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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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處刑者(尾聲)[PG-13](驗屍官與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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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25 19:2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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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6 獅子與白鴿




深淵環伺的亂世中,大量人口活活餓死,或毫無價值地死於傷口感染與痢疾。


身為外交官的獨生子,母親則是一名優秀外科醫師,尼德蘭本該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可惜在他出生前法國就毀滅了,載著一批逃難官員的飛行船迫降在保加利亞,靜止不動的飛行船緩緩熄滅的燈光,這就是祖國在外交官夫婦眼中最後的句點。


資訊不通加上環境動盪,許多人都死了,尼德蘭的父母混進當地居民中生活,尼德蘭後來懷疑父母曾經加入山區傭兵,當時傭兵和盜匪實際上沒有分別。


翻譯和醫師到哪都能賺錢,也許是尼德蘭的出生才讓父母決心脫離暴力集團供養。童蒙時隱約記得一家人不停搬遷,像在躲避尾隨而來的刺客,他們到過一個又一個山村,卻總是待不久。


充斥暴力、渾沌和陰險猜疑的骯髒世界對曾經浸淫在自由與優美文化中的法國人永遠格格不入,但在難民生活中成長的尼德蘭卻恰如其分地吸收了時代賦予他的灰暗不安,粗暴現實的生活方式,以及父母在燭光中歌頌的不朽之美。


終其一生,尼德蘭的靈魂都飽受粗俗與優雅的矛盾撕裂。


最後父母總算選在一處山腳下的農村落腳,仍是離群索居,父親在森林中蓋了棟小木屋,拿起獵槍和釣竿。


經常陪達官貴人狩獵的伊文‧法蘭德斯原本就擁有精湛槍法,多年危機四伏生涯將前外交官磨練成老辣的獵人,伊文的妻子克莉絲汀則幫農人看病接生,收下雞蛋牛奶之類的謝禮,更重要的是,這對夫婦希望好好教育鎮日不發一語的小兒子,也許等歐洲情勢穩定後,剛好長大的尼德蘭可以憑著他們過去的關係想辦法在新城市裡謀職。


在寧靜的孤獨中,尼德蘭邁入青春期,長成一個瘦高的內向少年,他喜歡協助父親處理血淋淋的獵物,學習伊文百步穿楊的技術,卻討厭跟去狩獵,反而躲在閣樓裡耽讀母親在流浪時小心保留的字典和醫學書。


「看來他適合當一名醫生。」父母評論道。


尼德蘭展現出的傾向正符合父母對他的期待,因此這對夫婦可說沒有遺憾,他們將重返文明的希望寄託在獨生子身上,自己是否能如願已經不重要了。


然而,深淵異象靜靜席捲各大陸,森林動物原因不明地死去,一開始只是捕捉不到獵物,再後來陷阱裡補獲的卻是早已腐爛的動物屍體,死去的獐鹿、兔子或野鼠成群在森林中遊蕩,有些誤觸陷阱,經過一段時間還能微微掙動。


男人終於決定帶著妻小再度逃難,但是不等他們準備好,這對堅忍果敢的夫婦卻得了怪病倒下,當晚就斷氣了。法蘭德斯一家已經是方圓百里內唯一的醫生,村民紛紛謠傳森林裡來了瘟疫,築起木柵封村自保,悍然拒絕尼德蘭的求助,深恐少年身上也帶著致命病菌。


險些被斧頭砍中的尼德蘭倉皇逃回家中,過往那些親切熟悉的臉孔已被某種醜惡的東西染黑了。他強忍悲痛遵照父母遺言,戴好手套口罩將遺體移到戶外,準備等蒐集足夠的柴薪後就地火化。這份工作對一個瘦弱的喪親少年來說仍太過沉重,尤其家中已經沒剩下任何食物,但尼德蘭仍以驚人的毅力著手善後。


處理好雙親遺體後該怎麼辦?尼德蘭毫無頭緒,只是他也不想坐以待斃。


尼德蘭和父母並不親密,有時聽父母訴說過往榮景時,甚至有些怨恨父母將他帶到這個殘酷單調的世界,但有一件事無法否認,家人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夜半時分,門口傳來爬抓聲,被饑餓折騰得睡不著覺的尼德蘭抓起獵槍點上蠟燭,大喝一聲:「誰!」


騷動聲撤離門口,卻在庭院不遠處徘徊,尼德蘭湊到窗邊偷看,這一瞧,他倒抽一口冷氣,嚇得說不出話來。


院子裡站著一道搖搖晃晃的身影,黯淡月光勉強照出該人輪廓,但尼德蘭怎麼可能認不出父親的身型?他不是已經死了?莫非奇蹟發生?


尼德蘭衝動之下抓起提燈,打開大門奔向父親,想將他看得更清楚。


一張慘白呆滯的臉猛然轉向尼德蘭!


「呃!」尼德蘭的呼喚聲哽在喉頭,發出一聲怪異短促的氣音。


毫無疑問是伊文‧法蘭德斯的臉孔,但卻不是父親看到兒子會有的表情。


那就像……尼德蘭不由自主想起父親也曾經抓回活著的獵物,關在籠子裡當儲糧,那些野生動物聽到一點聲音就不安地動著。父親臉上只剩下野獸的躁動,男人嘴唇無力地張開,彷彿忘了吞嚥唾液的本能,瞳孔是一層白膜,怎麼看都是生理機能早已停止的屍體。


這具屍體正蹣跚接近尼德蘭,毫無感情,只剩明顯的攻擊傾向。


尼德蘭立刻衝回木屋,帶起連串噪音。千鈞一髮反鎖大門,背後傳來陣陣衝撞,獵人木屋的門鎖很簡陋,畢竟法蘭德斯一家落腳的地區人煙稀少,窮得連竊賊都繞道而行,門鎖也防不了有備而來的強盜,但求一時的阻絕效果,遇到危險終究還是要靠雙手自保。


他看向掉在地上的獵槍,槍管在地板上反射燭火閃著金光。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尼德蘭瘋狂地想著,為什麼他沒有生相同的怪病?為什麼他立刻就明白該怎麼做才能保護自己?


隨著屋外那頭復活的生物不斷大力搖晃門栓愈來愈鬆,最後連著釘子要掉不掉,尼德蘭身邊出現一條縫隙,他用背將門板頂回去,卻心知肚明他撐不到天亮,死掉的父親正企圖將手伸進來,抓住任何還有呼吸的生物。


尼德蘭深呼吸,將眼淚眨回去,突然往前衝,拾起獵槍,轉身單膝跪地瞄準入口,瞬間,大門被推開,男人朝他撲來。


「砰!砰!」一槍心臟,一槍頭部,皆是命中。


扣下板機時,尼德蘭的心只跳了一下,甚至沒空感到悲傷。


他等了一會兒,屍體沒再度起身,攻擊要害的判斷有用。尼德蘭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何殭屍故事中攻擊死人頭部是致勝祕訣?明明已經是屍體了。


帶著一絲荒謬的作夢感,他提槍跨過男人屍體,來到母親的停屍處,她比父親晚了五小時斷氣,這個小細節不經意跳進尼德蘭腦海中。


掀開塑膠布後,不意外看見母親遺體正緩緩抽搐著,再過一會兒可能就像父親那樣爬起來了。


──尼德蘭選擇和媽媽一樣的工作,太好了。依稀聽到母親期許他當上醫生的聲音。


退殼、填彈,又開了兩槍。


「這才不是復活,我不會讓你們變成怪物的。」少年自言自語。


尼德蘭相信有某種怪物躲在腦部或胸口操縱屍體,他打開父母的頭蓋骨和胸腔,想找出那可惡的寄生怪,卻一無所獲,他將屍體肢解,確保兩具破敗的遺體就算動起來也無法再傷人,也讓火葬更順利。尼德蘭劈爛家具和門板,將能拆的部分都拆下來當燃料。


褻瀆?對尼德蘭來說,任父母不明不白的死掉才是褻瀆,可恨他沒能力查出怪病真相,只能讓一切化為灰燼。


收拾簡單的行李後,尼德蘭最後一次凝視獵人小屋,那處曾經名為家,他這輩子再也沒回去過的地方。


尼德蘭決定再度向拒絕他的村民求救,順便對他們示警,留在原地橫豎也是餓死,捱白眼又如何?他沒打算在那個小村子待下去,用刀具或槍換到食物就走。


村口的木柵欄敞開縫隙,傳來濃郁燒焦味,削尖的木頭縫中掛著一枚手掌,尼德蘭小心翼翼穿過障礙,發現有具男人屍體趴在柵欄上,那人似乎想攀過柵欄,就這樣斷氣了。


少年握緊獵槍,他以為是炊煙的白色霧氣,卻是好幾棟房屋燒光後的熱氣餘燼,火勢幸運沒蔓延開來,到處都是村民屍體,被恐慌與死亡荼毒過的五官彷彿對著天空哀求上帝拯救。


降臨的卻是死亡天使。


他們也生了相同的怪病,那麼屍體再過不久就會動起來了。


一個救命的念頭突然冒出來。他沒浪費時間去搜尋活口,直接走進村子最富有的人家,果然怪病讓村民迅速倒下,還剩下許多食物,尼德蘭盡可能快速打包乳酪、臘肉、麵粉等乾糧。如果埋葬雙親沒讓他染病,村民的食物也不會。就算已經感染,只是比別人幸運晚發作,他也需要營養才能繼續逃下去。


他發現打火機和一些蠟燭,還有一盒子彈,尼德蘭珍惜地將這些珍貴物資放入懷中,想了想,又找來破布與掃帚做了個大火把淋上燈油,挨家挨戶放火。


這些死人說不定會在後頭追趕他,從現在開始削減數量不是更好?


尼德蘭開始逃亡。


白天時,少年能走就走,至多是發現水源時停下來,喝乾水壺儲水,裝滿生水繼續趕路,陽光最烈的時候,他就停下來煮水並烤些麵餅,只有這時他不必擔心有隻不死生物闖近身邊。


每逢太陽下山,他就將行李和食物吊在樹枝上,揣著獵槍和提燈爬上樹,用繩子將自己綁在樹幹上,以免累極睡熟了摔下去。


剛開始的數天,每晚都有搖搖晃晃的人影接近樹下,有時還會猛力搖晃尼德蘭躲藏的大樹,幸好這些樹幹至少都有一人合抱粗。活屍通過尼德蘭後繼續遊蕩,於是他懂了,要訣是安靜。


第三天剛天亮就遇到下雨,森林暗得和傍晚沒兩樣,絕望的尼德蘭根本不敢下樹,因此讓他發現了一個奇異的現象,這些活屍還會往回走,大概記住了躲藏日光的巢穴點,不會漫無目的遷徙。


只有一點讓他感到有些安心──沒有活人會來和他搶奪食物,名符其實「行過死蔭的幽谷」。


冷到受不了時他就點亮提燈,再用大衣蓋住光芒,依賴那朵小火焰產生的熱氣取暖與烤熱肉片,可悲的是,他居然感到有點幸福。


物資日復一日減少,身上多出許多傷痕,大概感染不少寄生蟲,抗生素也吃完了。


尼德蘭繼續往生機茂盛的地區走,漸漸不再遇到零落出現的死人,只有復活的野生動物,再後來,只是普通的幽暗密林。這時他才終於安心,順著河流往下游求救。


母親的藥物和父親的武器救了他一命。


長達一個月與死亡為伍的荒山行軍讓尼德蘭遺忘恐懼變得麻木,他只是重覆日間趕路、夜晚藏匿的移動模式,後來尼德蘭甚至懷疑他早就死了,直到遇見歐洲聯盟的偵查部隊都沒能讓他欣喜絕處逢生的奇蹟。


前法國外交官的名字如今毫無實質意義,但多少代表了一個家世清白的倒楣蛋,雖然尼德蘭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平民少年,有些熬過第五深淵衝擊的舊識憐憫伊文的兒子,將他送到收留軍人遺孤的教養院,當作是最後的恩惠。


尼德蘭從未想過攀親帶故,實是他的身心在那次逃離活屍瘟疫時受到過多衝擊,再也不相信人性的美善。


肇因尼德蘭精確地指引了活屍瘟疫的暴發範圍和經過,身為唯一倖存的免疫者並提供血樣協助調查,論功行賞時這個陰沉孤兒得到新巴黎市的合法居留權,僅此而已,連公民都不是。


少年時代的尼德蘭‧法蘭德斯就這樣湮滅在新巴黎市的繁華煙塵之中,連他後來以驗屍官身分穿梭大街小巷依然不受人注目。


※※※


海上飄來的霧氣為皇冠海灘染上一層迷濛,夕陽依舊亮得灼人。


被溫暖又迷幻的空氣包圍,尼德蘭彷彿身在夢中,以為自己終於解脫了,低頭一看,腳上卻染滿鮮血,那一夜他解剖父母遺體沾上的血。


腳趾愈來愈長,腿部卻變得比手指還細,他化成了一隻鳥,還平心靜氣接受了這樣的變化,尼德蘭試著搧搧翅膀,結果飛不起來。


一隻白鴿在沙灘上繞圈踱步,腳上沒有傷口,爪印卻帶著血痕。


不遠處的沙灘上正長出一叢植物,白鴿好奇地走過去,留下兩排細小的紅色腳印。


那是一叢枝葉為黃金質地的蔓性植物,近乎黑色的蓓蕾一朵接一朵打開,卻變成天藍色的重瓣薔薇,薔薇長到半人高時,荊棘找不到攀附對象,開始往四周蔓延。


不知為何,尼德蘭對那抹金與藍的顏色感到異常熟悉,那叢花彷彿是某個人的化身。


剎然間,龐然大物踏碎薔薇,尼德蘭聞到強烈芬芳與鹹水混合的味道,再度抬頭,一頭神異又沉靜的黑色雄獅正看著他。


鴿子生氣地瞪著踩碎花朵的黑獅,彷彿牠踐踏了一個少女的心,但黑色獅子卻讓荊棘纏住了,儘管如此,黑獅卻蠻橫地前進,尖刺刺穿毛皮,在這頭野獸身上割出一道道傷口,並將牠死死纏繞。


黑色獅子停下來像是思考,牠發現面前有隻不會飛的鳥,甚至傻到不逃。


牠發出怒吼聲,白鴿依舊愣愣站在原地。


就這樣,兩個生物不知僵持多久,白鴿忽然順著荊棘跳上黑獅,腳爪染紅荊棘,沾上血液的荊棘紛紛枯萎,黑色獅子再度奮力掙扎,這次總算掙脫花叢。


黑獅步步接近,有如觀察白鴿何時才要逃跑,琥珀色眼睛散發饑餓憤怒的光芒,小小的白鴿仍然昂首瞪向巨獸。


黑獅露出牙齒小聲咆哮,末了,牠低頭用鼻子頂了頂白鴿。


白鴿被獅子頂得身體一歪,不高興地拍了拍翅膀,這才慢條斯理地在灑滿珠寶的沙灘上漫步,黑獅跟在白鴿後頭,直到白鴿在一塊沉重的漂流木旁停下來,獅子用力推開漂流木,以厚實的腳爪不斷扒抓溼沙,直到爪下露出一顆褐色種子。


獅子明亮的黃眼睛驀然流出一滴淚水,濺在種子上,外殼「啵」一聲裂開抽出嫩芽。


嫩芽瘋狂分裂,彷彿巨大的碧綠噴泉,一眨眼便吞沒了獅子與白鴿。


尼德蘭重重吸了口氣,從那滿是植物莖葉的噩夢中醒來,下意識摸著脖子,他嘶了聲,奧古斯都咬出的傷口雖然很痛,但已經開始止血了。


躺在他身邊的青年不知何時恢復若有似無的呼吸,胸口散發熱氣,只是四肢仍然冰冷。


「奧古斯都!奧古斯都!快醒醒!皇冠海岸的寶物都不見了!」尼德蘭搖晃他的肩膀。


奧古斯都呻吟著張開眼睛,五官皺成一團嚴重頭痛,尼德蘭還得扶著他坐起才能看清四周,珠光寶氣的妖精海灘消失了,岸邊只剩下單調的細沙與鵝卵石。


處刑者瑟縮了一下,低頭看著一片血紅的大腿。


「尼德蘭,你開槍打我?」


「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你咬我脖子!我還以為你變成吸血鬼了,你是吸血鬼嗎?」尼德蘭怒聲質問,轉頭展示頸側的犯罪證據。


奧古斯都抓抓頭髮,舔了舔嘴唇嘗到血腥味,立刻用袖子擦嘴。


「好像有點印象,我只記得好餓,又看到烤雞之類的食物……之後怎麼樣了?」


尼德蘭見他又恢復沒心沒肺的模樣,氣得咬牙,他被咬掉一小塊肉,結果奧古斯都不但奇蹟地活了過來,精神還變好了,這傢伙該不會真的變成食人怪物?


「做了個古怪的夢,你跟我都變成動物,沒找到寶物,只挖出一顆不知是什麼植物的種子。」尼德蘭鬆開奧古斯都,掏出繃帶為自已包紮,結果他堅持不到五秒又搖搖晃晃地倒回地面。


奧古斯都眼睛張得大大的,璀璨多彩的天空上沒有海鳥也沒有昆蟲,徒剩一片美麗的死寂,他小聲說:「我好像也做了相同的夢。」


尼德蘭無言良久,拿出解剖刀割下一截褲管開始製造止血帶,子彈俐落地穿過肌肉,沒傷到股動脈,令人訝異的是出血量相當稀少,或許和異界影響有關,痛覺卻沒得打折,這一點尼德蘭自己最為清楚。


「我的父母死於無名瘟疫,卻在一天後又站了起來。」尼德蘭用力替奧古斯都的大腿紮緊止血帶。


尼德蘭用手臂繞過奧古斯都腋下扶抱他起身,感覺到手掌下的身軀正傳來微弱但穩定的心跳,繼續說下去:「那一天,我他媽的嚇壞了,只好把他們切碎……切碎……切碎!碎到他們沒辦法抓住我,啃我的肉。滿地都是濃稠的血液,連我的腳都染紅了。見鬼的是,我還是沒受到任何感染。」


處刑者無力地垂著頭,尼德蘭無法看見他的表情。


「妖精樂園大概不會有活屍這種東西,要說也是有意識的活死人。啊……好想打911,我為何要救你這混蛋……」驗屍官喃喃道。


「尼……德蘭……」黑髮青年發出垂死般的沙啞聲音。


「幹嘛?」他還在煩惱妖精寶物的考驗結果,現在到底算誰贏?


「腳痛,揹我。」


「去死。」


※※※


兩人在沙灘上走了一陣子,與其說互相扶持,更接近你推我擠,不時痛得打顫,終於發現皇冠海岸的入口地標漂流木堆,鬼火妖精依然蹲在地上堆著石頭。


「喂!」尼德蘭大叫一聲。


灰色怪童模樣的鬼火妖精懶懶地抬起臉。


「妖精王的考驗到底怎麼樣了?」奧古斯都又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尼德蘭只好替他發問。


「這個嘛……沒想到你們都活著回來了,以前到皇冠海岸的人全部一去不回。」鬼火妖精笑得人畜無害。


把妖精王的考驗說得像中樂透的天大好處,結果根本是跳火坑?那隻大蛾公主因為喜歡他才推薦他們去參加挑戰,她是虐待狂嗎?


察覺到尼德蘭明顯的輕蔑態度,鬼火妖精撇撇嘴:「你們連外表也沒變得像王,要我怎麼決定嘛!我看只能到『百舌之庭』拜託其他長老鑑定了。」


「我真的餓了。」黑髮青年趴在驗屍官肩膀上,露出一雙死寂的眼睛。


鬼火妖精不自覺顫了顫。


尼德蘭希望只是錯覺,但奧古斯都的指甲似乎變尖了。


「你自己說這兒的食物不能吃,會回不去現實世界。」


「我不管!」


「你的堅持就不能有始有終嗎?」尼德蘭悶悶的回應。


「叫他們拿吃的上來。」奧古斯都說。


「好好好,小事一樁。我會叫人準備餐點。」鬼火妖精討好地攤著手。


看來尼德蘭和奧古斯都從皇冠海岸內返回也是件神祕且值得忌憚的現象。


「鳶尾花怎麼辦?」奧古斯都想起那個魔法師的亡靈還在矽化林中罰站。


「我氣還沒消,讓那個死老頭繼續反省,這是他的報應。」


「生到你這個子孫還真是惡有惡報。」尼德蘭萬分同意。


鬼火妖精領著他們在密林中穿梭,沿途不時可見到葉隙或石頭縫裡探出奇形怪狀的面孔觀察他們。


像人眼山羊那樣的大型攻擊性怪物應屬少數,羅辛安則是剛剛變化還不著要領的新住民,大部分妖精看起來還是比人類小,膽子也不大,前兩天罕有遇到其他怪物的情況,恐怕有些小型怪物也躲著奧古斯都和尼德蘭。


雜亂無章的密林漸漸分出一條鋪著石片的青苔小徑,奧古斯都踢掉鞋子,赤腳走這樣的路不用說較為舒服,從他步履蹣跚的樣子來看,只要能減輕一點負擔都是好的,尼德蘭遲疑片刻也將皮鞋拎在手中。


鬼火妖精帶領兩人來到一處熱鬧廢墟,裡頭聚集來大概一百多名各式各樣的妖精,和鬼火的外型相比又更加雜亂無章,還有穿和服與裹草蓆的奇特生物,有些妖精具備大略人形,其他則乾脆以動物或物品的形式出現了。


這些妖精唯一的共通點是比沿途經過的森林怪物要聰明且野心勃勃,體積也要大些,令處刑者和驗屍官聯想到熟悉的暗蹄咖啡館氛圍,這群虎視眈眈的妖精裡說不定就有過去失蹤的同事。


廢墟中最引人注目的一處是由各種建築物殘骸與玻璃築成的溫室,牆上掛著一條條人類舌頭。


「原來這就是百舌之庭的由來。」奧古斯都說。


尼德蘭則觀察起這些人類遺骸,不知妖精如何保存,舌頭看起來還相當新鮮。


「食物馬上來了。」鬼火妖精說完席地而坐。


溫室裡沒有桌椅,青苔與磁磚觸感倒也不壞,須臾一盤盤蔬果烤魚端了出來,送上菜餚的妖精也跟著坐在溫室裡,八成便是鬼火妖精口中的長老群。


「請用,人類的外來者。」一個羊頭猴身的怪物說。


奧古斯都拿起一尾烤魚,朝眾妖精點頭致意後不疾不徐地啃食著,尼德蘭見他吃了,不願落於人後,於是壯膽嘗試看起來較安全的水果。


奧古斯都悶頭吃喝,尼德蘭也不想說話,妖精聊著各自的話題,卻明目張膽的觀察兩人,妖精們大多用著中文和英文溝通,形成一幅怪異又和諧的畫面,尼德蘭彷彿在看著中世紀的幻想畫似。


「妖精王的結果?」奧古斯都問。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蘭德爾先生聽得懂我們說的話。」鬼火妖精奇道。


「我幫尼德蘭笨蛋問的。」


「奧古斯都你這混蛋!我好歹懂英語。」其實那些妖精口音太重了,尼德蘭還真沒多少把握理解清楚。


「講中文那一派希望我跟你再決鬥一次,英文派的想法則是傾向開會投票決定。怎麼辦?我已經覺得很煩了。」奧古斯都拿起像小蕃茄的水果塞進嘴裡。


「我哪知道!」尼德蘭惱怒的說。


「如果我們真的希望兩位靠決鬥分出真正的勝負呢?」鬼火妖精此言一出,所有妖精噤聲看著兩名人類。


奧古斯都望著灰色皮膚的怪童,鬼火眨著紫紅色眼睛,似乎有些不安地撫摸著腳趾頭。


「蘭德爾先生為何要用這麼耐人尋味的眼神看我呢?」


「我在猜你的心理年齡幾歲。」奧古斯都乾脆地說,「當我聽到之前皇冠海岸的挑戰者有去無回時,就懷疑你是這群妖精裡力量最強的個體了,『鬼火』。既然如此,不進入皇冠海灘也可以,你何不乾脆統治他們就好?」


倘若尼德蘭之前看不出這個小鬼強在哪裡,現在也有感覺了,鬼火妖精一開口,那些虛假的爭辯瞬間安靜。


「我是自由的小孩子,不想管大人的噁心政治。」


「……我也不想。」


「我的力量是比較突出,但還沒有突出到可以當王的程度,只是這些傢伙和我打起來很可能兩敗俱傷,我跟他們約好看守皇冠海岸,放我們同意的候選人進去挑戰。」鬼火聳聳肩說。


「所以『妖精王的寶物』不是你們預先放置的某樣東西,而是連你們也無法碰觸的寶貝對嗎?」尼德蘭也反應過來了。


「請兩位先回答關於決鬥的問題。」


「我的答案是不決鬥,因為沒這個必要。」奧古斯都說。「既然你們認為決鬥或投票可以在我跟尼德蘭之間選出妖精王,反過來說,就是我和尼德蘭都有擔任妖精王的資格,那麼我直接和他協商還比較划算。」


「奧古斯都你在說什麼瘋話?我是妖精王?」尼德蘭看著一身狼狽的自己,手腳都受傷的奧古斯都狀態又更糟糕了。


「莫非蘭德爾先生對證明力量自信不足?看起來你傷也得不輕。」鬼火妖精貌似天真的說。


「我現在還是有自信隨時都能殺掉尼德蘭,別的不說,光是他的心軟就可以自殺一百次。但這對我有何好處?」奧古斯都嗤笑。「不過現在我隱隱約約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怪物,只能說,如果你們堅持要我跟他決鬥,我幹掉尼德蘭以後恐怕不會停手,造成多少傷亡就不是我能確定的事了。」


處刑者大言不慚的發言在眾妖精中掀起新一輪的騷動。


「我低估了你的自信,你竟然向我們所有人挑釁,請問你這麼說有何根據呢?」鬼火妖精繼續問。


「你們的恐懼讓我生出信心了,看來我現在這具傷痕累累的人類身體反而像是安全保險之類,難道我有猜錯嗎?」


尼德蘭恨不得把他的嘴縫起來,好幾個妖精已經變臉露出猙獰爪牙,連鬼火妖精也不笑了,衝突一觸即發。


這時七隻蝴蝶翩然落在奧古斯都髮梢肩膀上,妖精長老們露出忌憚的神色。


奧古斯都甩了甩頭,蝶群被他驚起,分散開來化為七個五顏六色的蟲面女子,謙卑地跪在奧古斯都身畔。


「奧古斯都,這是怎麼回事?」尼德蘭指著他無中生有的親衛隊。


「這些蝴蝶跟我沒關係。」奧古斯都莫名奇妙的說。


「是您將我們從繭裡拯救出來,保護您是我們的義務。」蟲面女子齊聲道。


奧古斯都昂首回想,搔了搔臉頰問:「妳們莫非是教師狂熱者的受害人嗎?」


蟲面女子們點頭。


這時一名長髮少女走進了百舌之庭的對峙現場,除了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無論是毛髮肌膚或者服裝皆是一片雪白,少女走動時灑落鱗粉光芒,輕盈如霧的衣裙隨她的動作飄逸。


「公主殿下。」鬼火妖精領著其他怪物朝純白少女行禮,尼德蘭僵立原地動彈不得,蛾公主的臉孔被一對寬大的羽毛狀觸角遮住,有如蒙著一張白色面紗,精緻手腳與柔軟的腰身仍然讓人感覺她相當美麗。


鬼火妖精走到蛾公主身邊,作勢傾聽後代傳:「公主殿下曾在外界徵用這些女子的肉體,為了彌補她們失去的生命,公主殿下帶她們的靈魂回來吾輩的樂園,為難蝴蝶們就是與公主殿下作對。」


妖精們又是一陣竊竊私語,不過尖銳的怒氣已轉為抱怨牢騷。


「公主殿下不希望未來的王夫因故犧牲。」鬼火妖精一臉曖昧地看著尼德蘭說,等於承認了尼德蘭的正式地位。


「恭喜你,尼德蘭,只要你能用妖精王的力量將我平安送回現實,我會誠心誠意祝福你的新事業和美好家庭~」奧古斯都過於燦爛的笑顏讓驗屍官無比心寒。


尼德蘭牙一咬直接在奧古斯都面前單膝下跪,處刑者的笑容凝固了,驗屍官帶著報復的快感大聲宣布:「我尼德蘭‧法蘭德斯在此宣誓臣服這個男人,他比較適合當妖精王。」


鬼火妖精發出嗆咳聲。


奧古斯都立刻想攙起他,尼德蘭堅持不受,奧古斯都只好蹲得比他還低,此舉牽動大腿傷口,處刑者忍住悶哼聲,避開蛾公主的灼灼視線與驗屍官低聲談判。


「真想決鬥嗎?乖乖接受命運給你的大禮,順便幫個老朋友。」否則我就宰掉你。


「休想一個人脫身,老子才不要當什麼王夫!」要死大家一起死。


明明是互相禪讓的舉動,卻真有幾分要決鬥的感覺,真是耐人尋味。鬼火妖精搔搔鼻子想著。


「這下子傷腦筋了,公主殿下的幸福是我們最大的心願呀!」


「我是不婚主義者,而且在下不願奪人所好。」奧古斯都左手伸向蛾公主,右手伸向尼德蘭,然後莊嚴地合掌。


尼德蘭忽然很後悔他沒轟爛這小子的腦袋。


鬼火妖精忽然飄起,繞著兩人飛了一圈唱道:「你們可以合而為一,變成更強大的怪物,擁有王的威儀和公主的愛情──」


「去死吧!」奧古斯都和尼德蘭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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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26 13: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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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7 百舌之庭




「要不然,就雙王共治好了,歷史上也不是沒有前例。」鬼火妖精在奧古斯都冒出一聲獅吼後,飛回蛾公主身邊咬著指甲,表情充滿惋惜。


其他妖精感受到處刑者非比尋常的殺意,沒再出現任何反對意見。


「唔,這還差不多。」奧古斯都坐下來繼續喝果汁。


蛾公主走到尼德蘭身邊嬌羞地貼著他坐下,驗屍官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鬼火妖精於是用稚嫩童聲吩咐手下端出更多好酒好菜,慶賀今日終於確立了兩名妖精王,雖然其中一個暴躁冷酷,另一個懦弱被動,但這兩人卻通過了皇冠海岸的考驗。


「選日不如撞日,乾脆今天就請這位陛下和白公主結婚,以免夜長夢多。」鬼火妖精說完期盼地望著尼德蘭。


尼德蘭被食物嗆到氣管,驚天動地咳了一陣,以拿果汁的藉口從蛾公主身邊挪開,湊近奧古斯都求救:「這鬼火根本知道我們想逃走,我可不想現在結婚,你快想想辦法!」


「你年紀也老大不小,幹嘛這麼挑剔?」


「你不是在開我玩笑吧?」


「正常女人又看不上你這戀屍癖,你也省得去禍害人家,從不正常對象中挑一個最好的,說不定意想不到的幸福喔!」奧古斯都認真對尼德蘭分析,蛾公主不在乎奧古斯都曾打死她,還替他招募一批死忠追隨者,坦白說他對這位豁達的妖精公主相當有好感。


「一起走,要不然我就盡全力扯你後腿,別忘了是雙王共治。」尼德蘭就知道這個惡魔哪有如此大方,奧古斯都根本是想找替死鬼。


「那你就看情況好好配合。」奧古斯都咕噥,「就算搞定妖精這一塊,最終難題還是在傳送門,鳶尾花說過,重點在與妖精用正確方式交易,天曉得怎樣才是正確?」


尼德蘭寧死也不願「和親」,奧古斯都只好遺憾地幫他圓場道:「給這傢伙一點反應時間,我們才剛剛當上妖精王,這在活人世界可不是天天都有的體驗,何況是結婚,互相理解培養感情也屬必要。不如先討論另一樁正事。」


「什麼正事?」鬼火妖精若有似無迴避重點。


「何謂妖精王的寶物?雖然看不見,但確實存在。我問的是,你們承認妖精王的依據在哪?雖然花點時間我也查得出來,但做臣子的要有臣子的樣子不是嗎?」奧古斯都語帶警告。


鬼火妖精咬著下唇有問有答:「只要你們待在妖精樂園裡,這個世界就會產生新的變化。」


「解釋清楚。」


「妖精世界缺乏規律的自然現象,並不是變成怪物就能舒服地活在這裡,我們稱呼藏在皇冠海岸裡的某種力量為『火種』,這種力量可以保護妖精,讓我們團結建立更強大的國度,類似人類傳說的『聖杯』或『賢者之石』。」


奧古斯都與尼德蘭立刻聯想到夢裡那顆奇異種子。


「我們花了兩百年來調查樂園的祕密,得到一個結論,死人沒辦法碰觸火種,能夠喚醒那股力量的只有鮮活的生命之火,死去靈魂化成的妖精光是接近都有去無回。」


「所以你們讓兩個倒楣的普羅米修斯去偷火種?」


灰色怪童拍了拍晶紅蟲翼,話題一轉,用細長手指碰觸籃子裡的三明治道:「本來打算拿人肉款待你們,這是深淵賜給妖精們的天然食材,肉塊一放進盤子卻自動變成普通食物。我們費了許多心血掩飾祕密基地外的環境,但我帶領你們接近時,道路已經自動出現。」


「但我們先前走的青苔石徑看似少說也有數十年了。」尼德蘭還以為那是妖精踏出的路徑。


「眼睛看到的事物不可相信。此外,這正是你們身為妖精王的證明,樂園將為了你們的需要與願望而改變。」鬼火妖睛說出這句話時有些感傷。


在尼德蘭眼中,灰色怪童與其他奇形怪狀的妖精已經相當認同目前的怪物身分了,蛾公主反而是唯一的例外,她好像連妖精或人類是什麼都不太清楚,驗屍官朦朧間有點懂了為何這些妖精會特別保護蛾公主。


僅僅數個月前,他也有過想守護某個人的心情,少女有著一頭金髮與天藍的眼睛,笑容像是會發光,那段回憶點綴著如同皇冠海岸珠寶般閃爍的音符,只要尼德蘭待在家裡,音樂鐘的旋律就會讓他忘記憂愁。


「聽起來還不錯。」尼德蘭一想到水果是人肉所變,他的胃部已經開始收縮了。


「你們的確擁有王的力量,只是不確定火種是兩人兼有,或者其中一個獨得。無論如何,既然你們兩人不願決鬥,也有許多工作可以做。」鬼火妖精說。


「對我來說眼下只有一件要事。」奧古斯都勾起嘴角,懶洋洋的伸直手臂,讓負責伺候他的長耳妖精再度斟滿杯子。


「莫非您立刻就想離開我們的國度嗎?」鬼火妖精明知故問。


蛾公主捉著裙襬有些緊張,眾多妖精們都留意著她的舉動,幾名按捺不住的暴躁妖精甚至出現維護公主的示威動作。


「這也配叫『國度』?我的侍靈說好歹算妖精樂園,見識一番後不過是這種程度而已。」


「鳶尾花先生是那樣說的?」


鬼火妖精不尋常的語氣讓奧古斯都留了個心眼,但當下他還是先專注在談判大業,並踢了尼德蘭一腳,讓他別老是放空,害怕蛾公主把他拐上床當大餐。


「總之,現在這種情況不過是國王的扮家家酒,就算你們看我不爽動手,頂多只能算流氓圍毆,連處刑都談不上。鬼火,我記得你說過,想要新的傳說和國家,你以為光靠現在這些傢伙就能達成願景嗎?」奧古斯都問。


「我們的王還是活人,難以理解妖精住民,也許這個問題等二位住習慣了再討論更客觀。」言下之意就是不準備放人。


「但我聽說其他大妖精國已經和現實世界的國家權貴魔法師勾結,還在領地上密切交流合作。」從鬼火和其他妖精充滿意外的表情,奧古斯都猜測他們基本上還是與世隔絕的情況。


「這件事是真的嗎?」鬼火妖精掀了掀睫毛。


「說起來我和尼德蘭工作的組織也可以說是魔法師設立的特殊國家機關。你們覺得以後不會有魔法師或其他國度的妖精侵略這裡?就憑現在這群難民?」


「王啊!如何知道這不是你唬弄我們的謊言之一?」


「尼德蘭,人家不相信我們呢,你說該怎麼辦?」奧古斯都冷不防將燙手山芋扔給驗屍官。


他手忙腳亂一陣,吞吞吐吐的說:「這裡連基礎建設都沒有,國王要施政有很大困難,好歹先有個城鎮……」


「正是如此。你們這些當臣子的難道沒事好做?丈量土地,調查生態,修寨築堡開闢道路,基本的貿易、人口和生產穩定後,我還需要軍隊和法律。」奧古斯都站了起來,在妖精群中穿梭。


「不諱言,我和尼德蘭想回到現實,這有什麼大不了?凡人壽命頂多幾十年,你們不會先準備好等我回來?我會從外面帶回更多生力軍和資源,然後從腳下開始統一這處深淵異界,等我成功後,在場每隻妖精想必都會變成新的傳說。然而,不能在人類和更多種族之間流傳的傳說還算傳說嗎?別騙我你們不好奇現在這個時代的人類生活。」奧古斯都說。


「吾王,您有此遠見真教我等慚愧。如果可以在擁有強大實力後得以出入現實世界,的確是先前沒想到的願景。」鬼火妖精讚道。


「你們還殘留許多人類的劣根性,光是外表和飲食習慣改變還不夠,我不會任你們擺布,但我將身先士卒證明,汝等服從我是正確選擇。」被奧古斯都擦身而過後的妖精紛紛冒出雞皮疙瘩,感到一股寒意。


無論如何,兩名人類所擔任的妖精王都表現出優異的適應力和勇氣,以及某種看不見的強大影響,妖精們也由刺探不安漸漸轉為深入思考奧古斯都的提議與今後對策。


「真有你的,怎能馬上想出這麼多文章?」尼德蘭此時完全不想諷刺奧古斯都信口開河,當你陷入和一隻大蛾的交配危機時,仇人的急智看起來如此順眼。


「難道你想當難民村村長?既然要玩就玩真的。」奧古斯都沒好氣的說。


尼德蘭則因為他這句話陷入沉思。


※※※


天空落了許久冰雹,矽化林終於回歸靜謐,一道被黑色斗篷籠罩的身影佇立於淹沒足踝的碎冰中動也不動,海上湧來狂野的迷霧,霧氣與浪花織成的小船送來了一群搖搖晃晃的身影。


魔法師亡靈雙眼瞬也不瞬望著那群灰暗模糊的影子上了岸,產生厚度與質感,有些漸漸扭曲成奇形怪狀的姿態,形體生出爪牙,有些長出毛皮,新生成的活物先是擁向鳶尾花,卻在接近他時失望地散開。


鳶尾花既不是怪物們期待的新鮮食物,也非友好的同伴。


「強烈的死靈味道,看來又有新的妖精誕生了。」鳶尾花喃喃自語。


透過侍靈與主人之間的感應,他知道奧古斯都沒死,契約還在,但之前這份聯繫一度微弱得幾近斷絕,那個倔強的後裔大概遇到不小的危機,脫險後卻不願召喚鳶尾花隨行保護。


「做得好,讓靈魂與這處異界的『泉源』結合,這才是魔法師的後裔。」


奧古斯都的弱點在於絕不認輸,遊戲一旦開始,無論他願不願意都會用自己的方式玩下去,奧古斯都的選擇與表現則將吻合鳶尾花對他的期望。


沒有魔力?那就給他妖精之力,讓蘭德爾家的魔法與血脈綿延不絕,直到開花結果的輝煌道標出現。


鳶尾花被命令拘束在原地動彈不得,卻笑得非常開心。


※※※


「想回到現實必須穿過海中央的傳送門。」


由於奧古斯都證明他這個妖精王比想像中有用(而且很凶),酒足飯飽後,妖精們為了表達忠誠,決定在廢墟廣場舉行一場加冕朝拜大會,並用樹枝與礦石搭建兩個並排的王座,裝飾許多鮮花,在王座建造工程進行時,嚴肅的話題仍繼續進行。


「既然公主殿下能自由穿越傳送門,表示有辦法送我們離開對嗎?」尼德蘭被奧古斯都踢得小腿瘀青,擠出微笑對著大蛾公主示好。


奧古斯都認為逃脫計畫不能忽略這個地位尊貴且又是出入過深淵異界與現實世界的成功案例,所以涉及蛾公主的部分一律由尼德蘭發言,積極爭取她的好感才能獲得更多情報。


妖精長老們紛紛搖頭。


「莫非還是不肯相信我和奧古斯都?」尼德蘭同樣是從屍堆走出來的男人,必要時他也能冷靜地克服惡劣環境。


「兩位陛下無論留下或暫時回到現實,都是我們能接受的方案。但傳送門對妖精來說也是無法保證的危險地帶,公主殿下是目前唯一一位安然穿過傳送門又返回的妖精。」另一隻渾身綠鱗的老人妖精解釋道。


「那麼她能分享訣竅嗎?聽鬼火說鳶尾花蓋出的失敗傳送門現在被一條大海蛇佔據看守。」


「公主殿下在溜出去前非常嬌小,有如一片夢的碎屑,如今長大後的她恐怕無法像上次那樣僥倖闖關,從現實側進入的訪客則不會遇到海蛇,妖精樂園出入口傳送落點並非同一處。」綠鱗老人妖精對傳送門興致盎然,主動報告更多內容。


奧古斯都發現想回到現實的妖精不在少數,但妖精們對利用傳送門回去的方法不抱希望,傳送門的危險不穩定因而多出幾分可信度。


「上次公主殿下離開樂園時,許多勇士企圖追上她,當時派去的人馬沒有一個通過傳送門,白白犧牲了。」鬼火妖精說。


「你對鳶尾花說過海蛇指定了活人祭品當通過的代價,這表示你也曾和那條海蛇談判?」奧古斯都不願放過一絲可能性。


「正是親眼所見,才能肯定傳送門並非希望所在。那條海蛇不是妖精,是從深淵中誕生的龐然存在,如果說二位是妖精王,海蛇就是這個世界的神。」鬼火妖精退了一步,請兩名青年登上剛搭好的樹枝寶座。


「薔薇荊棘製成的王冠嗎?」奧古斯都看見鬼火妖精手裡拿著的粗糙冠冕玩味道。


「如同臣下說過的,您二位靈魂還未成熟,自然花草是最適合孩子的飾品,往後為其他妖精國王加冕的儀式應當延續這樣的做法。」


氣氛相當平和,鬼火妖精為難得屈膝的兩位男子加冕,彷彿童話般的景象,卻是妖精們的正式典禮。


「咦?」尼德蘭感覺眼角傳來柔軟觸感,伸手觸摸竟揪下一片白色花瓣。


「法蘭德斯先生,你頭上開花了。」奧古斯都一臉忍俊不住。


「笑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的頭!還是紅薔薇哩!」


尼德蘭看著點綴在奧古斯都黑髮上的鮮紅薔薇,感到有些刺目,那抹紅和處刑者拿到蘇菲亞葬禮上的花朵一模一樣。摩娑著被他扯下來的薔薇花瓣,則是帶著些許黯淡的白,令尼德蘭想起為父母火葬後的灰燼。


原來荊棘王冠呈現的是記憶的顏色。


「我任命鬼火為宰相,你沒意見吧?尼德蘭。」奧古斯都問他。


「沒意見。」尼德蘭只想快點走下彆扭的王座。


「鬼火,我和尼德蘭一起去海蛇那兒有無勝算?」奧古斯都不客氣地諮詢新出爐的妖精宰相。


「理論上來說,兩位陛下聯手成功率當然遠高於臣子們,但實際狀況難以估算。」鬼火妖精說。


「那就好,我要你們用最快速度準備到傳送門一切所需和帶路人馬。」


「奧古斯都陛下歸心似箭,妖精們不會阻攔,但還請二位給予一些指示與信心。」


黑髮青年歪著頭想了想,勾起一抹頑皮的笑。


「可以。」


奧古斯都一把抓來尼德蘭竊竊私語:「你去找那位白公主跳支舞,給她一件隨身物當紀念品,還有請她答應一件事……」


「什麼?」尼德蘭不否認奧古斯都的主意有用,但他對出賣色相的做法還是滿心排斥。


「對一個喜歡上你的女孩子,這只是紳士基本風度,連犧牲都談不上。再怎麼樣,她也算幫了我們,有來有往。」奧古斯都板起臉孔鄙夷地看著尼德蘭。


「你有臉說我?」當初是誰對蘇菲亞態度惡劣又隨便?


「哦呀,所以你跟我是同一派的嗎?」


「我才不像你!」但尼德蘭的確是被那句勸說勾起熟悉的往事,當初他這樣勸告奧古斯都,但處刑者充耳不聞,現在主角換成了自己,意識到蛾公主和蘇菲亞同樣處在無望單戀的相似之處後,尼德蘭萬萬做不出如奧古斯都一般的粗魯回應。


敗下陣來的驗屍官只好硬著頭皮向蛾公主邀舞,妖精們拿出五花八門的樂器開始演奏旋律。蛾公主開心地接受邀約,驗屍官一開始手忙腳亂,過了一會兒才抓到節奏款款起舞。


就算是這麼近的距離,除了那雙純潔得讓人心慌的黑眼睛,尼德蘭依舊看不清蛾公主藏在觸角下的容貌。


「對不起,我不是什麼好對象。」這是驗屍官的肺腑之言。


蛾公主觸角顫動,因他的話感到悲傷,她光是用眼睛說話就勝過千言萬語。


尼德蘭頭痛又有些不忍,他這輩子從沒想過婚姻或戀愛的可能性,或許拿出驗屍官職業收入能隨便找個渴望成家的女人結婚,但結果只會是一場悲劇,所以他也不想造孽。


縱使如此,將新娘人選改成其他物種一開始就是悲劇了。


「奧古斯都還有我希望在我們離開期間,妳能擔任代理妖精王,如果妳好好工作,證明自己有能力當我的伴侶……」這句話是奧古斯都的餿點子,尼德蘭快說不下去了,「等我回來後,我會,呃,認真考慮。」


蛾公主冒出大大的笑容,尼德蘭猜想重點已經成功傳達了。


鬼火妖精站在奧古斯都身旁欣慰地望著眼前和諧共舞的一對,末了才改為凝視紅花冠冕的妖精王,奧古斯都彷彿知道他要說什麼,預先開口。


「只要在外界再待一陣,繼續被醜陋的現實攪得反胃,很快就會覺得這裡美得讓人留戀了。不過你也知道,我正值還沒玩夠的年紀呢。」


「臣下明白。」


這樣就算取得共識了。


妖精們都是存在多年的古老靈魂,又怎會只憑三言兩語就真心信服奧古斯都和尼德蘭,但現下他們迫切需要一個領導者的角色,不管是誰來當妖精王都會不倫不類,奧古斯都的表現已經比期待的要好上太多。


傳送門的挑戰若能成功,對妖精們來說也是重要的發展,就算奧古斯都的本意是為了逃跑,他也很有誠意地提供了戰略價值。尼德蘭乍看是陪襯,但被奧古斯都和白公主選上的人物,潛力也不可小覷,未來可發揮制衡的作用。大抵來說,鬼火妖精對雙王的結果相當滿意。


「預定打造一艘小舟,再由我親自領航,奧古斯都陛下可挑選想要的護衛人手。」


「你比我清楚這個世界,由你全權決定就好。不過在我離開之前,你們先選好重要大臣讓我有個印象。」奧古斯都說。


「謹遵王命。」


「鬼火,你在生前是那種很喜歡閱讀奇幻小說的人嗎?」奧古斯都對鬼火妖精挺像那麼回事的貴族應對嘖嘖稱奇。


「是的。」


「如果找到將現實世界物品帶進來的方法,以後我就買書來獎勵你好了。」


「臣下感激不盡。」


「從你對死後世界與妖精生活的分析能力看來,你也是某個魔法師?」


「接近了,在下是某個魔法師的弟子。」


「但不是鳶尾花的弟子?」


「您猜對了。」


「你和我的祖先是什麼關係?」


「我是被魔法師們派來協助鳶尾花的眾弟子之一,我曾問他一個問題:魔法師是什麼?」


「公認的答案是引發奇蹟之人不是嗎?」


「在我們的時代,魔法還未那麼明確。鳶尾花先生說,魔法師是研究人類與世界關聯的一群人,好比合力蓋一座大房子,差別只是有人擅長搭建橋樑,有人擅長測量尺寸,鳶尾花先生擅長開門。我的老師興趣則是研究房子裡的寄生蟲──魔獸,後來我成了這個深淵世界的寄生蟲。」


「在妖精樂園裡再度遇到他的感覺如何?」


「每個人都有不得不面對的宿命,相遇與離別也包含其中。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奧古斯都一眼看穿鬼火妖精對魔法的執著與喜愛全展現在那副精美的妖精姿容了,果然還是圈內人士更能適應超自然狀況。


「我去歇歇,沒有要事就別來打擾。」奧古斯都走下王座,穿過沉浸在歡宴中的妖精,找了處角落坐下打盹。


尼德蘭費了好大勁力才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與東倒西歪的妖精中找到正在睡覺的奧古斯都,一見到處刑者靠著石板半躺的豪放睡姿,尼德蘭不由得有些嫉妒他的隨遇而安。


只要立場安全了,這人就算跟怪物同眠眉頭也不會皺半下。


奧古斯都周遭出現一圈空地,看來那些妖精好像真的很怕他。


尼德蘭在結束與蛾公主的共舞後卻被一群妖精小孩纏住,更多外表古怪的生物厚著臉皮前來攀談,尼德蘭險些脫身不得。本想搖醒奧古斯都讓他去應付其他妖精,轉念一想,還不如利用處刑者生人勿近的氣質。


驗屍官和衣在離奧古斯都一步遠的位置坐下閉眼休息,不一會兒睡意便猛烈滋長。


四周土地有如甦醒般傳出細小的種子破裂聲,嫩芽接二連三冒出地面,說也奇怪,兩人睡得愈沉,這股變化就愈劇烈,短短數分鐘內一群朝天際延伸的嫩枝遮蔽了尼德蘭與奧古斯都的身影。


「妖精國環繞著世界樹的傳說應驗了。」鬼火妖精眼中流下淚水。


數百名妖精放下手邊食物與樂器,步行來到糾結騰升的大樹旁,靜靜守望那棵日後不斷生長的嶄新地標,在死後世界中,巨木的存在猶如黑夜之燈塔;粗大如蛇的樹根浮出地表,乍看以為兩個妖精王被巨木吞噬了,事實是樹木組織生長時巧妙地避開奧古斯都和尼德蘭,兩人只是被靠近根部冒出的嫩枝遮住。


尼德蘭一隻手臂還垂在外面,他握著一顆帶著灰斑的蛋,某種鳥類的蛋不知何時出現在驗屍官手中,手指一鬆,鳥蛋滾落鋪滿細小幼苗的柔軟地面,安然無恙躺在那片綠色地毯上。


「以後或許有更多妖精以外的動物出現在這個世界。」鬼火妖精小心翼翼撿起那枚溫熱的蛋,預備日後孵化。「他們帶來了生命。」




※※※


尼德蘭醒來時發現自己被搬到一張典型妖精風格拼拼湊湊的大床上,沒和奧古斯都同榻而眠,蛾公主也無睡在旁邊的愉快事實讓他險些感動得痛哭流涕,還好這些妖精沒把常識丟光。


走出寢宮,不遠處便是舉行加冕儀式的露天廣場,左前方傳來喧鬧聲,尼德蘭循聲靠近,穿越幾堵斷垣殘壁,奧古斯都坐在一張堆滿書類文件的木板桌後,正和一群顯然是大臣的妖精高聲討價還價。


「連即溶咖啡都沒有,這什麼世界!」奧古斯都非常不滿,他可是喝慣管家手沖飲料的人種。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一兩天?我不清楚,這也是當前要處理的問題,這裡根本沒有靠得住的曆法和計時工具。」


「奧古斯都,你這是在辦公嗎?」尼德蘭覺得眼前的畫面比皇冠海岸還要超現實,蛾公主還站在奧古斯都旁邊像學生一樣乖乖筆記。


「廢話,醫療衛生議題就交給你了,你還有一小時時間吃早餐,與這些議員大臣搞定優先執行的政見,然後我們要出發前往傳送門,當然,一小時以我的感覺為準。」


奧古斯都不由分說將尼德蘭丟進新成立的妖精議會中,各種顏色的袖子手爪立刻揮舞著手上議案餓虎撲羊貼向尼德蘭。


尼德蘭在頻頻崩潰怒吼中吃完早餐,決定了數十年內都做不完的建設計畫,還得抽空阻止奧古斯都同意一些亂七八糟法案,頓時有種老了十歲的疲憊感。


接下來兩名新王離開這批妖精的根據地,前往海岸。


沙岸上放置著一艘核桃殼形狀的奇特小舟,鳶尾花站在小舟旁,奧古斯都和尼德蘭爬進舟內,兩人恰好裝滿小舟,蛾公主作為代理妖精王不能再以身犯險,在岸上與兩名青年告別。


場面並未離情依依,大概是眾人都想到失敗返回的可能,如果奧古斯都和尼德蘭無法通過傳送門,自然只能留下來開創新生的妖精國,此番出航主要是試探意味。


女子護衛隊化為七隻色彩斑斕的巨蝶,伸出細長有力的蟲腳抓住繫在小舟上的絲帶,輕而易舉帶著小舟離開沙地,原來是用貼著海面飛行的方式前往傳送門。


一些未加入妖精團體的森林怪物走出樹叢好奇地望著這支行旅,小舟飛過浪花時,奧古斯都在逐漸變遠的樹叢後發現一張熟悉臉孔。


「羅辛安在那兒!」尼德蘭指著不幸被吞噬之屋帶入死後世界,卻飛快變成蠕蟲怪物的調查員,他果然沒被奧古斯都的炸彈炸死,或者馬上又再生復活了。


那張英俊臉孔被伸長的脖子不斷往前送,充滿渴望與嫉妒。


「以後回來有機會再救他,如果他還需要我們拯救的話。」奧古斯都從來不覺得命運是公平的。


「不知怎地覺得有點難受。」尼德蘭揉揉眉心不看了。


鬼火妖精拍著翅膀飛在前方帶路,鳶尾花則像條絲帶掛在小舟後。


妖精隊伍默默深入迷霧大海,氣氛沉悶,仍然無人開口,尼德蘭攀著舟邊往下望,他們距離水面不過一人高,風平浪靜,海水不可思議的清澈,尼德蘭驚見水中層層疊疊漂浮著無數屍體,數十萬?不,這該有上百萬具死人!


「這個世界能夠食用種植的動植物非常稀少,大地不再憐憫我們。」鬼火妖精飛近感慨。


屍體保存狀況相當良好,看在專家尼德蘭眼中簡直像儲放在冷藏櫃的鮮肉,一股細小顫慄沿著脊椎竄上來,他面無表情的評價:「難怪是天然食材。」


「不僅如此,直接在水裡航行也不安全。」


「前車之鑑?」


鬼火妖精點頭默認。


「我們是不是飛在第一深淵上方?」尼德蘭一直有這種感覺,與其說底下是深海,更接近一團黑色空氣或幻影倒相。一旦掉下去只會一路墜落,也許身體最後會浮回上層,但靈魂卻沉入無底黑暗。


「鳶尾花,你說呢?」奧古斯都問。


「深淵的影子變成死後世界並不奇怪,海水下的遺體顯然是第一深淵衝擊臺灣島時造成的亡者,物理上遇難屍體不會這麼乾淨完整,應該是這些人類死後配合這處異界出現的實質形態。」鳶尾花運用他魔法學的知識如此推論。


「只要不浮出一大票水鬼,沒必要在意其他小事。」奧古斯都則定定凝視前方。


通過密布溺屍與迷霧的海域後,視野開闊不少,鬼火妖精表情卻異常凝重。


「陛下,微臣只能送你們到這裡了,這邊在水中航行也不要緊,傳送門就在前面。」


「嗯,我已說過要將這些蝴蝶借給白公主當親衛隊,你順道也將她們領回去好了。」奧古斯都如此吩咐。


「我們會在這兒等上一會兒,倘若你們需要折返……」


「也好。」


巨蝶群鬆開絲帶,小舟噗通一聲入水,穩穩地浮在水面上。


「海蛇是神祇般的存在,可是,宇宙中不乏暴虐任性超然不與人溝通的神祇,請謹記千萬別硬碰硬。」鬼火妖精不厭其煩地叮嚀。


「知道了。」奧古斯都率性地揮手,尼德蘭則緊抓著舟邊不放,怕自己不小心掉下水。


鳶尾花站在舟尾,手中握著不知如何變出的長櫓輕輕擺動,核桃殼小舟在魔法驅動下向前繼續航行。


鬼火妖精目送小舟遠去,猛然回頭,蛾公主靜靜地飄在身後。


「您怎麼跟上來了?」


蛾公主無法說話,只能搖著臻首。


鬼火妖精長嘆道:「您愈是擔心他們,愈不該給兩位陛下造成負擔。再往前就是海蛇的領域了。」


雪白少女身上飄出鱗粉,細碎弱光飄向小舟,直到被無形巨牆阻擋。


平靜無波的海面猶如一面鏡子,不容閃避地追問著鬼火妖精深埋的記憶。


從前有個魔法師學徒,他因工作不力耽於談戀愛遭到開除,索性和女友結婚,在遙遠的異國島嶼落地生根,生下一個可愛的女兒。


可惜那個孩子先天智能障礙,還未長大成人,毀滅天災降臨,她被父親緊緊抱在懷中一同死於海嘯。


魔法師學徒醒來後發現女兒已經變成手心裡的一朵小小光芒,身邊則有許多和他一樣進入死後世界的亡靈怪物,只能依靠虛幻人肉為食。


為了不讓女兒覺得恐怖,他挺身而出領導一群迷失靈魂,說服他們扮演妖精,在荒涼的森林廢墟中建立樂園載歌載舞,忍受無盡的迷惘與孤獨,消磨著過日子。


演著演著,不知不覺成了真正的妖精,交朋友、打架,談話或互相照顧,嘲笑彼此的古怪模樣,再以變得更奇怪為榮。


妖精們帶著人類回憶在陰森詭譎的環境中生活,無法改變異常的世界,索性將混亂與病態作為習慣,成為妖精的蛾公主反而從過去的人類缺陷解脫,緩慢但穩定地擁有了智慧。


理所當然過著妖精生活,沒有任何矛盾的蛾公主,那超越人類道德的智慧,讓妖精們認同自己與死後世界的自然態度,成為妖精們心靈的救贖。


說穿了,妖精只是想得到某種歸屬,鬼火打下基礎,奧古斯都得到支持,則是這個傲慢狡猾的新國王有能力將基礎擴大堅實,讓妖精們夢想成真。


「女兒啊,妳如果選的是年輕凶猛的那位王,他會永遠守護妳,但妳喜歡上的男人,他看似無害,卻是妳的天敵。」


蛾公主動動觸角,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


「關於愛情這一點這麼像人類,也和妳的母親如此相似,爸爸既悲傷又是歡喜……」


雪白少女牽起鬼火妖精的小手安慰對方。這副瑰麗奇幻的外表,適合當玩伴的身高與童稚年紀,是一個死去父親百般思量後給予純真小女兒最高的陪伴與愛護,即便如此,也有絕對無法填補的寂寞。


生人與死者,越過漫長的時光,是否能一同拾起希望?


使用禮物 檢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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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28 10: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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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8 海上門扉




死後世界沒有正常的洋流、大氣或是潮汐引力,核桃小舟宛若航行在夢裡,海水則如插畫般平靜。


「奧古斯都,看看海水下面。」尼德蘭驚慌的說。


初見時以為進入了淺礁海域,仔細一看,圓弧狀起伏的海底卻是某種碩大無朋的爬蟲類身體,這些深色光滑的巨大軀體套疊盤捲,分布在深不見底的海水中,貌似無邊無際。


他們已經來到海蛇身上,而且這條蛇龐大得超乎想像。


「難怪鬼火說海蛇是世界神。」奧古斯都見識過海蛇的一小部分後又向前眺望,「但我沒看到傳送門,難道傳送門是隱形的?」


「兩位離頭部還遠著,我們只是進入神域邊緣。」搖著船櫓的魔法師亡靈說。


「這下糟了,要是和那個守門者談不來,連打都不用打。」奧古斯都靠著船緣自我消遣。


「可是,鬼火說海蛇提出的通過條件是獻祭活人。」驗屍官戒備地看著黑髮青年,又要陷入你死我活的情境了。


「當面確認才能搞清楚,鳶尾花,你說是吧?」奧古斯都盯著飄揚的斗篷。


「鬼火能活下來是因為他懂得魔法師的禮儀,恭敬地對待異界神祇,而他派去追大蛾公主的妖精勇士恐怕因為讓海蛇不爽都消失了。」鳶尾花說。


不用鳶尾花廢話,奧古斯都和尼德蘭都不會沒事挑釁尾巴可以拉到世界另一端的海中生物。


「我們已經獲得妖精王的力量,倘若不幸發生衝突,能夠自保嗎?」奧古斯都醒來發現廢墟多了棵巨大神木,一聽說始作俑者是妖精王,欣賞巨木不斷擴張的規模之餘也有些自豪。


問題是,他不知如何操控這股虛無飄渺的力量。就算要在他和尼德蘭二者選一,說不定一個死去另一個也會跟著死。


「容我更正鬼火的說明,那傢伙不過是個勉強比門外漢好些的學徒。妖精王的力量不只是『火種』而已,不同宗教信仰的世界根源不同,也就是創造與破壞之力,有的少數民族相信是一顆蛋,也有的魔法師相信是碗或杯子,或者一顆石頭,不過火源的確是一種很常見的古老象徵。」鳶尾花自覺沒在後裔的妖精王挑戰中幫上忙,有些不好意思,講解的口氣也多了些殷勤。


「如果要和海蛇談判,我得確定自己有哪些籌碼。」奧古斯都說。


「皇冠海岸裡沉睡著不只有火種,還有泉源,在東方煉金術傳說中,太陽中的火與月亮中的水能創造生命種子,換句話說,這個半虛幻的異界會愈來愈真實。」鳶尾花回想道。


「那能不能射出大火球或掀起海嘯捲開海蛇,讓我們趁機通過傳送門?」


鳶尾花為難地看著躍躍欲試的黑髮青年道:「妖精王的力量已經遠遠超越魔法理論,如果在地球上,我會說你們已經是某種神祇了。問我沒有任何意義,還不如擁有力量的人自己品味感想。」


「鳶尾花,你還真是富含魔法師胡說八道的天賦。」奧古斯都將一條手臂垂到船外掠著海水,冥想掀起海嘯的景象。


「奧古斯都!別胡亂嘗試魔法,萬一我們也被捲進去怎麼辦?更糟的是,把傳送門弄壞!」尼德蘭太了解他此刻會動的歪腦筋了。


奧古斯都翻了個白眼,舉起濕漉漉的右手在驗屍官面前厭煩地晃了兩下。「瞧,什麼都沒發生。」


「注意,快抵達傳送門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魔力,太不可思議了,經過兩百年不但沒消失,還增強了。」鳶尾花的聲音透出興奮與不確定。


「我只看到一片大海。」奧古斯都才剛說完,前方空間宛若翻過透明的一頁,躍出一座佇立於海水上的白色大門,顯然這處異界並不遵守遠小近大的透視法則。


傳送門頂端呈現圓拱形,爬滿荊棘與無數藍黑色花朵,每朵花心都鑲著一顆晨星,可能是雪白大理石的材質上布滿密密麻麻精細雕刻,觀者必須近到用手撫摸才能感受那些凹凸不平,除此之外,沒有多餘俗麗的裝飾。


鳶尾花雖然是個自私的混蛋,至少審美品味還不錯。


奧古斯都和尼德蘭離白色大門還很遠,傳送門細節卻自然而然浮現腦海,有如品嘗熟悉的早餐滋味或武器觸感,兩人這時才對成為妖精王一事產生真實的感覺,就連感官能力也不一樣了。


「這扇門還真大,有艾菲爾鐵塔那麼高。」尼德蘭感慨。


「說得好像你看過真的巴黎鐵塔。」舊巴黎在尼德蘭出生前就毀滅了,奧古斯都哼聲。


「中國人在北京蓋了一座金色復刻版,紀念被深淵毀滅的偉大文物。我遲早會去看。」驗屍官不服氣的爭辯。


「我對尼德蘭的興趣不予置評。話說回來,傳送門為何要蓋這麼大?」奧古斯都轉向鳶尾花詢問。


「當時應用魔法還在草創時期,不得不用比較笨重的構造來引導強大魔力,此外,贊助者也希望傳送門能發揮較高的交通流量,最好可以讓交通工具直接進出。體積大一點有益無害。傳送門本身也是挑戰傳統力學的魔法建築物。」鳶尾花指著白色大門上方補充:「關鍵在於拱心石,那顆琥珀封印了一條剛從蛋裡孵化的翼蛇,可能是遠古時代巫師使用的咒具,這種極罕見的魔法材料都是獨一無二的。」


核桃小舟已滑入海蛇身軀浮出水面形成的圓丘狀沙洲之間,在蜿蜒多歧的水道中加速航行,直到傳送門前方,門後的海面升起黑色高峰,浪花躍過傳送門,遠遠地盪開,還好奧古斯都等人已進入傳送門前的魔法領域,在神祕力場的保護下沒受到太多衝擊。


海蛇頭部探出水面懸在傳送門上方,正面長滿數十顆顏色各異的眼睛,兩腮形成數十道裂縫,藍黑色鱗片在光線反射下看起來像是純銀。


「恭喜,人類,也是妖精王。」海蛇張開大嘴吸進空氣,從鰓內噴出的風聲形成話語,聽起來卻像是人類與妖精王對祂而言同樣微不足道。


「海蛇神大人,你有名字嗎?」奧古斯都昂首問。


「無有,吾不受意義束縛,亦不稱神。」


奧古斯都與尼德蘭衣服盡被濃郁水氣染溼,若說見到海蛇前還有些許戰鬥的意識,實際站在這條壯觀的怪物面前,感受就像在岸上堆沙堡的孩子,抬頭一看,海嘯就立在不遠處凝視著他們。


你不會想和大海打架,對上與大海差不多的怪物也一樣。


「你已經足夠神奇了,今天還真是大開眼界,對不對,尼德蘭?」奧古斯都拍了拍緊抓小舟不放低頭當鴕鳥的驗屍官。


「我快瘋了!你和那個存在說話還這麼沒大沒小!」尼德蘭多想閉上眼睛假裝他在作夢。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就開門見山地說了,我們想通過傳送門,回到屬於自己的時代和地方,你是支持或有其他想法呢?守門者。」奧古斯都不忘說出具體的目的地,以免被鑽文字漏洞丟到其他世界。


海蛇的瞳群轉動著,既恐怖又美麗的形象緩緩下降,將那顆碩大無朋的長扁橢圓形頭部枕在傳送門上方,海蛇貌似不曾施力,否則傳送門立刻就會被壓得粉碎。


「付出代價的人可以通過。」海蛇說。


「代價是活人嗎?」奧古斯都問。


「活人也很好。但吾要的是可以被支付的代價。」


「打昏綁起來那種算嗎?」


「不算。」


「好吧,我再想一想。」


奧古斯都在尼德蘭的怒目中坐下盤腿思考。


「代價果然跟所有權有關。」奧古斯都也算有點法律基礎,馬上抓到海蛇的重點。


「什麼意思?」奧古斯都無法對他行使暴力換取進門資格這點固然令人可喜,但尼德蘭完全聽不懂海蛇的意圖。


「這位蛇神大人接受活人祭品,但我得先把你變成我的奴隸,才能拿你交易。不知道你先前發的那個服從誓言可不可以直接延用?」


「你想都別想!奧古斯都,大不了我馬上叛變!不對,那只是場面話,誰跟你認真了!」尼德蘭想起他對奧古斯都單膝下跪的事,險些沒把胃酸嘔出來。


「嗯,真頭痛。」奧古斯都改成半躺在小舟裡閉上眼睛。


海蛇還在看著他們,灼熱目光好比盯著蛋糕上的櫻桃,尼德蘭不由得伸手搖晃奧古斯都肩膀,「別睡了!就沒有其他方法嗎?」


「認輸回去,像鬼火那樣,等下個掉進妖精樂園的活人出現,把他調教成身心都屬於我的奴隸,再帶過來交易。如果你喜歡穩重的作法。」奧古斯都說。


「那要等多久?而且用這種方法回去我也辦不到!」尼德蘭一聽到調教奴隸四個字臉色都綠了。


「我也是光想就沒勁了,天天看到社會體制的奴隸已經夠讓我反胃了。」奧古斯都用手掌蓋在臉上擋住陽光。


「異界神有異界神的格調,只是搶奪祂自己就可以動手。神明要求的代價換言之便是困難的試煉,例如希臘英雄海力克斯的十二項考驗。」鳶尾花說。


「死人真好,鳶尾花,你已經置身事外了,真不愧是我的先祖。」嘲諷。


「我沒料到異界神這個變因,否則此刻你們早就可以穿越傳送門。」鳶尾花忍不住恙怒地為自己辯解,奧古斯都比他想像得還爭氣,他的願景只差一點就要實現了。


「就像彩券只差一號,結果就是沒中獎的道理。行了,我只是需要一點調適時間。」奧古斯都懶洋洋地揮揮手。


「你怎麼還能這樣冷靜?我們回不去了啊!」尼德蘭光是看著海蛇,全身就動彈不得。


「總覺得力氣已經用完了。」奧古斯都這樣說。


尼德蘭頹然靠著船緣,他何嘗不是一樣?


「假設你收到代價的活人了,那個活人的下場會是如何?」動動嘴巴還是可以的,奧古斯都換個角度提問。


「吾尚未決定。」


「海蛇大人,你向想通過傳送門的人收取代價,你的願望又是什麼?」奧古斯都換了聊天語氣,暫時不去想難以達成的條件。


「吾沒有願望。」


「想得到什麼不就是一種慾望?慾望來自對現況的不滿。不滿的反面就是願望了。」奧古斯都半仰躺望著海蛇繼續說:「神明和怪物都有自己的象徵與能力,有的喜歡出謎題並掐死人,有的保護或詛咒人,我相信收過路費也可以是一種特色。」


「有趣,說下去。」海蛇咧開嘴,那是個利齒環繞的黑洞。


「海裡堆滿醜陋屍體,陸地上也乏善可陳,住在這種世界,如果我是你,一定無聊得要命,至少我認為你很享受和渺小生物說話的時候,提出活人當代價,不也表示你嚮往『那邊』的世界?」


「你說我的不滿就是無聊嗎?」海蛇饒富興味地問。


難道奧古斯都打算像唬弄那些妖精一樣唬弄海蛇?尼德蘭只覺得心跳爆表,嚇出一身冷汗。


「你為何會纏繞在傳送門附近?如同神一般的存在啊!我絞盡腦汁,設身處地思考,得出一個可能,你和我們都被困在這個死者世界,也想透過傳送門離開,可惜礙於尺寸不合無法通過。」奧古斯都說。


趁著奧古斯都與海蛇對話時,尼德蘭想的則是,萬一海蛇一言不合打算發難,這艘小舟還可以往哪逃,於是偷偷觀察四周海面,發現這尊獸形異界神祇身後海天一線的風景有些虛假。


尼德蘭浮現一個奇妙的想法。說不定這處異界遠比他們想像的要小,只是懸浮在深淵邊緣的一片幻影。遺憾的是,他們還是無處可逃。


「你娛樂了我,紅冠的妖精王。」


海蛇疑似發笑的聲音立刻拉回尼德蘭注意力,奧古斯都正說到假使海蛇突破空間障壁進入他們的世界,說不定會變成破壞神。


「自古以來總是有傻瓜喜歡召喚毀滅世界的存在,可惜我們那邊的魔法師好像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更別提召喚你的方法,我那不可靠的先祖造的傳送門也不好用。你不覺得有人回去幫忙廣告,未來多出了一點希望嗎?我想魔法師協會會樂意幫你取名字,你得先在另一個世界建立名聲,招募信徒,才有魔法師願意研究召喚你的方法。」奧古斯都如此建議。


「奧古斯都,你非得要用那麼變態的理由談判嗎?」尼德蘭頭痛得快爆炸了。


「你真是沒有同理心。對方不是人類,怎能要求海蛇接受我們的價值觀?至少也要達成雙方互惠的合理安排,展現我方的包容性也很重要。」奧古斯都鄙夷地看著他。


微妙地合乎邏輯。


原來奧古斯都是用這種心態和妖精討價還價,還順利成功了。為啥這個人的同理心全部展現在怪物那方?尼德蘭頓時更無力了。


鳶尾花暗暗驚異。奧古斯都乍看胡鬧的舉動,其實是自我行銷,爭取目標的信任與注意,趁對手大意創造機會,鳶尾花屢次看到奧古斯都在執行暗殺任務時使用這類技巧。既然海蛇是無法戰勝的敵人,奧古斯都的目的就是改變代價的條件。


「你對我的條件感到不滿嗎?」海蛇問。


「並非如此。只是曖昧不清的代價令人難以接受。畢竟失去的一方要考慮的事比較多。」奧古斯都沉吟,「我希望代價能有具體的內容,包括有效時限,當然得有時限吧?難不成是永遠?以人類眼光來看也太不公平了。」


「時限?時間在這個世界的流動並不穩定。」


「那就讓它變得穩定!或者大概接近現實的速度也好。」奧古斯都愈說愈快。


「我們只是想回家而已,既不向你祈求任何征服世界的寶物,也不索討長生不老的力量,別忘了我們已經當上妖精王,並非泛泛之輩,而且我已經和島上那群妖精約定好要幫他們建國。」


「那與吾有何關係?」海蛇慵懶的反問。


「如果通過傳送門的代價太過昂貴,我們自然只能選擇留在這裡當妖精王,那麼又能保持現在活人的狀態多久呢?到頭來,對您也沒有好處。海蛇大人。」奧古斯都說。


「吾對人類的理解尚不足,目前只有你的貪婪尚有些趣味。你提到願望和時間,這又有何意義?」


「鳶尾花,你和那位神祇解釋一下我們的世界。」處刑者拿出一顆蘋果啃咬。


魔法師亡靈想了想說:「請看那扇傳送門,門的彼方是生者的世界,那裡瞬息萬變,活人飛快歷經生老病死,甚至死後還變成妖精,深淵誕生的神明啊!你想要的代價非常脆弱,價值也隨時改變。」


斗篷下無血色的面孔看了看黑髮青年,然後迎向海蛇的多彩眼球繼續解釋:「主人的意思是,您得到活人的瞬間,這個人可能馬上就死去、嚇壞了或變成怪物,您或許沒有損失,但也收穫不佳。」


「嗯,那樣作為代價的確是不足。」海蛇沉吟。「紅冠的妖精王,你所謂雙方互惠的具體條件,說來聽聽?」


「轉讓一個活人的所有權,為期三十年。如果海蛇大人接受,我願意提供自己,奧古斯都‧蘭德爾,基於本人是妖精王,不容易死掉,性格有趣又能陪您解悶,希望您還能提供我一點優惠,讓敝人的侍靈帶領我旁邊的笨蛋尼德蘭穿越傳送門。」奧古斯都站在小舟上靈巧地朝海蛇鞠了個躬,手裡抓著吃到一半的蘋果。


奧古斯都剛剛是在說英語沒錯,為什麼他完全無法理解?尼德蘭愣愣地看著正侃侃而談的仇人。又是新的陰謀嗎?


※※※


「這似乎和你剛剛說的交易方式不太一樣,你要當這個男人的奴隸?」海蛇吐出黑色蛇信,一朵朵舔著傳送門上的花朵露水。


「絕不可能。我想用定期抵押的方式付出代價,讓尼德蘭行使我的代理權通過傳送門。如果您認為這個提案可行。」奧古斯都語氣一派謙遜。


「你再次讓吾驚奇,小獅子,解釋給吾聽。」海蛇說。


「代價是活人,表示至少包括『靈魂』和『肉體』,意味著我不能馬上拋下這具皮囊直接去當妖精王,因為『屍體』不符合代價的條件。可想而知,付出這個代價壓力會很大。就人類文化來說,最快得到他人靈魂肉體的途徑只有結婚誓言了,但我打算這輩子都不和女人上床也不捐獻精子。」奧古斯都歎了口氣,一邊吃蘋果一邊解釋,這個動作讓尼德蘭很想揍他。


「如果我不能在近期回到現實,在妖精樂園裡得到一個可以用來交易的活人可能要花上好幾十年,屆時就算能通過傳送門,回到現實的願望卻已經沒有了。」


「所以你乾脆犧牲自己?」海蛇大笑,天搖地動。


「不,我只是意識到和尼德蘭協商更容易達成目的,所以我提供他回到現實世界的機會,由我來付這個代價,他可以為我實現願望。」奧古斯都將蘋果核丟進水裡,舔著手指頭說。


鳶尾花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尼德蘭回過神大吼:「這到底怎麼回事?」


「尼德蘭,你在海邊作勢自殺,從以前認識你時就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卻到現在都還沒死,最後也厚著臉皮和我一起當上妖精王了,足可證明你對活著這件事有多麼執著,難道我的話有錯嗎?」


黑髮青年這句毫不留情的批判讓尼德蘭臉孔一陣熱辣。


「正合我意,你可別這時候又來婆婆媽媽。」奧古斯都露出邪氣的笑靨,朝海蛇伸出雙手問:「異界神,接受本人償付的代價嗎?」


「吾答應你的代價,同意賜予優惠,說服你的代理者吧!白冠的妖精王似乎不願接受你的安排。」海蛇挪動身體,將核桃小舟層層包圍。


「做這種事你很開心嗎?你在愚弄我是不是?」尼德蘭不相信利己主義者會忽然轉性,奧古斯都居然打算自我犧牲救他?


「其實我也不喜歡這種結果,但能夠協商到勉強接受的條件已經很幸運了。」奧古斯都淡淡的說。「我一直都是這樣活過來,尼德蘭,奇蹟和幸福配額很有限,既然神覺得我不需要那些東西,那就算了。相對地,讓我送你一次奇蹟。」


尼德蘭頰上傳來涼意,驚愕地抹臉,這個混蛋居然害他氣哭了。


「你他媽的會有什麼願望要我實現?」


「這裡是重點,尼德蘭,邦妮的一切就拜託你了,聽好,是『一切』。確保她繼承我的遺產,同時不被任何人騷擾,尤其是黑色紳士聯盟和查士丁尼伯爵家族的人,寂寞的時候陪伴她,危險的時候保護她,做不到你就去死吧!」奧古斯都扯著驗屍官的衣領咬字清晰說。


「你愛她?」尼德蘭怎麼樣也想不到奧古斯都用自己交易的願望竟是這個。


「如果我有個姊姊,我將如此安排後事。」奧古斯都鬆手後拍拍尼德蘭的胸口。


「……我不懂。」


「別滿腦子情情愛愛,實際點,一個人能回去總比兩個都回不去划算。要不是鳶尾花和羅伯特主任這兩個爛貨害我陷在這裡,我和邦妮的雇傭關係就不會面臨考驗,好歹我也得盡到主人的責任。」


「奧古斯都,你腦子有病嗎?」尼德蘭再度被他的難以捉摸逼瘋了。


「我只是將現有資源最大利益化。就算是為了邦妮,我也不想永遠困在海蛇這邊,不過三十年還在接受範圍內。」奧古斯都表示他已經精算過最佳損益。


「你就沒想過,由我留下來嗎?反正我在那邊的世界沒有重要的人也沒有多少資產。」尼德蘭咬牙問。


都這時候了才要用善良的表情冰釋前嫌,當個好人彼此安慰嗎?驗屍官正準備叫他少假惺惺,奧古斯都一臉輕蔑朝他哼笑兩聲,尼德蘭的猜想碎成片片。


尼德蘭覺得高估奧古斯都人格操守的自己是個笨蛋。


「你辦不到,尼德蘭。我還有可能清醒地撐到你死後穿過這扇門回來,憑你的精神評估報告,讓你一個人待在這裡,你馬上就崩潰了。反正我們兩個死掉以後都要回來這裡改良妖精樂園,乾脆裡應外合也好。」


奧古斯都將妖精王位說得好像某種統包工程似,這就是尼德蘭半點崇高感也沒有的原因。


「這麼好的機會沒有下一次了。尼德蘭,快答應。」


那頭傲慢的黑色獅子在靈魂深處怒吼,喪禮的鮮紅薔薇和尼德蘭腳下踏過的血融為一色,力量不受控制地相連,鼓動澎湃,在皇冠海岸的異象裡,尼德蘭和奧古斯都的人生被魔法縫合在一起,變成鮮血與灰燼,怪物的奧古斯都在催促怪物的尼德蘭鼓動殘廢雙翼獨自踏上旅途。


「不要。」


奧古斯都瞇起眼睛,五官染上怒意。


「我不想死,不想留下來,也不希望你留在這裡。還有你的願望太麻煩了!根本是坑我一輩子!」尼德蘭一拳打在船身上。


「我也不同意,不管用什麼方法,你得回到現實,繼續活下去!不然我就將尼德蘭扔進時空裂縫裡,只有這件事我不會讓步。」鳶尾花十分激動。


「事到如今你還奢望什麼?本少爺不小心意外播種?鳶尾花,我不會留下任何子嗣,血契會在我這代終結,至於你的下場不在我關心之列。從現在起,你最好逃到我看不到的地方,例如,這扇大門後。」奧古斯都望向白色的傳送門,眼神充滿鄙夷。


鳶尾花飄離核桃小舟,落在海面上微微彎著腰,攤開雙掌像是在祈求原諒。


「奧古斯都,親愛的,我看著你出生,將你引向眾多考驗,忍不住逗弄你,找你辯論,希望你對超越生死的奧祕感興趣,終有一天我們能在門扉內坦誠相見。倘若你成為魔法師後仍無法原諒我,我就真正成為你的侍靈,自願受你和你的後代任意驅使,永遠失去自由也無所謂,只要能讓我看見魔法的至高光輝在你身上閃耀。」魔法師的亡靈渾身顫抖,雙手抱著胸口,像是躲在斗篷裡哭泣。


海風將柔細黑髮從青年鼻梁上吹開,他的側臉宛若無動於衷的石像,留在妖精樂園的紅薔薇花冠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頭上,尼德蘭感覺針棘刺著他的頭皮,他的白花冠也回來了。


「我曾經以為你是個自制的孩子,豈料真正的你如此情緒化。更沒想到,我居然會在乎你的評價。我不允許你封印這份血緣,那是我僅有的寶物了。」鳶尾花激動的說。


「自私的魔法師!明明是你咎由自取!」尼德蘭罵道。


「鳶尾花,我曾經可能學會一種神奇魔法,比所有魔法師都要厲害的法術,先當個貧窮忙碌的法律學生,努力工作直到可以獨當一面執業賺錢,選妻子的條件決不是對方有魔女血統,而是我覺得那個女人順眼,我的子女也不會變成孤兒──那名為『正常人生』的幸福魔法。托你的福,現在只能做做奢侈的美夢了。告訴我,有幾個魔法師辦到過?這不就是值得探索的世界奧祕?活人可以製造的真理?」奧古斯都面無表情說完,魔法師的亡靈舉起手摀著臉。


他的話讓尼德蘭也感傷起來。


小舟已經被海蛇包圍了,最壞的情況頂多撕破臉大打一場,就算這樣也比奧古斯都獨自留下來變成巨蛇怪的所有物要好。


害怕遲疑不敢開口的結果,不但海蛇無視自己,奧古斯都和鳶尾花沒人尊重他的意願,情況演變成現在這樣,尼德蘭難辭其咎,至少最後他必須證明自己的存在。


「非得要活人嗎?你就不能換個內容,眼睛,手臂或腳之類,妖精王的力量也好,是我跟他能湊得出來的代價?」尼德蘭朝海蛇大喊。


「他說得沒錯,從我們三個身上湊出相當一個活人的代價,我願意永遠留在這裡服侍您,相對地,異界神,請您對他們兩個收取較輕的代價,盡可能讓兩個妖精王活著離開。」鳶尾花擋在奧古斯都前方,對海蛇提出異議。


核桃小舟突然完全靜止,傳送門的巨扉在海面上延伸出一條冰徑,末端則鎖住小舟。


「吾一開始就說過,付出代價者可以通過。你們三人基於不同願望,提出不同的條件,吾將從中挑選最具價值的內容。」海蛇的眾多眼睛轉向鳶尾花。


「你接受鳶尾花的提議後又要從我們身上奪走什麼?不先說好的話,交易恐怕難以一致。」奧古斯都問。


「『永遠』是個很大的代價,但永遠也是空虛的,因此吾還要收其他代價,照你所希望的給予時限,我要你們兩個各一半的『心』,時限就到你們死後再度回到這裡來取回抵押品為止。這樣,吾就不擔心你們一去不回了。」海蛇說。


「答應吧!我的後裔,雖然得付出一些損失,但你的搭檔可以一起走。把那頁聖經放到傳送門前,你最討厭的血契就會在今日結束,我將被轉移給那位異界神。但我還是希望,就算機率渺茫,你會在現實為蘭德爾家播種。這樣子,你是否願意原諒我了?」魔法師亡靈率先走上冰徑。


「在我答應前,用你的魔法知識回答我,海蛇要求的『心』是什麼?我不明白。」奧古斯都沉聲問。


「……身為人類的抽象力量。至於海蛇怎麼定義,還是請那位神祇親自說明更好。」鳶尾花不曾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奧古斯都對尼德蘭使了個眼色,也跟著越過海水,他只好跟上那兩人。


鳶尾花朝著傳送門上方的海蛇單膝下跪表示服從。


海蛇又開口說話:「紅冠的妖精王,你方才稱呼吾為守門者,雖然是錯誤的稱呼,卻給了吾靈感,就讓這個人類靈魂來當守門者,守護他自己打開的門扉。」


「原來如此,命運沒有遺忘我,也為我指定了一個自作自受的結局。奧古斯都,你從家裡將血契的媒介帶來,讓整件事方便許多,做得好。未來我也能看著你們如何改變這個世界。」鳶尾花彷彿得到尋覓已久的答案,釋然笑著說。


奧古斯都從懷中拿出寫著家族系譜的聖經扉頁,放在傳送門前方石階,他的指尖才剛抽回,紙頁化為塵埃,只剩下鳶尾花的真名「傑可布‧帕拉德‧蘭德爾」的金色發光字跡雋刻在石階上,最後,這座魔法之門得到了作者的署名與看守者。


「喂,奧古斯都,一半的心到底是怎樣?」尼德蘭覺得這個條件更詭異了。


「不知道,但這項代價對我來說似乎沒問題,我的潛意識好像答應了。」奧古斯都摘下自己的王冠。


「你說這頂王冠就是一半的心?」尼德蘭狐疑地摸著頭上的花冠。


「總之,就像鳶尾花說的,只是力量的象徵,看來交易不會再變動了,請海蛇大人用我們聽得懂的話解釋放下這項代價,會對人生有什麼具體影響?」奧古斯都一副精打細算的樣子。


海蛇對奧古斯都說:「你將冷漠得無法再愛上其他人。」


「就這樣?OK。」奧古斯都爽快地將紅薔薇王冠放在傳送門邊角。


尼德蘭屏氣凝神等待海蛇給他的解釋。


「至於你,小鴿子,你將更加懦弱,無法守護所愛之人。」海蛇道。


尼德蘭支支吾吾遲疑,被奧古斯都巴了下頭。:「活著回去比較重要。連女朋友都沒有你在可惜什麼?」


「話不能這麼說,我才不像你──噢!」尼德蘭發出一聲痛呼,被奧古斯都踢倒在地,皮鞋紮實地踩在驗屍官背上。


「他同意了。」奧古斯都宣稱。


尼德蘭只好眼角泛淚摘下花冠掛到另一邊的樹叢後。


不能保護心愛的女人,這不就是他從前的缺陷嗎?這個異界神的確拿走了重要的能力,混蛋!可是,就算這樣尼德蘭還是想活下去,回到屬於他的世界。


白色大門中央有處縫隙,大約可容兩個人並肩通過,鳶尾花站在縫隙旁,並且打算那樣度過無邊無際的時間。


「以後你就是魔法師渴望研究的奧祕的一部分,加把勁玩弄這些魔法蠢蛋吧!鳶尾花,我們兩清了。」奧古斯都在通過他面前時低聲道。


魔法師亡靈籠罩在兜帽下的臉勾起微笑:「期待陛下的歸來。」


「呸,我還會活很久。」


奧古斯都扯著尼德蘭的肩膀通過傳送門,沒入黑暗中。


使用禮物 檢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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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29 17:3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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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9 幸福餘燼




波光粼粼,濕潤泥土像老母雞坐了一整天的窩,暖洋洋,散發著複雜的味道。


奧古斯都醒來時躺在一處湖岸上,手裡還緊緊揪著尼德蘭的領子,至於通過傳送門到返回現實中間的過程與耗時則毫無記憶,他還以為現實接口會是吞噬之屋,看來那裡也是個只進不出的大坑。


黑髮青年丟開驗屍官,屈膝坐起,日光照亮他的臉龐,湖風掠起瀏海末梢,猶如少女指尖溫柔地撫摸臉孔,湖面浮金瀲灩,夕陽在亡者世界裡始終不落,現實裡卻是再過一會兒就要入夜了。


四周不見任何告示牌,背後是一片稀疏松樹林,他們已經回到新巴黎市郊山高地,遭遇殺手獵人追殺時奧古斯都與蘇菲亞沒能抵達的山中堰塞湖,少女死後他曾經獨自複習這段亡命之路,找到當初遺失的湖泊位置,原來是舊林道被廢棄封閉,導致路徑中斷。


奧古斯都用鞋底抵著尼德蘭腰部,伸直腿將他推進淺水,驗屍官吐出泥水跳起來。


即使奧古斯都一口咬定尼德蘭落點不佳,但瞧他嘴角的滿足笑意,尼德蘭一點都不信奧古斯都平安落地他卻吃水是巧合。


「傷勢怎樣?」尼德蘭檢查自己在妖精樂園受過的傷,雖然沒看到傷口,受傷位置仍隱隱作痛,奧古斯都臉色始終蒼白,一切不是做了個噩夢這麼簡單。


奧古斯都用力按著大腿受過槍傷的位置測試疼痛程度,嘶了一聲:「沒傷口,但跟中了一槍沒兩樣。」


「看來在異界受的傷害還是累積在身上,魔法這玩意真纏人。」尼德蘭只覺得四肢沉重如鐵,碰撞奔走的瘀傷疲勞也還在。


「來吧!小湖東面有新建的護林員小屋,去借個無線電。不過,先弄兩塊蒙面布更好。」


「為啥要遮臉?我們不是正需要有人幫忙回城嗎?」


「咱倆從吞噬之屋出來的事,最好暫時保密,等到串好供再說。」


想了想最近組織的異常事態與異界種種經過,尼德蘭萬分同意。


奧古斯都與尼德蘭皆是疲累不堪,身上又帶著傷痛,步伐實在快不了,還好在周遭伸手不見五指前成功接近避難小屋。


他們發現了更好的選擇,護林員和他的馬。


奧古斯都抓著人高馬大的護林員手腕輕飄飄轉了個身,宛若跳舞,那可憐的男子仰天摔倒,眼冒金星,尼德蘭懷疑蒙面布根本多此一舉,奧古斯都只用單手卡著對方關節,護林員便連連痛呼不敢妄動。


尼德蘭為護林員注射適量的麻醉劑,和奧古斯都一起將他搬進小屋五花大綁,處刑者並不想讓護林員太快脫困通報偷馬賊特徵,並向尼德蘭保證兩天後還是沒人發現護林員被困,他會派人去解救對方。


尼德蘭打從心底同情那個倒楣的護林員。


「好了,得到交通工具和手電筒。」奧古斯都愉悅地檢視戰利品。


「過一夜再回城也還好。」尼德蘭看著避難小屋渴望地說。


「就我的立場,早一刻把握事態才安全,你的確是沒差,驗屍官先生。」奧古斯都朝小屋比比大拇指,示意尼德蘭留下來也無所謂。


「就你的腿傷還想騎馬回城?今晚雲多山路漆黑,只能緩行,還可能下雨,估計回到家都半夜了。」尼德蘭觀察天氣情況,不太看好。「反正都要回去,我寧願勤勞點一起走。」


開玩笑,馬只有一匹,護林員又預定被綁起來關兩天,尼德蘭沒打算在這個山中湖停留太久,既然他們不是來登山度假,摸黑趕路和先前遭遇相比簡直愉快不知凡幾。


最後敲定尼德蘭先駕馬,累了再由奧古斯都接手,處刑者坐在驗屍官身後拿著手電筒替他照路,馬匹謹慎地小行步,有很長一段時間兩人未曾說話。


仲春的郊山相當寒冷,尼德蘭穿著溼衣直打哆嗦,貼著他的奧古斯都也討不了好。


尼德蘭心知肚明,這次他能回來,的確是靠奧古斯都運用他那變態的口才與攻擊力才能開創生天,如果兩個妖精王偉大的冒險結束於奧古斯都回到現實當夜從馬上摔斷脖子,尼德蘭大概會羞得死不瞑目。


「沒有勇氣保護所愛……」尼德蘭想起海蛇索取的代價。


為心愛女子擋刀挨槍這種事,尼德蘭還是敢的,但海蛇看穿的是他的本質,當蘇菲亞喜歡上奧古斯都時,他毫不猶豫要奧古斯都接受那個少女,不但沒有挺身而出為自己爭取,還強迫奧古斯都收留蘇菲亞。


奧古斯都雖然嘴上嫌麻煩,卻用他的方式面對蘇菲亞,並在心裡為她留了個位置,後來甚至拒絕享受其他玫瑰的香氣,雖然他嘴上強調是為了阻止血契延續,但說其中沒有蘇菲亞之死的影響,尼德蘭不相信。


尼德蘭一直告訴自己,他的做法是高尚純潔的,卻沒有勇氣爭取一點可能性,立刻就從所愛之人面前逃開了。


他將一生面對這種殘缺,前提是他還能愛上他人……


尼德蘭覺得自己根本是中了雙倍詛咒,奧古斯都則對失去一半的心不痛不癢,令人嫉妒,剩一半對他來說都嫌多,搞不好留四分之一的心照顧邦妮,奧古斯都就滿足了。


「反正你本來就膽小,保護女人這種事,我有空也能幫你啦!只不過要給我錢。」奧古斯都敲著驗屍官的背脊說。


「奧古斯都,我就是最討厭你這一點啊!」尼德蘭握緊韁繩,忍住策馬狂奔的衝動。


馬蹄踩在高低起伏不平的林徑上,馬兒看起來相當適應附近環境,尼德蘭總算安心放任馬兒在黑暗中辨路,仍然警戒林地裡忽然蹦出怪物,妖精樂園的洗禮令他餘悸猶存。


「串供打算怎麼進行?我們當上妖精王的事果然還是隱瞞比較好吧?還有羅辛安他們留在妖精樂園的問題。」除了羅辛安以外,他們終究沒能搞清楚那些消失的調查員發生了什麼事,雖然不是被吃就是變成怪物的可能性最大。


從湖畔醒來後過了約三個小時,被森林夜幕籠罩的尼德蘭總算從亢奮中冷靜下來,稍微想想異界遭遇曝光後的影響,安穩低調的驗屍官生活只怕毀於一旦,尼德蘭頭皮發麻,奧古斯都隱瞞行蹤立刻趕回新巴黎市收拾善後才是正確決定。


萬一一露面就被組織不由分說地分開禁閉調查,甚至遭到拷問,想要蒙混過去就沒那麼簡單了。


「瞞,當然要瞞,除非你想跟魔法師協會為敵或變成妖精王小白鼠。可是,我們兩個就算瞞住妖精王的部分,穿越到妖精樂園的事也得有個解釋,如果不能給出讓組織滿意的報告,曼島會派出審訊者來對付我們,那不是靠演技就能應付的傢伙。」奧古斯都一副尼德蘭終於開竅的嫌棄口氣。


「那要怎麼辦才好?」


「在組織裡找個強大盟友,連妖精王的事全部告訴他,徹底將對方變成我們這邊的人,請他為我們掩護這次的吞噬之屋調查任務,例如剛進屋就失去意識,醒來已經在荒郊野外之類,這個人的靈魂死後還可以帶回妖精樂園當個大臣。」


「你已經有人選了?」黑色紳士聯盟裡有誰會相信這種事還鼎力相助。


「當然是查士丁尼伯爵啦!」奧古斯都不假思索應道。


「那種大人物怎麼可能會聽你的話,背叛組織和我們勾結?」查士丁尼伯爵是真正握有政經實權的高階貴族,和奧古斯都為了營生殺人不同,無論基於理念或興趣才從事暗殺,身兼處刑者的伯爵目標都是些能動搖當今世界的存在。


「咱們處刑者之間感情可好著呢!總之我有七成把握。」


「萬一他拒絕還當場把我們抓起來怎辦?」尼德蘭光想就起雞皮疙瘩。


「只好對他滅口然後帶著邦妮逃跑了,可以找契克‧羅德幫我偷渡到現代的臺灣島,我對他有救命之恩,組織力量到不了第一深淵的噩夢島嶼,說不定我還有些外祖母的親戚在那邊,屆時你自求多福。」奧古斯都語調中帶著一絲不確定。


「……你這混蛋。」難怪他要先回家安排後路,女管家是奧古斯都的弱點。


尼德蘭沉吟,萬一真相曝光,歐洲是絕對待不下去了,但有秩序的人類都市愈來愈少,想移入並取得市民資格相當困難,在流浪躲藏中出生成長的尼德蘭實在不願再嘗試那種滋味。


保住公民權和收入才是要務,妖精王的身分對現實生活半點好處也沒有。


兩人懷著千絲萬縷的思緒離開山區,穿過漫長的黑夜,找到進城捷徑的產業道路,奧古斯都將馬匹綁在有許多流浪漢和不良分子聚會的樹林中,運氣好的話護林員的馬匹天亮前就會被人牽走。


奧古斯都與尼德蘭步行進入紅燈區,隨意攔了輛馬車回水菇街,這兒的車伕不會對乘客外表身分有任何興趣,水菇街居民則早就習慣有個陰陽怪氣的孤僻紳士從小定居,偶爾接待一些陌生人,何時有馬車出現在蘭德爾家門口都不奇怪。


女管家聽到響動出來應門時,只見她那位小主人和驗屍官搖搖晃晃站在一起。


※※※




「邦妮,今天幾月幾號?」奧古斯都看見管家的第一句話這麼說。


「主人,吞噬之屋那邊今天還持續封鎖,你們怎麼……」女管家像是想通什麼,將兩人迎進門內,壓抑住激動的喜悅回應:「從主人去工作當天算起,已經過了一週了。」


「尼德蘭今天住在這裡,妳去收拾客房,順便煮些食物,我要先洗個澡,這幾天髒得要命。」黑髮青年悶頭往浴室走。


尼德蘭呆呆站著,對氣氛瞬間回歸日常有些應對無措。


邦妮處變不驚,請驗屍官在客廳坐下,立即沖了一壺紅茶並著小餅乾端上招待客人,尼德蘭的溼衣早就乾了,身體沉重還有點發燒。


「等主人洗完,請你也直接洗個熱水澡去寒,法蘭德斯先生,你看起來快要生病。」女管家望著尼德蘭若有所思。


他們剛從異世界的驚濤駭浪中九死一生逃出來,面對邦妮關心的表情,尼德蘭只能傻傻地回道:「我沒有換洗衣物。」


奧古斯都家中如果有符合他尺寸的衣服,尼德蘭才覺得可怕。


「主人的備用睡袍應該可以勉強應付,請法蘭德斯先生暫時忍耐了。」邦妮打量著足足比她家小主人高出一個頭的驗屍官,很老實地坦承女管家的不足之處。


「沒關係,不是床單已經很好了。」他已經顧不上面子,只希望眼下別生重病,接著說不定他們又得逃命了。


明明應該是人人酣睡的深夜,邦妮管家身上卻穿著日常家居服,應對自如接待突然回歸的主人,臉色也很憔悴,顯然不分日夜等待著奧古斯都。


尼德蘭忽然懂了奧古斯都為何將邦妮看得如此重要,即使這對主僕的關係不是愛情,卻完全不妨礙奧古斯都為邦妮犧牲。


年輕的處刑者相當明白有個人守在家裡等自己回來的珍貴之處。尼德蘭有些嫉妒他。


「看來你們餓壞了,我去準備晚餐。」女管家說完進入廚房。


等尼德蘭洗完澡,彆扭地穿著奧古斯都的睡袍,黑髮青年已經換上厚棉睡衣,捧著盛有熱奶茶的陶杯縮在壁爐前的沙發上,望著熊熊烈火出神。


剛擦乾的蓬鬆黑髮讓青年顯得更稚氣,發現尼德蘭回到客廳還是動也不動,桌上放著煎牛排、水煮蘆筍和剛烤好的司康餅,終於安置好主客兩人的女管家則卸下圍裙幫自己沖了杯水果茶,應奧古斯都要求開始述說他們不在的一星期中發生了哪些事。


奧古斯都當初和現場指揮官約定三天之期,期限過後兩人仍未從吞噬之屋出來,任務判定失敗,當局繼續封鎖教堂街,其餘局勢變化邦妮則一概不知,畢竟她只是個普通管家。


「對了,今天下午查士丁尼大人回到新巴黎市,我在街上遇到伯爵的管家,邀請我這兩天到阿爾奇洛家族的別莊避避風頭,好像是主人工作的地方有些內部爭執。」邦妮說。


「既然如此,怎不乾脆接受伯爵大人的慷慨?妳根本沒去度假嘛!」奧古斯都並非在說反話,他一開始就想將邦妮從水菇街送走,以免她被捲入針對處刑者的鬥爭風波。


可惜調查任務來得太驟然,無法安排得面面俱到,奧古斯都只能相信邦妮會照顧好自己,加上他已囑咐伯爵幫忙留意,也就這樣子了。


「邦妮沒什麼想去的地方,主人不在時剛好可以徹底打掃家裡。」


奧古斯都長歎一聲,沒有追究邦妮的抗命舉動。


「多虧查士丁尼伯爵的熱心,看來現在總部的人已經在新巴黎市活動了,尼德蘭,我和你暫時不能出門,以免被人目擊離開吞噬之屋的事實。」奧古斯都聽說查士丁尼伯爵去了曼島搬救兵,如果還是過去的他一定大聲叫好,畢竟處刑者可以作壁上觀趁機休假,可惜多出妖精王身分後,奧古斯都不得不提心吊膽避開黑色紳士聯盟總部的注意。


「裝作不記得經過可能太牽強,我得再想想有沒有更好的說法,鳶尾花的關係說不定會被發現,總部不可能沒有我的族譜,這點也得預作準備。」


尼德蘭見他還不斷喃喃自語,忍不住打斷:「不差那點時間吧?我都快累死了。你不也和鳶尾花斷絕關係,故事怎麼編都可以。」


「是啊,他永遠不會出現在現實了,喋喋不休的傢伙。」奧古斯都舉起馬克杯。


驗屍官望了下邦妮,女管家面色如常,彷彿他們談論外星人也沒差。


「至少在這件事上,鳶尾花已經付出代價,你也犯不著再恨他了。」尼德蘭說。


「他可以只在海蛇那邊留個五百或一千年,我就解氣了,偏偏要說永遠,這下不幫他編幾個傳說,陷害一些魔法師去崇拜他,我反而不好意思。」奧古斯都就是在苦惱這個。


「也許鳶尾花想向其他人贖罪,還有證明自己的決心。」尼德蘭推測。


「還是搞不懂,活著的人和死掉的人在想什麼……」喃喃自語愈來愈小聲,尼德蘭與邦妮管家探頭一看,奧古斯都蜷縮著睡著了。


「主人累壞時就會這個樣子,他還是第一次在我面前睡著,」邦妮望向尼德蘭說:「你可能不相信,主人還相當擅長忍耐,如果連他都到了極限,兩位想必吃了不少苦。」


「我知道。」尼德蘭用餐巾擦了擦嘴。


「如果法蘭德斯先生恢復力氣的話,想請你幫忙將主人抱回樓上臥室,我有話想單獨問你。」邦妮管家湊近他說。


「正巧,我也覺得妳應該知道我們消失時經歷的事。」至少奧古斯都一度打算犧牲自己留在那個世界,尼德蘭認為邦妮管家有必要了解他的用心,之後善後過程也少不了她的協助。


女管家的態度很明顯,尼德蘭得先挪開奧古斯都,他們才能繼續對話。


「我一碰到他,他說不定會馬上跳起來扭我脖子。」尼德蘭其實認為扔條毯子讓他這樣睡就足夠了,但邦妮管家希望主人回房休息,他又是現場唯一有臂力的男人,貌似責無旁貸。


「主人累成這樣,一點動靜吵不醒他,但他如果不是躺在自己的床無法真正休息,我擔心他過了那股渴睡勁頭被我們的談話聲驚醒就不肯再睡了。」最了解處刑者習性的莫過於他的管家。


「這小子還認床?」


邦妮管家點頭。


尼德蘭只好試著撈起沉睡的奧古斯都。


「我可否用扛的?他好像和我一樣重。」外表看不出來,體態也像東方人纖細得很,沒剩多少體脂肪,全是肌肉了嗎?


「主人是標準體重,法蘭德斯先生倒是太瘦了,你需要多補充營養。」邦妮管家期盼地看著他。「姿勢不舒服可能會令他驚醒,用扛的會頂到胃,主人不喜歡被人碰到腹部要害。」


「他是貓嗎?」規矩還真多。尼德蘭不禁瞠目。


結果奧古斯都的本性還真的是貓科動物,會吃人的那種。


千辛萬苦將處刑者安然搬進被窩,尼德蘭剛吃飽就出了一身汗,暗自覺得邦妮對他愈來愈不客氣,這點不知怎地讓他有些高興。


接著秉燭長談直到天亮,尼德蘭才回到客房休息。


※※※


午後,奧古斯都坐在壁爐前閱讀一週來錯過的各家報紙。


經過徹底放鬆的一覺,此刻他神清氣爽,雖不能說完全恢復,狀態已比昨夜好上許多,虛幻傷口的疼痛也大為減輕,食物與睡眠看來走對了方法。


「邦妮,我覺得冷。」奧古斯都叫住女管家。


「我去地下室拿柴火上來。」邦妮管家匆匆來回一趟,充滿歉意地告訴奧古斯都儲備柴火用完了。「我怎麼搞的?居然忘了清點木柴。」


其實邦妮不太記得奧古斯都離家那幾天她到底做過哪些家事,又沒做什麼,只是竭力表現得冷靜自持,奧古斯都則露出理解的表情。


邦妮感到有些難過。季節正轉為溫暖,奧古斯都會希望壁爐繼續點火,卻是他身體仍然虛弱之故。


「沒關係,也不是真的很冷,就是說說而已。這些灰還有點熱度。」


「我去訂一車木柴,餘燼熄滅之前就能送來了。廚房燃料剛好用完,還得幫法蘭德斯先生買換洗衣物。」邦妮管家說。


木柴在新巴黎市是最便宜普遍的燃料,政府原本就積極清除城市周邊異常生長的森林,產生大量木料鼓勵人民消耗,奧古斯都家中更設有燒熱水兼暖屋的柴爐與乾餾式的烹飪火爐。


邦妮通常負責訂購,將木柴搬入地下室疊好並依需求劈成細木條仍是奧古斯都的工作,她暗忖這次木頭暫時只能堆在後院了。


「等等,我有話要和妳說。」


「什麼事?主人。」


「如果我必須放棄在新巴黎市的工作和這間房子,一無所有到遙遠的東方重新開始,妳是否願意跟我走?」沙發上的黑髮青年抬起臉看著她。


「當然了,法蘭德斯先生看起來不擅長照顧人,你們沒有我可能活不久。」女管家看著他,五官漾滿溫柔,卻不客氣地說出事實。


「請不要提起尼德蘭那個晦氣的傢伙。」


奧古斯都沉默了一會,復又開口:「柳樹絲墓園的約定,為了我放棄可以嗎?」


邦妮和阿爾奇洛家族的公爵生前因種種現實阻礙無法結合,約好死後同葬一穴,奧古斯都和她常常到墓園各自憑悼逝者。


「生者更重要,他能理解的。」邦妮微笑。


「死亡就是燃盡了。」所以奧古斯都才會是現實主義者。


女管家搖搖頭,指向堆滿厚灰的壁爐道:「只要火種還沉睡著,隨時能加入新的木柴,生起溫暖的火焰。」


「或許妳說的有點道理。」奧古斯都縮回沙發中咕噥。


「對法蘭德斯先生和藹一些吧!我的主人。上天難得又恩賜一個願意包容您的人。」女管家傾身勸導道。


就說過恩賜不是自己形容自己的話。奧古斯都抓抓瀏海辯解:「我對尼德蘭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出門一趟,馬上回來。」女管家彎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報紙如是保證。


「我不方便露面,妳要小心,避開任何沒有客人的店面或道路死角,注意別被跟蹤,另外,柴火的事不急,幫我邀查士丁尼伯爵來家裡作客,愈快愈好。」


「好的。」




※※※


邦妮離開後,奧古斯都繼續消化新聞,老樓梯被踩得嘎吱作響,穿著睡袍仍露出小腿的男人拾階而下,黑髮青年像是看見不堪入目的東西,立刻別開眼,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另一方面,尼德蘭也對處刑者只差穿上外套就能出發去教堂的端莊打扮很有意見。


「你一早就穿得這麼正式是故意嘲諷我嗎?」


殊不知奧古斯都也對驗屍官豆芽菜似猛抽的身高相當不順眼。


熟悉的火藥味再度瀰漫。


「下午兩點,不早了。還有你自我意識未免太多,尼德蘭,我只是不想穿著睡衣和不知何時會出現的敵人打架而已,再說,我已經請邦妮去邀請預定的盟友,伯爵肯定喜歡我服儀端正。」


尼德蘭啞口無言,說到底還不是在奧古斯都家連自己的衣服都沒得穿,害他毫無安全感。


「我的衣服呢?」尼德蘭睡夢中有幾次快要醒來,聽見淅瀝的雨聲,他不抱希望地問。


「晾在地下室還沒乾,食物在廚房,自己去找。」奧古斯都有氣無力揮手。


尼德蘭訕訕走進廚房。邦妮管家體貼地用加蓋瓷盤保留一份早餐,他端著食物回到客廳。


「確定要和查士丁尼伯爵坦白一切,也做好撕破臉就逃跑的心理準備是嗎?」他叉起一塊炒蛋問。


「沒錯。」


「沒有準備逃得掉嗎?」尼德蘭先問最壞的發展。


「選擇逃跑的話,唯一的機會就是在總部的人還沒發現前有多遠逃多遠。我還是有些緊急管道,畢竟我也怕被上頭翻臉不認人清算。」


「你真的能對查士丁尼伯爵下手嗎?處刑者不是殺手,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尼德蘭並不相信他在山上時說要滅口的話。


「只要他威脅我的生存。」奧古斯都含糊地說。


「我還是祈禱查士丁尼伯爵會站在我們這邊,我可不想與組織為敵,但我也清楚組織怎麼對付『目標』。」尼德蘭望著手掌。「好不容易才從異界逃出來,怎麼瞞過自己人卻是最困難的一點。」


黑色紳士聯盟的宗旨之一是對抗非人者,奧古斯都和尼德蘭執行任務的結果卻是踩到這條界線,一切人權可能瞬間化為泡影。


「放心,只要封死所有邏輯漏洞,讓總部的人沒有理由強行介入,處刑者的隱私權和人身自由也受到組織條款保護,全世界處刑者可不止新巴黎市的五個人,組織也得想清楚喪失信用的後果。」


讓奧古斯都這類對人類社會具威脅性的特異存在願意和平守法,聽命行事,首先就得保證他們不會受到私人意志控制,也不能隨便限制處刑者或動用組織力量圍剿。


「處刑者挑選的助手以及生活同居人在任務爭議中自動沿用我的豁免權,由我本人親自調查或保護,這是我答應幫組織辦事的前提。我當初接下組織的聘書,最終議定的雙方條款有枕頭那麼厚,某種意義上,我還幫他們完善了處刑者制度咧!感謝我的監護人,這就是教育的力量。」奧古斯都放下報紙抱胸得意地說。


「你會不會太誇張了?」


「組織內部權力洗牌被當成祭品的事時有所聞,處刑者自己也不想被拉攏或脅迫,雖然這項條款當初是避免助手陷害抹黑我才設的,你不覺得這條命捏在我手裡,別人就會認真幫忙了嗎?」


「等等,意思是助手有罪沒罪由你說了算?」


「嚴格說來,你沒有接受調查審判的資格哦。如果我被冤枉了,你當然逃不掉,假設我清白無辜,還是可以讓你……」奧古斯都用手在脖子上劃了一下。


「這是什麼惡劣的條款!」


「別緊張,我已經告訴你有豁免權這玩意,表示組織不能隨便搔擾處刑者,除非我攻擊任務以外的目標,或者我明顯變成非人類。我才說勝算很高,只是條款歸條款,引起別人疑心一樣後患無窮。」


「那樣告訴查士丁尼伯爵妖精王的事不就牴觸第二點了?」


「你看我有長出翅膀嗎?尼德蘭。我想體檢不會有差別,鬼火說我們是作為『人類』這種怪物的代表,這件事到死為止都不會改變。」


「唔,這倒也是。」


「既然如此我幹嘛放棄自己的工作居住權?」奧古斯都振振有詞。


「你就這麼喜歡當處刑者嗎?」尼德蘭看著他的目光有些詭譎。


「還好,只是好不容易習慣了,加上不是能隨便辭職的工作。倘若有機會活著退休,總不能一輩子打打殺殺,我也得有中年轉職的準備,幸好律師的執業年齡很長。」他拿起手杖端詳。


「說了半天你還是不肯放棄惡魔職業!」


「你別仗著有組織掩護就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吃上官司,對律師有偏見你會倒大楣的。」


尼德蘭開始頭痛,決定應付查士丁尼伯爵的事就讓奧古斯都去煩惱,不問還不知道處刑者有這麼多混帳特權。


「在異界發生的事,趁你睡覺時我全部告訴邦妮了。不必道謝,有意見就給我閉嘴。」


奧古斯都歪著頭看他。


「說不說對我和邦妮都一樣,她不是容易大驚小怪的女人。」


「你還真是走了好運才擁有這位管家。」尼德蘭冷哼。


末了尼德蘭也跟著看報研究新聞,除了吞噬之屋的事封鎖了兩個街區鬧得沸沸湯湯,一星期間連續謀殺和失蹤案件也增加了,黑色紳士聯盟運作停擺的負面效應正在上揚。


時鐘發出滴答聲,奧古斯都先一步看完累積的報紙,蹲在壁爐前發呆。


尼德蘭聽見喀喀輕響,放下報紙,發現奧古斯都正對著灰燼彈手指。


「你在幹什麼?」


「我想知道妖精王在現實有無特殊力量。」


「回到現實以後沒發現哪兒有差別。」尼德蘭遺憾地說。


「我也是,只是打發時間。」奧古斯都將手放在灰堆上,感覺不到熱意,餘燼徹底熄滅了。


想像火焰燃燒的畫面,房子裡卻愈來愈冷了。


「雨變大了,不知邦妮那邊是否順利。」尼德蘭側耳傾聽轟隆雨聲。


法國人在奧古斯都身畔蹲下,不懂處刑者在意壁爐灰渣的原因。


「你彈手指是想生火嗎?像這樣?」尼德蘭模仿他的動作。


面前蓬地冒出一大叢藍金色火焰。


奧古斯都緩緩轉頭,殺意像屋外的大雨沖刷著尼德蘭,法國人剎那間明白,這個被怪物教出的優等生不容許有人超過他。


「我可不知道怎麼回事!」


「笨蛋,快滅掉!」


「怎、怎麼滅?」尼德蘭慌張的結果是火焰竄得更高,甚至舔出壁爐邊緣。


這時大門外有人正用鑰匙開鎖。


「她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奧古斯都掐著意外喚出火焰的元凶脖子用力搖晃,火焰還是歡欣地跳舞。


情急之下,奧古斯都順手端起剩餘的半杯紅茶朝藍火一潑,低聲命令:「熄滅!」


奇異火焰消失無蹤,大門同時打開,有人進門,奧古斯都將尼德蘭推到另一張沙發椅上,隨手撈了張報紙塞進他手裡:「剛剛的事都當沒發生過,給我閉緊你的嘴。」


尼德蘭渾渾噩噩點頭,奧古斯都剛坐回主人椅,邦妮管家帶著查士丁尼伯爵通過玄關,兩人則裝出結束等待的模樣起身迎接。


※※※


「伯爵大人,感謝你願意光臨寒舍。」奧古斯都率先伸出手,以免被另一個處刑者察覺異狀。


兩隻手交握時,中年白髮學者帶著深思的表情微笑,也和穿著小號睡袍的驗屍官握手問候。奧古斯都暗暗希望查士丁尼伯爵將尼德蘭的心虛反應當成衣衫不整的尷尬,驗屍官的演技簡直是悲劇。


「主人,我用公共電話聯絡『巨書園』的管家時,管家將電話轉接給伯爵的手機,他剛好在市區,立刻就同意與我過來了。」邦妮管家解釋她比預期要快返回的原因。


「原來如此。」奧古斯都額角冒出冷汗,若查士丁尼伯爵有意攻擊,方才那個握手就夠他們死上一回了,反之,為了證明己方沒有惡意,該握的手還是要握。


「咦?房子怎麼變溫暖了?」邦妮下意識對出門前沒有的暖意感到疑惑。


「外面下雨,妳受涼了才覺得屋裡熱,邦妮,我還是很冷。」奧古斯都抿了抿血色淡薄的嘴唇,垂下眼瞼,邁步時重心明顯偏向一邊,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


「你體溫相當低,受傷了嗎?」伯爵看起來接受奧古斯都的說法,轉而關注這名青年的健康情形。


「邀請伯爵過來,正是想私下親自對你解釋吞噬之屋內部的真相。邦妮,雨天的話,紅茶裡最好加入薑汁。」


「抱歉,主人,邦妮只來得及買了法蘭德斯先生的換洗衣物,還沒訂柴火,現在家裡無法煮開水。」邦妮也沒想到這麼順利就聯絡上伯爵。


「地下室木箱裡有登山爐和瓦斯罐,泡個茶沒問題。」奧古斯都說完,尼德蘭迫不及待去換衣服,女管家則去地下室找爐具。


「奧古斯都,煤氣化不是壞事呀!」查士丁尼伯爵不急著問話,毫無架子地脫下手套和外套,與年齡可以當他兒子的處刑者閒話家常。


「我不想讓陌生人進到房子裡施工,再說木質能源設備耐用,從小到大也習慣了。」奧古斯都接過伯爵的外套掛在衣架上,互動就像一對忘年之交。


「本該困在吞噬之屋的處刑者出現在自宅中,同樣出現的還有作為助手的法蘭德斯驗屍官,可說是意料外的發展。組織已經確定吞噬之屋周遭沒有任何地道,土地下也受到封印力場保護,到底你們怎麼逃出來,看來是有趣的謎題。」伯爵說著拿出聽診器要奧古斯都脫下上衣,黑髮青年溫順地配合。


查士丁尼伯爵專精毒藥,自然熟稔人體生理,在奧古斯都開口前,他的身體也能提供一些難以偽裝的情報。


「貌似你遭遇過某種巨大危險,雖然沒有明顯外傷,但脈搏、呼吸、血壓、體溫和肌力等生命跡象明顯衰弱許多,待會我能替尼德蘭檢查嗎?」查士丁尼伯爵深諳處刑者的規矩,此刻邦妮和尼德蘭都在奧古斯都的權限保護下,他得先徵求奧古斯都的許可才能接觸他們。


「當然,你早點提出的話我還能讓他脫光呢!」


尼德蘭換上簡單的襯衫長褲回到客廳時,正好聽見奧古斯都這句話,臉色立刻黑了一半。


三人在客廳坐定,廚房傳出邦妮管家擺弄廚具的聲響,奧古斯都往邦妮所在方向望去一眼,有如表示此刻他會留在這裡都是為了邦妮。


「我和尼德蘭準備把進入吞噬之屋後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你,談話會有點漫長,在那之前,請問組織目前情況如何?」奧古斯都單刀直入確認。


查士丁尼伯爵隨意提了幾個重點。


「其他處刑者將部長抓起來凍結內部指揮系統?真可惜我錯過好戲。」


「羅伯特嚴重破壞黑色紳士聯盟的信條,以權謀私加上連續判斷錯誤造成組織人力物力重大損失,總部會給予懲罰。分部目前群龍無首,你直接向我報告任務內容是正確判斷。」伯爵如此表示。


「當前我們處境相當困難,連出面解釋都辦不到。邀請伯爵是基於私心,希望伯爵聽完來龍去脈後,願意幫忙我們免於組織的猜疑迫害。」奧古斯都先說出結論。


「果然任務過程出了問題,放心地說吧!我獨自前來,正是呼應你們的信任。」查士丁尼伯爵再度保證。


旁觀兩名處刑者對話,尼德蘭好像看見兩支玻璃試管,一支裝滿水銀,另一支則裝滿硝化甘油。


於是奧古斯都款款說出不可思議的經歷,有時也讓尼德蘭從他的觀點描述,查士丁尼伯爵則專心傾聽,正如奧古斯都預測的,白髮伯爵從頭到尾神情冷靜,興致盎然。


「那麼,妖精王的能力不會影響現實了?」


「至少目前市中心不太可能長出大樹,否則我和尼德蘭也不用尋求你的幫助了。」奧古斯都鎮定地說謊。


「如果你們對組織的忠誠不變,我可以答應幫你們維持固有身分,只是,奧古斯都和尼德蘭,你們本來可以更上一層樓。」查士丁尼伯爵仔細審查兩人的細微反應,「用言語和超自然存在溝通交涉,失去重要的部分,得到不可思議的力量,除了魔法師,還會是什麼?」


「當上處刑者已經很夠了,我不想再變成更特殊的大人物,我和邦妮過得很好,身分再超過就沒辦法兼顧她,也不是我要的生活。」


雖然只有一瞬,查士丁尼伯爵眼中掠過羨慕與贊同。


「我對你們的故事很感興趣,同樣身為處刑者,我明白這個位置的敏感,既然組織有錯在先對你下達不恰當的命令,沒必要因為一點任務後遺症破壞生活的安穩。」


「你相信我們的經歷?」


「日後有許多時間慢慢驗證,你和尼德蘭只是說出直觀的遭遇,卻不明白這些事在魔法世界裡意味著何種價值,例如精神變形和契約,你們需要更多知識,真正認識自己,這部分則和黑色紳士聯盟無關,屬於私人情誼。」伯爵身為魔法學者的那一面並不想讓組織染指結識兩個妖精王的機會。


「如果你願意親自教導我們是再好不過了,低調的,生活化地,我認為這會更加有趣。」奧古斯都為結盟成功鬆了口氣。


「詳細報告內容來我的莊園處理,要能夠對總部交代,如你所願。邦妮小姐可以一起過去,我會讓馬薩拉放假,只要她願意暫時充任代理管家。」查士丁尼伯爵愉快的眼神像拿到一本期望已久的古書,或收到兩隻稀罕健康的活標本。


「主人同意的話。」女管家輕聲說。


奧古斯都頷首表示沒問題。


「另外,奧古斯都,海盜的走私管道太不安全,你要帶邦妮小姐冒險前請記得通知我,畢竟她是兄長看重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再說我的私掠船衛生和武力首屈一指。」伯爵用一種他早知奧古斯都會如何逃跑的耐心表情告誡年輕人。


「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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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30 0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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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水菇街老房子的談話告一段落後,邦妮管家收拾簡單行李隨伯爵回去,當天就傳出查士丁尼伯爵的重要管家因舊疾發作不得不暫時回鄉下休養的消息,奧古斯都與尼德蘭則在入夜後搭上伯爵派來接應的馬車。


阿爾奇洛家族莊園在市郊北面高地上,歷史有一百多年,比新巴黎市還早,在歐洲貴族圈中「巨書園」被稱為隱士的城堡。


途中尼德蘭仍不停幻想伯爵只是虛以委蛇安撫他們,待馬車一駛到埋伏地點就會被一群組織成員包圍。


「查士丁尼伯爵不是那麼無聊的男人,他要對付我們不需要埋伏,組織那些笨蛋也問不出他想知道的事,再說和平聊天時祕密就不值錢了。」奧古斯都打消他的被害妄想。


馬車駛入一條整齊蜿蜒的泥土坡徑,兩旁則是幽深茂密的各種林木與藤蔓,容易孳生怪物、人們莫不想除之而後快,稱為「綠境」的異種森林,但這片林子長在伯爵的私有地裡,從未越界侵襲任何地產,政府也無從置喙。


一句話,生人勿近。


「你就這樣讓邦妮和伯爵一起回去好嗎?」尼德蘭以為奧古斯都至少會讓邦妮留在視線範圍內。


「做給有心人士看的表面工夫,被獨自留在水菇街的處刑者管家,暫時無事可做,應前雇主邀請去打工就順理成章了,邦妮是巨書園上任管家,而她父親則是上上任,邦妮從出生起就和伯爵認識了。」奧古斯都說出讓尼德蘭大吃一驚的事實。


「既然這樣,你幹嘛表現得好像你不在後沒人可以照顧邦妮,要讓我接這個缺,不是有伯爵在嗎?」


「因為某些原因,邦妮若繼續和阿爾奇洛家族的人接觸會感到痛苦,你這豬腦笨蛋閉嘴就是。」


尼德蘭哼了聲,基於對女管家的尊重不再探問邦妮的私事。原來奧古斯都和查士丁尼伯爵中間還有這層關係,難怪兩名處刑者之間的信任程度和其他組織成員截然不同。


「伯爵的莊園為何叫巨書園?」即將到貨真價實的貴族家當食客,尼德蘭又感到緊張了。


「因為伯爵也是魔法師後裔,雖然他沒有法術天賦,但當他聽到我和鳶尾花的關係後一定會保護我,『魔法師彼此幫助,免於遭愚昧凡人傷害』,是那個圈子從古到今的鐵則。」奧古斯都說。「他家收藏了許多魔法書,宏偉大書則是魔法書籍的普遍代稱。」


「嗯?」


「當然,魔法書包含抄本都是手工製作,尺寸往往比一般書本大,不過全世界最大的魔法書據說是曼島總部的《人類之書》,長三公尺,寬兩百六十五公分,我去受訓時看過,棒透了。」


「你以前不是說對魔法沒興趣嗎?」尼德蘭瞪他。


在馬車裡也不方便聊妖精樂園的細節,驗屍官只好任他順勢偏移話題。


「那套書不用魔法知識也能看懂,因為是收藏人體切片和相關故事的書。」


「什麼樣的人體切片?」他問。


「被魔法力量入侵或怪物寄生過的珍稀人體,和你我的業務有關,有的任務屍體不是會被送到皇家醫療學會嗎?各國學會則將值得收藏的樣本寄到曼島,加入《人類之書》。」奧古斯都勾起一邊嘴角,像在說掌權者的瘋狂和他們主張清除的犯罪者別無二致。


「哇,哦。」這次多了個狀聲詞,尼德蘭試著想像,總部果然像寶庫一樣。


「其實差一點你就貼在那套叢書的其中一本上……」


處刑者天外飛來一筆的補充讓法國人愣住了。


「什麼意思?」奧古斯都目光中多出從來沒有的成分,讓尼德蘭更加坐立不安,彷彿尼德蘭在他面前也變成了一本書,那是耐心嗎?


「伯爵家裡有一樣東西,我想讓你看看。」


後來他們花了九十個小時,幾乎日夜不休寫著報告,灌下的咖啡足以盛滿一個浴缸,互相修正未來可能出現的任何邏輯漏洞,經過查士丁尼伯爵的專業編輯,在奧古斯都重寫第三十七遍,尼德蘭重寫第五十遍,完美的吞噬之屋調查報告終於出爐。


處刑者與助手在地下室被神祕力量帶到了深淵內的異界──吞噬之屋人口失蹤真相是裡頭有個不完全的時空裂縫。


在異界他們遇到了兩百年前的死者和失蹤調查員遺骸(會動的也算),在逃命過程中被一名叫鳶尾花的魔法師亡靈拯救,原來他是建造舊傳送門的守門者,碰巧還是奧古斯都的祖先──鳶尾花一開始就在深淵異界裡,奧古斯都雖然是魔法師後裔,卻不具魔力。


「先不管鳶尾花說曼島那些魔法師認識他,光是調查蘭德爾家的婚姻紀錄就會發現我們家族的新娘都有女巫血統或相關背景,反正難以撇清,乾脆主動承認。」奧古斯都想讓組織採信的重點是,他和查士丁尼伯爵一樣只是祖上出過魔法師,當然也沒有侍靈這回事。


「歷代祖先想復興魔法但配種失敗這個理由非常有力,蘭德爾家系泯然眾人,從來沒被列入魔法系譜中。」查士丁尼伯爵讚美道。


基於血緣這項偶然的恩惠,奧古斯都和助手被守門者送回現實世界,卻在離新巴黎市非常遙遠的地方醒來,千辛萬苦聯絡上查士丁尼伯爵在外國的部下,於是接受伯爵保護。


目前無論以物理方式或魔法都無法進入深淵內部,奧古斯都和尼德蘭誤打誤撞發現了修復傳送門的可能性,後續工作就交給專業的魔法師了


「好了,記熟這樣的說法,曼島那邊應該就會將注意力放在吞噬之屋上,頂多是例行體檢,若是魔法師前來問話,我會事先讓你們服下防止被讀心的魔藥,好讓你們的心靈畫面看起來像創傷症候群,厚重朦朧。」查士丁尼伯爵拍著厚厚的報告說。


「你連這種神奇藥物都有?」


「那是阿爾奇洛家族的常備藥物,畢竟我也不喜歡被敵人雇用的術士探測洗腦。」伯爵啜飲著醇酒,同樣一臉疲勞。


「前輩真是太可靠了!」


肉體和靈魂都死到不能再死的尼德蘭,覺得繁雜枯燥的屍檢報告就像點餐單那麼單純可愛。


得到專心休息等待再起之日的許可後,尼德蘭鑽進棉被中睡得天昏地暗,一心串供製造報告,竟忘了追究奧古斯都要讓他目睹的特別之物內容。


窗帘被人拉開,陽光刺眼得有如躺在烈日下,枕頭旁坐了一個人,覺得不太對勁的尼德蘭總算張開雙眼,一面鏡子被放到窗台上折射日光,角度正衝著他的臉。


「奧古斯都!又是你!」他從床上彈起,立刻被一疊厚紙拍回枕頭上。


「感謝我吧!花了一天才從伯爵的資料庫裡找出來,伯爵那個人喜歡蒐集知識卻很少整理,要不是我最近讀過還有印象,你這輩子大概看不到這篇報告了。」


「這就是你要給我看的東西?」尼德蘭坐起來打開第一頁,這一看卻移不開目光。


「《第九型殭屍化菌蟲最新案例報告書》,說得簡單點就是喪屍的故事,光看標題就很適合解悶,之前在伯爵家讀書偶然發現的,這篇開放給組織成員研習的機密報告裡提到唯一的倖存者,名字雖然被塗黑了,但讓我想到某個人。」奧古斯都淡漠的目光觀察著尼德蘭,帶著些許探究意味。


十七年前保加利亞南部山區的一場區域性喪屍瘟疫,經解剖遺體後發現病源體是一種介於真菌與原蟲間的微生物,和許多被相信來自深淵的怪物物種一樣,「九號屍蟲」也造成相當怪異的病徵與傳染方式。


九號屍蟲以孢子形式存在,遇到鮮血才會甦醒,,進入人體後優先攻擊腦部,將腦組織吃光後佔據顱內腔,感染對象一般在此階段死去。


屍蟲沿血管長出菌絲,代替神經操控死者肌肉,由於屍體條件不利其他細菌繁殖,故不再腐敗,成蟲喜好寄居在動物身上的封閉空間,換言之是頭骨內部,一定數量的成蟲聚集後可形成簡單的機械命令操控屍體移動,回到巢穴或外出覓食。


成蟲需活在半水域的潮溼環境中,透過細胞膜吸收養分,由於屍體無法消化肉塊,食人動作主要是為了取得血液作為水分和營養來源。九號屍蟲雖可寄生在其他生物體內,卻優先選擇感染人類,畢竟人類頭蓋骨容量大,群居行動力低落與無毛皮覆蓋的柔軟身體,其大血管靠近體表易於撕咬攝食。


「我沒把你的故事告訴伯爵,只是好奇問過他造成喪屍和食屍鬼的原因,他說這種針對人類的屍蟲可能是某種暴走的詛咒殘留,不然無法解釋那有限的傳染能力。」


九號屍蟲一度感染某個人致死後,亡者再度起身卻只感染有血緣的對象,應該只是低等生物的屍蟲竟能做出篩選行為。


「理論上陌生人被這種屍蟲感染的喪屍咬傷是可能存活的,可惜紀錄裡的村子長期內部通婚,基本上沒有外人,學者也無法找活人實驗到底要間隔幾代才不會被感染,從受害紀錄推測,起碼六代以下都不安全。」


「可是我們一家是外來者,怎麼會……」


尼德蘭再度低頭鎖定報告上的一行字。


因山坡滑塌出現的一具古代石棺被判定為該次活屍瘟疫的感染源,已被調查軍隊焚燒殆盡,至於躲在感染者腦袋裡的蟲團只要受到重擊或頭骨巢穴被破壞就會發狂互相攻擊,音波炮和火焰噴射器可以有效清除感染者。


造成他一家悲劇的原凶就這樣開始與結束了。


「九號屍蟲寄生在動物上很難存活太久,屍蟲死後,屍體就會繼續腐爛,但有些屍體還殘留孢子,最先受害的是越過森林靠近石棺破裂處的獵人,包括你的父親伊文。你的父母應該是遠親沒錯,二十三世紀家世清白女子是重要資產,既然是外交官的妻子,彼此祖上不太可能沒關係。」奧古斯都說。


「奧古斯都,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是法蘭德斯家的兒子!」尼德蘭抓住他的肩膀大吼。


「如果你是伊文‧法蘭德斯和克莉絲汀的親生子,你現在早就在實驗室被徹底研究,剩下的部分削成透光紙片夾進《人類之書》裡了。還不懂嗎?尼德蘭。你對九號屍蟲免疫只是單純生理條件不符合感染要素,並不是什麼奇蹟!」


九號屍蟲早年即被證實對人類威脅相對較低的超自然物種,人類早已發展出一套對應方式,尼德蘭自稱外交官伊文之子,幸好還算個容易查證的名字,有關當局在新巴黎市找到這個倖存者的母方親戚,DNA一驗之下毫無血緣關係,正是九號屍蟲不會侵犯的對象,於是排除尼德蘭本人具備特殊免疫生理的可能。


不知收養事實的少年,誤打誤撞撿回一命,回歸平凡生活。


避免節外生枝,有關當局並無告知尼德蘭活屍瘟疫細節,獎勵他市民身分時也以尼德蘭相信的外交官之子登記為他的背景,反正亡國外交官沒有任何影響。


「證明我是不知哪來的野種很好玩嗎?」尼德蘭將那本報告書摔到地上。


在皇冠海岸的幻象裡,他吃掉了尼德蘭的一部分,不知怎地,奧古斯都知道尼德蘭一直很在意為何那時他沒和父母一起染上活屍瘟疫死去。


在奧古斯都看來非常傻氣的念頭,夢裡那個抓著獵槍的瘦削少年卻不斷在黑夜中踩著腥臭屍血絕望徘徊,讓他心煩。


「沒有血緣關係卻養大你,這不就是了不起的親情嗎?」奧古斯都真是瘋了才會和尼德蘭說他的想法。


不知為何有點生氣,反正善後處理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他決定放任自已的小小任性,提起驗屍官摔到床下。


「睡醒了嗎?親愛的朋友,海蛇真是說對了,你一直都是膽小鬼,將屍體當成會咬人的父母切切割割。那又怎樣?令尊令堂已經愛著這個不長進的臭兒子,你只要不死掉,就是保護他們養育愛護的那個後代了。」


尼德蘭跌坐在地滿臉空白。


「再說有血緣也不見得是好事,瞧我損失了多少成本才擺脫鳶尾花。」奧古斯都轉身準備離開房間。


他對處刑者的背影遲疑地問:「你是在替我打氣嗎?」


奧古斯都的行為根本就是來結仇!


「當然不是!」處刑者凜然否認,「人類需要面對事實才能正向思考。你好幾次在我面前嚷嚷要自殺的娘娘腔行為讓我很不舒服,這真的有病,記得按時吃藥。」


「你才是反社會人格,奧古斯都!」


「哪有?我可是守法敬業又愛家的好男人。」奧古斯都雙手插在口袋裡挑釁地回頭一笑。「報告看完記得幫我送回資料庫,隨便找地方塞著就可以了。」


尼德蘭想起妖精樂園裡戴著鮮花王冠在廢墟中坦然沉睡的青年,冷酷又純潔,怪異而蠻橫的妖精王,仔細想想,奧古斯都意外適合這個身分。


晚了點下樓的尼德蘭發現盤子裡煎得芳香酥脆的培根肉被某人報復性吃完了,只剩下剁得亂七八糟的生菜,剛剛才對處刑者冒出的少許感動立刻煙消霧散。


在那之後,組織內部進行一番清洗,羅伯特主任派系被連根拔起,暗中犯罪者下獄懲處,沒有不良紀錄者則流放到無關緊要的單位,查士丁尼伯爵暫代主任之位,直到新主任被總部指派上任。


一聽說伯爵是促成新巴黎市組織分部成立的基石幹部,奧古斯都和尼德蘭覺得發生什麼事都不奇怪了,他們只是不小心攏絡了幕後實際掌權者而已。


市長緊急通過都更法案強行徵用吞噬之屋半徑一公里範圍的土地,曼島的魔法師決定在吞噬之屋外部建築高塔,就近設立研究機構,解析神祕力場與屋內的時空縫隙,最終目的是修復完整的傳送門。


聽說每年還是會有幾個人一去不回,吞噬之屋的傳說也進化成了吞噬之塔。


尼德蘭驗屍官的業績蒸蒸日上,平常抵死不願承認怪力亂神,妖精王的神祕力量曾經在幾次危機中救了他一命,奧古斯都則照舊幹著處刑者的勾當,只是待在巨書園研究魔法的時間變多了。


大概是鳶尾花成功教育海蛇以各種代價換取離開的門票,後續有些妖精也曾來到現實,鬧出了一些風波,大抵還在兩個妖精王能應付的範疇內。


「奧古斯都,後來你還有在柳樹絲墓園看見蘇菲亞嗎?」尼德蘭問。


尼德蘭拒絕目睹鬼魂,所以就看不到了。每次工作都得看見本人的幽靈杵在旁邊對心理健康有害,再者,認為鬼魂不會說謊的人,一定沒見過被奧古斯都揍得死了又死的幽靈。


「沒,她只在墓地停留了很短暫的時間。」黑髮青年偶爾也會拎著紅茶與蛋糕到驗屍官的地下室。


「那就好。」尼德蘭又問,「你的退休計劃搞得如何了?」


「查士丁尼伯爵說,如果哪天他想退休搬家,我和邦妮可以跟他一起走,想想伯爵的年紀,這一天也不遠了。」奧古斯都認為順其自然即可。


「奧古斯都,你曾對鳶尾花說過的事……當上律師娶個順眼的老婆之類,既然家族血咒已經不在,你可以追求這個夢想了。」雖然難以想像處刑者建立家庭的畫面,但奧古斯都若找到適合的對象,他也不是真的想詛咒對方終身不幸。


「不找女人那些話我只是故意說來讓鳶尾花內疚,我在想這個魔法師說不定能為當下的困境製造缺口,畢竟他是我們之中對神祇惡魔最有概念的一個。」奧古斯都抬頭看著天花板說。


「……等等,那段話不是認真的嗎?」尼德蘭完全相信了。


「如果不用工作直接退休再好不過,新巴黎市房地產價格正在上揚,說不定我賣掉房子就有錢了。當然,第二專長也很重要,有機會我會去上學考張執照,養老金愈多愈好,尼德蘭。」奧古斯都搖著手指。


處刑者最近將頭髮剪短,兩側推高,容貌不再像過去那麼陰柔,諷刺的笑容也減少了,看上去的確有著堂堂青年紳士風範,尼德蘭不禁猜測他是否下定決心爭取邦妮的芳心。


「第一,我對姊弟亂倫沒興趣。第二,假設我有,還有一個很恐怖的潛在情敵,我就不說是誰了。尼德蘭,你還是早日娶個老婆,在死前快把教堂婚禮這個福利消耗掉吧!」奧古斯都照舊三言兩語氣得對方跳腳。


「不然你最近改變形象又是為了什麼?」有過幾次令人毛骨悚然的桃花運後,自認仍是法國遺民的尼德蘭繞回老路覺得不會動的女人較讓人安心。


「天氣熱我剪個頭髮都不行嗎?」奧古斯都白了他一眼。


一陣沉默。


尼德蘭決定不理會這個煩人的生物,逕自低頭專心寫報告,處刑者則就著地下室冷氣悠哉地閱讀自己帶來的書籍。


遙遠的未來之後,某座隱密的妖精國度中,兩個妖精王依舊保持著現在的相處方式,大致上沒有太多變化。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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