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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樹風 [普](南島奇幻,全文完/20231127更新外傳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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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1:4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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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奇幻架空
連載進度: 連載中

  

  《樹風》

  有島似鯨,燠熱多雨,山林蔥鬱,物種繁盛,生意盎然。每逢夏季,南風自海上而來,吹拂澆灌,生生不息。

  那一年的夏日島嶼與往常都相同,萬物在烈日與暖風中舒展繁殖。

  那一年的夏日南風與往常都相同,熱情似火,滋養南島的每一個生命。

  只是風多逗留了片刻,細細吹弄一棵不起眼的嫩綠小樹,在夏季結束之後方翩然離去。

  有樹醒來,因有風繾綣。

  
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3-11-28 11:3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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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1:5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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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風 一





  料峭東風開始轉向了,日出時辰漸次提早,隨著即將離去的春風,山林裡窸窸窣窣,是草木搖動的聲音,也是越來越熱鬧的耳語。

  亙古山川萬物,萬年河神,千年木靈,百年蝶精,甚至那些剛凝聚了些許靈魄意識的小草小石頭們,都彷彿受日漸溫暖的氣候影響,三兩句便要提到即將到來的夏天。

  或者說,即將隨著初夏而來的南風。

  「聽島北森林的孢子說,去年凱颺君和森林裡一條河的河主『南風一度』,今年那個河主就盼著再見他一面。」

  「你說有可能嗎?你忘了前年在島西,那株五千年的榕樹精靈,枝幹堅實,垂根飽滿,那麼美好的樹靈也就一個夏天的緣分。」

  「那算什麼?五十年前在北海大陸的那個石頭精,那麼生嫩的孩子,凱颺君一口吃了,來年也沒再理過人家。」

  「說得好像你去過北海大陸。」

  「幾年前被一隻畫眉叼來的石頭說的,他說他們是同期修煉的,還親眼看到凱颺君調戲人家,後來那顆小石頭還癡癡等了好幾年。」

  「唉,那個都不是誇張的,最讓人難忘的還是三百年前他和人間部落那位公主……」

  「凱颺君他……」

  「那個凱颺君……」

  晨光下眾生聊得起勁,連一向莊重自持的東風惠吾君都忍不住笑著聽同僚的八卦,春末的日光極好,鳥語花香,四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

  一旁穩重沉著的千年紅檜閉目養神,嘴角因那些耳語閒聊而輕輕勾著,但並不十分認真聽,倒是他身邊的一株小樹不知何時回來了,悄悄坐在他樹邊,探出腦袋聽那些精靈小仙們吱吱喳喳,頗為神往,讓紅檜半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回來了?又跑去富瓶那裡喝水?」

  「姐姐你小聲點。」小樹噓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四周。他跑到山腳的富瓶溪取水喝的事若又被附近善妒又易怒的離舞溪河神聽見,一定又要被罵。

  紅檜瞇眼笑了,也不揭穿他其實也是順道去玩耍,伸手在他腦袋上拍了拍,「功課做完了?」

  「做完了。」小樹乖巧地點頭,抬頭看紅檜姐姐,「還多凝了些露水,想送給努論大人。」

  小樹是一株降風草,因長在紅檜神木之側,受靈氣渲染,加之神木樹葉縫間的雨露灌溉,只經百年便有了靈識。山神見他有慧根,便讓他跟著紅檜修練,每日以日月精華為源,凝結靈露,為自己一點一滴增進修為,雖然速度實在不快,但勝在他守本份不躁進,年年月月慢慢積累。

  降風的原形是一株半人高的小樹,渾身都是青綠色,葉片鮮綠,連樹幹都是深深的墨綠,遠看像帶著水珠子那般青嫩,近看則像玉似的晶瑩透亮。

  化為人形的他外型則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長相清秀,沉靜乖巧,柳綠色的睫毛卻增添一抹相悖的豔麗。他身上穿著島嶼原住民族傳統的服飾,純白背心上以工序繁複的布織滾著五六種綠疊出來的刺繡,襯得少年更加生氣盎然,靈氣十足,部落裡的巫師看見他總要唸叨幾句傳統歌謠,再恭敬地在那棵降風草上摘一片葉子,作為醫治百病的藥引。

  此時降風坐在偉岸檜木的樹幹邊,一手抱著膝蓋,另一手拿著他用來儲存修為的翡翠琉璃瓶端詳,認真地想分出一些他花了十年才多攢出來的一小滴露水獻給山神,那姿態單純可愛,還有點傻,紅檜終是沒忍住笑了出來,「你那一小滴修為花了這麼長時間,在努論大人那裡是什麼都算不上的,不如自己留著。」

  降風低聲嘟囔:「我也留了一些要給您。」

  「我不是嫌棄。」紅檜又笑,這回是笑得慈祥寵愛,「對我和努論大人來說,真的不算什麼,於你卻是滴滴珍貴。知道你有心,但這是你潛心修練的成果,好好留著,別隨意給別人了。」

  「給努論大人和您,又不算浪費。」

  紅檜擔心降風不知道其中利害關係,正想耐心和他好好說說,突然一陣和風習習吹來,打斷他們說話,原來是東風風神惠吾君來道別了。

  如其封號名諱,東風惠吾眉目溫緩,嘴角含笑,白衣上閃耀點點細緻的粉色與綠色光芒,似百花綻放,衣袖下常年吹拂和煦春風,輕盈地在空中飄舞,散發著淡淡花香。

  他由河水那頭翩然走來,對著紅檜與降風微笑,降風連忙站起來行禮,目光忍不住望向傳說中春風風神的招牌飾物:頭上的髮簪。那髮簪不過一根筷子粗細,上頭竟綴有精雕細琢的琉璃百花,奼紫嫣紅,曖曖含光,低調卻華貴,是島嶼住民千年難得一見的工匠所造,在百年前的春神祭時獻給惠吾君,至今仍受眾生樂道。

  感受到降風的視線,惠吾君瞇起眼睛笑著低頭和他說話:「這幾年來都沒好好看看你,長大許多了。」

  「托仙君的福,還得努力修練。」

  「剛剛看你躲在你紅檜姐姐後面聽八卦,是不是也對南風感興趣?」

  降風此地無銀地猛搖頭,臉上的紅暈卻暴露了他的心事,惹得惠吾君笑出了聲,紅檜則在一旁無奈地嘆氣,「饒了他也饒了我吧。」

  「那你可得看緊了。」惠吾君點了點降風的頭,手指落下的地方在他的額頭上結出了一朵小白花,「凱颺君最喜歡調戲這種小孩子了。」

  「他乖,不會被拐走的。」

  「這可不是你說了算,北海那顆小石頭,東嶽那株紫檀,部落那個公主,難道就不乖?」

  降風手裡拿著那朵即將化去的白花,抬頭聽春風仙君與紅檜抬槓,反駁了一句遲來卻沒人理會的「我不是小孩子了」,心裡卻忍不住跟著他們兩人的對話再次想起了在這春末夏初時節,山林眾生的話題中心。

  南風風神,凱颺君。夾帶來自南面溫暖潮濕的海風,為這熱帶的鬱熱島嶼帶來比春季更茂盛的生命氣息,便註定他受島上萬物歡迎。一如他帶來的水氣與熱意,凱颺君熱情如火,風流瀟灑,所到之處無不留情,蟲魚鳥獸,花草木石,甚至人類不同部族的男男女女,為其好奇,甚至傾倒者,不勝細數。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比起其他草木,對生長緩慢,修行更慢的降風草來說,南風吹拂的夏季更是它們一年中唯一的生長季,南風一走,接著就是秋冬漫長的修整等待,直到春季才開始舒展,等南風來豐沛枝葉。

  降風自有靈識以來,就在等待南風。那是他生命力的源頭,仰望生存的力量,而隨著他的思考更加成熟,等著盼著,那份仰望不知怎地悄然染上另一層心思。

  他生於夏天,也喜歡夏天,夏日對他來說代表的是枝葉向上伸展的雀躍,是雨水打在泥土的芬芳,是一整片無垠的星河,是他茁壯的季節,也是他學會想念戀慕一個人的季節。

  但他從不在眾多生靈中表現自我,春天一走,他也只是躲在那些爭奇鬥豔的一眾萬物生靈後面,偷偷看著被簇擁的凱颺君,看他和熟悉的山神前輩聊天,看他逗弄花鳥蟲石,看他倜儻風流,看他選了哪個幸運的小精小仙度過一季盛夏。

  「時間不早,我該走了。」惠吾君與紅檜聊畢,點點頭致意,輕緩惠風揚起了他的髮絲,他在臨行前又低頭看了看降風,溫柔一笑:「好好做功課,別被拐跑了。」

  降風目送惠吾君在綠樹與晨光中消失蹤影,森林裡還輕輕吹著春風的尾巴,他的枝葉隨著春末的殘風搖擺,低頭看著自己那不過拇指大小的琉璃瓶,裡頭的液體晶透中帶著不易察覺的綠,如剛自葉上採下的朝露,讓人想引來止渴,潤喉沁脾。



  ※



  夏天總是突然就到來。

  某個不經意的早晨,一道過於燦爛的陽光,讓人瞬間感覺悶熱的春裝,或者迎面而來如有熱浪的薰風。

  凱颺君來了。夾帶著他招牌的梅雨,以專屬他的霸道昭告其來臨。

  人間部落舉辦了為期十日的迎夏祭典,崇拜南風酬謝雨水,凱颺君便是在那日延著山的入口走來,他接受林中萬物在兩側瞻望,彷彿君王受迎接,舉著一個酒壺找山神努論喝酒。

  劍眉星目,風采懾人,黑衣上帶著點點星光,引人注視。他的姿態疏懶,好似每一眼掃過都不將萬物看進眼裡,但仔細一瞧卻又像直直與人相望,幾個膽大往前站的白花精靈本來想搭話,最後也只是軟了腰肢紅著臉閉嘴,失魂落魄地目送他走到山神旁邊落座。

  凱颺君舉步走過的每一寸大地都沾染上他帶來的熱意,雨水,以及生長的動力,他促使萬物向往,或許正是因為他帶給萬物成長所需的一切。降風在暖暖南風中展開枝葉擷取溫潤的水氣,遠遠看著凱颺君和一個為他斟酒的河神說笑。

  「今年的南風真舒服。」

  「凱颺君也一如既往地好看,我真羨慕離舞,今年輪到他為山神和凱颺君倒酒。」

  「不知道凱颺君這次會找誰陪他過這一季?」

  「聽隔壁山頭的杉木說,他來時多看了他們那裡的一朵深山百合好幾眼,還找山神打聽了幾句。」

  「唉,那只怕他今年在我們這兒留的時間少了。」

  「這也不一定,他和努論大人交情好,我們應該還是能比其他人更常看見他的。」

  「這就要看那朵百合的魅力有多大了……」

  「降風。」

  降風躲在石頭後面聽一群小花石頭說話,聽得專心,還分神想像那株百合長得什麼模樣,全然沒聽見有人叫他。

  「你在做什麼?降風!」

  見降風走神得厲害,紅檜的聲音提高不少,這才喚回了他的注意,降風望向紅檜,發現檜木和降風草前站著部落裡的巫師,正恭敬地看著他。

  降風連忙走過去,朝年邁的巫師行禮,那巫師則更加有禮地彎腰低頭,揚聲說了一句哈塔蘇那給加,隨後開始吟唱祈求的歌謠。

  偉大的降風樹神,我是蘭加部落的巫師亞蘊•羅諾加,向您斗膽而恭敬地報告,蘭加部落裡撒奇拉加家的小兒子布奴•撒奇拉加,不幸沾染了熱病,發燒多日,不省人事,他的父母與親人天天以淚洗面,可憐啊可悲啊,懇請恭敬的降風大人垂憐,賜予卑微的巫師亞蘊一片葉子,為撒奇拉加家的兒子醫治吧。

  降風草可治百病,尤其夏日熱病最有功效,但素來生長緩慢,摘一片葉子要長兩年,就是努論山上的這一小片降風樹林也用了兩百年才長成。尊敬山林萬物的部落非到有無法以尋常藥物醫治的重症是不會使用降風草的,若真到萬不得已,才會設壇祭祀,由巫師報告原委,求取葉片入藥。

  「我知道了,辛苦巫師年邁還親自到山裡來一趟。」救人要緊,降風沒多猶豫便走到自己樹邊,選了一片生長完全,健康翠綠的葉子摘了下來,轉身交給巫師。

  亞蘊恭敬地雙手接下葉片,將其仔細收進行囊,又從袋中取出一個竹葉包,打開沾了一些裡頭的白色膏藥,塗抹在方才降風摘下葉子的斷面。

  「你有心了,沒事的。」降風微笑,催促巫師:「去吧,把那孩子帶回來。」

  巫師感恩戴德地又行了一個禮,唱了一小段感謝的歌辭,便與前來的族人匆匆下山救人去了。他們身影消失,降風才低下頭看剛才摘下葉子的斷面。

  降風樹生長不易,因此非自然凋謝而以外力拔下便會造成一定的損傷,還會從那斷面流逝枝幹裡的汁液,雖然不多,但也是辛苦攢積的精華,而且還十分疼痛。那巫師塗上的是他自製修補斷枝的藥物,儘管有療效,但對修練成靈,本體異於常樹的降風來說就不太管用了。

  微量的修為隨那葉片流失,讓他一向健康的臉色白了一些,傷口處泛著痛。

  紅檜在一旁看著,關切地問他:「還好嗎?」

  「沒事,救命要緊,我休息幾日就好了。」

  嘴上說得輕巧,但畢竟道行尚淺,疼痛難忍,降風又低頭吹了吹傷口,同時才發現原本生意盎然的林子裡異常安靜,那些吱喳閒聊的聲音都不見了。

  他抬頭四望,剛剛那群談論凱颺君的小花小草竟都安靜在看著他,讓他不禁疑惑,人類部族到山上來求藥草並不是新鮮事,不至於引起他們特意關注才是。他以詢問的表情回視,發現有些精靈同時在他與另一個方向來回張望著,他尋著那方向看去,不期然撞進一雙幽深漆黑的眼睛裡。

  凱颺君正在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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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1:5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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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風 二


  


  眾生皆知,春的顏色是淡粉與嫩綠,秋呈深褐與金黃,冬則為銀白與冰藍,只有夏,是黑色。從前降風不懂,每當偷偷在人群後面偷看凱颺君,總疑惑帶來豐沛水氣、熱意與生氣的南風仙君為何是一身皂黑,如今被那雙眼睛注視著,他才明白那黑不是代表虛無,而是澄澈的夏夜星空,點點亮光,盡在其中。


  如此眩目,他彷彿要迷路在裡頭。


  那片星空率先眨了眨,降風還不及反應,便見凱颺君放下酒杯,自石椅上站起來,竟是朝著他走了過來。


  周圍重新出現了細碎的討論聲,但那已全都入不了降風的耳朵,眼看凱颺君越走越近,腳下彷彿帶著溫暖的海風,他卻只能維持摸著自己摘了葉子處的姿勢,半張著口呆呆望著那片璀璨星空。


  像是被他呆愣的樣子取悅了,凱颺君微微瞇起了眼睛,那片夜空裡的繁星便隨即像笑起來的鈴鐺,直到凱颺君在他面前站定,降風都做不出反應,連行禮都忘記,風神似乎也並不在意,笑盈盈地彎身靠近他,才剛要開口,便被一旁的紅檜伸手擋住。


  「沒看見你在這兒啊小檜。」


  「仙君別睜眼說瞎話,也別叫我小檜。」紅檜臉色平靜地將手往後推,把抬頭看他的降風揮退了一步,將他半擋著,「驚擾仙君與努論大人雅興,請莫見怪。」


  「有什麼好見怪,倒是你,幾年沒跟你講到話,怎麼變得這般古板?」凱颺君笑著說,歪了歪腦袋望向縮在神檜身側的降風,「還藏了這麼個寶貝不讓人看。」


  「人族部落求取降風草治病,只是尋常事。」


  凱颺君聞言苦笑,「我也沒說什麼啊,你何必這般防我?我不過想和這位小仙說說話,還用攔著我?」


  風神主宰四季輪替,萬物循環,位階非紅檜這等草木精靈能比得上,更何況做出攔阻的舉動,紅檜僵持一秒,遠遠見努論不出面,最終也只能作揖讓開,「仙君請見諒,是紅檜失禮了。」


  「唉,無妨無妨,你們這群小精怪,規矩一套一套的。」凱颺君不在意地揮揮手,微微垂首端詳降風,「降風草不好長,竟然還能結出靈識,也是不簡單。」


  這樣近距離地面對面,降風才有了凱颺君正在和自己說話的實感,他連忙拱手作揖,低頭道:「降風拜見仙君。」


  「嗯。」凱颺君看看他的頭頂,又看看枝幹上還新鮮的斷口,「一片葉子廢你數年修為,你不心疼?」


  「回仙君,不心疼。」


  綠油油的腦袋還是垂著,凱颺失了耐心,伸手支著降風的下巴將他的頭抬了起來,讓他與自己對視,「好好說話。」


  視線相交,降風再也無法低頭掩飾自己的緊張,眸裡裡閃過慌張,連話都不會說了。


  凱颺也難掩詫異。被自己強迫抬頭的小樹精十分無措,眼睛撲閃撲閃地,濃密的睫毛上隱約閃爍晶瑩的翠綠光點,不眩目,卻引人入勝,想再仔細再看一眼時卻又察不出蹤影,撩人心肝。見過世間萬物姿態,品嚐過各種生靈滋味,竟仍在這株尋常小樹前失神了片刻。


  降風見凱颺君突然不說話,以為自己惹怒了對方,連嚥了幾口口水,才攢出勇氣答道:「人族部落敬仰自然,取用山中萬物皆適時適量,也會協助維護蟲魚鳥獸、河土花草之永續,降風不過是盡己所能,真的不足掛齒。」


  凱颺君放開撐著他下巴的手,改而去撫摸葉子被摘下的地方,那巫師塗抹的膏藥不甚有效,此時那道口子仍然隱隱流著降風草本身的樹汁,被楷颺君碰到時,降風忍不住渾身抖了一下,差點把旁邊那片葉子也一併抖了下來。


  「痛?」


  「不……不痛。」


  凱颺君斂下目光,看著那隨著主人因疼痛而輕微顫抖的睫毛,綠光若隱若現,在晨光中反而看不太真切。


  他也不再糾纏降風的心口不一,揚起手,衣襬下是帶著水氣的暖暖薰風,手指在那斷口上只是輕拂而過,斷面便消失,汁液不再流出,樹幹恢復完好,翠嫩嫩的,看起來似玉般透著清爽的涼意。


  降風不敢置信凱颺君竟替他療了傷,南風神親自賜予的風甚至能助他生長修練,這下不只傷好了,靠自己得花數十載才能結成的修為一下子凝結成露,沿著他的眼角流了下來。


  呆愣的小樹第一個反射動作是拿出他的琉璃瓶放到自己的眼下,接住那滴淚水。


  凱颺:「……」


  降風:「……」


  不遠處的努論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


  凱颺君微微皺起眉頭,聲音放得極輕,「別哭,我弄痛你了?」


  「不是……」降風尷尬地收起瓶子,「多謝仙君惠賜神風,助我療傷,增進修為。」


  聞言,凱颺君嗤笑,「什麼怪癖,結成修為竟然是從眼睛流淚,誰教你的?是不是努論?」


  「仙君別冤枉我,那哪是我能教的。」努論因為凱颺挖苦而搖搖頭,舉起酒盅幫騎虎難下的降風解困,揚聲問凱颺:「還喝不喝了?」


  「喝,這才開始呢。」


  凱颺君回了努論一句,目光卻是一直看著降風,他又朝那輕輕顫動的睫毛望了一眼,那片若隱若現,無勝於有的晶綠撩得他想動手摸摸,但想到那顫動是因為剛剛摘了葉子疼痛所致,一向隨心所欲的凱颺君竟難得小心了起來,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降風的頭頂,朝他一笑。


  「你還小,傷也剛好,好好修練,來年等你好多了,長大了,我找你喝酒。」


  降風痴痴地看著凱颺君,南風仙君慣常愛笑,眉目清朗,眾生世人都道他其實留情不含情,但這樣看著他,看他皂黑的衣袍上繁星點點,看他一頭濃黑細髮隨著自身帶著的風輕輕飄揚,看他眉梢的得意,看他目中的光芒,彷彿大千世界的萬般情愛,都要濃縮在那方寸宇宙中。


  降風的視線在景仰中藏著些什麼,凱颺君千萬年來看過太多,並不放在心上,只是繼續笑著戲弄他,「怎麼不說話?」


   「我會……努力。」


  努力變好,努力長大,努力配得上站在那石桌旁,為風神倒一杯酒。


  凱颺君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意識到他該走了,半轉過身走了兩步,復又轉了回來,終是沒忍住,抬起手小心輕巧地用拇指在降風的睫毛上刷拂而過。


  降風只覺一陣溫暖的微風在眼前吹過,讓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失去視線,其他感官變得敏銳,他聞見林地潮濕芬芳的氣味,聽見溪水潺潺的聲音,感覺近在咫尺間仙君細微的呼吸,和他碰在自己睫毛上微不可察的力度。


  眼皮緊了緊,睫毛跟著顫動,南風風神再次看見了點點一閃而過的翠綠。


  又一陣風颳起,這次強了一些,降風在風吹過之後張開眼睛,原本站在面前的人已經遠去,坐回方才喝酒的位置,摟著那倒酒的河神坐在自己身上,再次和山神喝酒聊天,彷彿那些插曲從未發生。


  「降風。」紅檜在降風背後拍了拍,「沒事吧?」


  降風抬手摸著頭上剛剛被拍過的地方,凱颺君掌心的溫度彷若還留在頭頂上、已癒合的傷口上。


  以及他的心上。


  


  ※


  


  夏日末端,在長夜將盡的黑暗最深之際,山林深處已染上寒涼,萬籟俱寂,連蟲鳴也告歇,只一陣最最輕柔的微風掃上部落人民修築的石階,停在一株半人高的綠樹前。


  翠綠少年蜷在自己本體樹下,睡得正深,他縮在懷裡的手上還緊緊握著那個小小的琉璃瓶,下巴因為睡姿而被瓶子壓出了一道印子,憨態可掬,令人忍不住想逗弄,卻更想守護他的好夢。


  凱颺君靜靜立在一旁,看了半晌,伸手想將降風的琉璃瓶換個方向,然而睡夢中的小樹靈卻沒失了警惕,感覺到有人來碰他的修為,手上握得更緊不說,眉頭還皺了起來,隱隱有醒來的跡象。


  見狀,凱颺君連忙放手,一面鬆了口氣微笑起來,他原先見降風眼也不眨就想把積攢不易的修為獻給努論和紅檜,心裡還暗暗為他擔心,看來這孩子傻歸傻,還是懂得保護要緊的東西。


  磕著就磕著吧,也傷不了他。凱颺君直起身,朝降風輕輕吹了一口氣,想以南風助他重新深眠,然而夏末秋初的時節,風吹來已帶涼意,降風在睡中抖了抖,將身子縮得更緊,黛綠的眼睫也跟著輕微顫抖。


  凱颺君懊惱地收了風勢,四處張望尋找,但小小樹靈沒得什麼祭祀供奉,除了身上的千綠針織背心,再沒有其他避寒衣物。他思索片刻,乾脆脫下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風,以十足輕緩的動作蓋在降風身上。


  「金嬋君天亮就要來,我以為你走了。」


  凱颺君轉頭,努論正靠著紅檜的樹幹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讓人讀不懂,但總歸不是喜悅。他回過頭,看降風全身被蓋在自己的披風下,已再次陷入深深的睡眠。


  「待會就走。」


  「知道你要走了,他等了你三天。」努論走了過來,站在凱颺君身邊,指著降風躺臥處後方,樹底後面放著一小醰酒,「聽說你愛喝酒,不知道哪裡弄來的,說要送你。」


  凱颺君沉默不語,過了一陣才走過去拿起酒醰。是尋常的梅子酒,黃梅時期最多人釀來祭他,對他來說是唾手可得,不足為奇的東西。然而他拿在手上卻遲遲不動,好半晌,才將酒罈子放了回去。


  努論一直在一旁看著,突然問道:「當年你心血來潮朝他吹了一口氣,想過會成今日這局面嗎?」


  凱颺君的面上沒了平時瀟灑自適的模樣,在黑夜的最深處,他的表情帶著模糊的陰鬱,連聲音也不若往常張揚,反問努論:「今日這什麼局面?」


  「凱颺,我並不是在質問你,我只想提醒,有意識和感知,即使是仙靈也有情感,也會受傷。」


  凱颺君輕微一笑,似是嘲諷,也似是無奈,他瞥了努論一眼,目光最後還是回到了酣睡的降風身上。


  「你們倒是疼惜他,一個兩個,都來為他堤防我。」


  「凱颺。」


  南風仙君沒有再開口,他在暗夜中佇立著,彷彿要融於最黑的黑之中,隔著一小段距離看著降風草,始終沒有其他舉措。直到最黑暗的時刻過去,山稜破來第一絲曙光。


  秋日已盡,南風將離。凱颺君施捨了自己天亮後的最後一刻鐘,再站了一會,便向前兩步低下身,拿走蓋在降風身上的披風,重新穿回身上。


  布匹上隱隱帶著降風草清涼的草香,凱颺側頭聞著,調開目光,閉上了眼睛。


  南風走得悄無聲息,沒留下披風,沒帶走酒醰。


  努論走到不久前凱颺君站立的位置,怕冷的小樹靈仍然縮著脖子睡著,沒有感覺南風的來去,也沒感覺曾有人為他遮了半個晚上的風。


  「我說的不只是降風啊,凱颺。」


  


  ※


  


  千年檜木旁那片降風草,在某年夏天過後長得極好。枝幹壯實,葉片翠綠,還多拓生了幾株小降風草在旁邊,部落巫師還特地為此設壇祭山,感謝自然之神給予的餽贈,族人若再有奇異怪病也暫時不乏藥草可用了。


  降風卻有些心虛,他並不甚在意多長的葉子是否被求取入藥,他只是記著那人的話,努力想讓自己長大,因為那人許了來年。


  然而來年,凱颺君來了,沒在迎接的眾生行列中認出他來,或者說已經忘了他。


  那一年的夏天,降風比往年抽高了不少,隱隱脫去少年氣息,而凱颺君則一如往常,疏眉朗目,瀟灑風流,摟著新看上的玉蘭花靈度過一整個季節,然後在某個凌晨翩然離去。


  降風的傷早就好全了,也真的長大了,他日夜不休地修練,儲存修為的琉璃瓶換成了一個大一點的翠玉瓶,綠光流轉,晶瑩剔透,只是來年,再來年,百年千年,南風風神凱颺君都沒再來看過降風草一眼。


  一開始那些好事的精靈還記得那年凱颺君與降風草許下的約定,在一旁看他的笑話,幾年過去便沒人再提起,凱颺君一時興起,隨口說說算不得真,這是眾人皆知的事。


  於人間來說,一個世代百年而過,許多事情在時間的流逝中消失並被遺忘,於自然山川,千年卻不過一瞬。


  每當有人再來求取葉片,降風都會想起那年夏天,摘取葉片對他來說已不再那麼疼痛,但他還記得他仰望的南風神曾為他療傷,約他喝酒,摸摸他的頭和睫毛,要他快快長大。


  留情不含情,降風在漸漸變得成熟的同時,似乎也明白了為何旁人會這樣說凱颺君。銀河繁星倒在他眼中,卻彷彿什麼也不了他的眼,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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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1:5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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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風 三


  


  「降風大人,怎麼了?」


  降風回神,望向坐在他本體樹邊的那人,褐衣無冠,眉目祥和,正用帶來的自製草藥肥料澆灌在降風草樹叢周圍,察覺了他在走神遂開口關心。


  「沒事。」降風將目光從柔和春風中收回,斂下眼神,伸手拿起桌上的玉茶壺往兩個小巧的茶杯裡斟茶,「藥真,別忙了。」


  如今的降風也有了自己的一個小小祠堂,雖然只是用木頭簡單打造而成,方寸空間裡只擺放了茶壺茶杯,但也是人族部落對他施予草藥的感念。


  他也不再是當年十來歲青蔥少年的模樣,纖細挺拔,通體黛綠,只在他髮稍、衣袍的末端還帶著一些稚氣的嫩青,眼睫上的點點綠光則結成非常細碎的翠綠小珠子,參差綴在兩排細密睫毛上,近看竟有些迷人心智。


  他初時的青澀單純已被成熟內斂取代,話說得越來越少,許多新生的小精小靈都敬他,見了都要稱呼他一聲降風大人或仙君。


  「就剩這一些。」褐衣青年灑下最後一點藥汁,踱到桌邊坐下喝茶,看了降風一眼,「大人精神不太好。」


  「只是今年春風稍冷,不礙事。」降風抬眼看他,「給你的葉子還是很好的。」


  「我哪是擔心那個。」藥真仙師苦笑,「您這脾氣,不如我初見您時討喜。」


  降風只是沈默。


  他也知道如今的自己沉默無趣,但不知怎麼地,就長成了這樣。


  有人對他說過,好了,長大了,就來找他喝酒,他努力修練,終於長大了,才知道長大盼來的不全是好事。


  藥真將杯中的茶水喝盡,從懷中取出一個手掌大小的木葫蘆,擺在桌上推了過去,降風用喝茶的餘光瞄了一眼,沒有說話。


  「如今您的本體非尋常樹木,已是仙藥靈草,我取您三片葉子,必定大有折損。這藥雖然不太頂用,多少還是止些痛的。」


  降風放下茶杯,站起神走到本體樹跟前。降風草極少長超過半人高,這一片十幾株降風草大多只有兩三尺,唯有他的本體樹已長到六尺,枝葉茂密,翠微宜人,黛綠樹幹隱隱透著光澤。


  他細細觀察了片刻,從中摘了三片最大最綠的下來,放進藥真早已備好的藥罐中。


  藥真接過罐子,也沉默了下來。他摩娑著罐身,像是隔空在撫摸著什麼人,許久才輕聲開口:「感謝大人賜予靈葉。」


  降風有些微恍神,許多年前,也有人用脆生生的聲音在這裡說過,多謝仙君惠賜神風。太多年了,他片刻後才想起,那是自己的聲音。


  「這也是你用東西換來的。」降風低聲說,轉身看藥真,他們都有相似的,等待著什麼的眉眼,「你覺得值得就好。」


  藥真只是彎腰拱手作了個揖,勸道:「藥真不才,獻上的藥物療效不大,但折損了您的枝葉,還是請您用點藥吧。」


  降風看著藥真低著的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了,你去吧。」


  臨去前,藥真猶豫片刻,還是說出他憋了好幾年的話,「大人也是,一等經年,值得嗎?」


  春風的尾巴將褐色衣袍吹得翻飛,藥草苦香在風中飄散,降風失神半晌,轉頭想回應他,藥真卻早已遠去。他站在樹邊,摘下三片葉子的地方隱隱作痛,比之當年,不知哪時更疼一些。


  


  


  那一夜不太好睡。


  是傷口疼痛,也是因為東風遠去。多少年來,惠吾君準備動身離開的那幾個夜晚,降風總是無眠,溫暖的南風將來之前那種異常的靜謐反而讓他不安寧,而他害怕又是一年不被看在眼裡。


  他披著部落裡織布最好的婦女獻上的披肩,在小祠堂外的大理石椅坐下,取來藥真留下的葫蘆木瓶為自己塗藥。膏藥的質地細緻,苦中含香,恰如藥真這個人的個性,待人粗中有細,溫潤中帶有傲氣,若不是這樣,又怎會每逢百年就來欠自己三葉之恩。


  降風指間沾了點藥,輕輕抹在還新鮮的斷口上,皺著眉頭,眼睫因為疼痛而細細顫動。今年天冷,更妨礙喜好溫暖溼度的他傷口復原,夜半時分生靈休養,萬籟俱寂,只有在這無人的時候他才能卸下撐著的武裝,為疼痛嘆一口極輕的氣。


  「這藥是上好的靈藥,但你是千年降風草,對你效用實在不大。」


  抹藥的手指顫抖了一下僵硬停住,降風倏地抬頭,石桌另一頭的椅子上端坐的墨黑人影,不是凱颺君又是誰。


  「您……」


  「噓!別嚷嚷,讓他們知道我來了,又要三跪九叩,敲鑼打鼓的,煩。」凱颺隨意擺了擺手,「今年氣候冷,我隨著惠吾身後來,不若往年暖和,大家還沒發現呢。」


  降風啞口半晌,說不出話。多少年了,他不曾再與凱颺君面對面談話,不想卻在這元氣大傷的夜半時分,這人不聲不響地出現,讓他毫無防備。


  他默默握緊藏在衣袍下的拳頭,掩去心裡的緊張,低頭斂眉,恭敬道:「降風恭迎仙君。」


  「大半夜的,連努論都在睡覺,就你在這裡抓蚊子。」凱颺君反客為主,拿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水為自己斟了一杯,另一手托腮看了看降風身上那三個傷口,「怎麼傷的?哪個人間頑童來摘你葉子玩?」


  降風愣了一下,握著的拳頭竟是鬆開了。


  凱颺君,已經不記得他了。


  等不來答案,凱颺君的目光從茶水移開,見降風緊皺眉頭,神情恍惚,原先輕鬆隨意的神情閃過一絲不忍,頓了一瞬後,將舉著的杯子放了下來,揚起手道:「這麼痛嗎?那我來——」


  降風立刻退開身體站起身,遮去傷口,「不必勞煩仙君,小傷,已經快好了。」


  坐著時凱颺君沒細看,反而降風站起來後,因角度關係照著了月光,將他睫上的青色晶珠反射得閃耀點點綠光,照在他因成長而越發精緻的臉龐上,竟同時惑人又禁慾。


  像受了光亮蠱惑的蟲,凱颺君追著那螢綠光點走向前,降風向後一步,卻抵在了自己的本體樹上,退無可退,被困在自己和凱颺君之間。


  南風仙君抬起手,手掌倚著降風的側臉,像當年一樣,用拇指在他的睫毛上輕輕刷拂而過,這一回,那些凝結其上的晶亮綠珠不再遮掩自己的光華,隨著風神指上的動作,如夏夜樹叢中的螢火蟲飛舞,在他的眼下映出淡淡青芒。


  凱颺君沒忍住,傾身在那片螢光中落下一個吻。


  降風因突然靠近的嘴唇而閉上了眼,他失去了視線,於是相隔千百年,他再次聞見林地潮濕芬芳的氣味,聽見溪水潺潺的聲音,感覺近在咫尺間仙君細微的呼吸,和他碰在自己睫毛上微不可察的力度,及溫度。


  唇吻退去,降風睜眼,不期然撞進滿池星空,如此璀璨,彷彿含情,他想起這幾多年來不斷落空的等待,猝不及防地鼻頭一酸,眼角落下了一滴眼淚。


  淚水滑過他的臉頰,掛在下巴將要滴下時被凱颺君以指銜住,轉了個方向,竟將那淚珠餵進了降風口中。


  「!」降風緊張地收緊了嘴巴,隨即反應過來不對,滿臉羞紅,慌忙又張了口向後退開,讓那根擾亂他心志的手指退出去,他望向凱颺君,南風大人此時正將手指放在自己唇下,促狹地看著他。


  「怎麼這回不拿瓶子來裝眼淚了?長大了修為就能隨便不要了?」


  降風睜大了雙眼,驚訝地看著凱颺君。


  那副呆愣的模樣竟有了當年青澀的樣子,讓凱颺君笑了出來,手指點了點降風的額頭,「以為我忘了你了?這麼多年不見,講話像個老頭子,跟在你紅檜姐姐身邊就都學了這些?」


  降風偷偷往一旁的檜木上頭瞄,紅檜高高地坐在幾尺高的樹幹上,雙手環胸閉目裝睡,看起來是聽見了,只是氣得不敢也不想回話。


  「長得倒是好看,舌頭也——」


  「大半夜的偷偷來了也不打聲招呼,就欺負我們山上的孩子。」


  兩人同時往聲音來處望去,努論坐在他祠堂前的桌邊,桌上備了酒,不知已在那裡看了多久的熱鬧,降風低頭退到一旁,感激山神大人解危,截去南風仙君也許不堪入耳的後半句話。


  「我哪裡欺負他了?他半夜痛得唉唉叫,我關心一句也不行?」


  降風抿著嘴又紅了臉,他哪有唉唉叫疼,分明是這人又來撩撥他,才惹得他……他側過臉,用衣袖把頰上的溼痕抹去。


  努論看看降風又看看凱颺,終究沒說什麼,只伸手斟酒,「隔壁山頭的桃花釀,嘗嘗?」


  「當然嘗嘗,幾十年才出一盅,我也是蹭你的福氣才能喝到。」


  凱颺君邊說邊挪動腳步往努論那邊去,降風暗暗抒了口氣,想退回自己的祠堂裡療傷,卻見凱颺君又轉過身來,揚著他那勾人的俊朗笑容問:「不知這位小仙願不願意賞光一起喝一杯?」


  降風感覺自己又有落淚的衝動。


  等你好多了,長大了,我找你喝酒。


  早就不知這句諾言被南風仙君忘到哪裡去了,但降風一直等著,直到他知道等不來了,也依舊記著,始終在旁看著的神檜姐姐勸不了他,深知箇中苦楚的藥真仙君也勸不了他。


  以致終於聽到了,竟一時卻步不前。


  「怎麼?喝個酒還得你們家山神大人同意?」凱颺君似乎沒注意降風黛綠眼眶下悄悄地紅了,嘴上還調侃著,「努論,你准不准啊?」


  「南風大人請喝酒,何須經我允准?」努論啜飲了一口,睞了降風一眼,「把你祠裡那壺部落獻上的花露取來吧,就當感謝凱颺君慰問你了。」


  降風低頭應了,轉身進到祠堂裡,趁著拿東西的片刻平息自己的情緒,將那一點淚意忍了下去。


  期盼千年,努力修練,就是為了這一刻,即使知道那人處處留情,不曾用心,也好過轉頭再忘個幾千年,不再有交集。


  他閉眼片刻,平靜內心,取了露水走出祠堂。


  


  ※


  


  南風平時並不總是待在努論山上。


  凱颺君自南而來,一路溫暖海上各座島嶼陸地,這座形似鯨鯢的島嶼不是起點,也絕非終點,島上千百群峰,萬物生靈也都等著他送來潮濕水氣,他個性又閒不住,總是在各個山林河川之間穿梭,這邊串串門子,那邊蹭蹭酒喝,大約每過一旬才帶著酒氣,或沾著哪位仙人妖精的氣味,飄飄然來找努論討酒。


  今年倒有些稀奇,他雖仍得巡視百岳,均霑群山,但幾乎每夜都回到努論山,也不做別的,照舊調戲小花小河小石頭,和山神喝喝酒。


  不過今年酒桌旁還多了降風樹靈,他輩分最小,就陪在一旁恭敬而沉默地侍候,杯子空了就斟酒,茶水缺了就煎茶。


  「……接著薰林那小子就被那株紫薇花追著跑,真丟臉,還是個仙君呢,人家樂意投懷送抱,不吃才是傻子。」


  努論笑著搖搖頭,「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


  「人生得意須盡歡,歲歲年年重複這些工作多無趣,總得找點樂子,我要是和他一樣來去自如,才不像他那樣不懂得利用。」


  四方八風神,其中東南西北四位正風神是不能隨時隨地隨意移動的。他們身上帶著強大的力量與節制氣候的權力,同時也肩負維持季節倫常的責任,若在錯誤的時節到了不適合的地方,除了帶給世間災禍,萬物天神也不會輕饒。


  「你要像他那樣自由,恐怕天下真要大亂了。」


  「好說,太看得起我了。」


  凱颺君瞥向一旁安靜倒酒的降風,指了指他面前滿杯的酒,「同桌幾晚,你怎麼都不喝?」


  降風手上動作不停,也沒去碰酒,「降風酒量不好,請仙君見諒。」


  「有什麼好見諒,幾杯酒也不會真把你放倒了。」凱颺君乾了降風新斟的酒,手上還不老實,伸手想去逗他的睫毛,這動作已成了他這幾日的習慣。


  往常凱颺君與山神飲酒,桌邊隨侍的小仙到最後不是坐到他腿上就是送進他臥室,今年來努論這裡吃酒倒老實,未曾風流一度,也不曾對降風動手動腳,只是養成了逗弄降風的習慣,時不時就去掃掃他眼睫,讓那些小小的綠珠子隨風跳動,癢得降風皺起眼睛,那模樣總是讓凱颺君忍不住發笑。


  「這酒好喝,香醇帶甜,還能長修為,陪我喝點?」


  南風仙君親自勸的酒,無論如何也得喝的,降風為了躲避逗弄,也為了不掃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隨即被入喉的熱辣嗆著,捂著口咳了好幾聲。


  凱颺君哈哈笑了起來,笑他連酒都不會喝,但仍是伸手為他拍背順氣,即使隔著衣物,降風依然能感覺貼在背上的溫度,與凱颺君身上屬於夏日的氣味,讓他緊張得繃直身體,倒是不咳了。


  「你這樣啊,就是因為不熟練,來!本仙君陪你練酒。」凱颺君說罷,親自將降風的酒杯斟滿。


  「他是真不能喝,酒會讓降風草脫水。」一直在旁不作聲的努論終於開口,為小樹開脫,「雖然如今已經不影響他修為,身體還是會難受的。」


  凱颺君聞言立時變了臉色,語氣怪異地問他:「喝不了你怎麼不說?」


  降風坐直了身體緊張地解釋:「降風……不願拂了仙君雅興。」


  「拂了雅興……什麼雅興……」凱颺君盯著手上的酒杯半晌,方才還被他稱讚香氣凜冽的佳釀瞬間便失去了吸引力,他放下杯子站起身,在降風的臉頰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喝膩了,去隔壁走走。」


  話是對努論說的,降風只覺一陣強風颳起,待他再睜開眼睛,凱颺君已乘風到東邊的山頭去了,來去不過瞬間。


  降風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失神喃喃低語:「我惹他生氣了。」


  「不是你的錯,他脾氣就是這樣。」努論喝盡手上的酒,在降風頭上拍了拍,黛色髮絲因他的動作而柔軟飄動,「休息去吧。」


  降風點頭收拾了桌上殘局,默然回到祠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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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1:5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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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風 四


  


  那天夜裡整片山峰都下了雨,雨勢漫長而猛烈,連連下了三天三夜後,在夏日最盛的那天戛然而止。雨停後的傍晚落日渾圓澄澈,天空被雨水洗得乾乾淨淨,萬里無雲,到了夜裡,抬頭便能見到清晰的銀河,間或閃爍,群星彷彿隨著清風流動。


  雨水滋潤了大地與林野,夏日的雨對降風來說尤其滋養,他身上摘葉留下的傷口很快就好了,搭配藥真留下的膏藥塗抹,才三日便只剩下淺淺的疤。


  雨後沁涼,降風一個人坐在祠堂外面,一邊摸著身旁還沒生長開來的小降風草,一邊看著天上的繁星,不知沉思著什麼。石桌上擺著一壺巴掌大的酒甕,酒香隱約飄散,微發著淡淡的光芒。


  漫天的星光萬分奪目,讓降風感覺些微暈眩,他閉上眼睛,卻捨不得低頭,好像揚著臉,就能離星空,離那個人的眼睛近一點。


  「不是說不能喝酒嗎?你桌上那醰又是什麼?」


  降風睜開眼,晚風才慢吞吞地捲了過來宣告主人的來到,他連忙站起身,朝乘著風飄然而至的凱颺君揖身行禮:「仙君。」


  凱颺君用鼻子應了聲,率先在方才降風坐著的椅子上落座,見降風還站在一旁望著他,臉色平靜地問道:「我不能坐?」


  「當然不是!」降風還記著凱颺君三日前是敗興而去的,見他臉色不鹹不淡,以為他還在生氣,連忙搖頭,「歡迎之至!」


  「那你怎麼老是這麼緊張?我都要懷疑你不待見我了。」


  正因為是你啊……降風抿著嘴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再次拱手行禮,「感謝仙君,那降風就斗膽坐下了。」


  凱颺君聞言笑了:「這是你的地盤,我難道還能罰你站?」


  見他露出了往常的笑容,降風才鬆了口氣,將桌上的酒醰往凱颺君的方向推了推,「降風沒什麼可以招待仙君的,這醰藥酒名曰靜心,釀製不易,百年方得這一醰,可增精氣,提升修為,您喝點?」


  凱颺君也不客氣,拍開酒封湊近聞了聞,酒味純淨悠長,香醇中帶有藥草氣味,奇道:「裡面有好幾種難得的仙藥靈草,還是用靈力催釀而成。你這哪裡來的?」


  見凱颺君果然識貨,還起了興趣,降風心裡雀躍,嘴角微微揚起,「仙君好功力,此酒由藥真仙師所製,以島上奇獸骨粉、特有靈草入百年老酒,加之仙師以自身靈力修為催釀,是求之不得的寶物。」


  「既是求之不得的寶物,怎麼就到不喝酒的你這裡來了?」


  「我……」


  降風因為自覺前幾日惹了凱颺君生氣,見他主動來尋,有意獻寶討好對方,便興奮得比平時多說了些話,沒想到凱颺君抓著這醰酒卻問到這個方向來,降風頓時愣了,脫口而出:「換來的。」


  「換?用什麼換的?」


  「用……」降風想胡亂搪塞,然而凱颺君漆黑的眼睛直直盯著他,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他撒不了謊,又不知自己幹嘛心虛,小小聲道:「用我的葉子換的。」


  「你那三個傷口就是用來換這個?」凱颺君的手指在酒醰醰口劃著圈,若有所思,眼睛仍然看著降風,「這酒耗費的藥材和修為可不只三片葉子。」


  「……」降風低頭躲開了凱颺君的注視,囁嚅道:「九片,三百年。」


  百年三片,三百年九片,從降風樹靈的本體上摘下葉子,得痛上三回,方換得這醰藥酒。而且還是本人喝不了的酒。


  凱颺君皺起眉頭,像老師看著不懂事的學生那般望著降風,「他有求於你,你願意換便罷,但怎麼不換點有用的?換酒你又不能喝。」


  降風沒察覺凱颺君自來尋他後便糾結在他不能碰酒的事情上,只一直怕他又生氣,慌慌張張地坦白從寬;但聽見他這麼問,又沉默了下來。


  另一方面,南風神君並沒發覺自己管得太寬,見降風不語,心裡又煩躁地想再下三天雨,「如果真是另有他用,你又捨得拿來招待我?」


  周圍的風不知何時變得強勁了一些,把四周的樹吹得沙沙作響,降風的樹和心都在風中飄搖,半晌才沉聲說:「這就是換來給您的。」


  都說南風仙君風流嗜酒,想討好他,不是獻身,就是獻酒。降風知道自己只是一株尋常凡樹,獻身怕是行不通的,若想投其所好,另一個方法就是獻酒了。


  從察覺自己戀慕心意開始,降風就偷偷打聽天上人間各種奇酒,偏偏他還喝不了,酒的好壞只能由人說,每當他聽說什麼人又為凱颺君獻上什麼千年佳釀,他自覺蒐集的酒比不上,就默默送給身邊的小精小妖,弄得那些同修都以為他很愛喝酒。


  降風交代了酒是換來給凱颺君的,便不敢再抬頭看對方,一是這麼說出來總感覺過於刻意,不夠矜持;二是他不知道凱颺君會是什麼反應,既想他喜悅,又怕他嫌棄,心懸在那裡竟遲遲不敢抬頭。


  然而原本咄咄逼問的凱颺君卻突然沒了聲音,四周除了蟲蛙鳴叫,連一絲風聲都沒有,降風心裡打鼓,懷著期望抬頭,卻見凱颺君停在酒醰口上的手不再動作,面目平和,無悲無喜。


  降風心裡一陣冰涼。


  「換來給我的?」


  剛剛親口說了,現在當然不能再否認,然而凱颺君的反應看起來實在不像高興,降風只輕輕點了一下頭,連呼吸都變得小心。


  「專門給我的?」凱颺君又問了一次,「痛了三次,換一醰自己不喝的酒給我?」


  「我……和藥真交情好,他有求於我,我只是找個由頭讓他拿得心安……我也沒什麼需要的。」


  沒什麼需要的,也不至於要一醰專門給只見了一次面的人,即使對方是南風仙君。降風沒發現自己把話繞進了圈,小心翼翼地看著凱颺君,深怕他又一個不開心拂袖而去,而自己甚至不知道做了什麼惹怒了他。


  凱颺君不知是否接受了降風的說法,只是抿著嘴不發一語,他看了看那散發誘人香氣與靈力的酒,又看向降風,突然抬手撫上他的臉頰。


  給藥真仙師的葉子摘自本體,損傷也顯現在降風的身上,傷口正巧就在他左邊臉頰上,三道水滴狀的紅痕已經結了痂,看起來就像一串暗色的眼淚。


  夾帶溫暖氣息的手指在那傷口上極其輕巧地撫過,不痛,卻讓人覺得癢,降風忍不住瞇起了眼,睫上細珠也跟著輕微顫動,點點綠光隨之跳躍。


  撫摸傷痕的拇指頓了下,隨即便轉了方向,在降風濃長的睫毛上若有似無地掃過。


  降風閉起眼睛,感覺凱颺君沒再動作才復又睜開,暗綠色的光芒,以及一些呼之欲出的情感,在眼底悄然流轉開來。


  他直直回望凱颺君眼底那片漆黑的星空,那其中隱隱反射著自己眼中的顏色。


  突地一陣風吹過他的眼睛,讓他再一次閉了起來,並感覺那風,及呼吸,落在他的眼皮上。


  那麼久以前的那一天,凱颺君也是這樣靠近自己,逗弄他的眼睛。當時降風年紀小,現在才知道原來那是風,也是唇瓣落下的觸覺。


  他再度睜眼時,周身已經沒有半點風,也沒有半個人,連一點點蟲鳴也不剩了。南風仙君已不知走了多久,只留下夏夜的悶熱,及桌上的酒醰,酒香依舊,一滴也沒被碰過。


  


  ※


  


  餘下的整個夏季都是不陰不晴的氣候,午後間或下起雷陣雨,天空經常都是多雲的淺灰色,直到一季過去,日出漸晚,日落漸早。


  夏日將盡。


  降風站在紅檜神木前,專注地為檜木清除上頭附著的腐菌,紅檜則一如往常高高坐在樹枝上,淡紅衣袂隨風飄舞,低著頭看已經沉默半個季節的降風。


  「金嬋君也快來了。」


  降風不發一語地繼續手上的動作,片刻後才答道:「是,風漸漸轉向,早晚也涼快許多。」


  他們分明都心知肚明紅檜這句話是想提醒些什麼,但又都不說破,神檜只能嘆了口氣,將視線拉到遙遠的山的那一頭,喃喃唸叨:「你真傻。」


  傍晚時分天色灰濛濛的,夕陽藏在雲後透著稀薄的光,只露出一點淡金色的毛邊。


  人族部落近來有些紛擾,神檜和努論為此單獨談話去了,降風就著露水洗淨了手,安靜坐回他的祠堂外邊,藥真送的那醰酒被他找了一塊布織蓋了回去,還完整地放在一旁。


  自那日凱颺君離去,沒再來過努論山。


  不知哪隻精怪某日又來道仙家閒話,有說南風仙君不來努論山是因為提早北上而去,有說南風仙君是在隔壁山頭拐了一朵荷花仙子。


  真相不明,反正也沒人會糾正,一群花草鳥獸說得熱鬧非凡,卻讓降風的心像沉著一顆石頭,再暖的風,再多的雨,都無法讓他好好修練,他的本體無精打采了後半個夏天。


  降風事後思慮了千百回,料想果然是因為這醰酒而暴露了心事,凱颺君察覺了,以一個若有似無的吻,以及消失的蹤影,溫柔地婉拒了他的情誼。


  其實他從來也沒想過要讓凱颺君知道,或進一步求些什麼,他甚至連留住那人一個夏天的風流都不敢奢望,能陪侍桌旁,斟茶倒酒,然後獻上自己收藏的好酒搏君一笑,那便了他這千百年來的夙願了。


  降風一直是這麼想的。但不知為什麼,想到凱颺君在所到之地處處留情,想到他會和那些神靈說一些不見真心的情話,再想到他逗弄自己的眼睛,和他幾番隨風而去,心裡的那顆石頭就不只沉重,還猶如火燒。


  今日午後天很明顯帶著微涼,依照往常慣例,今夜凱颺君便會離去,也許在深夜或凌晨,秋風仙君就會到來,而降風的酒也許將會被他收起來,如同他的心思,一放千年。


  甚至沒有機會在他離去前再看一眼,也許這一次百年千年過去,那人會再次忘了他。


  降風難受地嘆了口氣,煩悶無處去,目光瞥向了那醰酒,取來酒醰打開了封布。


  自他有靈識起,酒這樣東西就一直和他無緣,因降風草雖然喜愛溫暖潮濕,卻只能接觸雨水露水泉水,酒液或鹽水都碰不得,人間部落祭祀他時向來避開這些東西,以致他總是只能巴巴看著山神或其他仙人精靈喝酒,看部落族人在祭典、婚喪喜慶時以酒表達情感,自己卻除了那日惹怒了凱颺君的那杯之外,再沒有喝過。


  人們說一醉解千愁,降風看過一個年輕巫師因身分而無法與喜愛的女人結合,夜半提著酒來他祠堂前坐著喝酒哭訴,降風陪他坐了一個晚上,聽他絮絮說著心事,邊說邊流淚。


  降風草碰酒會脫水,不知道脫水是不是就像那個年輕巫師那樣,痛快地流淚?那天努論大人說了,以現在他的道行修為來說,喝酒已經傷不了他了。


  這酒已被拒絕,還也還不回去,也許喝了醉了,就能像巫師一樣放棄無果的戀慕之情,專心做他的一棵小樹。


  


  藥真仙師釀的酒不是凡物,雖以多種靈藥提煉,入喉卻只有極為清淡的藥草香,連酒水慣有的熱辣都幾乎消失,隱約飄著渾厚而悠遠的香氣,降風喝了並沒有初次嘗試那麼狼狽,也不覺得有哪裡明顯不適,反而還因為酒中帶有藥真的靈力而讓他感覺暖洋洋的。


  他便又喝了一杯,再一杯,醉意來得緩慢卻陡峭,他在半醰酒都下肚後,暈陶陶地半趴在桌上,突然感覺眼下一陣濕熱,他伸手去摸,竟摸到了自己的眼淚。


  降風已經許久沒有從眼睛結成修為過,有水從眼裡流出來讓他有些意外,他接住流下的眼淚,溫熱的淚水流到手上時便已經冰涼,他忖度著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脫水,源源不絕,竟還有一絲快意。


  和流出修為晶體不同,原來流淚是這麼熱烈溫暖的感覺,好像隨著液體的流淌,有些事物也隨著發洩而出。原來酒精讓人迷醉有其道理,當日他不懂巫師失去戀情的苦楚,今日卻了解透澈。


  於是他醺醺然地又為自己斟滿了酒杯,即使可能因為喝太醉了,凜冽香氣進入鼻腔裡只剩下酸澀尖銳,他吸了吸鼻子,抬頭將酒杯一飲而盡,低頭放任眼淚藉著酒意傾瀉而出。


  凱颺君在夜色中來到降風祠堂外看見的便是這幅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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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1:5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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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風 五


  


  凱颺君一開始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待定睛看清降風手上那醰酒後,風一捲飛身來到他身邊,氣急敗壞地奪了他手上的酒。


  「你在做什麼?!不是說了不能喝?!」


  降風已經醉得不輕,見到凱颺君只以為是自己夢中錯覺,愣愣地盯著他看,哭到紅腫的雙眼霧水迷濛,眼淚還不停往下流。


  「你這是……」凱颺君還記得降風小時候練成修為是往下掉眼淚的事,深怕他喝了酒出事,連忙伸手去揩,見那真的只是眼淚後才鬆了口氣。


  但那滴水卻刺得他心裡沉重,他又想起努論說降風草不能碰酒,這一醰子幾乎都見了底,以為他不舒服,連忙又問他:「哪裡難受?嗯?」


  凱颺君一靠近,降風便聞到他身上也帶著頗重的酒氣,仔細一聞,甚至帶了點淡淡的荷花香,他立時想起林中八卦南風仙君的那些閒話,原來半分不假。


  獨自喝悶酒時本就滿腹怨氣無處紓解,現在親眼所見心上人到別處喝酒尋歡,又被這麼一問,前所未有的委屈席捲降風,忍不住啞聲道:「我心裡難受……」


  他動作粗魯地伸手揉了一把眼睛,睫上綠色細珠滾著淚珠,看起來美麗,卻讓人心碎,凱颺君咬著牙拉開他的手,動作輕柔地用手為他擦眼淚,沉聲道:「你還不懂嗎?我就是不願你傷心。」


  為什麼不願他傷心,卻是用讓他傷心換?淚眼朦朧的降風確實不懂,「會比現在傷心嗎?」


  「降風。」凱颺君喚他的聲音變得極輕,神色早已盡失平時的風流灑脫,語氣凝重地問:「你傷心什麼?」


  「我怕……」降風努力睜著眼看凱颺君,也許今夜過後,便真的一眼千年,「又要等上千年百年,你才會看我一眼……我等了好久……」


  「我真是……」凱颺君的眼眶也微微紅了,不知是因為濃重的酒意,還是些別的什麼,「要瘋了……」


  強勢而細密的吻落在降風的唇上,臉上,凱颺君環抱著他,為他舔去那些眼淚,也吻他酸澀的眼皮和淚溼的睫毛,最後又回到他唇上,引導般地舔舐他的唇縫。


  降風不曾受過這個,有些怯怯地,卻不願躲開,他感覺過了這個夜晚一切便將消散,於是放開了一切,雙手反抱上凱颺君的背,張開了自己的嘴唇。


  更加激烈的吻隨即席捲而來,像一陣狂風,捲起他的舌頭,也捲起他的理智,帶領他一起迷醉旋舞。


  四周的風越來越強勁,隱約滴起了雨,降風被吻得失神,無暇他顧,他只覺身體一輕,眨眼便被抱著進了祠堂裡,木門碰地一聲被風合上,自己則輕巧地落在屋裡那張七彩八芒織布上。


  溫暖大掌解開了降風身上的綠芒緯線挑花背心,親吻則落在他閃爍淡淡綠光的鎖骨上,一路沿途吻上他纖細的脖頸,下顎,臉頰,最後停留在眼角。


  降風眨了眨眼,眼淚又流了下來。


  凱颺君為他吻去淚水,輕聲道:「別哭,我弄痛你了?」


  降風笑了起來,笑容卻撐不住太久。凱颺君對他說過的話並不多,每一句他都記得,這一句話,他常常在最難過的時候拿出來想。


  「不痛。」他說,睫毛輕顫,綠珠閃爍。


  凱颺君低頭細吻那自第一眼就攫住他目光的眼睛,近乎嘆息地道:「待會我可不保證不讓你痛。」


  「那就……」降風眷戀地望進凱颺君的眼底,漆黑卻又燦爛,多情卻似無情,「多謝仙君,惠賜神風。」


  


  夏日的最末夜,努論山上下起了暴烈的驟雨,又急又凶,夾帶狂亂的風勢,將滿山生靈打得措手不及,尤其是紅檜神木旁那片遍生降風草的空地,雨水幾乎要淹沒最矮的那株幼草。


  待夜最深,黎明將要交接之際,天才堪堪收了雨勢,灰雲散去,深藍的天幕顯現乾淨的星空,整夜狂暴的風只剩下細細微風,若有早起的小動物,或許還能感覺風吹帶著些許繾綣。


  降風在第一絲秋風吹來時就感知到了,秋風金嬋君已在不遠的路上,代表身邊還沉睡著的凱颺君醒來後就要離去。


  他睜開眼,夜幕仍然低垂,酒氣還飄散在祠堂內,但醉意已散盡,他前所未有的清醒,卻希望能從此長醉。


  凱颺君就睡在他身側,一手緊緊摟著他,昨夜他不知在何處喝得酩酊,到現在酒氣都還沒消去,只是原本夾帶的荷花香氣卻染上了降風草特有的清涼草香。


  這個認知讓降風不自在地紅了一張臉,想從凱颺君的懷抱遠離一些,然而身體不過微動便傳來疼痛,他毫無預料,輕微呻吟了一聲,環著他的那隻手臂隨即收緊了一些。


  「亂動什麼?」凱颺君聲音低沉渾厚,還帶著未完全清醒的醉意和一夜饜足的慵懶,在降風背上撫摸著,「痛?」


  降風沒回答,凱颺君閉眼半晌後睜開眼,入目的是降風悲傷的眼睛。


  凱颺君抬起另一手在降風緊皺的眉頭揉了揉,接著一吻落在他眉間,「對不起。」


  「我沒事。」降風逃避一般將臉埋了一半進凱颺君懷中,模糊不清地道:「只是因為喝了酒。」


  說到酒,凱颺君就一陣氣憤,還因為酒醉而控制不住心裡的疼痛,卻偏偏不能把氣撒在懷裡人的身上,只能用力將他的腰環得更緊,沉聲怪罪:「你還敢提,整醰酒都快喝乾了,你不要命了?」


  「努論大人說過,我長大了,喝酒不要緊了。」


  「不只那個。」凱颺君越想越酸,低頭在那綠色眼睛上重重吻了一下,「那是你承受疼痛換給我的酒,我一口都沒喝到。」


  「是你……是您不要了的。」降風想笑著強裝灑脫,卻又有淚水湧上眼眶,「早知道不喝了,到現在還在脫水。」


  凱颺君想說他沒有不要,但撂下酒醰一走個把月的正是他自己,確實沒有立場來怪罪降風。


  他也以為他可以一走了之的。但他還是來了,放不下綠油油的小降風草。


  凱颺君搖搖晃晃地坐起身,將轉在降風眼裡的水捻去,昨夜在隔壁山頭喝得太過頭,他到現在都還茫著,降風還強撐著嘴硬掩飾,不與他好好說話,讓他胸懷的氣憤凝滯不去,「別說笑,說真的,喝了酒到底哪裡不舒服?」


  「就是失了太多水,有點頭暈。」降風跟著坐起來,揉了揉自己哭疼的腦際,「喝點水就好了。」


  凱颺君想唸叨他幾句,笑他昨夜不知哭掉了多少水,但一想到自己正是始作俑者,又吶吶閉了口,起身在祠堂內找到茶水,餵了降風兩杯,推他躺下歇息。


  「您也喝些。」降風見凱颺君酒氣未消,勸了他一句,「您喝得比我多,還醉著吧?今日便要走了,路上該難受了。」


  凱颺君本來因他勸著而想再去尋點水來,聽他這麼說停下動作,卻也不看他,只是問:「你知道我今日便要走了?」


  「知道。」降風淡淡道,「秋風已至,金嬋君不久就會到,您該動身了。」


  凱颺君沒有回答,堂內立時陷入沉靜,外頭隱約又下起了小雨,淅瀝瀝地打在葉子上的聲音都傳了進來。


  「我聽說,你四處打聽天下名酒,收藏佳釀無數。」凱颺君實在還醉著,便在祠堂裡唯一的小壇子邊坐下,突然狀似無意地說起了別的,「你又不能喝,是找來給我的?」


  他這幾日留連在四周的山頭,面上灑脫依舊,心裡卻記掛著小降風草,找那些酒友喝酒時無意提了努論山,竟打聽到了降風樹神熱衷蒐集好酒的小道消息。


  降風草不能碰酒,蒐集好酒作什麼?以前的凱颺君不知道,現在還能不懂?


  相比凱颺君滿腹酸水,這個問題對降風卻已經不重要,答或不答差別不大,便只是點點頭,嗯了一聲。


  「那你放哪去了?」


  「都送人了。」


  凱颺君被氣笑了,豎眉瞪著降風:「你為我找酒,最後卻都送給別人?」


  降風承受他莫名的怒氣,反而十分平靜,「比不上您在四處喝到的美酒,覺得拿不出手,就送人了。」


  「那這壺呢?」凱颺君舉起手上的一個玉壺,揚聲問:「這你也要送人了?」


  整個祠堂擺設簡陋,只有那張八芒毯子和一個小小祭壇,凱颺君就是在那裡找到供奉的茶水,還有這個翠玉壺。祭祀的巫師必定也知道不能獻酒,那這應該就是降風找來要送他的了。


  「不。」降風側身趴在織布毯子上,靜靜望著那支翠綠色的玉壺,面上看不出情緒,搖了搖頭,「那不能送別人的。」


  「不能送別人。」凱颺君拎著玉壺回到降風身邊,在他身邊半躺下,輕聲問:「也不能送我?」


  降風半晌沒說話,凱颺君以為他真不願意,心裡正醞釀起不悅,便聽他輕聲道:「怕您嫌棄,不願收下。」


  「若我就要呢?」


  降風深深地看著凱颺君,眼裡閃著的青綠光芒在黛色髮絲襯托下更顯明亮,「仙君願意收下,是降風得償所願。」


  凱颺君笑了,仰頭就著玉壺將裡頭的玉液一飲而盡,也許是他還醉著,先前喝的荷花釀又味道濃烈,這壺酒倒品不出什麼酒味,就是一陣清涼的降風草香環繞著他,讓他因宿醉而疼痛的頭好了不少。


  「原來這是你自己釀的?這下可好了。」凱颺君俯身在降風身上趴下,邊咕噥著邊尋他的嘴唇親吻,「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到別處去別人都要知道我是你的了。」


  若能讓別人知道你是我的,那便太好了。


  降風聞見凱颺君身上飄散的草香,滿足得閉上雙眼,主動纏上對方黏膩的唇吻,敞開身體迎接南風再次捲起的情潮,在黎明將至之前,在時間停止之前,將一切丟給酒液,將自己交給凱颺君。


  


  ※


  


  凱颺君是被一陣急促聲響吵醒的。


  外頭天色才稀薄地亮起,祠堂內幽暗,只從門縫上透進一些晨光照在門前,凱颺君皺著眉撐起身體,他以為自己連喝許多酒,又放縱了一整夜,醒來不知會是如何的不舒服,沒想到卻是一夜好眠,精神飽滿,隱隱還有靈力增強的感覺。


  門幾乎要被從外頭撞開,急切的敲門聲與呼喚一聲高過一聲,凱颺君瞇著還有睡意的眼掀起織布蓋住身邊還睡著的人,揚手在門外掃起一陣風,那人不懈地要再進來,在祠堂外大喊著:「誰在裡面?降風!你在裡面嗎?你怎麼了?!」


  凱颺君認出那是紅檜的聲音,雖然被打斷早晨時光有些不悅,仍是起身走了出去,打開門想罵幾句,卻見門外站了一圈人,山上的精靈神怪,甚至一位早起的部落巫師都排排站著,努論就站在紅檜身邊,一臉凝重地看著他走出來。


  「南風仙君?您怎麼會在這?!」紅檜臉色怪異地質問他,「降風在裡面嗎?」


  「還睡著呢,你們這是鬧——」


  洞房兩字都還沒出口,紅檜便從凱颺君身邊鑽了空子奔進祠堂裡,凱颺君沒攔住,無奈地望了努論一眼,「昨夜我動靜是大了點,但你們也不必……」


  他的話這回仍是沒有說完,木造祠堂裡便傳來紅檜的驚呼,凱颺君終於意識到了什麼不對,變了臉色衝進去,看見紅檜正著急地抱著降風,不斷呼喊他。


  凱颺君有那麼一瞬間甚至以為那不是降風。


  紅檜懷裡的那人,除了身上的衣服還是青綠色,哪裡都是蒼白一片。


  原先漸層深黛的青絲成了滿頭白髮,健康而閃爍隱約綠光的漂亮膚色也如死灰般慘白,凱颺君不可置信地怔怔看了一秒,回過神後慌忙撲了上去,將人從紅檜懷裡搶了過來。


  「降風?!你怎麼了?降風!」


  降風閉著眼完全不省人事,軟軟在他臂彎中躺著,連呼吸都異常淺薄,細若游絲,凱颺君伸手去撫摸他的臉,昨日因承歡而紅潤的臉頰現在死白且冰涼,連那睫毛上的細珠子都變成了霧白色。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細珠竟全都掉了下來,在還沒被他的掌心接住之前,便全都碎裂開,匹啪一聲,消散在空氣中。


  「凱颺。」


  凱颺君轉頭,努論站在低矮的祭壇旁,手裡拿著夜半被他喝盡的那個翠玉壺,皺眉看著他。


  「降風的修為怎麼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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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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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風 六


  


  「什麼?」凱颺君有瞬間不懂努論是什麼意思,只能學舌般重複:「修為空了?」


  努論走到凱颺君面前,打開那通體翠綠的玉壺,裡頭原本應該有晶瑩的液體,現在卻空空如也,「這是裝降風本體靈力修為的翠玉瓶,原本是個小琉璃瓶,你見過的。」


  是,他見過的,那棵傻不楞登的小樹,拿出一個小瓶子裝自己的眼淚,他當時還心想這怪孩子,被摘了葉子痛得哭了怎麼還有心思蒐集自己的眼淚。


  原來原先那個小瓶子已經裝不下了,那株降風草真的長大了。


  我長大了,喝酒不要緊了。


  我怕又要等上千年百年,你才會看我一眼。


  我等了好久。


  多謝仙君,惠賜神風。


  仙君願意收下,是降風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得償所願……降風,這就是你所謂的得償所願……


  凱颺君緊緊抿著嘴,擁抱著降風的雙手不斷將自己的靈力注入他體內,然而那些靈力碰到降風的身體卻全都彈了開來,絲毫吸收不了,飄散到空中後又回到凱颺君體內,而越是這樣調動自己身體裡的力量,凱颺君便越能發現有一股原本不屬於自己的能量在四肢百骸流竄著,清涼沁體,帶著草樹的葉香。


  他渾身都是降風的味道,懷中的那人卻正在枯萎。


  「降風,你做了什麼……給我醒醒,你……為什麼你接收不了我的靈力?」


  有人走近搭在他肩膀上,想阻止他的徒勞無功,凱颺君急紅了眼,揚起狂風將打擾他的人掃開,那風中夾著絲微的草香,讓他心臟越發地疼痛。


  「沒有用的,給了他人的核心修為,還不回去的。」努論走回凱颺君的身邊,再一次抓住他的肩膀,「若硬要注入你的靈力,他會承受不住。」


  「他……」凱颺君開口,聲音猶如帶著血,「他的本體樹怎麼了?」


  「枝葉散盡,通體枯白,只剩根基還一息尚存。」


  凱颺君緊抱住降風,一個旋身便來到祠堂外,面前的景象刺得他眼睛和胸膛疼痛難當。原先已長了數丈見方的降風樹林,那些剛長出來的小草盡數消失,連塵灰也不剩;低矮的那些小樹也一夜全死去,連枝幹都乾枯得中空了。


  而代表降風的本體樹,雖然還留著原先六七尺的高度,但就如同努論所說,除了樹幹,所有的枝葉全都斷裂脫落,在樹底四周散落一地,而樹幹本身則變得灰白,完全不見往日欣欣向榮的翠綠,只有最底部連著泥土的根部還留著淺淺的一段青綠色,卻不知是否還有能力輸送水分養分。


  「降風……傻子,你這個傻子……」


  凱颺君一手將降風牢牢擁在懷裡,另一手撫上了那株降風樹的樹根,偏向的南風陣陣吹起,天空下起了雨。


  秋日已至,風已不暖,雨水透著涼意,這樣的溫度並不適合降風樹生長,通常降風樹是在夏天吸收雨水與暖氣,到了秋天便放慢生長代謝的速度,至寒冬會進入禦寒的半睡眠狀態,直到春天才開始展露枝葉,等待溫暖的雨水到來。


  凱颺君就是有通天的本領,也無法改變自然的流轉規律,島嶼的夏日已盡,天終究要變的。


  但他卻不能在此刻放棄一切能做的努力,降風需要南風,需要雨水,需要至少足夠他保有根基的力氣,讓他能撐過秋冬,不然他會凍死……


  「你怎麼還在這?」


  隨著一道早晨的涼風襲來,一道金褐色身影飄然而至,四周圍繞著降風樹林的生靈紛紛躬身敬拜,迎接來者。


  努論朝那金髮女神欠身:「恭迎金嬋君。」


  來者正是西風風神金嬋君,金髮白瞳,髮上銀簪垂著金稻穗,褐色衣袍的袖邊上綴著點點桂花,主宰秋收,聲音和眼神卻如其季節一般冷靜沉著。


  「我在海上就感覺南風還沒走。」金嬋君走到努論身邊,隨他的目光一同望向眾人注目的兩人,「怎麼了?」


  凱颺君還在一點一點地溼潤降風的主幹,頭也不抬地趕人:「你離遠點。」


  金嬋君揚起秀眉,卻沒急著生氣,他觀察了半晌凱颺君懷中的降風,又看看那棵幾乎死透的降風草,「這不是我離遠點就能解決的。」


  不需要他人來提醒,凱颺君也知道自己能做的無異杯水車薪,但即將失去懷中小樹的惶恐讓他只能拚命搶救,試圖挽回那些他不敢擁有、來不及擁有的東西。


  昨夜他醉得厲害,連自己喝了什麼都不知道,卻能記得降風對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滴眼淚,如今想來那些竟都是他無聲的告別。


  降風草生長緩慢,其實是耗費時間慢慢扎根,他心裡被栽下了種子,降風卻在草芽破土的同時放了手。


  降風義無反顧的飛蛾撲火是他對這份戀慕之情的獻祭,但自己又何嘗不是拋去了理智,拋去那些無謂的遊戲規則,陷進降風那雙充滿愛意的眼睛裡?他陪降風跳了進來,降風怎麼能用這樣狠心的方式放手?


  可笑的是他以為自己栽在這小樹身上,至少還能保有一貫的從容,卻在這即將失去他的關頭,才知道從許久以前,心早就騙不了自己。


  「凱颺。」努論喚他。


  「再給我一點時間……」


  凱颺君悔恨得目眥俱紅,必須咬著牙才能說出話,但撫著降風的動作卻非常輕柔,不捨地在臉色灰白的降風臉上親吻,試圖渡一些溫度給他。


  「凱颺,我不能走,你最多也只能再待十日。」金嬋君不囉唆,直接給他期限,「今年本就早冬,你若多留,莊稼難收,天神不會放任的。」


  在秋風已至的天裡,只有十日的時間讓他亡羊補牢,而且今年還是早冬,降風不知是否能撐得過去。


  但凱颺君不敢想。他只能做,然後等待。


  「我知道了。」


  


  ※


  


  島嶼今年的氣候異於往常,秋中含夏,人間在進入秋季後仍帶著夏日特有的悶熱,在迎秋祭典後連下了十日的雨,農人慌忙搶救農作,體弱者也多有重病,引起人族徬徨,不少部落巫師設宴請示鬼神,祈望風調雨順,無災無病。


  金嬋君為凱颺君爭取的十日時間並不能帶來多少作用,降風草樹林最後只剩下本體樹還勉強立著,其餘小樹都在十日內倒下,唯一的好消息是降風樹根的青綠多了一截,顏色也較原先近乎白玉的淡綠轉為顯眼的翠青。


  那是藥真仙師的功勞。不知藥真從何處聽聞降風的事,連夜趕到努論山,帶來一種為降風草固本增元的草木灰,佐以醫藥處方施灑在樹根,加上延滯的南風雨水澆灌,連續七日,才讓樹況穩定下來。


  降風的化形變回了少年的模樣,讓昏迷不醒的他看起來更加纖弱,這正是凱颺君初見他時的樣子,彼時小樹水靈可愛,還帶著一些懵懂的天真,對他的傾慕藏也藏不住,凱颺君好心不招惹他,卻沒想到當時他怕降風陷落,其實最怕陷落的那個是自己。


  凱颺君將降風安置在祠堂內,日夜不休地以靈力溫暖,以雨水灌溉,雖然呼吸漸趨平穩,但降風仍然沉沉昏迷,渾身蒼白,那對凱颺君最愛的綠色睫毛也只剩灰敗的顏色。


  「凱颺。」


  凱颺君寬厚的手掌眷戀地捧著降風冰涼的臉頰,手指以比羽毛還輕的力道撫過他的眼皮,那其下的綠色眼珠多麼眩目漂亮,曾經可愛,曾經無措,曾經裝滿他。


  「凱颺,你得走了。」


  「我知道。」


  努論在祠堂外邊站著,金嬋君則靠在門邊看他,輕嘆了一口氣,「北邊還在等你,這裡也不能一直吹南風。」


  「我知道。」


  凱颺君微微動了身體,似是想站起身,下一刻卻還是捨不得,俯身抱住降風。


  「金嬋,我知道你有你的職責……」凱颺君哽著喉頭,切切囑咐,「他怕冷,拜託你盡量幫幫我……也替我和朔歸說一聲,好嗎?」


  四方八位風神脾氣各異,互相制衡也互相影響,金嬋君從來不曾聽過向來灑脫自適,睥睨一切的凱颺君這樣求過別人,霎時也同感了他心中的疼痛,雖然無法忤逆自然的變化,仍是應聲答應了他,「好。」


  「努論,麻煩你照看降風。」


  山神走近幾步,拱手低頭,「努論斗膽,有些話還是得向仙君講明。」


  凱颺君聽出他話中有話,尤其是在這當下關頭,讓他更感不安,抱著降風的懷抱收緊了些,沉下臉看著努論。


  「降風是我山上的孩子,我當然也捨不得他。但萬物生長有其定數,降風已經決定自己的去處,能不能活下來,也許應該看他自己的運氣以及意願。他必定知道被你取走修為的後果,但他還是獻給你了,這是他心之所願。既然他是自願的,一定就沒想過回來。」


  話說到這裡,如颱的狂風不合時宜地狂暴颳起,吹在努論身上甚至有如刀割一般的痛楚,但他仍然堅持地與風神對望,當看著他懷中枯白的降風時,山神露出如同父母般慈靄而哀傷的眼神。


  「若他真的被救回來了,他是否還想再見仙君?仙君又要如何待他?和從前一樣嗎?結束這場千百年漫長的等待,或許才是對他最好的結局。」


  狂風慢慢地緩和下來,最後只剩餘極小的一陣捲風,在凱颺君和降風四周繞圈,將凱颺君的聲音吹得有些模糊不清。


  「這是我欠他的,想不想見我,都等他醒來再說。他若不願,我自不逼迫他,但他若願意……」


  話音漸次低了下去,沒人聽見後面連凱颺君都無法好好說出的話,只剩一些喃喃低語,如最後一絲延遲的夏風吹拂在曾經仰望他的小樹身上。


  「我明年來,想看見你好好的。這一次,不用你等千年百年。」


  凱颺君看著降風沉睡的臉,又痛又捨不得,萬般情緒洶湧心懷,最後只化作一個輕巧的吻,落在降風的嘴唇上。


  「降風。」


  風乍起,捲起祠堂四周的塵土,待塵埃落定,南風仙君已消失蹤影,留下他的呼喚還飄在堂中,縈繞昏睡的降風草身邊,許久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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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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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風 七


  


  拉達•撒奇拉加一手捧著苧麻布袋,一手被祖父艾加•撒奇拉加牽著,在還帶著一絲料峭寒意的初夏早晨上了努論山。他們從太陽爬到山的腰邊就出發,來到紅檜神木所在的那片平地時太陽已經攀到山的頂端。


  老人艾加將帶來的酒打開,用手指沾起一些灑在空地的土地上,獻給山神,也灑了一些在神木的樹幹上,獻給紅檜;隨即又拿出另一瓶拉達辛苦採集的晨露,灑在紅檜旁那棵降風樹底。


  接著他又動手整理起不遠處的一個小木屋,那個木屋在艾加還是孩提時候原本是個祠堂,在多年一次強烈颱風侵襲時被吹垮,由族人重建成如今更堅實的屋子,有時族中的獵人若上山遇到急雨還能躲避一陣。


  拉達看著祖父做完這些,便走向前,雙手捧著她帶來的布袋,從裡面取出一條圖騰繁雜的斜紋織布,在祖父的示意下恭敬地將布攤開,環繞住白中透綠的樹幹後在前方打了一個結,好似為它穿上禦寒的披風。


  拉達今年才十一歲,但已經是部落裡的織布高手,他在祖母和母親的幫助下一同完成這條比她手臂張開還要長上許多的布織,上頭的花紋是部落裡祈求雨水的傳說,以及千年前她的家族因為降風草賜予葉片而得以延續的古老故事。


  這些傳說依靠口耳流傳至今,增添許多傳奇色彩和後續,據說很久以前,甚至祖父都還沒出生之前,這裡本來有一整片降風草樹林,她面前這棵樹更是翠綠繁盛,綽約挺拔,卻在一個雨下不停的夏夜之後一夕枯萎,部落也因此失去了重要的靈藥來源之一,在外族不斷騷擾的數百年間失去許多生命,不復過去的榮光。


  拉達覺得部落的興盛和降風樹的衰敗並沒有太大關係,而是來自海上的風帶來的異族人比他們強大,也比他們凶殘,更不重視生命罷了,不過她還是非常尊重部落的傳統,尊重老人們對山林近乎依戀的崇拜。


  多年以來,撒奇拉加家族將降風草視為家族的代表樹,所以自從樹林因為不明原因幾乎死去後,便開始年復一年地為它保暖施肥,祭祀供奉,每一代家主從出生到死去都未必能見到降風樹哪怕多翠綠分毫,也無損他們將復原降風樹視為家族的任務。


  她從來沒有質疑過這些是否有意義,從出生開始她就和家人一起無條件接受這個任務,這樣的信仰是榮耀與歸屬,所以她也願意付出她的手藝為降風樹做些什麼,哪怕一條尋常織布根本不能為樹帶來什麼效用。


  艾加•撒奇拉加唸完祝禱的獻詞,又將那件織布攏了攏,才牽著孫女的手下山,沒有巫師能力的他們並沒有感覺到樹邊一直有人站著,直到他們走遠了,那人才伸出手來輕輕撫著布上的織紋。


  布織上繡著詠嘆降風的圖騰與表意符號,降風之樹,仁慈的草葉給予者,蘭加部落的恩惠,撒奇拉加家族的守護神,努論山上翠綠美麗如精靈的神祇。原來部落人族是這麼評價降風的,凱颺君想,是非常符合且美麗的敘述。


  他認真地將整張布匹上的刺繡看過一遍,從他人的角度看降風有種陌生感,但他知道那陌生是因為過去從來不曾好好瞭解過他的小樹,才得從他者的敘述來知道那些他錯過的面目。


  他細細地將那織布整了整,而後拿出他自南邊海上一個小島帶過來的泥土灑在樹根周圍,據說土中含有的元素和微生物特別適合喜好溫暖潮濕的植物,他和努論確認無害後,隔年才小心帶了一些來。


  做完了這些,凱颺君又在樹旁坐著陪伴了半晌,輸送一些暖意給樹根。樹幹如今已經恢復了一半原先的綠意,看起來像半透著光的玉,頂端也長出了不少樹杈,結了幾片搖搖晃晃的葉子。


  凱颺君還記得長出葉子的那年夏天,他在祠堂裡抱著降風許久才控制住自己喉頭的酸澀,那是他數百年來,甚至有靈識以來最高興的一天。


  降風的化形仍維持少年的樣貌,但經過百餘年休養終於不再渾身死白,白髮中長出不少原先黛綠的髮絲,膚色也多了健康的氣色,呼吸平穩悠長,若放到人間,就像個沉沉酣睡的尋常少年。


  若真只是個尋常的人間孩子,又是好還是壞呢?他不必因為無果的情誼而傷神,能擁有短暫卻幸福的人生;但這麼一來他就遇不上降風,錯失一份他絕對不想再錯過的深情。


  凱颺君溫柔捧著降風的臉,從頭髮一路吻到唇瓣,最後抵著他的額頭,非常輕微地嘆了一口氣。


  


  ※


  


  日頭即將落山,凱颺君用雨水為降風淨完身後又過許久,山神努論才回到山上。他那時剛巡視群山歸來,又進屋裡看了降風一眼,走出來便看見努論坐在祠堂前的桌邊倒酒。


  「你來了。」


  「嗯。」凱颺君走到努論對座坐下,「難得看你下山那麼久。」


  「山腳的人族部落設壇祭神,耽擱了時間。」


  努論難得臉色沉重,凱颺君遂問:「怎麼回事?」


  努論輕嘆口氣搖搖頭,「有外族的威脅自海上而來,這幾年尤其頻繁,部落做好對抗的準備,向他們的祖先也向我們報告。」


  「吵吵嚷嚷,爭來的又奪了去,也未必能長久。」凱颺君明瞭人類即將發生的事,歷史循環,更迭替換,無非那些臉面與利益。


  「也許正因為人類壽命有限,才執著於爭奪能抓在手中的東西吧。」


  他們是自然而生的神靈,風在大地生成時便存在,日復一日吹拂;山則在風化沉沒與堆積隆起之間不斷循環。他們永遠在變,因此也永遠不變,時間於他們來說只是永恆與倏忽的一體兩面。


  而這樣的他們——努論望向正看著不遠處那株降風樹的南風風神——竟有一天也會有了不願放手的事物。凱颺君笑世人執著,他自己何嘗不是?


  凱颺君對人族的紛爭沒有興趣,只是聳肩道:「我喜歡這座島,希望它模樣別變得太多。」


  努論自然明白,仙君愛島,只怕是因為島上有山,山中有樹,而樹在他心中。


  寒暄告一段落,凱颺君將他帶來裝著黑土的陶罐放到桌上,「這個麻煩你,秋日過後每月撒在他樹下。」


  努論應聲點頭,收下罐子,將剛斟好的酒推了一杯到凱颺君面前,「部落獻的酒,仙君喝些?」


  「不了。」凱颺君看都沒看那酒一眼,他正望著降風樹上隨著南風輕輕搖擺的幾片葉子,既開心它們嫩綠可愛,又擔心它們被吹掉了。


  努論抬眼看了凱颺君一眼,南風風神本人恐怕沒察覺,他在這百年之間其實也變了許多。


  他不如以往睥睨萬物,不再去招惹哪朵花或哪棵樹,極少喝酒,每年從南面的海上來時,幾乎都和南風同時抵達努論山。他也很少笑了,在這裡看見降風時也許還能放鬆一些笑一笑,例如現在,但不在島嶼的大多數時間,據說他經常滿面愁容,比北風風神朔歸君看起來還要肅穆嚴厲。


  「藥真仙師今年來了嗎?」凱颺君突然收回視線,打斷了努論的思緒。


  「剛走,本來去年冬天就長,開春還極冷,是他帶來那些有藥性的肥料推了一把,降風前幾日才冒了這些小葉子出來。」


  「他可有所求?」


  努論搖頭,「他與降風的約定早已履行,我想這段時間他是真的希望助降風早日恢復。降風這孩子安靜,仙師是他難得能談心的朋友。」


  凱颺君聞言沒有回應,情緒一動便下意識地去摸面前的酒杯,畢竟是長久以來的習慣了,但他立時又放開了碰杯子的手,低頭不語。


  降風安靜,是他再次見到他之後。小時候的降風單純可愛,還傻呼呼的,也會和同修笑鬧,脾氣還很好,誰來求靈藥都是二話不說就摘下葉子送人,事後才躲起來忍痛吹傷口。


  他記得,他都記得,遠在第一次和降風說話之前,遠在那傻小子把那滴眼淚滴在他的心之前,他早就注意到努論山上那株綠色的小樹。


  流轉多年,看他稚嫩茁壯,發展出靈識,看他盼望自己的到來,依賴自己的溫度。


  他不知該後悔自己忍著不出手,還是最終沒忍住出了手。


  「仙師總是避開我。」凱颺君突然說,「就和紅檜一樣。」


  努論瞥了不遠處坐在高處樹端的紅檜,顯然他也聽見凱颺君的話,翻了一個白眼,想罵人又不能,乾脆轉身飛走了。


  「請仙君見諒,他性子直接,不是真的對您不敬,只是因為關心降風……」


  「我知道,我也沒怪罪他。」凱颺君思索了會,又說:「仙師是不是和紅檜一樣,知道降風對我……」


  後面的話音漸漸弱了,努論當然知道凱颺君想說什麼。降風都已是如今這副模樣,能否恢復靈識都未知,也沒什麼好隱瞞,便淡淡道:「降風的心思,恐怕我們山上沒人不知道。」


  得到想知道的答案,凱颺君又不說話了,他看著那幾片在風中像在發抖又像在跳舞的小葉子,好半晌,才像是突然醒來似的站起身,說:「我進去看看他。」


  少了夏日對飲的伴,努論一個人喝了兩人份的酒。夜風很輕柔,星空燦然,但整座山卻不太安寧,這是生的季節,到處有生命與情感迸發,也有循環與信仰的消滅。


  哈塔蘇那給加。他輕聲呢喃。哈塔蘇那給加,蘭加部落的語言,意思是祈求天的憐憫與祝福,賜予你如常呼吸與健康,安好與平靜。他祈求上天也能將這份饋贈給予這座島上的生靈,這座山上的萬物。


  


  


  ※


  


  夏末秋初,季節更迭,萬物漸漸收起在繁夏時期張揚的活力,進入休養,人間則開始收穫,凱颺君也再一次必須離開島嶼。


  降風樹上的那幾片小嫩葉還頑強地立著,沒有蜷縮起來等待秋季到來,凱颺君擔心不已,竟然飛上枝頭去勸了兩句,「小心點,快蹲下來,否則要被金嬋吹掉了。」


  然而沒有意識的小綠葉當然聽不懂,依然茁壯地在空中顫抖著,凱颺君又急又覺得好笑,時間卻耽擱不得,只能轉頭囑咐努論幫忙看著點。


  「我已經叫薰林請商桐轉告了,但那兩個人都不是能託付的,你再替我和金嬋說一聲。若島上秋冬嚴寒,你可以再托人來告訴我。」


  「我知道,仙君放心。」


  「藥真那邊,替我和他說聲謝,或是請他來年夏天等我,我親自道謝,他在找的仙藥我也會幫忙找。」


  「知道了,我會轉告他的。」


  「還有那黑土,你千萬記得,每月一次,不能遲了,也不能過量,否則冬天就不夠用了。」


  「我會注意的。」


  「還有——」


  「凱颺,我們都知道,也都會盡力照看降風。」努論打斷仍然不放心的南風仙君,無奈地勸:「這百年來你我都盡了全力,山裡的所有人族與神靈也都希望他能平安回來。」


  凱颺君閉起了嘴。他自然都知道,沉默低調的小樹看似冷淡而與世無爭,其實單純善良,不吝助人,否則不會有人為他鳴不平,也不會有人每年來協助護持他的本體。


  他也知道,再怎麼交代,安排再完善,始終是放不下心的,遂不再多言,轉身準備去了。


  剛旋身飛起,在降風樹周圍轉了一圈,便聞底下碰地一聲,是降風的祠堂門被從裡頭推開,紅檜急忙跑了出來,喊了一聲:「降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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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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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風 八


  


  原本旋舞而上正要離去的凱颺君立刻轉了個方向,飛快地颳進那間小小木房子裡,紅檜則望向來到他身邊的山神,眼中閃著眼淚,嘴角卻是笑著。


  「降風睜眼了!」


  凱颺君卻來不及聽到這句話,紅檜的慌張讓他以為降風出了事,心急如焚地飛進祠堂裡,撲到他身邊時甚至手還有些顫抖,不想定睛後竟看見已經沉睡許久的降風半睜開了眼。


  起先凱颺君反而愣著做不出反應,他已經看著降風閉眼沉睡的模樣那麼久,但漫長而不知期限的等待讓人迷茫也無從做好準備,以致凱颺君猝不及防,幾秒過後才張大了雙眼喊他。


  「降……降風!」


  他本能便想撲上前去抱住降風,又惟恐自己動作太大碰傷了他,只能屈身蹲跪在床邊,探身近前觀察,伸出的手甚至輕微顫抖著,卻流連在空中不敢輕易碰觸。


  「降風……你怎麼樣了?可有哪裡不適?」


  降風沒有應答,甚至不知是否聽見凱颺君說話,他半睜著眼,恢復黛綠的眼睫隨著眨眼和呼吸而輕巧顫動,然而視線並不集中,彷彿意識還在夢中,只是不小心夢遊回到了山裡來。


  凱颺君急得心慌,卻又不敢擅動,只能繼續問:「降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他沒事,只是力氣還不夠,靈識尚未完全回歸。」努論站在凱颺君身旁,看著降風的目光帶著無奈和慈靄。


  山中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是長在他身上的孩子,降風的成長與變化他都看在眼裡,努論雖不介入他的決定,心中到底不願他為情所困。但看著凱颺君亦深陷其中,他又不知究竟是希望降風早點醒,或是凱颺君先一步放棄。


  「是嗎……那就好。」凱颺君提著的心落了下來,但無法立即和降風說上話仍是讓他失落不已,眉尖的愁緒並不減去半分,「那就好。」


  凱颺君的心疼得厲害,卻只是極為克制地伸出手去握住降風在床側的手,另一隻手則撫上他的臉龐。


  小樹體溫微涼,被碰到的皮膚隱隱流動幾縷綠色的波光,在感知到凱颺君的碰觸後,被握著的手微微蜷起回握,臉頰則貼著溫暖的掌心眷戀地蹭了蹭,隨後閉起眼睛,像是再次睡了過去。


  即使意識尚未收攏,降風仍是本能地趨向南風。凱風自南,吹彼棘薪,那是他從有記憶以來就熟悉且依賴的氣味與溫度,刻在他的根莖裡嚮往千年,不曾改變。


  凱颺君因這微小的回應而心神顫動,他紅著眼笑了出來,那笑聲卻更像是哽咽,隨後靜靜看著降風的睡顏,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執起降風鬆鬆握著他的手,閉上眼將額頭靠了上去。


  「秋日將近,他大約還得再睡上一覺好避寒。」努論道,像是不願打擾床榻邊的靜謐氣氛,話說得極輕,「不過醒來應該就是這一兩年的事了。」


  努論沒等到回應,此刻也已不需要回應,他退出祠堂,將空間留給在這關頭卻必須再次離去的凱颺君。


  南風仙君不眠不休地在降風樹靈的祠堂裡待了兩天,沒人敢去勸,但在西風來臨之前他便出來了。


  兩日後,凱颺君啟程離開島嶼。


  他沒有再多交代什麼,只是和往常一樣,到臨走前最後一刻都仍不捨地握著降風的手,然後就像是不留給自己猶豫留連的時間,隨著一陣疾風快速地離去,只殘留風的餘韻在降風樹周圍柔和纏擾,久久才散去。


  


  ※


  


  薰林君在來到凱颺君身邊時,凱颺君正在整理一株他從北方島嶼得到的百年靈芝,是他用路過某座森林時得到的一壺酒換來的,他打算轉送給藥真仙師作為他每年幫助降風復原的謝禮。


  靈藥一旁還有一袋土壤,也是森林主人送的,據說即使在嚴寒地帶也能提供植物滋養,不久就是他再回到降風身邊的時節,正好帶過去為小樹隨時可能的甦醒做準備。


  聽見腳步聲響,凱颺君轉頭望去,薰林君不知為何來得倉促,看來竟有些狼狽,頭上的黃色欒花冠歪了不說,臉上還隱約有被什麼拍掃擊打過的痕跡。


  凱颺君只斜眼乜了一眼就低頭繼續手上的動作,不冷不淡地開口:「看起來是哪位掌力渾厚的柳樹仙子非常生氣。」


  「別說了,我不過是途經那湖邊稍微休息一會兒,突然就衝來個人甩了我一臉的柳樹枝。」尋林君就著南風洞府旁的水池正了正自己頭上的欒花冠,看見臉上的痕跡後搖搖頭,「說我始亂終棄還忘了他,都幾百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忘了他是哪座山的哪棵柳樹。」


  凱颺君嘴角微揚,卻立刻便失去笑意。曾幾何時,那個被大膽示愛的仙子追著跑的傻小子也成了這般遊戲花叢的風流風神,那分明也是過去自己千年不變,毫不沾身的作風,如今他在一旁看著卻只有追悔與苦澀。


  無論自己本心立意為何,正是那樣不在意的表現傷了真正在乎他的人。


  薰林君等了半天沒得到凱颺君的回應,訕訕地走到他身邊看他擺弄那些藥材土壤。想當年自己還只是個傻愣愣的純情小仙君,還是凱颺君親身示範如何萬花叢中過,如今那個凱颺君個性丕變,沉穩寡言,他又變得像小時候一樣有點害怕這位仙君前輩了。


  「我這兒有藥。」凱颺君突然說。


  「不必,等會就消了。」薰林君不甚在意地搓搓自己的臉,沒話找話:「這些靈芝長得很好。」


  「嗯,準備帶到努論山上去,贈與藥真仙師。」


  薰林君聽到努論和藥真仙師的名字,突然像是想起什麼,猛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哎呀我差點忘了!」


  凱颺君淡然地任他吵鬧,眼神都沒給一個,視線角落卻突然閃進一抹翠綠,連忙轉過頭去看。


  「這是暄和君請我轉交,說是惠吾君從努論山那裡的降風樹靈——」


  「降風怎麼了?!誰摘了?還是掉了?」凱颺君一把奪過那片嫩綠,正是降風本體樹上的葉子,他口氣因著急而加重,甚至帶著壓迫,沉聲追問:「你怎麼現在才拿出來?!」


  「我、我一時忘了……」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就只記得自己被柳樹精甩巴掌。


  凱颺君臉色鐵青,拿著樹葉的動作卻極為輕柔,小心翼翼地捧著,又疾聲問:「惠吾和暄和可說什麼了?降風究竟怎麼了?」


  「暄和君沒說怎麼了,就說因為季節關係尚且碰不到你,於是降風大人取了自己的葉子,請他們轉交……」


  「取了自己的葉子?」凱颺君的臉色由難看轉為錯愕,還重複了一次這句話,「你說他取了自己的葉子?他怎麼取……他醒了?!」


  「我想是吧,否則他們怎麼說是他請託轉交的呢?」


  和努論預估的差不多,降風過了兩個寒暑後果真醒了,還托人送來自己的樹葉。凱颺君愣愣地看著手上的葉子,雖然不似過去葉肉飽滿,但葉脈分明,嬌嫩翠綠,見葉如見人,他彷彿已經看見降風綠瑩瑩地站在他面前。


  凱颺君甚至忍不住猜想,降風送來葉子是什麼意思?是知道自己在等著,所以告知他已經醒來?或者更深一層的,他知道自己後悔了,想好好珍惜他,他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他可有說什麼?」他問薰林君,但顯然薰林君當真只是幫忙送東西來的,一臉迷濛地聳肩搖頭。


  「這是不是降風樹上最先冒出來的那幾片裡的?」他又問,還是得不到薰林君的回答,凱颺君無奈又不能罵人,只能看著葉子叨叨唸著,「大概是的,老是迎著風搖來擺去,像他小時候一樣……慢著,這是他自己摘的?」


  薰林君已經許久不見凱颺君講這麼多話,還一再來確認他早就講過的內容,心裡嘆道這片葉子真是有奇效,「是!他自己摘的!暄和這麼說的!」


  「摘除本體樹葉對他會造成損傷,更何況他才剛醒來?他摘一片葉子要長好幾年,還會留下傷口,他從以前就倔強,總躲起來自己忍痛。」凱颺君又由喜悅轉為擔憂,「暄和還說了什麼?惠吾和努論就任由他胡來?你們怎麼不攔著?」


  「我……」關他什麼事?他只是來送東西的!「仙君饒了我吧!過兩個月你自己去問他不就好了?」


  過兩個月……還得等兩個月!凱颺君盯著樹葉看,又抬頭看薰林君,幾番來回,就在要起身動作的前一刻被薰林君一把拉住。


  「凱颺君!不可!」


  「他醒了。」凱颺君緊緊皺著眉頭沉聲對薰林君說,「他回來了,我卻不在,除了這一片葉子我什麼都不知道,他也許還病著,也許出了什麼狀況……」


  他從無一刻如此時那麼地想念,想立時飛到降風身邊去。實在是等太久了。


  他心底的情緒一直壓著沒向任何人訴說,偏在這最後一刻因為執掌風雨之職而無法趕到降風身邊去。他是南風,是降風草賴以生長的源頭,卻也因為是南風而無法恣肆地返回降風身邊。


  「肯定是沒有大礙的,否則兩位仙君怎麼會只是轉交東西?大家都知道你緊張降風樹靈,若真出了事肯定會告訴你的!」


  「他修為靈力幾乎耗空,就怕有什麼不知道的遺症,惠吾他們又未必看得出來!」


  「不還有山神大人在嗎?山在,樹在,總能平安活下來的。你這麼一去,別說天神不會放任你胡來,若你亂了島嶼的季節輪替,難道不是在增加他休養的風險?」


  道理易懂,但關心則亂,凱颺君一直冷著臉隨時準備飛去努論山,薰林君又費了一番脣舌才好不容易勸住了他。


  「我會不時再到接鋒處去看看,若遇得到暄和君,一定再替你問問,好吧?」


  不好也得好,凱颺君縱使再著急也無計可施,只能打消念頭,默然看著葉子,等待島嶼的夏天到來。


  


  ※


  


  伐另•羅諾加獨自走進上山的路,跋涉山路對年邁的他很吃力,而且部落剛做完一場延續了一天一夜的漫長祭典,他已勞累不堪,每踏一步都十分辛苦。


  但他必須上山。自從兩天前他聽撒奇拉加家族的人帶回降風草復生的消息,他就一直掛心著這件事。


  說「復生」並不準確,畢竟那株降風草樹並沒有完全枯死,雖然耆老與歌謠流傳的故事中,某一年降風樹林幾近滅林,主樹通體枯白,但自他出生至今六十餘年,那棵樹一直都是如玉般乳白中透著青綠,他並不覺得樹有死去過。


  但他也知道降風樹確實沒「完全」活著。


  羅諾加家代代長子或長女都是蘭加部落的巫師,也是少數能看得見山林眾神,並與之溝通的人,他掌管部落祭祀祈福、驅邪敬神的工作,他人眼中尋常的吟唱都是在對著只有自己能看見的神靈說話。若說這光榮的身分有什麼讓他作為羅諾加成員一輩子都抱憾的,就是他從未看見過降風草的樹靈。


  而降風草的守護家族撒崎拉加家的人說,樹體在今年春天來臨時漸漸轉為美麗的黛綠,幾乎沒什麼葉子的枝頭也冒出了許多翠嫩的小葉。和伐另一樣,撒奇拉加家也沒人見過傳聞中降風草繁盛的模樣,他們圍繞在樹旁哭泣,因為等待這一刻來臨已經太久。


  伐另喘著氣站在最後一級石階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屹立在空地上的千年紅檜,而後便是降風草。他瞪大眼睛無法置信,枝葉青綠,樹幹如黛,美麗又讓人內心平靜的綠色之中,似有水光流轉其中,他的祖父小時候所聽聞的景象,如今就在他眼前。


  他顫巍巍地想快點走上前,卻忘了自己還沒完全踏上臺階,體力已達極限又被坡道絆住了腳,他直直往前撲倒,就要跪倒在地時,突然一雙手伸了過來,將他穩穩扶住。


  「小心點,還好嗎?」


  伐另聞聲抬頭,精緻靈巧的少年對他盈盈笑著,綠色的髮絲因風吹起而在空中飄舞著,而那對眼睫也因為春風的吹拂而不住地眨著,在林間投射下來的陽光中隱隱閃著綠色的光澤,正如他的祖父從他的祖父那裡聽說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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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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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風 九


  


  「哈塔蘇那給加……您是降風草神……」


  伐另•羅諾加的眼中湧上淚水,他激動地抓著降風扶著他的手,雙膝跪地,降風這回攔不住他,只能急忙去要拉他起來。


  「別這樣,你先起來!」


  「多少年了,我的母親,我的祖父,我祖父的祖父,他們都不曾看見過您……」伐另既喜又悲,一邊用手掌抹去眼淚,一邊痴痴地望著降風,「我在這把垂暮的年紀還有幸能見到您現身,是天神給我的福氣。」


  有人甚至沒見過他就如此期盼他的歸來,這讓降風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感到極為動容,他知道部落對山林的依賴與崇敬,知道巫師家族和自己捨葉救過的家族在他沉睡期間都未曾放棄過協助他恢復,他們展現對自然的愛如此單純,代代傳承。


  降風用力將過於激動而乏力的老人抱了起來,將他安置在祠堂前的石椅子上,在他身邊蹲下,抬頭對他笑道:「部落的大家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謝謝你們一直記著我。」


  伐另淚霧的老眼藏著喜悅,那些只有在口耳相傳的禱祝和歌謠中才能聽見的降風草樹靈就在他面前,他能清楚地看見降風通體晶瑩的綠,在比之傳聞不知要生動美麗幾倍。


  「是天神的恩賜,讓您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刻回到蘭加部落,看顧部落的子民……」


  降風聞言收斂了笑意,轉為憂心,「我聽努論大人說了,異族人恐怕不日就會來犯,是嗎?」


  「是,祭天儀式剛結束,我就是想著在來得及之前上來看看您。」伐另本來已經抹乾了眼淚,說著卻又溼了眼睛,撇開頭顫抖著:「衝突已經不可避免,恐怕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您了。」


  「頭目的意思是?」


  「滅族深仇,戰至最後。」


  世界的風在變,外族發展航海事業的同時也將版圖擴張至海上,自然資源豐富的島嶼自然也不能避免被異族人入侵,就在百年前,發生了第一次衝突。


  向來在島上安居,各族之間也友好互助的島民幾乎沒有武裝,異族人上島之後雖沒有立刻攻擊,但在水土不服與無法溝通等原因之下,直接向島嶼各部族發起單方面的戰爭。那一回,島上住民滅了一半,異族人也因為受到國內貴族的譴責而收手,許久不曾再來過。


  就在近幾年,受不了海洋貿易利益的國家再次伸出了侵略的手,島上部落勢力也因為對異族方針的不同而分裂,紛紛擾擾數年,情勢變得複雜。


  去年秋天,蘭加部落與友好的馥霖部落如往常一樣進行聯合狩獵,途中不慎傷到至山林中考察地形的異族科學家,自此不得不迎來以究責為由,入侵為實的戰爭。


  降風一醒來就聽山林裡的精靈們說了這件事,心裡擔憂不已,連忙問:「部落的老弱婦孺呢?」


  「有些婦女堅持留守部落,所以分成兩隊,讓我母親帶著老人家與小孩到山裡祠堂來躲避,這也是今日主要來向神靈報告的事情。」


  「就來吧,但戰火無情,神靈也幫不上忙的,你們好自為之。」


  降風和伐另聞聲同時回頭,努論不知何時已坐在降風祠堂外的石椅上,望著山林面色沉凝。


  伐另向努論和降風跪地敬拜,隨後拒絕了降風的攙扶,和來時一樣一個人下山,年邁的背影步履蹣跚,降風站在階梯上看了許久,一直到人影消失在層層林樹之中才走到努論身邊,為他倒了一杯茶。


  努論鬱結著眉頭望向遠方,聞見茶香後回過神,看見降風乖巧斟茶的模樣,忍不住鬆開表情笑了,「你以這副模樣為我煮茶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降風也笑了,黛綠色的睫毛隨著瞇眼輕笑的動作而閃爍著光芒,「大人不要嫌棄我就好了。」


  「我喜歡你這樣,那時你還那麼小。」努論頓了一下,喝下一口茶水,終是把話說完:「不懂情愛,不會做傻事。」


  降風愣住,結結巴巴地無從應對:「我就是……那時就是感覺……」


  他腦中許多想法思緒,想用玩笑帶過,卻不太成功地只牽起一個勉強的微笑,其中頗有苦澀,竟還有一些難為情。


  他醒來已有半個月多,這是第一次和努論談到當時獻出修為露水給凱颺君的事,也是第一次和他開誠布公地說起那些心思。被努論這般看著,總感覺像人間小伙子在家長面前談論心上人,無法自在。


  「就是感覺生無可戀,全都豁出去了,就沒想過山裡的仙靈們該有多擔心你,是不是?」


  降風抬頭望向枝幹上的紅檜,苦笑告饒地喊:「紅檜姐姐……」


  「然後一醒來聽見人家為你做了些事,就巴巴地把自己沒幾片的葉子送去給人家,也不管為了恢復你的本體樹,山裡的大家、藥真仙師還有人族部落費了多大力氣。」


  「我,我只是想,仙君出力甚多,我就報個平安……」降風少了修為卻沒少了意識記憶,雖是少年的樣貌卻不再像少年時期一樣會撒嬌賣乖討好紅檜,被那樣酸溜溜地調侃只能結巴地無力解釋,「我當然是很感謝你們的……」


  努論太久沒聽見他們這樣對話,笑著搖搖頭,「你啊,就讓他多抱怨幾句吧,這段時間你真的把他嚇壞了。」


  「對不起……」


  「我不需要你道歉。」紅檜在枝幹上站起身,心裡仍有怒意,乾脆眼不見心不煩,飛走之前丟下一句:「就別再栽跟頭,把自己的命給賠上。」


  降風目送紅檜飛下林間,應是和平時一樣,到河邊去散心了。他心裡當然愧疚,醒來後他聽說自己當時本體樹幾乎枯死,化型通體翻白,第一時間發現的紅檜必定驚嚇又擔心。


  努論把杯中的茶水喝盡,將杯子放在靠近降風跟前的桌面,降風立刻回過神來,舉壺倒茶,卻聽見努論突然說:「我也須和你道歉,降風。當時凱颺立刻就想救你,我攔過他。」


  降風望向努論,他自己平靜無波,努論卻是欲言又止。


  「我不知凱颺對你究竟是何想法,或你醒來後他是否待你能夠長久;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再醒來,醒來後知道他對你的情誼,又會不會接受。」


  降風的目光投在杯盞上,半闔的眼睫使情緒讓人看不真切,連聲音也低低的,「大人不用道歉,您當時尊重我的決定,我怎麼會怪您?」


  努論舉起酒杯,卻並不喝,沉吟一陣後又道:「過去他這麼長時間忽視你,其實我並不怪他,他不碰你,其實就已和對待他人態度不同,我對自己山裡的孩子有私心,自然不插手。只是後來你們……唉,你傻,他也傻。」


  降風閃著隱約綠芒的手指摩娑著盛水的玉壺,久久不語,努論話中的意思是他所料未及,他只道凱颺君風流,留情不留心,他甚至斗膽地覺得努論是不是弄錯了。


  努論看降風表情就知道他不信,忍不住笑道:「他由來最愛那些小仙小精崇拜追逐他,你那雙綠芒芒的眼睛盯著他玲瓏轉,他能忍住真的是對你不一般了。」


  「……我沒有盯著他玲瓏轉。」


  努論笑著搖搖頭,降風這孩子無論是少年還是成人模樣,心口不一時的表情都是那樣,欲蓋彌彰。


  「那現在呢?不怕像紅檜說的,又栽一次跟頭?」


  想起先前往事,剛醒來不久的降風心裡仍然殘留當時一了百了的心情,但自他清醒以來,身邊所有的人都和他訴說這百餘年之間凱颺君為他做的種種,他在難以反應的同時,也無法不為之動容。


  是不是要和自己這副身體一樣,再重回當初對凱颺君懷抱憧憬嚮往,默默守著無果的等待,降風也還猶疑不定。順著凱颺君因酒意分辨不清而獻出修為露水那夜,他是帶著一夜也好的心態,什麼都不顧地拋丟了出去;然而那千百年之間的毫無回應有多漫長沉重,他對凱颺君的難以割捨就有多深。


  萬物復甦期待的是春天的滋潤,只有他期待的是夏天的南風。他自有靈識就日夜等著凱颺君的到來,他臨風而過的身影,和他人對飲的豪氣,四處留情的風流,為他療傷的舉止,以及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無論與他有關與否,都支持著他日日年年的仰望。


  他聽努論、藥真、紅檜和山裡的夥伴說了在失去意識期間凱颺君為他做的事。那些重複的叮嚀,溫暖的熱風,特意找來的養分,與百年未曾缺席的到來與陪伴。


  苦澀與甜蜜交織,就像現在春天的氣候,複雜多變,卻讓人期待。


  他回答不出來,因為心裡的秤也還搖擺著。或許寄去那片葉子就已經存著一些期待,無論如何,還是想先見到凱颺君一面再說。


  「神靈的時空悠久無涯,我想凱颺當時不接受你,以及他後來沒忍住出手,都是這個原因。」努論接過降風手裡的壺,為他斟了一杯茶,「我不插手,我只願你隨心自在,不枉從根土裡長出意識,來世間走這一遭。」


  隨心自在,即使身為幾乎沒有壽命限制的樹靈,恐怕也無法輕易做到。


  「多謝大人。」降風雙手捧茶,鄭重地向努論低頭敬拜。


  「喝吧。也不知來年再喝上這杯春茶,這座山,這座島會改變了哪些模樣。」


  降風知道努論擔心山下人族部落與外來異族人的衝突戰爭,他心裡也忐忑,但仍是溫聲勸慰:「會沒事的。」


  努論沒有應答,只是以指摩娑杯口,望著山頭的陰雲。


  春風已脫去料峭,溫緩怡人,百物復甦,但在這樣生意盎然的季節,山林卻異常靜謐,籠罩著不安的氣息。


  春天剛過了一半,夏日即將到來。


  


  ※


  


  南方諸島今年比往常溫暖得早許多,暖風自海上襲來,生物的生息提早,人類部族也提早了耕作採集與狩獵的時程。


  有眼尖的精靈抬頭望見了南風仙君的身影,沉熄已久的是非八卦又傳了開來,頗為熱鬧,有說他受不了漫長秋冬的無趣,提早出發獵豔;有說他趕著到某座島上,見傾心已久的樹靈。


  被談論的主角本人完全沒察覺,他雖然提早出發北上的工作,但一路走得並不算快,該散播的熱意,該均霑的風雨,他沒有一件隨意敷衍,他還覺得自己實在走得太慢,一季的行程,他分明走了千百萬年。


  跟在凱颺君身後的薰林君算著日子,苦苦地對越是接近鯨島就越急躁的凱颺君道:「仙君,得再緩緩,您本來就太早出發了,天神已經察覺,派人來問了幾句。」


  凱颺君如今歇息在南風大陸旁的一座無人孤島上,他比往常要提早半旬以上來到,雨露比往年提早且繁重,還算幼年期的積石因雨水而滑落,滾落山谷,打得萬物措手不及。雖然只是尋常的自然循環,仍是提醒了凱颺君自己出發太快,不得已才停下腳步,否則他早就繼續前行了。


  「我知道,他們找過我了。」凱颺君坐在一座陡峭的奇石上,低頭看著底下湍急的流水,這幾日他又恢復沉默,有些懶得搭理薰林君。


  薰林君在他下方尋了塊平坦的方石坐下,抬頭看凱颺君,他的目光已投向遠方,從高聳的奇峰上看出去,蔚藍的大海一望無際,「凱颺君,你們已經等了這麼長時間,不急這一時。」


  凱颺君聞言笑了,卻不是在笑薰林君。是啊,他們花了那麼漫長的時間在等待,一個閃躲,一個癡等,終是擋不住心裡最渴望的一點念想;正是因為他們花了那麼長的歲月在等待,這麼幾日的時間才顯得更難捱。


  「雖然降風都在睡著,但你們已經百年不見。」薰林君被凱颺君的情緒感染,忍不住同那些碎嘴的仙靈一樣好奇地問:「想好看到他要說些什麼了嗎?」


  說些什麼?凱颺君一愣,抿起了嘴。一路他除了想快點見到降風,還伴隨許多的不安。如努論所說,降風明知獻出修為會要了自己的命,卻仍是那麼做了,也許對他根本已不再抱任何期望,這百年間他所做的種種也不過是一廂情願,或許降風並不願再與他糾纏。


  他唯一的寄望,在那片由他人捎來的葉子。無論是報平安,或只是單純的致謝,這片葉子是死了心以後的降風主動送來的,無論現在降風決定如何,總之須先見上一面,確認他好好的。


  也許是想起了降風,被凱颺君收在懷中的那片葉子隱隱散發著熱意,他起先以為是自己思緒太重才有了灼熱的錯覺,不想胸口卻越來越燙,他連忙伸手掏出樹葉,果然溫度高得嚇人。


  「怎麼啦——嚇!」


  幾乎在凱颺君拿出來的下一秒,葉子便騰地冒起火來,不一會就燒得精光,在凱颺君掌上冒著煙,僅留些許殘渣。


  薰林君急忙跟著站起身,但他還來不及反應,一陣快風便席捲峰頂,耳邊響澈颯颯風聲,再回過神來早已沒了凱颺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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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0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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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風 十


  


  南風風神二人還沒抵達島嶼,遠遠便看見島上冒著串串濃煙,待更近一步,竟是山林之間冒著大火,靠著南邊海岬的山脈好幾處都閃爍火光,間或能聽聞人類大喝與叫喚。


  海岸外停了數十艘異族人的船艦,有些船上的黑色鐵管還冒著煙,瀕臨海岬的一段狹窄沙灘躺倒許多人,有些是外族人,更多是島上部落的人,大部分都已氣絕,只有幾人還掙扎著傷痛在哀號著。


  灘上戰事方歇只餘死傷,但山林裡仍在廝殺,從入山口一路向上傳來淒厲的吆喝,好幾處火勢不斷延燒,其中燒得最烈的竟是凱颺君再熟悉不過的山脈那處。


  他立刻旋身往前飛去,夾帶的巨大狂風將林間的樹木吹得傾斜,交戰中的人類無法抵禦強風,大風更助長了火勢,只能停下動作伏地躲避,兩方人馬暫時分了開來。


  薰林君在背後追著,急忙大喊:「凱颺君!收收風勢,火越燒越烈了!」


  凱颺君急得雙目俱紅,聽不進任何聲音,他只知道要在那一片火海中尋找他熟悉的那片山腰平地,他熟悉的小樹。降風才剛醒來,身體還沒好全,那麼大的火……


  「凱颺!」


  薰林君終於追上因尋找而滿下腳步的凱颺君,他一把抓住凱颺君的手臂,壓制他因情緒激動而抑制不住的風勢,並必須用盡全力才能不被他掙動推開,「你冷靜!風勢變大只會加劇火勢,收收風,趕緊找人要緊!」


  凱颺君因被箝制住力氣而愣了幾秒,這才聽進薰林君在說些什麼,他低頭望向下方由樹海燒成的火海,一時之間竟失去的方向,茫然不知該從何處找起。


  薰林君第一次見著這樣的凱颺君,他一咬牙,抓著凱颺君往下降落,在視線難辨的火海中好不容易才看到部落人民修築的石階,尋著階梯方向找到降風的祠堂。


  空地四周的花草樹木無不猛烈燃燒著,幾乎將被燒盡;紅檜不知遭受什麼巨大的攻擊,攔腰斷成兩截,斷處黑糊不堪,樹身被燒得漆黑;而一旁好不容易新長出的降風草樹叢已全被燒滅,僅餘灰燼,本應已恢復以往健康翠綠的本體樹則被燒了一大半,火花張牙舞爪地持續延燒著。


  不遠處努論的祠堂已完全被燒燬,剩下被燒成木炭的梁柱骨架冒著煙;而降風的木造祠堂則被燒了大半的屋頂,火勢堪堪止在梁柱之上,裡頭傳來微弱的哭聲。


  凱颺君立在降風的本體樹前目瞪口呆,無法反應,渾身發涼差點站不住腳,直到聽見木屋子裡傳來的聲響,腳一蹬飛身奔至祠堂前。


  與當下慘烈情景相反,春末的白日一片明媚,就著洞開的屋頂灑下天光,照亮了屋內的景象。四周牆壁還不時竄出火苗,因此躲在降風祠堂裡的老弱婦孺們全都擠在供著茶水杯盞的木臺前。


  約莫二十來人,團團抱成幾圈,最中間圍著四五個孩子,身上蓋著降風那條八芒星織布,細微的嗚咽就是他們發出來的;圍在孩子外的分別是老人家與婦女,以及守護這群老弱的巫師,他們大多數身上都帶著燒傷,臉色薰黑,全已沒了氣息。


  死者的身上滿滿佈蓋焦黑的條狀物,像是他們群體被什麼給細密纏繞在底下,凱颺君認出那是他幾百年來早已萬分熟悉的木質紋理——那是降風,他趴在巫師身上,奮力張開的雙臂延伸出密密的枝葉經絡,極盡全力想護住所有人,只是那些枝葉此時已成焦炭,半點瀅瀅綠光都不見。


  他的小樹,回到了少年時期可愛的模樣,只是此刻他本應恢復翠亮的眼睛再次死死地緊閉,皮膚再次變得灰白,身上那件綠紋織布背心被燒得只剩半邊掛在他被火燒得斑駁皸裂的身上。


  薰林君心中叫糟,往前走去想看看究竟,卻突然被一陣強風掃開,他被猛力推到牆上,本就被燒得脆弱的木頭被他撞開了一個大洞,更多的陽光被照進祠堂裡,襯得凱颺君一身的黑衣特別突兀。


  凱颺君走到降風身後無力地跪了下來,他雙手停在降風一片狼藉的身上,怕碰痛了他,更怕加深他的傷勢,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下手,最後只好咬咬牙,一手搭著他的肩一手扶著他的腰想將他從人類身上分開。


  降風恐怕用了十成的力氣緊緊纏擾著部落居民,凱颺君必須非常用力才能移動他,而當他將降風稍微挪動,從他手臂延伸而出的枝條便因被燒盡而應聲斷開,啪嚓數聲,從他的腕臂碎裂開來,那斷口只餘空洞洞的木炭。


  那一聲脆響壓垮凱颺君的最後一絲自持,他將降風小心翼翼地抱進懷中,眼淚潸然落下,與此同時,原本晴朗無雲的天空立時灰黑積雲,隨著凱颺君的眼淚一齊下起雨來。


  他等了那麼久,他的小樹分明已經恢復了健康,還捎來一片可愛的樹葉,他明明都能活蹦亂跳了,還能用力保護他人,他就差那麼一點點……


  就差那麼一點點……


  狂風驟起,雷電交加,夾帶的雨勢變得猛烈,那是完全不符合此時季節的狂風暴雨,風刮如刀,不分種族將人吹到半空摔下谷底;雨滴夾石,打得人疼痛不堪頭破血流 ,一時之間,原本因怪風而停下的戰事,立時轉為因天災異變而措手不及的慌忙躲避。


  山上的火勢被猛烈大雨撲滅,半空中竄著一簇簇的灰煙,山林萬物終於從火中被拯救,然而這不合時宜的雨水卻對火舌留下的傷害起不了太多作用。


  風強雨驟,幾乎成颱,海上也變得極不平靜,風雨帶起的巨浪打翻了岸邊與近海的船隻,許多乘船出戰的部落戰士與異族士兵都被打落海中,陷入水下捲起的漩渦。


  山裡,海上,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天氣異象攪成一團混亂。


  薰林君知道凱颺君此刻必定萬分苦痛,悔恨交加,但他不能放任他繼續失控,人族之間的戰爭殃及自然,自有天理循環懲戒處置,但不能是他們利用自己的力量顛倒四時輪常,造成人命損傷。


  他向前一步搭在凱颺君肩上,雖然他有所警惕而用上了全部的力氣,仍是敵不過此刻已幾無理智的凱颺君,他再次被強風掃開,風雨變得更加強烈,山中隱隱傳來轟隆巨響,似是有巨石泥沙滾動成流,使飽受天災人禍摧殘的山脈更加駭人,仿若地獄。


  「凱颺君!停下來!你正在造成無辜死傷,會被追究責任的!而且降風尚存一息,你不能害他沒了活下去的機會!」


  「無辜死傷……」凱颺君的目光停留在降風沉靜閉目的臉上,看也沒看薰林君一眼,他喃喃低語,字句都是疼痛,「那他們為了一己之私互相廝殺時,又可曾想過他們害的這些老弱婦孺,山水鳥獸,也沒有了活下去的機會……」


  薰林君焦急萬分,卻又不知從何勸起。凱颺君的憤慨他當然也有所領會,但此刻的天災並不在正常的範圍,加之山中海裡都有人喪命,這是犯了極大的規矩的,他若不快勸阻,恐怕隨後而來的究責懲處不會輕易放過凱颺君。


  「你冷靜一點,現在戰爭也打不下去了,現在首要的是快穩住降風——」


  「凱颺。」


  薰林君聞聲回頭,看見努論山神立在降風樹前,全身幾無完處。他的髮絲散亂,衣衫破爛不堪,臉上滿是血痕與焦痕,左手衣袖空蕩蕩的,竟是斷了一隻手,從另一邊殘破衣袖露出的右手從指尖到上臂一片土色,細看俱是焦乾的血肉。


  「凱颺,人族已無力自保,你的懲罰夠了。」


  凱颺君輕輕撫著降風灰白的臉龐,在風雨中說話的聲音如吹在空谷的風一般空洞:「這樣就是懲罰了?」


  風雨之勢隱隱有加強的跡象,努論本就因負傷太重而搖搖欲墜,風又一猛吹便無力地跌坐在地,薰林君則咬牙決定力搏抵抗凱颺君,然而就在他準備向前時,滿佈濃密黑雲的天邊突然透出一絲金光,在場還無人來得及做出反應,那雲破之處倏地飛來一細長黑影。


  那是一條長繩,如有神識般直直朝凱颺君的方向飛來,以迅雷之速纏繞上他的身體,連同手臂將他緊緊裍住;凱颺君懷中的降風失去支撐隨即軟倒而下,他雙手被擒住,只能急忙跪下,讓降風倒在他腿上。


  在凱颺君被制的同時,滿天風雨瞬間平息,只餘烏雲仍遮蔽天空,空氣中瀰漫祝融過後焦土的氣味,山林與海上隱隱響著人族劫後餘生的哀號。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天邊那道金光便直射下來,一道渾身白金的人影隨著金光降臨,他金髮金眼,白衣翩然,負手站在凱颺君面前,神情淡漠,直直地望著他。


  薰林君連忙向前一步,拱手行禮:「見過天音使者。」


  那使者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只是盯著凱颺君,他雙唇緊閉,連抿動都沒有,卻有聲音響在眾人耳邊。


  「南風風神凱颺君,為一己私情擅用神力,致生靈傷亡,現我傳天神旨意,汝當受罰。」


  「可是……」


  天音使者斜乜了薰林君一眼,他立時閉上嘴,雖然為凱颺君焦急卻也無能為力。代表天神的使者都已經出手阻止,並帶來懲戒,再多說也沒有用了。


  凱颺君恨恨地睜著泛紅的眼眶,厲聲反問:「人族彼此殺戮,卻殘害島上自然萬物,你們就不罰?」


  「那自有天理報應,不該由汝動手。」天音使者半闔著眼,聲音冷漠,說出更殘酷的事實:「況且,是汝不顧時令,妄行提前北上,才令異族船隻借南風提早進入海岬,令島嶼部落民猝不及防,火勢也才向北延燒。」


  「你說什麼……」


  凱颺君轉頭看向努論,對方沒有答覆是與否,只是用哀傷的眼睛看著他。


  所以是他……都是他……如果他不因為急著想見降風,也許異族船隻就不會提早入灣,也不會因為南風而助長火勢,再晚個幾日,或許就不會……


  薰林君走到凱颺君身邊,皺著眉寬慰他:「但兩族交戰是勢在必行,就算你沒有提早來,異族的軍武仍是較部落強勢,你看紅檜,必是被砲彈攔腰擊中的……」


  「不……從來都是我……」凱颺君心頭劇痛,低頭不捨地望著降風,「從來都是我,讓他苦等,讓他受傷……」


  淚水滴在降風臉上,滴落處因南風之力而恢復了些許翠綠之色,然而也只是一瞬,降風的肌膚便又返回灰敗的顏色。凱颺君抵著他的額頭,如困獸般嘶啞哭出了聲。


  「天神旨意,奪南風風神之神位與權力五百年,凱颺君即刻至極北之地思過,期間位置由薰林君暫代。」


  薰林君聞言嚇了一跳,剝奪神力可以理解,竟然還得遠走思過,急忙想上前追問,凱颺君卻先一步開了口。


  「凱颺自當領罰,不會躲閃。但求大人允許為我解綁,讓我……讓我和他……」


  天音使者沉靜的雙眼與凱颺君哀求的目光對峙,片刻過後,他斂下眼眉,右手微揚,纏在凱颺君身上的繩索便鬆開,飛開的同時縮短縮小,回到天音手裡纏繞其腕上,變成一圈平凡玉環。


  凱颺君的雙臂因神器捆綁過而疼痛顫抖著,但他仍是穩穩抱起氣息微弱的降風,難捨地撫著他冰冷無血色的臉龐。


  「是我負你,是我害了你……」


  最後幾眼,凱颺君的視線一片模糊,他勉強平穩自己的情緒,一手扶著降風的臉頰,低下頭去吻在他唇上,而後用拇指挑開降風的嘴,自己也張開雙唇,卻不是要吻他,而是微微退開了嘴唇。


  只見一團光球緩緩從凱颺君的口中飄出,光球夾帶奪目光彩,接觸空氣時甚至讓周遭溫度提升不少,薰林君在一旁倒抽了一口涼氣,但不等他出聲,那團光球便被凱颺君送進降風口中,以吻推近他體內。


  「凱颺君!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薰林君臉色鐵青地揚聲喝道,「那可是你的元核!」


  「反正風神之權被剝奪,我暫時也用不著了。」凱颺君笑得釋然,抬頭望向天音,「使者大人,這應該沒人管吧?」


  天音沒有應答,凱颺君放心地笑了,反倒薰林君比他要著急,慌忙在他身邊蹲下,「若你被罰在自己洞府思過就算了,但你是要去極北之地,那裡終年寒冷,你還是夏日風神,到那裡去,沒有元核你該怎麼熬過?」


  「能熬就能過。」降風在吞下南風風神的元核後,臉色極為緩慢地恢復了些許光澤,凱颺君欣慰一笑,在他臉頰上落下一吻,又珍重地在他變成灰色的睫毛上也吻了一下,「不過五百年。」


  比起你等我的年歲,實在不算什麼。


  天音使者在一旁突然出聲提醒:「凱颺君聽令,由天音押解,即刻前往極北之地。」


  「我知道了。」


  凱颺君的手掌戀戀不捨地撫摸著降風的臉頰,只停留片刻,便像不再讓自己留連,抽開了手,抬頭望向薰林君。


  薰林君連忙朝他點點頭,「你的工作我會代你好好完成,也必定會盡我最大能力協助降風與努論山的復原。」


  「抱歉,沒能教會你什麼,反倒讓你收拾這些爛攤子。」


  若凱颺君能同以往那樣理所當然地託付,薰林君還能好受些,偏他臨走前這樣說,讓他心裡實在不痛快。


  不管是人類還是蟲獸,凡軀或者仙靈,對他者產生的感情都是一樣珍貴可重的,他親眼看著凱颺君與降風草這般幾番錯過,心中為他們煩悶,卻又不知該怪罪於誰。


  凱颺君又望向一直攤坐在地的努論,極為歉疚地朝他低頭,「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們。」


  「這些不是誰的錯,都是天命循環中的一個小環節,我們不過是承受面對。」努論極為虛弱,卻是對凱颺君灑脫地笑了,「凱颺,此去經年,自己保重,我們會平安無事的。」


  此去經年,他再次必須拋下自己的小樹遠去。他無須保重,只望降風平安沒事。


  凱颺君低下頭,緊緊擁抱住降風垂軟的身體,片刻,便像從前的無數次,不讓自己再更多留戀似的,速速捲起一陣清風,隨天音使者一同消失在遍體鱗傷的努論山頭。


  降風的身體被一縷清風托住,彷彿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環抱著他,許久許久,才輕緩地落地,枕在南風仙君留下的黑色披風上,沉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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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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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樹風 十一


  


  有水灑在他的周圍。


  他能分辨,那不是雨水,雨水是雨露均霑的,是嚴絲密縫的,是有冷暖之分的。但從他稍有意識,還一半陷在黏膩的睡眠中時,他便知道這不分季節都同樣溫暖的水露是專為他而來。


  年年月月過去,他知道更多關於這份澆灌的小事。木勺因舀水而敲在木桶上的聲音,攪動桶中水流的聲音,細細在他樹周畫著圓澆水的滴答聲,以及伴隨著細心舉動的腳步聲,動作輕緩,十足有耐性。


  接著是觸感。手掌輕輕撫弄他還未豐厚的葉子,或拍打在他樹根周圍的泥土,繾綣扶著他的樹幹,或如風一般稍縱即逝打在他身上的氣息。


  他雖想知道那究竟是誰,卻遲遲醒不過來,他感覺實在太累了,溼黑的土壤緊緊抓著他的意識,引他沉睡,修復他疼痛的骨肉。


  大約等待的時間真是太久了吧,現在他終於不必再等待,只想繼續睡著,承受那份澆灌的溫柔,放任自己沉在最黑的深處。


  睡夢中總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長大了,我找你喝酒。我就是不願你傷心。這一次,我想看你好好的。


  降風。有人在叫他。


  降風。


  


  ※


  


  睜開眼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另一雙眼睛,距離實在太近了,嚇了降風一大跳,他想往後退開,才發現自己是躺著的,退無可退;那雙眼睛的主人像是也被他驚嚇到,連忙拉開了距離。


  太熟悉了,這雙眼睛。黝黑深邃,點點星光,望進去像踏入一片宇宙,降風皺著眉想撐起身體,那人便趕緊又湊上前來阻止,壓著他的手臂,慌忙地搖頭。


  擋著自己的手臂細瘦短小,趴在他身旁的個子也只及他撐起的肩膀,降風這才看清楚那竟是個孩子,不過七八歲大,眉目間卻像極了那個人。


  「降風。」


  降風抬頭望向聲音來處,驚訝地喊道:「努論大人……」出聲了才發現自己聲音十分沙啞,說話時喉頭還有些刺痛。


  努論看起來衰老許多。他的身形消瘦,過去濃密的青絲現在變成滿頭白髮,臉頰上留下一道極深的疤痕,而他一邊衣袖空蕩蕩的,竟是沒了一條手臂。


  然而他的眼神仍是那般慈靄溫柔,沉著自適,看見降風醒來,眼裡滿是藏不住的歡喜欣慰,他就著那孩子讓開的空位,在降風躺著的藤床邊坐下,輕壓著他的肩膀讓他重新躺回床上。


  「大人,您怎麼會……您的手……」


  「放心,我沒事。」努論拍拍降風的胸膛給予他安心,「你感覺如何?」


  「我……」降風閉了閉眼,感受自己的身體,整個人還有些混亂,「頭痛,咽喉也痛……還有我的手……」


  努論隨著降風一起低頭望向他的手,在降風慌亂之前先開了口:「你的手已經好了許多,應當再不久就能恢復原來的樣子,不必擔心。」


  降風震驚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從小臂以下肌膚灰白,滿是樹皮乾燥後充滿皺褶的紋理,末梢甚至不見十指,而是延伸著幾節細小的樹根,他動了動手,那些樹根就跟著動了動,那些樹根竟就是他自己的手指。


  「降風,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


  降風的目光從自己的手挪到努論沉靜的臉上,弓箭,刀傷,砲彈和火燒,他很快就想起了這些苦痛損傷是如何來的。


  異族敵船提早入岬,交戰提前展開,部落族人猝不及防,加上武器不及對方,部落節節敗退,防無可防。砲彈炸燬了山林裡的許多樹木與房屋,火攻從山的入口一路向上延燒,至他失去意識前,都還在保護著躲在他祠堂裡的老弱婦孺。


  「紅檜姐姐……」


  「紅檜從樹幹正中間被炸裂,無力回天。」


  努論的語氣平靜,他已用了許多時間去消化自己山裡失去的生命,歲月會抹去很多痕跡,自然的力量也會讓山脈再長成新的模樣,但他們都記得過的那些人,那些靈魂,則消散在記憶的長河中,不再被世人知道他們曾經存在。


  「你先養好身體,你能醒來極不容易,等你再好一點了,我會帶你去看看山裡現在的樣子。」


  現在的樣子?降風這才想起似的四處望了望,他人是在自己的祠堂裡,當時被火燒壞的屋頂牆柱已經都修好了,便問:「過去多久了?」


  「三百年。」


  三百年,他以為自己沒能逃過一劫,死在自己祠堂裡了,沒想到他能再次醒來,而一切已人事全非。


  「先休息吧,你剛醒來,還沒完全恢復過來,我待會再來看你。」


  「等等……」降風叫住起身的努論,抬起一隻手,末梢的樹根輕輕撫上自己的胸膛,蓋在心臟的位置,自己也不是很確定似的問:「我身體裡這是什麼?」


  他和努論來回說了幾句話,從一片混沌中稍微緩過勁來,首先感覺不對勁的就是體內有股隱隱發散著熱度的力量,緩慢但源源不絕地傳送著他四肢百骸復原所需的水分與養分。


  他熟悉無比,仰望依賴,暖暖的,溼潤的,像溪水,更像清風……


  「那是凱颺的元核。」


  降風愣住,抵著胸口的手收緊,隔著衣服能感覺樹根搔弄,但更強烈的是胸口底下的那團暖源。


  「元核?」他重複說了一句,似是無法置信,「凱颺君的元核?」


  努論輕輕嘆了一口氣,現在要讓降風不追問好好休息怕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朝一直安靜立在一旁的黑衣童子招了招手,讓他在床尾坐下。


  那孩子不應話也不作聲,就默默在降風腳邊坐著,努論向降風說明凱颺君在山頭大火之後如何狂怒失控,被天神降罪,臨走前把元核渡給他的過程,他也一直垂首斂眉,不知是同樣仔細聽著,還是發著呆。


  「這孩子就是元核的化身。」努論最後指著那孩童,尋常地說出不不尋常的話。


  降風聞言瞪大了雙眼,朝孩子望去,對方也抬頭迎向他的目光。他的面貌當真像極了凱颺君,只是他眼神清澈,純淨無辜,神態又不完全相似。


  「大約過了一百年,你的本體樹才恢復循環作用,人形也開始好轉時,這孩子才出現的。他一直在照顧你,也照顧著山上的大家。」


  才剛醒來就接收太多訊息,降風還有些愣愣的,只能看看努論又看看那孩子,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努論見降風臉上還帶著深深的倦容,便伸手在他頭上拍了拍。


  「歇歇,不急這一時半刻,身體復原要緊,其他的慢慢再說。」


  凱颺君元核化身的孩子突然站起身,繞過努論,從床頭靠近降風,降風轉頭看他,他像在學努論那樣伸出手,卻是將手掌蓋在降風眼睛上。


  降風只感覺視線被遮蔽,慢慢一陣睡意鋪天蓋地而來,不用片刻便沉進連夢都沒有的深深睡眠。


  


  ※


  


  降風再醒來時,外頭蟬聲大作。


  即使從祠堂門口照進來的陽光只有細細一道,也能感受現在日頭熱烈,天光正好,盛夏讓森林充滿生的氣息,是降風非常熟悉的熱鬧感覺。


  他覺得身體好多了,雖然還是有無法擺脫的疲累,但與剛醒來那時已清醒許多,身上的疼痛感也減輕不少,他手上的樹根也隱隱有了人型手指的樣子,能捏能握。


  降風的視線先在祠堂內轉了一圈,與先去並不改變太多,只多了一張自己現在正坐著的藤編床榻;原先那張七彩八芒星織布不見了,換了一件新的;供著簡單茶水的祭臺換成一張雕刻更細緻的小木桌,上頭擺著他盛裝靈力修為的琉璃瓶,裡頭的液體只餘不到三成滿。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布,這才發現那竟是凱颺君的外袍披風。深沉的黑,尾端綴著幾點細碎晶瑩寶石,如黑夜中的點點星光。降風揪著披風愣了一會神,才將它摺疊整齊,放到床上。


  起先他站不太起來,腳施不上力,多試了幾次才站直身體,扶著牆一步步向外挪,小小的祠堂花了他半晌才走到門口。


  適應了刺目的陽光後,首先發現原先習慣存在的高大檜木已不復存在,當年被砲彈攔腰炸斷,上半端完全消失,下半截只剩枯死的殘枝留在原地,斷口處被部落族人用織布圍起,上頭紋有一些圖案,應該是紀念紅檜曾經的宏偉以及戰爭的經過。


  降風扶著門框站在那裡看著,心裡難過不已。若說南風是他賴以生長的泉源,紅檜就是他的啟蒙,更是指引他修行道路的老師,他的靈力與感知無不因神木而生,教會他在這世間的正道與常理。


  他沉浸在緬懷的傷痛中,直到視線一角有東西動了動,他才回過神來望去,在自己的本體樹前看見手執著水勺的凱颺君元核化身,似乎正在為他澆水,在感覺到他的視線後,直起身看了過來。


  降風還來不及反應,那孩子便將水勺放進水桶裡,三兩步來到他身側,一手扶著他的腰,一手牽著他的手臂,降風這才知道他是怕自己摔倒要來扶,忍不住笑了一聲。


  孩子因笑聲抬頭看降風,面上毫無表情,像在詢問他笑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想,只是看著他,降風有些尷尬,首先開口道:「我沒事,可以自己走。」


  對方仍是直直看著他,看不出想些什麼,隨後仍是保持攙扶他的姿勢,小心領著他步下根本沒什麼高度的幾級階梯。


  降風只好被他這麼護著,慢騰騰地走到自己樹前的石桌椅邊,那孩子還騰出一隻手用袖子擦了擦其中一張椅子才攙著他坐下,隨後又從桌上取了一個杯子,從水桶裡舀水倒進去,送到降風手邊,待他接過去拿穩了才退開,繼續方才中斷的澆水工作。


  他低頭看了一眼杯子,從水的倒影看見自己的化形竟然恢復為成人的模樣,這才想起要去看自己的本體樹。


  當年因傍著紅檜,他的樹體火燒面積也不少,只是他不像紅檜那樣直接被炸壞,這些年有自然的修復能力,加之凱颺君的風神元核在他體內,比之他獻出修為給凱颺君之前,恢復得也有七八成了,只是樹體仍透著蒼白,要回到原本水瀅翠綠的模樣怕是還得許久。


  在降風觀察著自己樹的狀態時,孩子已澆灌完畢,將水桶與勺子收到祠堂外柱子旁的一個箱子裡,接著又馬不停蹄地從箱中取出一個布袋,回到樹前,用手從袋子裡抓起一把褐黑色的土狀物,仔細地撒在樹根周圍,每撒一把就用手去拍一拍,再接著繼續撒。


  降風捧著茶杯,看著孩子這一連串的動作,竟感覺想笑。元核面無表情,動作俐落,看起來少年老成,但因是孩童型態,一舉一動看起來總有種不和諧的違和感。


  於是他忍不住搭話:「你為我撒的是什麼東西?」


  孩子聞聲轉頭看他,卻沒有回答,眨了眨眼後便又回到手上的動作,好像那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事。


  降風得不到回應也不尷尬,雖然孩子長相酷似凱颺君,但實在太稚嫩了,他一點也怕不起來,甚至比對著凱颺君本人還要容易親近,他又接著問:「隱隱有藥草的味道,是不是藥真帶來助我復原的?」


  這次多等了一會,那孩子輕輕點了點頭。


  降風瞇眼笑起來,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水,那水甘甜鮮美,入喉透涼沁脾,並不來自附近的河流,也不是部落井水的味道,他又喝了一口,想起這是來自更遠一點的山腳下,他以前常常遛去找水喝的富瓶溪。


  「你一直都是取富瓶溪的溪水為我澆水嗎?」


  孩子維持蹲著的姿勢,轉頭看他,似乎正在思考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


  「富瓶溪,就是山腳下,」降風指了指山腳的方向,又微微舉起杯子,「這水是那裡來的。」


  對方沒有回應,又低頭去拍拂剛剛撒下藥粉的地方,讓粉末與土壤混合。


  降風也不知道怎麼地,幾番得不到回覆也不覺無趣,又問他:「你有名字嗎?」


  這個問題似乎難倒了對方,他站起來,轉身看著降風,眼睛眨了眨,半天沒有動靜。


  降風正疑惑著,努論不知何時來了,看他們一大一小乾瞪著眼,笑著為他解惑:「他只是凱颺風神之力的元核所幻化的人形,不會說話,也沒辦法回答需要轉化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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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0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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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樹風 十二


  


  「他聽不懂嗎?」


  「簡單的問答和指令可以,但他只是力量的核心,只有最原始的本能記憶,並對其做出反應,沒有思考的意識,他被留下來也並沒有其他目的,就是助你,助山林復原。」


  說不上是不是失望,降風望著鄭重其事地為樹撒上藥粉的小小身影,突然感覺有點悲傷。他和那個人交錯而過千百年,卻其實沒說上幾句話,而今凱颺君特意留下了重要的元核,還化成了人形,他們卻依然無法交流。


  是歉疚,還是愛戀,降風並不那麼介意了,他只覺得已經好久、好久沒見到凱颺君了,雖然大部分時間他都沉沉睡著。


  想到這裡,降風心頭又是悶悶的疼痛。他因傷沉睡,尚且感覺恍然隔世,那人卻是一日日生生等著,他們之間,好像總是蹉跎在無盡的等待上。


  努論在降風身邊落座,見他神情寥落,便出聲道:「部落知道你醒來了,三日後要為你舉行簡單的祭典慶祝。」


  降風聞言回過神來,卻不太有興致,「沒什麼好慶祝的。」


  「你幾乎要只存在部落傳說裡了,巫師一聽到你醒來,找我哭了一整天,這不剛剛才回來。」努論笑了笑,「熱鬧熱鬧也不是壞事,他們也說了,部落傳承有了斷層,祭祀一切從簡,也是尋個理由讓散落外地的族人回來聚聚。」


  山神大人都這麼說了,降風也沒理由拒絕,提到慶典,他突然想起什麼來,轉頭問努論:「今年迎南風祭已經過了?」


  「兩旬前薰林君來了剛辦完,他現在不在我們山上。」


  是啊,無論現在南風風神是誰,都不會是還被囚禁在極北之地的凱颺君。他被蟬鳴綠樹環繞,已經太過習慣這個季節就是有凱颺君的存在了。


  「部落為你舉行迎接的祭典,薰林應該是會來的,他每年夏季頭尾都一定會到我們山上來。」努論話說到一半,卻沒再繼續提薰林君為何一定會來,轉了個話題:「那孩子每日早晨會到山腳去提水,你明日若有體力不妨和他去走走,吹吹風對你也有好處。」


  說到這個降風確實好奇,「離舞溪斷流了嗎?怎麼他捨近求遠,要到山腳去取水?」


  「離舞好好的,水流沒有問題,但他一出現,就每日都到富瓶那裡取水,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何。」


  降風心頭微動,張開口卻欲言又止,最後仍是抿起嘴,沉默地看著那孩子在他樹根周圍撒下藥粉,他分明沒有神智,每一下拍拂卻都輕柔不已,每次停留的片刻都為他的根基傳來溫暖的熱度。


  他的手掌小小的,卻十分寬厚而溫暖。


  


  ※


  


  隔日降風一早就醒來了。


  他猜想是過去這段時間實在睡得太久,甦醒就是復原良好的證明,他雖然活動還不太利便,精神卻還不錯,晨曦剛從山頭探出就睜開了眼,一醒來不知怎地就感覺髮稍似乎有動靜。


  但祠堂裡沒人,降風和昨日一樣,將那件黑色披風折在床頭,披上織布走到門邊,立刻就知道那騷動從何何來。


  凱颺的元核飄在半空,正專注地看著降風樹上新冒出來的幾個嫩芽,還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像是怕碰懷了,很快便縮回手,但不到片刻又忍不住伸手去摸。


  那動作就像那人過去好幾次來撫弄自己的眼睫,趁著他閉上眼睛時湊近而來像親吻的氣息,或者說,像氣息一樣的親吻……


  降風在久遠的記憶中閉上眼睛,抬手想學那人曾經來摸他的睫毛,但碰到了他才想起自己的手現在粗糙不堪,甚至沒有手指,因為掌握不好距離感而戳到自己的眼皮。


  但瞬間就有一個力道拉住他的手腕,解救他不戳瞎自己的雙眼,降風睜開眼睛,小小孩童樣貌的凱颺君浮在他面前,雙手揪著他的袖子,那雙漆黑的雙眼正對著他,微微皺起的眉頭像是在擔心他。


  降風想道謝,想說他沒事,然而被那雙酷似凱颺君的眼睛這樣專注而關心地看著,讓他想起了過往的每一幀回憶。臨走前給他的元核,漫天大火中掛在心頭的身影,他寄託春風風神送去的葉片,那人百年的守候,他獻出的修為,凱颺君親吻在他臉上和身上的膚觸,沒有遵守的約定,誕生靈識時睜開眼仰望的偉岸身影……


  那雙眼睛漆黑深邃,如澄澈的夏夜星空,點點亮光,盡在其中。


  降風鼻頭一酸,淚水盈滿眼眶。


  那孩子竟然被嚇住,頓時神色慌張,立即鬆開抓著降風衣袖的手,將手掌伸到他顎邊,想接住他即將滴落的眼淚。


  這景象頗為荒謬,讓降風想起和凱颺君之間關於眼淚的那些烏龍與繾綣,他不禁瞇眼笑了,滿眶的眼淚就這麼被擠了出來,孩子慌忙去銜,又怕淚水從指縫間流走,急切地對他直搖頭,一張小臉皺得死緊。


  「我沒事,我已經不會從眼淚流失修為了,這你是知道的……」


  凱颺君知道,但只存在潛意識的元核卻不知道,只是攤著雙手,著急地看著他,不斷地搖頭。


  降風無法,只好捧著他抵在自己臉下的手掌,低頭將那些眼淚舔飲而去。


  唉,這是什麼畫面……


  原先想起過往回憶的悽楚全都消散了,降風靜默幾秒,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他還握著孩子的雙手,便引得還飄在半空的矮小身影跟著他笑的動作而上下飄動。


  孩子臉上的表情重歸平靜,好像剛才的慌張急切都不曾存在,他落到地上,沒有掙開降風握著他的手,就這麼雙手被牽著,視線移到柱子邊的水桶上。


  還真是個盡忠職守的元核。降風放開他一隻手,另一隻仍牽著,低頭問他:「我能跟你一起去山腳打水嗎?」


  意外地,降風得到一個輕微的點頭,於是兩人便這樣手牽著手,沿著部落族人入山的步道緩步下山。


  途中那孩子不斷抬頭看降風,觀察他的臉色,注意他的腳步,每當有路面不平,或因巨石怪樹而不易行走時,更會停下腳步摟著他的腰直接帶他飛越而過,降風被一個孩子這樣悉心地呵護著,即便知道這副形體內裡是強大的風神之力,仍不免覺得微妙。


  尤其想到緊緊環住他的腰的其實便是凱颺君,就讓他更難平靜了。


  下山一路在這數百年間多了許多新開的山路,較之幾百年前寬闊順暢許多,大多數路面都平坦好行走,幾條橫流也都修建了材質堅固的橋樑,不一會他們就抵達山腳處離入山口不遠的富瓶溪中游。


  富瓶溪是部落民族所命名,在其族語中是「山林的露珠」之意,源頭來自隔壁山頭,一路流過和努論山之間的山谷,並在此向山腳橫流一段距離後,流向大海。溪水清澈透涼,甘甜沁脾,不只兩山裡的人族會來取水,動物鳥獸也喜愛來喝水納涼。


  比起山上,其實富瓶溪附近的環境更利於降風草生長,只是山中神木與靈氣給予的滋養更加豐富,才讓降風在那裡誕生了靈識,因此雖然離舞溪離得更近,從前降風仍然常找機會到山腳來,同時喝喝這裡的水,也順道在路上閒晃玩耍。


  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等他更大一點,性格變得沉穩,修練與維護降風草林的責任也更重後,他就不常下山來了,如今靠近平地的環境變了許多,樹木變少了,房屋變多了,附近人的氣息也濃重許多。


  降風被凱颺君元核扶著在溪水邊的一處坦石坐下,他難得童心興起,將腳掌泡進水裡,輕輕晃動,「離舞溪離山腰更近,你可以直接到那裡去取水,這裡離人類太近了,雖然他們看不見你,但還是減少接觸為好。」


  孩子朝降風眨了眨眼,也不知是否聽懂了他說的話,徑自走到溪中,先用那根小木勺舀了一勺水遞給降風,待他拿穩了之後,才又轉身去拿水桶盛水。


  降風直接就著木勺喝了一口水,在旁邊看著孩子動作有些生硬地提著水上岸,突然問道:「你知道富瓶溪的水質對我修練更有助益是嗎?」


  回應他的依然只有一對黑漆漆的眼睛。


  有什麼特殊原因,或者……是誰告訴他的嗎?知道這件事的只有紅檜和努論大人,前者已經消逝,後者也說了他不知道元核捨近求遠的原由,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凱颺君知道此事,才影響了元核的舉止,包含他對自己淚水的忌憚也是這個原因。


  凱颺君是否比他所以為的,看見更多的他呢?


  元核提好了水,在若有所思的降風跟前站定,他不跟著坐下歇息,但也不催促,就只是看著降風。


  降風拉著孩子在自己身邊坐下,將自己沒喝完的半勺水遞到他嘴邊,他乾脆地接了,仰頭慢慢地喝完,這麼看起來就像個尋常人家乖巧的小孩。


  不知怎地,降風心裡微動,看著他問道:「我叫你小颺好嗎?」


  一問出口降風就後悔了,先不說元核根本就不會答話,這種輕慢的稱呼對一介風神更是不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看著斂眉喝水的小小凱颺君就是怎麼都敬畏不起來,反倒很想親近他,和他說說話。


  因為他一直以來都好想親近他,和他說說話。


  降風本想元核必定無法理解他的問題,不會給予任何回應,沒想到他卻眨了眨眼,放下勺子,以這兩日以來降風沒看過的幅度鄭重對他點了三次頭。


  雖然還是童稚的模樣,但專注犀利的眉眼莫名就有了凱颺君本人的神韻,降風心頭抖了抖,下意識就喊:「仙君……」


  孩子默然盯著他。


  「……小颺。」


  小颺又點了點頭。


  決定了稱呼問題的一大一小同來時一樣,牽著手,提著水桶,一路欣賞山景水色,慢慢地沿著坡道走回去。


  


  ※


  


  兩日後,在努論山的祭壇和降風的祠堂舉辦了一場簡單的祭典。


  確實簡單,甚至沒有過去最小最平常的祭祀那樣講究,三四樣水果盤取代了十色花果宴,奉獻的織布手法樣式也沒有過去繁複華麗;來的人倒是不少,只是半數年輕的面孔都沒有穿著部落的服飾,而是降風感覺陌生的樣式。


  年邁的巫師看著和努論坐在上位的降風,涕淚縱橫,而他身邊年輕的羅諾加已經完全看不見他們這些神靈了。


  降風並不在乎那些表面的獻禮與制度,但對部落的傳統遺失卻感到無限唏噓,島嶼終是沒有抵擋住來自海上的風,外來的異族人和文化影響島上住民甚鉅,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


  儀式進行到末尾時鬧了一件疏失,因為祭祀降風草已有百年以上的斷層,巫師只能照著部落裡祭祀自然之神的慣例準備供品,因而獻的不是茶水而是酒,那酒也不是部落傳統的口嚼酒,而是平地裡商店買來的米酒。


  降風遲疑片刻,覺得自己身體恢復得還算不錯,應該不會有影響,在努論為他開口之前便對他搖搖頭,想回敬巫師的敬酒,沒想到元核卻是反應最大的那個,死死抓著他的手不讓他喝,眉頭都快皺成一座山,拚命地搖著頭。


  「小颺……我可以喝的。」


  小颺還是執著地搖頭,眼看著就要來搶他手上的杯子,降風無法,只能放下酒杯,溫聲向老巫師解釋祭祀降風草是不敬酒的,準備簡單茶水即可,於是又費了好一番功夫安慰自責不已的巫師,好半晌才消停,無奈地迎上努論促狹的笑臉。


  「……您就饒了我吧。」


  「我可什麼都沒說。」努論聳聳肩,看向一旁恢復面無表情的元核,「是吧,『小颺』?」


  小颺漠然看看努論,又轉過臉去。


  降風捂著臉嘆了口氣,「您還不如直接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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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0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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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樹風 十三


  


  儀式告一段落後,部落族人開始獻上歌舞表演,享用席間美食,雖然與過去的感覺稍許不同了,但眾人為了同一件事情聚首、出力,交換近況並祝福彼此,這樣的本質並沒有改變,降風看著那些快樂談笑的臉龐,這大概是這諸多變遷中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事了。


  降風本就喜靜,他只欣賞了一會年輕的撒奇拉加家族小女兒美妙的歌聲,便悄悄離席,走到自己祠堂背後的短沿廊上坐著。大概是睡太久了,乍然那麼熱鬧讓他不太適應,他小時候還很喜歡這種祭典活動的,現在那麼多人反倒讓他感覺侷促,面對山林無盡的綠意反而能讓他冷靜。


  他才坐了不多久,凱颺君的元核便尋來了,為他倒來一杯水,放在他腿邊,接著就站在一旁,隨他將視線放在眼前蔥鬱的林野。


  「不去看看他們的舞蹈嗎?你從前很喜歡熱鬧的。」


  小颺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根本沒聽懂,也不打算回應的樣子。


  降風這幾日已經很習慣小颺的沉默,元核確實無法思考,不會說話,即使是簡單的問題也不理不睬,但他卻能對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做出反應,例如降風的喜好與習慣,對他有害或有益的東西,以及降風的親近。


  這讓降風的心感覺柔軟,帶著一點疼痛,和越發膨脹的思念。於是就算小颺根本不會回答他的問話他也毫不在意,一反自己平常緘默的性格,仗著對方也聽不懂,總愛找他說話。


  一些尋常的問候,過往的回憶,千百年來都藏在肚子裡的話,想到就掏一點出來。


  「你喜歡一群人圍著,大家都在,喝酒談天,跳舞唱歌,還說因為努論大人這裡寬敞又舒服,所以老是來這裡,夏天時這裡總是圍滿了人。」


  「我還記得有一年你來了,山上的卷耳精靈為你跳了一隻舞,那個夏天你都和他待在努論大人這兒,差點把大人的酒喝光。」


  降風想起久遠以前的事,微微地笑了,伸手在小颺濃黑的頭髮上順了順,笑容慢慢地收斂,「但大火前,我醒來那陣子,聽說你後來都不喝酒了,是嗎?」


  站著的小颺和降風一般高,轉過身來正好與他平視,乖巧地任憑降風摸他,眼睛漆黑明亮,稚嫩的臉龐隱約有本尊風神俊朗的輪廓。


  「我聽說你變得不愛說話,每年都來陪我,那麼多年都沒放棄。」降風放下手,小颺低頭看看他的手,又抬頭看他,「其實不用這樣的,是我瞞著,願意讓你喝我的修為露水,你沒做錯什麼。」


  降風說著說著心裡變得沉著,閉上了嘴,低頭看自己的手掌。他醒來這三天,小颺除了為他澆灌撒藥這些日常工作,天天都要花上一盞茶的時間捧著他的雙手吹氣,溫暖潮濕的風讓他的手臂恢復快速,十指分明且抓握有力。


  據努論大人所說,這項工作是自元核化作人形的那天起就持續至今,不曾間斷。


  此刻,跟隨他的目光一起看著他雙手的小颺又捧住了他的雙掌,嘟嘴吹出的氣息溫暖又熟悉。


  「你把小颺留給我,自己待在那麼冷的地方,還好嗎?沒有元核,你也是會怕冷的啊。」


  垂眸吹氣的小颺沒有回應,只是專注在他此刻的工作上,降風任他抓著手,輕輕地嘆息。


  


  祭典延續到傍晚,在那之前,降風前後迎來兩位訪客。


  藥真仙師是在小颺結束他吹拂的療程後到的,降風還沒察覺有人靠近,小颺就先一步警惕地站了起來,在看清來者後才恢復冷靜的模樣站在一旁。


  降風驚喜地起身相迎,話都還沒說上一句就被藥真拉著坐下,仔細地上下觀察了一圈。


  「聽說您醒了,比我預估的要早一些,本來還擔心會不會出差錯。」藥真笑著鬆了口氣,「比我去年來時好多了。」


  醒來後一切滄海桑田,能看見故人讓降風很高興,「這麼長時間以來勞煩你了,你為我做了許多,實在感激不盡。」


  「我也沒做什麼,那些都不是真的能幫您的。」藥真看著降風的臉,露出非常真心的微笑,「您的身體還需要時間修復,但是您目前各方面都很好,我就放心了。」


  降風不太確定藥真說的各方面指的是什麼,不過他是醫治身心的醫者,大約也是看出來比之鬱鬱寡言的那段歲月,重傷初醒的現在反倒要寬心許多。


  鬼使神差地,降風望向一旁一直靜默的小颺,小颺立刻迎上他的目光,倒讓他莫名地先別開了眼。


  藥真看著小颺輕笑出聲,「我聽說您給他取了名字。」


  「……你才剛來,怎麼就知道了?」


  「我方才先去拜會了努論大人,他告訴我的。」


  「……」降風頭痛地嘆氣,待會得趕緊去堵住努論大人的嘴。


  「若不是南風仙君留下了元核,您恐怕也會和紅檜大人一樣。」


  那樣的大火,任何草木都可能枯萎死去,灰飛煙滅。降風想像那人留下元核給自己時的心情,心裡有些悶疼,伸手拉著小颺讓他坐在自己身旁。


  「凱颺仙君待您,是不一樣的。」從凱颺君誤吞了降風的修為後,一路看著他們差錯而過的藥真看得最是真切。


  降風抿著嘴沉思,半晌才道:「我雖然心悅仙君,卻不是想要他感到虧欠……這樣來來回回,其實只是折磨了他。」


  這是大火前後一直放在降風心裡的事。他相信凱颺君一定很擔心他,也在意他,否則對於一個島上的尋常樹靈,不會做到這個地步。他不是故意要喝下自己的修為,戰火也不是他挑起的,只是誤解與外在因素造成了這些陰錯陽差。


  他不希望凱颺君因為虧欠而變得不像他自己,他仰望的凱颺君是風姿卓然,風神俊朗的,他應該豪邁而睥睨天下,開懷風流,做他瀟灑的風神,而不是變得沉默,年年守著一棵半死不活的樹,甚至賠上自己的身分力量。


  「是不是虧欠我不知道,畢竟我不是凱颺君。」藥真伸手拍了拍降風的手背,淡淡藥草香味飄散,能鎮定撫慰人心,「但我知道他會看著您新長的樹葉發笑,抱著您的身體嘆息。」


  降風不知道自己是否露出什麼奇怪神情,或許是燙的或許是紅的,小颺湊近前來,又露出那副皺眉的表情擔憂地看著他,降風感覺臉更熱燙了,一旁藥真的笑聲更讓他窘迫不已。


  他只能蓋住小颺那對像凱颺君的眼睛,無奈地嘆氣。


  「大人,無論您是決定就此與凱颺仙君別過,或者等他從極寒之地回來都好,願您從己所欲,隨心隨緣。」藥真再次拍了拍降風還有些乾枯如書皮的手背,溫聲對他說,「但總之要好好的,好嗎?」


  藥真的眼神關懷真切,帶著慈悲與祝福,降風知道那是同樣歷經傷痛,大徹大悟後的人才有的眼睛。世間多少人類男女、仙靈鬼怪,幾次輪迴求取都未必能求得圓滿的結局,而他和凱颺君又是否已經接近結局了呢。


  藥真沒有停留太久,他陪降風喝了盞茶,又和努論說了一會話,留下一些珍貴藥材給山上幾位仙靈補補靈氣後就離開了。他走之後降風才想起自己忘了問他當年用藥酒換去的葉子,是否讓他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雖然他也說不清自己用葉子換來的藥酒是否讓自己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小颺從藥真留給降風的藥材中拿了幾樣,不知自祠堂的哪裡翻出一個小陶鍋,特意走到離舞溪邊去煎藥,降風看了嘖嘖稱奇,不知道元核是怎麼知道如何煎藥的,便跟到河邊去看,小颺隔了數十尺就看見他,急忙來攔著他不讓他靠近。


  「為什麼攔我?我只是想去看看。」


  只有降風半人高的小颺就是死死擋著他。


  正在僵持著,身後便傳來有人說話:「因為煎藥要用火,他的腦子裡記著你被火燒傷的事。」


  降風轉身,負手緩步朝他走來的正是現在南風的正風神薰林君。


  日換星移,降風記憶中青澀帶著一些毛躁的薰林君,而今也成為成熟沉穩的一方正風神了,雖說他的外貌氣質和凱颺君不盡相似,但南風特有的潮濕溫暖卻是熟悉的,讓降風有種懷念的感覺。


  他向在他面前站定的薰林君行禮,對方卻趕忙避開,將他扶起,「不用不用,不必講這些虛禮。」


  降風只好直起身對薰林君簡單點頭致意,「許久不見,仙君別來無恙?」


  「我很好,倒是你,前幾日我忙著準備佈雨,昨天才知道你醒了,這才趕過來。怎麼樣,身體還好嗎?」


  「除了手臂出力還有些發虛,走動不太利便,其他都很好。本體樹恢復良好,我想不出十年就能再慢慢成林了。」


  薰林君聽了似乎很高興,臉上滿是喜悅,「那不急,你能醒來已屬萬幸,慢慢養,修為還是只能靠時間來累積的。」


  「降風曉得。」


  另一邊趁兩人說著話,降風被絆住腳步,小颺又回到溪邊去,用石頭堆出一個臨時的爐子,生了火開始煎藥,蹲在爐前正對著他們二人的方向,像在慎防降風接近。


  「你別過去,回祠堂裡休息吧,他等等就自己回來了。」


  降風這才想起剛才倔強地不讓自己靠近一步的小颺,「我只是想看看他怎麼做這些事的。」


  薰林君卻問:「我聽說你為他取名字了?」


  降風錯愕地瞪眼看他:「怎麼連仙君都知道了?」


  「剛才來時碰到正要走的藥真,他告訴我的。」薰林君嘻嘻笑著,頗有感慨地看著不遠處蹲在河邊盯著他們看的小颺,「凱颺君要是知道你特意為他取了名字一定很開心。」


  「那就別讓他知道了……」提到凱颺君,降風從窘迫中冷靜下來,帶著點試探地問:「請問仙君……可知凱颺君近況?」


  「不久前我才剛去看過他,我大約每幾十年會去看一次,畢竟那裡天寒地凍的,我實在受不了,太冷了。」


  聽他這麼說,降風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連現在擔任風神的薰林君都覺得冷的地方,沒有了元核的凱颺君該怎麼待下去?而這才剛過了半,他還須在那裡待上兩百年。


  薰林君看出降風心中掛念著什麼,無奈地一笑:「我看他在那裡滿好的,反正沒事做,他多數時間都在睡覺,睡著就不冷了,他自己是這麼說的。」


  降風才不相信。他自己就是怕冷的體質,秋天開始就要縮起來避寒,冬天在睡眠中度過都還會冷得偶爾驚醒。他還是在溫暖的南島上呢,據說凱颺君被罰去的地方不是地理位置上的北邊,卻是真正嚴寒的永凍之地,寸草不生,沒有生命,只有無盡的冷……


  「那、那請問仙君,下次什麼時候去看他?」降風急忙追問,看了一眼小颺,「至少先把元核拿去還他——」


  薰林君都還沒回應,小颺就像是被針戳到似地跳了起來,飛身來到降風面前,緊緊抓住他的手臂猛烈地搖頭,比先前阻止他喝酒、靠近火源時的反應還要劇烈,他的臉色極難看,使他雖然是孩童樣貌,看起來卻像盛怒中的凱颺君。


  降風雖然雙手被抓得生疼,卻絲毫沒有表現痛楚或不悅,而是蹲下身和小颺平視,語氣溫和地安撫他,「你怎麼了?」


  小颺沒有反應,依然緊皺眉頭盯著他看,嘴唇抿得死緊,降風無計可施,只能為難地看著他,連連問他怎麼了。


  一旁的薰林君就沒那麼客氣了,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抓住小颺的手臂將他拎開,「放手,你太用力抓傷降風仙君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離開他的。」


  原本像陷入瘋魔的元核立時便冷靜了下來,只是他依然緊皺眉頭,將原先緊抓的降風手臂放開,轉而撩開他的衣袖,尚未完全恢復健康而顯得淺白的肌膚上果然留下了幾道痕跡。


  小颺看了幾秒,不等降風說些什麼,緊抿的嘴唇便嘟起,開始對著那些紅痕吹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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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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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樹風 十四


  


  降風心裡覺得熨貼的同時又難掩尷尬,他看了薰林君一眼,輕咳一聲,「小颺,我沒事,不用吹了……」


  現任南風仙君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凱颺君若知道你這麼叫他的元核,他還不樂死!」


  降風只得在薰林君的笑聲和揶揄的表情中任由小颺為他吹氣,本來也沒抓得太用力太長時間,不出一刻鐘,手臂上的瘀痕就消失了。


  「我沒事了,你接著去煎藥吧,再沒多久天就要黑了,我早點喝完能早點休息。」


  小颺沒有依言而去,而是抬頭看著降風,又看了一眼旁邊的薰林君,明明面無表情,降風卻感覺到他在執著些什麼,於是他彎下身,溫言向小颺保證:「我不提剛才的事了,你去煎藥給我喝,讓我快好起來,好嗎?」


  得到承諾的小颺幾不可查地點頭,轉身走回那方石頭火爐旁,還是和剛才一樣正對他們蹲著,像個怕被拋棄的孩子。


  薰林君還在偷笑,頗為感嘆地道:「他若有元核這般坦率,你也能像那樣好好和他說話,也許就沒後來這些事了。」


  降風聞言沉默了半晌,一直看著不遠處的小颺,藥汁滾了,他掀了陶蓋,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根勺子攪拌著,不時還要抬頭往他們這裡看一眼。


  「我仍是搞不懂,他有時懵懂無反應,甚至像個人偶,有時卻像剛才那樣激動。」


  「他是凱颺君力量的源頭和靈魂的本質,不過不帶有太深的思考能力,他只有本能,保護你的本能,所以也無法掩飾想保護你和在乎你的任何行為。」薰林君停頓了一會續道:「沒有元核,恐怕你已消散成山裡的一抔塵土,現在你也還須依靠他復原,我不可能讓他離開你的身體。」


  「但是我已經好了!」降風還是不願放棄,急忙向薰林君保證:「樹體已經恢復大半,我醒來後復原得很快,但凱颺君現在一個人在那麼冷的地方……」


  「降風,你知道我每回去探視凱颺君,他都跟我說些什麼嗎?」


  降風心頭惴惴的,茫然搖頭。


  「他不提自己長時間在極寒之地可能受損,不提他未來是否還能重掌司風之職,只問你好不好,恢復如何,醒了沒有。」薰林君望了小颺一眼,「還有交代我千萬不能讓你拿出元核,他要親眼確認你好了才放心收回去。」


  所以薰林君每季來時,海天廣袤,卻必定來到這座蓊鬱島嶼,夏日頭尾都要上努論山看看降風草醒來沒有,因為那是凱颺君的託付,是他在漫長的囚禁中唯一掛念的事。


  「你心裡應該也清楚,能平安醒來,恢復快速,都是因為有凱颺君的元核在你體內提供南風之氣,若現在貿然取走,會發生什麼事我也不知道。」


  降風的手掌撫上自己的胸膛,那下面除了有自己受損的元核,還有另一顆修復著他的元核。


  溫暖潮濕,帶著夏夜青草泥土氣味的南風元核。


  降風張口欲言又止,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後才低聲問:「那我能去看看他嗎?」


  「那裡真的太冷了,而且凱颺君是戴罪之身,不是隨便誰都可以去的,等你完全好了再說吧,到那時說不定懲罰時限也到了。」


  薰林君說的降風都懂,他只是想知道自己能為凱颺君做些什麼。也許在他沉沉睡著的那些年裡,凱颺君也是像這樣擔憂,想盡辦法讓他醒來,在他發現自己好不容易醒來卻被火幾乎燒死時,心裡不知是什麼想法……


  「放心吧,你醒了,我是一定要去告訴他的,順便替你們彼此帶句好,好吧?」


  降風也無他法,只能點頭。


  「無論過後你們兩人如何解決彼此的債,你此時能做的就是善用小……小颺的能力。」薰林君故意提小颺的名字想揶揄降風,卻自己先笑了出來,「讓自己快快復原,才不負他將小颺留給你。」


  「麻煩仙君……這個名字就別再讓別人知道了。」降風真是後悔不迭,不知當時自己到底是怎麼會想出這麼一個暱稱,「我胡亂取的,對凱颺君實在太失禮了。」


  「我一定不再跟別人說。」薰林君倒是不挖苦他了,爽快地答應,「畢竟我覺得比起小羊,他比較像頭大黑熊!」


  降風想像那畫面,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薰林君沒等祭典結束就暫時離開了,夏日正盛,他還有不少工作要做。待到夏末時他果然又來到努論山,再次確認降風的恢復狀況。


  臨行前,薰林君問降風是否有話要代為轉達,降風想了想,最要緊還是想讓凱颺君知道他現在一切安好,不必掛念,於是又想去摘自己的葉子,被薰林君給急忙阻止了。


  「總共也沒幾片,不要再摘了。」而且經過之前的事,總感覺摘葉子這件事很不吉利,「我會鉅細靡遺地告訴他你現在恢復得如何,不然他只會不安地問東問西。你就說說想我轉達什麼話吧。」


  降風垂眸沉思,好一會後才開口:「那就勞煩仙君替降風告訴凱颺君——」


  


  ※


  


  極北之地不是實際存在的陸地或島嶼,因此無日月無風雪,卻終年寒冷,沒有半點生命,沒有山峰流水,只有冷,和寂靜。


  凱颺君自有記憶以來就一直處在燠熱的季節和萬物熱鬧的環境,但這個完全相反的地方卻不真的讓他難以忍受,真正折磨他的不是感知,而是記憶。


  在無邊無際的冷與虛無之中,他會想起許多和降風有關的事,想那座島嶼上一株仰望他的小樹,想他落淚時美麗得令人嘆息的綠色眼睛,想他獻身獻修為那一夜帶給自己的繾綣與悔恨,想他奮力抵擋火舌的背影。


  在寒冷中這些記憶更加難捱,於是他乾脆入睡,利用被囚禁的這段時間好好休息,自他掌管司風之位,已經很久沒有睡上一次好覺了。


  然而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身為神靈的自己也會做夢。那些夢都是記憶的延續,往前延伸,追溯源頭,回到他們的最初。


  他看到那株千年紅檜旁冒出了一株小矮樹,不過半人高,鮮嫩的翠綠在那座叢林之島實在不算突出,卻不知怎地抓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心,趁著和山神喝酒的時候觀察了一個夏天。


  來年,他親自對著那株小樹輕輕吹了一口氣。


  又過了幾年,樹下坐了一個青翠的少年。


  他天真單純,熱愛山林田野,喜愛到河邊玩耍,卻不會落下修練的功課;他還善良非常,即使摘了本體樹的葉子疼痛萬分還會流失修為,也義不容辭地獻出葉子給人族部落使用。


  他那麼可愛,雖然青澀,但以自己的步調慢慢成長。凱颺君則每年都默然看著他的成長,他的茁壯,和他越來越無法掩飾的目光。


  他看著自己的目光直白如炬,其中有敬畏,有仰望,也有無法掩飾的傾慕。


  凱颺君在夢中也忍不住因為小樹偷偷看他的眼神而笑起來,笑後又是比寒冷還要無盡的惆悵。


  他過去聽聞過許多愛戀的故事,哪對神靈之間的恩怨情愁,哪對人類之間的愛而不得,他曾經對他們在愛情裡悵然若失、變得不像自己而嗤之以鼻,不理解也不屑理解,


  但小樹讓他無師自通了那份在愛情裡的舉棋不定,他分明在意到親自給了小樹一口氣,卻又擔心自己不知道怎麼愛他;他擁有的時間歲月太長,萬物對他的情愫卻太短,因而慣常遊戲花叢,都還沒開始就想到他們有一天會結束。而他最害怕的,是自己也許有天因為職責所在,無法避免風雨災禍,因而傷害小樹。


  他因此決定絕對不碰降風,然而那雙眼睛望得他神魂顛倒,僅因為降風疼痛蹙眉就引得他胸口悶痛,降風愛慕他而不得的傷心也讓他無法放手,幾番來回,他沉溺其中,舉手投足都變得陰晴不定。


  愛戀讓人一下如盛夏閃耀的陽光,一下又如午後瓢潑的狂暴雷陣雨,而他甘心成為那株小草的南風,為其降伏。


  「凱颺君,你睡著了嗎?」


  或許長達數年,或者只有一瞬,凱颺君從清淺的夢中醒來,蓊鬱綠林已經不在,眼前仍是無盡虛空的灰藍,而薰林君正站在他面前。


  「也許睡著了吧。」對現在的他來說,差異不大,「今夕何夕?」


  「三百年過去,你熬過一半了。」薰林君說著緊了緊自己的披風,在坐著的凱颺君身邊蹲下,「真虧你在這裡還睡得著,我光站在這裡就冷得發抖。」


  凱颺君沒興致和他抬槓,只淡淡道:「習慣就好。」


  「我替你打聽了一下,待你懲罰結束,天神應該還是會把南風司職還給你。」


  「無所謂,你若做得不錯就讓你管吧。」


  「我可不要,我習慣當你的小弟了。」薰林君立刻搖頭,「權力大責任更大,而且還不自由,我實在做不到像你那樣游刃有餘。」


  游刃有餘是真,其中多少有掩飾真心的成分也是真,但凱颺君習慣將那些都藏起來了,並不解釋,如往常一樣問薰林君:「降風恢復得怎麼樣了?」


  「喔對對對!」薰林君拍了一下自己額頭,「降風醒了!」


  「醒、醒了?!」凱颺君驚得睜大了眼睛,隨即狠狠瞪著薰林君,「你這臭小子,怎麼每次這種重要的事情都不先說!他怎麼樣了?!」


  「他看起來還不錯啊,我在海上聽說他醒來,立刻就趕過去了,去的時候人族正為他舉辦祭典慶祝,他還跟我說了不少話呢。」


  「他能說話了?他傷勢如何?修為恢復多少了?他的手——」


  「你一件一件問啊。」薰林君打斷急切的凱颺君,「他的樹長得不錯,原先火燒得最嚴重的部分枝骨也很結實,葉子冒了好多出來。」


  凱颺君恨不得自己親眼看到,抓著薰林君追問,「冒了好多是多少?葉子健康嗎?他的根部是什麼顏色?」


  「我……我沒看那麼仔細……」薰林君在被前風神的眼神殺死之前連忙補充:「他化形也恢復得很好,當然行動多少還是有點不方便,不可能一下子就回到他最初的樣子,但他能走能說話,還能帶孩子。」


  「帶孩子?」


  凱颺君現在皺眉的樣子實在和小颺如出一轍,但薰林君看他一頭霧水就知道他本人一定不知道元核化成人形的事,連忙忍住大笑的衝動,隨口敷衍過去。


  「沒什麼,就是一些剛長了靈識的小精靈。他是真的很好,還一直說怕你冷,吵著要我把元核拿來還你。」


  「不行!」凱颺君激動得跳起來,因為囚禁之術又被拉回地上跪著,若不是他現在被剝奪了風神之力,又在沒有水氣的地方,恐怕已經激起狂暴的風雨,「他才剛醒來——」


  「我知道我知道,幫你攔住了!你冷靜點別激動!」薰林君不敢和跪著的凱颺君說話,便在他身邊坐下,「啊呀對了,他還託我帶話給你。」


  「你……你能不能一次把該說的說完?」要不是還要留他聽降風說了什麼,凱颺君覺得自己真的不怕再背一條戕害同僚的罪,「快說!」


  薰林君看著凱颺君著急的表情,想起他旁觀這兩人千百年間的錯過,以及降風託他說的那些話,心裡頓時也湧出許多感慨。他收斂面容,對凱颺君淡淡一笑,一字不漏地轉告了短短幾句話。


  請替我轉告他,我會釀好一醰降風草酒,用兩百年熟成,待君歸來,與君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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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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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樹風 十五


  


  努論山歷經兵燹戰火,部分山石受炮彈炸裂,林木燒燬也不少,然而山林終會自癒,林木重新長起,裸露的岩石漸漸再次被綠意纏繞包圍,泉水河川改道或另外形成,蟲魚鳥獸仍舊依山而存。


  日換星移,時空流轉,人族勢力消長變化幾波,搶來奪去的東西終將消散,只有四季變換,風雨如常,天地自然萬物成長死生無數循環,分秒都在變化的道理永遠不變。


  山頂處當年被砲彈截斷的神木,後來被部落民削平到根處,做成一個天然的木桌,與周圍的山神祠堂、降風樹神祠堂圍成一個圓,做為教育部落後代的共學中心,也是重要祭典的集合地。


  蘭加部落再也沒人看得見山裡的眾神了,後代子孫也幾乎都流散到平地生活,但山神祭與後來被簡化結合的四時風神祭仍是每年最重要的時節。羅諾加家族的後代努力學回祖先的舌頭,崇敬地主持祭典與復興部落;撒奇拉加家族已經沒有人住在努論山了,但無論精細粗糙,每年必定會有人在山神祭時回來為降風草獻上一匹手工織布。


  紅檜旁那株降風草樹恢復了茁壯的模樣,樹冠飽滿,翠綠長青,樹幹深黛穩健,周圍也長出了十幾尺平方的矮小降風草林,有人族因醫藥研究發現了降風草的醫學價值,移種平地生產藥物,甚少會有人再到山上摘降風樹葉了。


  時序流轉,天明漸短,蟬聲方歇,夏日將盡。


  薰林君和努論坐在降風祠堂外的石桌旁,喝著今夏最後一罈酒,兩人狀似無意地閒聊,但都注意著不遠處的降風,他坐在祠堂外,彎身和小颺說話,他們靜靜聽著,不去打擾降風和小颺道別。


  「謝謝你這幾百年來一直在我身邊,助我恢復。」降風牽著小颺的手,絮絮說著。他的手已經完全恢復,膚色白裡透著晶綠,一如過去,「若不是你,我已經不在了。」


  小颺數百年如一日的面無表情,但看著降風的眼神卻很專注,沒有智識的他像是也知道將與降風別離,珍惜著最後的時間。


  因為小颺,降風才真正知道了凱颺君最真實的想法,他萬分感激,也十分不捨,這數百年之間被有著凱颺君外貌的小颺細心呵護著,已經幾乎像是家人一樣,「時間到了,我們得一起去接他。」


  小颺沒有回應,仍是直直地望著降風,黑色的瞳孔如澄澈的夏夜星空,點點亮光,盡在其中。降風鼻頭一酸,傾身抱住小颺。


   「謝謝你,謝謝你……我立刻就去找你……」


  降風抱著小颺小小的身體,像抱著凱颺君最赤裸的真心,他從小颺對他的在乎切身感受對方對自己的疼惜,熬了這麼久,終於到了凱颺君囚禁期滿。


  小颺似乎感覺到什麼,輕輕掙開了懷抱,他抬起手,小小的掌心撫上降風的臉頰,降風感覺溫熱的手指在自己眼下摩娑,原來是自己哭了,眼淚在流下來之前被小颺用手指抹去。


  他將小颺手指上沾著的淚水抿進唇間,含著淚對他笑,「你看,我完全好了,對不對?」


  兩百年來,小颺始終平淡、或者只有為降風緊張的小臉首次舒展,他看著降風,對他燦然一笑,瞬間他瞇起的雙眼彷彿夏夜銀河流動其中,星光熠熠,讓四周萬物都失了顏色。


  下一刻,小颺便消失無蹤,變成一顆光亮的小球,向前隱沒進降風的胸膛。


  薰林君飲下最後一滴酒,來到降風面前問道:「準備好了嗎?」


  降風捂著熱燙的心口站起身,望向努論,慈靄的山神千百年如一日地照看著他,給予他鼓勵一笑。


  降風點點頭,一手搭上薰林君的手臂,隨著夏末南風一同消失在翠青的叢林之島。


  


  


  ※


  


  


  極北之地確實是極度寒冷的地方,它還不只是溫度上的冷,舉目所望盡是無窮的虛空,什麼都沒有,在這樣的寂寥中孤獨感也被放大,彷彿被世界所遺棄,對肉體與心理都是折磨。


  即使降風體內有凱颺君的元核,只待片刻都要覺得冷得刺骨,他一想到那個人在這樣的天寒地凍裡待了五百年,就覺得再多一秒都無法忍受,急忙問薰林君:「他在哪裡?」


  不等薰林君回答,元核便引降風感應到凱颺君的位置,他讓那股力量帶領著往前跑了幾步,便看到心裡掛念的那個人。


  廣袤無邊的壯闊灰藍中,凱颺君形單影隻地端坐在地上,看起來竟不如記憶中高大了,他臉色像霜一樣白,雙眼閉合,頭微微低垂,不知是否睡著了。


  降風一時不敢確信,愣在原地遠遠看著他,薰林君緩步走到他身邊,低聲為他解釋:「雖然沒有鐐銬,但他被限制在方寸之間,只能坐在那裡。」


  「他……他睡著了?」


  「或許吧,也許只是在打坐,每回我來他都是這樣,有時候像是陷在夢裡面,要多喊幾聲。」


  降風放輕腳步走了過去,從頭到腳仔細地將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凱颺君垂在身後的黑髮不如過去有光澤,嘴唇和臉色一樣發白,雖然極力壓制著,身體其實非常細微地發抖著,而緊緊閉著的眼遮蔽了其下曾經引他入迷的燦爛星光。


  他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在凱颺君面前跪了下來,慌忙解開自己披在身上的黑色披風,小心輕柔地圍到他身上,恨不得將所有的溫度都渡到他身上。


  「仙君……仙君……」


  降風哽咽地說不出話,只能一遍遍喊仙君,但凱颺君彷彿被夢魘困在睡眠中,並沒有睜眼醒來。他不敢再拖延,一手撫上凱颺君的臉頰,拇指抵在他嘴唇上,輕輕地想撬開他的唇瓣,然而大約是太冷,凱颺君緊咬著牙根沒有鬆口。


  「仙君,求求您……」


  降風哀求著,實在無法,只能將自己的嘴唇貼上去破開凱颺君的嘴,分明是親密的唇吻,卻帶著聖潔的情感,薰林君在一旁看了也不禁動容。


  凱颺君在夢中似乎有所感應,鬆開緊咬的口,降風立刻口對口封住,體內屬於凱颺君的元核緩緩自他胸口上升,透過兩人相接的唇被渡進凱颺君體內。


  元核一離開身體,沒有南風之氣護身的降風立刻感覺前所未有的寒冷壓身而來,甚至到疼痛的地步,然而幾乎在下一秒他便被身前的凱颺君抬起手臂抱住,陣陣暖風包圍他周身,那雙緊閉的雙眼也已睜開,正氣急敗壞地瞪著他。


  「你在想什麼?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您……仙君……」


  降風見到醒來的凱颺君後如釋重負,激動得說不出話,最後乾脆趴在他懷裡哭了出來,凱颺君著急地摟著他,發現自己身上罩著當初留給降風的披風,連忙又扯了下來將他緊緊裹住,一邊怒氣沖沖地望向薰林君。


  薰林君在一邊旁觀他們把元核和披風費工夫地送來送去,只能抱著胸聳肩,反正現在凱颺君懷裡有降風,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別瞪我了,你們兩個繞了那麼大一圈,我們在旁邊也很不容易啊,就好好享受重逢的喜悅吧,日後要怪誰罰誰都等離開這裡再說。」


  凱颺君也沒心情理會他,低頭去看降風,確認他正被好好保護著沒受寒冷影響後,便細細將他從頭到尾巡視了一圈。


  現在的降風已恢復為青年模樣,髮色膚色都是流失修為前鼎盛健康的狀態,然而他濃密的黛色睫毛已經沒了那些晶亮的翠綠珠子,連少年時期的閃閃綠光都不復見。


  曾經受過的傷害不可能沒留下痕跡,偏偏失去的是他最愛的可愛睫毛。凱颺君痛惜地去吻他的眼睛,又捨不得地吻去他的眼淚。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哭了,不要流眼淚,對不起,對不起……」


  降風在淚眼中看著凱颺君手忙腳亂地想阻止他哭泣,想起那個小小身影也是那麼怕自己流淚,忍不住噙著眼淚笑了出來,「您知道的,我不會從眼淚流失修為了……」


  「我知道,但和那個沒關係。」他只是無論是喜是悲,都不願再看降風哭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喝掉你的修為,不是故意提早到島上去讓戰事……」


  「仙君,仙君。」降風連聲叫凱颺君,阻止他認那些不是他的錯,「不是您的錯,獻出修為是我自願的,部落與異族交戰也只是遲早的事,您……您……您這是何苦……」


  看降風說著說著又變得比自己情緒激動,凱颺君連忙拍了拍他的後背安撫他,這裡確實也不是適合繼續這麼說話的地方,便轉頭問薰林君:「時間到了?我可以走了?」


  像是就等著回答這個問題,凱颺君話音一落,灰藍無垠的天空便飛快閃來一道金光,如同當時破天而來一樣,天音使者乘著金光再次出現。


  薰林君比凱颺君還著急,一看天音使者來了連忙搶先問:「怎麼樣?南風之職是不是由凱颺君重新職掌?」


  天音使者乜了薰林君一眼,無視了他,如同往常一樣冷眼垂眸,口唇不動,卻有聲音響在其餘三人耳中。


  「凱颺君餘五百年前妄用神力,至時令紊亂,人族與海山萬物傷亡,責罰剝奪風神之力,於極北之地思過。五百年過,責罰已過,天神念汝對山林有愛,於次一季令恢復風神之位,薰林君恢復原職,輔助並監督凱颺君。」


  薰林君開心地在原地轉了一圈,歡呼了一聲爽快,頭上的欒花也像在舞動似的搖晃著。


  凱颺君一點也不關心自己和薰林君職位如何,只問天音使者:「於下一季開始,那我現在是不是可以先帶他離開了?」


  使者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隨後就像來時一樣,金光一閃便消失蹤影,只為了宣告天神旨意而來,來去不過頃刻之間。


  「看來是默認了,你們這是真情感動天啊。」薰林君說著抖了一下,摩娑著自己的手臂取暖,「好了不說了,我要先走了,這個鬼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薰林君自己先走了,其實也是把時空留給了他們兩人,凱颺君低頭看降風,他已經冷靜下來,但眼睛還溼潤著,因為天音說的話而難掩喜色,像是很為他高興。


  吵鬧的薰林君走了,廣闊地界裡只剩他們兩人,在初始的激動過後反而不知該說什麼,他們前後交錯太多擦身而過,也不知該從何提起,曖昧的情愫卻悄然在緊貼著的身體之間竄升。


  降風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該害羞,他剛才情緒激動,又是哭又是抱的,現在只剩尷尬,輕輕咳了一聲後想向後退開,卻被凱颺君摟緊了腰不讓他離去。


  「這麼冷,不要命了?」


  「您才是。」降風終於見到凱颺君,整個人放鬆下來,竟然斗膽頂了回去,「這麼冷,不要命了?」


  「我……」降風指的是給他元核的事,凱颺君難得被堵得口拙,嘆了口氣,「是我的錯,我舉棋不定,讓你吃了太多苦。」


  降風想反駁,臨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凱颺君當然有錯,但自己也不無辜,這千百年間糾纏來去,要全歸咎於誰都不對,就如薰林君說的,他們兩人若能坦率一些,也許就沒後面這些事了。


  「仙君,我有很多話想問您。」降風發現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一定是這裡太冷,而不是自己太緊張,「我……我已備好佳釀,等您回——」


  後面的話嘟囔著被吞進了凱颺君的嘴裡,降風迷失在他深邃的黑眼睛裡,任他掠取,任降風草的清涼氣味和習習南風在他們周圍交纏繚繞。


  「回去吧,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說。」凱颺君抵著降風的額頭,低沉的嗓音如隱隱雷鳴,如輕微電擊落在他心上,「很冷吧?」


  「不冷。」降風被凱颺君的黑色披風緊密包圍,暖暖南風在周圍吹拂,他在衣料下露出一雙綠色的眼睛,瞇眼對他的風神笑。


  「多謝仙君,惠賜神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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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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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樹風 十六


  


  有人在門外輕輕咳了一聲,非常細微,連夜間的蟲鳴都蓋不過去那樣的細微,凱颺君卻立刻就睜開了眼,同時收緊手臂,將懷中的人摟得更緊了一些。


  降風睡得很熟,一點也沒被打擾的跡象,連被抱緊了都一動也不動。在極北之地時雖然前後有凱颺君的元核和暖風保護,但劇烈的溫差還是折損了他不少精力,回來以後別說好好談談,他直接就睡了一天。


  凱颺君用手指極為輕巧地在降風臉上撫著,小樹的呼吸清淺綿長,體膚溫熱,睡臉安詳,凱颺君越看越覺得心裡既疼痛又甜蜜,忍不住傾身在他的臉頰上啄吻了一下。


  門外又傳來一聲低咳,凱颺君無奈地被迫起身,捨不得地低頭再親了一下降風的頭髮,才悄悄出了祠堂。


  努論如同過去一樣坐在降風的祠堂外,正以獨臂靈活自如地沖泡著茶水,見他出來了,嘴角含著一個笑,為他溫了一個茶杯。


  凱颺君走過去坐下,裝模作樣地關心許久不見的老友:「……嗓子癢?你傷到喉嚨了?」


  努論笑得清淡,眼裡卻都是笑意,「知道你捨不得出來,但好歹跟我打聲招呼吧?」


  凱颺君摸摸鼻子笑道:「我只是擔心他身體有折損。」


  「是該擔心,前後經歷那麼多事,還不聽我勸,非要去接你。」


  「接你」二字不知怎地就戳到了凱颺君心裡最柔軟的地方,突然就萬分想念起才分開不過須臾的小樹。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嘴角有隱不住的笑意,夾雜著苦惱。


  努論靜靜看了一陣,笑容也收斂了些,他端正坐姿,正色直視凱颺君:「你好好和他談談,來回折磨這麼久,是好是壞都該塵埃落定了。」


  凱颺君抿了一口茶,片刻後才回他:「來回折磨這麼久,還能是壞的結果嗎?」


  這樣自信又凱颺君實在太久違了,努論忍不住道:「……歡迎回來啊凱颺君。」


  不知是誰先笑了出來,雖然桌前所備不是天下佳釀,雖然物換星移滄海桑田許多事物都變了模樣,山巒之主與掌風之神終於能放下心,撿回了一點過去知契而放鬆的模樣。


  「你顧慮的那些未必會發生,降風也已經長大了,他比我們想的都要堅強,你大可不必擔心。」


  「我知道他堅強,從他很小時起就是。」但知道是一回事,捨得是另一回事。


  努論張口還想再說什麼,凱颺君突然轉頭看向祠堂,放下手上的茶盞站起身,努論笑著搖搖頭,「降風醒了?你進去吧。」


  山神抬頭喝茶,再放下手時早已不見風神身影。


  降風是被熱醒的。睜開眼時他首先看見自己祠堂熟悉的屋頂,接著便是感覺全身都被暖意包圍,他撐著手坐起來,發現自己除了穿著衣服,還被織布緊緊裹住,最外面則蓋著凱颺君的披風,散發著淡淡的夏的氣味圍繞著他。


  難怪那麼熱。降風笑嘆了一聲,伸手拉下披風,突然一陣微風在屋裡揚起,才一眨眼的時間,披風便又回到他身上。


  「披著,你才剛醒,等等再脫。」


  凱颺君的動作和聲音帶著不容置喙,但降風實在覺得熱,凱颺君進來以後溫度更上升了一點,只能道:「可是……有點熱。」


  凱颺君聞言挑起眉,幾秒後動手為降風脫了披風,接著又脫了織布後,復又把披風給披了回去。


  「……多謝仙君。」


  「你睡了整整一天,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凱颺君將手掌覆上降風的額頭,雖沒察覺什麼異常卻仍然不放心,「以前不曾看過你這樣,難道那兩回大傷讓你留下什麼痼疾隱患?」


  降風看著凱颺君耐心卻嚴肅的臉,這才有了這幾百年間聽說他變了性子的實感,便連忙搖搖頭安撫他:「沒事,就是一下子到太冷的地方去又回來,加上前幾天沒休息好才貪睡了,讓仙君擔心了。」


  明明就是南島上的植物卻偏要到極北之地去尋他,凱颺君本來就在心裡記著這筆帳,還想再唸降風幾句,但見降風乖乖地坐在床榻上披著自己的衣服,想了想還是將話吞了回去。


  接著他開始從頭到腳將降風仔細檢查了一遍,雖然在降風睡著沒有意識時他已經將他和本體樹看了一遍又一遍,終歸還是不放心,想在他醒著時再確認一次。


  頭髮,臉龐五官,手腳,他全都一吋吋細細看過,緊繃的眉眼彷彿在觀看什麼易碎的東西,每看一處手指都要撫過確認一次,降風被摸得又覺得變熱了起來,偏偏凱颺君的臉色又讓他不敢拒絕,只能聽話地撩衣袖拉褲管。


  「其實我醒來後不過幾年就恢復得差不多了,您的元核助我良多,我真的完全都好了。」


  凱颺君沒回答,手指最後來到降風的眼睛旁,拇指非常輕柔地在他眼睛滑過,「我從前最愛你眼睫上的綠珠子。」


  降風眨了眨眼,綠色睫毛跟著扇動,不說化形成年以後長成的翠綠晶珠,原本瑩亮的綠芒也不再,在光線不多的祠堂裡,連睫毛原有的綠都不太明顯。若真要說兩次沉睡留下了什麼地方無法恢復,大概就只有他睫毛上的顏色與綠珠子了,他原本不太在意,比起靈力和本體樹的狀況,眼睫毛實在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然而現在看起來凱颺君似乎非常在意。


  他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手指很快就被凱颺君抓住,握進他寬厚的手掌裡。降風感受到他情緒不豫,想寬慰他又覺得怎麼說都不適合,便刻意問:「現在這樣就不好看了?」


  換來的是凱颺君貼在他眼皮上的吻,和輕輕的嘆息,降風縮了一下,卻沒退開,手指反握住凱颺君的手。


  「我努力修練,也許以後還會長出來的。」


  凱颺君清淺地笑了笑,「長不長都無所謂,只要你健康平安就好。」


  他明明嘴角在笑,眼睛卻專注得一點笑意都沒有,專注地看著降風,像看著失而復得的寶物,其中所含情緒太多,讓裡頭的黑更濃密得化不開。降風從他人口中聽了許久「凱颺君變了很多」的話,但真讓他看見失去了疏狂任真的南風仙君,卻是數倍以上的不捨。


  降風伸手攏緊身上的黑袍,在凱颺君的注視中下床站起身,往祠堂中央深處走去,那裡擺著堂中唯一一張矮桌,上面祀有茶水與露水,還有一些用途不明的瓶罐,他彎身從其中捧起一個竹罐子,又從桌上取了兩個竹杯子,回到床沿邊在凱颺君身旁坐下。


  取開封著罐子的樹葉,混著降風草特有清涼氣味的酒香立時撲鼻而來,降風倒了一杯,放到凱颺君腿邊,毫無退縮地迎上對方變得極為難看的臉色。


  「說了等你回來要請您喝酒,這是我用我的本體樹葉和果實,以部落的醇酒泡釀而成。降風草百年難得一遇結成果實,我就是從前修行得最好的時候也沒結過果,是您的元核讓我連果實都長出來了。」降風說著又倒了一杯,拿在自己手上,「我真的痊癒了,還變得更好了,都是因為有您。」


  凱颺君沒有碰那杯酒,瀰漫的草香與酒的氣味令人迷醉,對他來說卻是揮之不去的夢魘,他緊抿著嘴不發一語,腦中盡是那一夜,他醉得一塌糊塗,沒有察覺獻身的降風心裡想的卻是一了百了。


  「我沒釀過酒,這是用藥真教我的方法做的,我也不知道喝起來如何——」


  降風舉到嘴邊的手被凱颺君抓住,兩人隔著茶杯對看,意外的是凱颺君分外堅持,一點也不放手,降風只好就著他的力道放下杯子,無奈道:「不喝就是了。我從前最怕的就是惹您生氣。」


  凱颺君望著竹器裡的酒,臉色不好,聲音卻很輕柔,「我不是氣你,從來都不是。」


  花了許多時間準備的酒凱颺君碰都不碰,這讓降風想起很久以前的記憶,他傻傻地向巫師討要一醰酒,等不到凱颺君再來夏日就結束你。然而這次降風卻一點都不難受,也氣不起來,實在是這樣的凱颺君讓他心裡酸酸軟軟的帶著一點甜。


  凱颺君自己不喝,也不讓他喝,降風只好把兩個杯子裡的酒倒回竹罐裡重新封好,這之間凱颺君都沉默不說話,眉間還帶著愁緒,靜靜看他動作。


  這樣的凱颺君讓降風想起小颺,想起小颺就想像過去那樣安撫他,降風天人交戰了半晌,開口喚道:「您也別氣自己了,凱颺君。」


  這是他們相識以來降風第一次叫凱颺君的名字,他向來只叫他仙君的,凱颺君的臉色果然不臭了,但他半揚起眉,愣了半會後卻是對降風說:「還差了點,你可是都叫他小颺的。」


  「?!」降風驚訝地瞪大眼睛,臉龐以飛快速度變紅,說話都打結了,「我……你……您記得……小颺他……」


  「他就是我,我當然記得。」只不過是在元核回歸體內後,等待降風修整的這一日內才慢慢融合了記憶。


  降風說的話元核雖然無法回覆,卻能記下並存留,這一整天他什麼也沒做,就陪在熟睡的降風身邊,一面慢慢回顧著他不在的五百年間降風如何恢復,如何牽著元核的手,耐心與他說話。


  他的小樹在歷經這幾多對他不公平的磨難後,依然善良單純,內斂迷人。


  相對於凱颺君心裡的酸楚與柔軟,降風卻是害臊得恨不得原地消失,而他確實也不自在地想起身離開,卻被凱颺君環住腰固定在榻上。


  「所以……」降風躲不開人,只能躲開視線,「您都記得。」


  「今日才慢慢融合了記憶,有些不是很完整,畢竟元核沒有感情,但他和我一樣,都很喜歡你。」凱颺君平凡地道出了千餘年來不曾說過的表白,表情卻並不欣悅,「你有很寬大的心,即使我對你做個這麼多不好的事,還是寬厚地對小颺,對我。」


  「仙君,我也說過很多遍了。」降風也顧不得有人剛剛告白了感情,再次正色對凱颺君道:「前後這些事其實真的不是您的錯。」


  「我讓你白白傷心那麼久,你才會順著我的話給我喝了你的修為露水。我擅離職守才會讓人族衝突提早發生,船得以入港,火勢順風延燒。」


  「仙君……」


  「那一場人族的戰爭和大火,以及我一怒之下造成的傷亡,都說明我的力量帶來的不只是恩惠,也會是災禍。降風,我就算不刻意為之,也可能因為職責所在,一次風雨就毀了一座森林,殺了你。」


  凱颺君說著這些話時的表情是降風前所未見,所說的話也是前所未聞,他只能回以同樣專注的眼神,直視那對燦若星光的眼睛。


  「我的年歲無窮無盡,時空沒有盡頭,我更害怕在還沒到達我死滅的那天就不再愛你了,傷的就不只是你的身體,還有你的心。」


  所以明明他看著小樹長大,對他投以愛慕的目光,卻反覆無常地想貼近又卻步,他無從辯解,在戀慕的心情之前,他和凡人一般公平地必須面對喜悅,酸澀,苦楚,悔恨。


  「但到頭來,我不只傷了你的心,還傷了你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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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2-7-18 22: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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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樹風 十七


  


  所以那一夜,醉了酒的凱颺君才會說,我就是不願你傷心。所以他分明也不是不在乎的,卻只能借著酒才鬆綁了自己的理智。


  這個人貴為司掌南風的風神,別說保證永恆不變,就是要隨意拈花惹草也多得是有人想一霑雨露,不敢奢求更多。他說的話明明充滿不安與不確定,降風卻感覺是自己聽見最甜蜜的情話。在乎得太多,才會擔心擁有得太少,才會明明還沒在一起,就害怕分離的那天到來。


  說怕無法永遠待在他身邊、怕傷害到他的凱颺君,分明用了千餘年賠在他身上,而他又有多少千餘年能再揮霍呢?


  「仙君,滄海都能移為桑田,一眨眼的時間千年紅檜木都能被炸裂粉碎,無論是浮游,凡人或神靈,該走的時候都會走的。只求在還有靈識的時候能不時見見你,一起喝酒品茶,降風就心滿意足了。」


  凱颺君瞇眼笑了,「我可不滿足於只有喝酒品茶。」


  降風臉又熱了起來,低聲嘟囔:「您明明連我釀的酒都不願喝。」


  「你饒了我吧。」凱颺君無奈嘆息,「我現在聞到酒,聞到有你氣息的液體都害怕。」


  「您明明那麼愛喝酒,這樣不會覺得無聊嗎……」


  「降風,我不是在和你說笑,我是真的害怕。你看我,就算真的害怕顧慮,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凱颺君伸手握住降風的雙手,不敢看降風會怎麼回應他。


  他坦白了自己的錯誤和缺陷,也展開自己最赤裸的恐懼攤到降風面前,不知道降風會怎麼回應他。就連現在看著降風的雙手他都能感覺害怕,這雙此時白裡透著瀅綠的手曾經斷裂灰白,花了元核許久時間才恢復如今的模樣。


  而此時,那雙手反握住自己的手,堅定地緊緊用力,像樹根盤繞。


  「我從前最愛您恣意灑脫,無所顧忌。」降風說,嗓音溫順,入耳沁涼,像睡包容萬物在他樹下乘涼一般環繞著凱颺君,「和小颺相處後,我也愛您心口不一,卻把我放在心底。」


  凱颺君抬頭,迎接他的是一雙綠意盎然的眼睛,包容他在其中穿梭。他的小樹,如今已長成一片廣袤的森林。


  「我的眼睛沒有綠珠子了,您真的不會嫌棄我吧?」


  凱颺君笑了一聲,卻撐不住笑容,在眼眶的熱意潰敗之前伸手緊緊抱住降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好似千萬年來都不曾活過,又好似千萬年來就等著這一刻。


  埋在凱颺君懷裡的降風也溼了眼眶,他反手抱住他的風神,感受溫暖胸膛下散發著熱意的元核,那是小心翼翼牽著他的小颺,也是凱颺君藏得太深的真心。


  「好溫暖。」降風喃喃低語,「怦怦跳著,像心臟一樣。」


  凱颺君也放輕了聲音,像風吹過樹葉一般輕柔,「怕你嫌棄,不願意收下。」


  降風笑了,在緊抱的胸懷中抬頭,和凱颺君一樣學當初的彼此說話:「若我就要呢?」


  凱颺君低頭,落下一吻在降風唇上,嘆息一般道:「仙君願意收下,是凱颺得償所願。」


  


  ※


  


  


  金嬋君移轉至那座島嶼南邊的海峽時,感覺到滯留的暖意,就知道凱颺君回來了。


  原來五百年已經到了,他確實聽說凱颺君被恢復了原職,不過他想不到的是才剛回到崗位上,這位南風仙君竟然就又延遲出發了,不過南風被壓制得很好,他也能感受到薰林君帶著南風先往北走了。


  於是金嬋君照著原定的步伐行走到那座如鯨的島嶼時,就先到努論山上去拜訪,果不其然,凱颺君站在那棵回覆綠意的降風草前,而山神則氣定神閒地在不遠處坐著喝茶,看見他來了,便起身相迎,邀他入座吃茶。


  「這是在做什麼?」金嬋君謝了茶,望向不遠處的凱颺君和降風草樹靈。


  努論連看都不看那裡一眼,「離情依依。」


  確實是離情依依,但一句道別說了半宿長,降風此時只想趕緊把人送走。


  也不能怪他,今年甫剛復職的南風仙君在夏日盡頭、不得不走的前一日,以捨不得他為由,將他留在祠堂裡關了一整天,做了什麼讓他精疲力盡的事就不說了,現在還絮絮叨叨地交代個沒完。


  「部落為你織的織布還是夠保暖的,入夜你就披上,樹上那條我看有點破舊了,要不你和巫師說說,讓撒奇拉加家的人再給你織一條。」


  「我知道了。」雖然現任巫師早就看不到他也聽不見他說話,撒奇拉加家最後的一代現在也不織布了。


  「藥真仙師帶來的藥粉對你有益處,我已經囑咐你那片林子裡剛長出來那小子在冬日時記得為你撒上。」


  「好。」剛結出靈識的小草比他還怕冷,恐怕比他先冬眠呢。


  「你要真有不適,千萬要告訴努論,金嬋和朔歸他們也都認識你,我已經請他們多多注意了。」


  「多謝仙君。」降風當然知道他們都認識他,現在西風風神不就坐在努論大人旁邊喝茶看戲嗎。


  「惠吾來時也別貪圖暖和就不注意,春風料峭,還是要小心注意的。」


  「仙君……」


  「還有,不准喝酒,但你釀的那罐酒也不能送人,我雖然不喝,但——」


  「仙君。」降風加重了語氣,終於成功讓凱颺君停下來,「這些從你來的那天起就都說過好幾次了。」


  凱颺君牽住降風的手,張口想再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閉上了嘴。降風任他牽著,心裡覺得好笑,但更多是柔軟的暖意。


  他當然知道,凱颺君是捨不得他。前幾日薰林君來打招呼,夏日末尾該準備動身的凱颺君看他恢復自由之身過得好不歡快,竟然說想找天神商量要和他換一換位置,嚇得薰林君飛也似地跑了。


  離別在即,凱颺君心裡不快卻不願表現出來嚇到降風,只好面無表情地抿著唇,這表情讓降風想起了小颺。將一切都說開了後的南風風神不再像過去一樣掩藏自己的情感,不知為何卻和沒有情緒波動的小颺高度重疊,而這樣與過去不同的落差最是讓降風沒轍。


  他歪頭想了想,鬆開手走到自己本體樹前,在凱颺君意識到他想做什麼之前就快速選了片葉子摘下來,手指上立刻就出現一道細小的傷痕,凱颺君急速飛到他面前,氣沖沖地抓住他的手。


  「你做什麼!」


  凱颺君凶得像頭黑熊,降風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面帶微笑,就著手臂被高高抓著的姿勢將手上的葉子塞進凱颺君口中。


  不只凱颺君,連一旁偷偷看好戲的金嬋君和一眾精靈們都嚇直了眼,不說凱颺君是真的生氣了,降風這般逾矩的行為更完全不像他一向的作風;山神努論看起來倒不是那麼驚訝的樣子,但也對降風膽敢直接動手感到刮目相看。


  凱颺君也被降風的舉動弄得忘了自己在生氣,想吐出來吧降風卻一臉開心,想吞進去吧又捨不得,只得將葉子含在嘴裡,含糊不清地問:「你這是做什麼?」


  降風瞇著眼笑微笑,反問:「仙君有沒有感覺風變小了?」


  風變小了?凱颺君一邊感受著自己的力量,一邊抬手想把口中的葉子取出來,卻被降風阻止,纖細的手指抵在凱颺君手邊,又道:「你含著,試試吹一陣風,用力點,要是怕影響了其他動植物,就對著我吹就好。」


  金嬋君人都在旁邊了,就算是力量能與他抗衡的凱颺君都不能不尊重西風風神,隨意在秋日季節吹南風,然而金嬋君卻旁觀得正在興頭上,還做了個「請」的動作,這下整個山頂看好戲的眼睛又都把目光移向凱颺君。


  試當然能試,何況降風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著他的模樣實在太可愛,讓他不禁想起降風小時候也是總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他最終澈底沒了脾氣,只得繼續含著葉子,催動一陣風往山頂樹木少的空地吹。


  出乎凱颺君意料的,他明明能正常催舞狂風,但總感覺滯礙難行,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屏障阻攔著他的風前行,那屏障並不堅固,柔軟而滿是破綻,卻大大減低了他的風力,最後只剩幾絲溫暖的微風在上空盤旋,漸漸散去。


  「這是……」


  「南島有樹,其名降風。」降風輕輕笑了出來,伸手替凱颺君取出他口中的葉子,「植於向坡,防潮降風,故得其名。您還是不夠瞭解我啊,仙君。」


  「我……」凱颺君看看降風又看看他手上的葉子,一顆心滿滿漲漲,酸軟得說不出話。


  萬物皆道他南風仙君風流恣意,引得多少戀慕心思愛而不得,卻折在一株小小降風草上。卻不知天大地闊,他天生注定要降伏於這棵小樹,且心甘情願。


  降風趁凱颺君還愣著,伸手又啵啵啵地摘了幾片葉子下來,這回傷痕出現在他臉頰上,三四個墨綠的溼痕斷面浮現,他還想再去摘,便被凱颺君攔住,緊緊地用懷抱制住他雙手。


  「你、你別再摘了!」凱颺君氣急敗壞地想罵人,但看到降風臉上的傷口又無奈地軟了下來,只能嘆了一大口氣,低頭去吻他的傷痕,「降風大人,我求你,不要再受傷了。」


  「這不算受傷,反正每年都要摘的,而且您會幫我療傷,不是嗎?」降風撫過自己的臉頰,因風吻過,傷口已經痊癒,但還依稀留著溫暖的氣息,「若您真想來,就用我的葉子來吧,不過效用不長,您得省著點用,還是我再摘幾片?」


  「別鬧,能療傷我也捨不得。」凱颺君珍惜地握著那幾片葉子,抵著降風的額頭輕輕撞了一下,非常無奈地嘆了一口長氣,「那我走了。」


  「恭送仙君。」


  一個說要走了,一個說了恭送,卻都沒人鬆開懷抱,直到一陣微涼秋風從凱颺君身邊掃過,他才萬般不捨地放開降風,為他整了整身上披著的織布。


  手剛放鬆,視線別開,凱颺君就想像過去一樣頭也不回地旋身,不給自己留戀的機會,然而降風卻突然拉住他,剛揚起的風立刻就平緩下來,將他的黑髮和降風的黛髮捲在半空彼此纏擾。


  「仙君……凱颺。」降風喚他,晶亮的綠眸裡水光盈盈,帶著千年如一日的眷戀,「明年見。」


  凱颺君望著降風,他的深邃黑眸同樣波光流轉,像連結迢遙兩地的銀河,帶著千年如一日的璀璨星光,倒映著面前的小樹。


  讓他甘於降伏,翠青碧綠的小樹。


  「明年見。」


  


  


    - 完 -


  


  -


  過兩天
  凱颺:降風我受不了了我來看你啦!
  降風:說好的捨不得用呢?
  金嬋:快滾(翻白眼
  薰林:凱颺君你不要亂跑啦工作還丟給我


   --


  降風在人族書目記載裡的全文:


  南島有樹,其名降風,通體瀅綠,夏雨滋長,慢發十載,罕見花實。性溫,味清涼,可安神寧氣,解暑解毒。植於向坡,防潮降風,故得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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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3-1-11 11:3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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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風番外



  春夏交接之際,凱颺君總是坐立不安。

  在漫長無邊際的天地宇宙之下,一年的時令輪轉實在過於短暫,千年不過一瞬。過去的他,從來不曾如現在這般,在冬天就期待著春天過去,在夏日尚未結束就不捨一季的流逝,都只是因為南方有小島,島上有小樹,樹扎根在他心上,千百年間早已盤根錯節。

  每回分離,在看不見降風的日子裡,凱颺君總是想像著在這一年的修練中,降風會有什麼樣的變化。不管他怎麼以南風吹拂,都還留著一些斑駁疤痕的雙手是否恢復光滑翠綠?他裝著修為露水的玉瓶是不是又滿上了一些?他墨綠的眼睫上是否又能結出晶亮的小綠珠?

  每年來到南島,來到努論山,他總是懷揣著這些心事,過去他喜歡沿路招惹小花小草小石頭,現在則目標堅定地直接上山,附近不少山頭的山神總要假意抱怨他偏心,面對眾神的調侃,他還不能以酒自罰,最後乾脆隨他們去說,除了必要的工作,甘心窩在努論山守著他的小樹。

  然而,今年在坡道上看見正要離去,看著他一臉難以言喻的惠吾君時,凱颺君心裡就湧上一陣不妙。

  「你做什麼?」

  惠吾君慣常語氣和緩地說:「你先別急著發火啊,只是小意外,我想他沒事的,只是需要幾天緩緩……」

  凱颺君豎起眉頭,越過惠吾君踏上熟悉的林地,才剛踩上最後一級石階,空氣中便傳來隱約酒氣。不太像平時努論喝酒時會有的淡雅酒香,而且很細微,但凱颺君掌氣行風,很快就捕捉到那點異樣,他立刻就看向坐在石桌邊喝茶的努論。

  「來了?」

  山神打了招呼,氣定神閒地瞥了一眼降風的小祠堂。若真有什麼緊急的事,料想惠吾和努論也不至於還這麼悠哉地和他說話,但他們的意有所指偏偏都指向了降風,凱颺君立刻急躁地奔向祠堂,也不管一株剛結出靈識,守在門邊的小草被他嚇得縮在門邊,碰地一聲吹開了門,襲身入內。

  屋內同往常一樣,簡潔乾淨,靜謐無聲,因而襯得床上人的鼻息更加明顯,凱颺君走到床邊,降風睡著的樣子讓他心裡一陣狂跳,過去的記憶如難抹的創傷讓他懼怕,然而還不待他查看降風何以在這時間睡在床上,濃烈的酒氣便竄來鼻間,凱颺君急忙在床沿坐下,手掌撫上降風的臉頰。

  體溫較平時要高,晶瑩淡綠的皮膚下,水液流動的速度也較平時快,最最重要的是——降風渾身都是酒氣。感受到有人觸碰,只是閉目假寐的降風睜開醉意朦朧的眼睛,一看見眼前的凱颺君,便露出一個依戀笑容,掙扎著要起身時還打了一個酒嗝。

  「仙君……嗝!你來……嗝!你來了……」

  凱颺君連忙摟住搖搖晃晃的降風,壓著心頭的火氣沉聲問:「你怎麼喝酒了?」

  護著背後與抓著手臂的力道極為用力,降風卻似乎絲毫感受不到面前人的怒意,還在憨傻地笑著,「我沒喝啊……酒很烈,說不定你會喜歡……」

  「沒喝又怎麼知道烈不烈?!」

  「他確實沒喝。」努論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凱颺君轉頭看,他正靠著祠堂門邊,一隻手還在安撫地拍拂著剛才被凱颺君焦急的動作嚇到了少年樹精,「山裡來了一群人族年輕人,現代人族流行什麼『露營』,他們帶了酒來助興作樂,不小心灑了整瓶酒在降風樹底。」

  所以竟是被烈酒「灌溉」了一回,就這麼醉倒了?凱颺君無語,這確實不是降風的錯,而且連躲也躲不過,那原由聽來甚至有些可笑,但看著他的小樹醉醺醺的樣子,凱颺君還是頗為不悅,關於酒精,無論作用在他或降風身上,盡是些不快的回憶。

  「他這樣幾日了?」

  「也就兩天,已經好多了,剛被潑到的時候睡了一整天呢,今天一早醒來,還醉醺醺地找人問你什麼時候來。」

  努論特意誇大了實情,其實降風只是醒來說了句好冷,還是惠吾君在旁邊說「凱颺快來了,很快就會暖和起來」,降風才點點頭說「時間也差不多了」。

  但那句話明顯有效地讓凱颺君的怒火減去不少,他回身將降風按回床上,溫聲問他:「有沒有哪裡不適?」

  醉鬼降風只是用臉頰蹭了蹭凱颺君溫暖的手掌,又陷入酣甜的醉眠。

  伴隨著一聲嘆息,屋內捲起溫和濕暖的風,讓降風草睡得更加安穩,加速復元,凱颺君為他蓋好布毯,退出了小祠堂。

  努論邀凱颺君入座喝茶,寬慰他道:「他沒事,酒液大部分都進土裡去了,只是樹根吸水快,那酒又烈,才讓他醉倒了。以他的能力,倒不至於傷及他的根本。」

  傷及根本還得了?哪怕只是一點點酒意,都讓凱颺君難以忍受。他靜默半晌後問:「那些人族都下山了?」

  「只來了兩天,早都走了。」努論為風神大人斟了一杯茶,突然楞了一下,「你總不會幼稚到想找人家麻煩?不過是幾個人類罷了。」

  幼稚鬼風神只是冷哼了一聲,跟著來討一杯臨行茶的惠吾君聽到之後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凱颺君卻笑不出來,握著小茶杯在杯緣輕輕摩娑,「人類如同蜉蝣,渺小而存在短暫,卻自大狂妄,短視近利,千年才形成的物事,他們一夕就能破壞。他們並不是無辜無害的族群。」

  這席話讓在場者都想起了當年海岸邊與努論山上發生的人禍。不遠處紅檜的殘骸已幾乎枯朽,部落人口也不足過去十分之一,那些變故埋沒在人類的歷史裡,也消散在自然界的自癒中,卻有人還將那傷痛記在心裡,警醒自己。

  惠吾君沒再說話,靜靜喝完了手裡的茶水,站起身來拍拍凱颺君的肩膀,眨眼便離開了。陪侍在桌邊的小樹精因突然冷凝下來的氣氛而不安,拿著茶壺的手微微發抖,努論打發他去照顧降風,為凱颺君換了一盞新的熱茶。

  「降風的林子這幾年恢復得不錯,小草們長回了過去的五六分,還有兩株結出靈識,他親自帶著他們修練,又悉心照料周邊的花草樹木,頗有仙者風範。」

  凱颺君聞言,抬頭望向降風本體樹旁的那片降風草,不過及膝高低,沒有過去茂密盛況,但葉片嫩綠光亮,枝幹結實,看得出被悉心照料。他的臉色終於和緩了些許,舉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長大了,成長得極好,並且往前走了。」努論也用他剩餘的單臂喝了口茶,「你該好好看看。」

  這句話讓凱颺君陷入沉思,直到茶水泡了新的一輪,他都沒再說話。

  月亮攀上夜幕時分,降風醒了。

  有南風周身吹拂照應,他醒來時神清氣爽,半點酒後的狼狽也無,而幾乎是在他感受到熟悉的南風氣息時,床邊便傳來那人低沉的嗓音,「醒了?」

  降風連忙坐起身,「您來了?什麼時候到的?怎麼沒叫醒我?」

  「今日早晨到的,那時你還『醒著』呢。」凱颺君面無表情地模仿降風:「仙君……嗝!你來了……」

  降風半是崩潰地捂住自己的臉,就差沒跪下求饒,「我不記得了,對不起,實在太無禮了……」

  凱颺君沒理會降風的道歉,只是將降風擋住臉的手抓了下來,沉聲問他:「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皺著眉頭又語氣冷冽,雖然口氣還是溫緩的,怒意卻壓在臉上,降風自然知道是因為幾天前的這場無妄之災。凱颺君自己滴酒不沾,也霸道地全不讓他碰,這回雖不是真「喝」了酒,但被酒水灌醉卻是事實。

  降風反握住凱颺君抓著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試探:「您生氣了?我不是故意的,沒真的喝進去……」

  「我知道。」凱颺君只是又問了一次沒得到答案的問題:「有哪裡不舒服嗎?」

  降風自然知道凱颺君最擔心的就是他身體會受影響,即使已經保證多次自己如今不怕酒精了,存在南風仙君心裡的結卻不易解開。他不願敷衍凱颺君的心意,於是便閉上眼睛,認真感受全身的狀態。

  「我沒事,酒氣已經全部散去了。」降風睜開眼睛,笑著捏了捏凱颺君的手,「多虧您為我吹了一夜暖風,我還多長了幾滴露水呢,您要看一下嗎?」

  「你自己收好。」凱颺君臉色稍霽,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還睡嗎?」

  「不了。」

  「那陪我喝杯茶?我明早得先到附近山脈巡視。」

  凱颺君說著就要起身,剛離開的指尖便又被拉住,他回身垂眼,降風還坐在床上,稍許不安地抬頭看著他,輕輕晃了晃虛握著的指尖。

  「您別生氣了,現在連部落的人都鮮少上來,真的只是場罕見的意外。」

  山間部落人口外移嚴重,加上文化傳承的斷層,現在除了山底和半山腰處還住著蘭加部落十來戶人家,在重要祭典和節日時族人團聚,平時確實少有人煙。

  道理當然懂,要不在乎卻不那麼容易,凱颺君一年有三季不在南方,即使對宇宙天地而言不過是眨眼的瞬間,但無法真的親眼見到降風的每一刻,他總是懸著一顆心。

  他勾住降風涼涼的指尖,重新坐回床沿,額頭和降風的相靠,吁了一口長氣。

  他們都閉眼安靜不說話,讓堂外的蛙蟲鳴叫聲隨著月光傾瀉進來,鋪滿他們四周,凱颺君在降風清涼的草香氣息中漸漸冷靜了下來,良久,才很輕地答了一句:「我知道。」

  降風淺淺地笑了,溫緩的夏夜晚風在他周身環繞,像被一雙隱形的雙手溫柔擁抱,他忍不住對凱颺君道:「真暖和,我好喜歡。」

  凱颺君聞言笑了出來,睜開眼睛促狹地看著他的小樹翠綠的眼眸,「是喜歡風呢,還是喜歡我啊?」

  「我……」降風被調戲得紅了臉,掙開凱颺君飛快地下了床,「我去找努論大人拿茶葉……」

  南風仙君笑著搖了搖頭,起身追著害羞的降風草出去,等著他告訴自己到底喜歡的是哪一個。

  本就不是多大的事,因樹靈與風神對彼此的珍惜,漫長歲月中的一個偶發事件眼看就要翻篇而過,眾人也都只將這事當作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笑談一季也就罷了。

  然而卻在幾日後,因這潑酒的事故,努論山上再次掀起了波瀾。






  凱颺君沒想到的是,才離開努論山兩天,原以為落幕了的事情竟往奇怪的方向發展。

  他一回來就看見降風祠堂外那片空地圍了不少人,看著都是部落外的年輕人類,各有男女;他們之中有許多人手上拿著現代不知用途的機械,有些人不時對著方盒子說話,有些人則在空地四周繞圈,像在尋找著什麼,尤其降風和努論的祠堂更是被無禮地擅闖。

  許多精靈小仙都受到驚擾,擠在周邊的石頭和樹邊看這群人類想做什麼,他們一看見凱颺君來了,立刻就讓開一條走道,讓他看見坐在石梯上,依然一臉氣定神閒的山神努論。

  凱颺君走上前,劈頭就問:「降風呢?」

  努論的下巴朝山下的位置點了點,「應該是躲到富瓶那裡去了,離舞剛剛聽說,也去了。」

  躲?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僻靜的深山吵鬧起來,反要讓一介樹神躲到山腳去?凱颺君皺起眉頭,卻沒心思追問,他只想趕快找到降風,於是跨過努論便飛快地掠身到富瓶溪去。

  降風草樹神看起來沒事,他正坐在溪畔的石頭上和離舞說話,手裡抱著不知哪裡長出來的小花靈,秀麗的裸足在水裡浸著,不時抬起腳潑潑水,看起來一派悠閒,和風神大人當下焦急的情緒可謂大相徑庭。

  先發現凱颺君的還是溪神富瓶,他原先還和離舞二人操控著溪水,在降風面前比賽表演水舞,他一個分神看見凱颺君,嚇得把水柱激得飛上天,把離舞和降風也嚇了一跳,跟著富瓶的視線看過去,離舞抖了一下,連忙跟著富瓶一起彎身行禮。

  凱颺君沒空理他們,只是望著還呆愣地看著自己的降風:「你在這裡做什麼?」

  降風吶吶站起身,把懷中瑟瑟發抖的日日春花靈交給富瓶,朝他們揮揮手,示意他們先離開,富瓶立刻就抓著小花消失不見,離舞也二話不說就飛往山上去了。

  降風看著他們飛快遁逃的方向,忍不住在心裡吐槽,剛剛還在這裡模仿凱颺君發飆的樣子,並且信誓旦旦要陪他面對南風仙君呢,現在看到本尊就全跑了……

  凱颺君沒理會這個小插曲,只是俯身蹲下,用衣袖為降風擦去腳上的水漬,降風沒有急忙縮腳,而是任凱颺君動作。

  會找到這裡來,凱颺君想必是已經上過山,看見那裡亂成一團了,他臉上的表情也和降風預估的同樣不悅;然而凱颺君此時若是直接發怒或質問也就算了,偏偏還是先在意他,屈身為他擦腳,這讓原本心裡也還帶著害怕的降風全然冷靜了下來,出口只剩餘一聲輕輕的嘆息。

  凱颺君聞聲,剛抬頭,便見降風墨綠的髮絲隨著河邊的微風吹拂在他頰邊,降風草清涼的香味飄散在鼻息之間,而降風已經蹲了下來,在石頭上坐下,輕聲喚:「凱颺。」

  凱颺君因而也卸了些許繃緊的情緒,在降風身邊坐下,握住他靠近自己的那隻手,揚起溫暖的風,將兩人柔緩包圍。

  「離舞和富瓶怕我被驚擾,陪我在這裡玩。」

  「驚擾」二字讓凱颺君重新又皺起了眉,沉聲問他:「所以上頭那裡是怎麼回事?」

  提到這個,降風臉上除了困擾也有困惑,「我也不是很懂……好像是我被人類拍到了。」

  凱颺君一愣,「拍到了?」

  降風點頭,依然疑惑地回想努論大人的解釋,「聽說是人類有種技術,能紀錄事物當下的影像,但我不知道『拍』是什麼意思。」

  這個凱颺君是知道的,但他還是不懂,「你是神靈,怎麼會被拍到的?」

  「努論大人說,可能是我當時剛被酒潑到,受到影響才被拍到了。」

  所以被拍到的影像在人族世界引起注意,吸引了更多人上山來,想一探究竟,看看當時到底拍到了什麼人,或者什麼鬼。

  原由大白,卻教人有些啼笑皆非,凱颺君望向身邊的降風,青年模樣的他比人族部落裡出現過的任何男女巫師都要美麗,碧髮綠瞳,體態修長,舉止靈巧,織布背心下的淡青肌膚閃著點點水瀅的綠光……想到這樣的小樹被人類看見了,凱颺君竟忍不住起了怨妒的心。

  「您生氣了?我不是故意的。」

  降風的聲音讓凱颺君回神,他看著自己握著的那隻手,沁涼的膚觸下是植物盎然流動的生命力,曾經他讓這樣生機勃勃的枝幹被燒成焦炭,幾乎化為灰燼,世間凡人用短暫的一生都理解不了,他們必須花上多麼無盡的漫長歲月,才能讓一棵樹平凡地站在這裡。

  「你又沒錯。」凱颺君平淡地說,握著他的手卻更收緊了一些,「錯的是愚蠢的人類,他們不瞭解自己真正看見了什麼,又怎麼知道現在在追尋的是什麼。」

  降風聳聳肩,「是吵了點,但山上也好久沒那麼熱鬧了。反正他們也做不了什麼,找不到東西自然就散了,說不定你都還沒走,他們就先放棄了呢。」

  凱颺君面無表情地抓住錯誤的重點:「你想我早點走是吧?」

  「不是!」降風被緊緊抓著的手指掙了掙,收不回來,反而被凱颺君更用力地拉了過去,半個身體都靠到風神大人身上,「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南風仙君沉聲問:「那你是什麼意思?」

  潮濕的夏日氣息迴盪在俯仰之間,降風抬頭,一片燦爛星空籠罩他的視線,他如同被魅惑一般,主動將自己的唇獻給他的風神大人,那些微小的紛擾,和隱而未解的心緒,暫且都擱置在河邊,此刻他只想靜享他最愛的季節,和他最愛的人。





  讓樊仁沒想到的是,影片在網路上曝光之後,經過一些媒體的轉載發送,點閱數字竟然飆破過去他苦心經營的頻道紀錄,一下從幾百幾千躍到數十萬。

  訂閱人數增加,帶動過去一些探險影片的觀看數,分潤自然也增加,然而當各種過去他追尋的數字都顯示他一炮而紅,美夢成真時,他卻突然發現自己此刻不是那麼在意那些數字。

  他真正在意的——也許連他團隊的剪輯師兼好友都不真正相信——是自己到底拍到了什麼。

  魔神仔、魑魅魍魎?山裡的仙靈、守護神?引導他入山的原住民同學也不認識的族人?還是光影投射經過攝影器材造成的片刻幻影?太多紛雜的說法在影片被瘋傳以後漫天飛舞,連樊仁自己的想法都被那些猜測拉扯著左右搖擺。

  照理說他應該欣喜若狂,加入編織誇張情節故事的一環,並藉機去發展自己頻道的方向,再推出一個有爆點或話題度高的影片,然而自從那天,他在下山後真正認真看了一次自己拍到的影像,他就變得寢食難安。

  他不是害怕,他是焦急萬分。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拍到了什麼,為什麼只有短暫的幾秒,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那道翠綠的身影,就能夠那麼勾人心魄,尤其是模糊之中恍惚能看見一對眼睛,透過鏡頭彷彿都能被其震懾,讓他連在夢中都難忘。

  於是他決定重回努論山尋找真相。

  周遭隨之起舞的人不少,班上的同學,不熟的校友,網路上的無聊人士,和幾個蹭熱度的網紅,還有沒到現場卻先來聯繫希望取得探險影片播放權利的媒體。樊仁沒阻止其他人跟隨,反正他的目的明確,他想找到影片裡拍到的東西,不在乎有沒有人跟他一起。

  「欸,我覺得這件事到這裡就好了。」

  樊仁的目光從重複播放的影片中抬起,剪輯師阿翔臉色難得嚴肅地低聲對他說,「扯那麼多人進來,找不到要怎麼收尾?而且就算你最後真的『找到』好了,如果是你不能處理的狀況怎麼辦?」

  「什麼狀況?」

  「如果真的是『那個』啊,你有辦法處理嗎?你有認識的人會處理嗎?」

  樊仁移開眼神,「我覺得那不是會害人的……人。」

  「你看,你連那是不是人都不確定了,到底哪裡來的自信覺得不會害人?」阿翔的表情變得憂心,「我覺得拍到那個東西以後你好像整個人都入魔了,我真的很擔心。」

  「我只是很想知道我到底拍到什麼,你不是也覺得那很像人嗎?」

  「對,很像人,但也可能是草,是樹,或什麼野生動物,也可能只是折射——」

  樊仁突然轉過身,打斷阿翔的話,「你剛說什麼?」

  「什麼?」

  「可能是草,或樹……」

  樊仁再次看向被他截圖的那幕影像,舉頭仰望,當時的背景正是眼前這棵挺拔修長,通體翠綠的樹木,而他們這兩天已經不知道在這片林地踩踏千百回,都沒發現過什麼異狀。

  「你還記得那時候我們在幹嘛嗎?」

  阿翔愣了一下,那已經是半個多月前的事了,他回想當時掌鏡發生的瑣事,卻沒什麼印象,因為那甚至不是預定拍片的橋段,只是晚上順道為過生日的同行友人慶生,樊仁才找他拿攝影機隨手紀錄,一直到到回去兩天準備剪片時才發現不對勁。

  「秘境探險完我們就回來幫宜心過生日,喝酒吃烤肉……牧君從部落的雜貨店拿了兩瓶高粱上來,之後太混亂就沒拍了。」

  樊仁回想自己這兩天不斷試圖重現拍到那個神秘身影的場景,是因為真的只是巧合,還是因為漏掉了什麼?一樣的時間,一樣的位置……

  「阿仁!欸!你要去哪裡啊?!」

  「部落!雜貨店!」樊仁頭也不回地朝部落社區奔去,「買酒!」






  凱颺君在雲間緩慢飛行,俯視無際的蔚藍海洋,和其上連綿廣闊的大陸與無數小島。時間於他來說只有四季輪常的區別,然而某天他執守職務時,才猛然發現他以為會永遠不變的風景,不知何時悄然變了顏色。

  無論是廣袤陸地或蕞爾小島,植被都減少許多,翠綠的部分被空白取代,許多他每年照看著的生物失去棲地,再也無法受他的南風吹拂。

  縱使凱颺君是自然之神,知道萬物自有消長更迭,但他猛然察覺,有再大的神力也無法改變人類的意志行動,尤其當時異族攻擊島嶼,對部落與山野留下的傷痕更敲響他心中的警鐘,在他心裡留下一個不知期限的隱憂,也許哪天,他最掛心的那座島,島上那棵樹,在他不注意時就此消失。

  「沒有從前那麼茂密好看了,對吧?」

  凱颺君回神,薰林君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見他一臉不豫,料想能牽動他心緒的大概也只有降風了,便又問:「努論山上發生什麼事了嗎?」

  凱颺君看著一隻翱翔在海上的鳥,半晌後才問薰林:「你說,我們擁有的究竟是無限,還是無能為力?」

  薰林君因為他的問題一愣,比起問題本身,問的人才讓他吃驚,他以為經歷這麼長久的存在,他們都不會再為這種事煩惱困惑了才對。薰林君從來不曾對凱颺君問的問題有過質疑,更別說問的人是那個凱颺君。他反過來思考,這些疑惑是因為凱颺有了掛念的人嗎?這對風神來說是好的嗎?但,又有什麼不好呢?

  他想了半天沒得出結論,倒是凱颺君見他被自己的問題難住,輕笑了一聲,「隨口問問的,不必那麼認真理我。」

  「是無限的,也是無能為力的吧。」薰林君指著身下不遠處的大地,「它雖然仰望我們的運行,但我該做的都做了,把我能給的都給了,它要枯萎或綻放,卻有太多我無法掌控的原因。」

  剛要動身從這片海域離開的凱颺君轉身看薰林君,後者對他笑了笑,「這還是你教我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想不起來多久的很久以前。」

  凱颺君眉頭微皺,沉思薰林君方才說的話,還沒等他思考出什麼,胸前突然感覺一暖,他立即變了臉色,伸手摸他夾在衣袍裡降風給的葉子,果然微微溫熱,拿出來一看卻並沒有燃燒或毀壞,只是發出淡淡的光芒,一層隱隱的綠罩在周圍。

  看起來並不是緊急危險,然而也是一種警訊,凱颺君臉色一沉,趕忙動身前往努論山,薰林君也跟在他身後而去。

  遠遠的就看見努論站在山頭,他一臉無奈地望著底下,發覺凱颺君飛快來了,還抬手示意他別著急。

  凱颺君見一切無恙,努論看起來也還算悠閒,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但又著急是什麼事讓降風的葉子產生變化,連忙尋著努論的目光望去,只見降風樹林所在的那片山腰平地又熱鬧地聚集了一些人,而那個造成這一切的人類就站在降風的本體樹前,手上拿著一瓶——


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3-1-11 11: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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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kuruma 發表於 2023-1-11 11:4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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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瓶蓋打開,剛要灑下酒液時,山間突然颳起一陣狂風,猛烈而沒有前兆,吹得山裡沒有任何裝備的年輕人們措手不及,一時之間所有人或倒或蹲,慌忙尋找抓握或庇護的地方,有些人更發出驚恐的叫聲,場面一片混亂。

  阿翔手中的Gopro早就不知道被吹到哪裡去了,他被強風吹得站不住,必須緊緊抱著一棵樹的樹幹,他在眼角餘光看見樊仁也被那陣怪風吹倒,酒瓶脫手而出,竟然像被龍捲風捲走一樣高高飛起,消失在漫天亂飛的塵土枝葉,他被飛砂吹得睜不開眼,再勉強睜眼時樊仁已經不在視線範圍內。

  狂暴的怪風持續了將近十分鐘才紓緩下來,隨後便下起大雨,雨水沖刷空氣中飛散的沙塵雜質,視線才稍微可見,山上的眾人連忙狼狽地下了山,回到部落裡的民宿或驅車離開,山間在短短的時間內便沒有人類的吵鬧聲,只餘雨水淅瀝落在樹木與土地上的聲音。

  降風就站在自己的樹上,看著這一切如荒腔走板的鬧劇,突然地發生,倉促地結束,而那位呼風喚雨的仙君默然站在祠堂前,雨幕讓降風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從頭至尾都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看降風一眼,半刻之後便轉身,消失在雨中。

  這場雨持續了整個剩餘的夏天,或大或小,幾乎沒有間斷,停下時已經是早秋時節,雨水沒有造成什麼災禍,卻讓山區住民生活極為不便。夏季將盡之時,部落裡巫師家族的後代在中斷了數代後,再一次夢見了山裡的神靈。

  中年的地亞˙羅諾加夢見部落傳說中渾身翠綠的降風草樹神,溫柔慈藹的樹神要他別擔心,雨水很快便會停,而他必須好好負起守護部落與山林的責任,教育年輕族人對山的尊重,帶領族人重新感知山的存在,重新回到山。

  地亞醒來後淚流滿面,經過查問才知道幾十天前發生在山上的事,找到當時引導平地人入山的年輕族人,罵了已經反覆發燒兩週的年輕人半天;又聽說當時闖禍的平地人在那陣怪風中摔得腦震盪,右手還骨折,連忙聯絡了所有相關的當事人,帶著祭品上山去祭拜山神與樹神,事情才落幕,但這些都已是後話。

  那天降風在雨勢從狂暴稍微轉弱之後,才在深夜的富瓶溪旁找到不知已經站在那裡多久的凱颺君。

  他負手站著,目光似是盯著溪水中看,但也許也並不是在看些什麼。富瓶早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能跑的精靈都跑光了,只剩一些沉沉睡著,沒查覺溪旁站著看起來怒氣還沒消的南風之神。

  「你在這裡站多久了?我找半天。」降風站在凱颺君身後出聲,卻意料中的沒得到任何回應。

  凱颺君站在溪邊一塊突出懸空的石頭上,旁邊沒有其它能與他並肩站立的位置能讓看見他此時的臉,降風乾脆越過他,踩進溪水裡抬頭看他,但腳才剛沾溼一秒,他就被圈著腰從水裡直直拔起,溼足正踩在凱颺君的鞋子上,他下意識就想退,腰上的力道便加重了一些。

  降風抬頭迎上凱颺君的目光,皺著眉的風神卻別開臉,往後退了一步放下降風,隨後竟是轉身想走,降風連忙反過來伸手抱住凱颺君,「仙君……」

  話音中焦急帶著一點求饒,凱颺君緊緊抿著的嘴角微動,卻依然什麼也沒說,他只好服軟地改口,「凱颺,你再躲,夏天也沒剩幾日了。」

  凱颺君沒再動,卻也沒看降風,降風更貼近了一些,下巴幾乎靠在凱颺君胸前,在那裡他聞到了自己的味道,也不管自己動作是否過於隨意,手指一挑便將凱颺君貼著衣襟放著的葉子抽了出來,樹葉此時已恢復平時翠綠的模樣。

  「你平常都把葉子收在這裡?」

  不知是哪個環節讓凱颺君軟化了下來,他與降風對視,仍只是淡淡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嗯」。

  降風將葉子推回原位,手指往下找到凱颺君的手執起,問他:「我們談談好嗎?」

  凱颺君知道這樣的對話終將到來,從降風和他終於從那些誤會波折中塵埃落定後,一方面是不願破壞兩人間的氣氛,另方面是他們畢竟聚少離多,先前幾百年間累積的那些結並沒有真的完全解開,因為這樣那樣的一些小原由,如今又梗在了他們心裡。

  好吧,大部分是梗在南風仙君心裡。

  仙君大人沒答應也沒拒絕,降風便牽著他轉了個圈,拉著他在石頭上坐下。凱颺君見他是想在這裡說話,便招來一片葉子橫在他頭上,擋住雨水,降風忍不住無奈地笑了出來。

  「你就寧願讓雨繼續下是吧?」

  「那回祠堂去?」

  「就在這裡吧。」降風拉了拉葉片的邊緣,雨水因他的動作成串落下,滴在他的腿上,衣服暈開一小片溼痕,他用手指撫了撫,問道:「可以跟我說說你在氣什麼嗎?」

  凱颺君被握住的那隻手微動,淡淡回他:「我沒生氣。」

  降風輕嘆一口氣,轉頭望向也正在看他的凱颺君。溪畔空間開闊,然而在遮雨的葉下,突生他們被困在方寸之間的錯覺,降風忍不住更緊靠凱颺君,使兩人之間本就不大的距離瞬間消失,隨後他抬起手,撚去凱颺君一撮髮尾上聚積的水滴。

  「你這樣不累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們吵吵鬧鬧又持續不了多少時間,也造不成什麼危害。」

  凱颺君被降風這段輕巧的話刺激,一時也不再壓抑,怒盯著他揚聲反駁:「造不成危害?那是多烈的酒你知道嗎?我是生氣,我氣你不在乎自己的身體,還由著那些人族吵鬧,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風神過於激動,讓他們頭頂的闊葉歪了方向,兩人又淋了不少雨,降風被兇完後也不怕,只是將葉柄接了過來,讓葉子重新遮住雨水,他伸手輕輕拂去凱颺君髮上的水珠,邊低聲道:「當時獻上修為的事,你是不是還過不去?」

  凱颺君沒說話,但降風知道,不只誤飲他修為的事,在那之後一連串的陰差陽錯,至今都還橫在凱颺君心上。說來說去,不過兩字在乎。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不會為了一株無名的小樹氣惱無關緊要的小事,連最愛的酒都不怎麼喝了。」

  「我不喜歡酒,因為那總是提醒我犯過多愚蠢的錯誤。」凱颺君臉色很難看,語氣更不善,好像要在雨中再添加幾道雷鳴似地, 「你明明知道,對我來說你不是無名的小樹,你的事都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凱颺君用兇惡的臉說著情話,讓降風都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但是仙君正在氣頭上,他也只能柔聲勸他,「我說過了,過去那些都不是你的錯。獻上修為的是我,當時我心甘情願。若是今日你想要,我也願意全部奉上,絕無二——」

  「我不要你獻什麼給我!」凱颺君氣急敗壞地打斷降風,「我只要你好好的!為何你總是這樣,那時也好,現在也是,二話不說就獻身,那是你的命……你的命!你怎麼可以說不要就不要?」

  「凱颺,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無論凡人或神靈,該走的時候都會走的。」降風記得兩人重逢時提過,當時被凱颺君說笑岔開了話題,沒想到隱患卻殘留至今,「我只是南島上的一棵樹,再怎麼有靈性,也終會有寂滅的一天,這是早就註定的事,只是時間早晚而已。而我希望在許久以後的那日到來時,我能說我已做盡一切所能做的,無論是給你我的修為,或保護部落的族人,都是一樣的道理,我沒有遺憾。」

  「對你來說是沒有遺憾了,對我呢?你想過當我看到你——」

  「凱颺。」

  降風握緊凱颺君的手,揚聲打斷他,兩人之間沉默了好半晌。

  「你別再把自己繞進去了。我好好的,先前也只是不小心醉了幾天,一點損傷都沒有。」降風勾著凱颺君的手晃了晃,語氣帶了點撒嬌,「這次看那個人族的舉動有異,我不也立刻通知你了嗎?」

  凱颺君將兩人交握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一些,語氣生硬,還是不看降風,「你還知道要找我。」

  看著這樣的南風仙君,降風心裡也不好過,他高興凱颺君在乎他,但更不願他此後都帶著心結,戰戰兢兢。思緒走著,不知怎地降風突然便道:「你可曾想過寧願你我不曾相遇?」

  一說出這句話降風就後悔了。即使這想法只有一瞬而過,在任何關係中都是最不能提的,他自己何嘗不是,即使單方面思戀凱颺君那段漫長時間所帶來的痛苦那麼煎熬,他也未曾想過不和凱颺君相遇的可能性。

  果然,凱颺君倏地轉過頭,濃眉豎起,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瞪著降風,漆黑的眼眸裡有閃爍的傷痛,降風心裡一疼,連忙要道歉,凱颺君卻先開口,「我想過。」

  降風愕然地睜大眼,不及反問,凱颺君抓著自己的手掌便更加用力,字句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來:「我想過若別來招惹你,你是不是就能單純地當一棵小樹,不必吃那些苦,受那些傷……那你想過嗎?如果不是因為我——」

  凱颺君望著降風,好像還有話要說,最終卻別開臉,站起了身,將葉子留給降風,降風抓著葉柄連忙跟著站起身要追,幸而凱颺君只是轉身走到不遠處,背對著他負手而立。看著雨幕中竟有些孤單的背影,降風心中軟軟的,暖暖的,既無可奈何,又無法自拔。

  本來就生著氣,自己還講錯話,該怎麼哄啊。降風思索了半會,走上前去將葉子分了一半給凱颺君,溫聲喚他:「凱颺,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我從沒那麼想過。」

  仙君不理會。

  「凱颺。」

  仙君仍是不理會。

  「……咳,小颺。」

  仙君動了動,被那聲尾音上揚帶著討饒的呼喚勾得脾氣減半,他回過頭,眼前卻一花,視線閃過翠綠光芒,小樹湊上前來獻上一個吻,隨即撬開他的唇,餵了一口水進來。

  凱颺君立刻就反應過來那不是水,而是降風草葉釀的酒,但他在回過神時酒液便入了喉,怒意登時就要滿溢而出,「降風!」

  降風頂著南風仙君的高壓和加劇的雨勢,故意湊近他問:「很久沒喝了吧?好喝嗎?」

  比起過去因愛而不得而性格內斂,現在的降風都學會用這種方式降伏他了,凱颺君都不知道該愛或該恨,只能滿嘴帶著清涼酒香,無奈地瞪視偷襲成功正開心笑著的小樹。

  「好喝嗎?」降風戳戳凱颺君問,同時感覺雨勢又收了一些。

  「我喝過更好喝的。」

  降風好奇地問:「是什麼酒?」

  凱颺君面無表情地答:「降風草樹神的修為露水。」

  降風笑了出來,「那,你還想喝嗎——好痛!」

  凱颺君手指彈完小樹的額頭又覆上去揉揉,嘆了今日不知道第幾個氣,依戀仰望的降風,絕望獻身的降風,調皮活潑的降風,全都讓他又愛又恨。他最終還是敗下陣來,摟著降風靠進自己懷裡。

  「這個世界運行至此日,有太多變化是難以掌控的。我是風神,也只是個風神。」凱颺君聲音低沉,傾訴壓在心底最深的話,「我做得到的事太少,能奪走你的變故卻太多了。」

  降風靠著溫暖的凱颺君,看不見頭頂的風神是何表情,卻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隱含的示弱。陷入愛戀中,再強大的神祇也不過是一個為情困擾的靈魂,降風卻經常忘了這件事情,還反過來說凱颺君「從前不是這樣」,問對方是否後悔。

  他想起這千百年之間的過往總總,凱颺君假裝忽視他的感情卻又放不下折返而回;為了修復他的本體樹而奔走;因為他被燒傷而發怒,觸犯規矩被罰;人被關在極北之地,留在他身邊沒有思考能力的元核也還記得要保他周全。或者更久遠以前,他靈識初開之時,有一個人默默守望著他;甚至在他還只是一株不及三尺的小樹時,有一個人經過,對他吹了一口溫暖的南風……

  「仙君。」降風的臉頰在凱颺君的胸前依戀地蹭了蹭,「降風何德何能。」

  回應他的是背上依然輕緩溫柔的摩娑。

  「我知道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消除你疑慮的那些,但其實你擔心的事,無非時間的長短。且不說人類的行為我們無從插手,比起世間所有的生命,我已經非常幸運,擁有更多的時間了。」

  凱颺君沉默片刻,像是自言自語般低喃,「我想我是變得貪心了。」

  降風也同樣小聲回應:「我也是一樣的。」

  想更長久地相伴,想抹去那些讓他們繞了遠路的折磨痛苦,想這樣在溫暖的雨中相擁,將過去的悔恨與未來的不安都消融。

  兩人靜靜擁抱,天空中的雨也變得輕柔起來,降風看著身邊的富瓶溪水,突然問:「我一直想問,你知道富瓶這裡的水更適合我?」

  凱颺君隨著他的視線望去,沒有正面回應,只是鬆開一隻手,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個吋餘的高度,「你那時候那麼小一個。」

  想像自己小時候在這裡玩耍時,南風大人都在後面看著,那畫面總感覺難以言喻,降風卻無聲地笑了起來,傻傻的甜甜的。

  他想了想,學凱颺君伸出一隻手,也用手指捏出一個更窄的高度,「小颺那時候也是,那麼小一個。」停頓了一下,還要補充:「小小的,好可愛。」

  不知是哪個字眼讓凱颺君瞇起了眼,二話不說橫抱起降風,在降風的驚呼中扶搖而上,往降風草樹神的祠堂飛去。

  遮雨的闊葉柔緩地落到溪上,隨著溪水輕輕漂流而去。




  清晨,凱颺君被降風喚醒。天光還沒大亮,外頭也因為他的懲罰而下著雨,他本以為降風應該要睡更晚一些的,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背,感受到肌膚的微涼後將他更拉近自己一些,維持閉著眼的姿勢拍拍他,「不累嗎?再睡一下。」

  「仙君,你看我的眼睛。」

  說的話奇怪,語氣卻隱隱含著些許興奮,凱颺君皺著眉疑惑地睜眼,看見降風期待地看著自己,大大睜著的眼睛閃著光芒,因為眼中的青翠波光,也因為眼睫上的晶瑩綠珠。

  凱颺君不敢置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半晌後才有動作。與激動的情緒相反,他極為輕緩地舉起手,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撫上降風的臉頰,只以拇指非常輕柔地碰了碰那些綠珠子。雖然只有寥寥幾顆,不似過去那樣大大小小綴在濃密的睫毛上,但對兩人來說卻意義非凡,比玉石都珍貴。

  降風的眼睛被來回摸著,癢得他眨了好幾下,那些細緻的小珠子便因為睫毛的拍動而搖晃,閃著或晶亮或幽微的光,就像過去那樣。

  就像過去那樣。凱颺君低下頭,幾近虔誠地在降風的眼睫上印下親吻,隨後輕輕往下,吻過他的鼻尖,臉頰,嘴唇。

  「我說過,我努力修練,會長出來的。」

  久違的晶亮眼睛讓人炫目,凱颺君將那對綠色眼眸,將降風,將他的小樹收進懷裡,喟嘆似地說:「我也說過,長不長都無所謂,健康平安就好。」

  降風靠在凱颺君胸前,那之下是散發熱意的元核,此時正因風神情緒激昂而一波一波送來潮溼的溫熱。怦怦跳著,像心臟一樣。

  他在環繞周身的溫暖中閉上眼睛,綠波隱沒在風神懷中,沉沉睡去。



  完
 __________

番外坐實降風誘受之實XDD

原本分三集,這邊全部一起貼了
樹風系列暫時到這邊,希望大家喜歡!   


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3-1-12 14:4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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