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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轉生鄉(番外-七 完)[PG](主角是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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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4 23: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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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化、子方 (上)



那個故事結束得很快、很淡,就像一尾銀魚遁入深水時留下的漣漪,須臾沒了影子。

北海若知道周的善說故事是從何人身上學來了,大略交代完蝶精的消逝與新生,天狐數度停下來觀察北海若反應,見海神仍靜靜傾聽,便把那故事說到段落。

後來侜張離開無何有之鄉,畢竟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只是天狐在逍遙自在前,決定把心中鬱悶先去找個對象吐清,這才算是個了結。

這個受到株連的對象,當然就是北海若。

侜張不語似笑,彷彿等待北海若回音,也可能只是什麼不做站在那裡,半晌方開口:「北溟之主啊,早知小蝶兒受祢情累如此,當初我就該直接將牠吞下肚去。」

北海若若有所思地舉手按唇,周在離開前也曾停在祂的唇上,那時北海若萌生一股衝動,很想就這樣將胡蝶吞吃下去,永遠屬於自己。

其實祂沒有資格阻止冰夷。海神自省。

北海若追逐又追逐蛺蝶的尾翼,卻沒有捉住牠,並非祂做不到,而是北海若捨不得。

這樣一來,蛺蝶就再也不會飛翔,周……就不是那個會在北海若化身四周轉著圈圈,飛到前方慇懃指引,藉著北海若肩膀手心飄然入夢的妖精了。

想起過往回憶,依稀明白憐惜的感覺。

侜張望著這一幕,眼神更加深沉,合起紙扇,以扇柄撩撩髮鬢,浪蕩輕鬆地一笑:「看來你和小蝶兒之間也不是全無干係。」

北海若依然不做辯解,幽幽地回視天狐。

「周既為了你化人,你也為了她變成別的存在吧!」侜張將摺扇插在後領,手掌縮入袖子裡道:「不過,這也只是我的想法而已。坦白說,我對神明沒什麼意思,終究還不都一樣自私自利,執迷不悟。」

侜張遂告別北海若,不知所終。

※※※

虛空中,魍魎們竊竊私語,身姿有如映在水面的波影,也彷彿午夜夢迴的迷思,難以捉摸,若有似無。

「如何?不能放過他?」

「侵入者,竟能發現廣漠之野。」

「偶然的迷途嗎?」

「不,看上去有意為之。」

「這裡不是有壽者得以進來的地方,誰給那傢伙開了通路?吾輩未曾邀請此物。」

「嗯,依稀殘留些許渾沌的臭味。」

魍魎們一齊下看,灰霧瀰漫的土丘上站著墨藍髮色的白衣青年,長髮無風卻飄逸飛揚,怔怔望著前方,腳下卻朝四面八方湧出巨浪,水波無畏地衝入迷霧中。

「這名有壽者意欲何為?」

「看來不惜散盡本體也要找到吾輩巢穴。渾沌這傢伙,倒是把個大東西給塞過來了。」

「與廣漠之野相較不過是蟲蟻小輩,北海是嗎?」魍魎中有人冷笑。

「把無何有之鄉調開,既敢以真身探查吾輩,就這樣找到支離破碎,遂其願矣。」

北海若直覺出奇敏銳,這樣下去被發現巢穴只是遲早的事,但魍魎們個個都有瞬息間移動無何有之鄉的能力,將巢穴帶到遠超過北海若能觸及的極限之外,無何有之鄉總是隨魍魎們的奇想移動,在廣漠之野中出現消失,實際地點連神明亦無法得知。

「且慢,讓客使去談判未嘗不可,雖說對方死活與我等無干,但如此一來有壽者的屍體就會汙染本邦了。」也有較為理性的魍魎。

「我可一點都不想接近那傢伙,這傢伙讓我火大。」黑鷹說。

「是嗎?你對現世的事務較清楚,這名有壽者為何騷擾我等安寧?」

「為了那位暫留做客的離人。」離世之人,他們這樣稱呼那名叫周的女孩,因為她寧願讓壽命空轉殆盡,也不願回到鳥語花香的世界生活,意外地,卻和無何有之鄉的空氣很相襯。

魍魎們注視女孩幻想出的一方天地,也會含笑幫忙固定那些海市蜃樓,偶爾輕輕掠過周的心境幻影。

「即使離人選了令妹舊殼,我不懂這有何差別。」魍魎對黑鷹說。

「吾等不斷形具貌毀,除了回憶以外無法留下任何事物,天性使然。」

「這樣看著她,彷彿舍妹也擁有名字。」黑鷹答道。

「我等也不過能交易蝶精這一世的軀殼而已,壽命用盡,她終將離開本邦,那是與我們不同的生物。」魍魎說。

「現世果然侵蝕了你,待北海之事畢了,應該選出新任客使。」眾魍魎道。

「如此亦可。既已遭受汙染,仍舊由我去和入侵者交涉吧!」黑鷹張開翅膀,生出大風。

黑鷹展翼滑翔,一眨眼由半空直落北海若面前,激起數十丈的浪牆。浪花陣雨在瞬間落入水面,凝結成冰。

黑鷹停在一處冰岩上睇視北海若,海神知道成功擾動居住於廣漠之野的存在,暫時恢復安靜,兩方對峙許久,意識到己方較不利的北海若終於還是主動開口。

「周在那裡?牠原是一隻胡蝶……」

「你如何知曉無何有之鄉並透過渾沌來到我邦?」黑鷹以喙理了理羽毛這樣問。

青年提及侜張的情報,黑鷹不置可否地轉開頭。

北海若讓中央帝吞噬自己,渾沌本是天地開闢時的遺物,能打通魍魎世界的通路並不奇怪,但此舉對古神而言無異自殺,假使中央帝無將北海若送入廣漠之野,而是直接將祂食盡,北海若則毫無還手之力,以渾沌的本性,這種事並非不可能發生。

即使中央帝遵守諾言,被吞食並通過渾沌來到廣漠之野的過程對北海若的真身和元神也會造成相當大的損害,這是讓有生之物強硬地回到無有狀態的逆天冒險,原本就是諸神不曾想像的荒謬。

無名者的世界正如侜張說的遼闊無極,蒼茫虛幻。

北海若知道無法以遊覽方式盲目碰運氣,趁祂力量還未被解除時,當下就選擇延展真身來探測周的下落,祂是北海,但正如北海若當初和蛺蝶相遇時自言,物各有量,祂從未假設不會遇到比自己更龐然,比天地更偉大的存在。

與周把臂同遊的日子裡,也遇過來自天地之外、未來而來的奧貝斯坦和近松門右衛門,他們對北海若展現了許多精彩的事物,技藝、回憶、人情與夢想,而蛺蝶教會祂那是有趣的。

世事豈有絕對?

以為會永遠待在北溟直至毀滅的北海若,現在卻站在廣漠之野裡,和祂不明白的存在對話。

「汝可是要帶走離人?」黑鷹又問。

「離人?」北海若迷惑地反問。

「你是指周的事?」

「難道還有其他?」

「我只是想見她一面。」北海若淡定地表態。

「為何?」

「便是不解才想確認,不見面便永無機會理解了。」

北海若慢慢低下頭,長髮順著輪廓垂落,半掩住臉孔,海神默然不語。

事到如今,北海若才發覺祂對那隻蝶精不僅在意,從侜張處聽聞蛺蝶為了祂成為人類,竟感到無可抑止的愛憐。

原來的樣子就好了,但是不管胡蝶變得如何,北海若都不會忘記在桃樹下破涕為笑的身影。

黑鷹良久無言,之後有如要帶路般,不快不慢地飛在北海若前方。

※※※

「一日,海為之竭。」站在屍臭沖天的北溟海濱,天狐抬頭仰望穹蒼。

整片北海消失了,萬里波國頓成焦土,只有古神連同真身一起移動才會導致的可怖後果。

按照常理古神通常不會任意移動,除非是與他神興起戰爭,或被同等規模的爭鬥牽連,如共工怒觸不周山,當時倒楣的山神不死也瀕危。

即使天界馬上以天河水降下大雨修補北海若走後造成的可怕破壞,但為時已晚。

原本居於北海中的生物泰半死亡,被浪沖到岸邊,形成一塊塊新的腐屍海岸,注入北海海床的河水則因無神明統合,加上北溟深處的妖魔趁機浮出搗亂,興起了腥風血雨,天界不得不隨後派出大批神將兵卒鎮壓,因此犧牲的河伯不在少數。

墜天川完全凍結,被埋在厚重冰雪下,幾乎與雪山化為一體,那美麗但柔弱的河伯則行蹤不明,後有傳聞冰夷在儵忽二帝開戰前即被海中浮起的古魔吞噬元神,徹底消滅了。

北海若無預警的消失,導致神魔戰爭在極北幽域開打,首當其衝者是神宮就建在附近空間的北海帝忽,但祂無法解釋下界名為若的海神為何逆天出走,又被迫善後。忽相當震怒,因此戰爭的擴大泰半可說是北海之帝雷霆大怒四處尋找仇敵發洩的後果。

神魔戰爭自從南海帝儵跑來幫忙後,局勢又更糟糕了,才剛降下的雨水完全不能滋養生靈,反而遍染戰敗者的鮮血,到後來誰也不懂到底為何要如此捨生忘死的戰鬥,但許多古神和古魔彷彿冥冥中都在期待這場界分彼此立場疆域與地位的戰爭到來,怒焰一觸即發。

神魔的歷史淵源至此才可說真正揭開了第一頁。

是否有人曾預料過,在極邊之地默默無聞的海神,祂的擅離職守會造成天地異變,日月星辰垂傾混亂的後果?又是否有人知道,北海若的動機很可能只是為了一隻小小蛺蝶?

侜張站在慘淡荼夷的棄置戰場上,連歎息也沒那個閒氣了。

「侜張大人是緬懷過往嗎?」天狐背後逆光微影走出一人,披著黑髮與長衣,彷彿與侜張背脊相連,等到完全脫離侜張後,轉了半圈與他並肩站立。

忽然冒出的妖怪為景,前烏有城主的副手,本身也是靈力相當強大的鏡靈,自從侜張轉告蛺蝶不會回來以後,那不中用的蝴蝶城主算是正式被廢除了,但景依舊不願擔任新城主,只是妖精城池裡的貴人這次也不急著選新城主,仍這樣過一天是一天耗著。

「過往?」侜張唇角斜起一道像是挖苦又像是無奈的微笑。

「神魔戰爭打了百年,以這些存在的本性,百年算是短得異常,血臭味都還新鮮著。」

忽然間,戰爭無聲無息停止了。

侜張雖有真人資格,卻罕見他依靠這種身分跟天界攀關係,只是過往修行者的能力讓他隱約能確定,大概是各界高層領袖終於敲定神魔戰爭的和議,結果留下恐怕再過一個百年都無法平靜的凶穢巨沼,比起當年玄祕冰冷的北海更加糟糕,魔域最早的雛形就此誕生。

戰爭剛結束,像侜張這樣身分曖昧的非人和景之類的強大妖靈都還能任意來北溟古戰場遊歷緬懷一番。

「哎哎,沒想到若大人也挺任性,不輸給小蝶兒,不會真跑去轉生鄉了?」天狐喃喃自語。

「就算祂回來恐怕也沒有能生存的地方,不,假使北海若還存在,也早就成為神敵了,天界那群傲慢的神祇,似乎把鬥爭罪過都歸在若大人身上。」

沒有神祇敢直接檢討在戰爭中展現了恐怖破壞性的北海帝和南海帝,下界眾生皆因神魔戰爭而震動驚懼,生養艱難衰弱混亂,勢必得有個歸咎的對象,北海若很可能被當成談和犧牲品,現下海神行蹤不明,對認識北海若的存在來說,起碼是件好事。

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

芻狗者,草紮之小狗也,妖精城池以外,九州中也有人類散居,但這些野人不像得以進入城池的人類活得愜意,必須無時無刻對異類祈禳,向水火無情的天地哀求少許寬容。

野人窮困得無法宰殺重要牲畜為祭品,於是紮草類形以獻祭,玩弄草狗滿足祭祀願望後隨處丟棄。

其實,並不是說天地是殘忍的,而是這些太過崇高的存在,連「殘忍」的心情都缺乏,對加入這場戰爭,甚至打出北域還繼續爭鬥的神魔來說,這些微小生命的誕生與毀滅同樣不具意義。

即使原本就溫和細心的北海若也是到最後才艱難地生出了真正的憐惜,更別提神人對踐踏眾生的看法了,諸神目光從未低垂,眾生對神魔的畏懼也由此更加強烈地深植於魂魄中。

「北海若到底有沒有找到蝶君?」鏡靈平靜地問。景的肌膚五官僅是深濃烏黑的虛像,黑底紅紋閃著琉璃清光的美麗大蝶仍像是面具般半倚在他的臉上。

原本蛺蝶與景心靈相通,因為景把自己的碎片鑲到蛺蝶的翅膀上,某日他從虛空中接到碎片,明白蛺蝶已經死去,永遠離開了他。

倘若要在現世選擇相繫的對象,他只願意依賴蛺蝶,那隻羽蟲對待不生不死,不知該如何定位的鏡靈,就像對待自身一般寬容,甚至敢於讓景寄宿在內心,離那些蛺蝶自己拚命守護的祕密很近的角落,象徵蛺蝶相信景不會藉此探測那些祕密。

所以他們成為真正的朋友。

這是何等寂寞呢?景並不想再找個新朋友,他只是留著所有蛺蝶使用過的器具,留著這座城池,那曾是大家住在一起開開心心的地方。

然而妖精城池離北域太近,神魔戰爭時不少貴人擔心被波及選擇出走,現在寂靜冷清多了,部分從中央帝手中解放的神人趕到舊北溟參戰時,差點順路就把城池滅了也是一大主因。

「蝶君所在的那處,恐不是生靈能待的地方?」

接到天狐的新訊息,景一度欣喜若狂,但冷靜想來,卻又寧可蛺蝶就這樣安安分分去死,然後他們這些認識蛺蝶的朋友再去尋覓牠的來世就好,忘了故事有何關係?重新交代難道不也是相逢的契機?

為何到最後,蛺蝶的心詭異地像極了人類?不是那些倮蟲般的人類,而是近松門右衛門的劇本中,那些不像妖精也不像倮蟲,卻被近松門稱為「人」的有靈之物。

只是一個名字,就讓蛺蝶執迷了,儘管最終實現了蛺蝶願望的是北海若,難道不是因為蛺蝶只願意讓海神來實現牠的願望?

景和侜張原本以為生死會分開這對光想就很可怕的關係,現在卻無法肯定。

「那處轉生鄉……」景頓了頓。「若大人有可能也被魍魎選上嗎?」

「這點我私下問過了,應該不可能,因為若大人身上牽繫太多,魍魎恐生後患,神體也不適合被無名者使用,結果連神魔大戰的事都被魍魎們說中了。」侜張若有所思的說。

「果然只是奢望嗎?」景俯身想掬起一捧沼水,指尖卻在觸及水面前緩緩收回。「這密密麻麻的魂魄哀號讓我渾身不快。」

「或許還會這樣慘叫上數百年,直到有像若大人這樣的古神或古魔來解放它們,但那又如何呢?」侜張閉上雙眼,髮絲在他鼻上橫飛出優雅的線條,他說:「從今以後,世上這樣的地方多得是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侜張彷彿想到什麼,揚起神祕微笑。

「但北海若一定會找到小蝶兒,不如我們打個賭吧!」

按照妖精的規矩,賭什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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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5 22:4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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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化子方 ()


低矮的土丘,草屋零星分佈,又高又廣的天空,翠綠得彷彿寶石的草地,以及在蔓草間淌流的銀帶之河,那是蛺蝶眼中的理想世界。

北海若凝視著,儘管風景完全陌生,此處不知怎地讓他同時聯想到妖精城池和蛺蝶誕生的荒涼山谷,空氣依稀相通,或許是無論身在何方那個妖精總懷抱著同一個夢的緣故。

樸素,寂靜,仔細一看卻又鮮麗多彩,每樣物品都有各自的色彩,沒有任何一樣東西突出到奪人眼目,一切事物組合出驚人的和諧感。

彩光一閃,大蝶翩翩而過,北海若旋身,深刻於心的顏色印入神識裡,喚起烙印般的記憶,那是某種灼熱。

不是胡蝶,更不是周,僅是一模一樣的飛蟲。

北海若與那隻魍魎蝴蝶錯目而過,毫無留戀,繼續探索村莊內部。

終於,祂看見側身蜷縮在河邊青草地沉睡的少女,一身櫻色,是北海若陌生的春天。

她有名字了,最後的缺陷也已補全,周躺在草地上,睡著,作著夢,她從不記得自己夢見什麼,只要醒來時覺得是白晝,她就會看到陽光,倘若以為已經入夜,那麼周就得摸黑去找屋子。她只會看見自己想見的景色,某種意義上,這是否算是幸福呢?

偶爾將要醒來的時候,眼淚會弄溼頭髮,但是太過理所當然,反而不覺得奇怪,更不會想追根究柢。

周不懂時間會流逝,容顏會老去,她不是真的不懂,只是遺忘而已,因為她記得的事情全部都不會在無何有之鄉發生,久而久之就更難想起了。再度從生到死將是一條蛛絲般乾淨的直線,在這魍魎之國中,人世不可及的虛幻,此地化為唯一的真實。

一如往常張開雙眼時,卻看見肌膚雪白、髮色黑藍的陌生人。

「你是誰?」她很自然問出這句話。

青年不說話,只是輕撫著她的臉頰,疑惑的表情還留在少女臉上,北海若卻已觸摸到連本人尚未發覺的眼淚。

「妳沒騙我,真的是很愛哭的……」祂欲言又止,已經無法用胡蝶稱呼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

周迷惑地抓著青年的手,內心怔忡不安,有如一顆石子被飛快且強力地投入深水之中,激出連串緩緩上浮的氣泡。

漸漸憶起過往。

「……北海?」她按著頭,有點暈眩,過了一會兒才應道。

「侜張在我神識裡加了封印,抱歉。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呢?」

周看起來很冷靜,完全是北海若初次在岸邊看見時的蛺蝶語氣,彷彿又一次重新開始的相識,差別是現在的周只有人身,北海若卻覺得這樣的她也很有趣。

看來周欲教會海神的趣味之義已然奏效。

「我應該還在做夢,晚安,北海。」語畢,周順手抓來北海若的袖子披在肩膀上,倒回草地雙眼朦朧,身體卻像是那顆進入深水最終沉入底部的石子,半分也不想動彈。

「為何妳覺得這是夢?周?」北海若不得不隨她的姿勢跟著半側臥,祂永遠都預測不了周的行動,第一次是這樣,再相逢也未曾改變。

「因為北海不可能出現在無何有之鄉,你是無名者變化來騙我的吧?還是他們搞到了和北海化身很像的軀殼?一定是這樣!」周仍堅信自己的推論。

「吾至矣。」北海若索性跟著仰倒,閉上雙眼道。

「什麼!」這會卻換成少女翻身驚跳起來。

「北海,北海,甭睡了。」周慌張地推著海神肩膀,卻又愕然縮手。

怎麼回事?因為她轉生過了嗎?怎麼北海碰起來不似過去的北海,祂比周記憶中的感覺要小了些,衰弱了點,儘管神威仍然盛大,少女卻感覺到某種不祥的陰影。

北海若不可能沒事衰退成這樣,一定發生過損傷祂的意外,或許和北海若跑到轉生鄉有關。

「為何來這裡?北海。」周揪著海神的袖子。

北海若張開雙眼,有如要把現在的蛺蝶面容深深印在心中,每次瞬目,每個表情,這是仍然活著的她,北海若無法求得更多了。

「想見到妳。」

少女掩住口鼻,卻忍不住奔流的淚水。

「妳不想忘了我,又不想記得我,為何?」北海若又問。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答案,我只是不想忘卻而已。」周轉開臉悄聲說。

「我與周亦同。」北海若答道。

「妳曾來見我,換我來見妳,順理成章。胡蝶的妳既然能到北溟,作為北海的我要耗費同樣艱困的力氣去遙遠之地見妳,很公平。」

「哪裡的道理,這裡比北溟遠得多了……」少女抹去淚水,跪坐在草地上反駁。

北海若並未追問周既已重生,何不入世便於北海與她相會,也未交代祂犧牲多少才得以進入無何有之鄉,這種感覺仍然和蛺蝶之世認識的海神毫無差別。

「我想,是對妳執著了,無論妳變成什麼,我都要找到妳,可是我不認為這種執著是苦。」

「北海是笨蛋!」周慌張地罵著。

無何有之鄉並非有壽者能隨意進入的世界,北海若硬闖進來必得付出嚴重的代價,早知如此,就算北海若後來會討厭她,或者周將厭煩這種關係,都該一化人就回去才是。

「也從來沒人說我聰明過啊!」海神微笑接續說。

「北海只有元神來到這裡嗎?」周無法不懷疑,但如果不是這樣,事態就糟糕了。

北海若執起她的手,平靜地否定。

「我只能努力闖進來了。」

北海存在,便有生靈賴其而活,北海離開,必有生靈因其而死,古神以量大,掌威能長壽,無形中也肩負著養育生靈的重責。

然而周卻不這麼認為,何謂責任?誰定責任,是創造北海的存在嗎?那祂的責任為何無法陪祂同生共死?是天神規定的嗎?規定前是否有問過北海的意願?

周覺得只是偶然,偶然生在北海裡的生靈,偶然不能在北溟存活的生靈,偶然牽動了偶然,因為北海救了蛺蝶的山谷,那不是祂的責任,難道就是錯事?

「只有元神,力量並不足以在中央帝為我開闢的通路前進,我必須帶著原身走。」

「我不後悔,周,我為自己的意志選擇離開,即使那會造成殺生的後果。」北海若溫柔地說。

「不是北海的錯,北海沒有錯!倘若有人硬要北海負責,就把一半的責任給我!」少女抓緊海神的袖子大聲說。

「謝謝妳。」北海若語鋒一轉。「妳現在快樂嗎?我們好像不斷談論嚴肅的話題。」

周張大眼睛愕然,半晌後才呐吶地說:「我沒想到北海會出現。」

「怎麼說,似乎也不是快樂,普普通通唄!」每天就是睡到自然醒在無何有之鄉到處玩,偶爾會有好奇離人的無名者來找她,和周最熟的黑鷹,也就是一開始引她進入魍魎世界的客使,有時還會帶她去廣漠之野放風。

沒有任何不開心的事,因此不覺得生活有何快樂可言,這種平靜對蛺蝶最為舒適,北海若的突然出現才讓周抑不住淚水,因為她幾乎忘記激動的感覺,一時情緒滿溢便無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可是,再見到北海真的好高興。」

「我以為妳不想見我。」海神直白地說。

少女滿腮飛紅側過臉去,半晌才皺著眉頭深深歎了口氣,這個舉動讓她看上去成熟了些。

「侜張那臭狐狸到底和你說了多少?他又胡謅多少?」

「妳對我動情,想記得我,可是不願見我,也不想被我所見。」

「廣義地說,我一開始就對北海有情,否則不會想邀約北海,我們在城池夜市也討論過這話題了。」

「那妳討厭我嗎?」

「那時我說過,永不厭於北海,是真心的。」少女抓抓頭髮,莫可奈何續道:「侜張說的動情有情人之義,我和北海是朋友,情人之類我不懂,而且我也不想和北海的化身親熱,那樣很奇怪。」

北海若很認真的傾聽著。

「我對周也未曾有過狎邪趣味。」祂爽快地承認。像北海若這種古神根本沒有情慾可禁,所以祂才不解,到底周吸引祂的理由緣何而生,寧願同入執著。

「所以,第一部分解決。」少女垮下肩膀,看來輕鬆多了。

「可是『情』還是很麻煩,姑且不說永遠,只要北海討厭我,我說不定馬上就會討厭北海,不,就算那樣我仍不厭北海,我也會討厭自己,然後一死一化便遺忘有北海的過去。」周玩著手指,凝視指尖道。「我沒有勉強自己,那時蛺蝶的我天壽已盡,要麼就這麼死去,或者跟魍魎交易身體,只是一種選擇,而我選擇不忘。侜張來見過我,助我減輕不忘的苦楚。」

「為何痛苦?」

「因為回憶的對象不在身邊。」她凝視著北海若的臉孔說。

「周,教我怎麼做,如果是要成為妳的情人……我們從陌生變成了至友,未嘗不可從非情人成為情人。」北海若忽然提出讓少女措手不及的問題。

少女已經嚇傻了。

「妳以前有過情人嗎?」海神仍繼續追問。

「就是沒有才不知道該怎麼辦啊?我無法教導北海的,北海也不能當戲劇裡的人!」周有點急切地說。

「因為你我……不該僅是重複那些故事而已啊!吶,北海,我們不要學世間的做法,只要順其自然就好了。」少女手足無措地解釋。

海神深沉地看著她,伸手托著周的臉,彷彿要再次確認她的存在。

「可是我還未嘗過妳的味道。」

在北海若看來,最後蛺蝶對祂做的事已經很類近所謂的情人。

「對對對不起起起起我錯了,北海你不要好的不學學壞的!」女孩手腳並用往後滑,髮絲在北海若指間流動,祂不敢握緊,於是被周順勢拉開距離。

「我不會勉強妳,所以請不要怕我。」北海若現在倒想學少女歎息。

「好。」周踮步慢慢走回海神身邊坐下,輕輕將頭歪靠在北海若手臂上,這樣做彷彿還是蛺蝶前世留下的習慣,她那時也喜歡就這樣靠著北海若,遠離紅塵紛紛擾擾。

「為何離我而去?侜張說的當真無誤?只是為了不忘,為了斷絕被我厭倦的機會?」北海若又問,祂只想從周口中得知問題的答案。

「也為了不被北海記憶。」周彷彿低吟著歌句那樣道出。

「我不懂神明的感覺,可是知道北海與我吹息不同,所感亦有出入。我聽過故事,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其一年便是人間兩千歲,又待自身五百歲才開花。上古又有大樁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才一年就不知人間多少眾生更替,且至八千歲才落葉,這些不過是木類就能活這麼久,北海呢?」周說到這裡暫停,幽幽望著海神。

「北海一定又活的比冥靈大樁要久得多,我無法想像。」

「不管北海會不會記得我,那時我總歸是要死了,倘若北海會遺忘,那北海就和妖精沒什麼兩樣了,我也鬆了口氣,但北海終究不是我類,縱使希望北海遺忘,但我還是無法放心死在你面前,北海會傷心,哪怕是一廂情願,我如此認為。」

「不是一廂情願,我需要妳,周。」

「那麼我的猜測沒錯,對嗎?北海,我不想讓你留下傷心的回憶,而你看起來不像容易忘記的存在。我願意永遠陪著北海,哪怕魂魄永遠落在深暗幽水下也無所謂,當時的我雖然這樣期待著,可是那樣不好,連我這樣的小蟲都覺得不好,就更不能留在北海身邊了。」少女說。

她直視北海若大聲道:「那樣就不只是執著而已,而是虛厲之心利用我毒害北海,我不想變成那樣虛無的怪物,你我都要生生才能不息,如果可以一直都是北海認識的我就好了。」

「我可以送妳一程,周,妳要信我,毋須勉強自己記得。」只要周開口,北海若會親自送蛺蝶的魂魄去轉世,祂不懂蛺蝶為何要瞞著自己,北海若並非強取豪奪的神明。

「北海不懂,我想要記得,想要對你祈求啊……可是,我不願被北海當成妖精,僅是妖精而已。我貪得太多,可是軀殼卻無法承受,多到我自己都討厭繼續獲得。一度得到的我都不想放手,但卻沉重得拿不起新的回憶。」

「能被妳惦記著,我很高興。讓我托著妳吧,這樣妳要背負多少都可以。」北海若輕撫著她的頭髮。

「妳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只要妳願意。」

「北海會留在這裡嗎?你最後還是會離開,我現在已倦於遊世,北海如果想帶我走,我會很困擾。」

「我選擇跟妳走。」

「北海,我真不懂你。」

「我也不懂妳。」

「這樣是做不了情人的,不過朋友的話還馬馬虎虎。」周站了起來,拍拍膝頭,牽著北海若來到小河邊,見那永逝又永存的飄零落花。

「這和烏有城的月亮是類似的東西,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北海能為我拾取一朵?」周貌似無意地要求。

「拾取又如何?」

「約定的憑據,假使某日我與北海俱準備好情人之心,那麼我們便做情人也無不可。」

海神待其說完,不假思索涉水而過,垂手入水攔住了一朵飄流而下的花蕾,修長的手指離水,帶著破碎的琉璃清光伸向少女。

即使要訂情人之約,周也得確定北海與自己真有引子可取,因此刻意考驗,無何有之鄉並不存在任何虛實,那是蛺蝶的心境,讓如今是人類的周暫時棲息,落花流水是她的心之幻影,無數回憶的斷片,無時無刻不遠去,但也始終源源不絕地重生。

她化人時脫離軀殼的一切,幾乎都在其中。

倘若北海若無法汲取任何一朵,便毋須有新的開始,因為舊日早已完結。

使水中花得以沾黏指上化為可取之物,並非實相,取決於北海若與周的執著,是否有相應的可能。

「是初相遇的胡蝶。」她慎重地接過花蕾,置於指尖愛憐地凝視逝去的自我。

「真懷念……」

「我曾經從北海的冰上目睹倒影,北海看見的也是那樣的我嗎?」

「是的。」

「歷世之後,我將非我,但我仍然是我,而周可能會記不太清楚,但不會真的遺忘北海。」周仍貼著花蕾呢喃道。「這樣會剛剛好呢!即便到了那時,北海也要偶爾要來找我聊天喔!現在就讓我們友好地相處,度過這段剩餘的日子。」

照例,北海若並不心急,而談論了彼此心意的周,也不若過往困擾於記憶或遺忘了。

「不過,情人之心究竟有何特別?」周那古靈精怪的性情,即使現在不打算嘗試,仍提前好奇起來。

「北海和我都不知道,但聽侜張描述像是花蜜。」所以周堅持自己未對北海若動情,因為她一想起北海若的事就覺苦得要命,半點都不甜蜜,談到花蜜的滋味沒有其他存在比周更熟悉了,經過長久的反省周覺得天狐根本胡說八道。

但北海若真的來到無何有之鄉,周又覺得似乎真能嘗到甜甜的蜜香。

「慢慢來,總歸會明白。」海神清楚等待周壽命耗盡再度轉生時,祂也必須面對新的考驗,即使現在勉強催熟花蕾,也只是提早迎接殘酷的凋零而已。

守護她,這一次決不讓那隻蝴蝶寂靜孤獨地飛離自己,自那天的離別後,這個願望就油然萌生。

「即使現在嘗起來不苦,往後或許也會苦的。」周依偎著北海若喃喃自語。

「那麼便再苦中作樂吧……」北海若以唇輕觸著少女眼角,如此輕柔卻突然。

「一樣的味道,鹹。」

「當然!我的眼淚又不是花蜜!」周抗議著,卻沒有推開海神,只是彆扭地轉開頭,讓北海若不能偷襲自己。

名之為執著,實之曰愛染,那是祂離世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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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7 05: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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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化、天地 (上)


無數歲月之後,人間又熱鬧起來。

宋國王都商丘之北為蒙地,自蒙向東行二十五里為空桐,蒙至空桐一帶多細澤,且近北有丹水流經,水源充沛,氣候溫和,宜農宜牧,又是近王之都,生民氣息較他國多出一分古雅。

當地桑林間有一間草屋,屋舍中二人席地而坐談論學問,都是年方弱冠的青年,外表談吐卻有著顯著的差別。

一名男子憑几懶坐,長髮自然地披在背上,頗有越人之風,衣裳也寬寬鬆鬆搭著,托腮倦眼朝著端秀凜然的友人,身著布衣的對方可就和他完全不同,年紀輕輕卻已是鋒芒難掩的傲然文士。

「阿惠,你可不可以偶爾別提那些惱人的事情,解連環卑天地之類,那種事情真的那麼有趣嗎?為何繞著名實辯論不休呢?難得相聚正該痛快飲酒才是。」最近才辭了漆園小吏的職務,青年索性從蒙城往東訪友,特別是他碰巧知道叫作惠的青年正打算到魏國去謀職,心下更加不以為然。

「哼,那經世濟民在你看來不更是老天給的苦刑,更是汙了你的耳朵。周。」惠冷笑,手裡持著細長竹簡,將竹簡按序排列,打算以細繩將這些竹籤編列成冊。

「言重,言重,只是提醒你,官沒那麼好求,我光是管個小園子就已經吃盡苦頭了,你才華好,容貌也佳,但縱使給你抓到出人頭地的機會,傾軋你的人還不知會說出多難聽的話。」憶起不愉快的過去,周的神色飛快掠過一絲陰影。

身處亂世,人身如芻狗,性命若草介,但有志之士誰無想過救人救己,從而救生民於水火之中?周年齒稍長於惠,因而略早出仕,但他所見的無一不是失望。

「不會比你說得更難聽,我早就習慣了。名利富貴有如腐鼠,其臭之甚,不可當之,但那又如何?只要有一國肯用我,我就要盡最大的努力,去治理那裡的人,使一地之民得以安存。」惠淡定地說。「就算要走在臭穢裡,我也甘之如飴,不,倘若名利能為我所用,我便愛它。」

「為何你這麼執著入世呢?」周張大嘴巴問。

被他詢問的青年一手扶額,心緒逸入神祕幽微之中。

「很久以前,我就對那些沒關係的人們很在意,雖然不知緣故,但我不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有我陪你啊!」散髮青年不解地揚眉。

周知道惠和那些追逐高官厚祿的肥貓有些不同,貪官酷吏雖然被人詬病,但富貴名利得到手後仍是快樂的。惠醉心於「智」與「義」中,二者交織的道路縱使能成功貫徹,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毫無解脫之期。

而且周聽證過惠的施政理想,儘管已汲取前人利弊加以調整,仍過於善良難以推行,比如偃兵養民就是一個大問題,現在誰不想打勝仗?誰不想併吞國土?這都是得拿代價去賭注,惠勢必要去碰這個釘子,然後受盡冷落,諸侯好名卻濫殺,周不忍心見難得的至友賠上身家性命。

「那是不夠的。我想做一些證明『惠』之人確切存在過的事情,哪怕後世不會記得我這個人,但是我想記住我自己。」惠一揮袖,貌似對此話題不願多談,心知周想勸退自己,而他的口舌之利也是惠所提防。

「凡人皆有欲,周,你的無用之『用』,在我之欲得中終究無用,若一毛不拔也無妨,但若宋有兵火荒歲,你待若何?」

「時也,命也,陰陽之患,非我輩能左右。」周像趕蒼蠅似揮揮手。

「子誤也,我輩既非天,何可言時言命,此人事耳。」惠瞪著眼睛說。

「人者,不也受命於天,在我看來都是一樣。」周抓抓頭髮,對於惠的頑固有點無可奈何。「阿惠,你可勝人之口,終無法服人之心,縱使執政要剝拉你的必然不少。」

更糟的是,倘若惠像周一下子連個小官都做不了,青年也就不會這麼擔心了,他總有不祥的預感,惠此行訪魏將不再回頭。

「你瞧,我這樣說你,你馬上就辯我。坦白說,阿惠,你真的喜歡吃死老鼠嗎?」

「周,我問你,鴟鳥有巢,幼子哀號受雨,有腐鼠不食乎?有翅不翼乎?雖大鵬可代其母乎?」惠放下竹簡,索性不整理了。

聽不懂就好了,偏偏是似懂非懂來抵觸自己。懶散的青年腹誹。

如果是過往鬥鬥嘴周還覺得有趣,但現在惠似乎要身體力行了,實在讓人無法不憂心他的頑固。

果然還是無能為力嗎?

青年也知再強拗對方就要惱了,他此番來找惠還有別的目的,阿惠脾氣一來就不理人,雖不至於把周攆出去,完全被無視的感覺也不好受。

「那換個話題好了,阿惠想解連環,合天地是為何?」周已經有點昏昏欲睡了,可是陪惠玩堅白論比談政治要安全多了,其實倒也沒什麼好辯,換成別人周早就閉上嘴巴睡大覺。

但如果惠還是要走,起碼周想讓他知道,天下有多少以言語是他非他的人,都比自己要凶暴多了,只靠張嘴是多麼大的風險,而惠又特別不會做人,合得來的對象是能很要好,但也容易得罪小人。

「同異生是非,你我並非有一是非,或許是從來沒有相同的是非。」惠靜靜地看過來,每當他用這種無情的模樣看著周時,周就覺得,這個人有點怪怪的。

惠會說人們有各種感情,因此生出各種是非,但他卻不怎麼像是有情之人,比如,為了實現自己的想法,他選擇能治之國,而非所親之國人,他的情在周看來,是一種有害本性的偏情,智慧是連人性都能操控宰割的凶器,愈是聰明的人,愈無法克制以為自己能駕馭凶器的自信。

「所以如果人們永遠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不一樣的東西,他們就會永遠爭吵下去,除非生而為人卻不說話也不動作,像你最愛的槁木死灰。」惠垂下眼睫斂容卻尖銳地道出。

「那樣很好啊!」周本來就覺得應該如此。

「不可。我,就不想這樣。」惠如是說:「哪怕要破壞別人的是非,令其傷心,我也要前進。」

「連環難解,此賴彼而生,子與我因此有分別,便是其是,非其非,倘若無分別,便毋需再辯。周可為惠矣。」周說。

「且若不然,連環無解卻有首尾。倘若有一人之『是』霸於萬人,其德天殺,環環相扣,其禍之巨恐不勝言。惠不願繫於人尾,解連環,拾可取者,領之;不可取者,棄之。只有這麼做,我才能自由。」惠立刻回道。

「聽來愈來愈麻煩了,人活的好好的為何要求『自由』。」周覺得人根本沒有那個莫名其妙的「自我」可由,誰看東西不是偏見,硬要去求自由只是捨本逐末,什麼都不求自然就最接近自由了。

「為了大觀天下,泛愛萬物,周只愛你自己,你不理解我。」

惠的解法總是分離,周的解法卻是同一,兩人無論如何都無法齊論。

「我只覺得現在很想睡覺……」周任一縷頭髮掉到臉上,張開大嘴打呵欠。

「你睡到死吧!」文士匆匆站起快步走出屋子,扔下這一句。

還是惹他生氣了,周這次來找惠,本來是來訴說他的理想,是時候娶個老婆,兩家比鄰而居,平日躬耕維生,無事時釣魚談天,多好的生活!有了孩子就讓他們做結義兄弟,生男女則當夫妻,兩家快快樂樂彼此扶持隱居到老!

結果看到惠那張臉,青年就自動把那些絕對會被好友裝在袋子裡丟回來的願景藏下不表。

因為惠都說了哪怕死老鼠他都要硬吞下去的話了,周並非不理解他,而是不願放棄他。

周不想看見友人變得陌生,或者更糟,被權位所蒙蔽,連原本自己說過的話都忘記了,那樣的人很多,縱使不變,被群起攻之也是左右支絀。

事在人為,這是惠的想法。

假使無論如何理想的大事都做不成,眾人的是非壓過你的是非,你還能昂然前進嗎?阿惠?

愈想愈累,周真的就這樣不小心睡著了。

※※※

他做過無數次那個夢,每次都夢到不同的片段,每次都不記得夢見何物,有時醒來發現臉上有淚,有時卻是微笑戀棧,但他捕捉不了夢兆。

周讀書並不善忘,他不懂為何總是記不住夢的內容,彷彿冥冥之中有某股力量刻意讓他遺忘,更有甚者,就算賭一口氣趁似醒非醒時拿筆墨把夢胡亂書在案几上,清醒後看見的總是一堆雜亂無章的汙痕。

久而久之,青年也懶得計較那古怪的夜夢習性了,只是從夢裡甦醒的當時,每每有種他所處的世界才是一場大夢的錯覺。

迷迷糊糊張開雙眼時,見到雪白纖細的身影跪坐著,衣袖撩到肘上,拿著布巾擦拭濡溼的手腕,心中幾枝朦朦朧朧的暖芽兀自生長,他無意識地朝對方伸出手並呼喚。

「冰夷……?」

周的手指被那人微涼的手掌握住,有力地掐緊,他才赫然回過神來,迎上友伴無言表達疑問的目光。

「你在說誰?」此刻的周不是平日沒心沒肺的模樣,那幾乎可說是悲痛的神情惠也是頭一次看見。

冷汗滾下額角,周發現他又做了那個舊夢,還是在惠的面前,連忙抹抹臉傻笑:「我是說,如果有冰吃就好了,暑氣正盛呢!」

惠沒好氣地鬆手並毫不吝惜給了白眼,周還追著這句明顯的藉口不放,真是欲蓋彌彰。

「聽說北方有『凌陰之窖』,為古人在密林深處藏冰固寒,四季不化,阿惠與我若能找到該處,可不愁燥熱纏身了。」

「哼,那是用來冰屍大殮,你愛吃自己去吧!」惠不假思索地削了青年的浪漫幻想,不理會他滿臉噁心。

但是惠又回到屋子裡陪他說話了,氣氛沒有先前來得僵,周暗自鬆了口氣,不知惠拂袖離去後到底在外邊做什麼,一回來就看他洗完手正在擦拭。

肚子咕咕叫,提到吃冰,青年覺得更餓了。他特意挑這時候來找惠也是別有用心,因為算算時候「那個東西」也該長得差不多了,來時繞到後院菜圃偷看,看得周真是心癢難耐。

「阿惠,咱可用餐飯了嗎?」周的狼子野心終於暴露。「你那美哉大瓠應該成熟了,不妨我去釣幾條魚來搭配,我們今晚試試味道?」

惠早先從旅行商人手中得到某種大瓜種子,那時周還嘲笑過賈人之言不可信,怎麼可能有瓠瓜長到能容五石?誰曉得還真讓惠給種出來,周也從原本的輕慢不信,轉而對那青碧可愛龐然過人的大瓜產生濃厚興味。

「剖了,方才。」惠若無其事的說。

「是喔,剖了……咦咦!」青年原本跟著點頭,忽然拍案起身,連惠在後方叫喚也聽不見,逕自衝向他魂牽夢縈的大瓜。

地上有些混亂,足足有一人高的大瓜斜倒在地上,側腹被鑿出一個大洞,流出腐臭汁液。

「敗絮其中,生蟲不可食。」追上他的惠袖手站在周身後冷冷補充。

「怎會如此……」周仍不敢相信。

「看來兩個月前我就該收成。反正長這麼大也不好吃。」惠也跟著自我反省。

「誰說的!」青年仍傷心地撫著瓜皮。

「拿來做水瓢也不可能,壞了就壞了。」惠哼了聲,不與他夾纏,逕自回到屋裡,周仍蹲在大瓠屍體旁,想不透為何惠可以把它種得如此可愛好看,偏偏瓜肉又壞了吃不得,這是詛咒嗎?

窗口傳出陣陣奏琴聲,開始仍有些隨性地按弦,樂聲透出煩躁之意,但一會兒就合入桑林的風聲葉語,一片和諧清涼,周知惠種瓠不成,心下自然不快,光看個性好友比他更容易放不開。

然而讓他的好友一摸到梧琴又不同了,那可是連吃飯睡覺都會忘記,連周和他說什麼都不聽,自顧自彈到盡興為止,這時周也不會去打擾他,在窗下箕踞靠牆,呼出一口長氣,黑眸移到了那狼狽的殘瓜上,若有所思。

一時間,周仍只是靜靜諦聽屋內傳出的悠揚樂音,無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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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8 22:3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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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化、天地 (下)


二個月後,惠即將遠行求官,隨性紮著亂髮的青年再度冷不防冒出來,拉著正在收拾行囊的惠,不由分說將他拖出桑林,周的表現看不出離情依依,倒是頗有點隱密不發的味道,斷然要友人一同出遊。

惠不明所以,但禁不起周死賴活纏,只好答應隨他走,路上,兩人一前一後相隔數步跋山涉水,周走的路愈發偏僻無人,詰問數次總無回應,惠於是止步不發。

發現身後人氣杳然,周回過頭來,友伴動也不動,雙臂環胸斜眼瞪人,只好折回對方身邊。

「阿惠,走快些啊!還未到半路呢!」周理所當然地催促滿臉不豫的人。

「到底要去哪?」

見再不給出交代,惠就要回家了,青年只好乖乖吐出目的地:「空澤。」

「要半天腳程的地方你就這樣把我拉出來?」不出所料惠揚高聲調。

「有東西讓你看,且隨我來,到達目的地你就知曉了。」周陪著笑臉,先把人哄下再說。

但是以智辯見長的青年顯然不吃這一套,當他不言不語斜睨著周,連談論都無法引動他,也不打算配合周的任何軟語討好,周只好做那個讓步的人,他忍不住嘀咕:這種牛脾氣要怎麼當官?

正巧前方有條小河,周又往前走去,蹲在溪水中的大石上,使鞋襪勉強不溼,低頭意緒闌珊地凝視著水面。

「噫……」這一聲又曲折又哀怨,還轉了好幾調的歎氣聲,只有某個無用人歎得出來,惠仍不動如山。

「你看那銀白的小魚兒在水裡游來游去,再沒有比牠們快樂的了。」可惜就是分量不夠塞牙縫,青年吞了口口水說。

他的語氣像是不厭其煩在暗示惠「你又何苦去求官位呢?」

「你又不是魚,哪裡知道魚很快樂?」惠本能反應質疑回去。

哼哼,上鉤了吧?就這樣一路把惠給釣到空澤去!周就打這個如意算盤。

「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非常快樂!」周不顧饒舌至極,一反口就將問題丟了回去。

但他沒料到,惠此時根本就不想和周辯論,反而更加懷疑他的古怪行為。

儀容端正的青年露出冷笑。

「你自己說的,不是嗎?」言下之意是,不管他是不是周,能否與對方心意相通,反正有人已經大嘴巴先說出口了。

沒想到惠居然一捨平日的正經,滑利地順著話鋒切上來,周不免錯愕有加,身體一個不穩跌坐在溪石上,雙腳踩入水中,潑啦一聲已然溼透。

惠又繼續補充他的看法:「我雖然不是你,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也不是魚,魚自己覺得快不快樂非你說了算,就是這樣。」

看見周的滑稽樣,青年終於覺得出了口悶氣,施施然走上溪中碎石越過周打算渡河。

「等等!」周的大聲怪叫讓惠不慎踩上先前遭水濺溼的石塊,腳下不穩整個人就要摔入水中,周見狀連忙涉水抓住好友背心,勉強將他穩在石上。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這似責備更富寬慰的親近語氣,讓惠一時間既有些感動,卻又微微臉紅。

「還不是你多事。」倘若周不喊那一聲,他也不會分神大意。

但見周站在水中半身溼透,滿臉無辜看著自己,理虧的青年只得閉口不言。

「請循其本,阿惠,你問我從哪裡知道這些小魚很快樂?表示你知我已知才問我,我不就在這裡知道的?」青年語罷伸手入水攪了攪,笑著踏水越溪,至岸邊等著同伴跟上。

「詭辯!」惠說完後還是不得不跟在他後方尋路,最後兩人終於汗流浹背卻也抄了捷徑來到空澤一隅。

周在岸邊枯樹堆中鬼鬼祟祟地摸索一陣,掀開偽裝用的乾草枯枝,惠見到一艘以風乾大瓠簡單製成的浮舟,直徑勉強可容兩人。

原來那幾日周硬是賴在他家菜圃,對那顆大瓠割割刨刨,之後又不見蹤影是為了瞎忙這事,惠一直以為他是過於不甘心才想把大瓠支解研究。

「阿惠拙於用大,這乾瓠瓜倘若剖成瓢再上漆,拿來載我們兩個浪游江湖該多好玩啊!」周眉飛色舞地揮舞著手說,要不是時間不夠,他絕對會把簡陋的瓜船改造得更穩固漂亮。

「周,你根本不會游泳。」青年沒好氣地點出最關鍵的問題。

「所以才要找你加入,我也好多一分保障。」那興致勃勃推著瓜舟的人滿臉燦笑回應。

「算是我為你餞行,別像個姑娘家放不開,來。」

對方既然都如此挑釁了,惠揣著袖子走過去,見周又從枯草中抽出長竿,指示惠扶好瓜船,自己先毛手毛腳地爬上去,接著協助惠也上船,周從瓠中取出兩個酒葫蘆推給他,笨拙地撐著長篙,原地打轉片刻後,載著二人的瓜舟終於被周推離岸邊,往大湖中飄盪而行。

中間惠也因周力竭與他換手撐篙,直到離岸邊有段距離,將竹篙橫置於瓜舟上舉酒對飲,周隨性聊著魏國風物名士,以及惠的旅行計畫,末了兩人湧出醉意,周曲著雙腿臥倒在瓢舟中,臉頰酡紅睡得深沉,惠則支頤出神,靜靜感受水風的晃蕩。

「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這是周對惠的形容,周不懂惠為何要執著白馬非馬堅石非石的乖論,追根究柢不也同樣無用?

周覺得養生好,但惠卻想要削減耗損,為了理解更多物性,為了知道天下萬物到底包容多少變化,為何周不明白他的用心?

無用之物,他正被瓜船搭載著,如周所言,確實是好玩,因此就變得有用了,但他能夠日日夜夜都與這個人浮舟玩耍,以此為滿足嗎?

既然形體會變,諸法無常,這一生惠不願僅止於此。

他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捧著一隻嬌豔絕美的生物,卻無法喊出名字,惠忽然知道,那隻生物叫做胡蝶,他欣喜若狂,珍愛地捧著有著絢爛雙翼的羽蟲。

然而好景不常,某道聲音忽然雷電般轟然響起。

「牠是胡蝶,但也不是胡蝶。」

被厲聲驚動,羽蟲栩栩然拍飛而去,留下須臾消散的七彩幽光,惠在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無路可走。

那是什麼?自己又是什麼?

此身是人,但惠並非人,真正的他是何物也?

惠將找出有翼之物真正的稱呼,其獨一無二之名。

※※※

一望無際的黑色大海粉飾著銀色波光,長天幽暗地貼合在海平線上,很冷,彷彿連骨髓都要凍結,但比起寒冷更讓蛺蝶討厭的是那窒息般的寂寞,還有令人眼紅、寬廣得彷彿奔流墨水的空間。

天與地中,那大海悠然自得地舒展蕩漾,誰都無法支配祂,誰也不能令北海退卻懾服。

北海要讓所有接近自身的生靈膽懼觳觫,儘管之後蛺蝶才知道祂無意為此,但現在牠只是隻無名的蛺蝶,牠還要飛上七天七夜才會與日後羈絆無數光陰的神明邂逅。

蛺蝶只知道,牠這樣高傲又傻氣地來到北溟感覺很好,不是為了向別人證明,只是想來就來,誰想嚇阻牠都沒用,乾脆再到海邊去叫叫看,搞不好會有魚從水裡跳出來?

古神當真存在?能否用賭約贏得勝利,換來天狐的低頭佩服其實根本不重要,因為蛺蝶就要死了。

蛺蝶和任何有壽之物一樣,雖然可以努力看開生死變化的恐懼,卻不得不承認生死仍是相當重要的關卡,迄今牠的羽化都相當順利,所以離死不遠時蛺蝶很快就明白這道必然的試煉即將到來,牠選擇照常過下去,自然走完這一生,不因死亡而自暴自棄,也不因殘生仍在就貪戀不安。

牠真的不害怕啊!只是疑惑仍無從解開。

蛺蝶活了這一世到底為了什麼?為何孵化成蟲,為何飄零浪蕩?明明壽限已不久,卻無法駐留一花一木,有個廝守培育的目標。又為何成精?為何已成精卻不畏死亡,樂於等待生命凋零?

這麼多的疑問未解。

甚至,蛺蝶不懂動情的滋味,多數妖精都懂的,比人類還明白,因為他們有更長的時間去嘗試,去試著想通。

為何牠仍然不自由?

原來是太寂寞了……

誰將蛺蝶扔入了生死機關,然後殘忍無情地轉動?

會找上蛺蝶談情的存在都很寂寞,蛺蝶不想接納對方的寂寞,也不想把自己的寂寞堆疊到別人身上,談一場妖精的戀愛,或找個人類做為愛戀對象又如何?牠不想演戲,因為那樣做最終只會讓翅膀吸染太多難堪的沉默,難以振翅飛翔。

蛺蝶不懂世上有無不會致使寂寞的情?曾經祂以為那樣的情有個別稱,名為「朋友」,有如兩個緊緊相靠的月亮一般,但景告訴牠,那叫做鏡花水月,看起來雖然相似也相親,卻永遠有道隔閡,無論屬於水裡的月或天上的月,都有一方對另一方而言只是虛幻。

景告訴蛺蝶,牠是水裡的月亮,才能和他這屬於暗影的妖靈如此契合,他們可以結成好友。

蛺蝶可望不可及,不是指牠的能耐,而是指牠的心,像是水中月,看來明亮單純,卻從來不在那裡,永遠也不會存在外人以為自己看見的地方。

水裡只有黑暗無形的透明,那是真正的蛺蝶。

「景傷我心。」聽到這番毫不掩飾的批評,蛺蝶有陣子不再和他對話,不久後就離開妖精城池,但牠還是在翅膀上鑲入景的碎片,與鏡靈交心並安分地當著窩囊的城主。

景想要的是蛺蝶連肉身和靈魂都沉入景所鋪陳的黑水裡,鏡靈樂於從事這種行徑──吞噬自己喜歡的存在,不管是愛人還是朋友,對鏡靈,特別是景這樣有修為的大妖而言二者沒什麼差別。

蛺蝶從來也不覺得有景這樣的朋友很危險,牠總是輕飄飄的凌駕在景之上,後者也近乎寵溺地容許蛺蝶撒野。

看見北海竟然是這一大片或許連月亮都映不上去的黑藍深水,坦白說,蛺蝶頗為感慨。

蛺蝶本來想,倘若真的喚出神明,牠必要向神明問個分明,關於種種的生之惑,直到北海若的元神出現在眼前。

不知為何,蛺蝶很喜歡祂,或許是北海的顏色和真正的蛺蝶很接近,因為喜歡對方,不想向北海若質問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擔心祂討厭自己。

普通單純的樣子最容易被接受,蛺蝶萌生了這種念頭,這幾乎是妖精與生俱來的本能,狡猾的天性,但蛺蝶不知道牠總是無意識地壓抑這種本能,乾脆放開來成為牠本來應該要假裝的樣子,弄假成真就不算裝。

一方面也是牠對這個海神全然陌生,不想向對方賣乖,蛺蝶理直氣壯,不打算迂迴地討好對方,因為牠太喜歡這個北海若了。

喜歡到無視對方是與天地同壽的神明,牠只是神明一息間就灰飛煙滅的妖精,那不是情,蛺蝶很清楚,那是蛺蝶的寂寞終於吞噬了自己。

不懂寂寞的神明就安全多了,可以放心地問對方願不願意和牠交朋友,被拒絕了不會難過,答應了又是自己佔便宜。

「胡蝶……」青年的聲音這樣呼喚著,不知從何處響起。

轉眼間,蛺蝶發現自己獨自飛在月夜的湖水上,那是牠剛剛羽化時飛出山谷的湖,或許是夢來騷擾牠,否則怎會見到北海若在先,忽一轉卻回到故鄉?

由於是從那樣自私自利的念頭開始的交會,導致蛺蝶後來對北海若一直抱持著深深的內疚,就連海神問周是否能當祂的情人時也無法答應。

少女不懂情,她只知道那不是應該交付給北海若的情,北海值得更好的,而非這種雜著不純意念的愛情,只要有任何無邪的感情產生她都會毫不猶豫交給北海若,這是蛺蝶和自己約定的賭,倘若她無法洗練出這種感情時,就繼續輪迴讓時光幫蛺蝶洗練。

只要不遺忘,總有一天周會得到如同最初的神明般純淨無垢的心,而不是讓北海墮落來配合自己,那時周會親口告訴北海若,他們的約定已然完成。

因為北海是周最重要的……

那在月光閃耀的湖泊上飛翔的蛺蝶,毫無警覺地低頭,身下卻是無底的黑暗,蛺蝶已經死了,再也無法鼓動翅膀,只能絕望無力地往下墜。

那雙冰涼帶著海鹽味道的手托住了羽蟲,輕柔地對蛺蝶吟出不變的答案。

「我——」青年遽然起身,張大茫然的雙眼,渾然忘記自己正在瓜舟上,立刻重心不穩,酒醉之下更加無法保持平衡,和他同舟假寐的惠見狀大驚,立即伸手想抓住好友,卻因空間狹窄施力困難,兩人拉扯一陣後仍然雙雙落水。

惠比周要好些,醉得沒那麼厲害,他迅速冷靜下來,放鬆身軀打水浮出湖面。

此時月上中天,四周盈滿黑色波痕,水光躍動,有些刺目,惠髻亂髮散,狼狽地叫喚著周的名字。

沒人回答他。

「可惡!」

惠仰脖深吸口氣復潛入水中,在有限視野中搜尋著好友的下落。

周不會游泳又喝醉了,不快點發現他,這混蛋就死定了!

空澤深而廣,遠超過惠的想像,他開始胸悶不適,必須浮上去換氣了,但仍沒發現周的下落。凡人意外落水就算不會游泳,掙扎之下仍會自然浮出水面,他不懂為何周卻這樣靜靜地消失無蹤。

深水處出現光暈,一道神祕的暖流湧出,並把那團光暈推向惠,惠在光暈中看見好友身影,他不假思索抓住周的領子,將失去意識的他奮力扯出水面,推靠在瓜舟邊。

周這白痴製造的怪船,在水裡根本爬不上去,惠只能努力抓住昏迷的青年,以免他又滑回水底。

「周!快醒醒!」惠焦急地望著身畔湖水,那奇詭的暖意仍包圍著他們,並將惠與周連人帶船沖向岸邊,直至惠可以起身徒步背著周上岸為止。

青年知曉他們已遭遇異物,不幸中的大幸是對方似無惡意,惠畢恭畢敬地朝湖心作揖,然後扶起周用力拍著他的背,後來周吐了幾口水,迷迷糊糊地醒來了,對他為何發狂,惠一無所知。

「咳咳咳……」等溺水的青年終於從咳嗽中平復,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惠,彷彿眼前站著的不是好友,而是陌生的旅人。

「我是誰?」他喃喃自語。「我夢到自己變成人類了?」

惠第一次將眼睛瞪得如此大,他沒想到周從空澤裡被拉起來就變了個人。

「你是北海嗎?……呃啊!」幹嘛推他?

惠拿著樹枝用力壓制精神錯亂的友人,還很拚命地將武器卡在對手後頸上。

「被妖物寄生了?回答我!不,立刻離開這個人!否則我找巫覡對付你!」惠的聲音有些顫抖,仍然不敢放鬆,為了朋友的安危他絕不能輕忽大意。

青年被迫用臉在岸邊泥土上磨來磨去,半邊臉蛋都變成黑色,他努力吐出嘴裡的泥水,徒勞無功地掙扎著。

「救……救命!」

「你清醒了沒!清醒了沒!」惠騎在他身上氣喘吁吁地質問,深恐他狂態復發或變異為怪物。

「嗚嗚,阿惠,我做錯什麼,你要這樣對我?」青年勉強將鼻孔側離土面,艱難地喘氣求饒。

「你差點殺了我們。」雖然惠同樣不解救他們的暖流從何而生,但可以肯定一切都是周的輕狂隨性惹的禍!他狐疑地打量青年,末了還是不忍心地放鬆箝制。

按著脖子死裡逃生的周委屈地坐起解釋:「我只是做了個夢,還沒睡醒。」

「走,離開這兒,還不確定我們現在就安全了。」儘管沒有火把,惠仍拉著周藉月色勉強摸黑逃離空澤,連瓜舟也不顧了。

周只是任好友拉著他逃命,沒有回頭,溺水瞬間他想起一切了,其實他們毫無任何危險,甚至可以說是很安全。

哪怕是現在,只要周選擇回望,一定能看見湖面上佇立著某個淡色寧靜,始終看顧著自己的身影。

很快地周依舊會忘記當下記起的迷夢,也許是明天,或者是後日,他一定會遺忘,然後在某日再度憶起,一次又一次,直到他磨平了魂魄的迷惘,再也不覺得執著是苦為止。

北海若,這一世我遇到冰夷了,彼此還成為好友。

多麼想這樣和海神炫耀,但是還太早,直到這森羅萬象的世界再度靜止,在那短暫的空閒裡,將故事繼續傳承下去。

在湖水泥濘的掩飾下,青年揚起微不可見的笑容。

不知怎地惠還是找到了路,連周都不得不佩服他的耐性與直覺。

「我走不動了,你先回去。」青年努力用溼答答的前襟抹去臉上汙穢說。

「放你獨自醉倒路邊被野獸所食?」惠在先前就拆了髮髻,隨周做了一回披髮野人,此時頭髮已半乾,估計日出時衣裳大致會比現在好整理些,儘管還是見不得人。

「無論你信不信,我酒醒了,但是想躺一下。」

「鶴鳴在陰,其子和之。」惠突如其來出句子考他。

「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坐倒在地上的某人咕囔,還是快速清晰地回答。

惠考他的典故出自《易》,中孚卦辭有「利涉大川,乘木舟虛也。」之語,意思是乘坐輕盈的空舟,就算浮於大川中也不會翻覆,因木舟空心的緣故。

這樣都可以損人,還說自己雖要冒險犯難,但憑藉著努力仍可以乘舟渡險,言下之意都是坐了周的瓜舟才翻船,都是他的問題。

看來當真不能攔下惠入世歷練的決心了。

青年任長髮蓋在臉上,幽幽地吐出歎息。

「子可去,我再不阻你了。」

兩人心知肚明周說的並非回家梳洗之事,好不容易取得友人認可,惠的臉上總算浮出淡淡笑容。

「阿惠,倘若你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就回來吧!」周這樣說著,與其目送他整裝起行,還不如現在分手,惠也知周的脾氣,朝他頷首後傲然離去,夜色很快掩蓋了他的背影。

兩人都沒再說些告別的體己話,今日發生的一切已經足夠,彼此會永遠記得這段少年交遊,期待再度重逢的那天。

衣衫不整的青年仰倒在路旁蓬草中,將半枯半榮的野草壓得沙沙作響,他凝視著淡星暗月。

即使天空如此高懸,大地如此卑下,但這樣躺著往上看,天地倒很像大得不得了的葫蘆,用這個大葫蘆來裝酒,不曉得像中央帝那樣的巨神能否喝得痛快呢?

周在徐然入夢前,依然感到無言的懷念。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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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11 22:3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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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不周之夢 (一)


一隻黃鐵鏽色的大鳥張開雙翅掠過氣流,尖喙裡叼著奄奄一息的五彩大蝶,那隻蛺蝶翅膀大小略不對襯,花紋卻不停變化。

顯然被黃鏽大鳥捉住的羽蟲並不是一隻普通的蝶,而是罕見的妖精,正如抓住牠的大鳥也是妖精,妖精吃妖精,鳥吃蟲,天經地義的事。

別看蛺蝶和其他妖精相比小小一隻,牠的妖力夠讓一窩鳥妖過冬了。

妖精很少故意狩獵其他妖精,因為他們的力量和外表往往不對等,相當危險,但極度欠缺食物或需要力量的時候,抓到一隻妖精又比辛苦狩獵一堆普通生物要划算了,何況這隻蝶精居然沒變身也沒戰鬥,只是妄想靠著拍動雙翅逃出天敵追捕。

真倒楣啊!看來要被吃掉了,而且身體好痛。被啄壞翅膀的蛺蝶悲涼地想。

蝶精追求順其自然的生活美學,偶爾想像自己是片枯葉,如今就要死了,除了有點遺憾緊張外,倒是沒有很害怕。

白衣青年憑空落到飛翔中的鳥妖前方,蛺蝶瞬間瞥見一張冰冷俊美的臉孔,細長鳳眸微微泛笑,青年舉起手刀輕巧劈落。

黃鏽大鳥重重一震,鳥嘴張開,蛺蝶掉了出來,頭暈腦脹的牠只見白影一閃,天敵已墜落地面,只剩牠還在半空中翻滾,然後被一道輕柔的旋風捲住往下拉。

蛺蝶落在溫熱柔軟的手掌中,纖纖長指托著牠殘破的鱗翼,猶如一朵綻放的白蓮。

「怎麼啦?小蝶兒,還活著嗎?」白衣青年提起鳥屍,一手捧著蛺蝶親切的問候。

「誰?我認識你?」意識模糊的蛺蝶勉強抬起眼睛,虛弱的用蟲腳抓著那人手指,伸展觸角辨識氣味。他身上有一股陌生花香味,那香味比蛺蝶停棲過的任何一朵花都要教牠喜愛,牠忽然後悔這麼早就死了。

蛺蝶就是這麼善變又貪心。

「上回見面忘了自我介紹,是我,白狐狸。」救星雖然面無表情,渾身卻滲出一種令蛺蝶打從心底想把翅膀鱗粉抖光的歡欣。

「你是天狐侜張。」話說蛺蝶有次看到一頭絕美的大白狐正在草地睡覺,一時心癢難耐飛近搭訕,豈料還沒說出半個字就被大白狐一口含進嘴裡,拚命掙扎半晌還被對方盡情嘗過味道後,大白狐才「呸」一聲將蛺蝶吐回草地上。

「嗯,不好吃。」

渾身溼答答的蛺蝶簡直崩潰!牠趴在草地上哭了一陣,大聲斥罵對方討厭、變態、沒禮貌,結果大白狐也不理會一隻小蛺蝶的血淚控訴,逕自呵欠撒開腿打滾,染得一身都是春天香味。

蛺蝶只好等翅膀乾燥後灰溜溜地飛走了,後來才知道牠遇到傳說中的名人,既是天狐也是真人的侜張。

回歸命懸一線的現實,蛺蝶逐漸緩慢的思考抓住一個重點,這頭天狐第一時間似乎不打算承認自家來歷,見蛺蝶對他指名道姓還有點失望。

隱姓埋名的反應通常意味著曾經做過壞事,或正打算做壞事。

所以蛺蝶乾脆不幫自己取名字,這樣更方便,大部分妖精都認不出複雜的蝴蝶品種,何況蛺蝶還能天天變色。

「你這算是在救我嗎?」蛺蝶問。上回好像當面說了侜張不少壞話,有點擔心他握拳「啪嘰」一聲捏碎蟲子。

「當然了,待會兒休息完我帶你去養傷當作嘗過你的賠禮如何?保證是你沒去過的好地方。」

蛺蝶自然同意,畢竟牠還不想死,默默覺得又被天狐在口頭上佔了一次便宜。

侜張將蛺蝶放在一團乾草上,讓劫後餘生的牠歇口氣,自個兒則開始生火。

「你想做什麼?」蛺蝶旁觀他折下樹枝削成筆直的一條。

「餓了就要吃。」只見天狐開始嫻熟地對鳥妖屍體拔毛料理。

吃飽後,天狐不知從哪抽出一片紅色花瓣,大小足足可以蓋住他的背,他將花瓣的邊緣略作裁剪,縫成一頂燈籠似的小帳棚,花瓣散發出醉人的芬芳,蛺蝶在侜張哄誘下鬼使神差鑽進花瓣帳篷。

帳篷微微透光,深紅的寬敞內裡躺起來很舒適,不致於讓蛺蝶在被天狐搬運時受到擠壓或被大風吹颳。

接著蛺蝶感到天狐搬起花瓣帳篷開始飛行,偶爾會丟進一些露水葉子和蜜蜂巢,蛺蝶吃不完,便任其堆在角落,牠有預感,天狐狂扔食物自有用意,果然又過了兩天後再也沒有任何食物被丟進來。

一狐一蝶總是趕路,侜張似乎打算將蛺蝶帶到某個遙遠的地方,蛺蝶感到興奮,畢竟有太多地方牠無力靠薄翅抵達,搭了天狐的便車算是賺到了。

偶爾侜張會短暫停下來,那時蛺蝶什麼也沒聽見,連風聲都消失了,合理猜測侜張對花瓣帳篷施加結界,他可能在打架。

蛺蝶只有一個感想,這頭天狐的體力可真是好!

奇異花香似乎帶著某種力量,蛺蝶雖無痊癒,但傷勢並未惡化,那股支離破碎的痛苦只是慢慢咬嚙著牠。

最後侜張將蛺蝶從花瓣帳篷中放出來,蛺蝶被漫天殷紅震懾了。

你見過比山還高的樹沒有?僅僅一棵花樹卻比整座森林還茂密,到處盤根錯節,根上冒出的新芽又成了幹木,古根新幹密密麻麻交織成樹網,到處都開著比人還大的紅花,侜張便是用這株宏偉神木的花瓣包住蛺蝶。

「你見到的植物是大樁,人類的八千歲對她來說才過了一個季節。」侜張對看傻眼的蛺蝶介紹。

「這裡是哪?」蛺蝶問。

「不周山。」

「好奇怪的名字,這座山是有什麼缺陷嗎?」蛺蝶被天狐捧在掌中。

「古時水神與火神打架,打輸的水神惱羞成怒,一路往世界盡頭衝,一頭撞在其中一根天地支柱上,這支柱就被撞斷了唄!」侜張閒磕牙的語氣讓蛺蝶完全沒有目睹神話證據的感動,這讓愛聽故事的妖精有點生氣。

「繼續。」蛺蝶還是很想知道後續。

「被撞壞的支柱多了個大缺口,加上水神的灌溉成為海子,不知是誰把大樁的種子扔進去,若干年後,種子發芽長大,加上充足的陽光和水分就長成這樣啦!」

不不不,大樁的尺寸和型態,還有那股充盈在空氣中的力量,完全超乎蛺蝶對草木的想像,牠彷彿來到神明身邊。

蛺蝶還想再問,侜張卻不由分說捧著牠徐飛起來,一邊叮嚀道:「先去我的祕密巢穴,你可是來養傷的,有的是時間聽故事。」

於是蛺蝶通過許多如碧玉般的大葉子,表層的葉子被陽光曬得閃爍明亮,被重重枝葉遮擋的底層葉片則露水未乾,水滴在樹幹縫隙間匯為涓涓細流洩向地下。

天狐帶著蛺蝶飛入半空樹叢,有如鑽過無數牆壁才抵達目的地。

「這就是你的祕密巢穴?太棒啦!」蛺蝶此刻不能飛,只好大聲讚歎。

那些不知如何出現在枝幹間的草地,上面有著用木頭和石片造的小房子,露天擺放的桌椅、鞦韆和青翠菜圃,挖空的大石頭則被當作水缸使用。

蛺蝶也發現大樁愈靠外面的枝幹愈密,彷彿自成一個小世界,進了內圍後更加疏密有度,一束束陽光像是正在晾曬的透明金緞,無限延長流洩沒入下方陰暗,草地附近以及視線範圍內的樹枝上都綁著相同的白絲帶。

「那兒、那兒,我要住最大的草地,房子外面有小走廊的那塊。」蛺蝶興奮地指定目標。

「沒問題。」

侜張脫下外衣置於走廊,將蛺蝶小心地置於衣上,躺在一旁閉目養神,以天狐來說這次也是趟遠途,更別提為了蛺蝶的傷勢侜張難得一氣呵成趕路了。

蛺蝶明白侜張累了,任他閉目養神,正想偷偷爬下衣服堆探索環境,又被五指山攏住,真的是離拍扁只差一點了。

「蠢蠢欲動想做啥呢?小蝶兒,你再不安分些傷勢加重真會沒命唷。」

「沒事,就這附近看看。」蛺蝶被困在衣服皺褶和侜張的掌心之間,不自在地掙動。

「大樁的靈力非常強,有助於療傷,這是我帶你來的原因,不過,我可沒說這裡很安全,雖然你可能不在乎危險,但也給我這個主人留點面子,免得人家說我連隻蟲子都護不住。你說是不是,小蝶兒?」侜張警告道。

「當然,當然。」蛺蝶乾笑。

但侜張一直沒把手拿開,蛺蝶被迫忍受他的體溫和觸摸,聽著天狐綿長的呼吸,蛺蝶不得不揚聲問:「可否把手挪開?我保證不亂爬。」

侜張還是動也不動。

「白狐狸?我知道你沒睡著。」

然後蛺蝶聽見天狐不懷好意的聲音:「你可以抬起我的手,怎不試看看?」

蛺蝶一悚,牠一時不察竟中了侜張的奸計!

「……要我變成人形,免談!」

「小蝶兒,你長得像蟲子,難道腦袋也是蟲子?我還以為妖精會比較聰明,你不用戰鬥型態是要怎麼吸取大樁靈力療傷?就算要我渡氣給你,你的體積也得變大點,否則承受不起。」侜張懶洋洋的說。

妖精戰鬥型態以殺傷力高那邊為主,有些是強化獸形,有的則是能使用各種武器的人形,按妖精的原生品種樣樣不同,以蛺蝶來說,毫無疑問人形才是牠的戰鬥型態。

「我才不要你渡氣!」蛺蝶連忙抗議,開玩笑牠已經對侜張的嘴巴產生嚴重心理陰影了。

「那就靠自己療傷,快變吧!扭扭捏捏是想吊我胃口嗎?呵。」

蛺蝶覺得天狐不可理喻,而且亂混蛋一把,牠怎會瞎了蟲眼覺得他的狐狸模樣很好看?

「我討厭也沒必要變成人形,原形就可以恢復。」

「但我沒那麼多時間陪你呀!」天狐很有耐心地對蛺蝶解釋。

「把我扔在這,我可以自理。」

「你自理不了,不周山既然是廢棄天柱,當然位在天地邊緣,這裡連我也找不到食物,大樁的花沒有蜜,因為不需要你們這些蟲子來傳粉,戰鬥型態可以減少體力消耗,又能增加對周遭靈力的利用效率,根據我的計算,幫你準備的存糧剛好夠撐到傷癒。」

「我恢復到能飛就行了,這些食物吃完前我的翅膀鐵定能長好。」蛺蝶竭力爭取。

「我不是說過,不許你給我這主人丟臉嗎?順帶一提,就算你在最佳狀態也無法獨力飛進飛出,大樁靈力支配不周山一帶,吸引生靈靠近卻出不去,因此底下不知堆了多少誤入不周山的眾生屍骨,畢竟人家也需要養分。」侜張道。

蛺蝶猛然不響,牠想起某個不太愉快的回憶。

「那我就死在這兒也當花肥好了!」牠賭氣道。牠想活下去的前提是自由自在,不是給自己找心塞。

「你在倔什麼?不就是變個人形,其他妖精可是樂此不疲。」蛺蝶便是這一點引起天狐注意。

「不要!我討厭人形,好醜!」

「就算你的人形長得像條蛞蝓,侜張我也毫不介意,乖。」天狐漫不經心說。

「我才不管你介不介意,我就是不想被看到!」蛺蝶任性地喊完後有些失神,成精以來還是第一次在活物面前承認牠的堅持,但那也是因為過去從來沒有這麼強又這麼無賴的存在剛好在蛺蝶走投無路時黏在牠旁邊!

倘若當時蛺蝶僥倖逃脫鳥妖獵食,牠的確也會找處隱密的地方變回人形療傷,目前一切都很美好,除了身邊張大眼睛等著看好戲的天狐。

「那我只好就這麼按著你,確保你不會浪費體力或亂爬受傷,等你快餓死時再小心渡氣給你,咱們一起努力到你傷癒吧!還有我會親手餵你吃蜜,可愛的小蝶兒。」侜張展現了負責到底的決心。

好不容易來到神異的不周山,日後在蛺蝶流傳故事中絕對的重量級傳說景點!牠卻只能困在原地無法觀光嗎?蛺蝶驚呆了。

蝶精在探險和丟臉之間徘徊不定,最後賭了一把。

對蛺蝶來說,探索未知奧祕比性命還重要,遑論是面子?但就這樣對天狐讓步,蛺蝶又不甘心,難保天狐只是說說而已,過沒幾個時辰膩了就會放手,故意口頭上拐牠變身。

「那來打賭,要是你敢穿女裝,我就變人形!」

「這有何難?我還能變女孩子呢!」下一秒,一道柔媚的女聲回答蛺蝶。

蛺蝶透過手指縫隙往外看,侜張還刻意趴下來笑瞇瞇正對蛺蝶,好讓牠能看清自己的樣子。

只見一名髮白如雪唇紅若大樁之花的美麗女子正張著黑眸凝望被她困在五指間的五彩大蝶,那彩蝶翅膀已殘破不堪,微微顫抖的姿態倒映在子夜瞳仁裡。

──輸了!

蛺蝶感覺牠身上唯一的價值被天狐嚴重踐踏了。

打不過就算了,比誰更敢玩卻玩不過人家真的很丟臉。

「算你狠!」

蛺蝶拍拍翅膀,接著蒼白纖細的人形頂著侜張手掌不爽地跪坐起來,雌雄難辨的精緻容貌向著侜張,紫水晶般的長髮柔細得彷彿霧露,比先前同樣貌美的白衣青年少了幾分英氣,更加嬌小,拖著雪白透明的薄紗衣袖,無意識地眨了眨火紅大眼,的確就是化人的蛺蝶,骨子裡帶著魅惑與柔弱。

全身傷痕交錯滲著藍綠色血液,衣裳也非常破爛的狼狽模樣又讓他更加惹人憐愛。

不過那人氣急敗壞的表情倒是替蛺蝶增添了幾分可看性。侜張暗想。

「你滿意了吧?這模樣讓人好糗呀!討厭!」

「別在意嘛!以妖精來說長這樣很正常。」這種微妙落差和蛺蝶的反應讓侜張完全來了精神。

無論如何,天狐深知蛺蝶絕非自認為醜才不喜以人形出現,倒不如說蝶精非常明白這身容貌能獲得的效果。

「雖然還是比不上我這個美女成熟誘人的體態啦!」侜張很大方地交叉雙腿,托腮倒在蛺蝶面前,昂首微笑,指尖勾了勾他的下巴。

好專業啊……蛺蝶冒出了這個想法。原先彆扭的感覺也褪去大半,可能是侜張完全不屑妖精美色的態度吧?

「侜張,你不是男人嗎?」天狐的他自然較為有名,但蛺蝶反而對真人是什麼更好奇,可惜這也不是聽別人描述就會明白的事情。

「一半,另一半是狐。」

「那你的原形到底長什麼樣子?」

「人和狐狸。」

「狐頭人身?」

「沒那麼普通。」

「人頭狐身?」蛺蝶好像聽過這類造型的妖精也不少。

「還是沒那麼普通。」

「到底是怎樣?」

「以人身死時是人,以狐身死時是狐,兩種都是我的原形。」

「你平常就是以原形在活動?」蛺蝶此時終於明白為何侜張特別注意自己,原來他們竟有共同的習性。

「嗯哼!我是天狐嘛!可以這樣變來變去的,不像妖精原形只有一個。」

「我還以為其中一種是戰鬥型態。」

「每種造型都是戰鬥型態喔!」侜張燦笑。

蛺蝶就知道,千萬不要得罪這個莫名其妙的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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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15 21: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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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不周之夢 (二)


不笑的青年和愛笑的女人。

侜張外貌一轉換,蛺蝶立刻察覺顯著差異,果然這傢伙絕對不是因為開心才笑,就像蛺蝶經常改變翅膀花紋,天狐的巧笑倩兮是為了增強欺敵效果。

另一方面,天狐也迅速對蛺蝶的戰鬥型態作出分析。

魅惑與操控是妖精最常見的武器,花蝶之妖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相對於原形的脆弱無能,戰鬥型態的誘惑能力可說是妖精之最。

所謂的誘惑,並不表示蝶精化人美貌第一,而是其引誘的程度無人能比。以蛺蝶作為例子,那雙美麗鱗翼本身就具備誘發殘虐佔有慾的因子,正如化人的蛺蝶有著非自願的柔弱神態,讓人想摧殘進而禁錮他。

對妖精來說,這就避免了致命傷,並且得到寄生的機會,至少找到飼主等於衣食無憂,妖精甚至可能將來自飼主的傷害當成娛樂。可惜這隻無名蛺蝶最討厭依賴,蝶精常見的生存天賦毫無用處反而有害,蛺蝶拒絕當別人的收藏品。

蛺蝶雌雄同體的畸形強化了誘人天賦,更增添罕見的特質,而他發自內心抗拒以誘惑之姿現身的頑強態度,則將這份誘惑推升到任何發現牠真面目的存在都難以把持的高度。

蛺蝶很清楚變身的風險,因此死也不願轉化戰鬥型態,寧願就這樣被鳥妖吃掉。

比起虛假的嬌弱容顏更容易打動強者的是,蛺蝶其實就像他的人形想要表達的特質一樣單純而脆弱,蝶精用另一種追求理想的狡猾隱藏真正的誘惑所在,這是蛺蝶以原形活動的原因。

是個倔強的笨蛋啊!侜張無聲評價著,表面上照舊裝作沒發現。

畢竟天狐可是比蛺蝶要狡猾多了。

「別不高興了,瞧,我這兒有鞦韆,你不變成人形要怎麼玩?」侜張勸誘。

「我要玩!」蛺蝶果然被說動了。

「慢著,先睡一覺再說。」女子化身的天狐輕輕拍了下蛺蝶的頭,宛若長姊教訓弟弟,「看你血淋淋地盪鞦韆,我可沒有這種嗜好。」

蛺蝶只好躺回侜張留下的外衣努力入睡,不知不覺周遭愈來愈冷,習慣了之後大樁濃郁的花香也沒剛到時充滿驚喜,反而有點讓人窒息。

醒來後蛺蝶揉揉眼睛,發現他枕著侜張大腿,正靠天狐的體溫取暖,侜張保持美女模樣沒變回來,無論如何,他身邊的空氣與溫度較讓蛺蝶舒適。

白狐狸其實對自己很好。蛺蝶意識到這個事實,決定回到最初相遇的剎那,開心地與侜張親近了,蝶精本來就是不愛記恨的個性。

四周還是很明亮,感覺卻像是夜晚,一股亙古寒意自地底攀爬而上,竄進無數葉隙,滾滾逼近天狐的巢穴,令蛺蝶牙關打顫。天狐說百里外已是黑夜,大樁這邊則是因為餘暉消失得較慢,不久也將變暗,但大樁露水會發光,加上天狐也會點燈,讓蛺蝶不用擔心看不見的問題。

既然天狐不在意,原形的蛺蝶本來也是想停靠在白狐狸身上,索性賴著侜張繼續聊天發問。

「侜張,這處窩你怎麼蓋的?」既然蛺蝶變成人形時有手有腳,日後當然也要找處無人之地仿效天狐蓋可愛小窩。

侜張也不吝嗇祕訣,當下從頭說起。

「首先找到適合的區域和枝幹,計劃好大概面積,製造支撐用的底層,剛開始我是用大樁樹枝交錯再鋪土,後來發現不夠牢靠,就去地下抓了土蜘蛛──搬土的時候發現的地穴生物,題外話大樁底下的湖區和陰溼地魔物很多。」侜張若有似無地警告了蛺蝶。

「土蜘蛛的網織好後,鋪上木片啊土之類就方便多了,剩下的就地取材,這也是種樂趣,另外我身上本來就會帶些種子。」

「總覺得你有說等於沒說。」蛺蝶皺眉。

侜張含笑望著他。

「小蝶兒,你的表情很有意思。我從沒在妖精臉上見過,我指的當然是變成人形的妖精。」

「你的表情我倒是經常在妖精臉上看見。」蛺蝶回嘴。

「哦,那我得反省改進了。」天狐這句話聽不出真假。

「總之,如果你的方法我辦不到,我就不想聽了。」抓土蜘蛛幫蓋房子啥的蛺蝶直接跳過,別說土蜘蛛,一般的蜘蛛精他也不敢抓,這不是找死嗎?

「不過就是動手敲敲打打,你若有興趣,我便教你。」

「好,你可要說到做到。」蛺蝶樂了。

和蛺蝶預料得不同,又過了幾天薄暮才完全變暗,等到身上不再流血後,侜張才首肯蛺蝶可以盪鞦韆,蛺蝶終於感覺人形手腳的好處。

現在蛺蝶坐在鞦韆上閒晃,一邊看著天狐用大樁的花瓣縫衣服。

大樁之花非常神奇,就算從樹上脫落也不枯萎,花瓣柔韌富有光澤,天狐拿來當布料使用,愈看愈覺得侜張在縫一件和蛺蝶原形很像的衣裳,有著宛若蝴蝶翅翼的長袖與衣襬,只差是鮮紅色。

如果那件紅衣侜張打算自己穿,蛺蝶非常歡迎,當他試著這麼問起,天狐不假思索回答:「當然是送你穿。」

「我才不要穿女裝!」

「衣服就是衣服,什麼時候分男女了?」

蛺蝶難得答不上來,但他總覺得這種款式更常出現在女妖精身上。

「它露了半邊胸。」蛺蝶指控。

「你可以搭配其他衣服穿,誰說只能單穿一件?」

有道理。

「但我傷好以後用不著也帶不走呀!」

「沒關係,在這兒穿給我看就行了,我總不能不給你準備換洗衣物,這會顯得我很小氣。」

「我不需要換洗衣物。」蛺蝶抓著鞦韆的樹皮繩說,他身上除了逐漸變淡的血跡,其實纖塵不染。

「小蝶兒,換衣服也是種情趣,你不親自嘗試,便不會了解那種感覺。」

「再說吧!」

「談到這個,你身上那件薄衣看起來頗為透明,但怎麼都揭不開呢?」侜張趁蛺蝶睡著時研究過了。

「廢話!那是我的翅膀啊!硬剝下來會噴血的!你脫我衣服幹嘛?」蛺蝶防備地盯著天狐。

「其他妖精都能變得光溜溜,我想知道差別在哪?」天狐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

「因為我不想變化到裸體的程度,還要另外找衣服穿,多此一舉。」

「這麼說來你已經是裸著了?」侜張望著掛在鞦韆上的人兒似笑非笑。

「白狐狸你也一樣。」

「那你更該穿我送的衣服了,我尚且有毛皮而你沒有。」侜張說完咬斷線頭,拎著紅色長衣來到蛺蝶面前獻寶。

天狐捏著衣袖拉開,瞬間彷彿一隻大紅蝶展翅停棲在蛺蝶面前。

「日出前還會更冷,你已經有傷在身,萬一又得病就不好了。」

「是這樣子嗎?那我還是穿一下好了。」蛺蝶於是乖乖下去讓侜張為他套上紅衣。

只見侜張一會兒綁這條帶子,一會兒拉那片衣袖,三兩下便將蛺蝶著裝完畢,滿意地打量成果,蛺蝶也覺得暖和不少,爽快地道了聲謝。

「雖然是花瓣縫的衣裳,果然還是有點重,都是侜張你用太多料了,要不是變了人形還真扛不起來。」蛺蝶隨口發表心得。

「為了讓你躺下來可以墊著或當棉被蓋嘛!走兩步讓我看看。」

人家都如此盡心了,蛺蝶當然不好意思不從,可惜他在草地上走了兩圈後就懶得動了,只是靜靜站著。

「還真是弱不勝衣。」天狐道。

「看也知道我力氣不大。」蛺蝶從來不在力量上爭辯。

「我不是那個意思……算了。」侜張靠著柱子閉起眼睛,優雅恬然的樣子連蛺蝶也看得目不轉睛。

即使變成女人,卻也沒有任何柔弱的感覺,就是這點讓蛺蝶很羨慕。

「侜張,你累啦?」

「還好。不過有你在身邊似乎特別想睡。」

「我可以替你守夜,放心睡吧!」

「這怎麼行呢?保護小蝶兒是我的工作,不過我睡著也不妨礙對敵,你還是給我乖乖過來躺著養傷。」侜張眼也不張朝蛺蝶招手。

蛺蝶只好走過去,很習慣地躺在侜張腿上,透明的淡紫長髮柔順地披散。

「侜張,這兒的日出日落時間好怪,我怎麼覺得都過了好幾天才入夜,那何時才會天亮?」

「看附近的『日』心情如何。」侜張有一搭沒一搭摸著蛺蝶的頭說。

「不懂。」

「小蝶兒,你知道日出從哪兒來,又在哪落下?」

「從湯谷升起,禺淵落下。別的老妖怪說過。」

「那麼湯谷在哪,禺淵又在哪?」

「不知道。」

「告訴你一件事兒,湯谷和禺淵是同樣的意思,至於在哪裡,這又不一定了,只能說日出的地方便叫湯谷,日落的地方便稱禺淵。」

「那不就是同一個地方?」蛺蝶被侜張謎題似的發言吸引住了。

「你仔細聽,既是谷又是淵,必然是又深又冷之處,其實大椿前面就是了。」

「真的假的?」

「我們已經在天柱上,再過去便沒有支柱,因此天崩地裂,不太穩定,形成了環繞下界的深谷,如果大地邊緣有海便會直漏下去,被底下的火石燒成霧,所以深淵裡填滿了濃霧,『日』就住在這道深淵裡,只要『日』爬上大地,天下便大放光明。有『日』潛藏的位置則霧氣被照亮如湯,得名湯谷。」侜張決定替蛺蝶更新世界觀。

「那『日』都從這邊上來嗎?」

「不一定,深淵裡目前有三十幾顆『日』,換句話說你可以想成有三十幾處湯谷,它們會從哪爬上來全憑心情。」

「有那麼多顆?那為何平常我只看到一顆。」蛺蝶問。

「因為你平常看到的那顆是幻覺,就像天其實不是藍或黑的,也不一定在你頭上,古神和天界會將日光分配到祂們有意照顧的地方,你四處浪蕩應該也曾見過或聽人說過老是不見天日或永晝的地方吧?」

「是聽過沒錯。」

「不周山生了棵大樁,有顆『日』非常喜愛這株神樹,經常過來看,才會老是從這裡升起,也因為有了足夠的日照,這株大樁才能長得這麼大。其實以天地的大小來說,這些『日』的數量已經不夠了。」侜張淡然道。

「不夠?這是很嚴重的事嗎?」蛺蝶訝道。

「表示有些地方永遠一片黑暗,再加上有隻天狗很喜歡闖進湯谷裡吃『日』,有的『日』嚇得躲在一起,從同樣的地方升起,把土地都烤焦了,災難也沒完沒了。」

「天狗?你的親戚?」聽起來和天狐挺像。

「完全沒關係。」侜張彈了他額頭一下。

「那是從『無明海』中生出來的怪物,就住在深淵的另一側,渾身都是黑暗,因此喜歡食日,有次我順便幫了一顆『日』,就被當成死對頭了。」

「聽起來好像魔。」

「魔不會像天狗那麼活潑,也不會只吃一種存在,姑且還是將天狗當成某種化生之物好了。總之天狗和『日』都繞著天地邊緣活動,天柱既然是邊緣的道標,天柱附近看遇見『日』或天狗都不奇怪。」

「侜張也吃得下『日』嗎?你是天狐。」

「呵呵,這是祕密。」

蛺蝶也不勉強他回答。

「別看『日』在湯谷裡小小一顆,升上來可是很驚人,不周山表面的生物除了大樁以外都會燒起來,活物不是藏在地底就是藏在樹裡,我當然扛得住。」

「你剛剛說了無明海,天地之外還有海嗎?」

「那種海連神明都不一定過得去,和天地裡的海不一樣,我進湯谷時遠遠看過,充滿恐怖,如果不是在湯谷,也就是『日』的附近,我連看都看不到,所謂的『無明』。」

「侜張的語氣是想踏進無明海?」

「總有一天,等我玩遍這個世界會試試,可能有去無回,得先把想做的事做完,沒有遺憾才好。」

「我只能在夢裡去了。」蛺蝶有些不滿地將袖子蒙到頭上。

「努力修行,我帶你去。」

「你唬我玩呢!」

「大樁這邊是極佳的修練之處,天地精華都給你了。」侜張一本正經的說。

「算了,我本來就要玩遍天下,沒空修練。」蛺蝶並不會為本來就到不了的地方氣餒,他還有很多目標沒探索。

「小蝶兒你得有點志氣。」

「我死前能玩夠本就沒有遺憾了。」

天狐歎了一口氣,隔著袖子撫摸蛺蝶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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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18 05: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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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不周之夢 (三)


又過了一天,「日」還是沒有要探出頭的打算,大椿枝枒深處已經非常暗了,發亮的露水像冰一樣冷,即使是隨遇而安的蛺蝶也開始感激天狐縫了件禦寒的衣服給他。

蛺蝶以為一直和天狐待在這處巢穴很快無聊,豈料每天聽侜張說故事就總也聽不膩,天狐點了根蠟燭,和蛺蝶就著燭光聊天。

「侜張為何會想變成女人呢?」其實蛺蝶第一天就想問了,但不知怎地總是問不出口。

「最初是沒試過,覺得有必要體驗。」髮如蒼雪的女子垂下黑眸慵懶的說。

「後來呢?」

「感到這股情趣著實不賴。」

「欸?」蛺蝶完全不懂。

「首先,不會被一堆庸脂俗粉騷擾,只要變得比她們美,小菜一碟。」

「但這樣換成被狂蜂浪蝶追逐啦!順帶一提我可不浪。」蛺蝶不忘強調。

「別擔心,我總有辦法處理。」侜張聳肩,「不過頂頂有趣的一點還是原本對我不假辭色的存在,換了個樣子就期期艾艾的變化,這部分也包括了小蝶兒你。」

「我哪有?」

「那男子的我,大腿還躺不躺?」

「……可以躺啊!有得躺怎麼不躺?」蛺蝶為了面子只能硬著頭皮接話。

「呵呵,那就好。」

蛺蝶認為這頭天狐真惡劣。

「話說,這副模樣可是我最喜歡的戰鬥型態。」天狐語出驚人道。

「還能比天狐和真人更強嗎?」蛺蝶迅速坐起。

「你親自體驗不就知道了?」侜張褪下外衣露出肌膚晶瑩的肩膀與冰雕玉琢的鎖骨,手掌勾住蛺蝶後腦將他拖向自己,蛺蝶一個不穩險些撲進侜張懷裡,連忙用雙手撐住地板,侜張卻在此時鎖住他的視線。

只見一名眸色火紅的紫髮妖精目瞪口呆的臉倒映在那雙黑瞳中,蒼白雙頰慢慢染上霞暈。

「仔細看著我,小蝶兒,再讓我吃一次好嗎?」侜張將吹彈可破的櫻唇湊了過來。

「哇啊啊啊啊──」蛺蝶手腳並用竄過天狐下方空隙逃到庭院中。

「來嘛!我還有很多招沒使出來!」侜張對蛺蝶迅速回神的反應有些驚訝,張開雙臂繼續邀請。

「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快停止!」天狐這招可怕之處在於,你明知對方在逗你,卻還是無法不動搖。

「哪裡下三濫了?明明只是友好地親近親近,只是後面露出原形很多人都哭了而已。」

「你明明這麼強,何必學妖精獻媚?」蛺蝶最嫌惡的軟弱表現被天狐當成必殺技,用的那叫一個流暢,蛺蝶的價值觀都快碎成灰了。

「修行久了,用非暴力的方式解決問題可減少業障,還能增添很多樂趣,再說我可從來沒有覺得妖精獻媚下三濫,只當一種生存方式。動爪牙嘛,打輸了還會再來煩我,被我佔了便宜,下次想看到得特別去找,都不知躲哪兒了,一勞永逸唷!」一轉眼,侜張又是那個白衣青年,可以慈悲更能殘忍,變化自在,無拘無束。

蛺蝶不理他,走到石缸邊,將頭埋入水中。

「小蝶兒莫非沒經驗?」

侜張倒影猛然出現在搖晃的水面上。

「我才不要虛情假意!」那個有著火紅大眼的妖精轉身理直氣壯的說。

溫暖的笑意這時才從白衣青年眼角眉梢慢慢暈散了整張面孔。

他摟住蛺蝶的人形,下巴在蛺蝶頭頂不住蹭著:「真可愛。」

「侜張你又整我!放開放開放開!」

※※※

等著「日」升起來的空檔(侜張要帶蛺蝶去體驗天狐層級的風景觀光),侜張去蒐集材料實踐傳授蛺蝶製作家具的諾言。

蛺蝶被吩咐在天狐窩裡乖乖等著,其實就算侜張不替他準備花蜜蛺蝶也很能耐餓,但出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小心周到的照顧著,又被迫變回人形,讓蛺蝶更加五味雜陳。

「如果小蝶兒真的很無聊,在附近稍微逛逛並非不行,只要有繫著白絲帶處都是我的地盤。送你的那件紅衣不許脫,好歹也算件護甲。」侜張早就知道蛺蝶不可能那麼乖。

「萬一你連我的警告範圍都要跨越……」他說到這裡時蛺蝶趕緊保證不敢,天狐仍是沉沉地望著蝶精道:「那就想辦法撐久一點等我去救你,然後,休怪我處罰小蝶兒了,保證刻骨銘心。」

侜張真是太了解蛺蝶了,將必然和意外的後果條件都考慮進去,可惜蛺蝶早就打定主意不會跨越白絲帶,侜張到底將他想成多糟糕的妖精?不給主人添太多麻煩這點禮貌蛺蝶還是有的。

於是這段日子來侜張第一次離開蛺蝶的視線。

蛺蝶立刻迫不及待出發探險,他順著交錯的枝枒慢慢走,攀上攀下,不時停下來欣賞長在樹縫裡的奇特苔蘚,由於被侜張用土蜘蛛絲搭起的草地有十來塊,蛺蝶沒打算亂跑讓侜張擔心,只想找出每塊草地間的銜接路徑。

天狐要在巢穴裡飛或跳都自在隨意,但蛺蝶現在還無法使用翅膀,只靠手腳爬樹也頗有樂趣。

有的草地可看出侜張企圖扦插大樁,蛺蝶前後張望無人,偷偷將樹枝拔起偷看,斷枝沒枯萎也沒發芽,果然不是那麼好種。接著蛺蝶又爬到一塊種著金黃蓬鬆絲草的平台,之前還有餘暉時該處剛好位於漏光正下方,蛺蝶躺上去打了幾個滾,看來是天狐睡午覺的地方。

蛺蝶一路爬上最邊緣的草地,逐一評鑑後認為還是午睡區最舒服,他該拎盞燈籠過去睡,那種金色絲草好像有保溫作用?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正當蛺蝶打算折回主屋,草地上忽然傳來微弱的呼聲。

「大人、大人……能否請您幫個忙?」

「誰在那兒?」蛺蝶東張西望,四周空無一人。

「下面!紅大人!唉唷!您差點踩到我啦!」

蛺蝶趴下來撥開草絲,總算發現一指長的白鬚老人正張著骨碌碌的墨綠色大眼仰望自己,老人身上穿著苔蘚枯葉製作成的衣服,身邊還有個到他腰部的包袱,看上去正是用天狐午睡區的蓬鬆絲草編織而成。

「嗚哇,你就是傳說中的『菌人』吧?活在天地隱匿之處的稀罕人類,我還是初次見到。」蛺蝶很高興的說。

「紅大人真是博學多聞。」迷你小老頭有模有樣的鞠躬作揖。

「我不叫紅大人哩!」

「那小人該如何稱呼?」

「我沒有名字……既然現在我比你大又穿紅衣,你還是照舊叫我紅大人吧!」蛺蝶搔搔臉認了那個綽號。「你要我幫什麼忙呢?我是來養傷的,本事也不高,不如你先說說遇到何種困擾,若我幫不上你,也可問問我的朋友是否願意伸出援手。」

既然菌人都爬進侜張的巢穴裡求助了,以侜張好事個性應該不會認為蛺蝶給他找麻煩,小心起見,蛺蝶留了個但書沒有貿然應允。

菌人打開包袱,露出兩個果核似的乾枯物體。「我們菌人以地衣青苔為食,喝露水就能活,住在這株神樹下層樹洞裡。這是我的父母,他們已經很老了,不能說話,只有泡到露水時才會睜開眼睛動一動。」

「你們怎麼會爬到這麼高的地方?難道是被趕出來了?」蛺蝶同情的問。

「沒有人趕我們走,大家感情都很好。」小老頭兒慌張地搖手,又停了下來:「這是我聽父母說的,我沒見過其他菌人。」

「怎麼回事?」蛺蝶被這樁奇妙的邂逅打動了。

「我父與我母分別住在不同的樹洞裡,當他們還年輕時,忽然很想知道上面有什麼,於是就帶著行囊開始往上爬,在某根樹幹上相遇後私訂終身,然後有了我。」小老頭兒語氣有點害羞。

「好浪漫呀!」蛺蝶讚道。

「於是我和父母一起爬樹,也聽他們說菌人的故事,不知不覺我也老了,頭髮變白,爬了這麼久還是沒到樹頂,不過意外發現了大人你們的家。」

其實是侜張的窩,蛺蝶只是來作客,但他不願打斷菌人的故事,只是淺淺一笑帶過,小老頭兒也因這位絕美的紅大人笑得如此友善,愈發不好意思。

「但是現在我們想回去了,卻下不去。」

「還沒爬到樹頂,不會遺憾嗎?」蛺蝶想起侜張說過的話,前往無明海冒險之前希望沒有遺憾。

小老頭兒笑著搖搖頭道:「再往上一個人也沒辦法生孩子繼續旅程,我想趁自己還沒老到說不出話前,帶著父母回去,將他們告訴我的故事與我看見的一切向其他菌人分享,不是所有菌人都像我們一家子都喜歡往上爬,再說我父我母想落葉歸根了。」

蛺蝶似有所感,末了說:「或許我們相逢的確有緣,侜張說不夠強的生物到了大樁外面會被日光燒死,就此折返也是好事,你們大概住在多深的地方?」

「菌人不能照到日光,因此天亮我們都得休息,要說爬了多高也很難形容,畢竟我們常常在繞路。」小老頭兒苦惱的說。

「距離你們看見第一條白帶子會很遠嗎?」蛺蝶指著侜張的記號問,天狐的記號不只掛在四周,往下也有,如果大樁根部真有危險魔物棲息,侜張應該會將地盤朝下擴張,好保障巢穴安全,換句話說,向下探索的自由空間比較大。

菌人歡天喜地回答:「根據我父我母的故事,父親出發不久就看見第一條白帶子,若紅大人能將我們帶回父親的族人棲息地就太好了。」

也沒有很深嘛,蛺蝶想。既然如此,不必麻煩侜張了。

「我帶著你們飄下去很快就到了。」然後蛺蝶再自己爬上來,儘管得花點時間,倘若他動作真的太慢侜張也會來接人,這樣想就不擔心了。

「您是說……從這裡跳下去?」小老頭兒遲疑。

「不是跳,是飄下去。」蛺蝶很認真解釋兩種行為的不同。「我是胡蝶,不可能摔死,再說,雖然因為某些原因還不能飛,我可是飄移高手。」

關於飄移高手這點蛺蝶倒沒作假,他的飛行距離裡超過一半都是乘風飄浮。

「時機也正好,現在露濃夜深,氣流沉降,下墜速度夠快,等到天亮熱氣蒸騰,你們又見不得光那時才棘手。」

見這個小人兒還是有些膽怯,蛺蝶好心指點他:「你把我的髮絲繫在身上,萬一有個差池,不管是給你們作墊背或用原形逃跑,這點小事我總歸辦得到。」

菌人一聽哭了起來:「好心的紅大人,真是麻煩您了!」

「胡說!不過是舉手之勞,我順便拜訪你們的聚落增廣見聞罷了。」

於是事情就這麼說定了。菌人先是將裝著父母的大包袱牢牢固定回背部,又牽起蝶精水晶透明的淡紫長髮綁在身上,蛺蝶將菌人一家放進領口,小老頭兒探出頭抓住衣領邊緣,看來不會輕易掉出去。

蛺蝶縱身一躍,落入深不見底的黑暗。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8-7-18 05: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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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25 23:4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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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不周之夢 (四)


愈接近大椿下層,空氣愈加沉重寒冷,蛺蝶不得不使出更多妖力,只見一道紅衣翩然的身影帶著七彩光暈劃過幽暗。

蛺蝶並非從這根樹幹跳到那根樹幹,反而利用盤旋在大樁內部的氣流穿過無數縫隙,減少被枝枒攔阻的時間。

菌人在黑暗中識物無礙並為蛺蝶指引方向,深處漸漸出現發光蕈類和小蟲,氣味不再濃郁迷人,反而感受到一種有別於清新露水的陳年溼氣。偶爾可看到一條在黑暗中螢螢發光的白絲帶飛快掠出視野邊緣,蛺蝶便知道距離大樁下方的天柱暗湖與魔物巢穴又近了一層。

蛺蝶相信侜張對地盤的保證,何況菌人聚落不過才在界線旁邊,這種無害的微型人類也無法與魔物共生,結論是蛺蝶根本不會碰觸到危險地帶。

這時蛺蝶已經不是別人說什麼信什麼的傻瓜了,未懷疑菌人裝成誘餌乃是出自合理考量,連天狐都無法覓食的貧瘠生態,以誘餌方式獵捕的生物難以存活,

冷不防掉入一處大空洞,氣流忽然減弱,蛺蝶在空中翻了兩圈調整姿勢,菌人也說以前沒這個大洞,他正思量找個落點確認方向後再繼續飄,某種巨大的存在感忽然出現在正下方。

「糟了!」

外表約八歲的白衣男童伸出雙手正要接住掉落的蝶精,一晃眼手中卻只剩下花瓣長衣,捉著菌人的黑紅大蝶正奮力拍動破損翅膀從旁飛出。

男童黑眸微瞇,附近一顆頭顱大小的露水立刻結凍破碎,冰塵繞住蛺蝶,渾身僵硬的蝶精被一股浮力提起,連同菌人落入男孩手中。

此時男童一掌捉著菌人,一掌捧著蛺蝶,面無表情地垂眸下望。

黑髮、黑眸、大袖白衣,模樣標緻!和侜張的特徵一模一樣,而且也沒什麼表情。

蛺蝶沒想到瞬間出現的存在竟是個小孩子,還與侜張頗為神似,反射動作便是變身褪掉長衣開溜──穿著侜張送的裝備完全逃不動!誰知實力懸殊,立刻被逮住了。

「侜張的孩子?」蛺蝶試問。這大樁深處還真的挺適合金屋藏嬌養孩子。

男孩的臉色有點黑。「我和那頭厚著臉皮在母親身上築巢的天狐沒有任何關係。」

「母親?築巢?你是大樁之子?為什麼顏色不像?」蛺蝶憋不住話,會認錯也是那個小孩身上完全沒有妖氣,力量屬性感覺比較接近天狐。

「我是像我爹,北海的雲君!」男孩沒想到妖精直接問了,當下立刻回答。

「雲嗎?難怪這麼白,又比我輕。這麼說你父母都是神人了。」蛺蝶和侜張聊天時問起不周之山大樁的定位,侜張回答最初那顆種子是某個古山神孕育的木類神人,只是長大後幾乎不以人形出現,也不移動,這株神樹並非普通的大樁,才能長在深淵邊緣還能欣欣向榮,妖精的人形正是模仿自神人化身。

「蝶精,為何在此?」男童威嚴的問。

「我沒做壞事,別殺我。」神人通常討厭妖精,蛺蝶決定先求饒再說。

「母親命我來救你,我幾時要殺你了?」

那名神人之子雖然臉上看不出情緒,蛺蝶卻敏銳地察覺他因為被誤會有點不爽。

「天狐邀我來作客,我送菌人回家,說起來大椿大人才是不周山真正的主人,打擾了不好意思,這裡真的好美啊!」蛺蝶由衷讚歎,不忘補上一句:「我不會摔死。」

「只看到一個人掉下來誰曉得你是胡蝶所變?」伸手去接卻很糗地撈空的黑髮男孩認為一切都是蛺蝶的問題。

「我不對,我不好,沒有事先通知一聲……閣下如何稱呼?」

「我是紫天,你在嘲諷我嗎?」

「紫天大人,小妖當然不敢,讓你誤會純屬意外,謝謝你慈悲相救。」這幾句話蛺蝶答得很真心,畢竟紫天真的準備接住他,小孩子就是可愛。

「你已知曉我的名字,為何不自報其名?」

「小妖沒有名字,隨便您稱呼。」

「那我該叫你小蝶兒還是紅大人?」

「……請務必再換一個,直接稱呼品種也行。」蛺蝶感受到神人的殺傷力了。

「蟲子,母親很高興有胡蝶種遠從萬里之外來拜訪她,為她點綴顏色,故贈你花瓣與靈力療傷,希望你早點會飛。」紫天看著蛺蝶和菌人的眼神滿是好奇,顯然沒有惡意,「但我不能理解為何她也喜歡天狐在身上堆積有的沒的,說那叫『文化』。」

「萬分感激!」哇,大樁的孩子毫不客氣將天狐藝術心血稱為「有的沒的」,蛺蝶覺得這個情況超有趣。

紫天朝蛺蝶抖了抖衣服,有如在說:要我等多久?

蛺蝶又陷入兩難。神人只是種分類,指直接從古神身上孕育而生的單一生靈,彼此交織的複雜後裔也不遑多讓,問題就在於,誰也沒說這些強大存在很和善。

血脈愈古老,體積愈巨大的神人對妖精愈是不屑一顧,這算好的了。有些神人和其他物種留下的後裔,等級沒那麼高大原始的混血種,據說也經常捕捉妖精玩樂。對方還是小孩子應該沒關係,又是一個蛺蝶難以拒絕的情境,再者蛺蝶發覺紫天好像很在意自己能否收好花瓣長衣,畢竟那是他母親的一部分。

蛺蝶訕訕變出人形,接回花瓣長衣,不知道怎麼穿,只能先披在身上隨便拉幾條帶子綁緊。

「妖精都長得像你這樣嗎?」紫天問。

「是的,都和我長得差不多。」蛺蝶睜眼說瞎話。

「沒有我母親好看。」

「當然,連比都無法比。我也是因為長得太難看了,才不想露出這張臉啊!」蛺蝶歎道。

聽見這句話,紫天有點古怪地瞪著他。

「我不知母親身上還住著這種菌人。她總是對靠近的生物來者不拒,連魔物也一樣。」

「那是大樁大人非常偉大的緣故。」蛺蝶道。

「父親命令我為母親清除有害寄生蟲,這已經是最後一次盛放了。」男孩低聲說。

「啊。」蛺蝶也跟著蹙眉。「小妖何其有幸,躬逢其盛。我會將這一切記入傳說。」

蛺蝶沒說任何勸慰的話。

「紫天大人可否容許我先帶菌人返家?畢竟這是我和這位小人兒的約定。」蛺蝶指著還在紫天手上裝死的小老頭兒。

「我隨你們一起去,待我先問問母親菌人巢穴在哪?」紫天將手放在樹皮表面感應,蛺蝶猜想紫天會知道自己的綽號和位置也是大樁告訴兒子的情報。

接下來,蛺蝶只需乘著紫天身後的氣流,不愧是雲君子嗣,所謂附驥尾就是這麼舒爽。

越過最後一條白絲帶,空氣瞬間濁惡許多,大樁靈力與從地底黑暗滲出的臭味如同水與墨彼此吞合攪和,較著勁。

菌人指著其中一個樹洞,蛺蝶將他放到樹洞旁,那處痕跡看來已經很久沒有生物棲息。

「怎麼會這樣……」小老頭兒顫聲。

「會不會記錯位置?」蛺蝶問。

菌人往樹洞內指,蛺蝶彎下腰往內瞧,又深手一摸,在洞壁摸到細膩的雕刻。

「菌人將每個族人的特徵和故事刻在我們的族洞中,這是我父的族洞,不會有錯。」

「最近魔物活動已經蔓延到這處高度,可能更早以前就來了斥侯。」紫天沒說下去,蛺蝶知道他的意思,一隻不怎麼樣的魔物就能輕易將一窩沒有攻擊性的菌人當成點心吃光。

小老頭兒揹著大包袱,頹然坐在樹洞口,十分傷心。

「我們再去找你母親的族洞吧!」蛺蝶只能這樣安慰他。

深處傳來一大群動物的爬行聲音。

「很多,可能有數百隻,用爪子走路的蟲類。」蛺蝶說。

「你先帶菌人走,我要留下來清掃。」紫天語音才落,露水便在他手中化為等身長的冰弓,神人後裔雪白的小手搭在水弦上,輕鬆拉開大弓,冰塵凝結成一支細長的箭。

不遠處就是侜張的領域了,沒什麼危險,蛺蝶反而想留下來觀看紫天戰鬥……他瞄了瞄淚流滿面的菌人,萬一被餘威波及好像也不太好。於是蝶精從善如流帶著倖存的菌人一家三口撤退。

七手八腳爬回侜張的領域後,蛺蝶坐在樹幹上一處突起托腮聽著底下傳來的戰鬥聲,想像紫天如何痛虐那些不長眼的雜魚魔物。

正當蛺蝶決定回戰鬥現場偷看,黑暗裡忽然衝出一隻三人高的土蜘蛛。

「糟了!」

渾身灰黑,充滿尖刺的硬殼看來刀槍不入,扁平大嘴充滿利齒,土蜘蛛一共有十一顆眼睛,全部映著眼前豔紅柔弱的人影。

「又是我的天敵,紫天大人那邊看來不妙。」蛺蝶脫下花瓣長衣蓋住菌人。

沒有時間讓他細想,蝶精主動跳向土蜘蛛,並在空中張開五爪扯下一片衣袖,劇痛傳來,透明衣袖在他手中瞬間化為無色鱗粉,往土蜘蛛頭部一灑,驚險避開揮來的蛛爪。

土蜘蛛開始抽搐,從體內流出惡臭的淡黃液體,須臾如蛺蝶預料的結果,死透了。

蛺蝶的天賦是誘惑,誘惑之後怎麼辦?總不會放著不理,當然是殺戮!所有妖精都是殺手,差別只是武器手法不同。

不擅打鬥的妖精總會帶著其他致命特質,譬如有毒。蛺蝶食物經常包括毒花毒草或毒物的屍水,就算鳥妖獵取他,也只敢慢慢吸食蛺蝶的妖力,所以侜張說他不好吃。

總而言之,蛺蝶真的很毒。

如果說蛺蝶最討厭變化人形,次要討厭的就是用毒溶化敵人的內臟,因此他將毒混和妖力壓抑集中於體內的一小部分,結果卻讓毒性增強好幾倍。

蛺蝶厭惡的天賦老是被他提升了威力再封印不用,妖精朋友不知蛺蝶與他們一樣擁有狠毒的本錢,反而笑蛺蝶愛用五顏六色的鱗粉嚇唬人。

蛺蝶的毒就和他的翅膀一樣,其實沒有顏色味道。

「很陰險吧?所以我才不喜歡戰鬥。」蝶精自言自語。

蛺蝶一直寧死也不想勉強自己做討厭的事,所以有好幾次他差點真的去死了,只是這次他承諾帶菌人回家。

「紅大人,幸好您沒事!」蛺蝶略掀開花瓣長衣,小老頭兒趴在衣堆下擔憂道。

「你在這衣服下躲一陣子,不要鑽出來呼吸走動,附近還殘留我的毒。有些擔心紫天大人,我過去看看。」

「好的,紅大人,請務必小心!」

蛺蝶解開一條天狐的白絲帶握在手心,笑著朝菌人揮手,示意小老頭兒在衣下躲好。

「我粗心想錯了,活在天地邊緣的魔物好像不是那麼好對付。否則侜張殺光便是了,何必留下狐毛編成的絲帶作為警告界線?」蛺蝶一點一點調整身體狀態與毒素成分,紫髮紅眸都褪為無色。

莫非北海雲君吩咐紫天在大樁下清掃魔物,而大椿漠然旁觀,都是為了訓練兒子戰鬥,而且是有生命危險的訓練?侜張也說過神人那麼強不是無緣無故,他們將來的對手可是魔族甚至大魔!

大樁如此雄偉,完全成長耗費的歲月該有多長?長到神人不將繁衍作為天性,後代往往只是偶然的產物,她的孩子會不會比蛺蝶以為得還要年幼,用蛺蝶的話比喻,就是剛咬破卵殼而已?換句話說,紫天也需要漫長時間才能讓能力成熟。

天狐在大樁身上築巢應該有鎮守的意味?蛺蝶直到親眼所見,才知道這些強者的歷練多麼不易。

另一邊,紫天陷入苦戰已有一段時間。

下層露珠大小不到上層的一半,數量更加稀少,紫天凝聚出的冰箭愈來愈短,強度也不足,最後一隻冰箭甚至在射進土蜘蛛甲殼前就折斷了,他改用暴風將一隻猛然竄出的魔物掃向屍體身上尖刺。

男孩下方堆積不少奇形怪的魔物屍體,但還有一百多頭魔物與領頭的一隻巨大土蜘蛛利用這堵屍牆防衛紫天的冰箭,虎視眈眈等待他力竭虛弱轉身逃跑時一擁而上,將神人後裔撕裂分食。

紫天喘著氣,握緊大弓,他要守護母親,不能後退。方才有隻小型土蜘蛛繞過他背後往上方移動,不知那蝶妖與菌人逃走沒有?

一隻純白大蝶銜著白絲帶飛來紫天肩頭上方,鬆開蟲腳,絲帶落在男孩手臂上,附著在絲帶上的力量使它微微漂浮,在黑暗中仍然散發光芒。

「回來作啥?」還變了顏色?紫天問那隻蝶精。

「以這條絲帶作箭,瞄準那頭土蜘蛛王右邊第三顆眼睛,別用全力,只要重傷讓牠逃跑就好,殺死帶頭的會刺激魔物群龍無首分散作亂。」蛺蝶說。

紫天冷哼一聲,抽起絲帶硬化成箭架上弦,蛺蝶飛到箭尖停棲。

「嗖!」箭離弦的瞬間,蛺蝶飛開,白箭出乎意料輕易沒入土蜘蛛王頭部,土蜘蛛王怒吼,卻沒有撲上來,反而搖搖晃晃退回黑暗,其他魔物潮水般跟隨消失。

「箭上動了手腳?」打退魔物首領後,紫天問起那一箭不尋常的效果。

「我在箭尖塗了可以讓土蜘蛛王瘋狂的劇毒,讓牠陷入混亂,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箭上面有天狐的力量,土蜘蛛王以為遇到強敵,本能會選擇逃跑,蟲類群攻往往受帶頭的魔物控制,沒有獨立思想,自然跟著退走了。」蛺蝶解釋戰術。

白蝶又化為人形,輕盈地站在樹枝尖端,望著神人後裔微笑道:「多謝紫天大人傾力相救。」

男孩瞪他,無言質問蛺蝶顛倒事實。

「毋須諂媚,我自知打不過這群魔物,還漏放一隻。」

「紫天大人的戰鬥方式當以游擊更加合適,您卻堅守原地不肯移動,就是怕魔物分散後有些衝著我們來,這才落了下風。現在小妖明白,您果然是大樁大人派來的救星。」蛺蝶並非看不出幼小神人的用心,但他訝異的是大樁對弱小生靈的關注與紫天落實守護行動時並無勉強的自然反應。

紫天早就發現侜張的領域邊界不夠穩固,魔物極可能越界攻擊,加上神人之子天性高傲不願逃跑,才會變成這種頑固的戰鬥方式。

「紫天大人,但小妖也救了您,是否該付點代價?」

「你想求何種好處?」

「這個嘛,很昂貴的代價。」

「妖精!」

「希望您答應我,以後不能自保就撤退,不要逞強。做不到就是小狗。」

紫天投來冰冷的眼神,蛺蝶視若無睹說下去。

「為了有朝一日您退無可退時,還可以選擇戰鬥。您將來一定會是個大人物,請不要年紀輕輕就被雜魚咬死了。」

「囉嗦!」白衣男孩微微臉紅。

「胡蝶我不知逃了幾千次才能在剛剛為您遞條絲帶。」

「這有什麼好得意!沒見過你這麼奇怪的妖精!」

「您還未離開大樁探索世界,妖精可是有萬萬種呢!」

紫天安靜不答,蛺蝶對沒能成功勾他抬槓有點失望,只好專心運用妖力讓傷口止血,等蛺蝶的傷口不那麼痛以後,男孩又道:「母親說那些菌人沒有死,要我們到方才那個洞裡找得更仔細些。」

原來小老頭兒的父族為了躲避魔物在族洞深處繼續挖了一條隧道,卻因洞內欠缺食物露水,閉關過久集體陷入假死狀態。小老頭兒走進族洞,一一將萎縮成乾果核似的族人搬出來,蛺蝶則將那些菌人全裝進袖子裡,又在紫天帶路下找到小老頭兒的母族,他們也不在原本的居住位置,感知到魔物的威脅提早搬走了。

在紫天與蛺蝶的監督下,小老頭兒賣力斡旋,沒幾句話功夫隱居的菌人族長便答應兩族合併,原來小老頭兒的母親正是族長女兒,事情也就皆大歡喜了。蛺蝶最後看見的畫面是,許多小人兒正忙著把乾燥的菌人扔進露水池裡復活。

後來蛺蝶還是磨著賴著成功讓紫天發誓,活到現在還沒有這麼雄壯威武過!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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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9-5-5 20: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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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轉生鄉(番外-五)[PG](主角是蟲)

番外 不周之夢 (五)





天狐回來巢穴時,看見他的午睡位置多了一團紅色饅頭。

蛺蝶不懂如何穿好花瓣長衣,索性將侜張送的紅衣當成被子,趴在金色絲草中凌亂而疲憊地睡著。

「我離開時怎麼啦?傷成這樣。」侜張掀開花瓣長衣,發現蛺蝶的人形顏色變了。

蛺蝶簡單扼要描述遇見紫天與協助菌人的經過,此刻的他已經痛到沒力氣像平常那樣聒噪了,瞬間強行拿出體內的毒一口氣灑光,不啻掏出內臟。

「看來你身上的顏色和健康程度以及行動意圖有關係。」天狐評估道。

蛺蝶的人形化身長髮已褪為透明冰白,就連瞳色也僅剩下淡淡的紅,整個人染上一抹淒豔。

「雖然顏色本來就是你欺敵的手段,五顏六色也不保證是最佳狀態,但這副樣子看起來還真是……嘖嘖!」

「喂!『嘖嘖』是什麼意思?」

「比你上次沾滿口水癱在地上的模樣更倒楣的感覺,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精彩了。」始作俑者笑嘻嘻的說。

「但你的聲音聽起來很愉悅,還有你就是那個楣!」蛺蝶還是忍不住回嘴了。

「不就是因為小蝶兒還沒死正高興著嗎?好不容易認識的新朋友要是太快死掉,侜張我可是會很遺憾。」天狐在蛺蝶身邊盤腿坐下,將蝶精挪到懷中看護。「多管閒事的小蝶兒,神人可不希罕你幫忙。」

「我只是舉手之勞。」蛺蝶嘴硬道。

「你這新添的傷勢相當於人類將手掌拔下來,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傷口倒是很深,畢竟是要害嘛,可謂舉到掉了手的舉手之勞。」天狐瞄著蛺蝶乍看只是缺了一塊的衣袖輕快地嘲諷,妖精的偽裝本能照例會讓表面上看起來乾淨漂亮。

「死不了,大不了多躺一陣子。」妖精滿不在乎。

濃霧從外側淹沒大椿枝叢,花香被霧氣稀釋了,蛺蝶不用問天狐也能明白,大樁的力量正在消失,霧裡滲著令人不安的恍惚深邃感,那是來自深淵另一邊的無明海氣息,天地邊緣彷彿即將頹傾。

「侜張,大樁快死了嗎?」蛺蝶雖不喜歡被侜張抱著,但巢穴裡恐怕沒有其他位置比他身邊舒適,遑論巢穴外的地方,其實侜張自己應該也清楚,大樁內部比他預估得還要危險。

「嗯。」

「為什麼?神人不是能活很久很久嗎?」

「她的確活了很久很久,只是,任務太艱鉅了,撐到現在,也算到了極限。」

「任務?」

「大樁是為了修補天柱才被投進不周山,但她雖然長得很高,仍舊無法與天比齊,頂多是看守著破碎天柱的殘餘力量,讓此地不致於變成新魔或魔物大軍登陸的缺口。在她死後,不周山與這一帶大概會崩毀落入深淵,『日』也不會再從這裡爬升。」侜張道。

「她真的不能動?」蛺蝶問。

「古神的職責是滋養萬物,那些最強大的純種神人,尤其是『長子』或『長女』,往往也和古神一樣不會隨意行動,天性如此。」

「是古神將大樁的種子投在這兒嗎?」

「小蝶兒,你問問題的方式總有一天會給自己惹麻煩,不過侜張我倒是很喜歡吶!古神不會出現有目的性的行動,若要我猜,是天界在大椿剛出生時將她拿過來放置於不周山。」

「聽上去天界不是個好地方。」蛺蝶撇嘴。

「這個世界在若干劫難後遲早要毀滅,天界只是做出他們認為有利的計劃,不過種因得果,是延遲抑或加速毀滅就不得而知了,我只是帶你來看看即將結束的美景。」侜張讓蛺蝶靠在他胸膛上,撈起蝶精的手打量傷勢。

「我喜歡大樁,可惜我不是在大樁出生,否則就在這裡度過生老病死也不壞。」蝶精作夢般的說。

「假設你在大樁出生,我看你多半不會成精,就是一條花斑懶蟲。」侜張捏了捏他的臉頰。

蛺蝶抗議幾句無果,只好閉上眼睛繼續睡覺養傷。

又過了數天,侜張帶來的食糧已經快吃完了,天狐更是打從抵達不周山第一天開始就沒進食,卻毫無衰弱不滿的跡象,難道一隻鳥妖就能讓他撐那麼久?或者他其實不需要吃東西,烤鳥妖來吃只是接近蛺蝶的藉口?這部分想太多也沒意義,蛺蝶自認等糧食吃完還能撐一陣子,心情完全不受影響。

走廊上無聲無息多出一小袋以青苔種子和花瓣汁液製成的發酵薄餅,心知是菌人的謝禮,大概是紫天替他們送過來的。

蛺蝶觀察侜張用一套特別工具切割打磨木料製作小櫃子,也領了份描繪花紋的工作,他最擅長創作各種花紋,一旦投入其中,時間飛逝。

有時霧氣過濃成了霧雨,天狐便和蛺蝶住到木造房子裡,點起更多燈火,屋外彷彿永夜,兩人便在屋內天南地北閒聊,蛺蝶喜歡聽故事並發問,侜張也反問了不少蛺蝶的經歷。

有次話題又回到關於紫天與魔物之戰,蛺蝶終於能夠口沫橫飛描述他在那場戰鬥中扮演的角色和各種心情,天狐挑眉看著他道:「你還真是憋了不少時間。」

「被我吃到嘴裡那時怎不用毒?你其實能傷到我。」天狐還刻意將蛺蝶含了一陣子,好奇蛺蝶會如何反應,豈料他只是一味哭叫抗議,最後侜張也不好意思鬧人家,只好把蛺蝶吐出來。

一隻不用人形魅惑眾生的羽蟲,以原形出現卻終究不肯放毒的劇毒蛺蝶。

侜張一眼看出種種不合理的明顯矛盾,這隻蛺蝶放棄武力後如何活下來?為何這般彆扭地活著?蝶精在天狐眼中成了自動送上門的有趣謎題。

「我堅持不在任何動物嘴裡做出排泄行為。」蛺蝶嚴肅的說。

「你是蟲類,這不是本能嗎?」侜張也很正經地回他。

「我是變態。」蛺蝶自己承認了。

「禁慾嗎……也很好。」天狐眼神晦暗不清,臉上倒是笑得很開心。

蛺蝶總覺得天狐難得一見的開懷大笑讓人發毛。

「我期待小蝶兒獨樹一格的修行方式,不知最後是何種結果?」

「這也算修行?總之,我要按照自己開心的方式過日子,死掉就算了。」蛺蝶抱住膝蓋望著侜張強調。

就在蛺蝶低頭湊近櫃面作畫,只差幾筆就要完工時,侜張忽然過來拍肩,要他放下畫筆。

「走,我們去等日出。」

侜張帶蛺蝶飛出大樁樹頂,坐在最高的枝枒上,罡風凜冽,將混著塵埃的灰霧從深淵颳上半空,縱使有天狐的靈力保護,蛺蝶還是冷到骨子裡。

侜張讓蛺蝶坐在臂彎中攬住他的脖子,這個姿勢很像抱小孩子,蛺蝶意外地不排斥,大概這樣做讓他比天狐高了一點。

湯谷還是一片漆黑,侜張卻像心情很好的樣子。

「侜張,你在樂啥?」

「小蝶兒,我很強嗎?」

「不然咧?」

「我遇過的生靈,不是討厭我,就是崇拜我,要不就是比我更強的存在,懶得理我。」

「這種際遇很正常唄?」蛺蝶不太清楚他想表達什麼。

「只有你,無時無刻都在和我較勁兒。」

「哪有?」蛺蝶馬上否認。

「舉個例子,你總是侜張侜張地叫我,稱呼紫天卻會加聲大人,我還比那小鬼強許多呢!」

「我們不是朋友嗎?你喜歡我叫你大人?」

「不喜歡。但想想也很有意思。不如你假裝叫我一聲?要魅惑些。」

「滾。」

侜張卻輕笑著將蝶精攬得更緊,在他耳畔低語:「仔細看,別錯過了。」

前方泥淖夜色中忽然浮現金色小點,隨即擴大,迅速染出一片純金雲海,頓時湯谷出現了,沸騰的雲霧,發燙的水氣,眼前一切都在發光震動,大椿枝葉泛出一層晶瑩剔透的光芒。

蛺蝶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他原本以為「日」是顆圓球,豈料這隻日像一隻金色火焰形成的長翅膀的蛇,環繞全身的光輪在翼蛇一躍出雲海就迅速擴大照亮整片天空,但遠方還是有一層黑色始終沒有變化。

於是蛺蝶知道,那就是無明海。

空氣跟著甦醒的湯谷一併充滿高熱,若無侜張保護,蛺蝶恐怕一瞬間就變成灰屑了。蛺蝶感覺這段時間的陰冷虛弱都因這片日光一掃而空。

那隻日並不急著巡視大地,反而在大樁附近上下跳躍,似乎想吸引大樁注意。

蛺蝶正沉醉這幅美景中目不轉睛,頰邊卻傳來奇妙的觸感,他不明就裡轉頭,天狐以鼻尖碰著蝶精的臉,貌似在聞他,蛺蝶剛轉過頭,正好迎上侜張更近一步靠過來的動作,侜張的嘴唇便貼在妖精臉頰上動也不動。

「侜張?」

「你身上的蜜香被陽光曬過後很可口的感覺。」

「真的嗎?好像是耶。」蛺蝶聞了聞衣袖,「不准再吃我!」

「真可惜。」侜張誇張地將上半身往後挪,欣賞著沐浴在晨曦中的蛺蝶。

遠空中飄著一條黑色捲曲的線頭,蛺蝶剛指著黑線問侜張那是什麼,天狐便皺眉將不知從哪抽出的長劍塞進蛺蝶懷中,確定他有好好拿著,才將蝶精放在下方較密集的枝枒間。

「那就是天狗,可能在無明海那邊看見我和『日』同時出現,因此衝過來了。」

天狐語速很快,有別他平常不慌不忙的態度,蛺蝶明白他立刻要戰鬥了,而且無法帶著拖油瓶。

「了解,你去忙,不用擔心我。」

侜張好似蛺蝶說了某種笑話般,用指尖點著蛺蝶額頭,按出一個紅印,感到挺痛的蛺蝶不滿地叫了聲。

「抱著這把劍,上面有我的氣形成的結界,絕不能鬆手,情況不對就往大樁裡面跑,躲得愈下面愈好。」侜張的語氣不是安撫而是警告。

「把武器給我你怎麼辦?」

「那不是用劍能對付的敵人,我打算徒手打比較保險,再說這邊有『日』和大樁當我的後盾。沒事的,在這邊的世界戰鬥對我方有利。」

蛺蝶勉強朝侜張扯扯嘴角,不知現在他露出的笑臉該有多難看?

侜張跳入濃霧中,雲海再度破開,躍出一頭小山大的裂尾白狐,天狐仍不斷變形,愈發龐大閃耀,甚至連那頭「日」也戒慎地讓到了一旁,黑雲同時抵達湯谷中央,鑽出一頭不亞於天狐的漆黑巨獸,兩者同樣有著長牙長爪,天狗那深淵火石般的血紅大眼鑲滿整個頭部,無明海怪物的眼睛比土蜘蛛還多。

蛺蝶無來由地猜測,那些血紅眼睛都是吞食「日」之後長出來的器官,讓天狗變得更加強大。

天狗彷彿意識到蛺蝶正在觀察自己,一道銳利無比的視線掃中蛺蝶,令他渾身戰慄。下一瞬天狐便蠻橫地撞上天狗,將黑獸往後推出一段距離,兩方在湯谷中開始纏鬥,滾燙雲浪四濺。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9-5-5 20: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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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17 22:2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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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不周之夢 (六)



天狗與天狐的戰鬥原始野蠻並且變化難測,同樣是天地間獨一無二且屬性相反的異物,一朝碰面打得你死我活並不奇怪。

蛺蝶已經分不出那是撲抓還是撕咬,只見黑與白混在一起快速捲動,雲海被打上半空,變成一縷一縷羽毛狀的發光淡痕。

勢均力敵。

一波波熱浪不斷沖刷著大椿,不周山山腳沖出許多黑氣,魔物發出各式各樣的哀叫聲企圖爬上神樹,大多卻避難不及就被「日」烤熟了。蛺蝶也被熱風吹得站不穩,長髮亂舞,睜不開眼。

蛺蝶只知道這樣下去侜張不會贏,因為他不像天狗吃了許多「日」,即使侜張沒有輸,恐怕也只能和天狗無窮盡地打下去。才一會兒功夫,侜張的型態已經連狐狸都不太像了,變成某種更適合與天狗纏鬥的怪異形狀,如電如虹。

「你們幫幫他啊!」蛺蝶對那隻「日」喊道。

金色翼蛇遲疑了一下,才深深吸氣朝天狗吐去,一顆火球不斷旋轉,到了天狗前方已近乎半座不周山大小,紮實擊中目標。

問題是,天狐和天狗正糾纏不清。

「為什麼是無差別攻擊?」蛺蝶又朝「日」怒叫。

「日」尷尬地轉開頭,有如在說它只會這招。

幸好天狐看似沒受重傷,反而天狗的動作變慢了。

一道無影無形的攻擊伴隨惡意冷不防砍向大椿,連帶掀起蒸騰耀眼的滔天雲浪,看來是天狗對「日」的偷襲生氣了,蛺蝶首當其衝。

蛺蝶抱緊長劍站在原地,雲嘯蔽日,被陰影籠罩,蝶精下意識抬起臉,什麼也看不見,忽然冒出他會死在這裡的預感。

和底下那些弱小魔物一樣承受不起幻獸爭鬥的餘威,理所當然的滅亡。

白衣男孩忽然閃現在蛺蝶身前,以冰霧之陣及時擋下衝擊。

「噢,紫天大人來了。」

「你這妖精,口不對心,雙重標準。」神人後裔指的是蛺蝶逼他發誓戰鬥時要做到自保,自個兒卻傻傻站著等死。

「我相信侜張的長劍結界。」蛺蝶心虛的說。

「劍不會壞,但是你會。」

紫天的意思是蛺蝶連當劍的支架都太爛了,蛺蝶則想到侜張沒直接叫他逃回去,則是太了解蛺蝶素來不聽話,索性給他選擇撤退時機的空間。

豈料,蛺蝶遲遲不退。

「我必須待在這裡。」戰況瞬息變化,蛺蝶只想確認侜張安危。

「你不夠強,便連旁觀的資格也沒有。」紫天淡淡說出事實,隨即撫摸蛺蝶身前的枝葉。「母親大人,請將這隻蟲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一陣香風將蛺蝶往下捲,回神後他已經掉在天狐的巢穴裡。

蛺蝶仍然抱著侜張託付給他的武器,愣愣地站在草地上,頭頂天光漏洞也被不知何時生出的枝枒遮起,大椿內部仍然日夜不分,一旁的木屋透出燭光,,更顯得周遭靜謐無比,渾然不覺外面惡戰正酣。

他是某種雪白明亮的力量化身,蛺蝶忽然懂了侜張說以人身死時是人,狐身死時是狐的意思,那個存在不能切割,一體兩面,非得要賦予形體時,才會變成蛺蝶熟悉的輪廓。

侜張的真面目讓蛺蝶比目睹金湯沸騰的「日」還要喘不過氣來,和眾生相較,那個傢伙更接近神靈。

可望而不可及。

可惡的白狐狸和更可惡的白衣青年都像是虛幻霧氣。

過往蛺蝶從來不明白哭泣的感覺,忽然間,那股巨大壓力就在心中爆開,他緊緊抱住長劍痛苦地彎下腰,品嘗彷彿破繭而出的刺痛瞬間。

但他不曾讓淚水落下,只是睜著螢螢發亮的眼睛,蛺蝶終究沒有鑽出那個無形的繭殼,一如往常恢復冷靜,只是那條裂縫還是出現了。

不要注視會令他哭泣的東西。蛺蝶很久以前就下定決心。柔弱的妖精為了不被束縛也不染上殺戮,必須快樂瀟灑地度過每一天,執著無法到手的寶物對整個世界失去興趣,蛺蝶的生命就結束了。

枯竭狂亂而死,就像許許多多縱慾貪情的妖精下場一樣,毫無特別之處。

蛺蝶仍舊坐在屋簷下仰望,等著,等著,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實際上還不到一天一夜,只是蛺蝶感覺彷彿等了好幾個月,侜張回來了。

他看上去毫髮無傷,但彼此都知道表象做不得準。

「打完了。」

「贏了嗎?」

「既然我還在這邊,天狗跑回無明海,自然是算我贏,那玩意殺不死。」侜張坐在蛺蝶身畔,用力伸了個大懶腰。

「劍還你!」蛺蝶猛然起身,將長劍扔到天狐頭上,跑到水缸邊趴在青苔石頭上,舔了兩口露水後假寐。

「我回來了,你怎麼不高興?」天狐踱到蛺蝶旁邊摸摸他的頭。「總是這樣任性傷勢何時才能好?」

「很快就會好,我不出去玩了,要專心養傷。」

「小蝶兒這麼認真也很好,但不用勉強趕進度,就是帶你來大椿這邊玩的嘛!」

幸好蛺蝶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睡醒以後便又主動找侜張聊天了,但他再也沒碰只差一筆就能完成的花紋畫,侜張也不催他完工,就這樣閒置著,蛺蝶之後不曾吵著無聊,更無踏出天狐巢穴一步。

侜張因此明白,這隻蛺蝶異常地頑固。

侜張有時裝睡不理他,想逗蛺蝶主動,蝶精卻逕自找地方呆坐著,天狐以眼角餘光偷瞄,發現那道單薄的背影就這樣動也不動好幾個時辰,那身紅衣使他儼然一朵墜落的大樁之花。

蛺蝶的傷勢的確飛快痊癒中。

「小蝶兒,你真的沒有和我賭氣嗎?總覺得你最近有點悶。」

「平常一個人就是這樣過,再說療傷要專心消化大椿靈力,我在這邊已經待了不少時間,侜張應該也有其他事情要辦,我們總不能一直在大椿住下去吧?」蛺蝶一臉疑惑地反問。

「走是會走,但不是現在,過來。」天狐朝他招手。

蛺蝶不疑有他走近,卻被侜張冷不防按在走廊上剝掉花瓣長衣,蝶精還來不及叫罵,就被侜張撇了一嘴顏料,只見天狐拿著一管毛筆,黑眸笑成彎月,漾著滿滿的邪氣。

「我幫小蝶兒設計了一款花紋,你以後變回原形務必參考,保證精彩。」

「去你的,我不要!」

「別客氣,我也有喜歡的花色,只是放在自己身上不適合,就便宜你了。」天狐筆尖一轉瞬間在蛺蝶額頭留下星狀印記。

「塗你自己啊!醜死了!這什麼爛配色!」蛺蝶見侜張意猶未盡拚命畫他的背,終於爆炸了,怒吼一聲將滿袖顏料全糊到作惡的天狐身上,之後累了半天才將身體洗乾淨。

侜張仍帶著那些糟透了的染色,托腮懶洋洋地斜躺在走廊上。

「再過來一次。」

「你當我傻子嗎?」

「幫你吹乾,怕你著涼唷!」

蛺蝶白了他一眼,逕自進屋端出好幾根蠟燭,排成一個圈,變回原形就在侜張眼前藉燭火烘起翅膀。

「這麼聰明真不愧是我的小蝶兒。」

就當蛺蝶被暖意包圍昏昏欲睡時,手指無聲靠近。

「上來,你快被蠟淹到了。」侜張說。

蛺蝶攀上侜張的手指,被他舉到胸前,接著變回人形站在走廊上,一隻手搭著天狐指尖。

「小蝶兒來不周山後,對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或許是他說這句話的語調太溫柔,蛺蝶暫時忘了追究他亂畫自己的仇,在侜張面前跪坐思考。

「照理說應該是你跟天狗打的那場架,但我沒看完也看不懂,這邊的風景不消說一定刻骨銘心,但我最難忘的大概還是幹掉一隻土蜘蛛的事。」蛺蝶歪著頭說。

「捨身戰鬥的成就感?」

「不,是殺戮的狂喜。」蛺蝶垂下透明睫毛。「我不喜歡那種感覺,會上癮。」

「說得也是,小蝶兒不適合打架。」侜張用手指刮了下蝶精的臉頰,很輕佻。

蛺蝶往前湊,搥了天狐肩膀一拳,他果然完全不痛,卻說了聲有點癢。

「本來就沒辦法打,只能殺掉對方,不然就得被佔便宜求敵人饒命,這什麼討厭的體質啦!」蛺蝶怒道。

「真可憐。」天狐聽起來不是很在乎,幸好蛺蝶也不需要他的同情。

就這樣,天狐和蛺蝶又恢復平常的互動。

蛺蝶的傷勢順利痊癒,頭髮眼眸恢復原先顏色,能吃的食物都吃光了,肚子有點餓,開始幻想新鮮的花蜜。

「侜張,你幾時要送我回去?」蝶精主動問起離開的事。

「你很想走?」天狐反問。

「你不是說沒空陪我嗎?」

「現在有空了。」

「怎麼反反覆覆?」

「因為當時我們不熟,現在相熟矣。」

蛺蝶仔細想了他的話,感到微微心慌,不懂為何會冒出那種感覺,於是壓下懶得在意。

「如果我說不走了,你我就住在這裡,我找東西給你吃,你陪我聊天解悶如何?」天狐詢問躺在大腿上的蛺蝶。

「這怎麼可以?不行。」蛺蝶嚇了一跳就要站起,卻被侜張按了回去,大掌壓在他喉嚨上,令蝶精無法動彈,很溫暖卻霸道無比。

「若我堅持呢?」天狐慢條斯理道。

「那我就算一個人也要走。」事已至此,蛺蝶反而放棄掙扎,冷冷望著他。

「開開玩笑,這就生氣了?我只是想給小蝶兒一個忠告。」

「忠告?」

「愈是你害怕的事情,愈該去嘗試看看,累積經驗,才不會有一天完全栽在上頭。」

「我害怕啥了?」

「被強者束縛。」侜張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實。

「……閉嘴,侜張。」

「試試吧!等你真的受不了,我再放你走。你不能遇到無法跨越的難關就一死了之。這可是壞習慣,小蝶兒,我認為你該善用天賦。」他輕輕撫過蛺蝶憂鬱的眉眼。「不懂嗎?我在教你竭盡所能活下去。」

「我真的不懂,侜張,這樣活礙著誰了?當初也不是我願意當一隻妖精,還生成這副德性,至少我想自由自在,不管時間有多短暫。我要離開,我現在就想走。」蛺蝶伸出雙手觸摸他的臉,發自內心哀求。

天狐歎息,這隻蛺蝶還是無意識地發揮天分誘惑他,而且他買帳了。

「我答應過帶你回去就不會食言,但是,再留一天,我們來玩個遊戲,當作給大樁的臨別禮物。」

想起大椿母子對自己的照顧,蛺蝶無法拒絕。

「遊戲怎麼玩?」

「我與你一起來說些故事,假設我們一起旅行可能會發生什麼?」

「故事難道不是指已經發生過的事?」

「諦聽還未發生或永遠不會發生的故事也是一種情趣。」侜張這樣教育蛺蝶。

「原來如此。」

於是他們一起假設了各式各樣的故事,唯獨輪到蛺蝶收尾時,他總是給出一樣的結局。

「某天,我在花裡醒過來,侜張不見了,他可能去找其他朋友或敵人玩,雖然很想念他,但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侜張的結局卻是:小蝶兒吃飽睡著了,天狐帶著蛺蝶到另一個有趣的地方冒險,他們越過無明海,甚至抵達許許多多奇怪的世界。

「但我不可能活那麼久,也沒足夠的體力陪你到那麼多地方,再說侜張你其實很容易對同樣對象感到膩味不是嗎?還有,你編的故事地點太高難度,我只能當你的跟班,但我也有自己的目標!」蛺蝶出乎意料看重現實。

若非事先約好不許干涉對方編故事的喜好,天狐真想揍他。

後來天狐還是帶蛺蝶離開不周山,兩人在當初侜張攻擊鳥妖救起蛺蝶的地點告別。

蛺蝶恢復原形停在天狐額頭上,用鱗粉為他畫了朵大樁之花,侜張任其施為,不以為忤。

「下次見面,小蝶兒可別忘了我。」侜張朝蛺蝶笑了笑,笑容卻像漣漪般短暫。

「知道啦!白狐狸,你笑起來很好看。」蛺蝶喜歡美麗的事物,否則也不會被天狐吸引了。

「表情這種事總是隨著心思變化,沒事不會想笑。」

「你變女人時就很愛笑騙人。」蛺蝶嘟囔。「這樣好了,以後見面我來逗你多笑笑。」

「那就這麼約定了。」

侜張凝視著蛺蝶翩翩飛舞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故事裡天狐經常不告而別,現實中每次主動離開的卻不是侜張,而是嚷嚷著有事趕時間的蛺蝶,儘管他們罕有事先商量再會之期,天狐卻總是能在某時某地逮住這隻蝶精,這是他們的遊戲。

蛺蝶獨自旅行趕路時,總是選擇山上最高那棵樹的枝枒棲息,望著月亮發呆,想得最多的是天狐在故事裡常常說的兩句話。

『要跟我一起走嗎?』

『沒出息。』

每當天狐這樣說時,眼中淡淡的無奈與縱容總是讓蛺蝶感到滿足。

真的是很沒出息,但是蛺蝶樂了。只要不勉強在一起,蛺蝶就不會因自己弱小無能而怨恨侜張,反而能坦然懷念一切,期待下次相遇的契機。

侜張,跟著你,我就沒有自己的故事了。

但你的重要是故事無法形容的,所以我的自由即是你的自由。

這些話蛺蝶相信不說出來侜張也能明白。

有生之年,蛺蝶不時會夢見年輕時和天狐在不周山居住那段往事,夢裡天狐親手製作的小櫃子放在角落,上頭的彩繪裡停著一隻黑翼蛺蝶,翅上有處空白還未塗滿。

那份靜謐一直盈滿蛺蝶的心。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0-12-17 22:2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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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0-12-17 22:2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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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不周之夢 (七)




落英繽紛,從碩大無朋的枝幹往外望去,只見一片彌天大霧。


一對身影棲身於影影綽綽的巨木枝葉間,等身大的紅花四處怒放,有著墨藍眸子的黑髮青年靜靜望著身上蓋著花瓣長衣的紫髮蝶精。


他們此刻身在無何有之鄉中,周所決定的大椿幻境。


不知哪一世開始,海神和周的直接接觸開始增加,偶然回眸變成夜中對話,從捉摸不清的殘夢成了燈下長夜的思念。歷世旅程後半,生為人類而成年後的周寧可與山石小澗為友,不再涉入塵囂,就這樣寧靜寡淡地度過一生,他經常想起或堅信北海若就在附近。回過神來,北海若竟也投胎成了人類。


無論輪迴多少次,周從來不曾留下後代,因蔓業果太過沉重,只願有條蜘蛛絲繫住魂魄的歸路。


上一世,周成了鬚髮皆白的修道者,北海若是為他送終的小徒弟。海神與周每次結束輪迴總是會走入同一處風景,景色世世變幻,那裡黑夜不會結束,黃昏不會消失,鮮花不凋謝,流水不歌鳴,只有兩個人的陰間。


曾經是海神與蛺蝶的殊異存在,無論是天性或宿命都注定難以長久相守,蛺蝶選擇再會,北海若選擇了等待,無數光陰就此流逝,兩個魂魄用世間一切美好的情意呼喚彼此。


大者損壞,小者增長。同者變異,異者同歸。


連環已解。


往生前,周對那個又準備等下去的人說:「倘若你仍是你,我仍是我,你我再度相遇紅塵之際願意攜手共行,那就當情人吧!」


最後一次,巧遇一個有緣的魂魄希望歷世同行,自業自得,不好意思叫北海若代勞,周抓抓頭認了,投胎為女子,後來兩人有了個女兒。


生命即將結束時,身為人類的北海若與周不約而同再度被轉生鄉看上,換出那一世的身體,他們不急著返回人間,周很久以前交易的蛺蝶軀殼又被魍魎淘汰了,魍魎們大方地將舊身借他使用,末了,周又變回一開始的模樣,北海若則因特殊的古神魂魄,得以自由幻化出與周相識時的外貌,他的北溟神體則是很久以前就消滅了。


兩人就這樣在無何有之鄉住下來,偶爾也會在廣漠之野上漫無目的散步,直到相熟的魍魎前來領路,直到有一天,周忽然改變鄉村流水的心象風景,取而代之的是華麗茂盛的神樹,北海若看見那大椿深處的木屋與蛺蝶的理想村居如此相似。


蛺蝶似睡非睡地述說著發生在大椿身上的往事,北海若專心聽著。


「……這就是我和侜張的交情由來了。」


「胡蝶,當時侜張想帶你走,你為何不隨他去?」北海若從蛺蝶的描述中理解一件事,無論天狐給出何種提議,蛺蝶都心動了。


「因為我連旁觀都不夠格,就是個累贅。假使侜張將我帶在身邊,一次兩次敵人還會以為那是他的點心飾品,但哪有人對小東西放強力結界的?沒多久別人就會發現我是他的弱點了,先別提我不想變成靶心或寵物,我就不信侜張對這樣的我不會膩。」蛺蝶搖搖手說。


「他也願意為你留在某個地方。」


「那是侜張認為我壽命不長,陪我一會兒也無妨,確實和天狐相比我非常短壽。但是,北海哪……胡蝶不是花,不能栽在土裡。他的溫柔會毀了我,而那個時候我還沒玩夠。」紫髮妖精眨眨火紅的眼,露出調皮的笑容。


「和我相遇時你終於玩夠了?」北海若問。


「對啊!最後一票總要刺激些!」


「你就這樣死在我面前,這是朋友該做的事嗎?」


「呃……可是那時候北海也知道我壽命快結束了吧?別唬我你感覺不出來。」


「知道和接受不一樣。」男子拉住鮮紅衣袖,將蛺蝶勾入懷中。


「每次想起你帶著海嘯衝進轉生鄉就覺得有夠誇張,結果我們兩個還引發神魔大戰了!」蛺蝶抱頭苦惱,末了補了一句話:「還好我們每次輪迴都沒被發現,不然鐵定會被滿天妖神圍毆。」


「我倒是被天界追殺過幾次,不過都解決了。」北海若表示毫無壓力。


「為何你沒告訴我!」


「沒什麼好提,神魔大戰嚴格說來不是我們的錯,天地萬物,方生方死,死了可以再生,我也乖乖不動養育神魔眾生那麼久,他們愛打打殺殺關我何事?」


「哇,北海若,你變壞了,不過我喜歡。」


「還是當人類比較輕鬆,每天只要照顧診所生意,回家和老婆女兒相處,還可以讀有趣的書。」這是古神發自內心的感慨。


「北海很適合當心理醫生。」蛺蝶深表贊同。


紫髮妖精看著海神的白皙側臉,忍不住帶著惋惜的口吻道:「其實北海脾氣好又有包容力,模樣好看,轉生成女人才適合呢!大家不也都說海洋是生物的母親嗎?」


「你想生女兒總要有人幫忙。」


「唔,一針見血。」


「胡蝶卻從小泡道館拿了好幾條黑帶,還成了圈內有名的武術家,初次見面差點以為你又轉生成男子,或者答應履現情人之約後特地針對我鍛鍊。」北海若淡淡控訴。


「因為沒有妖力了,我是為了保護也喪失神力的北海呀!」某人振振有詞。


「可是重逢時我沒有防備地擁抱你,你卻把我按在地上揍。」


蛺蝶心虛地別開臉。「誰叫你忽然抱過來,這是反射動作。」都轉生成人類了,北海若還是可以比自己高三十公分,蛺蝶不否認當時有點不爽。


北海若將蛺蝶摟得更緊一點當作回答,有如在說他現在愛怎麼抱就怎麼抱,畢竟蛺蝶已經是他的情人了。


「不能親親就好,非得抱著嗎?我的翅膀要被壓碎了。」


「你在世那時沒長翅膀還是老講這句話。」


慣性……北海若還是喜歡用淹沒的方式和蛺蝶親近,蛺蝶也照例覺得點到為止的採蜜更愉快。


「你與我都記得一切,居然能成為情人,過程還很普通,某種意味上也很奇怪。」蛺蝶喃喃道。


天狐的記憶封印早在蛺蝶答應下次投胎與北海若當情人那時就消滅了,從嬰兒開始喝奶按部就班長大的蛺蝶實在活得滿頭大汗。


「是嗎?對我而言很自然。」北海若回道。


蛺蝶提示想用一個北海若最熟悉的名字。所以這輩子就叫做胡蝶。


北海答,他會保留一張讓蛺蝶認得出來的容顏,仍以海神的樣貌轉世為人。


結果他們並無用名字或容貌相認,站在茫茫人海中,只是會心一笑就握住彼此的手。


「侜張說,我總有一天會栽在最害怕的事上面,真的被他說中了,而且還是生生世世,心甘情願。」蛺蝶枕著北海若的肩窩說。


「『被強者束縛』嗎?」北海若想了想,「但我不強,只是和你一樣的人類。」


「你再裝唄!就算不再是神明,你也不是什麼簡單的存在。」蛺蝶戳他臉頰。「還有白狐狸放我走了,然而你沒有。」


「不過真的有變小,因為想讓胡蝶和我相處時自在點,你長得很慢。」


「北海若!」蛺蝶對尺寸還是有那麼一點敏感。


又過了一會兒,北海若才主動開口,那個問題已經在他心裡擱了很久。


「胡蝶,初遇的那一世你飄盪了大半輩子,之後轉世也帶著這種習慣,是否和侜張的影響有關?」


「是受到天狐影響不少,但不是在意他或想模仿他才變成那樣,我本來就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不過侜張算是教會我很重要的一課。」蛺蝶摸著鼻子承認。


「讓你與我訂下長約的教訓是什麼?我很有興趣知道?」


「你別到現在才想去找侜張打架。」揪來一縷北海若的黑髮把玩。


「即便我不要虛情假意,但別人的真心誠意我卻受不起,侜張只是用行動告訴我這一點。不是每個人的真心我都要,甚至連自己的真心是什麼都搞不清楚了,真難為那時侜張還能容忍我這個不著調的妖精,欠他的情我還不了,索性一併記著。」蛺蝶苦笑。


「其實不只他,還有一些曾經邂逅的存在對我一樣極好,侜張是其中索討最少的一個,儘管我都無以回報。」


「只戀慕你單邊翅膀的妖精?每一世都有的人類少女?」北海若聽蛺蝶提過。


「欸。」蛺蝶搔搔臉頰。特別容易被懷春少女愛上又不是他的錯,就算蛺蝶轉世成女人還是面臨同樣的狀況。


「冰夷?」


「什麼?!他不算吧?」


蛺蝶試著回想冰夷對自己的執著,除了初次轉生相遇,冰夷還沒想起自家真面目,蛺蝶主動纏著他結為好友,之後再相逢便反過來了,一同辯論、一起當兵、一塊出家、一桌繡花,重點就是要在一起,沒生為雙胞胎蛺蝶都感到對不起人家了。溫馨是溫馨,但只要冰夷在旁邊,蛺蝶就很難活得隨心所欲,因此償還了幾世友緣後便開始偷溜大業。


「現在你會想縮在無何有之鄉混日子,不就是冰夷已經降生在人間?」北海若繼續拋出炸彈,「有次等你輪迴時,我們在人間偶遇,他說生成同性就算了,異性他定要向你求婚,雌雄同體也沒關係,反正法律上可以結婚就好。冰夷還是沒放棄獨佔你的願望。對了,現在同性法律上也能結婚。」


「但我又不想和他結婚,那一條筋的傢伙過多久都沒變,真懷疑冰夷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有過逃婚記錄的蛺蝶懷疑北海若指桑罵槐,只不過想等女兒出生需要合法身分再結婚而已,又不是真的不負責任。


「我猜沒有。」北海若覺得自己有資格評論了。


「我想也是。」曾經被天狐譏笑過遲鈍草包的蛺蝶自認非吳下阿蒙。


「下次遇到冰夷的魂魄商量一下我當他兒子好了,等等,還是當女兒比較划算,不結婚給爸爸養一輩子。這樣他應該會滿意。雖然我短時間內不想再投胎,真是累透了。」蛺蝶發著牢騷。


「你把我置於何地?」北海若一字一句問。


「我們已經當過情人啦!」


「……」


嘴唇被啃咬一通的蛺蝶拚命抓住他作亂的手,保證會認真懺悔後北海若才放過對方。


「胡蝶,先招惹我的是你。」


「我沒變心。」蛺蝶小聲地說。「雖然可能和世間男女癡纏蜜愛的表現不一樣,直到現在還是像第一眼看見時那樣為北海心動喔!」


「嗯。」


「所以你最好別變得和侜張一樣痞,不然你們就差不多了。」蛺蝶不忘來點威脅。


「我和那頭天狐毫無相似之處。」北海若斷然道。


「真巧,侜張有次找我聊天也說不喜歡你,雖然我回頭就忘記他來過的事了。」


濃雲密布的天空呼應北海若的心情下起毛毛細雨,沒問還不知道蛺蝶瞞了他這麼多,果然情人當起來不容易……


「胡蝶過去為何從不說侜張的故事?」


「因為有引誘北海吃醋的嫌疑。」


「不能吃醋嗎?」


「也不是這麼說。」


「為什麼?」


「不知道北海會不會吃醋的感覺比較有趣。」


「胡蝶為何選我不選侜張?」


傳說中的修羅場?蛺蝶抓起北海若放鬆的手指抵在唇上,輕輕地吻了吻。


「我不喜歡巴巴地追著別人還追不上,可是北海沒有二話跟我走,我覺得你很厲害。還有一件事輪迴很多次後才終於確定,我沒辦法讓侜張幸福,他始終是天狐,但我或許能夠使你幸福,因為北海變成了和我一樣的人類。」


紫髮妖精停頓片刻,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不過我對侜張有信心,他總有一天還是能找到老婆的啦!哈哈哈!」


「胡蝶,侜張認識你也挺倒楣的,但我的確很幸福。」北海若寵溺的說。


儘管北海若癡癡等待蛺蝶的回應,但蛺蝶又未嘗沒有向著海神前進?山崩海竭,斗轉星移,即使古神都在變化,娑婆世界中,最後只有這隻小小羽蟲飛到了孤寂的海神身邊。


兩人在虛幻大椿的花雨中並肩坐著,蛺蝶接住一片花瓣,花瓣光滑的內側忽然顯現出人間山海風貌,景色隨意念變化,來到某處島嶼的塗夷城市。


「上次來還沒有這種能力,不知為何能像那些魍魎一樣觀察人間了?我明明沒交易這個代價。」蛺蝶疑惑道。


「如果有別的世界需要神明加入,你大概可以佔一個缺,胡蝶。」北海若憑著直覺說。


不斷洗練魂魄的修行已經讓蛺蝶蜕變為嶄新的存在,即使現在頂著妖精軀殼,就像化為人形的天狐或北海若,只是某種形態而非本體。


「那麼麻煩的事我可不幹,反正有新聞看不無聊就好。我聽黑鷹大哥說他們能觀察很多世界,魍魎就是靠這招挑選交易對象,我好像只能看見我們脫離出來的那處人間,也沒辦法輸送訊息之類。」蛺蝶嘗試讓畫面轉到目標身上。


整層樓打通,鋪著榻榻米並堆滿雜物的老舊房間,一個短髮少女正趴在窗戶上往外凝視,彷彿正等待某個人回來,或者不抱希望地打發時間。


「可愛的孩子,她得獨自活下去尋找自己的故事,就像過去的我們一樣。」蛺蝶微笑,指尖撫過那道瘦弱的背影。


「有緣同行一程,已經是難得的機遇了,若非她太執著而你又心軟,她也不會來到世上受苦。」北海若望著他們的女兒道。


「就像你說過的,當等待的那個人出現,便能苦中作樂了。」紫髮妖精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胡蝶這次向魍魎許了什麼願?」北海若問。


「北海先講。」


「倘若一朝緣盡,想與胡蝶再續前緣。」


「你擔心我量淺,給北海的緣分還不夠多?」蛺蝶從海神懷中掙扎起身,摸了摸北海若的頭,他則不承認也不否認地直視那雙火紅大眼。


「我也有個願望。當劫輪轉盡,此世徹底崩毀後,無論那些魂魄在天界、人間、地獄或阿修羅道,甚至散落到更多異界,我想要與所有緣分相繫的對象再見一面,告訴他們,每個人曾經參與的故事。」


「魍魎們怎麼說?」


「看在我是目前絕無僅有的回頭客,讓我佔一次便宜了。」蛺蝶炫耀戰果。


北海若搖搖頭,總是拿這胡蝶沒辦法。


「等等,為什麼忽然不叫我周了?」蛺蝶總算意識到最近一直存在的違和感。


「你不是正做著還未成為周時的夢嗎?」海神倚著大椿不急不徐回答。


蛺蝶露出始終烙印在北海若心底的燦爛笑靨,有點狡猾又帶著隱密渴望地。


「是啊,栩栩然也。」






── 完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0-12-17 22: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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