪你玩瘋子遊戲!到底怎麼回事?」驗屍官懊惱地逼問。

「也許剛剛有天使經過,我彷彿看到了雪白的翅膀。」

「你又在玩我?」但尼德蘭阻止他摔斷頸子時,奧古斯都臉上的急切又不像作假。

「尼德蘭,你眼裡只有屍體對吧?幫忙想篇好一點的現場報告,你是我的專家證人,我保證是合理自衛。」奧古斯都軟綿綿地掛在驗屍官肩膀上顧左右而言他。

「喂!少賴在我身上!在敵人地盤上摸黑分散太危險了,邦妮小姐還在火場那兒等我們。」驗屍官氣急敗壞的說。

冰冷手掌按在尼德蘭後頸,一股巧妙的力道逼他身不由己跪倒,處刑者汗溼的臉蛋貼著尼德蘭頭側,大大眼睛嚴厲地瞪著他,方才無賴的笑臉一掃而空。

「你丟下她一個人?尼德蘭,你還是男人嗎?」

「混帳!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被注射過量迷幻藥四處亂跑害死自己?我把手槍留給她了!」尼德蘭推開奧古斯都忿忿直起身。

他是成熟的男人,不跟小十歲的惡劣同事計較。尼德蘭深呼吸從一數到三十。

「對不起嘛!朋友,邦妮是我重要的管家。」翻臉如翻書的奧古斯都又故態復萌。

「老實說,你被下藥了嗎?」尼德蘭掏出小手電筒檢查他的瞳孔,除了眼神令人不安以外倒是沒發現異狀。

一股狂野的陶醉感盈滿他的心,奧古斯都沒有使用任何毒品,但精神狀態的確產生明顯變化,蛾怪剛剛在森林裡灑了許多鱗粉,不知是否對他造成影響?奧古斯都沙啞地問驗屍官:「你沒感覺嗎?好想飛卻飛不起來。」

「奧古斯都,你完了,之後給我去做全套檢查!」尼德蘭只好罵罵咧咧地扶著他往回走和邦妮會合。

回程可沒有轎車這麼好的待遇,奧古斯都一爬上馬車就開始沉睡,直到抵達最近的旅館,連邦妮把他攙進鋪好熱毛巾的澡盆裡梳洗泡澡,再替青年換好睡衣扶上床,這中間處刑者一直擺脫不了昏昏沉沉的高熱。

尼德蘭發現奧古斯都身上有紅腫螫傷,懷疑他被有毒蟲子攻擊引發過敏,趁奧古斯都無力反抗直接替他抽血,派人快馬加鞭先送血樣回新巴黎市,之後尼德蘭跟著組織的人走了。

邦妮留下來照顧奧古斯都,經過兩小時休息後青年的表情總算舒緩下來,他張開沉重的眼皮,意識大致清醒,只是身體相當疲倦。

「邦妮,情況如何?妳不是組織的人,他們有無為難妳?尼德蘭呢?」

「法蘭德斯先生還有其他工作,他留了一包葡萄糖液和點滴工具,囑咐說你如果需要就自己注射。這間旅館已派駐專人保護,要我們安心休息聽候安排。」女管家擰乾冷毛巾,溫柔地替虛弱的青年擦臉。

「這次真的被人耍了。」奧古斯都略微移動頭部靠著邦妮身側抱怨。

「您不是常說還活著就是賺到嗎?」女管家親眼目睹羅德之家的慘況後,仍然面不改色撫摸著處刑者柔細的黑髮。

「有收入才是實際賺到,不過今天也算看了場有趣的戲。」奧古斯都側過身嘟囔。

「既然您情況好多了,我去請旅館安排餐點。」

「妳有帶茶葉來嗎?」奧古斯都問。

「當然。」

「我想吃邦妮親手做的培根炒蛋和奶茶。」

「沒問題。」

「主人,那枚戒指是?」邦妮服侍他入浴時發現奧古斯都手指上多出不相襯的老戒指,一時好奇提問,她可憐被欺騙還慘遭奴役的小主人正像條死魚癱在床上。

「沒事,妳忙妳的。」奧古斯都趁還有一絲清明時握拳感受套在拇指上的巨大指環,戒指被他的體溫摀熱了,戒圍大到奧古斯都只能將羅德家族的族長戒指戴在拇指上,但那樣一來戒指又變得有點緊。

雙頭龍紋章的黃金戒指沒有任何寶石裝飾,族長戒指就這樣大剌剌地躺在書房桌上,吸引奧古斯都的目光。

「好吧,我就是少了個藏書章。」來不及等到邦妮的宵夜,處刑者沉入夢鄉前這樣對自己說。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02: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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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5 22:4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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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 女僕蘇菲亞 (上)

Chapter.7 女僕蘇菲亞 (上)


「貴族這種生物,說穿了就是熱愛創造和死守規矩的蠹蟲,考慮到這些蠹蟲中也有許多推動了人類文明的偉大人物,或許可以說大多數人是連蠹蟲都還不如的蝸牛黏液。」奧古斯都盯著手中的皮裝書本封面如此評論道。

邦妮管家規定他得讀些常識書籍,奧古斯都如她所願給出心得感想。

「主人,一個處在像您這般地位的年輕人,應該學習各種知識好應付臨時需要。」根據管家的說詞,任何聘用得起管家指導個人儀行和打理家務的人物,都得尊重她們執事這行的職業尊嚴,正如邦妮管家對奧古斯都的正職工作不加干涉一樣。

邦妮甚至服侍過公爵,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但奧古斯都真心認為只要是在這棟房子裡,邦妮比處刑者還要心狠手辣。

他手上這本書講的是新貴族的歷史,奧古斯都順手翻到最後一頁,上面用表格列出了一長串人名。

「上個世紀有許多革命活動,因此分裂的國家和反過來支持復辟行動的人也不少,亂世總是出野心家,自由投票也可能導致民眾意見無法統一,法律不能平等推行。這些新生的小君主在掌權以後通常任意賞賜封號給支持者,誕生了一大票貴族。結束。」

「邦妮覺得您對貴族的認識有些偏頗。」

「親愛的邦妮,我不喜歡自己不在裡面的特權團體。」奧古斯都坦誠的說。

城邦亂鬥時淘汰掉不少比煙花還短暫的新貴族,能存活下來的幾乎都和歷史上的貴族表現出沒兩樣的特徵了,好的方面有重視榮譽和國家,勤懇傑出為人表率,壞的就傲慢奢華不知檢點。

奧古斯都不知哪一方多些,畢竟這時已經沒有太多資源可以被浪費了,除了那些真正的有錢人,大部分新貴族還是過著苦哈哈的日子。

「有些人透過聯姻捐款進入上流社會,卻怎麼也擠不出幾滴藍血,或不敢厚臉皮去找人編個漂亮族譜的有志之士,就會由公爵以上的王室貴族賜給這些人『紳士』(Freeman)的封號,等同爵士(Knight),害我走在路上都不好意思了。」

一個中產階級獲得值得尊敬的職位,如法官或醫生,亦或有名的學者,也會在若干年的努力後被授以紳士這項稱號。

特別的是,紳士的頭銜可以世襲,這一點甚至勝過男爵,但紳士不擁有任何直接特權,只是在日常生活上明顯感覺出文化圈的不同,優勢在於檯面下的人脈傳統,特別是在歐洲聯盟成立後,紳士就像字面上的意思,在情勢緊張時還可以自由往來各大城市,得到眾多政府的友善對待。

「紳士是高階貴族的好朋友和專業幫手,世襲制度說穿了只是方便其他貴族索引聯絡,但我現在的工作需要保持低調。」奧古斯都懷疑女管家正極為委婉地勸他改行或提早退休。

「妳知道我有把柄落在組織手裡,另外我覺得自己幹這行很有天賦,和當其他貴族的跟班比起來更加有益身心。」奧古斯都開門見山對女管家解釋。

紳士對一般人是種敬稱,對貴族是一種層級代號,對政府祕密組織又是專門術語,他們是現今世界裡最奇妙的一種人,什麼都是,也或許什麼都不是。

黑色紳士聯盟類似中世紀騎士團傳說的獨立組織,但不效忠特定國王也無規定宗教信仰,成立在英王恢復強勢的二十二世紀,總部位於曼島。那是歐陸有「倫敦時代」之稱的歷史背景,英倫三島的獨立性光是閉關自守就少掉大陸外敵和怪物入侵的直接麻煩,這種淵源致使大不列顛對黑色紳士聯盟的影響根深蒂固。

「我的工作地點,黑色紳士聯盟──新巴黎分部,市政府背書,活動上多了分保障,基本市民福利從不拖沓,和一般人比起來這種特權已經很好了。核心都市必須快速有效地打擊犯罪和超自然問題,世界各地掌權者都在引進培養類似組織,日復一日,城市安全像放在水面上,隨時可能沉沒。」奧古斯都做了個花俏的手勢。

「我明白主人對職業的熱愛,我的意思是,您差不多該進行正常的社交了,否則淑女們無法認識您。」邦妮抽起奧古斯都手裡的書放在一旁,彎腰看著他。「您得記住本地所有家族背景來歷,再這樣下去無法融入其他紳士的正經話題,起碼讓他們願意邀請您參加女兒的舞會或音樂會之類?」

奧古斯都足足愣了三分鐘,端起奶茶喝了一口,露出鎮定的笑容問:「親愛的邦妮,是否和愈來愈成熟的我相處讓妳不自在了,才急著要把我推銷出去?」

「完全不會,主人。在您付得起我的全薪和獎金之前,邦妮會一直輕鬆自在地照看著您。」

「我被刺傷了。」奧古斯都倒進單人沙發閉上眼睛說:「本少爺可以搞定殺人凶手,但年輕淑女?那是一種更難對付的生物,她們全天候都陷在愛情深淵裡,更別提那些姑娘的老母親,妳讓我今晚害怕得睡不著覺。」

「無論如何,當主人準備好的時候,您真的該嘗試一下。」

後來奧古斯都一直不確定邦妮那天偶然提起的話題是否屬於命運的暗示。

他的確得到一場畢生難忘的邂逅。

###

貴族比野貓還多的新巴黎市,許多設施本身區隔平民,以滿足高消費服務的客人為目的,比如有間名為Apsaras的劇院,便主打提供婦人止步、帶著情色風氣的歌舞劇或話劇詩劇表演的沙龍劇院,也是紳士們的天堂。

奧古斯都今晚的任務起始點就在Apsaras,舞臺上光鮮亮麗的表演者,用東方語言形容是天仙的男男女女,每個都有著不凡的價碼。請別以為花錢就能真的實現你的渴望,不懂門道或本錢不夠,傾家蕩產傷心傷身也不足為奇。

目標是來自賽浦勒斯的某個公爵,敦克公爵和希臘王室是姻親,基本上不是奧古斯都這種無名之輩能夠直接搭訕的等級,背地裡更是全歐洲犯下近五十起一級謀殺的棘手人物,受害者多是人道組織領袖和研究學者。

資料裡提到敦克公爵是販賣童兵童妓和重型軍火的幕後主事者,專門掠奪那些無法得到城市與合法身分保護的難民與流浪民族。

其實暗殺敦克公爵並非奧古斯都的任務,確實奧古斯都是新巴黎市五位處刑者中格鬥技巧最好的一個,但那是因為他年輕又有足夠體力,加上大部分他被交付的目標都不是公眾人物,有時對付目標不見得需要太高明的行刑技巧,擁有容易接近且事後不被懷疑的身分才是不二法門。

如果不是身為伯爵又罕見地同樣擔任處刑者這種骯髒工作的前輩宿疾發作,讓那位白髮紳士優雅無跡地毒殺掉這個大人物會簡單些。

格外怕死且小心多疑的權貴人士通常交給以毒殺見長的伯爵動手,奧古斯都本不期待敦克公爵會來安全措施不夠完善的Apsaras劇院遊玩,結果公爵不但去了甚至大膽到不清場,奧古斯都訂了最遠的包廂盡量保持低調,反而好幾次被公爵注意著。

更正確地說,是調情,還是很露骨的那種。

忘了說,這次他裝扮成女人,接近目標時會方便些,木偶老闆很慷慨地施捨給他一套禮服,露出鎖骨香肩,卻在胸部放上許多蕾絲掩飾,加上專人化妝與假髮,看起來很像那麼回事。

奧古斯都原本想作為私娼被車伕載進敦克公爵租用的別墅,計劃有變,這個大人物不知是否腦袋燒壞,竟臨時應友人邀請到Apsaras劇院觀賞《茶花女》,當然不是純情的那一種表演方式。

台上女演員躺在被掀起的大蓬蓬裙堆中,男主角將她兩條纖細的白腿兒架在肩膀上,處刑者則將手伸進裙襬皺褶裡,隔著裙子偷偷搔抓發癢的大腿,這件新禮服大概從來沒洗過,他好像過敏了。

中場休息時有近侍請克莉絲汀夫人前往特級包廂,隨便取了個化名的奧古斯都忍住雞皮疙瘩,機會僅此一次,敦克公爵即將離開新巴黎回到私人島嶼上,動手必須快速隱密,不能釀成國際問題。

如果他失敗了,世界上就會少掉一個叫奧古斯都.蘭德爾的人,然後,就算奧古斯都僥倖成功,很可能也會少掉一個處刑者就是,天曉得他怎會答應接下這沒有明天的任務?但黑色紳士聯盟有些指令不容許拒絕,臨時受命也是得完美達成任務目標。

奧古斯都一開口就會露餡,他原本不打算在公開場所和敦克公爵直接面對面,只是爭取錯身而過的機會還說得過去,他不至於自戀到相信一個男人扮的女人會有多國色天香。因為是女士不宜的場合,來觀賞情色舞台劇的女人都戴上面具掩飾真面目,為他創造了聊勝於無的偽裝優勢,反正都騎虎難下了,處刑者還是帶著輕鬆的心情動手。

也許公爵容易被舉止叛逆的貴婦吸引?有可能,男人本色,奧古斯都自己也差不多是這樣。

奧古斯都在人滿為患的看臺邊,不慎撞掉一個女人的絲扇,他本能彎腰拾起交還給她,更正,女孩。

面具沒遮住的下半臉顯得很緊張,一看就知道是偷跑進來嘗鮮的小女生,和那些想攀龍附鳳的高級妓女不同,他猛然想起自己的動作太不自然了,一甩裙襬高傲地走開。

奧古斯都全神貫注於如何在敦克公爵面前短暫扮演一個不出聲卻儀態完美的貴婦人,至少要勾引到他來碰自己的手,或者奧古斯都能摸到公爵下毒為止。

繼上次羅德家族事件後,這是第二次奧古斯都不能像過去一樣快樂又專業地處決完走人,他借來那位伯爵處刑者的專用暗殺工具,一枚以高科技製作暗藏自動注射毒針的戒指。

某種罕見貝類毒素,不但致死量極低又缺乏解毒劑,甚至還很難檢驗出來,外表看來就像是呼吸停止的猝死,解剖也無法發現腦幹對神經發出的維生訊息被毒素阻斷,因此身體「自然死亡」,毫無痛苦也難以挽救。

但這個手法最大的弊病是人體裸露面積有限,特別是流行包得愈來愈緊的貴族男子,大概只剩下手掌、臉龐和一小截脖子,隨便哪一項普通男人伸手去摸都會出問題,外加敦克公爵從不和人握手。

除非情況當真非常特殊,男性要靠這種方法暗殺目標,得有足以讓公爵信任的社會地位和不凡的人格魅力,這些都是年輕的奧古斯都所缺乏的條件。

根據另一個處刑者精心實驗調配的劑量效果,從得手到毒素發作的空檔足夠奧古斯都找機會退場,前提是他得先和敦克公爵取得接觸並讓對方心不在焉,哪怕只刺一下,一般情況馬上就會引起公爵疑心。

奧古斯都在一番相處後還是找不到機會,對方一直夸夸其談,奧古斯都決定鋌而走險取下了面具。

「噢……東方美人……」

原來是陌生文化審美觀導致美醜差距不明顯,處刑者彎唇微笑,正打算伺機動手,下方舞台傳來的驚叫聲,天鵝絨戲幕起火了。

「火災!發生火災了!」

「來人啊!快找救火隊!」

「救命啊!快來幫忙!」

奧古斯都撲上前去,裝作慌張無助用力抓住公爵手腕,雖然很快就被拉開,但他確定毒針已扎入目標。敦克公爵嚇得六神無主,被隨扈們簇擁離開包廂。

奧古斯都非常歡迎他們遺忘自己,可是怎麼越過群眾求生也是個問題,這間該死的復古劇院雖有設有消防設備,似乎沒人想去使用。

目前火勢蔓延下滅火器和玩具沒兩樣,當初是用貴族舊宅邸改建的私人劇院正是主打讓那些吃飽了撐著的貴族體驗古老(落後)、舊式光線(陰暗)、浪漫風情(危險代名詞)種種氣氛,當舊戲院容納這麼多觀眾,就像木桶裡的老鼠,遇到意外時只能急得亂竄。

這點小火災奧古斯都不看在眼底,只是現在到處都是逃難人群,他很難找到隱私空間換下這身女裝,只好繼續留在最高層包廂。按照奧古斯都的計算,大概幾分鐘內包廂就會淨空了,留下來雖然危險,只要避開濃煙,還是可以拖延一點時間。

落單的處刑者拎著裙襬經過被踢撞得亂七八糟的擺設,忽然間,一塊遭到扯落的壁毯下傳出啜泣聲,饒是奧古斯都也嚇了一跳,他猛然掀開壁毯,少女正蜷縮著四肢發抖。

奧古斯都拉起那不知名的少女,此時觀眾席已逃得精光,取而代之的是濃煙和一波波高溫氣浪,少女面具不知掉在何處,露出燦爛金髮與一張蒼白恐慌的美麗臉孔。

他隨即又把她壓在地上,初次被人如此襲擊的少女忍不住尖叫。

「趴下,不要呼吸跟著我。」其實他還是很有公民意識,見到該救的還是要救。

金髮少女含淚驚恐地照作,直到他們爬入一個櫥櫃門前,奧古斯都拉開門鑽入,示意少女跟著他,原來櫥櫃中有條狹窄祕道,通往觀眾席正上方的閣樓,原本是被有心人用來幽會的機關,這時候當然不會有人還如此興致良好。

奧古斯都事先已準備好繩索和替換衣物,只是沒預料到他還有命能使用,一切順利到他想登高大呼哈雷路亞。

「這位小姐,能麻煩妳幫我拉下洋裝背後的拉鍊嗎?」奧古斯都泰然自若地說。

「咦?」她沾上灰塵的臉顯得很稚氣。

「幫我脫。」女人的反應能力總是比較慢,奧古斯都體貼地下達更明確的指示。

組織給的戰鬥服沒事剪裁得太合身,奧古斯都又沒練過軟骨功,撕割這套禮服太耗時間了,目前計畫中唯一的敗筆。

「欸?」

「妳想被燒死嗎?我看妳也脫個一兩件吧,我要抱妳垂降下去。」奧古斯都一邊剝掉身上的禮服說。

她似乎受驚過大,呆呆地拉下拉鍊後,才忽然倒抽一口氣。

「你、你是男人!」

奧古斯都爬出那套要命的禮服,還好他裙子下還穿著緊身長褲,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一手勾起襯衣穿上,隨即毫不浪費時間用繩索一端打結固定,戴上皮革手套,對少女伸出手。

「來吧!麻煩小姐。」

「我……我叫蘇菲亞!」她握緊拳頭說,這個人太奇怪了,明明是個男人卻穿著女人衣服到這種劇院來,而且現在還用難聽的綽號稱呼她,難道他是某些小說裡描寫過專門出賣身體給男人的……少女趕緊停止罪惡的幻想。

鼻腔鑽入一股濃煙,蘇菲亞不禁彎下腰咳嗽,抬起臉看見那手還是穩定地懸在眼前,彷彿被魔力控制般,她也伸出右手,讓青年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11: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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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8 12:5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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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 女僕蘇菲亞 (下)

Chapter.7 女僕蘇菲亞 (下)



奧古斯都推開玻璃窗,竄入的氣流撩飛黑髮,半透明的白色襯衣因來不及扣起鈕扣,像天使翅膀那樣拍飛著,從未見過如此不拘禮儀的淘氣青年,蘇菲亞有一瞬失神。

「呀!」她發出尖叫,被他攬住了腰,手不得不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尋求支撐,蘇菲亞滿臉通紅想要抗拒。

「夠了,女人,我不是要非禮妳,想想妳感恩節吃的烤雞,不想變成那樣就安靜點。」奧古斯都啐了聲,一邊將少女拖出窗臺。

「閉上妳的眼睛,跟上帝祈禱,還有老天保佑──千萬別拉我頭髮!」

語罷,奧古斯都大腿使勁一蹬,腳下頓時放空!

隨著奧古斯都一次又一次使力,緊貼著他的少女驚覺這個貌似無害的年輕男人結實得不可思議。

蘇菲亞並未感到想像中的劇烈搖晃,一陣相當有規律的下沉和停頓,鞋底就安然踩上堅硬的地面,抬頭一看,他們出來的窗子只是一個小小的方格,竟有五六樓那麼高!

她暈眩了一下,又猛力搖搖頭。

一轉眼,那名奇怪的青年已經要走了,蘇菲亞連忙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

「等等!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怎麼會事先準備繩索,還降落在這偏僻無人的小巷?

「是你放的火嗎?」

「拜託,當然不是。」但八九不離十是組織見機行事幫了他一把,奧古斯都不耐煩地轉身,少女仍死死抓著他不放。

「你到底是誰?」

「看戲的無名之輩。」

「我知道了!你是特務!黑暗紳士!」

奧古斯都立刻轉過身低咒,這小妞怎麼猜的?

「我說中了吧?」蘇菲亞興奮地繞到他前方。

「我們都知道有一群人默默在巴黎市懲奸除惡,將壞人繩之以法,有人說他們代號叫黑暗紳士,從來不在人前出現,我以前還以為那是傳說呢!」

名稱勉強對一半,內容根本錯得很離譜,首先根本沒有什麼繩之以法,再者這個時代的邪惡和犯罪定義相對變化得很厲害,另外他們的業務範圍不只是壞「人」而已。

以前似乎曾聽說前輩事蹟被當成小說題材,不,搞不好就是那些退休前輩還拿組織的事情影射當都市傳說賺錢!

奧古斯都歎了口氣,同情心真是要不得,也罷,這個年紀的小女生都是這樣,他只要能快點回家就好。

「喂!喂!再多說說你們的事情嘛!今天只有你來嗎?你的目標是誰?那個逃跑的俄國間諜嗎?新聞有說他實在太可惡了,竟然綁架日本大使的女兒!」

奧古斯都不理會她,逕自往巷口走,出了巷子後他用左手按著臉遮掩未能卸除的化妝,靜靜站在街燈下,那名叫蘇菲亞的少女仍緊跟在他身旁。

「你不要不說話嘛!」

「……」

「這樣好了,你只要再回答一個問題,我就不吵你好不好?」她張著矢車菊般的藍色大眼,一反剛開始的矜持,討好地閃著水光。

「我不會問組織的事情,你們一定都簽了保密協定。」見青年仍不放鬆警戒,她輕輕扯了下他的袖子。「你叫什麼名字?」

「令尊想必很辛苦吧?」奧古斯都用悲憫的眼神看著嬌小少女。

「不要轉移話題!」她跺了下小腳。

這時街頭駛來一輛馬車,車伕一身黑色西裝,帽沿壓得極低,坐在車廂後的駕駛座甩著長長的韁繩。

奧古斯都往前站了一步,轉過身面對少女,青年舉起手掌拍在她頭上,她凝視著那張比威尼斯嘉年華面具還要妖嬈神祕的五官,沒有任何真實的臉孔,蘇菲亞不禁感到眼眶發熱。

「奧古斯都,比死神還要汙穢的男人,如果想要遠離不幸就忘了今天看到的事情,麻煩小姐。」語罷,青年鑽入車廂,馬車捲起街塵揚長而去。

蘇菲亞愣在原地久久無法言語,消防車警鈴響徹雲霄,灰暗天空飄下細雨,火勢雖及時遭到控制,沒有蔓延釀災,但消防隊無法進入動線複雜的火場,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豪華劇院化為廢墟。

那天是西元22551127日,新巴黎市最為繁榮的鼎盛時期,次年廢墟就被重建成私人植物園。

※※※

當晚水菇街的蘭德爾家,青年陷在壁爐邊的舊沙發中凝視火焰,手中端著一杯熱騰騰的香草奶茶,棋桌散著新巴黎人不懂玩法的黑白棋子。

奧古斯都若有似無的笑容持續到管家邦妮前來換上新蠟燭依然存在。

「主人心情很好。」邦妮忍不住開口。

「沒想到我能活著回來。」本以為敦克公爵是小心嗜血的病態人口販子,沒想到實際面對還蠻愚蠢的,也許厲害的是他的幕僚,無論如何,善後處理已不關奧古斯都的事。

查士丁尼伯爵,你的任務太讓人緊張,沒有下一次了。他對著空氣舉杯。

「您訂好的那塊墓地,要先退掉嗎?」

「不用,讓多古先生幫我留著,他是我們家的老朋友了,反正哪天也會派上用場。」

「所以您工作進展順利囉?」管家難得多話了點,溫暖的爐邊夜晚的確激勵人心。

「嗯。」回答的人語調中飽含一家之主的自傲。

「房子的電線太老舊,您打算展開修理工程了嗎?」邦妮語氣和煦地問。

「不能通電就算了,還可以省下電費開銷。」奧古斯都說。

「好的,主人。」管家報告完例行公事後就回房間了。

「等等,邦妮。」

「您還有什麼吩咐?」

「妳有交新男朋友嗎?」如果他沒記錯,邦妮管家已經二十八歲了,今天他遇到的那個魯莽女孩頂多也才十五六歲而已,奇怪的是,就外表上他卻不會覺得她們差很多,為何從沒看過男人追求過邦妮管家呢?

「這是命令嗎?」

「個人好奇。」

「……」

好吧,這個反應表示他不該繼續追問,於是管家像條靈活的金魚遊出他的視線範圍。

奧古斯都很快把這個代打任務拋諸腦外,既然成功得手就沒有念念不忘的必要,殊不知距離目前安靜的生活倒數結束,才不過半個月的餘裕而已。

時序進入十二月,大街小巷洋溢過節前的氣氛,幾天來也下了一些雪,奧古斯都只想待在家裡哪也不去,正當他在爐火前暖腳,樓梯卻傳來腳步聲,很快地侵略者已經到了大門前,正狂按早已故障的門鈴。

門口安靜了片刻。

知難而退吧!報紙推銷員。奧古斯都冷笑。

事情遠比他預期得要棘手,足以讓奧古斯都纖細神經繃斷的敲門聲開始高聲歡唱,他正要搖鈴讓邦妮去打發對方走人,轉念想起管家似乎出門去採購食物了。

真是不走運的一天。

奧古斯都嘀咕著披上睡袍去開門,眼前出現兩張意外的臉孔,一臉陰氣的驗屍官和在情色戲院有過一面之緣的叛逆千金。

「等等!」奧古斯都不假思索關門,驗屍官及時用手撐住門板。

「真是稀客。」

「聽我說,奧古斯都,我有事拜託你!」

「法蘭德斯先生,我們好像不太熟吧?」

虛偽小人居然有臉說出這句話!驗屍官險些爆血管,這個三不五時自稱好朋友還貼上來訛詐他的吸血鬼!一旦有事拜託他就撇清得這麼快!

「這位是蘇菲亞,她的父親是狄肯百貨公司的經理。」

「你好,蘭德爾先生。」少女優雅地拉了下裙襬。

「喔。」

「請先讓我們進去。」驗屍官的臉已經青得不像活人了,不是因為天氣影響,而是他竟然必須拉下臉來求這個討厭鬼,身體本能產生的排斥反應。

說不上兩個男人誰的臉色更不高興,少女高興地走入客廳,發出讚歎聲打量這個舊式排場的客廳,乍看之下的確像是個紳士的家,整體是樓中樓的格局,以貴族標準來說很狹隘,但還能說是頗具品味。

「妳,請乖乖坐好,我的管家不在,所以沒有茶。」奧古斯都指著單人沙發。

「原來你的長相是這樣……」蘇菲亞抬起小臉,熱切地凝視著青年的素顏。

奧古斯都一把抓住驗屍官手腕,將他拖進廚房。

「尼德蘭,你在搞什麼鬼!帶這個小女孩到我家,還讓她看見我的臉!」奧古斯都劈頭就罵。

「她是我的表妹,我不知道她怎麼查到我這裡來,但是我們的身分都被她摸清楚了。」

「原來你有個有錢親戚。」

「別開玩笑了,我和狄肯家的人根本沒聯絡,聽說只是遠親。」驗屍官表情扭曲說完,忽然陷入回憶。

「蘇菲亞的母親小時候曾和我的母親去同一間教堂禮拜。」

「那很好啊,趁現在快點攀好關係,別來煩我。」奧古斯都打了個呵欠。

「蘇菲亞說你救了她。」

「我很遺憾自己的一時衝動。」奧古斯都當時告訴蘇菲亞他的名字,可沒說姓氏,萍水相逢的小女孩頂多將整件事當成一場浪漫冒險,他並不覺得蘇菲亞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就算偶然再見,他也有辦法讓她閉嘴。

果然不該心軟耍帥,命運這不就來痛擊他的腳跟了嗎?

「她只知道我們是某個祕密組織的人,還不知道你是處刑者,拜託你,讓她在這裡住幾天,然後勸她死心回家,她要是知道你的真面目一定就會很快放棄。」驗屍官焦急地說。

「都是你不好!一定是她突發奇想調查親友裡誰有能力幫她找人,意外查到你這個可疑的葬儀業者,『太好了!我有個可愛的遠房表哥!』想到你或許可以接觸人口資料找到羅密歐的全名,好死不死中獎了,又是一個組織成員。你當然不會承認,卻不慎將她引到我可能出現的地方,我猜,是咖啡館?尼德蘭,你就不能注意一下背後嗎?」奧古斯都看著他鄙夷地說出最有可能的推測。

尼德蘭臉上表情宛若肚子被揍了一記直拳,都被他說中了!

「這個時候應該要通知父母把他們家的小野馬套回去。」奧古斯都靠著牆壁,雙手插在腋下道。

「蘇菲亞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在中國,家裡請了個家庭女教師,但是被她吃得死死的。」

「總之就是任性的大小姐。」奧古斯都沉下臉,「不行,帶她回去。」

「我拜託你了,以一個男人的身分。」驗屍官咬牙切齒地說。

「如果是美女的委託我還願意考慮。」

「……蘭德爾!」

「你手指放這個位置掐不死我。」奧古斯都哪怕被抓住脖子還是冷淡地拒絕。

「聽著,你讓她在這裡玩幾天,總比讓蘇菲亞滿城追著你跑要安全,我會聯絡狄肯先生盡快回新巴黎處理,拜託你暫時充當她的保護者。」

「盡快?少開玩笑了,現在空中航線這麼不安全,海裡又有深淵,你要我花幾天容忍這個麻煩?」奧古斯都語氣忽然一轉,抓住驗屍官領帶末端遊戲地拽了拽。「怎麼?這回如此熱心,你不是一向對女人不假辭色嗎?開始覺得會動的比較可愛?」

「你不接受就自己想辦法送走她吧!我警告你,要是蘇菲亞受到一點傷害,我一定不會讓你好過。」驗屍官抓回領帶轉開臉陰沉地威脅。

「嘖嘖,看來我們這裡有位但丁式戀情的崇拜者。」奧古斯都觀察他的表情片刻,語調一轉。

「可以,我就當收下一個吵鬧的洋娃娃。」他嘲諷地補充:「邦妮會把她照顧得很好,只消我這樣命令。」

達成初步協議後,奧古斯都和尼德蘭又回到客廳,蘇菲亞看上去的確表現出極大熱情和誠懇的配合態度。

只有一個問題尚待解決。

奧古斯都懷疑尼德蘭還隱瞞了某件事情,徵兆如此明顯,導致他想忽略也很難辦到。

「最近新巴黎少女流行穿著這種衣服嗎?」有著圍裙和一堆蕾絲的神祕設計,奧古斯都對流行再沒概念也感到不對勁。

「不,這是制服,因為蘇菲亞決定要擔任蘭德爾先生的女僕來報答您的救命之恩,從今天起您就是我的主人,只要是主人的吩咐蘇菲亞一定遵從。」

「……尼德蘭,你給我回來!這樣子太超過了!」

驗屍官飛快地開門關門,用僵硬但頗有效率的姿態快速遁逃。

奧古斯都絕望地坐在靠椅裡用雙手蓋著臉,天上掉下來的災難。

「請問主人需要什麼服務呢?」蘇菲亞眨眨眼睛。

「不准動,不准說話。」奧古斯都拿起看到一半的書本展開。

「做不到就給我回去,我這裡不需要無禮的陌生人。」

這種小女生稍微挫挫銳氣就會放棄了,奧古斯都輕蔑地想。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11: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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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11 22:4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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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吵吵鬧鬧的蘭德爾家

Chapter.8 吵吵鬧鬧的蘭德爾家


「匡噹!」

一串可媲美花腔女高音的尖銳碰撞聲從建築某處傳來,青年微不可見地瑟縮了一下,如果不是必須控制外出時間,好讓新來的女僕相信他會回家用餐,處刑者原本打算今天睡在咖啡館地下密室,至少美麗的木偶老闆不會干涉他的安寧。

老實說,奧古斯都很怕蘇菲亞拆了老爸唯一的遺產,害他和邦妮無家可歸。

蘇菲亞簡直就是和建築商串通好一樣,讓這棟老房子更加搖搖欲墜。

「主人,其實家事也是蘇菲亞的專長,因為如果一位淑女不懂僕人的工作,那要怎麼監督他們呢?」金髮少女曾經自信滿滿地說過這句話。

定義家事的範疇。

奧古斯都還沒看過有人可以欠缺自知之明到這種罕見程度,自我感覺良好兼強迫中獎來當他的女僕,也許對蘇菲亞來說,家事等於撿起掉在地上的叉子或採購高級傢俱這種內容而已。

原本被有錢小姐纏上應該不難對付,不過就是餵食一點巧克力、茶或餅乾,頂多再拿些玩具或刺繡花樣給她玩耍就能解決的事情,但是蘇菲亞遠超過他預計的情況。

如果他家女僕更高傲一點,架子再端更高一點,奧古斯都就能夠找到藉口把她打回原形,經過一天筋疲力竭的混亂,蘇菲亞悲哀地接受現實,懇求萬能管家邦妮幫她特訓如何成為一位襯職的女僕。

邦妮答應了,同時要求奧古斯都拿出主人應有的風範,包容新來僕人表現不佳,直到諸事上軌道為止。

「邦妮,蘇菲亞是大小姐,她父親很有錢。」

「我知道,但她現在是蘭德爾家的女僕,就要做好分內工作。」

「妳可以不用這麼認真,真的。」

「主人,您要感謝命運又恩賜一個願意留在身邊照顧您的人。」

恩賜應該不是自己形容自己的話。

奧古斯都不是害怕邦妮,他只是不擅長和管家起爭執,而且他一直很尊敬能幹的女人。

更討厭的事情還在後頭,尼德蘭現在一天至少有五個小時待在他家裡,認識六年從未登門拜訪彼此,現在一下子就抬頭不見低頭見,使得奧古斯都心情更加惡劣。

根據對方說法,驗屍官是要監督奧古斯都不會對蘇菲亞做壞事。

他寧願在客廳擺一尊耶穌像也好過接連數小時目睹驗屍官的尊容。

處刑者當然不甘示弱,於是見到兩個黑色紳士聯盟成員在客廳裡比賽誰更無動於衷享受居家樂趣。

英國人有句諺語:「每個男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

奧古斯都想,他的城堡已經被攻陷了。

「午茶時間到了,請問您和客人今天要喝什麼茶呢?」金髮藍眼的俏女僕只是表象,其實她是魔王或者惡龍的化身,奧古斯都真的這樣相信。

「我家只有一種紅茶。」但是這個釘子不能稍減蘇菲亞轉身泡茶的愉快姿態。

「明白了,主人,等等還有蘇菲亞親手烤好的戚風蛋糕,敬請期待。」

少女揚起裙襬像小鳥般飛回廚房,奧古斯都嘴角微微抽搐。

「尼德蘭,聯絡上她父親了沒?」

驗屍官轉開頭,不願正面回答處刑者的問題,尤其是對方還緊緊捏著手杖的時候。

「我的耐性快到極限了,你明白吧?每天只體驗下午茶的你明白嗎?」奧古斯都揚起富含殺意的蒼白笑容。

尼德蘭回想起這些天的午茶內容,熔岩般熾熱的茶水,吃得到蛋殼的蛋糕和酸甜苦辣的小餅乾,由於邦妮管家認為實作就是最快的進步方式,她讓蘇菲亞大量嘗試三餐與下午茶和宵夜的製作,基於耗材與浪費之間必須的平衡,她請奧古斯都盡量吃下去。

「由您來鼓勵蘇菲亞的信心最有用,結論來說主人你還是可以攝取到必要的營養。」管家捧著青年快哭出來的臉龐哄道。

為了一個小女孩的家家酒,他在自己家裡過著比奴隸還不如的生活,奧古斯都必須找出生存之道,在他忍不住殺了所有人好圖個清靜之前。

「恭喜你,狄肯先生決定排除萬難回來和蘇菲亞度過平安夜,他託我轉告,像閣下這麼一位受到伯爵好評的紳士一定能妥善照顧蘇菲亞。」

尼德蘭冰著臉捎來口訊,伯爵自然就是上次三兩下就把吃力不討好的任務轉手的查士丁尼伯爵了,雖然形式上奧古斯都賣了伯爵一份人情,但他仍舊不想和那個權傾一方的高階貴族處刑者扯上關係,就這點看來沒工作時關在家裡也好。

奧古斯都不是年資最淺的處刑者,他在執行業務的六年間看過許多實習生打算或已經加入處刑者行列,被指派到世界各地,然後再也沒聽說過他們的消息,這還僅是新巴黎分部的情況。換成是你會想去吃年資超過三十年的同行飯局,對方還是個毒物專家?

不遇上就可以裝作沒看見。奧古斯都寧願忍受蘇菲亞同樣具有毒殺特質的料理就是這個原因。

「這個世界上還有正常人嗎?他女兒正在和一個陌生男人同居也不要緊?」奧古斯都回過神來,發現他正扯著驗屍官的衣領低聲咆哮。

該不會……狄肯這死老頭就是知道自家女兒的破壞力才逃去中國經商,巴不得有個倒楣鬼轉移燙手山芋?處刑者浮現了不祥的念頭。

「尼德蘭,是你把這大麻煩帶到我家,如果你不能掩護我喘口氣,我今天就去夜襲女僕,反正主人說什麼她都會乖乖聽話。」奧古斯都露出獠牙陰森地說。

「你敢!」驗屍官回抓他衣領。

「我怎麼不敢?在她砸了外婆留給我母親當嫁妝的瓷器以後?」

「蘇菲亞已經有未婚夫了,你絕對不能動他!」

「哦,那個不幸的男人是你嗎?」

「當然不是!我警告你,不能引誘她,一點點都不可以!蘇菲亞雖然天真任性,她本性還是很純潔的好女孩,不是我們這些人能隨便碰觸的對象!」

尼德蘭咬牙切齒地說完,鬆開奧古斯都道:「我會試著去找她談話,對我的表妹好一點,她終究不會在這裡留太久。」

「尼德蘭,雖然我不想管這種無聊的事情,但你不去追求她嗎?等到她結婚就太晚了。」還可以順便救奧古斯都脫離苦海。

「我配不上她。」驗屍官按著眼眶悶悶地說。

「原本以為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我希望蘇菲亞能得到幸福,即便她的幸福是建立在服務你這個爛人身上,我也會幫她實現願望,奧古斯都,如果你勾引她,我真的會殺了你。」

「你們這些彆扭的法國男人真是沒用。」奧古斯都哼了一聲,白演了五秒誠懇友人的戲碼。

不過驗屍官倒也守信用,不一會兒就說服蘇菲亞和他一起出門散步了。

※※※

「尼德蘭表哥,你是怎麼和主人相處的呢?他看起來好像很高興。」

蘇菲亞紅撲撲如壁畫天使的臉龐再度讓男人感歎,這可愛的女孩為何會挑上處刑者那種魔鬼來仰慕?就算是救命恩人也不該如此盲目。

「……」尼德蘭努力控制讓臉部肌肉不至抽搐得太厲害。

半晌,他很艱難地吐出實話:「我和他處不來。」不過看到處刑者的不幸的確能讓尼德蘭感到愉快。

「他會不會討厭我呢?」蘇菲亞自動忽略那句評語。

「奧古斯都不討厭免費服務。」會造成損失的存在例外,基本上尼德蘭認為奧古斯都是一個市儈又現實的男人。

「蘇菲亞,妳為什麼堅持要留在奧古斯都身邊?」尼德蘭想想後又小心翼翼地問,他起碼有不能隨意撩撥十五歲固執少女的常識。

「那個人不是好人。」這已經是驗屍官形容那個殺人魔的客氣極限了。

「大家說是好人的人也會做壞事啊!就算主人不符合好人的標準,但他至少有做過一些好事,邦妮姊姊說很久以前主人也救了她呢!」

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奧古斯都心血來潮救的女人不是成了他的私人管家就是女僕,尼德蘭不相信命運真的如此偏頗,最讓人厭煩的是,這個惡劣紳士還一副勉強接受的模樣。

「而且擁有那樣一雙清澈眼睛的人,內心一定也有善良的一面。」蘇菲亞用手托著臉頰語調滿是憧憬。

「主人雖然說話方式很強硬,但是偶爾會露出受傷小鹿般的眼神,蘇菲亞覺得他好讓人放心不下哦。」

等等!他剛剛聽到的是英語嗎?尼德蘭感到背脊發冷。

他最討厭處刑者的部分,就是那雙讓人聯想到蜥蜴或者人偶玻璃眼球的眼睛,蘇菲亞到底是怎麼看的?難道死娘娘腔還催眠她?仔細考慮後尼德蘭認為的確有這種可能性。

奧古斯都這個人太危險了!

「報恩方式有許多種,妳這樣會把名聲置於危險中。」為何愈被冷淡地對待,女性反而會愈挫愈勇呢?

「相信我,你現在看起來和安妮一模一樣,表哥。」蘇菲亞淘氣地說。

「安妮是誰?」尼德蘭一時來不及反應。

「我的家庭教師,她起碼有五十歲了,從來沒結婚過。」

尼德蘭甩開視線,一戶人家上的青銅風向雞正隨猛烈的北風搖動著,宛若他的理智化身。

「我身為一個陌生人的確不適合對妳說教,但令尊希望我們能照顧妳。」

他沒有過和兄弟姊妹相處的經驗,雙親早就去世,尼德蘭苦思半天只能說出僵硬的對白。

「不要這樣,表哥,我不是故意惹你不高興,我很開心有了新的兄長,以前都沒人能聽我說這些話!我把你當成親哥哥一樣敬愛!」

蘇菲亞將手插入穿著黑呢大衣的驗屍官臂彎中攬著他繼續走路。

「請你就像家人那樣也對我開玩笑吧!」

「我做不到。」男人用僅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喃喃自語。

「聖誕快到了。」尼德蘭已經多年沒過聖誕節,忽然提起這個重要節慶只是想轉移話題。

感恩節、聖誕節、新年,對尼德蘭來說是不幸之日三連發,這些詞彙對他日常生活沒有任何意義,他寧願自動加班。

「真的耶!可是主人家裡卻沒有節慶裝飾。不如我們去挑一些應景的聖誕飾品,然後表哥也來和我們一起過平安夜!」蘇菲亞表情亮了起來。

尼德蘭肯定奧古斯都絕對不會喜歡這個主意,但蘇菲亞已經興致勃勃進入電話亭聯絡自家派車出來接送了。

另一方面,在蘭德爾家中,奧古斯都本來還很高興兩個令人坐立不安的干擾源出門之後就沒回來,好心情持續到快晚上十點,大門又響起敲門聲。

驗屍官和女僕帶著凍紅的鼻尖和雙頰,奮力拖進一個大箱子,奧古斯都下意識抽動臉部肌肉,更正,又一個大箱子。

最後客廳裡總共堆積了三個大箱子,邦妮管家連忙端來熱紅茶給氣喘吁吁的兩人去寒。

「這一箱是要給大家的禮物,可是要二十五號那天才能拆開喔!這兩廂是裝飾,我還看到很棒的手工蠟燭!主人!聽我說,我在花店一直挑不到適合的聖誕樹,那些提早砍下的樹都奄奄一息了,然後店主人告訴我一件事唷!」

蘇菲亞飛快喝了口茶,又被燙得吐舌:「今年市長給巴黎市民的聖誕禮物,二十號以前每戶人家可以到指定林地裡挑選一棵樹,繫上絲帶註明地址,會有專人把砍下來的樹在平安夜前一天運送到家。太狡猾了,怎麼沒人告訴我有這種好事!明天就是選樹截止最後一天了,好看的樹一定都被獨佔啦!」

「所以明天我們一定要去找看看還有沒有沒被發現的漂亮蘇格蘭松樹!」蘇菲亞拉著奧古斯都的手肘搖晃。

奧古斯都瞪了尼德蘭一眼,驗屍官別開臉。

「邦妮姊姊,現在做聖誕布丁來得及嗎?」不等奧古斯都發表感想,蘇菲亞已經旋風般轉到管家身邊,不時發出興奮的低叫聲。

「節慶像毒氣一樣,會讓一個頭腦清楚的女人失常。」奧古斯都惋惜地看著向來冷靜此時也難掩期待之情的邦妮管家。

接著卻聽見驗屍官說要帶火雞來慶祝聖誕,奧古斯都再度皺眉。

「尼德蘭,難道你也是女人嗎?」

見鬼的平安夜!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15: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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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15 21: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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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9 愛之影 (上)

Chapter.9 愛之影 (上)


翌日青年還是屈服了,偉大的處刑者奧古斯都.蘭德爾,因為敗退在女僕——還是很蹩腳的女僕哀求下,帶她去幫松樹綁緞帶,只是為了獲得一棵市政府贈送的免費聖誕樹。

奧古斯都禮貌性地邀約邦妮和尼德蘭同行,希冀他們其中之一可以變成盾牌幫他稍微抵擋這個小女孩的煩人依賴,還有蘇菲亞自以為是的女僕遊戲,天曉得蘇菲亞知道邦妮一星期要幫他做多少事,而奧古斯都又必須多努力賺錢好支付管家薪水?

管家與主人之間的雇傭關係是嚴肅實際的,這發育尚未完全的小鬼就這樣擠進來給人添麻煩。

別告訴他少女心該如何呵護,那麼博愛他乾脆變性去當聖母瑪莉亞算了,偏偏身邊的人還有這種過度氾濫的同情心。

邦妮推說要去採購日用品,之後要參加巴黎市管家工會茶敘,新年期間管家都會很忙,這是主人該體諒的正當理由,尼德蘭更是忽然有許多大量case要處理,聖誕節快到了凶手也很開心這點奧古斯都可以理解……

但這兩個人就是透出一種陰謀味,想讓奧古斯都和蘇菲亞獨處的嫌疑始終無法剔除,證據就是這個都快笑出桃花坐在身邊的小女孩。

「主人,你喜歡高一點還是矮一點的聖誕樹呢?」蘇菲亞開始運用十五歲少女特有的天分,無意義但是樂在其中的談話。

「隨便。」奧古斯都真心覺得聖誕樹可有可無。

「那蘇菲亞想挑高一點的喔!」蘇菲亞又自顧自說下去。

奧古斯都在街邊隨便喊了輛出租馬車,車伕大概接待過不少想去指定聖誕樹的客人,熟練地把兩人載到卡德萊實驗造林地的林道邊,奧古斯都吩咐車伕原地等他們挑選完畢,他預計不會耗費太多時間,蘇菲亞迫不及待硬是挽著青年手臂往前衝。

即使讓市民自由挑選聖誕樹,也不是所有樹都可供砍伐,能當聖誕樹的次等木材都已釘上卡片供人挑選,離道路較近而鬱鬱青青的松杉樹大都被綁上緞帶了,蘇菲亞懊惱地跺腳也無法改變先來者的優勢。

由於工業文明輝煌不再,人們對木材的消耗劇增,但現代和二十世紀時提倡綠化環保的觀念不同,從第一波深淵天災衝擊地球後,各地植被率顯著上升。

特別是城市附近,總是悄悄不注意就冒出一棵樹、一片樹林,倘若繼續忽略,森林就來了,這些樹芽甚至光明正大從房屋夾縫或地面牆腳鑽出,相當令人困擾。

大量砍伐和種植指定樹種目的不是獲得資源,而是要保障城市附近的視野和區域安全,不少奇特生物──或非生物會藏匿在森林中,它們距離城市生活圈愈近,人類受到的威脅就愈大。

不緊密監控森林的發展情況,一座小城市十年內就會被吞沒,居民如果不及時撤離,就是永遠出不來了。被森林吞沒仍堅守家園的人變成什麼模樣,或者說變成「什麼」,那是機密資料,恕他無法回答,只能說奧古斯都絕對不想進入該地執行任務。

新巴黎市附近林地還算安全,植物生長規模尚稱不上真正的森林,加上武裝護林員天天巡邏,奧古斯都和蘇菲亞就算來到這裡也不怕被怪物襲擊,只不過沒事最好也不要太深入林地。

可惜處刑者的理智不管怎麼運轉,和女僕的行動卻完全打不著關係,蘇菲亞就像隻聞到燻鮭魚味的小獵犬衝了出去,而一個正常的紳士並不會給他家女僕鎖上項圈和牽繩,奧古斯都萬分無奈地跟在後面追。

「哈哈哈……好漂亮的森林喔!主人,你聞到芬多精的香味嗎?對了!您有看過今年秋天的電影《妖精與博士》嗎?有一幕場景就好像我們現在這樣呢!」

「導演的名字?」黑髮青年笑得很溫和。

「人家沒記起來啦!不過主人如果想看的話……蘇菲亞有收藏影片檔案……」少女雙頰泛起紅暈。

不,處刑者只是想要從根源清除灌輸少女低級浪漫的文化凶手。

接著,奧古斯都有幸體會了雌性動物特有的吹毛求疵,除了在過濾雄性伴侶以外,也適用挑選聖誕樹。

「隨便哪棵都好。」女人!難道就不能稍微察言觀色嗎?

每個都是這種自我中心的任性生物!不!也許這就是肋骨化成的怪物狡滑之處,明明很清楚男人的觀感,卻故意裝傻測試對方能夠讓步到哪個極限,不管哪個年齡層的女性似乎都俱備這種本能。

「不能隨便!」蘇菲亞很快轉過頭回答,強烈的表情出乎奧古斯都意料。「因為這是蘇菲亞和主人要過的第一個聖誕節!」

奧古斯都頭皮發麻,那句話的言下之意是,不只是第一個,還有往後第二第三個聖誕節她也要賴在青年身邊。可憐這個愚蠢的小女孩還不知道,再過幾天奧古斯都就要把她打包丟回家,讓她去陪老爸盡盡孝道,而他也終於可以從這場麻煩中解脫了。

也罷,至少現在還不能讓她起疑,這樣到時候閃電作業才方便,但要按下性子招待一個討厭小鬼並非易事,奧古斯都還是忍不住喝斥幾聲跟在她後方。

歷經褲管濺滿雪水泥巴,皮膚快凍傷種種理智考驗,奧古斯都欣慰地看見蘇菲亞站在一處微微隆起的地面上,陶醉地摸著一棵還未被佔領的「蘇菲亞之樹」。

這下子苦差事終於可以結束了,他從懷裡拿出事先寫好地址與收件人的緞帶,正要遞給她完成這個愚蠢遊戲的最終儀式時,一股緊張竄過頸背!

被盯上了!

「呀!」蘇菲亞發出尖叫聲,青年撲倒她後在地上滾了幾圈,兩人身上都是泥漬樹葉。

樹幹上釘了一支十字弓專用的短箭。

「發生什麼事了?」蘇菲亞跪在他身畔簌簌發抖,髮型不復美好。

「有敵人來了,對手是職業級。」奧古斯都低聲回答她。

這種膽小如鼠的作風是賞金殺手特色,先用遠程武器傷害目標的行動能力,等到對手無法逃跑或者無力反擊後才近距離給予致命一擊。

是暗殺公爵那次行動,有心者採取報復嗎?不,早在雷克斯事件那時組織內部就已經出現問題,誰也不清楚老鼠到底抓乾淨了沒有。

用箭的殺手不多,奧古斯都馬上就可以縮小範圍到兩三個名字,別笑,對殺手來說使用稱手工具比常人以為方便的自動武器要更能提高成功率,弓箭至少沒有槍支容易追蹤,一旦傷到要害也是同樣致命。

「看樣子終於輪到我被『獵人』看上了。」

「獵人是誰?」蘇菲亞不像先前那樣大剌剌地嚷嚷刺激,心上人冷酷的神情語氣正昭告著真正的危險到來。

她下意識緊抓著他的袖子。

「一個只用弓箭的有名賞金殺手。」

作為處刑者,奧古斯都不是沒防範過身分洩露被人買凶還手的風險,只是要請到獵人出手不容易,黑色紳士聯盟也會為處刑者做好萬無一失的善後處理。

奧古斯都有自信比自己更神經質的人並不多,因此對歐洲黑道中排名第一的殺手獵人有點惺惺相惜的印象,相信對方也這麼認為,是以迄今他們未曾交手過,或許獵人還是女人?天曉得。

總而言之,倘若處刑者當到三天兩頭被追殺,只說明他是連冠上這個代號都不配的三腳貓,因此奧古斯都以他能貫徹普通市民生活為傲,蘇菲亞是迄今唯一非預期的敗筆。

像是東方人說的禪,還是什麼奧古斯都聽過但不記得的字眼,總之是關於死亡的哲學,獵人厭惡過度殺傷到一種潔癖的境界,他也許會讓獵物感受極度恐懼,卻會讓他們死得很乾脆,這種做法在獵人成為傳奇以後還引發了一波跟風,有些還不到頂尖卻算得進排名的好手也喜歡標榜這種復古手法。

「殺手屬於競爭激烈的行業,個人風格是重要賣點。站得起來嗎?我們要逃跑了。」奧古斯都對蘇菲亞細語。

「我是不是變成你的負擔?」蘇菲亞難過地問。

「沒這回事。」女孩若在此時崩潰大哭會是更大的災難,奧古斯都給予鼓勵。

奧古斯都不信獵人遇上他還能保持零敗紀錄,儘管剛剛那一箭射得不錯,但還不到神乎其技的地步。

他望著身邊的女孩,眉心微蹙,感到一股混濁的惡意如影隨形。

方才那一箭確定衝著蘇菲亞來,不但試探出女孩對奧古斯都的重要性也確定處刑者沒帶槍還擊,聰明的作法。

奧古斯都立刻拉起蘇菲亞跑步,透過移動好逼出伏擊者的動向。獵人惜箭如金,相對地,據說這名殺手的埋伏耐性非常好,完全就像是狩獵野獸的過程,充分調查,一絲不茍的準備,溫柔無聲的接近等待,追趕負傷野獸直到獵物倒地不起。

現在只能肯定勝利女神不想對他微笑了,因為奧古斯都身邊還有個笨蛋女僕。

「主人……」他在想什麼呢?

蘇菲亞被拉著跑,步履不穩,心跳如雷。

身旁青年表情平靜,彷彿在腦海中拉扯一團繁複思慮,氣氛險惡,她不敢再開口。

奧古斯都主人說有殺手在追他們,蘇菲亞卻無看見任何壞人尾隨,她願意就這樣跟奧古斯都奔跑到天涯海角,但心臟卻快受不了了。

少女眼眶中含著淚水,至少沒有歇斯底里,只是緊緊抿著雙唇,奧古斯都決定還是對她好一點,畢竟蘇菲亞只是被嬌慣的花朵,她不懂死亡和暴力對無還手之力的弱者可以多殘酷。

「妳還好吧?」奧古斯都還未覺得累,少女已經快要暈過去,整個人褪成雪白。

保護平民對奧古斯都來說是嚴苛負擔,加上蘇菲亞的腳扭到了,不可能帶著她跑太遠,對方正有計畫地將他們往荒涼區域驅趕。

「我記得穿過樹林不遠處是湖泊,湖邊有棟避難小屋,就算遇不到人也能拿那裡的聯絡設備求救。蘇菲亞,再撐一會兒就能得救了。」其實奧古斯都毫無把握,獵人可能早就在小屋裡設下陷阱,但他們現在兩手空空,情況無法更糟了,至少多個掩體也好。

「我不怕,可是這雙腳不聽話,你先走吧!不用管我。」蘇菲亞雙腿顫抖,胸口喘得快燃燒。

「傻女孩,妳想害我被尼德蘭碎屍萬段嗎?上來,我揹妳。」他大概是瘋了才作出這種提議。

感到背上一重,奧古斯都咬緊牙根開始跑,蘇菲亞在顫抖,畢竟只是個普通女孩子,大言不慚想當蘭德爾家的傭人,也不清楚他是什麼人,奧古斯都可負擔不起第二個傭人的保險費了。

獵人愈享受這種狩獵快感,他們的存活機會就愈大。奧古斯都逃跑同時也構思著反擊計劃,腳下不留神踢到土塊險些跌倒,蘇菲亞跟著僵了一下,所幸青年千鈞一髮穩住了,他揹著少女繼續跑著,跑著。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3-7-26 15: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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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25 23:5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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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9 愛之影 (下)


蘇菲亞很乖,身體漸漸放鬆了,這讓奧古斯都行動起來比較不費勁,他們已經穿過樹林,壞消息是奧古斯都並未發現山中湖泊,他沒把地圖記得很熟。

蘇菲亞忽然把臉埋進他的肩窩,貼著頸子說話的嘴唇像是冰雕般寒冷,奧古斯都以為她終於嚇壞了,胡言亂語起來。

那一瞬間處刑者還不知道,他再也忘不了蘇菲亞的兩句胡言亂語。

「『當你提著燈在天空,燈光投影在我的臉上,燈的陰影卻降落在你的身上。當我提著愛之燈在我心中,燈光投射你,我佇立在後面的陰影中……』」

哪裡不對勁,奧古斯都馬上放下蘇菲亞,發現她嘴角都是血沫,將她翻過身一看,箭尾露出的部分已經被血染紅了,位置非常不好,很可能已經傷到肺部。

如果及時送醫還有救──他在說什麼傻話,眼下根本寸步難行,這種死法會異常緩慢痛苦,血胸加肺功能阻礙導致的窒息……對花樣年華的少女來說這種結束方式太過殘酷。

第一次見面時奧古斯都的話一語成讖了,那又如何?他不是自願要拖蘇菲亞下水!

但那些推拖不能掩飾你的無能和失責,奧古斯都!

「為什麼不告訴我,笨蛋!」她忍了多久?五分鐘?六分鐘?那也夠久了。

「沒關係……」蘇菲亞勉強想露出笑容。

「對不起,我還是拖累你了,主人……」

「我不是妳的主人!」青年語氣嚴厲地否定。

「對不起……」

奧古斯都想要的不是道歉,而是理由!為什麼要纏著他這種人,為什麼不乖乖去當她的千金小姐就好?

他不會給她任何期待的可能,倘若一開始就沒有交集,那樣就算今天奧古斯都在某個地方被暗殺了,心情也不會像現在這麼惡劣!

「沒辦法一起過聖誕節了……」少女噙著笑,眼淚卻流個不停。

她一直咳嗽,吐出更多鮮血,但是處刑者只能冷眼旁觀,奧古斯都不懂專業急救方式也缺乏醫療工具,這個世界正在拒絕蘇菲亞,而另一個世界即將敞開大門迎接她,處刑者無法改變殘酷的命運。

很快地,她會連話也沒辦法說了,喘氣,劇痛,像野獸一樣呻吟然後死亡。

「我愛你……我想讓你幸福……我愛你……」蘇菲亞的藍眼睛裡映著青年五官,沒有表情的臉孔,幾乎讓奧古斯都認不出來。

那是他自己。

蘇菲亞看見的奧古斯都.蘭德爾,他不認識,也不想認識的一個人,因為那只是懷春少女所投射的脆弱幻影而已。

青年吻了她,血的味道,說不上是憐憫還是訝異,總之意識過來時他已經這麼做了。

「嫁給我。」

蘇菲亞笑了笑,開口說了幾句話,但聲音過於細微,接著少女永遠閉上了眼睛。

死亡天使比預期來得要迅速以及慈悲,鐵鏽味仍不斷刺激舌尖,奧古斯都卻連守護她的餘溫這點基本禮貌都做不到,因為他必須為了生存揪出那個殺手,對方一定還在附近窺伺。

奧古斯都用小刀截了一小束蘇菲亞的金髮放入口袋,現在的處刑者也不需要女神祝福了,這是他第一次非常不理性地想要殺掉一個人,而奧古斯都保證他一定會讓願望成真。

來吧!獵人,因為你犯的罪,奧古斯都.蘭德爾將宣判你死刑,罪名是……

「惹我生氣……」身體因寒冷半失去知覺,連到底有幾支箭插在身上也搞不清楚了。

他贏了,奧古斯都不承認兩敗俱傷的公評,還活著的人就是贏了。

坐在樹幹下的中年男子屍體便是傳說中的獵人,一把小刀插在心臟上,殺手眼瞼半開,能清楚看見左眼球病變痕跡,只剩單眼視力還能有這種水準,勉強算是符合傳說。

按照情況推測,獵人原本是想盡快了結奧古斯都,卻誤射到蘇菲亞,這真是醜陋不堪的失誤。

近距離接觸時奧古斯都觀察到他拿弓的手有點顫抖,應該是酗酒造成的後遺症,動機可能是罹患眼疾嚴重打擊獵人,本來他順勢退隱也就算了,但委託人開出了足已讓獵人找眼科權威進行精密手術痊癒的高額賞金誘惑,所以獵人冒死一搏。

很奇怪,曾經站在頂點的人都不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連他這個二十二歲的小鬼都知道不打沒把握的仗,這些人卻會選擇孤注一擲,然後一敗塗地。

奧古斯都對著屍體吟詩,問他作者是誰,但屍體不回答他,鬆弛的臉看起來像是嘲笑。

這時候需要一點噪音來逃避死亡散發的靜默,但時常帶來困擾的幽靈之聲卻無影無蹤,彷彿知道這種哭喪般的風聲適合瀕死的青年。

……燈光投影在我的臉上,燈的陰影卻降落在你的身上。當我提著愛之燈在我心中,燈光投射你,我佇立在後面的陰影中……

奧古斯都沒聽過這個詩人,因為他討厭任何深刻的文學,任何歌詠神的、天堂地獄、宇宙永恆、不可思議的自然、生命愛情奇蹟的詩句,他詛咒這些受描述的虛假。

奧古斯都不懂風的語言,不懂蘇菲亞最後引用的詩句,不懂他為何去吻蘇菲亞的心情,只知道他狂怒的理由。

張開雙眼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死神已經在奧古斯都此人身上做了記號,像是歡迎奧古斯都總有一日會成為祂們的同類,而他也這麼做了。

處刑者看著別人的燈時不感到羨慕,熄滅別人的燈時從不惋惜。

可是,當蘇菲亞提著燈來到青年面前時,他本來決定有資格熄滅她的燈的人只有自己,因為那是奧古斯都一度點亮過的小火焰,卻讓別人給粗暴地掩熄了。

問他為何生氣?理由不正是這麼簡單嗎?

奧古斯都閉上雙眼。

※※※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壞人和好人,她很高興主人不是其中之一,因為這兩種人的共通點都是會理所當然地作出殘酷的事。

她的名字叫邦妮,是個職業管家。

第一次遇到現任主人時,奧古斯都還是個小孩子,躲在柳樹絲墓園的陰影中,像是沒有生命的大理石天使雕像,真的,他就那樣靜靜坐在墓碑旁動也不動,以至於邦妮經過時並未發現那是個活人。

主人一直以為他們的相遇始於拯救邦妮不被歹徒傷害的那時,其實不是,還要稍微早一點邦妮就看見他了,但她太過悲傷,只想到那個人身邊憑弔。

那時奧古斯都還不是邦妮的主人,她的主人只有一位,卻已長眠在六呎之下。

她愛上了舊主人,對方竟也深愛著她,所謂奇蹟不過如此,但兩人年紀與身分差異都太過巨大,從未考慮公開婚誓。

邦妮不希望他的高貴名聲在晚年因為和年齡足以當孫女的管家戀愛而受損,那個人則憂心這馬上就會結束的婚姻讓年輕的邦妮有了讓人指指點點的過去。

很可笑,他們竟是那樣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話題,像一對再正常不過的主僕,享受彼此仍在眼前生活的點點滴滴而已。

純潔,但對邦妮而言刻骨銘心,但她擔心或許只有自己這麼認為,單方面的執著難捨。

直到律師對她宣佈舊主人的祕密遺囑,邦妮才知道他為何堅持要葬在柳樹絲墓地而非高貴的家族墓園,律師將一袋文件和支票交給邦妮,告訴她那個人在柳樹絲墓園裡買了一塊寬敞的墓地,倘若邦妮意外死去而沒有親屬接手後事,律師解釋這份文件是讓他們將邦妮遺體葬在那個人身邊的同意書。

律師說她可以詳細考慮,但邦妮毫不猶豫地簽名,拒絕豐厚的津貼,只拿走了她應得的薪水。這是最棒的承諾了。即使是現在,邦妮還是沒有後悔的感覺。

現在的主人也沒什麼不好,很有趣,而且她還能常常來找那個人,即使他永遠沉睡在墓碑下。

黑色紳士並不會譴責這種奇異的戀情,邦妮願意原諒他常常拖欠薪水的事情。

現在女管家覺得應該要拉她的主人一把,這樣下去實在很不體面。

奧古斯都不點燈,也不讓邦妮點燈,白天用窗簾密密地遮著光,晚上客廳更是伸手不見五指,這幾天一直坐在壁爐前發呆,或者翻著堆到膝頭的書籍,狂熱地尋找什麼,他甚至嫌用餐麻煩只要邦妮準備麵包和水。

邦妮找來家裡所有蠟燭一口氣全點上,現場隨時可以開始望彌撒。

奧古斯都和蘇菲亞一起去尋找聖誕樹後再也沒回來,重演羅德事件時的消失,女管家立刻知道小主人又捲入麻煩了。

直到深夜,蘭德爾家的主人依然行蹤杳然,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氣質高貴的中年白髮紳士前來通知奧古斯都出了意外。

一週後,奧古斯都被送回家,他其實傷得很重,常理來說應該繼續躺在醫院接受嚴密看護,但青年很不聽話,若能對傷患動粗恐怕還輪不到邦妮動手,奧古斯都堅持要回家,邦妮只好讓醫生定期出診幫奧古斯都換藥治療。

林地發生了一場襲擊,幸好車伕見天氣變差,兩個乘客遲遲未歸,怕風雪來了他們又被困在山裡,於是下車找人,結果幸運發現身中數箭倒在樹下的青年,發覺他還有氣,連忙把人扶回車上拚命趕路求救並利用無線電報警,半途就被黑色紳士聯盟的人發現並帶走了。

邦妮曾看見主人用顫抖的手握住筆努力在紙上書寫,又將紙條交給醫生,下次醫生前來換藥時帶來一封燙金信函,主人皺眉收下回信,整個人像是被黑暗吞噬。

雖然奧古斯都傷在四肢和非要害處,但流血過多加上寒冷失溫,一度生命垂危,好在搶救之後也算是恢復神速了,這是主人工作場所的內幕,邦妮不會過問有多少人用什麼方法醫治奧古斯都的身體。

邦妮想問主人,還要這樣下去消沉多久?

今天是平安夜,恐怕對許多人來說都一個不幸的夜晚,那位少女明天就要舉行葬禮了,和耶穌基督誕生的日子同一天,所有認識蘇菲亞的人都相信少女會平安進入天國。

邦妮曾問奧古斯都是否準備好參加少女的葬禮,但他半個字也沒回答。

過去也有幾次這種情形,不長久,頂多一兩天而已,但是邦妮知道,主人極度憂鬱的時候就是這幅死德性,開始會對青年哀傷的模樣感到不忍,但持續三天照顧一個廢人以後,同情基本上就蒸發光了。

現在她只想知道,奧古斯都到底怎麼看那女孩?不管後悔不後悔,他至少也該表個態,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只會讓所有知情的人生氣。

「主人。」

沒聲音。

邦妮又試著喚一次。

「主人,我告訴過你不可以這樣吧?」

「……」

「起來,還有件事等你去做。」

「什麼?」昏暗裡終於響起一道乾枯的回聲。

「拆禮物。」邦妮站在椅背後說。

「雖然淩晨還沒到,可是就剩下主人的禮物還沒拆了。」

「別煩我。」一聲輕輕的悶響,奧古斯都又把頭壓回椅背上。

「主人,不是你的錯。但是如果再不去拆禮物,那就是您做錯了。」

「因為那是蘇菲亞小姐送給您的聖誕禮物,不現在拆就來不及了。」

奧古斯都還是不為所動,邦妮只好從後方伸手按住這個小她六歲的青年頭顱,逼他轉過頭並傾身說:「督導您的禮儀行為也是管家工作之一,既然主人堅持不理,那麼只能說是邦妮失職了,不如另請高明!」

「邦妮,妳不能拿公爵的標準要求我,我只是紳士而已。」警覺到實際危機出現,處刑者的聲音總算多了點力氣。

「以紳士的標準,您也不及格。明天早上七點要舉行葬禮,去和那個女孩子道別吧!」女管家毫不客氣地說完,將大紙箱拖到奧古斯都腳邊就逕自離開了。

一個小時後,奧古斯都拿起剪刀剪斷包裝固定紙箱的絲帶,從裡面撈出全套黑色禮服與大斗篷,還有一張卡片。

卡片上的內容很簡單也很平凡,奧古斯都卻久久無法放下。
聖誕快樂,蘭德爾主人,祝你幸福。

※※※

喪禮人潮逐漸散去,最後只剩老人與一名瘦高青年,兩人並肩站在飾滿緞帶與鮮花的墓碑前低聲交談,半晌,老人也離開了,剩下驗屍官獨自留在寒風中持續默哀。

他就知道那沒血沒淚的殺人魔不會來,尼德蘭有些憤恨地想。

今天他不是驗屍官,只是尼德蘭.法蘭德斯,一個普通的男人,顛沛流離的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他人真心贈與的聖誕禮物,一座精緻美麗的巨大音樂鐘,那是他喜歡的工藝品。

尼德蘭嗜好蒐集古董藝術品,雖然放在住處總是格格不入。

肇因服藥和躁鬱症的影響,有時情緒控制不好,尼德蘭總是會摔東西出氣,只能在住處放摔不壞或者廉價的裝飾,他不能真的去打造理想的家,哪怕只是單身漢的房子,因為他很快又會放任自己將一切心血盡數破壞。

她是個好女孩,為何這麼好的女孩卻早早就離開人間?

留下來的都是些醜惡的活人,醜惡的屍體,尼德蘭真的好痛苦,為何他還會從這些醜陋的物質中得到快感?

他厭惡這樣的自己。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尼德蘭飛快轉身,瞪大眼睛。

穿著華麗的黑衣青年拎著大束紅玫瑰,單手支著拐杖在荒靜墓園中緩緩走來,這一幕就像電影般不真實。

那人走到尼德蘭身邊,彎腰獻花,同樣站著沉默不語,北風盤旋在略顯破敗的墓園中,景象淒涼。

「你知道蘇菲亞活不過二十歲嗎?」尼德蘭驀然開口。

「她是兒童癌症患者,腦瘤,狄肯先生希望她最後的人生能活得自由快樂,因此不管她想做什麼事,闖什麼禍都支持她。」他沒想到真相竟會是如此,

奧古斯都依然面無表情地望著墓碑上的名字,他曾經厭惡那不停吵鬧的少女,但她現在卻遠比自己安靜了。

「為什麼到二十三世紀這種絕症還治不好!如果早知道會這樣,我絕對不讓你,不讓你……」尼德蘭還想說下去,末了還是強抑下來,在處刑者面前剖白內心毫無意義,只是徒增可笑。

「未婚夫的事情也是幌子。」尼德蘭向蘇菲亞的父親求證過了,但他不懂蘇菲亞為何要說那種謊?

「奧古斯都,聽到這些事實你沒話想說嗎?」他再度扯住處刑者胸口,逼他抬頭反應。

為何人人都要他說話?誰賦予他們這種權力?

「放開。」碎髮後冰寒的目光讓尼德蘭不由得鬆手。

那女孩的遺言只有奧古斯都知道,他到最後都認為蘇菲亞很愚蠢。

她說:「但是我有未婚夫了,你不能愛上我。」

前一秒才向他告白,下一秒卻拒絕他的求婚,女人是奧古斯都最討厭的反覆無常的生物。

愚蠢,蠢到無以復加。

奧古斯都任寒風吹颳臉龐,像是要把墓碑刻印在眼底般凝視著前方,他不想聽任何人的廢話,任何生者的噪音。

「你為何現在才來?」尼德蘭怒視著他。

姍姍來遲的處刑者,現在才帶來鮮紅的求愛花朵,是懺悔嗎?他的手指有著泥土痕跡,尼德蘭不知他又去做了什麼好事。

「她把最後的寶貴時光虛擲在你身上,愛上你這個殺人者。」

「那又怎樣?」奧古斯都漫不經心地回答。「你這個連告白都不敢的膽小鬼有什麼資格說我。」

尼德蘭還未從突如其來的辱人內容回過神來,處刑者已轉身離開。

查士丁尼伯爵用文學知識償還了他欠奧古斯都的人情,奧古斯都委託伯爵調查蘇菲亞遺留給他的詩句出處,那是泰戈爾的《採果集》。

「我已經厭倦玫瑰的香氣了。」

這句謎樣的句子,尼德蘭.法蘭德斯直到後來才真正明白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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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9-5-5 20: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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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羽化者 (上)





奧古斯都坐在鬧哄哄的暗蹄咖啡館,滿室繚繞香菸煙霧,他按按痠疼的眼眶,仰頭長長吐了口氣。

新巴黎市的治安又惡化了,奧古斯都讀著年度犯罪率統計報告書,政府公報內容總是帶著不誠實的味道,他端起紅茶正想要潤潤喉嚨,客人來來去去的噪音和菸草味卻每每打斷專注。

最近黑色紳士聯盟異常活躍,雖然一直都是在檯面下做事,但難道沒有一個新巴黎市民覺得街上可疑的黑衣人變多了嗎?

他是奧古斯都.蘭德爾,組織綽號閃電處刑者的公務員,業務內容是執行祕密死刑,經手的罪犯身分從公爵到遊民樣樣不拘,但普遍來說奧古斯都被分配的任務目標以身強體壯、犯下暴力凶殺並具有危險攻擊威脅者居多,也就是說,非常繁瑣的體力活。

近來很低調的幽靈之聲有如要一次補清進度似整天聒噪個不停,這個虛幻怪物很喜歡說些介於哲學和精神病患者碎碎念之間的話題,害他連工作的時候都得一心二用,有時候差點事跡敗露。

「奧古斯都,有件委託……」隱密地下室內只對紳士聯盟成員開放的雅緻木造吧檯,木偶老闆又冒出她千律一篇的開場白,粉色嘴唇總是讓青年想到東洋人的櫻花。

「不,我要放假。」

寒冷的二月天,奧古斯都已經受夠這種比狗還不如的生活了。

老闆不會拒絕,這是直接來找她報到的好處,真的拒絕不了的案子奧古斯都分得出來,但無理加重他勞動量的工作總是額外繁殖,奧古斯都拿到之前說好的酬勞後並不急著離開暗蹄咖啡館,反而窩在一樓喝茶。

血的味道,雪的味道,有時候都快分不出來了,寒冷讓痛覺麻痺,因此有些任務目標會帶著一種傻傻的表情看著他,直到斷氣為止。

像現在這樣喝著熱茶,聞到人群活動的氣味,讓奧古斯都有點適應不良,前陣子過度遠離人群過度勞動的後遺症。

他想要找點樂子。

某個八卦同事告訴他驗屍官有女人了,剛聽到時奧古斯都沒放在心上,辦完例行公事後特別無聊,忽然感覺這件緋聞好像挺好玩。

奧古斯都以為按照尼德蘭的性子起碼會為蘇菲亞守身如玉個十年八年,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有了新歡,或許人一轉性墮落的速度就會像光速那麼快。

奧古斯都.蘭德爾預定在今日行程中列入拜訪朋友一事。

青年想了想,在行事曆上把拜訪二字劃掉,填上嘲弄。

等他按圖索驥找到驗屍官的窮酸公寓時,天色已經有點暗了。

附近樹上傳來烏鴉叫聲,看來牠們心情很不好,只有英國人會無聊到去餵食這種聰明卻壞脾氣的小鳥,在新巴黎是誰都不理的,烏鴉只好挨餓,或者騷擾看起來好欺負的倒楣鬼。

門房睡得很熟,頭顱低低垂著,癡肥的雙頰貼上鎖骨,奧古斯都難得好心不去吵醒對方,抬頭望去,尼德蘭住在四樓,看來沒有盆栽的那扇窗就是了。

青年拾階而上敲門,不久後有人來應門,聽腳步聲不像是驗屍官,反而接近女人瑣碎無力的節奏。賓果!中獎了。

大門咿呀打開,出現一個輪廓很深的法國女人,至少奧古斯都直覺她是法國人,褐髮,體態窈窕,擦著鮮紅色的口紅,更襯其膚白如雪,一身黑色翻領套裝看起來很正經。

「Bonsoir.」奧古斯都以問候開場,「在下想找尼德蘭。」

驗屍官不配這等級的女人,應該說他應付不來這種賀爾蒙系,這是男人下意識會想征服的獵物。

「你是……」她輕輕擰眉,露出困惑的表情。

「奧古斯都.蘭德爾樂於為您服務,女士。」

「喔,原來是蘭德爾先生,聽他提過你呢。快請進,他目前走不開。」

女人毫無戒心地招呼陌生人進去,只因青年熱情友善地告訴她,他是尼德蘭的好友,奧古斯都也第一次看見驗屍官的住處布置,還真是糟糕,與本人一樣。

「請問妳是他的……」奧古斯都看見客廳沒人,忍不住玩味起來。

女人露出一個世故微笑回答:「尼德蘭的心理治療師,我叫費蘭。」

「你們私底下也是朋友?」不可能!奧古斯都不是說尼德蘭接受心理治療,而是他的治療師是個美女這一點。

「可以這麼說,他是我的老主顧和失去祖國的同胞。」

所以她的確是法國人,尼德蘭那懷舊的傢伙想必也是基於同胞愛才將生意交給費蘭。

「怎沒看見尼德蘭人影?」奧古斯都好奇地問。

「他正在進行冥想療法,最近尼德蘭情況不太好,我推薦他在家中自我放鬆。」費蘭親切地解釋。

「打擾你們了,不好意思。」青年雖然這麼說,雙眼還是直勾勾地看著費蘭,心中想的卻是闖入驗屍官房間看他現在的蠢樣,可是那樣做就無法給費蘭留下好印象了。

冥想放鬆的驗屍官?有點難想像。

「話說回來,我也有些精神上的困擾可以請教費蘭小姐嗎?」奧古斯都輕描淡寫地往房門方向望了望,隨即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重點是和費蘭好好相處。

「怎麼回事?」女人關心地前傾詢問細節,紅唇宛若油亮的深紅薔薇花瓣顫動著。

「我有時候會聽見另一個人說話,他現在也在我身邊,可是卻沒人看得到他。」

奧古斯都沒說謊,但他並非專業醫生,也無和靈界溝通的天賦,加上生活中有許多複雜因素要處理,對幽靈之聲的騷擾只能放任不理,這對他還算是件難以啟齒的事情,當然,對美女訴說例外。

「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費蘭看上去真的很關心青年的疑難。

「大約超過十年了。」奧古斯都掃了眼那個相同長相卻極端陰柔的幻影,現在他也出現在身邊,費蘭跟著青年的動作朝旁邊張望片刻,雖然有些疑惑,鎮定微笑卻無懈可擊,不愧是心理專家。

又失敗了,這個女人也看不見。

沒人能看得見,除了奧古斯都以外,這樣還能說那怪物真的存在嗎?

如果是幻覺,那些醫生為何沒一個診斷奧古斯都有病呢?

「有找醫生談過嗎?」

「一百萬次,都是些蒙古大夫。」奧古斯都聳聳肩。

「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不錯的醫生,請不用介意,有精神問題困擾的人很常見,大家都是為了改善生活得到幸福。」

這個心理治療師的柔軟嗓音聽起來實在很受用,奧古斯都凝望著費蘭,一方面也讚歎著女人的多樣性,有像管家那樣看起來一絲不苟的良家婦女,也有這種幹練卻不失女人味的女性治療師。

「我也想有費蘭小姐這樣的治療師,下次能先向妳預約嗎?」

「我的病人通常是由醫生指定。」女人露出一個暗示的眼色,奧古斯都猜想他也許有機會私下再和她聯絡。

點到為止就好,今天奧古斯都已經想回家了,難得的好心情,該避免以驗屍官的衰臉作結。

『你有我了。』幽靈之聲像是用刀子劃過絲絨,低微但是帶著刺激性。

只有你最多餘。奧古斯都在心裡想。改天有空就去找醫生把你給統合了。

『你真是個傻瓜。』幽靈之聲嘻嘻笑著。『以為我是你的分裂人格嗎?分裂人格看得到這個?』

幻影指向牆壁,牆壁和門板頓時變得透明。

可愛的驗屍官先生正被綁在椅子上,看似失去意識,身前站著奧古斯都曾驚鴻一瞥過的雪白生物,那有著蛾類翅膀的女人,或者說大蟲子。

異形搭著驗屍官肩膀,湊近他的臉,某條絲帶狀物體連接在蛾人與驗屍官之間。

他立刻往那扇門走去。

費蘭忽然衝過來抱住奧古斯都的手,整條手臂陷入豐滿的乳溝,青年訝然回頭看著她,費蘭不知道奧古斯都正透視房間,以為他想和尼德蘭告別。

「請等等……蘭德爾先生,我有話要對你說。」

女人遊刃有餘的風度明顯動搖了,不惜勾引奧古斯都,只為了阻止他接近驗屍官,露骨手法讓奧古斯都險些沒笑出來。

「剛好,我也有問題想請教妳。」他繼續前進。

「你是處刑者吧?」費蘭露出一個強勢女性特有的大微笑,擦著鮮紅色唇彩的唇瓣變成盛開玫瑰,一瞬讓奧古斯都有點眼花。

「尼德蘭真糟糕,他把我們的工作機密告訴妳了嗎?」

「我一直想認識你,蘭德爾先生,不,親愛的奧古斯都,你真的像是傳聞那樣俊秀,彬彬有禮,而且聰明——」

這下子奧古斯都知道費蘭絕非從驗屍官口中得到處刑者的情報,他用霜淇淋挖杓起誓,驗屍官絕對不可能欣賞他的男性魅力。

青年的手已經握住門把,但費蘭整個人貼到他身上,熱情饑渴的眼睛像是要把奧古斯都整個吞下肚子般光采四射,神經質的長眉毛微微揚起,眼眶下的陰影很特別也很撩人。

也許她是真的想把他吃下去,字面上的意思。奧古斯都這樣斟酌著。

「喀!」處刑者千鈞一髮閃過偷襲,水果刀驚險擦過肋骨刺入木門,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不錯的前戲。」真的讓他有點興奮。

可不能這樣遊戲下去,誰曉得驗屍官還能撐多久?又或許尼德蘭早就死了,等著突變成下一隻怪物,無論如何奧古斯都沒有餘裕慢慢耗。

他看準時機抓住費蘭手腕,她則像頭母豹狂暴掙扎反擊,奧古斯都使出擒拿技巧甩掉她手上的刀,順便抬腳踹開門,電光石火間瞥見尼德蘭似乎因為這聲巨響產生反應。

驗屍官還活著。

下一步,處刑者忙著把顯然大有問題的女治療師摜在地上,無暇也不想對驗屍官表現多餘關心。

他還在這裡奮鬥沒掉頭走人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奧古斯都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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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18 23:4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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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羽化者 (下)








這場打鬥從客廳蔓延到臥室,那頭雪白生物還是遲鈍地保持原本的姿勢。


奧古斯都終於明白蛾怪在做什麼了,牠正把那細管形口器刺進尼德蘭下顎,處刑者和蛾怪距離不到三公尺,白蛾人在狹窄室內無法完全收起的鱗粉翼尾甚至碰到他的鞋尖。


奧古斯都順手扯下檯燈電線,飛快綑綁起費蘭,說真的,綁人實在不是他的專業,但原則就是原則,奧古斯都不作組織指定目標以外的白工,否則一勞永逸更簡單。處刑者在費蘭手口並用將他咬死之前,總算是把人給綁好了。


費蘭沒有大聲尖叫求援,一副做賊心虛的反應,奧古斯都似乎誤打誤撞干擾了費蘭的好事。確認她無法從背後再度攻擊,奧古斯都一個跨步撿起掉在房門口的手杖,走向蛾人高舉杖頭。


「不要──那孩子好不容易才羽化的,求求你!」費蘭滿溢淚水求情,同時發出嘶啞的絕望尖叫。


如果她的哀求有用的話,奧古斯都就不會是處刑者了。


奧古斯都所受的訓練中,有一條就是保障組織的權益,誅殺一個怪物不但救了尼德蘭,更對他的安全有保障,還可以確保事情水落石出,起碼這蛾人在和驗屍官相連接的時候看起來很脆弱遲鈍,要動手只能趁現在!


你也許不知道,這兩百年人類就是這樣維持種族的存續,表面上互掐政治經濟,搶資源地皮,但為何黑色紳士聯盟和其他調性類似的組織可以自由橫越國界,在各地得到特權許可和機構幫助,就是檯面下防範於未然的共識。


「很抱歉,妳違反薩丁尼亞公約,禁止人類飼養異種生物並利用其進行違法行為。雖然這條公約內容並未公開,費蘭小姐。」


奧古斯都制式化地說完,瞄準蛾怪頸骨猛力一揮,多月來在記憶裡不斷迷眩他的白色生物像棵嫩芽歪折倒下,細長口器順勢掉了下來,看來只刺進了尼德蘭體內半指深。


處刑者擁有特約醫療團隊包辦身心監控,而奧古斯都在受訓前和往後每個月的精神評估測量上,總是滿分或接近滿分,這當然不表示他是正常人,但也不表示處刑者是罪犯,只能說奧古斯都身為處刑者的素質非常高,所以黑色紳士聯盟願意聘請這名青年。


但是奧古斯都向博士提到幽靈之聲與幻影時,老人總是有意無意地要他別說謊玩弄專家,博士以他豐富的臨床經驗和配合儀器掃描腦部判斷,各種測驗和觀察評估標準,結論都是青年完全沒病,。


奧古斯都‧蘭德爾對人類感情有敏銳的感受性,只是不容易被影響,而且樂於遵守社會契約,從心理學角度看去也許比正常人還正常。


合格的處刑者每個都擁有類似的評估結果,甚至出現為處刑者特別設立的精神健康標準,以那標準檢驗,奧古斯都依舊符合某種正常的少數定義。


像奧古斯都這類過早就變得極端獨立的人類,特別是在情感方面的低依存性,社會普遍倫理將失去約束效果,但也不會特別刺激他們反其道而行。


只要能滿足這種人的特定需求,他們可以比常人還要奉公守法,遵守道德規範,卻欠缺一般人對某些壓力的認知評價,比如說殺人;那老頭拿新幾內亞的原始部族比喻奧古斯都,令人哭笑不得,文明化的食人族獵人,聽起來亂酷一把,可惜奧古斯都敬謝不敏。


按照紳士的真正意涵,就是所謂的「自由人」,隨心所欲,但也因此被人類主流精神孤立的存在,他們就算殺人也不會像罪犯一樣失控,保持著良好的自制能力,更不會為了快感刺激特意犯罪。


奧古斯都雖然獲得博士的肯定,依舊擺脫不了這次還讓他透視房間的鬼玩意聒噪騷擾,奧古斯都總是擔心萬一有天想不開幫幽靈取名字就完了。


幻影從沒說過奧古斯都不知曉的資料,他還是寧願相信自己有個過度活躍的解離人格,今天奧古斯都第一次無法再將幽靈之聲當成不存在的幻想,否則他就必須相信第二人格有超能力。


蛾人的觸角還微微顫動,耳畔響著女人破碎快速的法語咒罵,儘管被電線緊緊捆著,費蘭像昆蟲般掙扎著,奧古斯都不知道她在說什麼,肯定不會是好話,他聯絡黑色紳士聯盟的人來收尾。


奧古斯都割斷尼德蘭身上的繩子,把倒楣的驗屍官拖到床上,一手量著他的脈搏,警戒著啜泣的女人和蛾人屍體,就這樣直到黑衣人趕到驗屍官家,魚貫而入小心謹慎地帶走凶手和怪物遺體為止。


隨隊醫生飛快幫尼德蘭做了檢查,也把他綁上擔架帶走,現在要擔心蛾形怪物是否帶有毒性或傳染疫病也晚了,奧古斯都最討厭工作中接觸非人類之後繁瑣健檢作業。


他還是太心軟了,不然下個合作的驗屍官可能會換成美女也不一定。


後來奧古斯都被迫和尼德蘭住進同一間隔離病房,面對長達一週的禁食,他發誓絕對要把同性列入見死不救的首要原則。


至於費蘭,如果夠幸運她還能活下來,日後他或許會去問問那個女人的消息。她治療驗屍官超過十年,奧古斯都想問她到底如何忍受這個男人?費蘭一定知道許多尼德蘭的弱點和蠢事。


尼德蘭醒來時是半夜,頭痛欲裂,身體像化石般僵硬,毫無印象他為何會昏迷。陌生的場景,過度乾淨的空氣,身體被碰觸擺弄的模糊記憶,種種微妙的線索頓時讓驗屍官陷入恐慌。


「下次SM遊戲不要玩那麼過火,都驚動聯盟了。」坐在窗戶邊的病服青年轉頭似笑非笑地說。


不過這解釋不了為何兩人會同病房,尼德蘭瞬間自動補完某種推測,趴在床邊嘔吐了。


奧古斯都好心地等他在臉盆吐完後才告訴驗屍官真相,後者一臉震驚。


「你救了我?」他又想把臉埋向臉盆。


「順便,不要太感激我喔!」奧古斯都打完呵欠,又拋下一枚炸彈:「不過,你們交配到一半被我打斷,不好意思。」


果不其然,驗屍官立刻崩潰,跳過來逼青年解釋清楚。


其實在驗屍官昏迷不醒的兩天中,已有專人前來對他們說明情況,是沒聽見的人自己不好,奧古斯都又耍了他一陣才復述更詳細的真相。


攻擊尼德蘭的蛾人是沒見過的品種,原因很簡單,「她」原本就是人類。


治療師遭到逮捕後,在審訊者的專業招待下一五一十坦白,費蘭有個妹妹,從小非常內向懦弱,她極度討厭這個沒用的親人。


費蘭在獨力求學並取得治療師執照的漫長歲月間對妹妹不聞不問,直到有天醫院通知費蘭,妹妹自殺未遂,需要動手術縫合創部及住院治療,她忽然很懊悔過去的冷漠。


不知怎地,手足之情覺醒了,費蘭調查後發現,二十年來妹妹獨自生活,多次遇人不淑,終於厭世自殺。


被救回來的妹妹漸漸不像人類,當女人病懨懨地躺在床邊,費蘭竟能在房間裡感覺到另一個透明的小小人形,她認為小人兒是妹妹的靈魂,正要蜕變成另一個實體。


費蘭太過疼愛她,絲毫不感害怕,甚至主動調查妹妹的需要,在一次失敗的動物獻祭中,她意外發現吸收人類殺戮慾望會讓那個神祕的透明小人長大,於是她開始尋找適合對象讓失去人類形體的妹妹寄生。


妹妹喜好的宿主通常都是獨居並且社交自信低落的女性,她們渴望改變的精神狀態讓蛾怪更好寄生,被寄生者則得到一種奇妙的魅力,再由披上女性外表的「妹妹」迷惑做為食物的男人。


被迷惑的男人之中,特別衝動的就容易展開襲擊,正中掠食者下懷,蛾怪會吸乾他們,費蘭負責處理被吸食後的男人,有的成為廢人,有的則死去,但素行不良的男人死於多重器官衰竭,通常不會引起注意,受吸引而來的對象大多是暴力罪犯。


透明小人寄生的女體往往在進食過程中被獵物殺傷或者想轉移地點拋棄不用,成為謀殺受害者。


費蘭沒想到,妹妹拋棄的假身引起黑色紳士聯盟注意,最後卻是她的老病人尼德蘭經手勘驗。


誤打誤撞地,費蘭幫妹妹挑選寄生對象的模式,卻被組織誤會成連續殺人凶手,幾乎同時,黑色紳士聯盟和蛾怪同時挑上一個在非人眼中相當可口的連續殺人犯,造成奧古斯都剛好目擊羽化的瞬間。


任誰也想不到看來危險的凶手才是被害人,柔弱被殺的女人其實是掠食者。費蘭妹妹的身體就這樣透過精神體獵食累積能量,直到軀殼成熟羽化,開始尋找配偶,費蘭則扮演著妹妹的守護者,甚至為她綁架驗屍官。


深入調查後,黑色紳士聯盟發現小鎮教師凶殺案的受害者因缺乏朝夕相處的真正親人,為屍體舉行葬禮時,都有自稱遠親或友人的神祕女子和葬儀社聯絡土葬,由於她甚至出資出力協助籌辦葬禮,無人懷疑她不是死者的親友,這個女人當然就是費蘭。


奧古斯都偷暼尼德蘭的反應,驗屍官表情非常複雜。


醫病關係的至高原則就是信任,對精神病人而言,這種被背叛的打擊往往是毀滅性的,一個殷切教導你何為健康正常的人才是最瘋狂的那個,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


「其實,只要當時只要有人立刻燒了屍體,那蛾怪就會一併被殺死,但是牠有你的治療師這個手腕高明的協助者,往往能順利脫身,繼續尋找下一個寄生對象。」


奧古斯都挖掘受害者墳墓時只看到繭與屍體,蛾怪本體早就脫離,處刑者沒有報告異常,否則身為第一目擊者的祕密就不保了,他懶得惹麻煩。


「換句話說,其實你在驗屍時,『那個』還活著,躲在屍體裡。我們的工作身分恐怕就是由牠洩漏給費蘭。」奧古斯都對呆愕的法國人搖搖頭。


「然後,牠喜歡上你,也難怪了,你一直對人家又摸又看,這真是戀屍癖的一大奇蹟。」


從非人眼光看,驗屍官這種男人才是最純淨可口的異性,奧古斯都果然不懂異類的標準。


「奧古斯都!」尼德蘭氣憤地大叫。


「羽化之後當然就是要繁衍了。」黑髮青年彈了下手指。


很好,估計驗屍官會噁心上好長一段時間。


「幸好那隻蛾人還來不及在你身上下蛋,脖子傷口聽醫生說是對方在感應你的身體情況是否適合交配。」奧古斯都指著尼德蘭下顎厚厚的繃帶包紮。


「我來得真巧,太佩服自己了。」


「那個女人……我和她保持醫病關係快十年,從我剛到新巴黎市當驗屍官開始。」尼德蘭抱著頭,十指插入亂髮中,看起來好像要爆炸了。


被一個打從心底信任的人背叛,再被一個打從心底厭惡的人拯救到底是什麼感覺呢?說不定和洗土耳其浴很像,但奧古斯都此刻無論如何都無法同情驗屍官,也許是他沒有這種寄託感性的對象。


嗯,如果邦妮哪天偷偷跳槽,他應該也會很震驚,處刑者稍微擠出了一點同理心拍拍驗屍官的肩膀。


「等等一起去吃點東西吧,我的胃都結蜘蛛網了。」奧古斯都還盤算著要怎麼從尼德蘭口中套出費蘭這個女人的過去,想聽聽非官方說法,不然他總覺得這個事件就這樣結束少了點滋味。


和一個瘋狂治療師相處那麼多年還沒有半點警惕,雖然奧古斯都早就知道尼德蘭是變態,不得不承認他或許低估這個法國人的扭曲程度。


尼德蘭像看到鬼一樣,青年乾咳了兩聲:「當然,你要請客。」


「你這無恥的傢伙!」


「喂喂!害我做白工還損失三天工作日的是誰?」


後來,總計從旁協助或直接謀殺超過六十人的可怕心理治療師費蘭就在歐洲祕密法庭的審判下判處無期徒刑,根據奧古斯都的非官方觀察經驗,利用異種生物犯罪還存活的罪犯,通常很難判到死刑。


一方面,人類還非常需要惡德的知識來對抗這個日漸險惡的環境,在道德意識牆角和罪犯做出各種協定的讓步司空見慣。費蘭耍了一個黑色紳士聯盟成員十年之久,又成功誤導組織調查方向,如果不是費蘭太過溺愛妹妹,將歪腦筋動到尼德蘭頭上,又被奧古斯都直接撞破,恐怕真相還會沉浸在黑暗中。


某種程度上真可說費蘭是個天才。


奧古斯都去探望過費蘭,她被關在君士坦丁堡某處偏僻監獄中,鐵欄之中,穿著喪服的女人,黑色服裝襯托出鮮明的白皮膚,還有那始終描畫得血紅的雙唇。


費蘭看見奧古斯都時,總是用恨不得咬住喉管讓獵物窒息而死的貓科動物眼神瞪過來。


曾有無聊的記者不擇手段混入監獄訪問這名可怕的凶手,胡謅出女治療師其實是同性戀虐待狂,然後愛上親生妹妹的亂倫煽情故事,實體書還上了出版排行榜前幾名之類。


但是,只有黑色紳士聯盟內部成員知道一個不起眼的事實,就是費蘭曾經得了子宮頸癌割除了整個子宮,她在獄中總是把布娃娃當成妹妹化身呢喃細語,會讓人類無條件自我奉獻幫非人攝食的理由,恐怕只有「母愛」這個神祕的名詞而已。


「什麼時候方便給我預約呢?」當奧古斯都對費蘭說出這句話時,她因為驚訝而張大的嘴巴相當有喜感。


為何只有這個案子的被害者讓處刑者特別關心?差別待遇?毫無疑問是的。


其實奧古斯都只是對有人利用這些中性邊緣人的做法感到不悅而已。


中性是指,不被發現,所以面貌模糊,不被記得,所以沒有存在的立場,不被愛,因此沒有聯繫的對象,孤獨地活著的生物。


就像那些躺在名為房屋的棺材裡,卻仍然抱持著希望活下來的女性,即使她們醜陋、遲鈍、膽小無知,或者纖細而過度敏感,卻還是像路邊的野花,是值得鑑賞的存在。


費蘭和她的怪物妹妹卻認為這些毫無魅力被社會遺忘的人,唯一的生存價值剩下被她們利用,不僅沒有同情,連感恩的心也不存在,奧古斯都只是讓她嘗嘗同樣的滋味。


他不是正義使者,只是一個反覆無常的年輕人。


幽靈之聲笑他品味奇怪,但是在新巴黎市,真正正常的存在並不多見,他們離深淵如此接近,如果還能對這個社會適應良好,或許就和費蘭之類的人相去不遠了。


尼德蘭其實沒有不正常,奧古斯都也沒有太古怪,他們只是社會結構的一個小分子,龐大組織裡的小人物而已,生活就是他們最看重的目標,生命則是最寶貴的財產。


世界分分秒秒不斷變異。


唯一不變的,只有陰暗的月光和饑餓,在墓園裡靜靜安息的死者。


處刑者看著飄浮在墓碑前透明如夢的白衣少女,她對奧古斯都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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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18 23:5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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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1 吞噬之屋




他夢到了過去。

奧古斯都‧蘭德爾九歲,父親剛剛去世,親戚偽造借據和律師聯手搶奪蘭德爾家的遺產,最後男孩身邊只剩下水菇街一棟老房子和舊家具,幾乎沒有銀行存款。

在生活變成一團糾纏不清的問題前,奧古斯都只是有錢人家的任性小孩,他討厭被迫理解現實的殘酷麻煩。

街上流浪的乞丐可能會抗議奧古斯都還有房子可住,誰知他在那棟會漏水的老房子裡過著三餐不繼沒錢買煤炭的飢寒生活。蘭德爾家再怎麼落魄好歹也是末階貴族,他不能真的去向人要飯,那會讓他的名字成為笑柄,日後再也不能翻身。

奧古斯都繼承父親地位成為一名紳士,卻沒有任何實質好處,頂多只在孤兒收容所的人過來想帶走他時可以喝退大人們少管閒事而已。

這很矛盾,他擁有成人的部分特權,被允許獨自出入許多地方,卻毫無成人的能力和人脈,也沒客戶上門找他辦事,只能像蜘蛛一樣躲在破房子裡黯淡徘徊。

紳士頭銜最終讓奧古斯都變成慈善機構與警察都能名正言順遺忘這個小麻煩的理由,反正那個頑劣小鬼也不領情。

即使年紀小小的奧古斯都也知道,只要他有錢,認識願意幫助自己的好心人,想辦法接受良好教育,將來就有機會拿回失去的東西。

但自從父親死後,沒有一個故舊上門來照顧遺孤,好像他們都跟著死者的靈魂一起蒸發了,奧古斯都就從那時起變成無神論者。

奧古斯都學著報童在大街小巷走動,接點幫人跑腿送信的活兒,這些收入幾乎不能讓他活下去,所以他也常常在公園裡發呆,撿些搬得動的樹枝回家點火,木柴雖然比煤炭便宜,但他舉不動斧頭劈柴。

路燈下聚集一群飛蛾,不知何時入夜,在他餓得癱在長椅上動彈不得時,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在他身邊坐下,向男孩自我介紹他是蘭德爾家的老朋友。

奧古斯都鬆了口氣,又立刻警戒起來,老人露出又尖又長的泛黃牙齒。

「哇喔,你可真是『老』朋友了。」反正跑不掉,男孩只能冷靜地盯著吸血鬼看。

才剛認為世界上沒有神明存在,命運就送了一份大大的嘲笑過來。

「我在深淵降臨前就已經活了很久,小朋友,我和你的祖先有過約定,照看他的後代子孫,所以我讓蘭德爾家成為新貴族,作為紳士有時方便對我提供服務。」身上散發出野獸氣息的老人說。

「我可以單純給錢養大你,或你願意提供我需要的服務,而我額外訓練你一些謀生技藝,選擇權在你,孩子。」

年幼的奧古斯都想了一會兒,貌似吸血鬼沒比那些等著他死掉再搶走遺產的大人討厭,也沒有飢餓寒冷要可怕。

「如果你吸我的血,我難道不會變成你的奴隸或同類嗎?」

「我不會直接碰觸你的肌膚,小朋友,只是你得忍受針筒,而且我對同類沒什麼好感,奴隸也夠用了。」

奧古斯都不知怎地也不怕,他第一個念頭反而是,老人想要健康男孩的鮮血,就得餵飽他,不能讓他生病。

「成交。」

※※※

四月中旬連日冰冷春雨,老房子的氣氛還停在冬天。

奧古斯都毫無胃口,不顧邦妮管家的叨念,逕自用熱奶茶代替正餐,縮在火爐前發呆。

『你有個緊急任務,再不出門會錯失先機。提醒你,這次任務如果不想死就找個同伴一起。』

一陣輕微的刺痛消褪後,奧古斯都聽見幽靈之聲又開始嘮叨了。

他拿起邦妮管家熨燙好的襯衫換上,伸了個大懶腰感受運動不足稍嫌緊繃的肌肉,暗忖過去幽靈之聲對他罕有不適影響,難道這是惡化徵兆?

「我累了,懶得陪你胡扯。」就算他這位幻想的朋友會透視眼又如何?說不定是自己還沒開發的潛在超能力。

幹到處刑者這個位置也算是奇貨可居,通常處刑者主動報到後才承接新任務,工作態度也是評選標準之一,狀態不好時自動休個假實屬正常,只有少數例外是像雷克斯男爵那樣親自上門,或同行因故移交任務。

奧古斯都就這樣無所事事混到傍晚,郵差上門交給他一大包牛皮紙袋,奧古斯都回到椅子上打開發現是任務指令和參考資料。

生平第一次黑色紳士聯盟的任務不是要他去暗殺某個人,而是調查教堂路上的某棟宅邸?最讓他不爽的是,新任務的預言還真讓幽靈之聲說中了。

和邦妮報備他不回來用餐,奧古斯都滿心不願撐傘出門,先是到組織的秘密據點暗蹄咖啡館找木偶女老闆詢問情報,遇到前來打發時間的毒藥伯爵查士丁尼,喝了杯讓人直冒冷汗的錫蘭紅茶,接著又在路上偶遇站在屋簷下避雨的尼德蘭驗屍官。

「親愛的朋友,看得出你還沒吃晚飯,轉角的牛排館聽說很不賴,不如我們一起去試試,好嗎?」奧古斯都笑嘻嘻地舉高黑傘,可惜動作有些笨拙,本想替驗屍官遮雨的善意變成將雨水灑得他滿頭滿臉。

這混蛋又來了──驗屍官在心裡怒吼。近來他已經完全無法在處刑者面前維持風度,奧古斯都的臉總是不斷提醒他那件羞人的……可恥的……

「憑什麼我要陪你去吃飯!」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高瘦的法國男子啞口無言。

驗屍官忽然想起纏繞在蘭德爾家的詭異定律,奧古斯都曾經拯救了兩名女性,她們則自願擔任他的管家與女僕,倘若處刑者心血來潮覺得還少了個男僕,難保尼德蘭身上不會多出令人喪失心智的詛咒之類。

退而求其次,就像東方人說的「業障」,奧古斯都不會沒事找他聚餐,肯定有求於人,能用其他方法還掉這筆業障最好不過。

餐廳侍者為略顯狼狽的驗屍官送上熱毛巾,奧古斯都這一整天都沒吃過像樣的食物,感到飢腸轆轆,逕自點了份全餐。

「尼德蘭,最近巴黎市有啥新消息?最好是跟鬼屋怪談有關。」

「你又在計畫什麼陰謀?」驗屍官將依然潮溼的短髮抹到額後,皺著眉頭瞪他。

「我和你一樣領人薪水,哪有那個閒工夫計劃陰謀?是工──作啦!這次你來當我的助手吧!」

「啥?」

「才三十二歲你就已經重聽了嗎?」奧古斯都一臉同情。

「去你的!我可沒接到組織要我跟你合作的指令。」驗屍官了無食慾,只點了一杯熱咖啡。

「就當這是私人委託囉!我接到一份有點棘手的任務。」

「哼,竟然也有你殺不了的人嗎?」

「就是因為不用殺人我才煩惱,或許關於這次的任務你可以給些不錯的建議,我的朋友。」

「少學李小龍說話!」

熱咖啡和前菜同時送到,看著處刑者大快朵頤的樣子,驗屍官很想搶過刀叉,在奧古斯都臉上示範他的解剖專業。

忍耐,為了避免遭到詛咒攻擊,以及終止處刑者的人情勒索,答應他的要求,說不定還能看奧古斯都在棘手任務中出錯的醜態。新諮商師鼓勵尼德蘭盡量保持正面思考。

喝下半杯咖啡,驗屍官終於勉為其難表態同意:「說來聽聽。」

「你對教堂街上的白色房子知道多少?」

「你是指深淵物種研究學會的舊址?那棟房子是新巴黎市第一批建築之一,最早是租給市區高中當女子宿舍,後來輾轉租給不同組織使用,屋主在日本生活,最後承租的組織就是我前面說的深淵物種研究協會,說白了是有錢人蒐集怪物標本炫耀的聚會處。」驗屍官語帶不屑。

「你怎會知道這麼多?」奧古斯都被勾起興趣了。

「你最近都活在平行世界?」

「還好啦!埋頭做了兩件任務,之後天氣溼冷懶得出門。」

「你打聽的那棟房子自從深淵物種研究學會的人匆匆離開後荒廢了五年,屋主也沒整理學會物品,就那樣擱置著,大概是裡面還封藏著怪物標本,被一些好事者當成冒險試膽的鬼屋。」驗屍官喝完咖啡,吐了口熱氣,看上去總算不那麼像蒼白屍體。

「然後呢?」

「歷年陸陸續續傳出有人在裡面失蹤的謠言,但警察進去地毯式搜索卻找不到人,因此那裡又被稱為『吞噬之屋』,算是新巴黎的都市傳說。真正讓吞噬之屋變成新聞的是一個月前市長和地主談成買賣,由市府收購白屋後打算拆除改建為醫院,結果勘查人員走進大門後集體失蹤,前往調查的警力也一去不回,不得不緊急封鎖周邊現場。」

「這些我都知道了。」奧古斯都優雅地用餐巾擦著嘴角的醬汁,準備朝甜點進攻。

「那你還問我?」驗屍官額角冒出青筋。

「我想聽聽旁人對事件的客觀描述。」纖細青年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一疊照片遞給驗屍官。

驗屍官翻開照片背面,每張照片背後皆記錄著不同人物進入吞噬之屋以及被判定失蹤的時間。

「目前黑色紳士聯盟總共派出專門調查員八名,約聘的著名靈能力者和偵探更是多達十五人,這些勇敢的專業人士進入吞噬之屋後音訊全無,組織禁不起更多犧牲,在案件轉交給總部前孤注一擲派我去看看人到底消失去了哪兒。」甜點是柳丁奶酪,奧古斯都小口挖著吃,舉起湯匙對驗屍官說。

吞噬之屋怪談鬧得滿城風雨,沒想到短短一個月內居然賠進那麼多人馬,但這些還沒有奧古斯都帶來的新工作讓人驚訝,處刑者居然被選中當最新一隻白老鼠?

「照理說處刑者不可能被派去狀況不明的現場。」

「查士丁尼伯爵私下給了我情報,新巴黎分部主任有個十九歲姪子非常想要成為處刑者,見習成績也不錯。」

「荒謬!你不是我們這裡戰績最好年紀最輕的處刑者嗎?」

驗屍官看見奧古斯都嘴角明顯上揚,驚覺自己居然疑似讚美了死敵。

「別、別誤會了,我只是陳述事實,新巴黎的處刑者還不就五個而已!反正私人恩怨是一回事,職業上我可不想和走後門的菜鳥合作。」驗屍官哼了一聲整理領帶掩飾尷尬。

好歹奧古斯都從十六歲開始擔任處刑者就一鳴驚人,十九歲的實習生再年輕都差了一截,還有個不惜因私害公的主任,讓這對叔姪進到新巴黎分部只會是一場災難。

如果連奧古斯都都被派去接吞噬之屋的燙手山芋,經常和他搭檔的尼德蘭處境岌岌可危。

「雖然聽從貴族指令是紳士的義務,但我也不想這麼早就退休。」處刑者的退休意味著心跳停止。奧古斯都放下杯子起身結帳。「吃飽了,今晚來我家吧!哪怕吞噬之屋目前內部情況不明,組織給我相當詳盡的建築物歷史紀錄,後天開始行動。」

兩人走出餐廳門口,驗屍官忽然一把抓住處刑者手腕勸道:「你別為了蘇菲亞的事變得喜歡找死了。」

「哈!你最近連續劇看太多嗎?」

驗屍官本著醫學知識觀察奧古斯都,評定他狀態不佳。

獵人給奧古斯都的重創剛痊癒,他就跑去接了兩樁暗殺任務,完成工作後又因狀態不佳縮在家裡,尼德蘭原本以為這個人沒血沒淚,偶然在街上遇到邦妮管家,聽她抱怨主人的頹廢態度,他才勉強相信奧古斯都還陷在少女死去的影響中,只是從猛烈的哀痛轉為慢性侵蝕。

四個月了,連尼德蘭自己都經歷過被蛾人襲擊的生死關頭,也許是死裡逃生的刺激,他反而沒有預期中走不出蘇菲亞的死亡,那種漆黑黏稠的情緒尼德蘭再清楚不過,只是不相信處刑者會像正常人一樣陷入低潮。

哪怕知道奧古斯都將蘇菲亞看得比尼德蘭想像中還重要,尼德蘭依然覺得他完全活該,更不會勸他往前看,尼德蘭太了解這個人,混蛋奧古斯都就算低潮也要拖人下水。

「組織不能容許兩種人:能力不足和洩密,你是哪邊?」奧古斯都昂首揶揄道。

「你說什麼?」驗屍官當下又被激怒。

「我的意思是,現在新巴黎分部有人正積極地想將你我打成不適任者。」

奧古斯都朝餐廳內側了下頭,尼德蘭立刻意會有人正監視他們。

「陷害你就算了,關我何事?」他不客氣地說完,右手還是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裡的解剖刀。

「因為我們是生死至交囉!」處刑者露出陰險的微笑。

「夠了!」他在羅德鎮救了奧古斯都是基於人道主義,更不齒學對方將救命之恩掛在嘴邊索討好處,這小子還真的假裝沒這回事!自從遭恐怖心理師費蘭滲透多年的事情曝露,尼德蘭目前在組織內部信用等於是負數,若能越級建立大功,不失為補救的好方法。

奧古斯都帶著尼德蘭轉進暗巷。

「你不是要回家嗎?」尼德蘭問。

「花個半小時不礙事,得先把老鼠處理乾淨才行。」奧古斯都揚揚手掌,一張從桌面下撕來的紙型竊聽器被他丟在地上用手杖戳了個洞。「監視處刑者視為針對組織的嚴重間諜行為,我有權拷問可疑人物,但今夜趕時間,等等先將人丟到你的地窖放個幾天再說。」

「你這惡魔。」驗屍官的地下室今天才剛放滿奇形怪狀的屍體,這一點跟組織人手不足無法移交案件也有些關係,奧古斯都絕不會放過展示蛋糕的機會。

和奧古斯都一起進入吞噬之屋已然變成勢在必行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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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19 13:3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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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2 邁入深淵




二十一世紀中葉,第一條深淵出現在中國東南方的臺灣海峽與沿海地區,兩百年之間,深淵增加了四條,距今四十年前第五深淵「普尼歐」毀滅西、葡、法三國,大不列顛聯合王國閉關自守,兩個世紀以來文明世界不斷洗牌重組,經歷前所未有的混亂。


「普尼歐(Punio)……我們將這條深淵取名為『懲罰』真是貼切,她可是搗毀了西歐文明的右半身。」奧古斯都隔著五十公尺距離望著雕刻出深淵風景的大門。


「深淵物種研究學會的惡趣味,光是這扇門就不知吸引了多少無聊人士進去探險。」全副武裝的驗屍官低哼。


「你在六十公升的背包裡到底塞了哪些東西?」奧古斯都望著儼然石龜馱碑的驗屍官好奇問。


「補給啊!你就別餓死在裡面!」尼德蘭怒瞪依然一身輕便的處刑者。


「倘若一進門就因動作遲緩被幹掉,帶再多食物也是徒勞。」奧古斯都流利地回敬。


「以前警方還能進吞噬之屋搜索,現在建築含街道被一層無形力場隔絕,只接受生物單向進入。」尼德蘭今天出門前甚至冒出辭職隱居鄉下的衝動,結果因為太不甘心,他最後還是決定奮力一搏。


平民固然能苟安一時,卻和國家機器毫無聯繫,一旦政局翻覆就只能任憑命運捉弄,這種漂流無奈的恐怖比死還難捱。他不像奧古斯都還有最基本的家世門票,組織賦予個人自由的窄門一旦關閉,想再打開就難如登天了。


「你不用太悲觀,我不是沒有情報就無法辦事的人。」奧古斯都挽起袖子開始熱身。


「為何不再多準備兩天才行動?」


接到任務指令才過了第三天,嚴格說來只有不到四十小時的有效準備時間,驗屍官只能待在處刑者家裡惡補行前計劃,結果卻看到奧古斯都吃飯、打坐還有下單人棋的驚人畫面,這王八蛋都居然還堅持睡足八小時才出門。


「距離上一批失蹤者進入吞噬之屋馬上就要滿七十二小時了,即使是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員,在出現未知力量的危險區域超過三天行蹤不明同樣希望渺茫。我向組織申請讓你加入當助手的理由是透過驗屍官直接檢查屍體還原現場情況,有助於我即時判斷,但能找到活口最好,這個時間點還能說有些希望。」


「那……那是自然,能救的還是要救。」他真的完全沒料到奧古斯都會在乎困在裡面的人。


「有些情形假設受害者死掉對我和你反而安全,退而求其次,祈禱別是病原體或寄生生物吧!」奧古斯都故意這麼說,負責戒備掩護的人群臉色果然青了不少。


「哼!」這時反倒慶幸同伴是討厭的處刑者,就算賭一口氣尼德蘭也豁出去了。


「若整屋都是喪屍就簡單輕鬆了。」奧古斯都揮了下手杖,獵獵有聲。「順帶一提,補給的話隨時都能讓家畜運進來。」


「你不早說!」


「有點訝異你居然沒想到。反正我也不討厭第一天就野餐。萬一門廳都是屍體,剛開始也不會有食欲。」


這下揹著大背包的驗屍官真的成為處刑者的男僕了,氣得他險些咬碎銀牙。


在歐洲聯盟軍區域分隊嚴密戒護下,處刑者與驗屍官脫離封鎖線保護迎向吞噬之屋。


「最後統整現場最新情報,科學儀器解析失敗,含地道突入與穿甲彈在內的物理破壞方式失敗,派遣訓練動物攜帶通訊設備進入無回應,推估內外無法通訊,超能力造成的人為異常現象持續時間有限,因此暫且予以排除。」奧古斯都流暢地複誦調查報告。


「有哪些可能原因造成目前這種不明狀況?」若非尼德蘭精通部分僅限於屍體情報,他死也不想求教這個陰險的矮子。


「唔,我想想,大概有五六種可能,不管哪一種都不是你我能應付的,乾脆想成未知答案較無負擔。」


「該死!」


「兩位……請給我們確定的開始訊號。」現場指揮官期待又不抱希望地插話。


「全員對時,四月十八日十四點十五分,蘭德爾與法蘭德斯現在進入教堂街一一六號實地調查不明失蹤現象,七十二小時後若無回覆可判定為任務失敗。」奧古斯都拿出懷錶低頭看了看如此宣布。


尼德蘭猛一打跌,回過神來奧古斯都已經抓住背包帶子拖著他穿過力場。


「幹嘛!放手!我自己會走!等等,你要正面突破?」尼德蘭下意識回頭,眾人正為奧古斯都乾脆的突入動作感到驚訝,卻沒人回應尼德蘭的揮手信號。


「穿過遮罩力場後他們就看不到我們了,話說回來,這個情況讓動物開門破窗運送補給貌似有困難,門口也沒發現之前投放的救援證據,好像真的被『吞噬』了。」奧古斯都搓著下巴。


「你剛剛說得煞有其事的補給聯絡是搞笑嗎?」尼德蘭感覺血液開始沸騰了。


「沒,讓你安心上路的魔法而已。外勤本來就要有三天不吃不喝不睡的心理準備,有機會就徵用別人的物資,這不是常識嗎?放心,我有帶興奮劑、麻醉藥和強心針,剩下就交給老天了。」奧古斯都拍拍啞口無言的驗屍官。


「你這個騙子!詐欺犯!」


「再廢話就你去開門,或我開門然後踢你進去。」


一陣沉默過後,處刑者大無畏地上前敲門。


※※※


無人回應,奧古斯都收回敲門的手,轉動門把,吞噬之屋大門上了鎖。


「先前派進來的人到底怎麼進去?又或者這處入口會自動維持原樣?從外面似乎也聽不見求救聲。」


奧古斯都忽然對著肩膀上的空氣說:「喂!你看見了嗎?」


「看見什麼?」驗屍官一頭霧水。


「我不是和你說話。」


「哈?」


「真是的,需要那個來解釋時反而沒有聲音。既然事先給過暗示,應該可以視作內部不會立即致命的意思吧?」奧古斯都從門燈燈罩後找出大門鑰匙,挾在指上對驗屍官搖了搖。


「你到底在自言自語什麼?」驗屍官堅持要個說法。


「我有個幽靈朋友,本來以為他會給我更多情報,看來還是得靠自己。」奧古斯都將鑰匙伸入鎖孔,喀嚓一聲打開大門。


驗屍官一臉不敢苟同,奧古斯都輕笑:「走了!老母雞。」


尼德蘭嚇得發抖還是只能乖乖跟上的模樣無論何時都能消除煩惱。奧古斯都舔舔嘴角這樣想。


「閉嘴!」


門框後一片黑暗,兩人先後邁進吞噬之屋,沒想到一樓大廳光潔明亮,奧古斯都放下蓄勢待發的手杖,眼前既無屍體也無怪物,更沒半條人影。


「這間屋子應該早就切斷水電了,再說外面是下午,陽光卻照不進門內,屋裡感覺像深夜。」驗屍官皺眉,襯衫下的身軀狂冒雞皮疙瘩。


「嗯,總覺得這種乾淨無人的狀態更恐怖。」奧古斯都抱胸點頭。


「你這種人也會覺得恐怖?」


「隨口說說而已。」


「去你的!接下來要怎麼辦?」尼德蘭卸下背包搥搥肩膀。


「先搜尋失蹤者,無論倖存者或屍體都好,至少能判斷吞噬之屋裡發生何種超自然現象。」奧古斯都以杖尖頓頓地板道。


「太乾淨了,簡直像有條舌頭將屋內舔過一遍,廢棄五年的地方怎麼可能連顆灰塵都沒有?」檢查完所有房間卻一無所獲,尼德蘭愈發毛骨悚然。


「地下室和密道要不要也找找?」驗屍官不爽地看向自動使用他的熱水瓶喝茶的處刑者。


「沒有後援時,直覺和快速反應很重要,這時候應該停下來檢討已知線索才不會浪費時間,只有兩個人不適合地毯式搜索,話說回來,不找也不行,繞一圈都沒發現失蹤者大致可以換個方向了。」奧古斯都托腮沉思,大廳中央以彩色花崗岩地板拼出一顆美麗的藍色星球,兩人坐在地球圖案上小憩。


「我還以為你只會爆頭。」


「彼此彼此,我也以為你只會切死人,沒想到醫術不錯。」上次還在羅德鎮充當處刑者的家庭醫生,診斷奧古斯都無大礙,只是過勞需要休息。


「哼,想合法碰到屍體只好去考醫學院了。」


「你後來的紀錄也不甚合法,法蘭德斯先生。」奧古斯都指出大家都是在墓園被逮到行為不端才遭黑色紳士聯盟發掘的事實。


「我十八歲時還很老實,不過忍耐六年後終於受不了了。再說墓園還得碰運氣,樣本不是腐爛就是做完防腐處理,研究起來沒意思。」大概是隨時可能遭遇不測,自暴自棄的驗屍官罕見地敞開心胸和死敵閒聊起來。


「你這傢伙有處女情結一點都不教人意外呢!」奧古斯都沒問他為何有喜愛屍體這種古怪的偏好。


「你那張嘴就不能吐些好話,真是對不起『紳士』這個頭銜。」驗屍官伸手搶回熱水瓶,將茶水倒進鋼杯裡一飲而盡。


「我還以為你討厭貴族階級,羨慕嗎?」


「無聊。話說回來,既然已經無法回頭,我想知道你出發前說過的那幾種廢屋失蹤的可能性,具體是指什麼情形?我可信不過只靠你來決定作戰方針。」


懷錶發出細微的齒輪運作聲,只要談話稍有中斷,暫時退回縫隙陰影中的恐怖靜默立刻由四面八方包圍兩人。


「總部資料庫有許多案件記錄魔獸潛伏在民居中將進入者一一吃掉的事情,不過親眼看見吞噬之屋內部後我大致排除這種可能。為了覓食才混進人群的智能魔獸不會搞出隔離力場這種騷動。」


「但如果真的是魔獸呢?例如生病或精神異常,導致行為失序卻又無法抑制食人衝動的魔獸。」


「為啥你要堅持大家都被吃掉這種推論?」奧古斯都斜睨他。


「不然如何解釋那麼多具人體不在屋內?難道掉進黑洞嗎?」尼德蘭直覺聯想到富含水分與細菌的屍體保存問題,更別說拘禁活人的管理麻煩了。


「有可能。」


一股寒氣從尼德蘭的尾椎爬上脖子,彷彿真有某頭未知魔獸躲過他們的搜查,只是還不餓。組織成員曾告訴他著名的巴拿馬運河事件,超過五百艘船隻在運河內沉沒,原因是運河經過的米拉弗洛湖裡住了一隻能像變色龍改變體色的巨型章魚怪,那次事件有不少自以為準備齊全的專家部隊跟著陪葬。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光憑我們兩個要怎麼對付食人魔獸?」他決不能讓奧古斯都就這麼混過去。


處刑者從外套內袋拿出一支形似鋼筆的金屬棒道:「這玩意可以連地基都炸上天,萬一真的不行,至少不會有太多痛苦。」


「就這樣?沒別的辦法?」尼德蘭不停吞嚥口水,胃像被塞了石頭。


「目前在吞噬之屋中損失人員數量已經嚴重影響組織運作,從戰鬥經驗和生存率考量,派出處刑者也不算下策就是。其實我們只要能確定肇事因素,然後成功逃命就完美達成任務了,剩下有其他機關接手。」奧古斯都收回炸彈棒,正色對驗屍官說。


「聽起來好多了。」奧古斯都起身時的聲響將尼德蘭從沮喪出神的狀態中拉回現實,他有種喋喋不休的衝動,伸手想掏藥粒包,末了還是打消主意。


奧古斯都試著打開大門卻徒勞無功,回頭皺皺眉,吞噬之屋照例也將他們困住了。


「去地下室。」


「你剛剛不是說要換個方向?」


「是這樣沒錯,所以我想找出這棟建築物最古老原始的部分,地下室改建痕跡通常最少。」奧古斯都回答。


地下室部分地磚被撬走,陰暗潮溼的地面形成面積一平方公尺的圓形缺口,或許因漏雨積水,地板缺口變成深約五公分的淺池,空氣充滿潮溼霉味,處刑者拿著手電筒在地下室照了一圈,隨意走進淺池中濺起水花。


他用鞋跟踏著水窪,底下還是石頭,這座現代建築居然不是用混擬土灌地基?確定地下室沒躲著怪獸,奧古斯都覺得背後有些過度安靜。


「尼德蘭?」


驗屍官不知何時消失無蹤。


黑髮青年搔搔腦門,決定回頭搜索,一股鹹腥味驀然竄出,大海?但新巴黎市可是在內陸呀?身處在昏暗冰冷的地下室中,奧古斯都卻有皮膚被溫暖夕陽曬著,海風徐徐吹來的不可思議觸感。


手電筒啪嚓一聲失去電力,周遭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


「電池明明是新的……算了。」奧古斯都勾勾嘴角,繼續往前走,預計會撞上牆壁,卻摸到一扇木門,不該存在地下室的門扉出現了。


推開門,一股清新得令人暈眩的空氣迎面襲來,奧古斯都在無以名狀的衝動下往前跨了一步,再回頭,只見暮光靄靄的森林,地下室與任何建築痕跡均消失無蹤。


「看來失蹤的是我。」奧古斯都活動肩膀,認命地挽起袖子,按下金屬護腕上的開關,透明絲線開始飛快回捲,等絲線卡到障礙物繃緊,他開始循線搜尋,前方樹叢後傳出一陣騷動。


奧古斯都停下腳步,握住手杖側身等待,不出他所料,驗屍官擋開枝葉狼狽地走出來。


「喔呀,還好有釣到一條大魚,還以為今晚要挨餓了。」奧古斯都戲謔地朝他揚揚連接著自動捲線器的細絲。


尼德蘭表情複雜,害怕一個人迷失在未知世界,好不容易重新看見熟悉的臉孔,卻是笑得沒心沒肺的殺人狂搭檔。


他真的完全不怕嗎?他們現下可是連身在何處都一無所知。


內心掙扎半晌,尼德蘭最先說出的話卻是:「你什麼時候在我身上偷縫了線?」


「這種新型強化線比頭髮還細,卻可以承受五百磅拉力,製作貼身護甲防彈防刺效能優異,純粹當線材用途更是多元,當然是處刑者才有的裝備福利。剛剛休息時順手縫的,好奇你多久才會發現?」奧古斯都繼續收線,尼德蘭哼了聲拔下褲管上的縫衣針。


「如果你怕我們兩個走失,幹嘛不一開始就先說好?」


「差不多快遇到危險時再上個保險就好,我可不想時時跟你綁在一起。」奧古斯都咧咧牙齒做了個不以為然的鬼臉。


「你怎知快遇到危險?」尼德蘭立刻問。


「整個屋子幾乎都搜遍,只剩下地下室,是時候該輪到我們出事了。從你的角度看,我失蹤時是什麼情況?」處刑者放下手杖,改用手杖支撐上半身。


調查神祕事件的雙人行動基本原則,第一,替同伴注意背後;第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離開彼此視線範圍。尼德蘭和奧古斯都同時在場,但他還是不明白事發經過。


「你一走進那處地磚被移除的積水就失去意識倒下,我趕緊過去扶起你,下一秒人已經在森林裡,你不見了,想著『這是做夢吧』,看到腳上有線懷疑是你做的手腳才找過來。」尼德蘭只知倘若先前進入吞噬之屋的人都是這樣失蹤,找得到人才有鬼!


「但我不覺得自己有失去意識,難不成我倆進了相同的夢?看吧,褲腳是溼的,但我可沒摔進水裡。」奧古斯都朝他抬起小腿。


「我已經無法理解也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了。」被迫穿越到不知明鬼地方的法國人惱怒地低吼。


「那麼,第一步先釐清我們是在做夢,抑或真的穿過時空門來到某處實際世界。」


「怎麼做?要我打你一拳嗎?樂意之至。」


「夢裡也會覺得痛,不準,得是我們其中一個不可能夢見的證據,我提議由我來驗證現在是否做夢,所以你負責提供證據,我就知道此時並非在夢中。來吧,尼德蘭,說個能讓我信服的祕密來聽聽!」奧古斯都步步進逼,手杖尖端刺入驗屍官雙腳之間的地面,抬起臉笑嘻嘻道。


「為何不是你來說服我?或讓我劃你一刀看會不會流血?」尼德蘭一瞬冒出雞皮疙瘩,眼前這個小王八蛋根本不相信他,說不定還在懷疑他被取代了。


不意外,殺人心理師費蘭的妹妹不就是能夠寄生在女人身體裡的異形?多虧奧古斯都惹人嫌的舉止始終如一,尼德蘭倒是不用懷疑,這個處刑者就是本尊。


「如果這是夢,表示精神受到劫持,我倆束手無策,假使是現實,我求生能力比你好,最要緊的一點,這是我的任務,別跟我爭了,如果你想活著回去就乖乖配合。」奧古斯都握著他的手腕按住脈搏:「某人的搞笑前科表示你根本認不出寄生型異種生物和連續殺人凶手,至於我呢,好歹常和變態打交道。好啦!測謊開始。」


「該死的!你要我說啥祕密?我說了你就信嗎?說我他媽的喜歡和屍體做愛行不行?」


「噗,一來就說謊,看在我們是老交情,下次再不配合只好讓你關節脫臼了。」


尼德蘭深呼吸,直直望進黑髮青年人偶般的眼睛。


「第十四號。」驗屍官木然道。


「我請求你的解釋。」奧古斯都挑眉。


「你送來的第十四號屍體,代號『愛慕者』,一個喜好尾隨騷擾並姦殺少女還藏匿屍體的跟蹤狂,我在他的直腸裡發現他寫給受害者的情書,按照受害人數一張不少。根據組織規定,處刑者必須完全客觀,禁止玩弄虐殺以及拷問確定判處死刑的目標。」


「有意思,你沒想過告發我?」黑髮青年翹起嘴角。


「我懷疑過,你雖然通過組織的精神測驗,骨子裡還是殺人狂,殺人狂最終都會失控,無法服從指令,不能聘用這種怪物,考慮到處刑者制度的高風險性,漏網之魚並非不可能。」在屍體上留下信息,典型的凶手傾向,宣告佔有,某種情緒塗鴉或信念炫耀。


「是什麼讓你改變主意?」


「那就是我的祕密。」驗屍官臭著臉掙開處刑者的手。「我把那些骯髒紙團塞回跟蹤狂屁股,驗屍報告簽結無異狀,然後將屍體推進焚化爐。我做了和你一樣的事。」


蔑視道德,享受特權,從事瘋狂的工作,並非遭到強迫,甚至職務本身就是令人愉快的嗜好,他們都是被挑選的怪胎,只差一步就是貨真價實的罪犯,再裝一副正氣凜然為受害者報復的樣子簡直偽善,只是有種衝動,一下子就死掉太便宜某些人渣。


「哈哈,既然這樣暫時就不懷疑你了,我的共犯。」奧古斯都冷不防抱住他。


尼德蘭大叫一聲跳開,抱著手肘恨恨地瞪他。


「你拿針刺我?」


「手臂有很多神經叢,痛覺夠真實嗎?」


「你這混蛋,再說是夢我就用子彈叫醒你。」


「話說回來,真是不可思議,轉眼就來到別的地方,彷彿《愛麗絲夢遊仙境》一樣。」奧古斯都顧左右言他,逕自拉著驗屍官開始探索叢林。


「這裡該不會是異世界?我們有辦法回去嗎?」叢林裡隨時可能跑出恐龍或其他怪獸,彈藥有限,尼德蘭不禁更加煩惱。


「初步計畫是定位還有找到失蹤者,釐清情況後決定最佳的返回方式,或盡可能生存下來等待救援。」奧古斯都說。


「這兒可能是在新巴黎市外的森林嗎?」尼德蘭抱著一絲希望,說不定他們可以靠雙腳走回熟悉的城市。


「身邊樹種與氣溫濕度表示此地緯度比新巴黎市低許多,還有,假使我們的失蹤前輩也被傳送到這裡,至少是組織中的專業調查員無法輕易回報消息的地方和距離。」


「或他們處於行動困難的狀態,比如死亡或重傷意識不清。真多謝你令人絕望的分析。」驗屍官翻了翻白眼。


「早點放棄天真的幻想是件好事。」


尼德蘭一千零一次忍耐下來,想不一拳揍向那覆滿柔細黑髮的後腦勺真的很困難,他對奧古斯都強硬地抓著自己的手這點感到有點噁心。


「你不如拿方才那種線來確保我跟你不會再度分散。」


「在這叢林裡使用『蜘蛛絲』到處都會勾到樹枝,不方便。吶,通常我不在意你的死活,現在情況特別,你就別廢話好嗎?我好擔心頭頂會掉蟲子下來。」奧古斯都說完繼續揮動手杖開路。


「等等,我想到了,利用磁偏角定位如何?靠偏差值也能猜測大概區域。」尼德蘭正要掏出指北針,奧古斯都似乎有所發現,奮力拔起草,撿了根粗樹枝挖掘薄土下埋藏之物。


「還愣著幹嘛?快來幫忙!」


尼德蘭連指北針的蓋子都還沒打開,只得嘟囔幾句空出手除草。


一塊鏽跡斑斑的綠色路牌躍於眼前。


「路牌是政府設置的公物,全世界官方語言使用繁體中文只有一處。」


「噩夢之島……『臺灣』。」


「北太平洋新航路最重要的運輸點,東海和南日本的航運窗口,兩百年前因中國拒絕外國勢力進入災區調查,臺灣成為深淵研究重鎮,第一深淵『龍』的倖存中立區,迄今仍被稱為噩夢開始的地方,一生一次海外旅行熱門地點,高中現代史常識,看來我們省下昂貴的機票了。」奧古斯都抹了抹額頭汗水,對溼熱氣候相當沒轍。


「難道不能是現在流行的那個什麼深淵主題樂園之類?美國人還喜歡在這種遊樂區讓工作人員扮喪屍。」臺灣對他來說只是世界地圖角落的一個名詞,讓尼德蘭想起被深淵吞噬的土地和海域,那些地方卻沒有臺灣島這麼幸運,完全消失的區域裡也包括尼德蘭的家鄉。


「你覺得吞噬之屋裡那道超級力量會那麼好心送我們去主題樂園而已?看看你手上的指北針吧!夢想先生。」奧古斯都則是一開始就試過定位,直覺相當不妙。


驗屍官發出挫敗的呻吟。


「看樣子我們還是在禁區裡,指北針完全沒動靜。深淵之畔磁場混亂,季節徹底失常,缺乏方向可供判斷,頻繁的不規則磁爆,科技產物動不動就癱瘓,意味著求救和搜救都很困難,還有各種軍事協定互綁腳跟。不過這不是我現在最擔心的事。」


「還能更糟到哪裡去?」尼德蘭有種深刻的偏見,那就是從奧古斯都嘴裡講出的壞事都會噩夢成真。


「以浩劫遺跡來說,這塊路牌又太新了。」黑髮青年一股腦兒坐在剛拔起的草堆上,凝視鏽蝕斑斑但字跡尚稱清晰的路牌。


「別告訴我,我們所在的年代也出了問題。」


「我不想被當成外星人或異形遭到二十一世紀科學家熱烈解剖歡迎,據我所知,這個時代聚集在災區中立島嶼上的各國研究學者比蟑螂還多。所以,尼德蘭,禁止無腦求救。」


「你怎能這麼冷靜?」


「如果我現在哭起來,你要安慰我嗎?」


「哈!」想像處刑者哭泣的樣子說不定會害他也笑到淚流不止。


「我就說吧!又不是小孩子,肚子餓了就弄點食物充飢,需要休息就找掩蔽,總有辦法過下去。」奧古斯都望著葉隙外的天空,「雖然我還是最喜歡邦妮煮的菜。」


尼德蘭頭一次覺得奧古斯都的話有點道理,也忘了要吃鎮定藥物。


※※※


天色漸暗,經過一番爭執,半罹難的處刑者和驗屍官決定在亞熱帶森林中升篝火過夜。


「儘管指北針不能用,太陽落下的方向總是西邊沒錯,我們不幸身在臺灣島西岸,靠近深淵這一側,最好盡可能遠離海岸線,根據歷史記載,異種生物最早都是由海裡出現。」奧古斯都輕蔑地看著一身空空的驗屍官。


「結果帶了那麼多物資也沒派上用場嘛!」


「誰在室內還會揹著大背包搜索的!」尼德蘭有些惱羞成怒。


奧古斯都忍著汗溼襯衣帶來的不適,枕著手臂入眠,暗自等待幽靈之聲給他提示,尼德蘭則輾轉反側,黑暗強化感官的敏銳度,也喚醒古老的恐懼,正在燃燒的小小火焰卻是他們唯一的依靠。


說也奇怪,目前為止有驚恐,有不安,偏偏不曾後悔。尼德蘭可以忍耐一堆爛差事、無止盡的加班憂鬱和個性惡劣的同事,但他無法接受被抹黑工作能力不足遭到炒魷魚,他自認在檢查問題屍體與善後處理上非常盡責。


「我以為『魔法』是集團核心才有資格動用的菁英技術,像暗蹄咖啡館的木偶老闆。」尼德蘭會見怪不怪,主要是魔法和遊艇飛機一樣雖然存在,卻是絕大多數人無從接觸學習的神祕技術,大部分被驗證有效的魔法也很容易遭其他科技取代,比如說神奇光球的效果差不多等於一支手電筒。


較具特殊性的魔法,則需要龐大資金和權力去保護養成珍貴的魔法師,這是指願意乖乖聽命配合的能力者,另有一批早在工業革命時代之前就隱匿的魔法師,即使動用國家力量也捉不到這些富可敵國的影子。


「第一波吞噬型巨大天災被命名為『深淵』的時代,真正的魔法師曾經集體現世過,不幸的是,面對深淵,古老的術士們只是螳臂擋車。魔法並未改變人類的命運,加上那時出現許多騙子,傳送門魔法的信徒組織和工程募款好比中世紀人們競建大教堂風氣一般。」處刑者低聲描述書中的歷史。


「在現代人眼中,當時的迷信狂熱簡直滑稽無比,不過,目睹恐怖的深淵出現,有錢人只想逃到安全的地方,也許是樂園,或者未來……」


「不盡然都是騙局,我們回到過去不就是血淋淋的證據嗎?」尼德蘭提出質疑。


「如果成功的話,現今世界就不會是這副模樣了。的確有一些傳送門出現超自然現象,但教科書關於這段歷史語焉不明,如果你能弄到當時的文書資料或網路文章,上面寫的可是『大量參與者當場死亡』。」奧古斯都懶洋洋地反駁。


「那豈不是用人類生命當代價的黑魔法了?你怎麼對魔法故事這麼清楚?」驗屍官奇問,同事這幾年罕有聽到他提起宗教儀式,當然尼德蘭自己也不信上帝,沒事不會特別參加這類話題。


奧古斯都撿起一段樹枝精準地投入火中,火光在黑瞳中熊熊燃燒。


「前陣子在家無聊想看些歷史笑話,古人有趣多了,魔法在貴族之間可是熱門話題,查士丁尼伯爵專門研究這個,不過他似乎沒有魔力。對了,聽說玩弄魔法或受到魔力汙染死去的人類會變成食屍鬼,這麼說來我們若有個不測還是就地火化比較保險。」墓園裡會偶爾會出現食屍鬼就像巷子裡有連環殺手徘徊一樣,對黑色紳士聯盟成員已經屬於某種常識,奧古斯都還是清理亡者家園的優良義工。


「如果吞噬之屋失蹤事件真的是傳送門魔法所害,那麼找到建出傳送門的魔法師應該就能回去了。」尼德蘭翻身不甘示弱也跟著丟了塊柴薪,濺起一陣火星,篝火反而差點熄滅,奧古斯都白了他一眼,亞熱帶森林由於溼度高,夜間反而比預期中要寒冷。


「笨,這個魔法肯定有嚴重問題才會被封印,不然早該大發利市,再說如果傳送門很成功,該名魔法師早就利用它傳走了,我們上哪找人?」奧古斯都充分享受澆尼德蘭冷水的樂趣。


「總之,只能繼續調查下去了。」全身虛脫的驗屍官說出毫無意義的結論,只是為了終結話題。


處刑者發出一聲咕噥,像是要同伴少說廢話快點睡覺,正當尼德蘭下定決心閉上眼睛抵禦這片漆黑索然的夜森,附近忽然響起刺耳的嬰兒啼哭。


他立刻翻身坐起,卻被奧古斯都抓住腳踝,處刑者啟動手杖機關,杖尖伸出利刃,武器折射的火光令驗屍官瞇了瞇眼,黑髮青年親吻杖頭道:「繼續睡,但是打開手槍保險,等等說不定有大獵物來了。」


跟這個殺人狂活動真是半點喘息時間也沒有,尼德蘭重重哼了口氣,還是依言臥倒裝睡,他可不想死在這裡。


特地升起篝火是有原因的,野獸本能怕火,但怪物與人類卻會被火堆吸引。奧古斯都到底還是想速戰速決,距離最近的失蹤者已經晚了三天,即使得冒巨大風險也得達成有效調查,他們沒有消耗戰的本錢。


嬰兒號哭聲斷斷續續,令人毛骨悚然,由於太不合情理,尼德蘭轉念一想就知是某種誘敵陷阱,不予理會後,東北方樹林出現動物接近的祟動。


手腳發抖,心跳加速,緊繃感和積水般上湧的興奮,綜合這些強烈生理反應便形成人類刻印在基因裡對天敵的恐懼,尼德蘭本能知道來了一頭巨大又致命的生物。


看著奧古斯都的側臉,處刑者還真裝出乖乖熟睡的姿態。那傢伙會從哪裡接近?他能及時瞄準嗎?尼德蘭不停胡思亂想。


足音在接近時變得謹慎。


『聰明的怪獸。』處刑者用口型說。


騷動愈來愈接近背後,驗屍官默默倒數計時。


「啊──」怪獸在距離他們不到三公尺處被靠近地面的強化線纏住四蹄,發出尖叫狂亂地掙扎,樹木被扯得搖晃不已,絲線卻愈纏愈緊。


「這才是『蜘蛛絲』在森林裡的用途。」奧古斯都睡前便將四周繞上陷阱做最低限度的防護。


兩人高的巨型山羊正使出渾身解數掙脫,幼細的強化線卻深深陷入怪獸肌肉中。


「一會兒藥效發作再出手。」


「我知道。」尼德蘭咬牙握緊槍柄,調勻呼吸。


那聲尖叫太過怪異,簡直像個女人。


處刑者在強化線上塗抹毒藥,敵人被線纏繞住時必然用力掙扎撕扯,毒藥便隨著磨傷滲入身體組織,並在最短時間內造成體內窒息的效果,不一會兒,巨型山羊軟倒。


「怎麼回事……這傢伙居然有人類的眼睛和牙齒!」尼德蘭瞄準山羊怪頭部時訝異的大叫。


「果然是深淵出產的異形。直接殲滅,不清楚毒藥對怪獸的影響,說不定撐不了多久,放牠活著對我們太危險了。」奧古斯都喊道。


砰砰兩聲槍響,處刑者飛身而上將利刃刺入山羊脖頸割斷動脈,鮮血泉湧,驗屍官確認山羊怪死亡,奧古斯都回收蜘蛛絲,跟著檢視屍體。


山羊鼓起的腹部忽然出現明顯起伏,毛皮被由內向外撐起,肚子裡的存在亟欲逃出屍身束縛,奧古斯都伸手觸摸,喊了聲:「尼德蘭!注意這兒!」


「這怪物懷孕了?」


「你隨身攜帶解剖工具,快點!」


「搞什麼鬼?我可不想在這裡解剖怪物!萬一有傳染病或那幼崽具有殺傷力怎麼辦?」


「我摸到人類手肘和手掌輪廓,不信你試試。」奧古斯都索性抓住尼德蘭的手按在山羊腹上。


皮膜下浮現人掌形狀,尼德蘭倒抽一口冷氣。


「該死!」尼德蘭趕緊摸索腹中人體確切位置,避開要害同時剖開肌肉層,奧古斯都則手持火把勉強提供照明。


人眼山羊產下了一名渾身赤裸的三十歲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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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22 05:4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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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3 森林怪物




十五歲時,為了降低血液中的混濁,奧古斯都每週有三天只能以水果果腹,除此之外,他想吃什麼都能向監護人提出要求,食物和日用品總是立即用馬車載到水菇街的老房子。


有個吸血鬼監護人大致而言好事多過壞事,甚至他可以自己抽血放在試管裡讓馬車夫帶回去,連見面都省了。但奧古斯都並未鬆懈,他主動到監護人家中求教,拚命學習各種知識和鍛練身體,很快地,奧古斯都儼然老人的親生孫子一樣受寵。


距離他第一天遇見吸血鬼時已經過去四年,後來奧古斯都搬進吸血鬼家,只因老人不能沒有他晨昏定省。


如果是演技也就算了,正因為老吸血鬼是真心依賴這個孤兒少年,才讓人感到特別可悲。不死怪物也無法抵抗寂寞的侵蝕,幻想狡詐的人類和怪物間能產生真心信賴的穩固關係。


「奧古斯都,我引以為傲的學生,你願意在成年後繼續為我工作嗎?當然我不會限制你任何方面的自由,工作內容可以是祕書或白天護衛,若你有興趣,我便為你調整課程。」老吸血鬼和藹地提議。


「有何不可?待遇豐厚的差事可不是到處都有。」黑髮少年淘氣地聳聳肩。


奧古斯都最大的優點就是守口如瓶,當你洩漏一個人的祕密,在這同時,其實也等於洩漏了自己的祕密,他在還是孩子時就本能察覺這把雙面刃的危險。


你和事主的關係。


你真正喜好的觀念和立場。


起碼他用來養活自己的方式完全禁不起社會目光檢驗,但效果好到令人咋舌。


某個傾盆大雨的午後,奧古斯都獨自在窗邊喝著下午茶,閱讀西賽羅的《論共和國》,幽靈之聲第一次開口說話。


『那隻老尖牙怪今晚就要對你下手,將你變成他的同類。』耳畔響起一道舊書似陳腐平板的聲調。


「幻聽嗎?」奧古斯都無動於衷翻動下一頁。


『先下手為強,我的小朋友。』


奧古斯都對空氣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赴約監護人的私人晚宴。


當晚,他用鑲銀芯的橡木樁刺穿老吸血鬼心臟。


老吸血鬼沒有戲劇性地變為灰燼或者噁心的黏液,只是不停淌血咳嗽,無力地等待休克昏迷,奧古斯都告訴監護人關於幽靈之聲的建議。


「但你有備而來,孩子,你就這麼恨我嗎?你真的相信我會對你不利?」老吸血鬼目光滿是悲哀。


奧古斯都沒馬上砍下老吸血鬼的頭,給予他交代遺言的時間,從前母親老是囑咐他要當個體貼他人的小紳士,監護人則吹毛求疵地訓練奧古斯都裝模作樣的派頭,最後他也習慣了一點不切實際的風度。


「今晚嗎?不。但你大概會在我二十歲時進行轉化作業,最好我能自願同意成為你的永恆伴侶,所以這些年你盡可能地待我好,然而,就算我不喜歡,你也不打算放我走。奧汀爵士,你經常感歎凡人的青春有如過眼雲煙,而這句話總是讓我起雞皮疙瘩。」少年難得泛起溫柔的表情。


「原來如此。」


「其實,永遠沒辦法習慣,跟一個怪物掠食者住在一起壓力好大!但是我不恨你,奧汀爵士,如果你不是吸血鬼,只是一個有錢的糟老頭子,不用事事討你歡心的話,我倒是不討厭偶爾來找你喝茶。」奧古斯都從牆上取下裝飾用的古戰斧道。


「但你不也殺了我這個怪物,提到掠食者,你還能和普通人相處嗎?凡人渴望的朋友、情人和兒女這些羈絆能讓你滿足嗎?」老吸血鬼痛苦地吐出血沫質問。


「我只要能平平安安混口飯吃就滿足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囉!永別了,奧汀先生,祝你有個好夢。」奧古斯都舉起斧頭。


「做得好,我的學生,做得好……這是我給你的最後忠告,萬事小心……蘭德爾……」


頭顱滾過地板,潑灑一圈血痕,直到晨曦射入帷幕大敞的莊園主屋,老吸血鬼的屍身才飛快乾枯,輕輕一碰就化為碎片。


黑髮少年挽起袖子打掃,掃把和壁爐毫不費力地解決了善後問題。


奧古斯都對外宣稱監護人前往遠東經商,多虧吸血鬼神祕主義的習性,原本就無人清楚奧汀爵士行蹤消息,律師和代理人們持續經營奧汀爵士在世界各地的產業,奧古斯都則謝絕津貼補助,不著痕跡與吸血鬼的殘餘人脈斷絕往來。


幽靈之聲在善後處理上出了不少主意,但奧古斯都沒聽從它建議去侵佔老吸血鬼的財產,不是他太高潔,而是不想留下把柄,財務異動太容易被有心人士注意。


於是一個失寵的孤兒悄悄退出了上流社會慈善圈舞臺,並未引起任何騷動。


※※※


尼德蘭蹲跪撥開溼黏的頭髮,仔細注視山羊腹中的倖存者臉龐。


「怎麼可能……他是羅辛安,最後一名失蹤調查員。」


「賓果!中大獎了。不過應該是倒數第三名失蹤者才對,你少算了我們兩個。」奧古斯都環胸盯著微微起伏的人體。「真是命大,居然這樣還沒死。」


「我聽說總部有種技術是在體內植入緊急生命維持裝置,直接透析血液並供氧,即使不用呼吸也能生存一天以上,為了在極限環境作業的最終保險或突然遭遇高風險傳染源時減少裝備壓力。」驗屍官對人體研究相關情報到底較為上心。


「所以我就說調查員才是這種情況下的專業人士,雖然他以這副模樣出現令人費解,尼德蘭,拿件衣服給他,我可不想看到那個東西在眼前晃來晃去。」奧古斯都用手杖指著一絲不掛的調查員。


「怎麼不是你送他衣服?」尼德蘭不滿。


「我的尺寸他穿得下嗎?」奧古斯都斜了驗屍官一眼,尼德蘭和羅辛安在身高上較接近。


驗屍官只好不情願地捐出大衣,考量到山羊怪屍身可能引來更多嗜血的掠食者,兩人合力將昏迷的羅辛安裹上衣物,靠著備用小手電筒扛起調查員撤退。


第二天上午,調查員在有著硫磺氣味的野溪溫泉旁甦醒,立刻乾嘔起來,雕刻精美的手杖橫在眼前,他愣愣地看著襯衣未扣穿著四角內褲的黑髮青年,後者打了個哈欠用手指爬梳瀏海。


「奧古斯都‧蘭德爾,那個不願離開溫泉池的蠢蛋是我的助手尼德蘭驗屍官,組織派我們來調查吞噬之屋失蹤真相,請報告你所知的一切。」


「閃電處刑者,久仰大名,居然是您親自出手……」有著碧綠眼珠和南歐血統的羅辛安崇拜地望著奧古斯都。


「別這麼說,真不好意思,大家都是僥倖撿回一命。」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奧古斯都這樣樂於助人的紳士,他挪開鋪在石頭上剛烤乾的衣物,招呼羅辛安坐下懇談。


「說來丟臉,我和同伴進入吞噬之屋後一無所獲,莫名其妙來到這處森林,接著聽到嬰兒哭聲,沒想到石頭邊真的有個襁褓嬰兒,忽然感到非常頭暈,醒來後就是被你們搭救了。」


奧古斯都正抖開褲子套上雙腿,轉頭問:「這麼說來,你也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了?你對森林裡的山羊怪物有印象嗎?」


羅辛安搖頭期期艾艾:「為何我會沒穿衣服?」


「我們發現你時就是這樣了,不幸中的大幸,還好你沒受傷。」真是光溜溜半條小傷口也沒有。


「請問你們有看到萊比錫嗎?」羅辛安拉緊大衣,對自己的赤裸也感到不安。


「現場只有你一個人,恐怕貴搭擋情況不甚樂觀。」奧古斯都語氣充滿同情。


「你提到巨型山羊,難道遇見這種怪物?」羅辛安緊張地問。


「放心,我們已經打倒牠,這一帶似乎只見這頭山羊怪,暫時安全。」奧古斯都刻意將過程省略,彷彿羅辛安只是倒在一旁,而不是蜷縮在巨型山羊肚子裡。


羅辛安低低歎氣,奧古斯都又說:「幸運的是,順著這條野溪發現溫泉,可以在此休息,我們弄了個只夠一人進去的小池子,你不妨去泡泡熱水讓頭腦冷靜下來,我們必須思考下一步怎麼做。」


「好、好的。」羅辛安受寵若驚。


此時驗屍官終於發現他們唯一的證人醒了,離開溫泉穿上內衣。


「羅辛安情況如何?」尼德蘭問。


「初期經歷和我們差不多,剛踏進森林就昏迷,沒能意識或不願意告知我們詳細經過,個性不錯,能和各種人打成一片,但本質有些柔弱,很適合調查員的工作,大概在以前的活動間接支援過我,不過我沒可能記住所有調查員。」奧古斯都聳肩。


「不願意告知……你覺得他在說謊?」即使是尼德蘭也不可能就這樣對羅辛安的供詞照單全收,何況對方幾乎沒講出有用訊息,照理說受過專業探查訓練的羅辛安應該要能像奧古斯都那樣分析各種荒謬事實,給出有效推論,甚至更上一層樓才是。


這個調查員整體機能看似穩定,大腦某處卻彷彿壞掉了。


「這處地方超乎想像的危險,太相信假設是自尋滅亡,一切只能隨機應變。」原本要下水的羅辛安打了退堂鼓,奧古斯都微微瞇起眼睛,露出一個不是很愉快的微笑,主動走過去攀談。


「羅辛安,再仔細想想,說不定有遺漏之處。仔細一看,我們可是黃金組合呢!調查員引導方向,驗屍官負責掩護和後援,處刑者提供武力。」著裝完畢的黑色紳士表現更加風度翩翩,即使是同性通常也不會討厭他。


奧古斯都完全在說謊,尼德蘭太了解這個惡魔了,處刑者是徹底的個人主義者,只有在對他本人有利的狀態下才會容許他人同行,更別提聽從指揮。但奧古斯都每次都能從危險任務中生還,不能說他的行動準則沒道理。


惡魔的溫柔話語的確對羅辛安產生奇效,羅辛安依賴地追著奧古斯都的目光又增添一分感激。調查員是黑色紳士聯盟中的白領菁英,換句話說是偏向正常光譜那端並且通過嚴苛訓練的中堅分子,常識範圍以內固然非常堅強,但對於意外打擊抗壓力甚至不如驗屍官。


比如說搭檔之死造成的身心壓力對尼德蘭就是一個不在考慮範圍內的問題,驗屍官成天與病態屍體獨處,他只擔心自己的健康與生命安全,能否在寧靜孤寂的氣氛中繼續愉快的每日工作。


奧古斯都打算利用羅辛安,表示他已經有所瞄準,尼德蘭還無法下決定,一切都籠罩著朦朧的違和感。
※※※



「我們在森林遇到羅辛安,或許表示被吞噬之屋帶走的失蹤者最初落點就是這座怪物森林?既然如此,說不定還能找到其他人。」尼德蘭自覺得說些話,以免氣氛愈來愈僵硬。


「我提議,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羅辛安的搭檔,順便蒐集食物,無論如何我們都得活著回去。」處刑者甚至拿出一根趁空製作的削尖長樹枝交給羅辛安防身兼充當拐杖。


羅辛安負責尋路,奧古斯都和尼德蘭則跟在後頭戒備並搜索倖存者。


驗屍官忍住強烈反感,湊近處刑者耳畔詢問:「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比起口頭報告,他的身體狀況才是我們必須知道的重點情報,這個世界如何影響越過時空門的人類,連接新巴黎市與舊臺灣的魔法通路能否再度打開?」奧古斯都低聲回答。


尼德蘭握了握拳頭,奧古斯都的話讓他燃起熱血。「你有探測的方法了嗎?」


「即便沒受傷,總不會連舊傷疤也沒了。『他』還是『牠』,抑或是『它』?得找個方式確認,具有操控能力的智慧型是最難應付的異種。」處刑者淡淡說。


驗屍官腳下一頓,險些被樹枝絆倒,不自然地望向只穿著一件大衣的調查員背影。


「你的意思是……」羅辛安已經不是人類了。尼德蘭頓時寒毛直豎。奧古斯都沒指出這道可能性時,他還不覺得怎麼樣,不但在羅辛安附近泡湯聊天,甚至將衣物分給對方。


「拜託,把他從山羊怪肚子裡挖出來的是你,你一點懷疑都沒有嗎?」奧古斯都橫了他一眼。


尼德蘭啞口無言。昨夜他還很高興救回一個性命垂危的同伴。


「那該怎麼辦?」


「你見機行事掩護我就好。」奧古斯都心想,幽靈之聲的預言也算應驗了,此刻他們的確有生命危險。


三人又走了一會兒,未遇到其他山羊怪或任何失蹤者,沿途蒐集了一些根莖果實,但無法確認是否有毒,一時間也無人敢食用。


羅辛安臉色愈來愈蒼白,尼德蘭好幾次瞥見他不停吞嚥口水,不由得跟著坐立難安。


「羅辛安,你還好嗎?臉色很難看,果然還是受涼了,早上真該將你丟進溫泉裡。」奧古斯都貌似平常問。


綠眼調查員搖搖頭苦笑:「只是有點餓,我不記得自己有吃過東西。」


「是嗎?在我看來這些野果也不像有毒,或者你想挑戰看看?」奧古斯都將用姑婆芋葉包著的採集成果丟給他。


羅辛安接住野果,低頭嗅嗅,一副提不起食慾的模樣。


「我想……吃肉……」羅辛安不自覺朝處刑者這邊望了過來,嘴角滲出透明液體。


「不能忍忍嗎?現在沒時間悠哉地打獵。」奧古斯都按兵不動說。


尼德蘭則是緊張到了極點,羅辛安的眼神完全不像人類。他忍不住握住口袋中的手槍,此舉卻引起羅辛安的注意。


「法蘭德斯驗屍官,為何你要拿槍對著我?」羅辛安無辜地問,驗屍官的提防動作無法隱瞞訓練有素的調查員眼睛。


因為奧古斯都說你不是人類,有關壞事的部分那混蛋的話總是不會出錯。尼德蘭想這樣說,卻只能倔強地抿緊嘴唇。


他又不是故意要打草驚蛇,整件事打從進入吞噬之屋,不,他會加入黑色紳士聯盟就是個錯誤!尼德蘭的命運應該是在鄉下當個門診醫生或葬儀業者,哪天因為毀損屍體被舉發入獄,就這樣度過猥瑣無聊的一生也就足夠了。


事已至此,尼德蘭索性打開手槍保險瞄準羅辛安。


「我信不過你!」驗屍官尖銳地大叫。


奧古斯都來回看了看僵持不下的兩人,主動朝狼狽地穿著風衣且赤腳的調查員走去。


「蘭德爾先生,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法蘭德斯驗屍官對我有些誤會,請你勸他冷靜下來。」羅辛安將削尖的樹枝用力插在地上,伸出雙手擋在胸前,表明自己毫無攻擊意圖。


「對不起,我也要請你自願配合,讓我將你綁起來。」


羅辛安受傷的表情宛若奧古斯都背叛了他的信任,他沉默了一會兒,尼德蘭仍不敢放鬆大意,繼續用槍瞄準羅辛安,奧古斯都則帶著和煦的微笑等著他的回應。


「我明白了……蘭德爾先生你比法蘭德斯驗屍官更討厭我是嗎?」羅辛安原本攤開示好的手伸向削尖樹枝。


「不,我只是想確認你可以徹底服從我的命令,否則我沒辦法一次和兩個不合作的隊友共同行動。」奧古斯都仍沒流露任何嫌惡態度,但三人小隊原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關係已然徹底破裂。


羅辛安怒吼一聲,拔起長樹枝刺向奧古斯都,處刑者放開手杖,優雅地閃過尖端,只見他赤手空拳抓住樹枝矮身旋轉,尼德蘭還來不及搞清楚奧古斯都如何出手,羅辛安就倒在地上反被奧古斯都以樹枝壓制。


處刑者甚至不留喘息餘地,一腳踩住羅辛安喉嚨,下一秒高舉樹枝刺穿他的胸膛!


「喂!奧古斯都!你瘋了不成?」雖然尼德蘭也瞄準羅辛安了,但真要他開槍,到底還是有些拿捏不定,沒想到這小子說刺就刺。


奧古斯都俯瞰調查員並旋轉著將樹枝刺得更深,羅辛安發出痛苦呻吟,接著處刑者退開一步拾起手杖。


「尼德蘭,待在那別動保持距離,我來審問他就好。」


「這次勉強聽你的。」冷汗滑下背脊,尼德蘭有預感接下來畫面會變得更糟糕。


「謝天謝地,你用了我給你的武器,事情就簡單多了!」除了可以預測羅辛安的攻擊動作,還能在目標不起疑的情況下多出一件制伏怪物的穿刺工具,還是羅辛安自願拿在手上。隨著奧古斯都低頭的動作,一片潤黑瀏海掉到眼下,但他沒費事撥開,專注地問:「真的痛嗎?」


「為……何要殺我……」


「你變成怪物了吧?羅辛安,你知道要騙過處刑者不容易,但你只能孤注一擲,畢竟大家都走投無路,說不定我會疏忽大意?真可愛的想法,我明白你沒有惡意,但你還是得對我說實話,你的搭檔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真的不清楚……一醒來就看見你們和山羊怪的屍體……」


「親愛的羅辛安,我這人沒什麼偏見,如果是有用的怪物,也比沒用的廢物要好多了,可惜目前為止你一直在浪費我的時間。」奧古斯都再一用力,樹枝完全刺穿羅辛安,將他釘在地上。


羅辛安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委屈不堪的樣子讓尼德蘭愈發難受,不是同情對方,而是想到情況再這麼惡劣下去,說不定他會變成下個羅辛安,與其如此還不如自殺算了。


「我和萊比錫來到這座樹林後,他不小心踢倒一處小石堆,接著就變成嬰兒,我抱著他,將他藏在樹洞裡,一陣野獸騷味傳來,接著我失去意識,也許照你們的說法,我是被山羊怪襲擊了。」


羅辛安停了停,反射性想拔出體內的樹枝,奧古斯都警告地踏了下他的肩膀,調查員只好保持不動繼續說下去。


「身體是有些不對勁,但我以為沒準只是細菌感染,怪物?我根本不清楚你在說什麼!」


「這下可糟了,連你自己也沒概念,但我已經刺穿你的肺,你還能輕鬆對話,正常人類可不是這樣。不如你配合點,透過特定的拷問折磨方式,可以測試你的怪物反應,至少受重傷的你比較不危險,省得我提心吊膽。」奧古斯都語氣平淡地建議。


一聽到酷刑,羅辛安煞白了臉,身為組織一員,他非常明白奧古斯都那句話不是威脅,處刑者真的會基於必要,理性且心態健康地凌虐目標,處死罪犯更是家常便飯。


「我不想死,求求你帶我回去吧!蘭德爾先生,我非常景仰你,你一定能救我對不對!我不會害人的,回去我就辭職去鄉下,一輩子躲在房子裡不會給人惹麻煩!我不想變成怪物,救救我!救救我!」


黑色紳士聯盟中罕有聽說處刑者的拷問事蹟,畢竟拷問不是處刑者的主要業務,尤其不屬綽號「閃電」的奧古斯都工作範疇,因此奧古斯都的拷問技術可說是一個謎。


但羅辛安和尼德蘭有一點毫不懷疑,處刑者的拷問絕對令人生不如死。


「你忘了處刑者的意義嗎?」奧古斯都一杖刺穿他的眼球,直達顱底,「殺戮才是我的職責。可憐的男人,但我無能為力。」


「好痛!好痛啊!」羅辛安開始劇烈地扭動。


特製手杖一開始就沒有戳中骨頭的手感,有些滑韌,過於柔軟,奧古斯都在使用樹枝輕易刺穿羅辛安胸膛時就有所感覺了,保險起見才連他的頭顱一起釘上。


「小心他的腳!」尼德蘭發出警告。


羅辛安赤裸的腿正高高抬起,像一條扭曲的白蟲開始伸長,腳掌扭曲縮成球狀,裂出水蛭似的口器,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咬向奧古斯都背後。


奧古斯都敏銳地在背部剛擦到攻擊時便扭腰跳開,在地上滾了一圈靈巧站起,羅辛安的腿還在繼續變形,速度已減緩許多。


「是你們逼我的!黑色紳士只會利用我們,為了升遷利益無情捨棄部下,在這裡變成我的食物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結果你就是想吃肉嘛!」居然被尼德蘭說中了,離不開肉食怪物的發展。奧古斯都有點想翻白眼。


「我想回去啊……」羅辛安哭著說。


看來這條變形蟲還未完全適應新身體,讓他掌握變形能力就糟了,除非使用密閉容器,否則根本不可能控制羅辛安的行動,而羅辛安方才的攻擊正好證明,調查員如今已是極度危險的掠食者。


「賭一把看看。」奧古斯都抽出銀筆。


驗屍官驀然反應過來奧古斯都要引爆迷你炸彈!
※※※

「奧古斯都,你瘋了,我們會被爆炸波及的!」


「所以你還不快跑?蠢蛋!」奧古斯都按住銀筆,飛快通過指紋鑑定,在尼德蘭轉身逃命的同時說出密碼指令:「『薩拉曼達』(Salamander),倒數十秒引爆,計時開始。」


黑髮的處刑者幾乎立刻就趕上驗屍官,尼德蘭看見他手裡握著光芒閃爍的銀筆又是罵了一聲髒話。


「你他媽的最好丟得夠準!」


「祈禱吧!尼德蘭。」


奧古斯都掐準時機轉身用力一拋,一聲巨大爆炸聲伴隨熱浪襲來,兩人被暴風吹落斜坡,滾出長長一段距離,過了一會兒,落葉堆中才傳出窸窣的抱怨聲。


「你不會預留多一點逃跑時間嗎?」要不是剛好有處斜坡和樹幹過濾衝擊救了他們,尼德蘭此刻不死也去半條命。


「萬一羅辛安有空想起他可以變形繞開樹枝或將炸彈丟回來,你跟我就沒那麼幸運了。」奧古斯都甩甩頭抖掉落葉,確定兩人身上只有皮肉傷,大致上還能行動。


「你還真是喜歡玩命。」尼德蘭按著胸口站起咳嗽幾聲,方才翻滾時一支突出的樹枝差點戳瞎眼睛,驗屍官確定他有輕微的腦震盪。


「看來你體會和處刑者一起行動的好處了,我可是不會輕易死掉的。」奧古斯都仍掛著那抹嘲諷的笑容,抖抖衣襟,盯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又皺起眉頭:「武器毀了很不方便呀!」


「算了吧!你身上總還有小刀之類。」尼德蘭看他半夜就在溫泉邊興致勃勃地削樹枝,原來長樹枝是奧古斯都的陷阱。


奧古斯都滾落斜坡時前臂遭樹枝劃傷,正低頭努力撕開衣角,此舉又讓傷口鮮血直流,但他卻像不覺得痛一般,尼德蘭看不下去,替他撕好布條包紮傷口。


「欸,醫生技能也頗實用的嘛!」黑髮青年略帶感歎的說。


「等我用腎上腺素給你心內注射再來誇我。」昨晚解剖山羊怪不誇,現在隨便包個傷口反而聽到他說好話,尼德蘭認為奧古斯都根本換個角度損人。


「放心,我扎你心臟時也不會戳到肋骨。」奧古斯都拿著包紮好的手臂在驗屍官面前揮了揮聊表謝意,尼德蘭回以白眼。


「這麼一來,羅辛安的威脅算是解除了嗎?我們需不需要繞回去看看?」


「這條蟲沒有要害器官,我假設他全身都能再生,就算被炸碎,搞不好剩下的活性組織還是能找動物寄生,別忘了我們是在山羊怪體內發現羅辛安,換成是我,我可不會再接近爆炸現場。」


奧古斯都說話同時便邁開腳步,尼德蘭只好忍著疼痛跟上,聽他這麼一說,驗屍官也認為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奧古斯都,你這樣玩弄羅辛安,觀察結論如何?」尼德蘭質問。


「羅辛安是張好試紙,他讓我確定很多事,至少我現在心情踏實多了。」


但尼德蘭可不知道奧古斯都確定哪些事,經歷爆炸和逃命讓他更加頭昏腦脹。


「坦白講羅辛安變成怪物這點我並不真的意外,但你怎麼猜得到他是蟲?還有,別忘了萊比錫,他說萊比錫被神祕力量變成嬰兒。」


「首先,山羊怪是活的,而在牠肚子裡的羅辛安也是活的,你在解剖時沒特別提到山羊怪身上有人工縫合的跡象,這引起第一個問題:『羅辛安如何進到山羊肚子裡』,由於他的互動反應很像本人,我傾向猜測羅辛安的本體利用某種形態通過山羊怪喉嚨進入胃中,無論如何,新形態一定不能有難以下嚥的骨頭,若不是能自由聚合的碎片狀,就是非常細長柔軟的東西,同時可以待在山羊胃裡,這具生命體鐵定十分頑強。」奧古斯都用沒受傷那隻手臂模仿蟲子扭曲的動作。


「也許我只是拒絕想像羅辛安進入山羊怪體內的模樣,真是太噁心了。」


「別這麼說,這可是很有用的線索,意味著羅辛安變成的怪物可能行動能力不佳,或者攻擊力微弱,才需要利用山羊怪,或者牠是由內而外慢慢把宿主吃掉的品種,被他寄生後山羊還能活動。羅辛安能使宿主變得遲鈍,忽略寄生蟲造成的負擔,這表示不同怪物有不同習性弱點,討厭硫磺也是蟲子的常見特徵,假使我們原本的常識有效,之後對付其他怪物就能預測對手的弱點。」


「但他後來的表現不是非常正常嗎?甚至臨死前還一直哀求你帶他回家,煽情一點說,羅辛安雖然肉體變成怪物,但心還是人類吧?」就這點來看,處決羅辛安的奧古斯都反而殘忍多了。


尼德蘭疾走到心臟快爆炸了,拉住奧古斯都要求暫時休息,以那陣爆炸威力來看,縱使羅辛安沒死透,一時半刻也不用煩惱變形蟲追上來,漫無目的亂闖遇到新怪物的風險反而提高。


「假使腦組織已經發生根本性的突變,那麼羅辛安是怎麼保持原本的人格並且順利行使思考功能呢?」尼德蘭很滿意自己發現的矛盾點。


「那就是我假設的第一條異世界法則,人可能變成怪物,而怪物會思考,還擁有原本的回憶,姑且就當作神祕力量的影響。」


「可以溝通,前身又是自己人,膽子大些不就能考慮合作嗎?吃肉的問題到底還是有辦法解決,比如說,打倒怪獸時,留點時間讓羅辛安進餐……」目睹羅辛安的慘況,尼德蘭下定決心不擇手段也要回到原本的世界。


「尼德蘭,尼德蘭,太常和屍體待在一起,後果就是像你這樣遲鈍。還記得黑色紳士聯盟全體成員都要通過不同職等的心理測試嗎?」奧古斯都嫻熟地激起驗屍官的怒火。


「廢話,羅辛安能擔任調查員至少表示他對社會無害,不會造成治安威脅。」就像尼德蘭自己一樣,只要興趣能力可被組織轉化成工作績效,就能得到公民身分的認同。


「職業病的關係,我揪精神變態凶手就像看見茶裡浮著一隻大蟑螂,而且會覺得手癢非得幹掉不可。」奧古斯都聳肩。


「你是說羅辛安心靈也扭曲了?你如何看出來?」他倆明明同時和羅辛安相處,但處刑者指稱羅辛安人格變質還真的異常有說服力。


「羅辛安沒有第一時間交代搭檔情況,又盯著我們流口水,證明這條食人蟲不僅自私說謊還自制力低落,而且破綻百出,絕對不宜合作。」奧古斯都又開始挑選樹枝。


「他被萊比錫的變化嚇跑可能性也是有的吧?」尼德蘭不服氣的反駁。


「那麼又何必隱瞞萊比錫變成嬰兒的事呢?」


驗屍官說不出話來。


「昨晚嬰兒哭聲近到我們能聽見的程度,沒見到嬰兒前,猜測那是怪獸引誘獵物叫聲就算了,被我逼供後,羅辛安親口承認萊比錫變成嬰兒,怎麼想都覺得他把萊比錫當儲糧的可能性更大些。」


「非得要考慮得這麼黑暗嗎?」雖然尼德蘭一貫思考方式也很負面,但奧古斯都簡直是沉浸在病態博物館裡了。


「只看文字報告,你根本就不懂那些兇手對口味和習慣有多麼執著。雖然光是看著我流口水這點他就罪該萬死。」奧古斯都理所當然說完,啪地一聲折斷乾燥的細枝,用銳利尖端在頸動脈處比劃一下。


「提到黑暗,也許我們的法蘭德斯先生喜歡有條小羅辛安待在肚子裡?」


「閉嘴!萊比錫怎麼辦?說不定他還活著。」


「現在的萊比錫真面目或許又是另一條蟲?萊比錫若非對羅辛安沒用就是對羅辛安有威脅,所以羅辛安才獨自活動,同理可證,對改善我們的處境幫助不大,而且無法再來一次煙火了。」


奧古斯都靠著大樹樹幹調整呼吸,令人毛骨悚然的自言自語:「我們又會變成什麼樣的怪物?」


「我本來以為生為人類已經夠可怕,蟲子?媽的!」快一天沒進食,尼德蘭的胃陣陣火燎,這一坐下雙腿棉花似的,這才意識到,哪怕真有一個無辜嬰兒等待救援,他也愛莫能助。


尼德蘭原本對自己的忍耐力有點信心,坐著一天沒吃東西還好,但不斷警戒逃跑又是另一回事,只能逮著機會喝生水,離開水源後焦灼感不斷折磨著他。


「『你』玩夠了沒?」處刑者毫無預警向著空氣譴責起來,彷彿不遠處站著一個透明人。


「之前也這樣,你到底在對誰說話?」每當尼德蘭認為奧古斯都好相處了一點,這個古怪傢伙立刻又來挑戰他的忍耐極限。


「我希望你也能看見。」奧古斯都冷不防朝無人樹叢丟石子。


黑色斗篷人影宛若一陣煙霧出現在奧古斯都和尼德蘭前方。


「我知道你看不見,不過這個幽靈也算你的恩人,費蘭事件那次他要我去救你。」行前就一直對他嘀嘀咕咕的幻影也來到這個異世界,奧古斯都微不可察的鬆了口氣。


「你在說啥?這傢伙怎麼長得和你一模一樣?」尼德蘭指著幽靈之聲的幻影顫聲道。


「你看得見他?」這下奧古斯都總算吃驚了。


那名和奧古斯都擁有相同面孔的幻影舉起雙手,發出愉快優雅的少女聲音,使用的是略帶法國腔調的英語。


「歡迎來到妖精樂園。」


處刑者與驗屍官面面相覷,末了,尼德蘭抓住奧古斯都領子苦澀的問:「你又設局騙我?」


尼德蘭只覺得自己掉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大陰謀中,他甚至連奧古斯都身邊跟著幽靈這點都一無所知。


「不,我想是幽靈設局騙了我們。」奧古斯都聽見自己陰鬱的聲音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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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23 13: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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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4 古老血脈




「說陰謀可就太冤枉了,我沒有那麼大的能耐,鄙人只是一個被上帝遺忘的幽靈,在人間寂寞徘徊。」幻影滿意地打量著此刻進退兩難的處刑者與驗屍官。


尼德蘭下意識拂過身上瘀傷,顯然他們正不斷累積傷害與飢渴,接著將發生的情況是行動困難,隨著時間分秒流逝,生還率不斷下降。


「她是你幼年去世的雙胞胎妹妹嗎?」尼德蘭指著幽靈問黑髮青年。


「我是獨生子,貌似這傢伙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長相!他糾纏我很多年了,我敢打賭他絕不是女人。」奧古斯都就他所經歷的靈騷現象解釋。


「你怎不早點說出來!」尼德蘭惱怒。


「我用組織的免費體檢和心理醫生報告一百萬次了,他們都說沒事!靈媒也找過不少,這些人根本派不上用場。」原來處刑者的私人信用這麼低,沒人相信他遇到幽靈,雖然奧古斯都並不怕鬼,活該組織以後都得不到他額外超自然生物目擊報告。


「噢。」雖然很想說他罪有應得,尼德蘭還是決定先集中注意在眼前的幻影身上。


幽靈發出一聲輕笑道:「目前為止,我很欣賞你們一路戰鬥與推理這個世界構成的表現,可惜欠缺基礎學問,你們永遠不可能為這個世界正確地定位。」


「聽起來你已有答案,何不發發善心告訴我們?」奧古斯都抱胸等待,對方終於願意現身,總不會沒有下文。


「我是吞噬之屋傳送門的建造者,通俗的說法,我曾是一個魔法師。」


「魔法師?」尼德蘭險些嗆到。「怎麼可能那麼剛好?我們被困在傳送門的異世界裡,你就是建造那個傳送門的魔法師?」


「整體而言當然有一定的前因後果,至少可以說我對這個怪物徘徊的世界比你們要清楚多了,跟著你們來到這裡後,我也去做了點自己的調查。」魔法師亡靈指著海岸方向,暗示異界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廣大。


「在這之前你何不先報上大名?」奧古斯都冷不防道。


「呵呵,好吧,你們可以稱我為鳶尾花。」


「聽起來的確像魔法師的名字。」


「有個好稱號總是比較容易行銷自己。回到傳送門的問題,兩百多年前,深淵尚未襲擊地球,我和友人就已經在遠東的臺灣島研究魔法復甦現象,當時臺灣出現許多能使用法術的奇人異士,以及各式各樣怪物。」鳶尾花指著尼德蘭腳邊不經意露出的舊電線。


「我們決定在臺灣島西岸與現今新巴黎市所在荒野設立互通的傳送門,這是吾輩知識傳承千年來首次大型魔法實驗,結果毫無動靜,只得以失敗告結。」幽靈喟歎。


「嘿,我聽說噩夢之島的傳送門紀錄死了很多人。」奧古斯都提醒他。


「是呀,當時傳送門開啟得不完全,活人無法通過,而彼方出口仍然封閉,導致只有死者靈魂進入傳送門,並被困在這處異界中。」鳶尾花聳肩。


尼德蘭則對這個魔法師將傳送門的失敗形容為「毫無動靜」感到反胃。


「你剛剛說這裡是『妖精樂園』又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你的失敗傳送門會連接到妖精樂園?這不是傳說中的國度嗎?」奧古斯都沒忽略魔法師亡靈現身時的第一句話。


「這就是和外行人說話的麻煩之處。傳送門不是開啟妖精樂園,而是『形成』了妖精樂園,古來妖精的世界象徵著死者國度,亡靈有一定機會變成妖精,活人進入妖精國則意味著神祕失蹤或不老不死。這處失敗的傳送門一直沒能關閉,無數亡靈力量與回憶在深淵增幅下開創了類似冥界的空間,」鳶尾花朝他們踏了幾步,尼德蘭立刻舉槍回應,魔法師亡靈似笑非笑盯著槍口。「但是,瞧瞧,我們腳下的土地已不只是空虛淒冷的冥界,生物更加有血有肉,景色也多彩多姿,它更接近現實世界。用普通人的話來說,這裡充滿了魔法能量。」


「所以我和尼德蘭可以殺死怪物,而那些怪物也能吃了我們,異度空間被你那該死的傳送門銜接起來了。」處刑者飛快歸納出重點。


「這並非在下的本意,我從來不想造成傷亡,只是必須打開門扉而已。」魔法師鳶尾花彎腰行了個禮。


「說得好聽,結果魔法還不是靠鉅款和犧牲人命建造逃命的通道!」尼德蘭語氣激烈地指責。


鳶尾花頓了頓,輕聲反問:「你認為魔法就是那樣?」


「否則你們為何蓋傳送門?」


「你對追求真理一事沒有任何好奇嗎?尼德蘭‧法蘭德斯,你一再剖開人體,不就是想找到生命如何發動的奧祕?」鳶尾花銳利地反問。


「夠了!別再用奧古斯都那張臉!我看了就想吐!」驗屍官目光閃爍轉移話題。


「容我插嘴一下!現在不是研究形上學的時候,我只想知道要怎麼回到原來的世界?更直接一點問,讓我們回家的傳送門在哪?發動歸還魔法需要何種條件?」奧古斯都走到尼德蘭前方,將驗屍官往後一擋。


鳶尾花望著奧古斯都露出溫柔的笑容道:「只要和我合作,你可以毫髮無傷地離開妖精樂園。」


「你是指只有『我』嗎?」奧古斯都轉身朝尼德蘭揚揚下巴,示意他保持安靜。


「怎麼了?難道你有所顧忌?」鳶尾花將尼德蘭當成空氣。


「不,你也知道,我這一行很重視職業道德,我得確定日後如何安排退路才行。」奧古斯都聳肩。


「這個世界唯一的出口被一條巨大海蛇看守著,這是妖精告訴我的情報。大概是無法戰勝的敵手,只能協商,如你方才所見,有些怪物也想回到人間,但他們並未成功。」


「如果你說傳送門魔法失敗是指不完全開關,這表示通往原世界的門也是打開的吧?」


「沒親眼看見前倒是不好說。」鳶尾花謙虛地表示。


「關於合作,你有什麼好提議呢?」奧古斯都問。


魔法師的亡靈指向落日方向解釋:「妖精們希望有個大王能統治這個國度,但他們看彼此不順眼,無法在怪物裡選出適合的統治者,所以這些虛幻住民決定從外來者中選出妖精之王,有處叫皇冠海岸的地方藏著妖精王的寶物,只要找到這個寶物,就能獲得控制異界的權力,之後再利用王的權柄通過傳送門,不就易如反掌?」


「照你這麼說,羅辛安和前面那些失蹤者不也有資格競爭寶座嗎?」


「妖精和人類喜好不一樣,妖精樂園決議結果是找個『最為奇特的存在』當王,如你所見,蠕蟲怪和山羊怪一點都不稀奇,珍貴的反而是不被異界和妖精影響的人類。」鳶尾花說明道。


「原來如此。你屬意我倆去將寶物拿到手,尼德蘭是個阻礙?」奧古斯都說這話時,驗屍官不自覺繃緊肩膀。


「沒必要隱瞞,小朋友,身為傳送門的製作者,我得遺憾地說,通過這道魔法需要犧牲者,恰恰是活人才有獻祭的資格,如你所見,在妖精樂園裡活人可是稀罕素材,很遺憾這是你死我活的選擇。」鳶尾花的話有如墨水般渲染了奧古斯都和尼德蘭之間的氣氛。


「確實,吞噬之屋已經遭到封鎖,不會有民眾誤入,如果處刑者和驗屍官也一去不回,組織短時間內不太可能再派人進來,先前失蹤的人大概都陣亡了。」奧古斯托著下巴沉吟。


尼德蘭不只插不上話,他甚至連開口的欲望也沒了,滿心只剩沸騰的憤怒。


「如果我或尼德蘭也變成怪物,這個計策不就沒意義了嗎?」奧古斯都露出乏味的臉,馬上挑出魔法師提案中的風險。


「只能說我將彩卷押在希望較大的那一個身上,同時利用我的魔法知識增加成功率而已,畢竟我們是老朋友了。」鳶尾花頷首同時咧了咧嘴。「奧古斯都,如果你同意合作,是否也該表達一些誠意?例如確保我們的祭品不會反抗。」


黑髮青年爬梳瀏海,發出一聲歎息。


「看來你對我毫無信心,尼德蘭。」他看向退後數步面色鐵青的驗屍官。


「我太了解你了,自私自利的混蛋。」尼德蘭低聲道。


「那麼你也知道自己打不過我囉?」奧古斯都仍是一派輕鬆。


「那是我為何帶槍的原因。」驗屍官將手伸到腰後。


「拔槍呀!要光明正大的決鬥也不是不行。」


尼德蘭狠狠瞪奧古斯都一眼,卻沒有進一步動作。


處刑者的紀錄不是浪得虛名,就算手上有槍也不見得打得贏這個殺戮專家,實話說,就算僥倖斃掉奧古斯都,接下來該怎麼辦?尼德蘭直覺認定鳶尾花這個魔法師絕對不能信任,或許這個幽靈根本打算讓他們自相殘殺,至少尼德蘭寧死也不想跟魔法師亡靈合作。


驗屍官終於拿出手槍,出乎意料的是,處刑者卻未趁他拔槍同時發動攻擊。


尼德蘭打開保險,槍口卻指向自己的太陽穴。


「反正我早就活膩了,只是想找個比較好的理由自殺而已。」


沒有意義的死亡令人作嘔,所以尼德蘭還是幹著驗屍官的事業,靠研究屍體的熱情打發日子。現在不一樣了,至少最後他能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被綁去當啥混帳祭品。


奧古斯都右手探入外套口袋,拿出的卻非匕首或裝有麻醉劑的針筒,而是一張摺疊起來的老舊紙片。


「真搞不懂你那莫名其妙就激動的少女情懷打哪來的,我是要你對我多點信心呀!」處刑者自顧自背對驗屍官,向著鳶尾花打開紙張,魔法師亡靈神色驟變。


「很好,看來我的推測沒錯。步驟應該要這麼做,嗯,咳,『身為你的主人,我命令你現出原形。』」奧古斯都字正腔圓大聲道。


正當尼德蘭以為他瘋了,鳶尾花身上的黑色斗篷卻化為黑霧裹住全身,霧氣散開後,魔法師亡靈的真面目竟是一個金髮藍眼的中年男子。


「跪下。」奧古斯都又發出一道命令,令人驚訝的是鳶尾花照做了。


「這是怎麼回事?奧古斯都!」尼德蘭對突如其來的情勢變化一頭霧水。


「對了,還沒向你介紹,其實我的祖先是法國人,不過我們家男人代代都娶亞洲女子,聽說我就長得很像外曾祖母。」奧古斯都指了指蹲跪在地的魔法師。


「他是你的祖先?你的祖先是魔法師?」尼德蘭放下槍,被奧古斯都一攪局,自盡的心情都沒了。


「我也是最近才發現這個事實,畢竟父母很早就死了,我對上一代的事情早就印象模糊,不過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六歲時喜歡上隔壁金髮的珍妮,臭老爸卻說我只能找中國娃娃當新娘,還必須把我第一個孩子的名字用鮮血寫在家族聖經上。」奧古斯都揚了揚手上的紙片。「以前我就想不透,如果蘭德爾家偏好東方女人,為何家族裡多對夫婦都結婚了感情還那麼不好,魔法界也有政治聯姻?」


「要找到蘊含強大魔力的血統不容易,特別是在歐洲,現代女巫簡直高高在上,東方沒有狩獵魔女的習慣,保留了不少毫無自覺的優秀血脈在民間,不用耗費太多代價就能得手,另外我對非洲女人敬謝不敏。」鳶尾花神色自若的說。


「除了你以外,我的祖先們似乎沒一個當上像樣的魔法師,雖然他們沒留下多少遺物可供辨識,但其中若有人精通魔法,我現在搞不好也會揮揮魔杖了。打從第一個跟你簽訂『契約』的後代開始,蘭德爾家一直都是與魔法無關的『紳士』,當貴族幫手過著不上不下的日子。」奧古斯都似笑非笑說。


不知為何,他說話的語調讓尼德蘭寒毛直豎,處刑者經常自誇他對殺人沒興趣,只是工作需要,現在眼前這個人渾身都透著嗜血的欣悅感。他第一次看到奧古斯都這麼恨一個人,正確地說,是一個鬼。


※※※


「然後,我的吸血鬼監護人說是他給予蘭德爾家紳士資格,當時我還沒聯想到正確的答案上,只是奧汀爵士的遺言是小心蘭德爾,我以為他對我失望了,奧汀爵士從來不喊我的姓氏,直到我意識到魔法契約的存在,才知道他是要我小心『你』,我有說錯嗎?把我出賣給吸血鬼當飲料機的不良祖先。」


幽靈之聲跟了奧古斯都這麼多年,直到處刑者開始拼湊兒時迄今各種細碎線索,其實光看家族聖經的簽名也夠明顯了──蘭德爾家與魔法離不了關係,那麼一來又產生新的問題:幽靈之聲在整件事裡扮演何種角色?


「這就是你狡猾的地方了,你知道家族聖經上的血字簽名無法隱瞞,而且你還需要新的簽名,於是耍了點小手段,誤導連同我父親在內的後裔相信你是『守護靈』或『精靈教父』,卻有系統地讓他們遠離魔法知識,以免後裔發現你為了讓靈魂能繼續留在我們的世界裡,必須和擁有魔力的後裔簽下契約發誓效忠,用術語來表示,你是『侍靈』,也就是魔法師的鬼怪僕人而已。」奧古斯都一口氣說出真相。


「我很好奇你怎麼欺騙臭老爸,告訴我吧!守護靈的部分我只記得傭人疑神疑鬼謠傳,小時候好像也看過臭老爸一個人在書房自言自語。」


「蘭德爾一族中了詛咒,某種意義上也不算說謊。」鳶尾花悠然回答。


「但你沒說這詛咒是你一手造成的!」尼德蘭衝口而出,他明白奧古斯都為何氣成這樣了。


「誰叫我的後裔都喜歡締結利益關係而非向其他正當管道求助呢?比如找高階神父幫忙之類。我可以提供各種充滿價值的祕密情報,如果本人高興的話。」魔法師亡靈儘管受制契約影響,語氣仍不改倨傲。


「家族裡的新娘人選和侍奉吸血鬼的關係也是你決定的嗎?」奧古斯都對來龍去邁已推敲得八九不離十,但還是想聽聽鳶尾花的說法。


「我還是捨不得讓自己的後代變成麻瓜。」


「──但是也不能讓我們擁有威脅你的魔力和知識,到頭來後裔還是得依賴你,血契一旦更新,命令權就被轉移到嬰兒身上,對你又更加方便了對嗎?蘭德爾家的男人在擁有後代健康情況總是快速變差,是精氣被掠奪的影響?」


「後裔可用精氣交換其他好處,我保證這部分也是心甘情願的公平交易,只是轉換量太沒效率。我總不能從嬰兒身上吸取力量,那又太過分了。」鳶尾花回答。


「原來你還知道什麼叫過分?」奧古斯都冷笑。


「你不明白死後的經歷,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認知力和行動能力大幅下降,趨近於零,我可不能被困在那些迷途鬼魂中,如果你有我的力量與學識,你也會做同樣的事,奧古斯都。」鳶尾花低聲說。


「書上寫著,天堂與地獄之門都不會為魔法師開啟,有何好意外呢?連這點代價都花不起還想玩魔法?」


「看來過早奪走你的資質是我失策,早知道就別把你交給貪吃鬼奧汀當學徒了……」他的笑聲沙啞,像夜晚甦醒的食屍鬼踐踏過乾枯墓草。


「我想知道的事也確認得差不多了,下一道命令,確保前往皇冠海岸的路線暢通,留一朵小火焰指路,遇到任何敵人或智慧生物立刻回報。我會充分利用你的魔法知識找出離開妖精樂園的方法。傑可布‧帕拉德‧蘭德爾,現在從我面前滾開,沒有主人要求不得現身。」奧古斯都冷冷說道。


「呵呵呵,被你這小夥子把握規則就不好玩了……」魔法師亡靈化為黑霧消失。


黑髮青年一抹額角,指腹滿是汗水。


「奧古斯都……你還好嗎?」尼德蘭發現他的臉色幾乎是以可見速度變得更糟了。


「我的祕密武器夠帥吧?」奧古斯都揚揚從家族聖經中撕下的契約之頁。


沉默瀰漫在兩人之間,一朵巴掌大的藍色冷火繞著奧古斯都轉了幾圈後往西北方緩緩飄動,處刑者率先邁開腳步,認為此刻不宜多話的驗屍官則隔著幾步距離跟著他。


※※※


深褐色長髮挽成髻的女管家挑剔地望著一塵不染的爐台,圍裙帶子束著纖細的腰身,空氣中瀰漫著自製清潔劑的柑橘清香,一切看起來井然有序,女管家泡了一壺蘋果紅茶坐在廚房角落的圓凳上發呆,還不到黃昏市場打折的時間,邦妮嚴格按照固定行程分配每個鐘點該做的事。


她總是要求小主人得交代每天想吃的菜單內容,不回來用餐也得提前吩咐,明確表現一家之主的態度,畢竟邦妮是管家,不是無行為能力者的重症看護。


這份平常心早在上一任工作時就被訓練得非常強健,但邦妮畢竟還不到槁木死灰的年紀,若奧古斯都超過約定的時間依然下落不明,確認主人狀態也是管家的義務。


小主人不僅退掉柳樹絲墓園的預定墓地,出門前將撕破頁的家族聖經扔在地板上,還親了親邦妮的臉頰吩咐這次工作最遲有三天不回家,叫她給自己一場假期好好去玩。


那孩子一直對她很溫柔,但奧古斯都本性並不和人親近,只能說小主人面對這次工作反應相當不尋常,黑髮青年每次出門邦妮都做好他有去無回的心理準備,但彼此都表現得這麼不安還是第一次。


邦妮喝了口紅茶,用雙手包著茶杯發呆。


「已經第二天晚上了,我該不會又要失業了?」她撫著裙子苦笑。


蘭德爾家門鈴壞了,幸好敲門聲足以提醒屋裡的人有客來訪。


管家放下紅茶前往接待,一打開門,她下意識愣了愣才將對方請進客廳。


邦妮記得來客今年才五十歲,卻已滿頭銀白,臉龐幾乎不見皺紋,蒼藍色眼眸予人冷淡的印象,眉心微微下陷的痕跡暗示他慣於沉思,一身樸素灰大衣使人難以聯想到眼前飽讀詩書的儒雅學者其實是個位階不低的貴族。


「伯爵大人,請坐,主人不在,我去為您泡茶。」


「好久不見,邦妮,也許久沒喝過『邦妮奶茶』了。」查士丁尼伯爵道。


「那麼,雖然時刻不合適,也請容我用早餐杯、焦糖和可可亞替您泡一杯以前的口味如何?」


「有勞。但妳的表情似乎有些不以為然,能告訴我原因嗎?」


「小主人前陣子和昔日的您一模一樣,也是不吃正餐只喝奶茶。」


「有邦妮督導,那孩子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查士丁尼伯爵環顧一塵不染的小客廳,眼神相當懷念。「自從哥哥去世,我繼承家業後,還是第一次重逢。」


「您辛苦了。」邦妮客套完便轉入廚房泡茶,查士丁尼伯爵則隨意抽了本精裝書閱讀。


須臾邦妮就端出熱騰騰的茶具,查士丁尼伯爵手上的書則已翻至三分之一。


「您還是老樣子,讀書速度這麼快。」邦妮一邊說著為他倒茶,伯爵冰冷修長的手指嫻熟地扣住杯耳。


「比不上世界旋轉的速度。」白髮男子笑了笑,舉杯嗅了一口混合香草與焦糖的芬芳氣息。


女管家耐心地等伯爵喝完大半杯奶茶才再度開口問:「想必您早就知道小主人近日在外工作,特地前來有何要事呢?」


「前往曼島(Isle of Man)的飛艇船期臨時異動,想登上魔法師島嶼只能服從他們的規則,包括交通方式,因此我只好提早實踐和奧古斯都的約定,萬一工作時間被迫延長,他希望我來看看妳,於私,過了這麼久也該來探望前管家的情況。」查士丁尼伯爵頓了頓,解釋他的動機:「上次奧古斯都被獵人射傷時,我只是匆匆報個消息就走了。」


「原來如此,我不要緊的。」


邦妮等查士丁尼伯爵喝完奶茶又為他斟滿,這次她有些心不在焉,以至於濺出幾滴茶水,邦妮迭聲道歉,伯爵則搖搖手表示無妨。


「也許現在說這句話還太早,但只要是我幫得上忙的部分,不管小主人變成什麼樣子,他會比較喜歡熟悉的人來服侍他。我知道不該介入貴組織的事……所以請把我當成他的隨身物品就好。」邦妮咬咬下唇,自知越線。


「處刑者受到特別待遇,聯盟不會為難其親近之人,何況妳是兩個處刑者的朋友,邦妮。忠誠的管家值得嘉獎。」伯爵露出一個近乎和藹的微笑。「我也為了新巴黎分部不當使用處刑者一事,打算盡快到曼島總部陳情。目前吞噬之屋內情況還不明朗,至少沒傳出傷亡。」


「那就太好了,十分感謝您熱心相助。吞噬之屋的傳聞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女管家鬆了口氣,雖無法完全放心,有伯爵的保證到底不同。


「奧古斯都出發前向我諮詢不少魔法知識,這回事件看來已經超乎他的業務範圍,不過他似乎準備了對應方法,不用太過擔心。」查士丁尼伯爵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抱歉,這種說法好像不適合安慰人,既然他和尼德蘭‧法蘭德斯合作調查吞噬之屋,以他們的能力應該可以支撐到救援抵達。」


「不,伯爵大人精確的意見反而讓人安心,我知道您不會空口白話。」由於伯爵要求別為他太費心,邦妮拿出繡棚做起女紅,兩人就這樣度過寧靜的一小時,查士丁尼看完那本書後便告辭離開。


不期而至的白髮伯爵像一片掉入紅茶中的檸檬,激起邦妮更多回憶,那是在某處已經結束的一段人生。


既酸又甜,而且有些苦澀的童年……青春……恰恰是她覺得小主人從未擁有的寶物。


一度響徹舊公寓的喧鬧聲依稀在耳際迴盪,邦妮準備正餐,蘇菲亞製作甜點,小主人和他的驗屍官朋友在客廳下棋兼吵架,少女不停發出銀鈴似的笑聲。


如今蘇菲亞已先他們這些大人一步長眠在柳樹絲墓園裡,奧古斯都和尼德蘭則進入吞噬之屋下落不明,邦妮能做的只有保護好這間老房子。


她會在這裡等著小主人的歸來。


※※※



尼德蘭像是遭魚鉤緊緊刺進喉嚨裡的鮭魚,一會兒被拉出水面,一會兒又被丟回水裡,就是無法給人一個痛快。


明明是無人走踏過的荒林,樹枝或草叢卻若有似無分出一條路,魔法火焰時快時慢指引方向,鳶尾花說的妖精考驗猶言在耳,驗屍官緊盯著處刑者的背影,這個時候撿起石頭砸下去搞不好會得手。


真是不可思議,為何到了這地步,他還是對奧古斯都半點殺意也沒有,明明極度厭惡這個混蛋。活人動不動紅腫流膿發臭,還會發出噪音,不像屍體,只要好好洗乾淨冰凍防腐,就能維持安靜清爽的模樣。他想像奧古斯都臉色雪白動也不動的模樣,卻發現這個畫面令人生厭。


「你不怕我從後面偷襲嗎?」尼德蘭毫無預警出聲。


「如果你想被我綁起來丟臉的話,亞熱帶藤蔓很結實,就地取材也不難。」奧古斯都頭也不回揮揮手。


「為何你明知鳶尾花是你的祖先卻不早點命令他幫忙?」


「你剛剛聽到的事是我用自己當白老鼠一條條實驗出的推論,甚至到撕破臉前我都還不肯定反擊能作效。普通的命令你不是聽我說過了?那隻死鬼完全不受影響,得是灌輸強烈意志的命令才行,我猜這和魔力多寡有關。」奧古斯都嫌惡地繞過從頭頂垂下的一條藤蔓,上頭停著手指粗細的黑色刺毛蟲。


「強烈意志的命令?」


「相當類似求婚或遺言那種精神力,你以為用『嘿!去買包菸。』的心情就能指揮亡靈?這傢伙生前還是魔法師。」黑髮青年沒好氣的說。


「那……既然你是魔法師的後裔,魔力還是有一點的吧?」尼德蘭覺得這個話題相當尷尬,又不能不確認。


「幾乎等於沒有,查士丁尼伯爵說過魔力和生命力出於相同源頭,可以互相轉換但需要技巧,鳶尾花只想讓我保持低輸出的魔力讓他能自由行動,大概只要我活著足矣,命令侍靈必須耗費更多魔力,以我的情況只能用榨的了。」奧古斯都也沒想過有天得親自扮演魔法師,嘲笑靈媒的報應來了。


「為何會沒有魔力?」從驗屍官的失望表情看來,他認為魔法師應該就像斑馬,生來擁有條紋般的力量遺傳。


「又沒接受專業魔法師訓練,還一直被吸血恐嚇,那方面潛能大概沒了,現在看字太密的書會想吐,我得學些更有用的謀食技術啊!」處刑者做了個扭絞敵人頸骨的動作。


完全無法反駁的尼德蘭加快腳步追上他,聽了處刑者的悲慘童年故事,尼德蘭覺得暫時休兵亦無不可,起碼當前挑戰太多了,不能變成怪物,還得成為妖精王,找到傳送門回家,每個難題都令人頭痛。


奧古斯都倒是自言自語補充:「要說特殊天賦,就是和怪物掠食者在一起還能很冷靜。」


「你怎麼發現那道怪聲音是魔法師?如你所說他跟了你很久,你也報告給組織裡的醫生了。」尼德蘭問。


「不管惡靈還是怪獸,判定超自然生物是否存在和威脅程度有一套標準作業,拿我自己來說,工作時當然得暴力一點,但我平常可是和平主義者。鳶尾花也一樣,如果他故意要吸乾我或者附身,就會因為造成明顯傷害露出馬腳。」奧古斯都不屑地搖頭,「雖然難以置信,但那個死老頭一心只想利用後裔的魔力和產業過著舒服日子,幽靈的舒服定義大概就是保持清醒、一定程度的行動自由還有少許人際互動,因此必須倚靠活人的能量,加上我還年輕,流失一點生命力基本上沒有感覺。」


奧古斯都的確抓到重點了,主從契約則讓鳶尾花可以主動吸收奧古斯都的生命力,同時擴大解釋「跟隨」義務,得到足以自由行動與隱身的能量,契約主人則毫無自覺更缺乏足夠魔力役使魔法師的亡靈。


自從費蘭事件後,奧古斯都下定決心找出幽靈的真面目,於是開始研究魔法,但他不願引起組織注意,僅表現出無聊獵奇的態度。


直到前陣子奧古斯都健康情況不佳,他留意到每當幽靈之聲響起,總是伴隨著偏頭痛,加上研習魔法知識很自然對照起家中可疑物品,拼拼湊湊中奧古斯都有了結論。


鳶尾花平常被封印在家族聖經中,原本應主人召喚才能現身,但他偶爾也會鑽契約漏洞偷偷跟著奧古斯都出門,由於奧古斯都並不像前人虔心信仰指導靈,反而冷酷多疑,所在的黑色紳士聯盟又聚集諸多能人異士,鳶尾花為了不驚動奧古斯都注意,大多數時間都留在房子裡。


「熟讀侍靈的詳細案例後該怎麼做就一清二楚了,接下來只要搞到真名便能操控鬼怪僕人,但操縱侍靈需要付出龐大的能量,這也是普通人不能隨便和幽靈簽訂契約的原因,也有被反過來控制的例子。」當奧古斯都讀到侍靈相關記錄,再對照自家情況,很難不覺得眼熟。


切入鳶尾花的思路對奧古斯都易如反掌,魔法師刻意掩飾外表性別,就是怕他猜出正確的祖先姓名,但父子相傳的簽名順序實在太好認,奧古斯都第一眼就鎖定家族聖經最初的擁有者,也是蘭德爾家系有跡可考的第一個簽名,兩百年前一名叫傑可布的香料油品貿易家就是鳶尾花本人。


「大家都說魔法師很難懂,其實他們具備許多詐欺犯的特點,想逮住這類混蛋,就必須沉住氣讓他相信你。反正鳶尾花不敢跟到暗蹄咖啡館,那裡有木偶老闆,是總部魔法師的耳目,也不敢跟到查士丁尼伯爵家,伯爵雖然不會魔法,但請專家到府設了不少防護法術,他真的喜歡來這套。還有,鳶尾花也避開了你的地下室,以上場所我從來沒聽過他的聲音。一旦開始認真提防侍靈的監視,我就知道哪裡才安全。」處刑者得意洋洋的表示。


尼德蘭猜他真的很高興能騙到一個魔法師這件事。


「我的地下室能防鬼?」尼德蘭從沒見過幽靈,別說不怕鬼,對嗜好研究各種人體的男子,驗屍官簡直是他的天職。


「不能,因為同類太多他怕被逮住,尤其有可能被我的處決對象圍毆。反過來說,待在我的房子裡或主人身邊,鳶尾花就能受到保護,這是孤魂野鬼沒有的待遇。四個字形容他,『怠工瀆職』。」奧古斯都試著想像鳶尾花被踐踏成一團爛布袋的景象,遺憾地咂嘴。


血契簽都簽了,沒有為主人認真工作才是奧古斯都最氣鳶尾花的原因。


「若非死後待遇太糟糕,堂堂魔法師也不會屈尊就卑當後代的僕人。」尼德蘭忽然慶幸起他方才沒衝動轟掉腦袋,又有點遺憾若他也變成鬼魂,搞不好能痛揍鳶尾花一頓。


「這種事因人而異,譬如蘇菲亞,現在一定過得還不錯。」


尼德蘭一愣。「我以為你不會再提起她的名字。」


「事到如今又有何好在意?」


「說得也是。」


兩人脫離原始森林,來到一處繁密枯林,寸草不生的地面相當禿瘠,只剩下無數朝天際伸展的陰森枝枒,有趣的是這些樹幹雖直立於地,卻像浸泡了無數年的冰冷地下湖水,已經全部矽化。


「真美。」奧古斯都讚歎。


尼德蘭愈發不安,他意識到妖精樂園只能靠魔法脫身,奧古斯都雖非魔法師,但他行前已進行一番知識惡補,還在千鈞一髮之際奪回侍靈控制權,現在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


「奧古斯都,你肚子不餓嗎?或者可以靠魔法解決飢餓?」


「我相信,只要你希望不餓,就能不餓,但我不保證這是好事。昆蟲在變態前都會停止攝食。我依稀記得,民間傳說經常提到只要吃下妖精國度食物就再也無法返回人間,雖然這是歐洲傳說,妖精樂園貌似位在極東深淵邊緣,但搞不好就跟被動繼承的血契一樣,不管你本意如何都被視為同意留下。」奧古斯都慢吞吞的說道。


「真該死!」


尼德蘭無心欣賞枯林景緻,他不確定要如何保持人性,但奧古斯都似乎認為自虐是一個辦法。


「你對魔法了解多少?靠那隻幽靈有勝算嗎?就算鳶尾花生前很厲害,但死掉以後聽你的推測似乎不怎麼樣?」


「魔法師在第一深淵出現後的直接定義是,引發奇蹟之人。」處刑者這樣回答。


「這有何特別?我們都知道有別自然定律的東西才叫魔法。」尼德蘭說。


「兩百多年前雖然深淵還沒出現,但世界各地已經怪象頻傳,普通的超自然現象算不了奇蹟,讓木偶說話跳舞或使植物開花這種都只是雕蟲小技。」奧古斯都厭煩地說。


「奇蹟的定義跟『規模』有關,既然叫作奇蹟,當然是正面的紀錄,舉例有架載滿上千名逃難旅客的客機在空中失去動力,當時有名魔法師將客機毫髮無損安放在非洲的吉利馬扎羅高山上,所有人只能徒步下山,那架客機現在還停靠在火山口附近。差不多要能做到這種程度才能被稱為魔法師。」


「鳶尾花有引發哪些奇蹟嗎?他的傳送門災難不算的話。」


「我不記得書裡有提到叫鳶尾花的魔法師,可能不是有名的奇蹟,或者資料不存在,除了魔法師專門的圖書館,一般人也沒辦法找到關於魔法的可靠紀錄,既然我有幸繼承了一名魔法師的契約,等等有空我再命令鳶尾花自我介紹好了,雖然我認為這部分不重要。」奧古斯都看了看懷錶,時間停在他們進入吞噬之屋那一瞬,七隻蝴蝶不知從哪飛進矽化林,在不遠處追著兩人翩翩飛舞。


「這裡沒有花朵,蝴蝶怎會跟過來?」尼德蘭警戒地問。


「可能是被你我身上的血腥味引來,總不能看見每隻小蟲子都要殺,先找到據說藏有寶物的海岸比較實在。」


「你的意思是,我也可以一起尋找寶物?」尼德蘭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有何不可?我可不像你那麼小氣。」


「是誰把我捲進整件混帳事?就是你!」


「還有些朦朧的部分沒想通,這種情況下不宜貿然行事,我對羅辛安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奉送給你,尼德蘭,別讓我感到威脅,我就不會動你。」奧古斯都略顯黯淡的黑眼睛盯住他,透著些許耐人尋味的破碎情緒。


「哼,我才是那個愛好和平的人!真虧你還有臉說。」


引路藍焰在矽化林中飄蕩了數小時,終於漸漸接近海岸,腳下砂土散發著海水的鹹腥味,兩人在吞噬之屋地下室一度聞到的海洋氣息,此時近在咫尺。


沒有心理準備便得知奧古斯都的過去,尼德蘭忽然意識到最令他介懷的部分。


「你的祖先是法國人,你居然不會說法語?」


「我的祖先還有泰國人呢!法語會聽一點就夠用了,你有時候說話好像要噴口水一樣,真讓人擔心。」處刑者嫻熟地將驗屍官氣得半死。


黑髮青年不慎絆到堅硬樹根,身子一歪,尼德蘭很自然伸手抓住他,發現他的手腕冷得驚人。


「奧古斯都,你該不會……」尼德蘭測不到他的脈搏,顧不得對方是危險的處刑者,強行按住他的頭顱改測頸動脈,這才觸摸到微弱的跳動。


「你可別變成我喜歡的屍體,那樣太噁心了!」驗屍官不知為何會脫口而出這句話。


「我會活下去,這些事情不算什麼。」他傲慢地揮開驗屍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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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24 11:4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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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5 妖精樂園



一陣細若綠豆的冰雹毫無預警落下,矽化林登時發出叮叮咚咚的歌唱聲,奧古斯都和尼德蘭不得不緊急找了棵大樹躲避狂暴直墮的小冰粒。


「我們有討論過這裡現在是什麼季節嗎?」新巴黎現在正值四月冷春,尼德蘭對臺灣這座小島則不太了解,深淵附近經常伴隨氣候異常。尼德蘭猛然意識到,奧古斯都的家族和這座噩夢島嶼淵源不淺。


「聽說福爾摩沙四季如春,尤其中南部又特別炎熱。我們發現的那個路牌,我問過鳶尾花,地名應該位在台中市,有趣的是,那裡是有名的第一深淵陷落帶,也是臺灣島受創最嚴重的地區,超過七個舊巴黎市的面積都被吞進海裡。」奧古斯都說完聳聳肩,「組織請來的世界地理老師讓我成功昏迷的次數比催眠師還多──後者是零次,就記得這些了,最近沒有海外旅行的準備,不然關於臺灣的事網路上不難查到資料。」


同樣沒錢旅行的驗屍官不願承認奧古斯都已經講解得相當清楚,這也是處刑者的特質之一,一起混過幾次後,他連屍體解剖都能舉一反三,學習能力好得嚇人,也許這就是奧古斯都能在這一行存活下來的原因。


「這麼說來這處異界是現實中早已毀滅的區域了。」聽到這裡,尼德蘭已死了心,他本來還抱著微渺希望,徒步找到當今臺灣島上的人類政府透過正常交通方式返國,不是不相信奧古斯都的分析和鳶尾花的供詞,但尼德蘭打從心底排斥妖精樂園這種虛幻不著調的地方。


「而且這裡的妖精絕大多數都是死者靈魂變成的魔法生物。」奧古斯都再次指出重點。


「等等,你何時問過鳶尾花?你不是將他派去找路了嗎?」


「魔法師可以用意識直接審問侍靈或聽取報告,類似心電感應,如果不是這麼便利,幹嘛還養這種耗能又鬼祟的東西?」奧古斯都揉揉眉心,視線有些模糊。


「看!落到地上的冰雹沒有融化。」尼德蘭指著卡在衣褲皺褶與地面上的細小冰珠,晶瑩剔透的冰珠已經堆積約一公分的深度。


「如果這是異界的氣候變化,表示接下來會變冷,我們最好加快速度。」奧古斯都撇撇嘴道。


引路火焰晃了晃,忽然漲大許多,不斷搖落炫目的火花。


「鳶尾花找到皇冠海岸了。」奧古斯都有如凝視夢境,音調朦朧。


「可是冰雹還下個不停。」尼德蘭只知就算沒這陣冰雹阻路,憑他們的狀態要繼續前進也不樂觀。


「那麼,再等一會兒好了。有時欲速則不達。」黑髮青年閉起眼睛,在惡劣環境中保持平靜。


尼德蘭不敢掉以輕心,四處張望擔心敵人忽然出現,竟讓他看到東北方矽化林缺口有個矮小人影正朝這邊走過來。


「喂,奧古斯都,有人來了。」


「那是鳶尾花,我叫他回來當面報告,以免你老是問個不停。」


魔法師亡靈不受冰雹影響,不快不慢地走著,大約是為了要配合奧古斯都和尼德蘭的休息時間,過了一會兒才來到他們面前。鳶尾花遠遠靠近時,尼德蘭就有些不解,魔法師亡靈似乎又換了個外表,果然走到眼前的是一個黑髮黑眼的男孩,不用說就是奧古斯都小時候的樣子。


「吾主,您準備好聽我的報告了嗎?」詭計被識破後的鳶尾花只得畢恭畢敬地請安。


「我不是說過現出你的原形?」奧古斯都微微張開眼睛說。


「我在皇冠海岸外遇見先前告訴我情報的人物,是同一隻『鬼火』,傳說鬼火是孩子死後變成的妖精,因此鬼火只和孩童說話,我這才改變外表與對方交涉。看來那隻鬼火也是負責監督妖精王選拔的角色了。」鳶尾花又變回金髮男人模樣說。


「談得如何?」


「只有妖精王候選人能進入皇冠海岸,請您在此確定一件事,到底要如何處置這個男人?」鳶尾花指著尼德蘭說。「如果你將他帶進皇冠海岸,他就能與你競爭妖精王的寶座。」


「就這麼辦吧。」奧古斯都說。


「萬萬不可,我絕不允許那個男人有機會妨礙你。」鳶尾花一愣,像是沒料到奧古斯都如此大方,顧不得賣弄姿態,咬牙切齒反對。


「老頭子,你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不許有人妨礙『你』,老實說,你把我帶進傳送門內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多年來,你等候著吞噬之屋異常現象達到高峰,希望你那失敗的傳送門可以冒出一點火花。」


「誰能輕易放棄畢生心血呢?」鳶尾花嘿嘿笑了兩聲。


「你明知我要是進入傳送門,你也得一起來,萬一我死掉你的麻煩也不小,卻沒有警告我放棄任務,冒這麼大的風險完全不像你寄生在我前幾代祖先身上混日子的消極態度,因此可說進入傳送門內的異界就是你寧可當侍靈苟延殘喘也不願妥協的重要目標,我有說錯嗎?」奧古斯都張開乾裂嘴唇,彷彿想要接住幾顆冰珠止渴。


「呵呵……」


「身為傳送門的製造者,你想必知道一些書本上沒有的祕密。」奧古斯都早知這隻侍靈會從寬解釋主人的命令,魔力愈是貧乏的魔法師愈難發揮契約的強制力,扣除簡單明確的指令,奧古斯都對鳶尾花的控制幅度相當低。不幸中的大幸是,至少避開連續命令可以減少生命力流失。


「身為一個死人,我知道太多活人視而不見的祕密。」鳶尾花糾正後裔的說法。


奧古斯都發出幾聲咳嗽。


「我知道傳送門魔法沒有消失,它持續熟成,自我完善,而且有些看不見的存在已經利用這道門扉出入,他們先是來到新巴黎,有的離開,有的留下。我透過亡者關係研究這些隱形存在動向後得到的結論是,傳送門內已形成妖精樂園。但我一次也沒有讓你的父親踏入吞噬之屋,因為我知道他不可能生還。而且這次黑色紳士聯盟命令你調查吞噬之屋,我發誓沒有插手。」魔法師亡靈自我辯解。


「你指望我覺得這是件義舉?」奧古斯都嘲諷。


「孩子,你難道不曾想過,我是為你好,想為血契的事做出補償嗎?」鳶尾花五官浮現一絲痛心,看上去如此真實。


「也許你是想補償我,但首先你得從中得利,讓後裔變成蟲子過著無憂無慮的妖精生活也算補償?」


「只要正確達成與妖精的交易,就能得到強大的力量,想做到這點必須擁有魔法知識,但妖精只有在自己的國度內才能發揮不朽之力,我不知道他們正在遴選妖精王,這遠比我期待的更好。當然凡事不會沒有風險,但你原本的生活方式也不甚健康,我的小朋友,這是千載難逢再塑命運的機會。」


冰雹打在鳶尾花身上,竟也跟著彈開滾落,和落在奧古斯都與尼德蘭身上時別無二致,彷彿這個魔法師的亡靈具有實體。


烏雲浮動,雷光不時閃爍,風勢轉強,舌尖依稀嚐到潮水味道,有如無言的催促。地面上的冰雹已多到淹過足掌,矽化林中瀰漫著懾人的寒意。


奧古斯都款款站起,抖掉身上的冰珠道:「那就說服我,你想從失敗的魔法中得到什麼?本少爺耐性快用罄了。」


「復仇。」鳶尾花揚高聲音。


魔法師們從出生到死亡都藏身在歷史的陰影後,隸屬於同一個聯盟,這個聯盟非常鬆散,幾乎可說只是魔法師們的匿名同好會而已,他們一方面隱藏財產身分,一方面交流心得,暗自品味著王公貴族也無從購買佔有的珍貴知識:魔法。


深淵天災出現前,魔法師和吸血鬼一樣從不公開活動,但有幾名魔法師已按捺不住牛刀小試的慾望,兩百年前災異頻仍,人心浮動不安,科學單純有力的地位搖搖欲墜,一批魔法師打算用在世界各地建立傳送門的方式向世人證明能耐,不只是臺灣,在一神教影響不那麼大的區域,許多擁有魔術歷史的地方皆雀屏中選。


「『我們』認為,證明魔法最好的方式不是特技表演,而是讓普通人親身體驗。魔法引發的結果必須像科學一樣,可以被任何人重覆驗證。否則魔法與憑空捏造的宗教何異?」鳶尾花回憶過去,仍不經意流露出明顯的優越感。


「但傳送門只存在想像中,任何涉及穿越時空間的魔法紀錄都排除普羅大眾的操作可能,我們必須從頭設計新的魔法,並讓它起效,那就像……徒手發明一台真空管電腦。」


傳送門實驗的挫敗,導致後世魔法聲望大減,雖有橫空出世的強大魔法師,卻欠缺普及化的便利魔法裝置,魔法更非人人可學的技術。


「反正都失敗了嘛。」奧古斯都無意識撫摸著臉頰上的擦傷。


「說好合作的同伴提供給我的是偽造數據,誰會刻意想害死四百多人?那件事導致我被魔法師團體除名,但有些魔法師卻因此成了國家顧問──魔法的恐怖也算廣為人知了。」


「後來呢?」


「昔日那批混蛋們現在居住在曼島,每人麾下擁有一個直屬魔法師的國家議會,我和其他沒沒無聞的魔法師侍靈交換過情報,真相是,我死後不久,魔法師們利用我的傳送門實驗資料在曼島製造另一扇傳送門,連接了古老妖精世界,然後將曼島變成魔法師統治的島嶼,有些傢伙甚至活到現在,得到媲美教宗的影響力,這僅僅是和妖精交易的好處而已。當初我研究傳送門,好歹還是為了全人類。」鳶尾花憤怒地揮手,斗篷像蝙蝠翅膀一樣揚了起來。


尼德蘭聽了有些惴惴不安,黑色紳士聯盟總部也在曼島,他們只知總部有魔法師活動,實際上也不清楚魔法師和總部的關係,甚至曼島本身就是一團迷霧。


「我的復仇就是證明這個傳送門比其他的更好,所有喪生的靈魂將在此地得到幸福,而我的後裔將取回魔法師資格並成為新生妖精王,之後,你還可以憑喜好教訓其他寡佔資源的魔法師。」鳶尾花豎起一根指頭指向天際,冷酷地直視處刑者。「這才是值得你賭命的好處,不是那笑死人的走狗薪水。」


「你一開始怎不說清楚?」尼德蘭不解的問。


「可憎的血契。我原本想等到奧古斯都成功取得妖精王的冠冕才說,對付覺悟不足的小鬼,絕境是最好的動力。他連最容易解決的障礙都捨不得清除,如何全心全力奪取妖精的祕寶?」鳶尾花掃了一眼驗屍官,語氣充滿厭煩。


知道鳶尾花無意讓他存活,尼德蘭暗暗發誓要和這個魔法師亡靈對抗到底。


「你的意思我懂了。」鳶尾花短短一段敘述結束,奧古斯都竟連睫毛上都結了一層薄霜。


「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魔法師清楚這個後裔為了活下去,總是不假思索作出各種有利自己的選擇,包括在接到他的警告後立即刺殺吸血鬼監護人,更可怕的是,當時奧古斯都如此輕易就得手了。


奧古斯都的回答再次出人意表。


「你就留在這兒吧,沒有我的召喚不得移動半步。對了對了,在我們走之前,將那個鬼火妖精對你說的話原封不動背給我聽聽。」


那時候尼德蘭終於確定,奧古斯都不只很愛記仇,還會百倍奉還。

※※※

一腳踏進沙灘,沙粒滑動,鞋底微微下陷,身側是一片波濤洶湧的暗藍,已經離開矽化林很遠了,兩人卻只是沿著海岸線前進,臺灣島四面環海,海岸自然不稀奇,奧古斯都即將前往一片特別的海岸,皇冠海岸中藏著妖精王的祕寶與考驗。


按照鳶尾花的供詞,只要他們發現看守界標的鬼火妖精,就可視為正式抵達皇冠海岸。


「說實話,你也可以將鳶尾花帶在身邊擋擋怪之類。」尼德蘭覺得沉默有些刺人。


平常驗屍官恨不得敞開懷抱歡迎和處刑者之間無話可說的方便靜謐,但在奧古斯都讓他也能競逐妖精王資格賴此逃出異界的慷慨決定之後,尼德蘭和這個人走在一起時簡直坐立不安。


「算了,我在組織這幾年學到的教訓之一,就是不把會背刺的部屬放在身邊。」奧古斯都隨便地揮揮手。


啊!說不定這個混蛋和他也有相同的感覺。尼德蘭瞥了一眼黑髮青年側影。雖然彼此厭惡,對同為組織成員的認知卻相當穩固。


……同事的關係嗎?倒不壞。


「進到皇冠海岸後也可能遇到更多怪獸,或糊裡糊塗變成怪物,比死掉還慘。」尼德蘭說。


「或許吧!」


「想聊聊嗎?也許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我不習慣你這樣,尼德蘭,你加劇了我的胃痛。」奧古斯都磨磨牙。


「那我更要用這個來折磨你了。如果能夠普通地長大,你小時候對未來的夢想是什麼?要幼稚得讓人發笑的那種。」


奧古斯都停了一會兒才小聲回答:「我本來想當律師,撈夠了就提早退休。加入組織前就在自學,準備等年紀到了就去參加學院考試。」


「結果你還是選惡魔職業?」尼德蘭傻眼。


「你沒資格說別人,戀屍癖。」


黑色紳士聯盟給的選項很單純,加入或坐牢。末世頹傾,為了維護治安,各國法律都趨向嚴格處罰犯罪者,大幅度緊縮人權。尼德蘭毀損屍體免不了牢獄之災,得為城市提供苦役,奧古斯都就算殺的是通緝犯,他所表露出的暴力傾向恐怕也難逃長期徒刑與終身管制。


結果他們不約而同選了比較輕鬆並且更合乎本性的生活方式。


又走了一段路,奧古斯都歎了口氣:「也許不該對羅辛安那麼嚴厲,餓肚子真不好受,連胃酸都吐不出來。」


尼德蘭倒是意外自己的忍耐程度,大概是舒適從不在他的習慣之內,目前情況雖然很慘,卻還沒有超過他曾經驗的痛苦。


「你太依賴物質享受了,一個大男人居然還讓管家照顧。」驗屍官哼了一聲。


「羨慕我就直說。」


「我才受不了和另一個女人同處一室,雖然邦妮是很好的女性。」尼德蘭說。


「我會記得提醒邦妮下次在你的茶裡加很多醬油。」


「別把知書達禮的女士和你的惡趣味混為一談。」


「哈!邦妮才喜歡加鹽呢!只是作為紳士,我不能讓女性動手驅趕害蟲。」


海風忽然靜止,吞吐沙岸的浪潮變得極為微弱,一堆亂七八糟的漂流物散發出腐敗海藻與死魚的刺鼻腥臭,奧古斯都和尼德蘭停下腳步,戒備地望著前方那名長髮糾結手腳細瘦的灰色怪童。


怪童身上披著破布與樹葉,皮膚是藤壺的顏色,擁有一雙異常巨大的眼睛,容貌精緻美麗,性別不明。


奧古斯都考慮片刻,繼續往前走,等到兩人離怪童不到十步之遙,雕像似的矮小人影才忽然有了反應,怪童顫了顫,橫向開合的銀膜刷過瞳孔,瘦削身軀宛若剛羽化的蜻蜓,冷不防張開類似昆蟲的火紅閃亮薄翅。


「兩名王座的候選人,他們具有最珍貴的品德──無神主義者。一個雙手沾滿死者鮮血,另一個腳下有墓土和玫瑰的香味。好,讓他們來吧!任何一個找到寶物,都可以當上我們的王!」這個擁有灰暗藤壺色皮膚的妖精怪童朗聲說。


「你就是『鬼火』嗎?」奧古斯都問。


尼德蘭忽然明白鳶尾花用妖精樂園形容這處異界的理由了,這個怪異的孩子的確很像十九世紀蘇格蘭畫家約瑟夫‧佩頓筆下那些長著七彩膜翅的奇幻妖精。


「當然。兩位先生。」小妖精說的是字正腔圓的英語。


「我以為臺灣這兒主要聚集說漢語的中國人。」奧古斯都問。


「最初獲得使用傳送門資格的大多是歐洲人,在咱們這邊也有先來後到的差異。這麼說吧,我們曾經是人類種族的聯合國,不過現在已經跟生前沒什麼關係了。」


「你還記得死前的事情?」


「那又如何?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鬼火聳聳肩。


「聽鳶尾花說,你不和成年人說話?」奧古斯都又問,他在鬼火身上看到最接近兒童的地方是嘴角那抹殘酷笑意。


「沒關係喔,兩位先生的靈魂都還未長大,在這兒待久點就會恢復正常了。老化真是可怕的詛咒,將二位變成如此醜陋遲鈍的外表。」鬼火微微張開嘴笑了。


「喂喂,這可不能假裝沒聽到,你說我幼稚?」奧古斯都扠腰有些不滿。


「你是很幼稚沒錯。」尼德蘭點頭表示同意。


「尼德蘭,你三十二歲了,他可是說我們兩個差不多。」言下之意,最幼稚的那個可不是奧古斯都。


尼德蘭露出置若未聞的表情,他可不想糾結在這種沒營養的爭論上。


「前面就是皇冠海岸了嗎?」驗屍官只想快點逃出這處噩夢異界或盡早做個了斷。


「迫不及待了嗎?」鬼火妖精問。


「當然。」尼德蘭在這該死的亡靈世界半點優勢也沒有,他不像奧古斯都還有個魔法師祖先護航,子彈有限,而且對怪物沒用,更糟的是,他也不想殺死奧古斯都。


鬼火妖精用指腹搓著額頭,紫紅色大眼骨碌碌轉著:「去吧。」


「慢著,妖精的寶物是指什麼?」


「這正是要給你們的考驗呀!」鬼火妖精拍拍翅膀,發出惡意的笑聲,他坐了下來,撿起扁橢圓形的頁岩塊一層層堆疊。


「我們想擁有新的歷史,自己的語言和家族,王的傳說,所有傳說都從冒險和謎題開始,我則負責將過程編成詩歌獻給公主。」


「公主?你們竟然還有公主?」奧古斯都挑眉。


「一位非常美麗而且是雪白色的公主。」鬼火用自傲的口吻說。「事實上,是那位公主推舉你們兩個參加王的考驗,否則我們並不是真的那麼想讓活人當妖精王,不過,這場怪物盛宴也不能缺少最經典的『人類』,就讓你們試看看吧!」


「我不記得自己何時認識公主了,尼德蘭,你有印象嗎?」處刑者問身邊瘦長的法國男子。


「我怎麼可能知道!」


「這麼說就不對了,特別是你,法國人,公主對你一往情深。」鬼火妖精將石塊堆城一疊高高的小塔,用細長的手指指著尼德蘭。


「我?」尼德蘭滿臉莫名奇妙。


「最近喜歡上你的雌性生物是一隻巨蛾……啊!」奧古斯都敲了敲掌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也算走運了呢!確實是一位雪白的女士。」


奧古斯都還在現實中將那隻白色天蛾人擊殺了。


尼德蘭有苦說不出,但鬼火妖精這段解釋不啻證明妖精已在現今活人世界出入,甚至還能實體化吃人與寄生人體。


「公主也感謝你解救迷失在慾望裡的她,替她褪去沉重的肉體,她才能重返妖精樂園。」鬼火妖精對奧古斯都說。


「這麼說來我倒是誤打誤撞做了件好事。」奧古斯都摸摸下巴。


總而言之,多虧這層裙帶關係,加上目前還沒變異成異種怪物的堅強素質,奧古斯都和尼德蘭才被同意進入皇冠海岸小試身手。


奧古斯都眼角餘光掃過從矽化林開始就一直跟著兩人的蝶群。身體狀況也不宜再拖沓了,於是處刑者小心地越過鬼火妖精,走進漂流物堆後的神祕海岸,尼德蘭自是不敢落後。


短短十幾公尺的距離,尼德蘭對眼前的景象卻張口結舌,久久無法回神。


雲層倒影在完全靜止的海面上緩慢爬行,火紅太陽懸在海平面上,宛若一道鮮烈的油彩,白沙中四處可見寶石項鍊、琉璃杯、金雕、瓷器與古老石像等等稀有物品,另外還有為數眾多的精工刀劍,不沉的夕照使貝殼沙灘上浮著一層金光,每走一步就想停下來拾起不同寶貝玩賞。


「大概得把所羅門王到英國國王掠奪累積的寶庫總合傾倒在沙灘上才有這種壯觀的景象。」奧古斯都跨過一頂鑲滿紅寶石與鑽石的半月型皇冠喃喃道。


「根本全都是寶藏,到底要怎麼找出妖精的寶物?」尼德蘭也傻眼了。


「算了,會變成這種情況也在意料之中。」奧古斯都隨手抽起一把用象牙與綠松石裝飾柄部的彎刀,順手揮了幾下。「還特別提醒我們別忘了自相殘殺,真是貼心。」


「這麼明顯的陷阱,不會有人中計吧?」尼德蘭艱難地將目光移開彩虹般散落在腳邊的各色寶石。


「別說陷阱,光看地上就夠讓人心神不寧了。」奧古斯都此刻和尼德蘭同樣湧起受薪階級的悲哀。


「一……一人找一邊如何?」尼德蘭有點結巴地說。


「好吧,你找右邊,我找左邊。」


考驗開始,贏家只有一個,奧古斯都和尼德蘭彼此都明白,接下來不可能再友好地討論了,就算情況再怎麼荒謬,想保命就得按照這些妖精的遊戲規則,自己先拿到勝利再說。


黑髮青年慢吞吞走著,看起來不是很積極,尼德蘭知道奧古斯都正仔細觀察環境,他也得認真找了。


在滿地珍寶中挑選一樣特別的寶物,聽起來像童話故事常見的命題,但尼德蘭不相信正確答案也像童話那樣具有教育意味,畢竟這裡的妖精喜歡吃人或互食,所謂的寶物可能真的是寶物,也可能只是根乾枯的大腿骨。


妖精樂園有著瑰麗的一面,但就如鳶尾花所說,這是死者作主的國度,到處都透著幽暗病態的氣息,無數華美不朽的珠寶只是更強化這股四處縈繞的死亡氛圍。


「皇冠海岸的時間是靜止的嗎?」尼德蘭不只一次企圖看出夕陽的移動跡象,可惜那輪紅日就像鑲在天上,他忍不住自言自語。


光是這樣,妖精樂園裡至少出現兩種時間現象,看起來正常流逝的時間,卻不知是否和現實相同,以及彷彿不變的時間。


尼德蘭撿起一顆橄欖球大的黃金彩蛋,轉開開關,彩蛋裡是一具胎兒骷髏,如果在現實中他會喜歡這個異色藝術品,但現在他只是默默將彩蛋鎖回去放回沙灘。


如果尼德蘭和奧古斯都也有童話故事般的結局,大概類似貪婪的迷失靈魂永遠在黃昏沙灘上尋找寶物這種處罰吧?


那傢伙現在在想什麼?


處刑者用力將手指插入白沙,額頭抵著刀柄,無力地跪倒在地,抓起一把沙發洩地拋向前方,發出一聲咆哮。尼德蘭留意到奧古斯都的異狀,卻不敢貿然接近他,處刑者手中還握著武器,尼德蘭下意識在四周找了支長槍自保,回過神來發現這種發展簡直就像按劇本行動一樣。


「奧古斯都……?」尼德蘭輕喚。


對方沒有回應,逕自望著海平線發愣,那副模樣像極了蛹。


別管那個冷血混蛋,趁機找到妖精寶物才是上策。尼德蘭第一千零一次對自己這麼說。


「媽的!要是知道什麼不該做就不去做,我還會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嗎?」尼德蘭扔掉長槍,子彈才能確實地提高他的勝算。他小步接近眼神失去焦距的奧古斯都,同時謹慎地拿出手槍戒備,這個動作如今對驗屍官已經比呼吸還自然了。


至少他還有男人的義氣,如果奧古斯都真的變成怪物,尼德蘭有義務給他頭部一槍。


尼德蘭屏氣凝神等待著,但異形從青年瘦削身體中鑽出的恐怖畫面並未發生,奧古斯都像斷線木偶緩緩倒下,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的驗屍官一時亂了分寸。


「得幫這傢伙急救才行,他把藥藏哪去了?」尼德蘭直覺他休克了,匆匆檢查後發現奧古斯都生命跡象微弱,趕緊搜他的身尋找救命藥物。


一隻手無聲無息地抓住尼德蘭衣襟猛然往下扯,他重心不穩撲到奧古斯都身上,一聲牙關打開的輕輕吸氣,令人毛骨悚然,尼德蘭隨即感到脖子一陣劇痛,費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被人狠狠地咬了,對方的牙齒還鑲在肉裡。


奧古斯都想咬斷他的頸動脈。不,在咬他的生物只是一頭飢餓的野獸,那頭野獸正企圖將牙齒埋得更深再撕裂肌肉,彷彿他擁有兩吋長的犬齒,事實是他沒有,因此奧古斯都只是憤怒地悶哼,染成血紅的嘴埋在傷口裡僵持不下,忘了他還有雙手可以扭斷尼德蘭的頸椎。


「砰!」


尼德蘭抵著奧古斯都大腿開了一槍,緊咬獵物不放的青年才鬆開牙關,發出長長的吼聲,淒厲得不似人類,尼德蘭趁機猛揍他下巴一拳,黑髮青年又倒回地上。手指仍在顫抖,尼德蘭按住淌血的頸子,撕裂傷有點嚴重,差一點就讓奧古斯都得手,冒了一身冷汗。


「喂!還裝死嗎?」尼德蘭不安地喝道。大腿吃了顆子彈,再怎樣總會有點反應才是,但奧古斯都連皺眉忍痛的表情都沒有,彷彿方才暴起攻擊只是迴光返照。


他重重踢處刑者一腳,奧古斯都在地上翻了一圈,尼德蘭不敢置信地瞪著動也不動的青年,盛怒之下按住他的脖子,既是壓制也是確認他是否還有脈搏,才剛剛斷氣,身體摸起來卻已經非常冰冷。


「你就這樣拋下我自己去死嗎?」尼德蘭喃喃自語。


不是沒察覺奧古斯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但他怎樣也不相信處刑者這麼簡單就死了。奧古斯都求生意志比他強,手段比他狠,尼德蘭只是嘔氣似的活下來,當上妖精王又怎樣?


他受夠了當那個被留下的人!


「喂!起來啊!好歹變成怪物跟我打一場才死,這樣就是我贏你。太不像話!我明白了,你會變成殭屍復活,那樣我應該轟爛你的腦袋才對。」


尼德蘭想起奧古斯都在吞噬之屋那時說的玩笑話,倘若兩人之中有誰不幸先死,為了避免變成食屍鬼,得將屍體確實砍頭燒掉才行,處刑者一語成讖。


「誰理你啊!我都自身難保了。」話是這麼說,驗屍官卻將上了膛的槍口抵著奧古斯都蒼白前額。


朋友什麼的,他絕對不承認!奧古斯都喜歡將這句虛偽謊話掛在嘴上,好嘲笑孤獨的尼德蘭,渾然不知尼德蘭認為他自以為是的高傲很可悲。


遲遲扣不下扳機,也無法拾起就在腳邊的鋒利長刀,明明肢解一個人對尼德蘭來說輕而易舉。不是惋惜處刑者的死,奧古斯都根本惡有惡報,只是一想到還得獨自面對許多難關,就算能回到現實,那裡對尼德蘭也沒有任何依戀之物。


內心有道聲音質問他:你在瞎忙什麼?還有誰會在乎你的死活?你想證明給誰看?


沒有。是的,半個人也沒有。只有逮到機會就想利用他的奧古斯都,但是這個人已經死了。


尼德蘭甚至忘了包紮傷口,任鮮血淌流弄溼肩膀,意識愈來愈朦朧,他倒在奧古斯都身邊的沙地上。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0-12-24 11:5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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