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顯示左側選單

[BL] 樹風 [普](南島奇幻,全文完/20231127更新外傳四下)

[複製連結]
21#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3-9-11 11:22:07
只看該作者

外傳:薄雪之春 一


薄雪之春

當東南邊的海上吹來溫暖的風,族人在田裡為小米播種時,部落裡的春日風神祭也正熱鬧地展開。拿漾和弟弟以西安合力立起他為祭典刻了整個冬季的木雕板畫,終於能稍喘口氣。

此時正好迎來一陣溫和的春風,讓勞作的兩人都輕輕鬆了一口氣,尤其是拿漾,帶著隱隱花草氣味的風總是讓他的心像樹上盛開的花一樣地搖動。

「哥哥的雕刻太棒了,風神很喜歡,都來為我們吹風。」以西安的目光在木板上來回逡巡,既欣喜也自豪,他的哥哥拿漾是部落裡最好的雕刻家,他從不妒忌,而是引以為傲。

兄弟兩人都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水,在祭典會場來回穿梭忙碌的人們便因為看見木雕紛紛停下腳步來稱讚幾句。這是很強壯的烏心石木,拿漾的手藝真是沒話說。風神一定會很喜歡,祂會保佑我們的小米順利成長。

以西安笑得比他哥哥還開心,好像雕刻是他完成似的。拿漾拿起竹筒做的杯子喝水,僅用點頭彎腰回應族人們的稱讚,話都讓給弟弟幫他說。

拿漾一向少話,和鵝卵石一樣沉默,這一點族人們早就習慣,何況最棒的雕刻師傅在部落裡的地位崇高,幾乎僅次於巫師之家,人人都樂於與他相處並立,並不在乎他的寡言,沉默彷彿是他技藝高明的附屬品,那能使他專注,成就他的作品,在部落的祭祀與儀典中,向神靈獻上最好藝品。

但對拿漾來說,沉默是因為他把話都刻進木頭裡。祭祀用的器具與獻品,家屋上的裝飾,部落重要集會所與祭壇外的立柱,老人家置物的櫃子與果盤,吃喝的餐具,勇士的刀鞘,出嫁女人與小女孩的頭飾。每一刀每一鑿,他都與木頭對話,期望每一個完成的作品都有靈魂,讓它們為即將長久駐守的地方帶來作用的同時,也同時予人愉悅與榮光。

雕刻的畫面中間有栩栩如生的水鹿與山豬,邊旁點綴著春日開放的各種花朵與草木,上頭的杜鵑花與欒樹嫩芽生動可愛,觀者幾乎能透過棕色的木頭看見它們本該有的色彩,若有風吹來,便會隨風起舞。

圍觀的族人欣賞著木雕,一邊和以西安閒聊,拿漾默不作聲地從懷裡取出一個小臂長的布包,掀開來供到了木板雕刻旁的桌子上。

菱格與破浪針織布裡盛裝的,是一支木髮簪,放在數人寬的木板與眾多供品之間,顯得細小而不起眼,然而若仔細一看,打磨得光輝圓潤的木棍上,開放著蘭加部落一整個春天。

精緻燒成的各色琉璃被細緻地打碎磨平,在木頭頂端綴成朵朵片片的花與葉,與木頭上細細雕出的莖葉與藤枝互相輝映,生動至極。

被木色與彩色的植物襯托在最中央的,卻是幾抹毛茸茸的純白;打得極碎的白色琉璃被匠人耐心地黏附在苞片與莖上,顯出中心的黃色小花。這是開在極為嚴寒難行的山上才看得見的神聖之花。

族人們圍繞著不過手掌長的小木簪,無不驚訝拿漾的手藝,其中有人忍不住搖頭嘆息:「拿漾的手藝這麼好,應該早點成家,生個孩子把技術傳承下去……唉,如果不是鳩谷她——」

一旁立刻便有人打斷那人的感嘆,同時緊張地去望拿漾的臉色,「喂!不要說這個!」

話題立刻停了下來,但四周圍繞的人們臉上都帶上不自在的表情,原先他們避而不談的事被不經意揭開,一時不知該從何接話,只能面面相覷,或偷偷觀察拿漾和以西安。

拿漾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中反而微微笑了起來,舉起手上的

使用禮物 檢舉

22#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3-9-11 11:24:04
只看該作者


薄雪之春

當東南邊的海上吹來溫暖的風,族人在田裡為小米播種時,部落裡的春日風神祭也正熱鬧地展開。拿漾和弟弟以西安合力立起他為祭典刻了整個冬季的木雕板畫,終於能稍喘口氣。

此時正好迎來一陣溫和的春風,讓勞作的兩人都輕輕鬆了一口氣,尤其是拿漾,帶著隱隱花草氣味的風總是讓他的心像樹上盛開的花一樣地搖動。

「哥哥的雕刻太棒了,風神很喜歡,都來為我們吹風。」以西安的目光在木板上來回逡巡,既欣喜也自豪,他的哥哥拿漾是部落裡最好的雕刻家,他從不妒忌,而是引以為傲。

兄弟兩人都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水,在祭典會場來回穿梭忙碌的人們便因為看見木雕紛紛停下腳步來稱讚幾句。這是很強壯的烏心石木,拿漾的手藝真是沒話說。風神一定會很喜歡,祂會保佑我們的小米順利成長。

以西安笑得比他哥哥還開心,好像雕刻是他完成似的。拿漾拿起竹筒做的杯子喝水,僅用點頭彎腰回應族人們的稱讚,話都讓給弟弟幫他說。

拿漾一向少話,和鵝卵石一樣沉默,這一點族人們早就習慣,何況最棒的雕刻師傅在部落裡的地位崇高,幾乎僅次於巫師之家,人人都樂於與他相處並立,並不在乎他的寡言,沉默彷彿是他技藝高明的附屬品,那能使他專注,成就他的作品,在部落的祭祀與儀典中,向神靈獻上最好藝品。

但對拿漾來說,沉默是因為他把話都刻進木頭裡。祭祀用的器具與獻品,家屋上的裝飾,部落重要集會所與祭壇外的立柱,老人家置物的櫃子與果盤,吃喝的餐具,勇士的刀鞘,出嫁女人與小女孩的頭飾。每一刀每一鑿,他都與木頭對話,期望每一個完成的作品都有靈魂,讓它們為即將長久駐守的地方帶來作用的同時,也同時予人愉悅與榮光。

雕刻的畫面中間有栩栩如生的水鹿與山豬,邊旁點綴著春日開放的各種花朵與草木,上頭的杜鵑花與欒樹嫩芽生動可愛,觀者幾乎能透過棕色的木頭看見它們本該有的色彩,若有風吹來,便會隨風起舞。

圍觀的族人欣賞著木雕,一邊和以西安閒聊,拿漾默不作聲地從懷裡取出一個小臂長的布包,掀開來供到了木板雕刻旁的桌子上。

菱格與破浪針織布裡盛裝的,是一支木髮簪,放在數人寬的木板與眾多供品之間,顯得細小而不起眼,然而若仔細一看,打磨得光輝圓潤的木棍上,開放著蘭加部落一整個春天。

精緻燒成的各色琉璃被細緻地打碎磨平,在木頭頂端綴成朵朵片片的花與葉,與木頭上細細雕出的莖葉與藤枝互相輝映,生動至極。

被木色與彩色的植物襯托在最中央的,卻是幾抹毛茸茸的純白;打得極碎的白色琉璃被匠人耐心地黏附在苞片與莖上,顯出中心的黃色小花。這是開在極為嚴寒難行的山上才看得見的神聖之花。

族人們圍繞著不過手掌長的小木簪,無不驚訝拿漾的手藝,其中有人忍不住搖頭嘆息:「拿漾的手藝這麼好,應該早點成家,生個孩子把技術傳承下去……唉,如果不是鳩谷她——」

一旁立刻便有人打斷那人的感嘆,同時緊張地去望拿漾的臉色,「喂!不要說這個!」

話題立刻停了下來,但四周圍繞的人們臉上都帶上不自在的表情,原先他們避而不談的事被不經意揭開,一時不知該從何接話,只能面面相覷,或偷偷觀察拿漾和以西安。

拿漾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中反而微微笑了起來,舉起手上的竹杯向大家致意,「鳩谷就像我和以西安的妹妹一樣,她有好的歸宿,我們要為她開心。」

「是啊!她現在懷孕了,會和小米一樣收成!」以西安接著說,想了想又反駁:「不對,我年紀比鳩谷小,她是我姐姐不是妹妹!」

眾人因為以西安的話都笑了起來,和以西安相熟的瑪劭取笑他:「你老是一副還沒長大的樣子,到幾歲都是全部落的弟弟。」

「對啊對啊,幸好還有哥哥在!」

「你們兄弟兩人互相扶持也很好,你們的父親如果還在,一定會非常自豪他的手藝沒有失傳,完全由你們兩人繼承。」

這應當是作為蘭加人,作為一個雕刻師最高級的讚賞,卻讓在上一個尷尬的話題也沒什麼反應的拿漾變了臉色,他平靜而堅毅的臉上非常細微地裂出一道縫。

那是別人無法察覺,只有以西安才分辨得出的深而無底的縫,裂縫的開頭距今將近二十年,一路延伸到山的最深處。

「對,沒錯,我哥哥的手藝是無人能敵的。」以西安接過話頭,不著痕跡地拍了拍拿漾的背,「我在旁邊看,都覺得山豬要跑出來撞我,葉子可以採來吃!」

祭典將近,湊近來的族人和以西安話完家常便各自回到崗位去做準備,拿漾將杯子遞回給弟弟,對他說:「我剛剛應該和族人們說清楚,木板不是我一個人雕的,是你和我一起完成的。」

以西安聞言,露出不好意思又像是受不了的表情,「廢話就不用多說了,你老是這麼古板,真無聊。」

「你進步很多,我很欣慰。」

「好了好了,不要說了!我知道啦!」以西安翻了一個白眼,決定在自己臉紅之前快點趕走哥哥,「武浪說巫師在找你,快去吧!」

拿漾也正好準備去找巫師談話,他在以西安的肩膀拍了拍,交代他將剩下的工作完成,便朝距離祭壇不遠處的羅諾加家走去。

以西安站在原地看著拿漾的背影漸漸變小,周圍明明充滿族人準備祭儀的熱鬧聲響,哥哥的身形看起來卻那麼孤獨,他心裡有點不安,尤其在剛剛族人提到父親後,哥哥看起來比山上那棵紅檜邊的石頭還要堅硬。

對於父親,以西安幾乎沒有記憶,只從旁人與老人家的話語裡知道一些父母的往事,但那些對於沒有和他們相處過的以西安來說,和陌生人的事跡沒兩樣。母親在生下他後身體就變得虛弱,在她最愛的杜虹花開了四次的時序後就離開了,而父親則是在那之後的下一個春天。

整個蘭加部落成為他們的家人,巫師一家則是他們生活上的老師,他們跟著大家勞作、種植、補獵,沒有餓過肚子,至少對以西安來說,他的成長還算順利,並沒有悲慘的感覺,反而過得還頗愉快,尤其在同齡的年輕人來向他訴苦家裡的老人家有多囉唆的時候,他都還會慶幸自己沒這個困擾。

拿漾則一直都是那樣沉著安靜的樣子。也許在以西安更小一點,記憶初萌的那時候,拿漾也像個普通小孩一樣活潑吧,但從某個時期起,他就不再說笑,帶著弟弟在部落裡生活,沉默如石,堅毅如山。

也許,那些悲慘的部份都被拿漾拿去了吧。

長大一點的以西安問過哥哥,他是不是他的負擔,拿漾沒說話,只是把手上的雕刻刀反了個方向,用刀柄在他頭上重重敲了一下,頭上的腫包兩天才消下去。

以西安摸了摸頭上當時被敲的位置,轉身回到準備祭典的陣列中,不再去想以前的事。以前的事是幽靈,未來的事通往鯨島,巫師總是這麼說。他希望哥哥擺脫過去的幽靈,用雕刻點綴前往鯨島的路。



羅諾加家極好認,不只因為巫師家是與部落首領同等崇高的存在,也因為巫師家屋四周密密種植的矮樹叢,那些都是能避邪通靈的植物,拿漾離羅諾家還有好幾個弓箭射程遠時,就看見兩個年輕的羅諾加正站在屋前的矮樹叢前,忙著將幾株開著淡黃色小花的植物裍成束狀。

更年長一些卻矮一點的是巫師阿怒的長子布頓,他看見拿漾走來,便舉手和他招呼,隨後探進木屋中說了幾句話,很快就轉身將拿漾迎進屋裡。

阿怒穿戴端正坐在床榻上,他剛剛才完成一個小儀式,已經年邁的他不得不進屋休息片刻,然而與他衰老的身體不同,他的眼睛和豹一樣亮而銳利,在拿漾走進來時準確而迅速地望了過來,在看清來人的一瞬又很快放鬆,慈靄地朝拿漾招手。

「哈塔蘇那給加!好孩子,好孩子,巴瓦尼家的拿漾,來,來!」

拿漾輕輕笑起來,俯下身單膝跪在巫師腳邊,抬頭呼喚:「爺爺。」

他稱呼阿怒爺爺,而不是大家尊稱的巫師,因為比起整個部落時序的主掌者,阿怒更像他成長路上指點提攜的親人,除了他們彼此,沒有其他人瞭解這份關係的特殊。

「辛苦你了,花了很多力氣完成今年春天的獻品吧?」

「不辛苦,以西安幫我不少忙,他成長很多,都是因為您的教導。」

阿怒嘆著氣擺擺手,「我哪有做什麼?是你們兄弟兩個人齊心扶持彼此,把你祖父和父親的手藝傳承了下來。」

聞言,拿漾嘴邊難得的笑意減淡許多,低頭看著自己握在腿上的拳頭沒接話,阿怒知道他沉默的原因,因而也沒有追問,而是將充滿皺紋的手掌放上他的肩頭。

「孩子,不能否認,你的雕刻的血液和手藝來自巴瓦尼家族。」看見拿漾點頭,阿怒繼續說道:「但我知道,你雕刻的靈魂來自偉大的風之神靈。」

拿漾的拳頭握得更緊,他抬頭看阿怒,聲音因為終於波動的情緒而不穩:「我今年依然沒看見祂。祂來了嗎?」

阿怒直直地望進拿漾的眼睛,他在裡頭看見巴瓦尼家的靈魂,看見他祖先神靈的照看和憂心,看見父母早逝所投下的陰影,也看見一縷和緩的春風在他的眼底吹拂。

二十多年過去了,阿怒還清楚記得拿漾出生的那一天,也是春日風神祭即將展開的時節,他從美麗的達娃手中接過襁褓中的小小嬰兒,皮膚都還沒完全張開的孩子卻睜著一雙有神的眼睛回望他。阿怒送給他拿漾這個名字,意思是看見一切的眼睛,這也是巴瓦尼家族裡常用的名字,高明的雕刻者需要善於觀察萬物。

只是阿怒萬萬沒想到,這個名字最後竟然成了真,讓拿漾看見一切,包括所有該看的,以及不該看的。

「到剛才我也都還沒看見,風神本來就不一定會每年都停留,我的祖父一輩子就只看見過一次夏日風神,我祖父的祖父甚至從來沒看見過任何一個風神。」

拿漾點頭,他知道阿怒說的是事實,畢竟風神須看顧的土地如此遼闊,這座山絕不是最特殊的那一個。然而他經歷過那個人那麼多年耐心的教導與陪伴,他已經知道春風可以帶來的溫暖與希望,就無法放棄任何能再見面的可能。

阿怒看見拿漾順從且失望的模樣,輕輕嘆了一口氣,放在拿漾肩上的手施力,慢慢站了起來,「來,我休息得差不多了,祭儀該繼續了,你扶我過去,也許等一下惠吾大人就來了。」

聽見那位神靈的名字,拿漾的心裡重重撞了一下。他收斂神智,扶著阿怒起身走出屋子,和等在門邊的布頓一人一邊攙著阿怒往祭祀中心走去。

祭典的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勇士與婦女們身著正裝排列在祭壇邊,拿漾和以西安的雕刻作品們則擺放在祭品的行列中。拿漾看見以西安站在木雕旁邊,遠遠看見他們走近時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而在人群的中央前方,擺放著三張出自拿漾之手的精美木椅,上頭坐著部落裡兩個病重的老人,與一個抱著嬰兒的婦女,拿漾知道,那是今年期望接受春日風神生命之力的老弱病人。

遙遠的海面此時吹來寒中帶暖的風,四周樹上奼紫嫣紅的花葉立時隨著搖擺起來,花瓣綠野紛飛,像一片溫暖而多彩的雪,有族人在這片美景中歡呼了起來,迎接巫師阿怒走向人群中央。

春風吹起,春天便來了。

--
參考但不等於任何原住民族文化,所有地名、人名、風俗祭儀都是架空自設,只有部份動植物取自真實臺灣原生植物,參考資料將列於結尾文末。
--
IG (非寫文用) : kapi_chhun

使用禮物 檢舉

23#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3-9-11 11:25:44
只看該作者

薄雪之春



春日來臨,是生的季節。高山上的積雪融化,溪河重新活過來,沉眠的動物甦醒繁殖,樹木抽出新芽準備新的輪替,生機與希望在帶著寒意的溫暖中到來,因此部落裡的老人家總是說,春天帶來生命和養分,是一切重頭來的好機會。

在蘭加部落的傳統觀念中,春日風神能讓山裡的動物生小孩,讓樹木變得強壯、開花結果實,具有讓萬物重生復甦的力量,因此每年春日風神祭時,都會讓部落裡連巫師也束手無策的重病患者坐在祭壇正前方,祈求風神為病人帶來生機。

拿漾對這個祭祀行為懂得很早,因為他六歲時就比其他同齡小孩都還要近距離觀察過——那一年春日風神祭,他的母親達娃坐在父親巴利瓦用毛柿樹幹親手刻的椅子上,虛弱得幾乎要從椅子上摔下來,父親必須站在一旁扶著她才行。

母親的臉色蒼白,襯得滿山滿谷紛飛的花葉與蝴蝶多麼繽紛多彩,可惜父親一直看著母親,母親則閉著眼睛,他們都沒有欣賞到那幅美麗的景色。

春風讓那年的小米播種格外順利,但名字也叫小米的母親卻只恢復了幾個月的精神,狀況就越來越不好。獵季即將結束,拿漾滿七歲的那一年,母親離開他們前往海洋彼端的鯨島,加入祖靈的行列。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冬天快要結束,春天還在路上的日子,父親的眉頭皺褶深刻,像山裡最深最深的山谷一樣,而他額頭上不停流下的汗是擔憂的泉水,流在他僵硬如岩石的臉龐上,幾乎要將他雕成一個石像。

拿漾站在祖母身邊,左手牽著還非常年幼,懵懂卻乖巧不吵鬧的弟弟。他晶亮的眼睛在家屋的門口與站在那前面的父親之間不斷來回,每當聽見屋子裡的母親發出痛苦的呻吟時,他握著拿漾的手就會緊張地縮一下。

等了許久,乏睏的以西安無意中發現從土地裡爬出來的蟲,他拉著拿漾的手要他看;拿漾低頭,還沒看清爬出來的是什麼蟲,便聽見父親的哭聲,他抬頭看祖母,她皺皺的臉上都是眼淚。

巫師的草藥與儀式,春日風神的加持,都沒能將枯萎的達娃留住,巫師阿怒說,連春日風神都留不住的人代表離開的時間到了,不能強求,也不能責怪神明,否則死者會無法安心前往鯨島,變成無家可歸的遊魂。

然而拿漾的父親卻做不到放下,他怨懟命運將他美麗的妻子帶走,質問巫師的醫療,對春風風神惠吾大人失去信仰,終日鬱鬱寡歡,看到人不是不說話就是大聲怒罵,原本健壯的身體也變得虛弱。

巴利瓦太悲傷了,所以沒有人怪罪他的壞脾氣,巫師原諒他,祭典上的風神也沒有懲罰他,祖母諒解他,代替他照顧拿漾兄弟,所有族人都盡己所能想幫助巴利瓦度過喪妻的難關。

但巴利瓦自己卻沒有撐過來,達娃剛離開一年,巴利瓦就跟著她的腳步而去,留下八歲的拿漾,和四歲的以西安。

巫師阿怒在葬禮過後來到拿漾家,允諾祖母會代替巴利瓦與達娃好好教育兩個小男孩,整個部落也會一起養活他們,不會讓他們受到任何委屈的待遇。

拿漾在阿怒離去時跟了上去,阿怒聽見腳步聲後轉身,望著拿漾閃爍著憤怒與不解的眼神,那幾乎和失去妻子的巴利瓦如出一轍,讓他忍不住走上前在拿漾面前蹲跪而下,扶著男孩細瘦的肩膀流淚。

「孩子,對不起,我沒有將你的母親救回來,現在連你父親也走了。你的祖父是我的好朋友,你父親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我也很難過。」

「你們說過,惠吾大人可以帶母親回來,後來又說,她要去鯨島的時間比別人早,惠吾大人也救不活他。」拿漾直視巫師,烏黑的眼珠滿是控訴,「那父親呢?他的時間也比別人早嗎?那我和以西安怎麼辦?」

阿怒的眼淚縱橫而下,拿漾的質問很不客氣,對神祇更是大不敬,但對著一個在一年內接連失去父母的年幼孩子,解釋再多的祖訓都顯得蒼白。

「拿漾,我會當你和你弟弟的祖父,父親,老師,你和以西安以後也是我們家的孩子……」

拿漾掙脫開巫師的懷抱,回頭看了一眼看起來黯淡無光的家屋,然後便往家的反方向奔跑出去,一頭栽進山徑裡。

阿怒沒有攔住拿漾,半大不小的孩子需要消化情緒,他會用時間來讓拿漾知道他缺失的家庭,會由整個部落一起補給他;至於現在,他想先給他一點空間。

但他沒想到的是,拿漾不只是到附近熟悉的林場或海邊冷靜散心,他跨過了由巫師與長老們設定的界限,往山的更深處,往神的領域而去。

他要去找春日風神,去找惠吾大人,把他的父母從鯨靈的背上帶回來。




越過部落設下的界限,再往上走,就完全沒有可行的路徑了。

即使是最熟悉山的獵人都不會在沒有工具的情況下貿然進山,更何況是平常不能進入的深林。和平常的獵徑不同,深山上因為幾乎沒有人類的足跡,各種樹木花草繁茂地佔據每一個空間,如果沒有彎刀開路,幾乎寸步難行。

拿漾在木枝、草葉與地上的泥石蟲子之間艱難前行,有時前方橫著一片細密的樹枝,以為能夠輕易拜託,用雙手去撥開卻不期然被莖幹上的倒刺刮得冒血;剛閃過了難纏的植物,腳下又被突起的樹根或石頭絆倒,加上無法留意到的蚊蟲叮咬,還沒往上走多少路,拿漾就已經傷痕累累。

但他小小的身軀並沒有被龐大的山林阻擋,他分辨不了方位,也許繞了很多路,但他唯一的目標就是往上走,往上,再往上,傳說在山的最深,風交會發出如鯨的呼嘯之處,就是風神降臨的地方。

山的深處並不安靜,微風吹動枝葉的細碎聲響,鳥叫,蟲鳴,蛙嘓,以及從無法分辨的方向隱隱傳來不知名野獸的低吼,都讓拿漾原本毫無畏懼的心慢慢泛起不安。

手腳與臉上不知何時受的傷開始傳來難耐的痛楚,天空陰沉沉的,空氣變得溼而厚重,呼吸困難,拿漾發覺自己的喘氣聲漸漸蓋過耳邊的一切聲音,而當他聽著自己像風吹在山洞裡咻咻的喉音時,一個不注意,他踩在一棵樹邊溼爛的泥土,和上頭嫩綠的矮小植物,前傾的身體立時失去重心,他整個人撲倒在地上,下意識率先著地的膝蓋狠狠壓在一顆稜角鋒利的石頭上,傳來劇烈的痛楚。

禍不單行,從入山時就陰雲密布的天空此時終於負荷不了濃密的水氣,下起雨來。只用了拿漾忍痛掙扎著爬起身的工夫,雨勢就變得滂沱,四周一下子就只剩下大雨打在所有事物上的聲音,勢頭猛烈的雨珠打在拿漾小小的身體上,甚至能感覺疼痛。

拿漾知道自己陷入糟糕的處境,在完全沒有路徑的深山碰上大雨,身上又受傷,雨水會模糊視線,用去更多餘的注意力和力氣,最後脫力失溫,大人們常說,很多對自己太有信心的獵人都是這樣遇險的。

也許應該趁自己還有力氣,趕緊下山,但這個念頭一出現就立刻被拿漾自己否決,他撐著一顆樹站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痛得發抖的雙腳支撐自己往上爬。

他感覺自己走過了一百顆樹,手腳並用地爬過一百個幾乎無法站立的陡坡,一百隻蟲子齧咬他的皮膚,尖銳的草在他身上割下一百道血痕,但山頂總在更高的遠方,春日風神仍不見蹤影,而他已經累了,溼熱飽和的空氣在剝奪他的呼吸、汗水與體力。

拿漾終於停下腳步,他在沒完沒了的雨水中舉目四望,感覺四周甚至沒有方位之分,每個方向都是無盡而灰暗的綠,正當他想咬牙再次往上時,一陣風捲進空屋的呼呼聲傳來耳裡。

他疑惑地四處張望,從上山以來他就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他以為是自己聽錯,或有自己漏看的獵寮,然而當他越過一棵杉樹往右邊看時,映入眼簾的是一棵巨大的樹。

那是一棵非常高聳,至少五、六個人張開手圍繞才能環抱的檜木,樹底靠近根部有一個很大的樹洞,風吹過那處傳來咻咻的呼嘯聲,像有人在呼喚。

拿漾擠出最後的力氣走過去,隔著樹木一段距離丟了一塊石頭過去,避免有先來到的動物在裡面躲雨或飼育幼獸。他等了片刻,不見有動物的蹤跡,便走近檜木,扶著洞口探了探,彎身坐了進去。

洞的底部因為潑進雨水而積起一灘水,拿漾從洞外撿拾兩塊石頭墊在屁股下方,抱住膝蓋縮起身體想保存一點體溫,然而溼透的身體在陰冷的樹洞裡被風一吹,反倒感覺加倍的寒冷。

拿漾打了一個寒顫,低頭看自己傷痕累累又髒兮兮的腳,以及膝蓋上冒出的血,隨著雨水在他腿上流出好幾條小河,洞裡的小蟲爬上他的腳,越過河流,再消失在看不見的腿側。他在這副悽慘的景象中想起臥病蒼白的母親,晴雨不定的父親,愁容滿面的祖母,最後想起牽著他的手的以西安。

後知後覺的害怕襲上心頭,他擅自闖進禁入之地,會不會觸怒什麼神靈而被處罰?他還回得去嗎?其實他也不確定跑到這裡來究竟能找到什麼,他不知道自己在找的是不存在的未來,還是已成往事的過去。

母親死前對父親和他說,我會在鯨島看著你們,以西安交給你們了。而父親死去時則什麼也沒說,母親的託付最後重重地落在拿漾肩上。

以西安怎麼辦。

他又怎麼辦。

拿漾將臉埋在手臂和膝蓋之間,面對未來的無措讓他慌張得喘不過氣,眼眶熱熱的,鼻子酸澀。他用力將湧到眼珠的淚水逼回去,突然發現自己現在不感覺寒冷了,取而代之的是從體內散發的熱,讓他的皮膚和鼻息都像要著火似的。

拿漾覺得自己像在鍋子裡被煮沸的蝦,在樹洞裡蜷起來,渾身滾燙。渾渾噩噩中他半昏半醒,在意識即將消失之前,他聽見洞外傳來奇異的聲響。

啪嚓,是腳步踏在地上的枝葉傳出的聲音。

啪嚓,啪嚓,雨聲停了,外頭一片靜謐,腳步聲在無聲中更加明顯,漸漸靠近拿漾所在的樹洞外。

腳步聲停了,近在咫尺。空氣中飄散著淺淡的香味,青草與小花,像拿漾更小的時候牽著母親的手坐在田邊聞見的氣味,隱約之間,一股涼中含暖的風吹拂而來,減輕他身上火燙的溫度。

拿漾撐著軟綿綿的身體,將頭抬起來向外望去,逆著光他看見的,是一個像在發光的人影,那人潔白的祭服上粉與綠相間,如百花齊放。

左手和風春雨,右手葉萌花開。春日風神在拿漾面前,溫柔地對他微笑。


--
FB@sparklemug
IG@kapi_chhun
--
無情工商:
與友人合作的點心+咖啡中秋禮盒
https://reurl.cc/WGpoAZ
自己的咖啡耳掛禮盒與其他賣場
https://reurl.cc/GE8grG
詳情可點FB或IG查詢

使用禮物 檢舉

24#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3-9-20 20:25:21
只看該作者
薄雪之春



拿漾吃力地睜大熱燙的雙眼抬頭看洞外的人——或者說,神。

他原先對春日風神該是什麼模樣完全沒有概念,對於神祇的描述古來都是傳承自祖輩的神話,關於部族的來處、生活遵循的規範、自然萬物的個性與特徵,都是老人家說故事口耳相傳,而春日風神的形象在其中異常百變。

緊接在寒冬之後,攜帶生命之源,大地回暖,使萬物從沉睡復甦,孕育新芽幼獸,祂應該是最美、最光明、最有希望的神靈;但祂又會在人們為新生喝彩之時,冷不妨籠罩黑暗的冷雨,在暖中藏著一絲不容忽視的寒意。

慈靄如母親,也無情如嚴師。所以對祂的外貌也有許多說法:腳踏之處盡生繁花的柔美女神、海裡愛玩耍開玩笑的幼鯨、性格多變的嚴厲男性……

哪一個都不是如今拿漾眼前的這一個,但他知道,面前站著的就是他山上來的目的。

那人垂頭看拿漾,目光在他流著蜿蜒紅河的膝蓋上看了一眼,「大家都在找你。」

風神的聲音柔和,像極一縷輕風,卻刺得拿漾想起此行的目的,他仰著頭,對面前的人喊:「把我的母親和父親帶回來!」

神祇沒有被拿漾無禮的大吼激怒,反倒露出一個困擾的微笑,祂彎低而下,半個身體幾乎探進洞口,和拿漾的距離一下子拉近,拿漾甚至能聞到淺淡的花草香,和雨水的味道。

那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雖然一年過去,他幾乎要記不得母親的模樣,他突然著急起來,身體前傾想跪地起身,然而受傷的膝蓋一碰到樹洞底立刻就吃痛地彈起,讓他整個人歪倒一邊,狠狠撞上洞裡的樹壁。

「快一點……要快一點……」在以西安開始悲傷之前,在他忘記母親和父親的臉之前。

風神微乎其微地嘆了口氣,那個嘆息便變成輕輕的風吹在拿漾耳邊,他聽見風神說:「出來吧,你要在裡面待到什麼時候?」

還沒等拿漾回神,身體就被一股力量牽引而上,低頭一看,他才發現竟然是風神伸手將他抱了起來,即使祂看起來根本沒有費任何的力氣,他像是被風托了起來,帶出樹洞,輕柔地落在樹根的矮草叢上。

拿漾想再次站起來,但一隻手撐著樹幹,他才發現不只因為受傷,更因為高燒滾燙而雙腳無力,他不得不軟倒在地上,靠著樹幹喘氣,一雙眼睛血紅地盯著面前的風神,惟恐祂下一刻就消失蹤影。

「大部分的人看到我的時候都很高興,很少有人像你這樣。」

風神說著,在拿漾面前蹲下,有光線穿過高高的樹冠斑駁灑下,讓拿漾看清祂的模樣。潔白的服飾,浮現漸層自然的粉綠,淺淡的黃與紅點綴在袖口與短裙邊緣,隨著祂動作移動,就像不時有花朵舞動。

祂的面容沉靜祥和,顧盼溫柔,眼神卻極為清明,甚至帶著一絲冷,拿漾在祂的目光下想起面前此人是一個偉大的神祇,突然生出方才沒有的懼怕。

風神卻只是笑笑,不知從何處生出幾片葉子,不由分說就快速塞進拿漾嘴裡,拿漾驚嚇地愣了一下,還沒抵抗,便聽見風神說:「嚼,吞下去。」

拿漾傻傻地望著風神,沒立刻動作,對方並沒有催促,而是又取出另一種植物,這次祂將草葉放進自己口中,快速咬動,隨後將嚼爛的葉子吐在自己手上,反手就蓋在拿漾膝蓋的傷口上。

痛楚和冰涼同時襲捲而來,拿漾從鼻間發出一聲悶哼,縮著腳往後挪了半步,但很快那片冰涼就蓋過傷口上的劇痛,只剩下悶悶的刺痛。幾秒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拿漾嘴裡還含著那幾片葉子,就那麼縮著身體瞪大眼睛,來回看著腳上的爛葉和面前的風神。

風神只是用手指在他臉側的空中點了點,再次提醒他:「吞下去。」

拿漾沒有多想,嚼了嚼含在口中的葉片,清涼中帶著強烈的草土味,很像小時候受寒發燒時巫師會採來治病的草藥。

「你該下山了,你的族人很擔心你。」

聞言,拿漾再次警惕起來,他趁著把嚼碎的藥吞下之際思考,最後試探著問道:「去年我母親是坐在祭壇前的人之一。」

風神耐心地聽拿漾說話,不嫌棄地維持蹲跪的姿勢面對他,聽見他的問話後點點頭,「達娃。」

母親的名字讓少年紅了眼眶,再開口時終於帶上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無措,「您……看見她了嗎?」

「她前往鯨島的路上,我送了她一程。」

「那我父親呢?」

風神沉默片刻,語氣放得更加柔軟:「他還在路上。」

拿漾激動起來,顧不上身上的痛苦執意翻了一個身,近乎臣服地趴伏在地上,「拜託您,把他帶回來,我弟弟還那麼小,我們已經沒有母親了……」

他語無倫次地央求著,用以西安當藉口,其實心裡真正的不平卻不全然是因為年幼的弟弟,不如說比起懵懂無知的以西安,已經懂事的拿漾要承載更多的悲傷和惶恐。

為什麼?身邊和他一樣大的孩子都還能纏著父母撒嬌,為什麼他就被拋下了?

春日風神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拿漾又被一股力量翻了回來,他的四肢沾上了雨後泥濘的土葉,受傷的那隻腳小腿有乾涸的血水和帶著泥土的雨露,看起來斑駁悽慘。

放下拿漾的力道輕柔,幾乎讓他以為自己的祈求被接受了,然而眼前面容沉靜的風神卻對他說,「沒辦法。」

拿漾跳了起來,站著的他比半蹲的風神高了小半顆頭,他瞪著熱燙的眼睛,毫無顧忌地吼了出來:「你不是春日風神嗎?不是能帶來生命嗎?不是有那麼多生病的人都被你送回來了嗎?為什麼我的父親和母親不行?為什麼?!」

他的怒吼尖銳,在山林裡環繞回響,風回答他的只有最後那三字,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有兩種人,是我留不住的。一種是時間已到,鯨靈來迎接的人,他們已經和神靈與祖靈約定好時間,是解脫,是快樂的團圓。」

春日風神沒有起身,而是微仰著頭直視拿漾帶著霧氣的眼睛,眼神平靜不帶情緒,近乎殘酷地續道:「另一種,是自己不想留下來的人。」

拿漾從一年前就沒有落過的眼淚流了下來,淚水劃過他燒燙的臉龐,此時竟然感覺有一絲冰涼。他縮著肩膀努力忍耐,最終還是張開嘴巴哭了起來。

春風之神眼裡覆蓋的薄雪終究融化在少年的哭聲之中,萬物生長消亡,於祂不過吐息眨眼之間,此刻不知為何卻讓祂感覺巨於以往的悲傷。

宣泄的哭泣中,有草木與花,水氣和雨的味道籠罩而來,春日風神迎身而上,抱住拿漾小小的,顫抖的,傷痕累累的身體。

拿漾也抬起細瘦的手臂環抱,像抱著一棵柔軟的樹,四周都是他的聲音,而他此刻完全無法思考哭泣以外的事。

因為快樂的團圓,及不願留下來的決心,他和以西安成為被遺留的人。




春日風神沒有離開,而是送拿漾回去,不過祂並沒有用神靈的力量縮短路程,而是一路陪著拿漾,依循少年小小的腳步慢慢走回去。

拿漾在路程過不了多久,就發現這不只是一個神祇單純好心的護送,風神領著他走過的路,每一步都有道理。

這裡是獸徑須避開,那樣的樹洞或山洞可能有新春育幼的兇猛母獸;這些石頭上苔蘚生長的方位象徵通往水源的方向,可以辨識方位也能保證生機;那顆矮樹上結下的果實可以充飢,另一棵相似的則有毒勿食;這種樹葉可以止血消腫,那種樹葉可以退燒解毒,就是剛才敷在你腳上的……

有時候拿漾聽得入迷,想分辨清楚這棵樹那棵樹的區別,仰著頭沒注意腳下,差點被石頭或樹根絆倒,風神就伸手抓著他背心後領把他提起來,叮囑他小心。

天氣晴朗,下山的路程順利,拿漾才發現其實自己並沒有走很遠,很快他們就越過禁區的結界,回到有路徑的山區。拿漾不禁有點氣餒,他以為自己爬上了很高的山才見到風神的。

「你在慌張之中繞了很多路,把自己困在一樣的地方。」風神溫和地說著,語氣卻有些嚴肅,「設立禁區是有原因的,那裡除了是神靈休息的居所,也是萬物休養生息的地方,比起你們生活的區域更原始,也更危險,所以才不能隨意闖入,知道嗎?」

拿漾仰頭看風神,輕輕點了點頭。

少年認真應答的老成表情似乎讓風神心軟,祂牽起他的手,漫步而下,「你的名字,是看見一切的眼睛,這是一個很適合繼承你家族的名字,所以你要學會更多,學會去看,對一切敬畏,觀察透澈,才雕刻得出生動的作品。」

這些話在父親失去生的意志前也曾經對拿漾說過,但當時他太小,現在也還沒完全長大,此刻他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他已經沒有指導他的人了,巴瓦尼家的手藝已經隨著父親而去。

「我沒有父親母親可以教導我了。」

少年說,口氣已經沒有了早前的憤恨不平,只剩下訴說事實的單純與無助,反而顯得殘酷。

風神頷首,和抬頭的拿漾對望,牽著他的手輕輕摩娑著,像是安撫,「你還有很多族人,他們都會是你的老師。」

「像您剛才教我的那樣嗎?」

風神笑了,點點頭,「像我剛才教你的那樣。」

「但我不是他們的孩子。」

身旁的神祇停下腳步,被牽著手的拿漾也停了下來,便見祂微微屈身,用另一隻手指著前方,「你聽。」

拿漾的目光朝風神手指之處望去,山林因為被雨洗過,顏色變得鮮明潮溼,風吹過樹梢傳來沙沙的聲響,也送來不遠處漸漸靠近的呼喚。

少年仔細傾聽,那是呼喚他名字的聲音。

春日風神牽著拿漾的手朝人聲的方向前行,並對他說:「他們來找你了。拿漾,你是蘭加部落的孩子。」

話音一落,一陣風陡然吹來,將萬物的眼睛都暫時閉起來;再睜眼,尋找拿漾的族人們就近在眼前,他們在一片杉木林立的土地前終於相會。

拿漾牽著的手被鬆開了,他本想抬頭再看一眼一路護送他的風神,祂的聲音卻輕輕颳到他的耳邊,提醒他:「拿漾,你也是以西安唯一的哥哥。」

人群之中,一個小小的身影擠到最前面來,在看見拿漾後,立刻掙脫牽著他的巫師,邁著細小的腿往拿漾的方向奔跑而來,一邊大聲哭叫著,哥哥,哥哥。

拿漾連忙迎上前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腳已經完全不痛,能飛快地跑向以西安,在他跌倒之前穩穩地將他抱進懷裡。

他跪在地上,任由以西安把整個身體都攀上他,用力抱緊,似乎是怕哥哥再次消失,怕他真正剩下自己一個人。

弟弟的纏抱一點也不煩人,放聲大哭的以西安像溫暖的小動物,把拿漾飄在空中的心安放了回去。

以西安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了,現在他和以西安是彼此唯一的親人。

拿漾貼著弟弟亂糟糟的頭髮抬頭,看見巫師阿怒正抬頭直視前方,口中唸唸有詞,在以西安孔武有力的哭聲中,依稀能辨別阿怒叨唸著,哈塔蘇那給加,春日之風,生命之神,惠吾大人,感謝您把我們的孩子帶回來……

好不容易安撫好以西安,拿漾牽著弟弟轉過身,然而來時的路只剩一片殘霞落在樹林裡的金黃餘暉,連風也只有輕柔的尾韻,拂過樹葉和拿漾的髮梢。

「祂走了嗎?」拿漾問。

阿怒蹲下身,將手掌放在巴瓦尼家兩個孩子瘦小的肩膀上,眼睛裡蓄著淚水,「春天剛到,祂還會再回來的。」

「祂幫我治療傷口,我忘記跟祂說謝謝了。」

巫師聞言笑了出來,把眼眶裡的淚水也擠了出來,「你現在說,祂就會聽見了。風知道一切的事。」

「巫師阿怒。」

「嗯?」

拿漾用手指去擦巫師臉上的淚痕,用堅毅的眼神向他宣誓:「我是蘭加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子。」

阿怒不停點頭,傾身將拿漾與以西安擁入懷中。他想著剛才親眼目睹的景象,護送孩子歸來的風神如此莊嚴美麗,祂那麼慈悲,祂知道這個孩子經歷了連神靈都無可奈何的遭遇,祂什麼也沒說,替部落將他帶了回來。

他在心裡發誓,以羅諾加之姓,向春日風神允諾,他必將巴瓦尼家的兩個孩子視若己出,養育教導,成為一個真正的蘭加的孩子。

才不負這一年的春風那麼溫柔。


--

可可愛愛的巴瓦尼家兄弟QQ

使用禮物 檢舉

25#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3-11-14 19:58:00
只看該作者

薄雪之春
四 上


蘭加部落西北邊長著一片杉樹林,枝幹筆直高聳,族人用來當作狩獵範圍的天然結界,再往上便不能隨意靠近;那裡是鬼神存在的地方,對部落來說神聖且禁忌,必須敬畏以對。

但對拿漾來說,卻是每年最期待的重逢之地,那裡對他來說是送走父母的地方,也是他和那位神祇約定的場所。

拿漾這幾年間修長許多的身體在植被交錯的林地間疾走,如履平地。他手裡握著幾朵紫色的小花,那是他從巫師家移植到自己家門口的杜虹,早上採花的時候,以西安還蹲在旁邊,問哥哥它什麼時候才會結甜甜的果實。

要等春天離開,夏天到來,果實成熟變紫色才能吃,拿漾對弟弟說。那希望夏天快來,以西安邊說邊用胖胖的手指點了點花朵,拿漾只是笑,卻不如弟弟那樣希望春天過得太快。

早春的清晨帶著未褪的寒意,拿漾卻不在意,杜虹花脫離根與土,到此時已經有點萎靡,讓他加快了腳步,想趕在花朵還美麗時呈獻給那人。

來到杉木林前,拿漾停下腳步,這才想起自己今年急著摘花,卻忘了帶獻給土地的禮物。他不容易取得酒,往年都是帶花圈,今年卻只有手上幾朵小紫花,和放在懷裡的雕刻半成品。

兩相拉扯,拿漾只能把花放下,低頭閉上眼睛,將花與禱詞獻給山神。

祂來了嗎?原諒我今年沒有準備獻禮,我只有這些花,請准許我上去。

「山神對你衣服裡的那個東西更感興趣喔。」

拿漾倏地抬頭,便見春日風神不知道何時已經來到,輕飄飄地從樹林間落到他面前的地面上,祂和緩微笑,帶來一股微風,赤裸的雙足一點地,那方寸之間便開出小小叢的花與葉。

「惠吾大人……」

風神微微斂眉,彎腰撿起被拿漾擺在地上的紫色花朵,原本已經失去活力的花在祂的掌心上重新變得水嫩,祂將花捧到拿漾面前,讓少年伸手接過去。

「祭典上已有足夠的獻禮,你來見我,不必帶這些。」風神說,「讓它在它該在的地方,它本來能再開放好幾天的。」

原先興沖沖想獻寶的心情像被潑了一頭霜雪,拿漾站在原地,心底忐忑,原本就因為山上的低溫而帶著涼意的手腳更冷了一些。

正不安著,頭頂突然便傳來一陣輕笑,風神靠近前來,送來一陣微風也送來芬芳花香,祂的手掌蓋在拿漾頭上揉了揉,柔軟寬厚,帶著春雨的味道和微微的涼意;力道不重不輕,卻給予拿漾適度的安心。

拿漾鬆了一口氣,即使他早已過了被摸頭的年紀,此刻卻突生眷戀,想去抓那人溫柔的手,又希望祂能一直這樣與自己親近,再更久一點。

「我知道了。」拿漾說,「我只是想跟您報告,我移種到家門口,這幾天開花了。」

惠吾又笑了,祂移開按著拿漾的手,將掌心翻過來攤在他面前,「還帶了什麼來?」

拿漾不疑惑惠吾怎麼知道自己懷裡還藏著東西,他伸手掏出一塊木頭,乖乖放到惠吾手上。巴掌可握起的一小塊山柚木,上面被隱約刻出一個人臉,線條帶著一些生硬,但五官精緻生動,刻劃兒童臉龐頗為深入,讓惠吾嘻嘻笑了好幾聲。

「這是在刻什麼?」

拿漾抬頭,春日風神的笑臉和煦,翻看著自己木雕的表情竟帶著一點童真意趣,讓他愣愣地看呆了,好半晌才吶吶回答:「我在刻以西安。」

「哈哈,以西安在你眼中是這個樣子的嗎?」

拿漾歪頭想了想,說出他的苦惱:「不一樣,以西安的眼睛更亮,像聰明的鳥,但是我的手太硬了,刻不出來。」

惠吾的笑多了一點欣慰與柔軟,他將木頭以西安還給拿漾,手卻仍在他面前攤開,「走吧。」

骨骼已經漸漸長開,繼承家族寬大手掌的少年將自己的手放在春之神祇的手上。這雙手和自己與祂初見時一樣,沒有變化,溫暖中帶著一絲涼意,拿漾總希望在汲取溫度的同時,也能把自己手裡的熱傳過去。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那一點溫度對惠吾大人來說,是不是微不足道。

拿漾抬頭,看見惠吾正笑瞇瞇地望著他,他將風神的手珍重地握住,和祂一起緩步往杉林走去。




自那一年拿漾被春日風神從深山裡帶回來以後,每年春季,他們都在杉林外的交界之地重逢。

他們不曾口頭約定,只是在那年夏日將近,拿漾與巫師阿怒一同送行惠吾大人時,他問了一句明年我還能看見您嗎,春日風神但笑不語,卻在隔年的春日風神祭後出現在杉林前,那時拿漾正在周圍尋找適合練習雕刻的木頭。

拿漾在學習照顧自己和弟弟之餘,翻出父親的雕刻工具,即使那時父親已經去世兩個季節,仍然花費拿漾許多勇氣才去面對這件事。然而當他拿起那些用途各異的工具,一陣難以言喻的熟悉感便從刀柄竄流到他的手心,直至心臟的深處。

對父親的複雜感情全都暫拋腦後,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他想做出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必須做出自己的東西。

然後把被父母遺留下來的那些像祝福也像邪靈的情緒,把對以西安的虧欠與責任,把族人的陪伴,把春日風神的擁抱,都放進去裡面。

但是小小的拿漾對雕刻的技術只有腦袋角落裡那些父親說過的隻字片語,他從前並不會特地去記憶,畢竟他也沒想到父親會那麼早就離開他,他以為自己會和其他男人一樣,跟著父親,順理成章成為合格的獵人與雕刻師。

起初他只是撿家屋附近的細短樹枝來練習,然而成果非常令人挫敗,他什麼都刻不完全,還在手上劃下不少傷痕,而且那些「作品」無法長久保存,也遠遠達不到他想像的樣子。

大人們都忙著春耕與休獵的種種事宜,儘管知道他們一定樂於幫助自己,拿漾還是一個人沉默地尋找答案。他在部落裡到處觀察雕刻成品,包括部落邊界與祭祀小屋的立柱,頭目家屋上的裝飾,巫師的巫術箱,家裡父親留下的各種生活器具。

他努力辨別不同的用品是以什麼器具手法,用什麼圖案,選擇什麼樣的木材製成,因而才會在那天光顧著抬頭看樹低頭看草,不知不覺走到杉樹林前,遇見乘著寒涼春風而來的惠吾。

「走路只看天空會踢到石頭,只看腳邊會被樹枝打到。」惠吾笑著對拿漾說,那是部落裡大人們會對走路橫衝直撞的小孩說的話。

「我在找木頭。」

「像被圍獵的山豬一樣盲目亂跑是找不到的。」

「……我不是山豬。」

聞言,惠吾瞇眼笑了起來,滿山的花草樹木彷彿都隨著搖晃了起來,祂走向前對侷促的拿漾伸出手,「拿漾,別忘記,你有能夠看見一切的眼睛。」

自那天起,春日風神惠吾大人成為拿漾在巫師、族人之外,秘密的老師。

生長高大,樹葉像星芒一樣展開的大葉楠是山豬的最愛,它的果實則能烹調出美味的晚餐。巫師祭靈會用到的小葉桑,果實小巧酸甜,除了能食用還能設陷阱。前者粗大的樹幹最適合建搭建房屋,後者堅硬耐輔,是柱子的最佳選材。

葉緣有微微波浪狀,春天會開花的山柚木材可以做刀柄或湯匙;果實長而彎曲的山菜豆樹材適合做酒杯;巫師和頭目的煙斗都是巴利瓦用山黃梔樹幹製作贈予的;山豬刺刀的刀柄最好選用樹幹有凸瘤適合持握的月橘;頭目家房屋上雕刻精美的門楣和各種祖靈柱則必定要選擇烏心石。

惠吾並不會告訴拿漾使用的方式,除了介紹那些木器背後的故事,祂只教他兩件事:觀察與謙卑。不同的植物有不同的特質,它們就像人一樣有個性與靈性,各異其趣;也因為它們都和人類一樣生活在山海之間,取用它們時便要小心且感激,不過量拿取,而且要感謝它們獻出自己的一部分。

拿漾學習辨認,再回到部落裡與各種植物的應用對照,他討教的雕刻師很讚賞他的用功成果,連巫師都驚訝他小小年紀已經懂得那麼多。

除了有巫師血緣的人,平常人是看不見神靈的,拿漾把每年春天在山裡的短暫課堂作為自己的秘密,有點心虛,也有點自豪,連以西安也不知道哥哥為什麼有時候會跑不見,常因為找不到哥哥玩而哭泣,拿漾便會用斷木與竹子做些玩具給弟弟,順便教他自己學到的東西。

惠吾並不總是待在努論山,春季開始後,祂來來去去,多數時候只在春日風神祭前後,和春夏交接時出現,只有祂在的時候,拿漾才上得了山。

神靈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吧,山上的樹木教學和花季一樣短暫,拿漾更加珍惜風神陪伴的時間,一過數年。

「以西安的眼睛不是更大一點嗎?」本來一直安靜坐在一旁的風神突然說,「把眼珠旁邊再刻深一點,眼珠露出來一些。他愛笑,嘴巴刻大一點,會更像他。」

拿漾正刻到專心處,因為惠吾突然出聲而愣了一下,他抬頭看看惠吾又低頭看看手上的木頭,歪頭思索了片刻又繼續下手,腦中回想弟弟的大眼睛和總是笑得闔不上的嘴巴 ,心慢慢地沉靜下來,手上的刻刀則輕盈了起來。

記憶中,父親的刻刀總是輕巧而柔軟。明明知道木頭是堅硬的,但父親的每一刀落下都彷彿毫不費力,木材像沙土一樣被輕易刮除,不過片刻就顯露出型態,甚至不用精細的雕琢。

拿漾知道自己還差得遠,但這個當下,握在手裡的刀就像和自己的眼與手相連,不知不覺中他竟然在這種專注中感到一種放鬆的愉悅。

四周有一股風在流動,阻擋深山的寒氣,又適當保留讓他維持冷靜的涼意。身旁的惠吾大人總是這樣,做的比說得多,就像祂每年來到指導陪伴看起來只是順勢而為,但祂從來也不曾缺席。

手中的木頭人偶顯現出稍微不同的面貌,比先前更生動一些,神韻也更像弟弟了,拿漾忍不住跟著自己刻出來以西安的大笑臉笑了起來,一邊抬頭想讓惠吾大人看看成果,沒想到坐在一旁的風神不知何時起便已經看著自己,當對上他的目光時,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容。

「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專心雕刻的時候很帥哦。」

---

原生植物、原住民族的植物使用等文化,主要參考來源為以下書籍和影片。再次說明這個故事背景是架空,綜合取用台灣各族群或部落利用原生植物的文化模式,並沒有特別指向哪個台灣民族。
其中第一個影片連結是林試所所長曾彥學教授的演講,他講話很風趣,跳掉QA送書的環節可以很順看完不會無聊,有興趣可以看看。
《你是我的菜:利卡夢生活植物》
《排灣族民族植物》
《蘭嶼島雅美民族植物》
《台灣植被誌(第二卷):高山植被帶與高山植物(下)》
《八代灣的神話》
講座影片:《台灣的原生植物資源》https://tinyurl.com/375c5zmk
講座影片:《台灣原生植物之美》https://tinyurl.com/4ucz9kzb


留言

@臨夢 謝謝你的留言,知道有人讀它我好開心啊!薄雪之春還在構築中,速度比較滿一點,希望能寫好寫完~ 2023-11-28 11:31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3 收起 理由
臨夢 + 3 好柔和的故事,曾經風流的凱颺、靜靜守候的降風、慈愛和藹的努論、疼愛後輩的紅檜、溫柔體貼的惠吾和堅強勇敢的拿漾都很讓人喜歡,不知不覺就看完了 感覺鳩谷和拿漾之間有過一些糾葛,惠吾不再來探望拿漾的原因也很讓人在意,不知道兩者有沒有關係,期待後續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26#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3-11-28 11:34:05 來自手機
只看該作者
薄雪之春
四下




「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專心雕刻的時候很帥哦。」

拿漾瞬間臉紅,感覺自己眼睛下的兩團臉頰又熱又腫,像有蟲在爬又像快要燒起來,嘴巴也難以控制地想要翹起來。

這樣怎麼會帥氣?一點也不莊重,他想更成熟一點,快點長大,有強健的體魄,變成合格的蘭加男人,讓惠吾大人也為他感到驕傲……

像是沒感知到拿漾複雜的情緒,風神接過他手中的人偶,帶著淡淡笑意把玩著。拿漾抬頭看惠吾大人嘴邊的笑容,以及溫柔和順的眉眼,沸騰的腦袋漸漸又冷靜了下來。

明明在傳說故事中,這位神祇是以反覆多變聞名,祂是生的希望,但也隱含毀滅的力量,和煦春風在下一秒可能冷不防寒意逼人;然而在這片山林中,坐在巨大鯨石之上的春日風神好像總是那麼氣定神閒,優雅自得。

「這樣就更像你弟弟了呢。」惠吾笑著說,將人偶放回拿漾手中,「相信很快你就能變成部落裡最棒的雕刻師了。」

拿漾望著惠吾大人,不知怎麼地就將心裡的疑惑說出了口:「好像每次看見您,您都心情很好?」

惠吾聞言愣住,讓拿漾也跟著僵在原地,他腦海想的明明不是這樣,但詞彙有限,說出來就變成這樣沒有禮貌的話。

拿漾猶豫要不要起身道歉,沒想到下一刻惠吾大人卻像是印證他所說的「心情很好」,豪邁地笑了起來,拿漾感覺有一陣風流動在兩人之間,輕柔地包圍著他們,帶來森林裡樹木與葉的氣味。

「的確,我每次來這座島,心情都會很好。」惠吾抬手摸了摸拿漾的頭髮,「你所在的,是一座很美,很獨特的島嶼。」

「什麼?努論山是一座島嗎?」

拿漾睜大眼睛揚聲問,在他所知的世界裡,島是在海洋不遠處那樣分離而不大的陸地,蘭加和其他部落所在的這座山那麼大,一個高峰連著又一個高峰,彷彿無窮無盡,聽老人家說連翻越都是極困難的事,這樣的山,竟然也是一座島?

「其實應該說,努論山是島上的其中一座山,島上還有其他很多大山哦。這座島長得像一隻鯨魚……應該就像你們傳說中的鯨魚那樣吧。」

拿漾聽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惠吾覺得有趣,伸手將他的兩片嘴唇捏起來,「聽起來很大,不過這座島只是廣袤天地間,一個很小很小的島嶼。」

少年的腦袋無法理解惠吾大人說的話,他所知的一切都來自部落的傳說和自己的眼睛,傳說裡的祖先被鯨魚載越石頭海來到這裡,自己的眼睛則只能看到高聳的山和無際的海洋,現在卻有人說他們身處一座島上。

「但是正是在這麼一座不起眼的小島上,同時擁有很多不可思議的生物,有一些你習以為常的事物,只有這裡才找得到。」惠吾鬆開拿漾的嘴唇,在他揚起的濃眉上點了點,「島上有很多別處沒有的動物植物,而且很美麗,很有生命力。每次我來到這裡,遠遠地就能看見山頭開著花歡迎我,我當然心情好啊。」

惠吾說著,順勢將一縷遮住拿漾眼睛的頭髮撥到臉旁,露出少年烏黑的雙眼,其中的仰慕與信賴便更無遮蔽地展露出來。很美,很純粹,讓祂有那麼一瞬也恍惚了心神。

當然,現在那雙眼睛裡更多的是震驚和困惑,島嶼上深山部落裡的少年最多只遙望過海面上的離島,連自己所在的山有多高多廣都不知道,想必拿漾現在頭腦裡正混亂著吧。

「你想看看嗎?」

拿漾抬頭看著站起身的惠吾大人,祂正朝他伸出一隻手,雖然並不太懂祂問的是什麼,但來自風神的邀約充滿未知與誘惑,他只猶豫不過一秒便抿起嘴巴將手放了上去。

下一刻,拿漾便感覺自己與惠吾周圍捲起陣陣微風,迴旋而上將他們包圍起來,隨後腰上彷彿有一雙無形的臂膀環繞住他,穩穩托住,將他帶離了地面騰空而起。拿漾心裡一驚,顧不得禮貌便伸手抓住惠吾的前襟,全身緊張地僵硬住,看著腳下的地面離自己越來越遠。

「放輕鬆,不會掉下去的,別看腳下,抬頭。」

春日風神的語調和緩,帶著笑意與鼓勵,拿漾抬起頭,在祂笑得彎彎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因為靠得近,他能更清楚地聞見惠吾身上馥郁的花草清香,這些都讓他放鬆了下來,並將僵直的雙腳都託付給柔軟的春風。

惠吾的笑容更展開了一些,祂抬起一隻手環住拿漾的肩膀,操控著風的方向與溫度,小心不讓人族少年被高山的溫度冷著了,「這是你生活了十幾年的山海與土地,別錯過了。」

拿漾於是鼓起勇氣轉過頭,逐漸擴大的視野讓他尋求本能的安全感,原本抓著惠吾衣服的手便自然地環上了祂的腰,依傍著最信任的風神,他立刻便將注意力投注到廣闊而新鮮的視覺體驗上。

從這個角度看見的樹林變得異常陌生,枝幹與葉的排列都如此新奇不同,拿漾睜大眼睛,想將每個全新的畫面都刻進腦海裡。這樣的視野是飛鼠眼睛看見的嗎?從上面看杉與檜原來是這樣的嗎?樹冠上附生的植物原來那麼多嗎?風吹拂過樹葉帶起的浪是這麼像海的嗎?

他居住的部落是那麼小的嗎?在這麼高而廣的,像是人間與鬼神交界的地方,竟也能有碧藍如海的湖泊嗎?

他們越飛越高,很快便超越了最高的樹冠層,直到高聳的樹漸次退去,山稜披上岩石與矮樹交織而成的灰綠外衣。隨著視線變得更加開闊,拿漾看見與綠黃土地相接的海洋,高度越往上,他能看見的海便更加寬闊,直到他的腳下是無邊的山巒,眼前是無垠的海洋。

海的模樣和他平時在岸邊與山上看見的完全不同,顏色更深,展開的姿態極具壓迫感,像能吞噬一切,幽微的恐怖,那和親海的部落所喜愛的藍白色浪花是兩種相異的東西。

「每年你們將亡者送往海上,卻沒真正看過海的另一個面貌。」惠吾指向遙遠的海面,「我與眾神就在海上護送亡靈到鯨島去。你們的歌是這麼唱的吧?」

是的,母親柔軟的歌聲在拿漾耳邊響起。海洋的彼端是盡頭也是初始,躺著巨大如鯨的豐沃之地,是祖先最終安住的居所,也是風神來的地方。

海無邊無際,綿延的山也隱沒在遠方的雲霧之中,但惠吾大人說這座山甚至只是一座島上的其中之一,而這座島嶼還很小很小。祂是從多廣大的地方來的,祂真正看見的又是什麼樣的世界呢?

自己成長的速度與幅度,所擁有的時間與能力,追得上現在擁抱著的春日風神嗎?

突如其來的自我懷疑襲擊少年拿漾剛開了眼界的內心,在這片無垠的山海之間,他突然感覺自己那麼藐小,而懷抱著的這個人離這座山,離這個部落——離他,可以很遠很遠……

摟抱著腰的力道突然收緊,惠吾低頭,看見拿漾望著自己的臉色帶著不安,立時就明白此刻他心中的衝擊與困惑,祂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頭安撫,在一個緩慢的旋轉後指著他們腳下的一簇鮮豔顏色,要拿漾看。

在沒有樹木的山稜線上,草原與裸岩之間錯落分布著伏地蜷曲的奇樹,以及嫩粉與雪白的花叢,使得壯闊卻有些冰冷的巨山被點綴出別樣的景致;和在山裡與河邊亂開的繁華百花不同,山頂的花叢乍看有點突兀,像被排落於凡間之外,獨有一份遺世獨立的美麗。

「在這麼高又冷的地方,幾乎沒有土壤,連樹都只能趴在地上生長,但是竟然有花能夠開得那麼美。」

惠吾帶著拿漾在一處花叢邊落下,彎腰在一簇粉嫩中輕撫,春風帶過,花朵便響應似地搖動起來,像在跳舞。

「你說,看見這樣的景色,心情怎麼會不好呢?」

拿漾學祂伸手去撫摸,風和花瓣在他的指尖纏繞,分明是那麼美的景象,他稚嫩而不解陌生情感的心卻被愁緒覆蓋,難以靜下心來欣賞。

惠吾察覺到,思索片刻,抬手搭在已經身高已經幾乎及他肩膀的拿漾肩上,「拿漾,在大自然之前感覺自己很微小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所有的風雲雨電,高山和大海,老樹與花草,它們並不覺得自己偉大,也不要你覺得自己很渺小,它們就只是存在著。」

少年並不完全理解風神所說的話,在過於廣闊的海天與山巒之間,感動與未知的情緒同時籠罩他,令他惶恐;但在這還帶著寒意的山巔,惠吾大人顯得比平時更加柔軟溫和,讓拿漾稍微放下不安的心。

惠吾抬頭四處望了望,像在尋找什麼,片刻後祂眼神一亮,拍拍拿漾的肩,「來,今年竟然開得早了,正好讓你看看。」

說著,又是一陣輕巧的暖風捲起,拿漾都還沒看清就被帶著飛越一處裸露的尖石峭壁,在灰灰綠綠的岩層上,開著一叢雪白的小花。

拿漾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三兩步走向前去蹲下身去看。一支支莖葉上開著數多雪白的可愛小花,花朵及細莖上竟然分布著細細的白色絨毛,就像被一層白雪覆蓋,幾滴露水在絨毛上凝成小小的水珠,因反射日光而閃爍,增添靈巧與生動。

春天融雪,萬物齊生,而這裡竟然有一株植物長成了雪的模樣。

「很可愛,很美,對不對?」惠吾輕聲說,「但你仔細看,看起來像白色花瓣的地方並不是花,長在中央的黃色小花才是。」

被細而尖的雪白葉片托在其中的,是幾點不起眼的黃,那甚至不像花而像蜜,讓拿漾看呆了,雙眼直直盯著,想把眼前特殊的景象牢牢記住。

第一次,他有股無法抑制的衝動,他恨不得手上有木頭與工具,有和父親一樣巧妙的手藝,立刻將這株奇異的植物雕刻下來,保存它的模樣。即使他知道,再如何地巧奪天工,也難以刻劃它的美。

「在這麼高而寒冷的地方,沒有肥沃的土壤,沒有溫暖的氣候,沒有足夠的雨水,但這些花草樹木仍然能從岩縫裡找到生機,堅韌勇敢,把握短暫的生長季節努力開放。」

惠吾俯身,在拿漾身邊蹲下,祂的手輕巧地放在雪白的小花上,目光卻是溫柔地望著少年,「你也像它一樣,拿漾。」

我也像它一樣嗎?拿漾在心裡輕聲詢問。

如果這些可以讓惠吾大人在來到這座山時展露愉快的笑容,那麼他希望成為祂蒞臨島嶼時快樂的理由之一。

他願意用盡一切努力,讓祂永遠如期來到他身邊,永遠如此溫暖微笑地注視。


--

高山上粉白相間開放的是玉山杜鵑,小白花則是玉山薄雪草,它們都是台灣特有種。
小時候我們在音樂課學到的小白花、雪絨花,竟然在台灣有近緣種,真的很喜歡玉山薄雪草,覺得台灣有這樣的植物真的太獨特了。
本來不知道外傳要取什麼名字,也因此而決定。

關於玉山薄雪草,陳玉峰教授寫過一篇文章,有興趣可以讀。
〈玉山薄雪草──浪漫主義的象徵〉
https://tinyurl.com/rjhsxfbc

&後來讀到一段話,《生命的尋路人》裡波里尼西亞的導航員對年輕人說:「如果你讀懂了海,如果你能在心中看見島嶼,就永遠不會迷航。」我覺得很適合放在這裡呼應惠吾引導拿漾面對外面的世界。


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3-11-28 11:40 編輯

投餵

參與人數 1海草 +3 收起 理由
臨夢 + 3 這篇看惠吾帶著拿漾去欣賞大自然的感覺好浪漫,不只是惠吾寵著拿漾、開導他的浪漫,對這片土地的美麗的描寫也很浪漫 小白花似的少年在相較於神明顯得短暫的生命中努力綻放著,對比第一篇拿漾癡癡地盼不到惠吾,好想大喊讓惠吾大人快來看看小白花呀QQ

查看全部投餵紀錄

使用禮物 檢舉

Archiver|手機版|在水裡寫字

GMT+8, 2024-4-29 15:37 , Processed in 0.047325 second(s), 41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覆 TOP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