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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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特殊傳說│冰漾] 星軌 [G] (超長篇/群像劇)5/25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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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26 22: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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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再會

有一隻白色的信鴿掠過獄都的上空,筆直地從唯一的窗戶飛進了渡魂主塔的塔頂。

胖胖的信鴿被一雙纖細的手掌接住,信鴿依戀地蹭了蹭手掌的主人,而殊那律恩發出很輕的笑聲,解下了信鴿腳上的信件,一目十行地閱讀了起來。
不遠處的深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關切地問道:「怎麼了?殊那律恩。」
「亞送訊息來了。」殊那律恩搖搖頭,很快地闔上那封信,又思考片刻,抬手召出一個通訊陣法。

陣法如同鏡子一般在他眼前旋繞,沒過多久這個通訊陣法就被接通,鏡面裡映照出夏碎的臉。
自從西瑞離開之後,夏碎就接替了西瑞的位置,成為獄都的守衛長,而在冰炎陪同褚冥漾外出的這段時間,他還要負擔額外的行政工作。若非夏碎早已不是人類,非得被這沉重的工作量壓垮不可。
夏碎的神情看來十分憔悴,想來是忙得分身乏術。殊那律恩見狀有點心虛,忍不住輕咳一聲,才切入正題,「褚已經在奇歐女王的陪同下進入林聲澗。趁著還有多餘的時間,亞去了月凝湖。」
「……他跑去月凝湖幹什麼?」夏碎皺眉,毫不客氣地道:「有時間不會回來處理工作嗎?」

嚴格說來,夏碎是冰炎的代理,但冰炎是殊那律恩的代理。真正讓夏碎忙得死去活來的,不是外出拯救世界同時跟褚冥漾談戀愛的冰炎,而恰恰是現在在渡魂塔上納涼的殊那律恩。
殊那律恩更加心虛,但轉念一想,自己是長輩,夏碎一定沒膽子對自己發脾氣,於是理直氣壯地越過了這個話題,接續地道:「他跟褚在前往妖師隱居地的路上遇見了轉生池的執法式青,然後賽塔昨天傳訊給我,式青在替亞送口信──亞邀請他跟阿法帝斯前往月凝湖。」
殊那律恩非常簡略地講完事情的經過,因為省略太多,上下文幾乎聽不出聯繫,但夏碎畢竟還是那個心思縝密的夏碎,他神情難看地思考片刻,確認道:「賽塔跟阿法帝斯?光神泊跟火流河的守護者?」
「正是。」殊那律恩點頭,「好了,線索都給你了,我們來對答案吧。」
他問:「你覺得亞想幹什麼?」

目前為止,褚冥漾已經成功回收力量的世界脈絡有龍影潭、黑火淵,林聲澗的力量也正在吸收中;而尚未吸收力量的則有光神泊、火流河,與之前淨化失敗的月凝湖。
賽塔、阿法帝斯、冰炎,恰好分別守護三條還處於力量污染狀態下的世界脈絡。夏碎低著頭思考片刻,過了一會兒,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抬起頭來,「……他不會是嫌褚這樣一個一個世界脈絡吸收過去太慢,所以想要讓賽塔跟阿法帝斯幫他打通世界脈絡,好讓褚一口氣吸收完全部的力量吧?」

「依我對自己姪子的個性了解,他應該確實是這個打算。」殊那律恩點點頭,肯定了夏碎的猜測。
夏碎看起來想打人,「他是不是有毛病!他嫌自己離死期還不夠近嗎?」
「反正都是要死的。」殊那律恩輕描淡寫地道,「而且,儘管褚回收力量的過程還算順利,但真的拖延太久,裂川王那邊應該也要有所行動了。」
「……」夏碎恨不得現在就把冰炎掐死。

他的神情太難看,殊那律恩只能勸解道:「夏碎,這一切已經不可改變。亞非常固執,他想做什麼事情,很少有失敗的。」
夏碎非常勉強地道:「……我知道。」
殊那律恩又說:「他當初提出『人偶計劃』的時候,我就已經阻止過他了。」
「我都知道,可是……」夏碎頓了一頓,還是忍不住問道:「您不難過嗎?」

這個問題之後的沉默,是他們這次對話裡最長的。

就在夏碎以為殊那律恩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準備用別的話語岔開話題時,殊那律恩才開口:「沒有意外的話,鬼王是不死的,而精靈雖然長壽,卻不能永久存在。」
殊那律恩用非常難過的神情,故作灑脫地笑了笑,「我沒剩下多少親人了,夏碎。」
夏碎沒接話。
在藥師寺家覆滅,千冬歲早已死去的今日,夏碎也一直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灰色的光四處瀰漫,不會帶來溫暖,只能照亮很有限的視野。在這百年裡,還活著的人都失去了太多,只能掙扎摸索著,試圖在一片迷霧之中尋找到正確的道路。就算他們非常清楚,在走上那條路之前,他們還要失去更多。就算他們明知道,即便某日,白天與黑夜真的到來,他們也未必能親眼見證。
在黎明的前夜,累累的白骨會埋葬在迷霧之中。

「亞既然傳訊過來,想必褚的力量回收很快就會完成。」殊那律恩收拾好心情,對著夏碎交代道:「到時候世界重新變回白色,裂川王不可能就此罷手,獄都的巡防守備,還得麻煩你安排。」
「交給我。」夏碎僵硬地點頭,然後很快地切斷了通訊。
「……」殊那律恩再度嘆氣,感覺到一雙溫暖又熟悉的手放到他的肩上。過了片刻,深俯下身,用從後方環抱著的姿勢,將他摟在懷裡。
「不管過去多久,我都在這裡,殊那律恩。」深低聲說道。

「我知道。」殊那律恩反手握住他的手掌,疲憊地閉上眼睛,卻依然用溫柔的聲音對深笑道:「等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日出吧。」



林聲澗裡安靜得連鳥鳴都沒有,莉莉亞渾身浸在潭水之中,搭在潭邊石頭上的手指因為緊張而控制不住地收緊。她的頸脖被制住,只能憤怒又屈辱地瞪著眼前的阿斯利安,「你──」
「莉莉亞!」褚冥漾下意識地想去幫助她,卻被莉莉亞厲聲制止,「別過來!」
「當了近百年的女王,小莉莉亞也長大了呢。」阿斯利安鬆開手,歪著頭關心道:「怎麼不好好待在宮殿裡?出來亂跑,會有人擔心的。」
他嘴巴上對莉莉亞說著話,但視線的落點卻完全不是莉莉亞,顯然他實際的對話目標另有其人。褚冥漾皺眉,還沒等他開口,就看見樹木後又轉出一個高䠷的身影。
休狄抿著唇,一臉不悅地道:「別鬧了,阿斯利安。」

莉莉亞被阿斯利安鬆開箝制,控制不住地嗆咳幾下,聽見熟悉的嗓音,錯愕地抬起頭,怔然道:「兄長……」
她根本沒想到會在此刻再見到休狄。
莉莉亞的腦海一片空白,但休狄完全無視她的呼喚,逕自對阿斯利安道:「殺了褚冥漾,我們就走。」

「……」褚冥漾戒備地皺起眉頭,一隻手摸上手腕上的老頭公,感受了下自己方才在林聲澗裡吸收的力量,似乎已經足以驅動希克斯,稍微鬆了一口氣。
自從看到阿斯利安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一定有危險,卻沒想到上次阿斯利安追殺他沒成功,這次竟然連休狄也加入想殺他的行列。
他們被阿斯利安強行從幻境之中拖出來,動靜這麼大,冰炎都沒有出現,不知道是因為林聲澗被莉莉亞封鎖而先行離開尚未返回,還是被什麼意外絆住了腳步。
最少要撐到有人來救。褚冥漾心想:這種時候只能靠自己。

「我是林聲澗的守護者,我會保護處於這個脈絡裡的所有無辜生命。」莉莉亞咬牙道。
她還沒能從見到休狄的衝擊之中緩過神來,但常年擔任女王的習慣仍然驅使她自動成為保護者。莉莉亞舉手擋在褚冥漾身前,林聲澗中的藤蔓開始生長,充滿威脅意味地搖曳著。
莉莉亞說:「不管你們想幹什麼,我都不會讓你們得逞。」
「無辜?」聽見莉莉亞的話,阿斯利安有點意外地笑了起來,褐色眼瞳朝褚冥漾看了一眼,略帶嘲諷地對莉莉亞道:「妳不是很清楚嗎?這個世界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褚冥漾是最不無辜的那一個。」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褚冥漾不懂阿斯利安為什麼這麼說,但還沒等他開口詢問,莉莉亞就已經和阿斯利安交上了手。
「褚冥漾,快逃!」銀色的羅盤在莉莉亞手中現形,發亮轉動,她厲聲對褚冥漾喝斥道。綠色的藤蔓源源不絕地從潭水中生出,鋪天蓋地地朝向阿斯利安揮去。同時一個綠色的陣法在褚冥漾腳下浮現,顯然是莉莉亞正以九門盾甲的力量試圖將他傳送到安全的地方。
傳送陣的力量使得褚冥漾的身軀輕輕地飄起,陣法尚未徹底生效,森然的嗓音便從褚冥漾身後傳來,「想去哪裡?」
褚冥漾本能地回頭,只聽得一個響指聲,他腳下踩的陣法便爆炸開來。他險之又險地閃過爆炸的衝擊,卻依然被蔓延的氣浪影響,整個人倒飛了出去。傳送陣因為他的脫離而自動消失,褚冥漾的本能遠比他的大腦反應更快,大喊了一聲:「米納斯!」
藍色的狙擊槍浮現在他的手中,他在毫無立足點的情況之下扣住板機,不管不顧地對著突然迫近他的休狄開了好幾槍。緊接著柔和的水流浮現,從後方承接住褚冥漾的身形,使得他能穩穩落地。
美麗的龍神精靈環繞在褚冥漾的身旁,柔聲道:「請小心。」
「弱雞你也讓我們沉睡太久了吧?」高大的魔龍不屑地「哼」了一聲,「結果一出來就是這種小場面。」

褚冥漾不是很想跟希克斯嚴肅地討論「在自己只恢復了一半力量的前提下,被黑袍跟紫袍聯手追殺」到底是哪個等級的小場面。他戒備地握緊了手中的槍,看著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的休狄。
休狄一擊落空,卻連臉色都沒有分毫變化,一抬手又揮出一連串點燃的火光,朝褚冥漾飛去。那些火花發出刺耳的聲響,不停地落下明亮的橘紅色火星,顯然隨時會爆炸。
火焰飛舞的速度太快,很快就超過了褚冥漾的槍枝所能攻擊的範圍,褚冥漾倉促地後退一步,卻發現自己的身後也有正在燃燒的火光。希克斯的小圓碟高速飛出,利用小圓碟飛舞時帶出的風壓試圖熄滅那些火花,但那些被小圓碟切割開來的火花卻分裂成更多簇火星,繼續朝褚冥漾飛來。

褚冥漾的眼前一片閃光,幾乎熱烈到令人不敢逼視,彷彿夏夜裡有成千上萬的螢火蟲,又像是他近距離地目睹了一場煙火的爆炸。他下意識地用老頭公的護盾跟米納斯的水流保護自己,因為無法承受過近的光芒而閉上眼睛,卻突然聽見莉莉亞大吼:「褚冥漾!頭上!」
褚冥漾本能地抬頭,看見一隻藤蔓高速地朝他飛來,直接捲住他的腰部將他整個人帶起,脫離那些火花的攻擊範圍。火花彼此相撞而爆炸,激起草灰與熱浪,褚冥漾因為莉莉亞即時的救援而得到喘息時間,借著爆炸形成的視線遮蔽,抬手又對休狄開了兩槍。
休狄根本看都不看褚冥漾的攻擊,就準確地預測到了子彈運行的軌跡,閃身讓開了兩枚子彈。褚冥漾的內心一瞬間閃過某種異樣,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還來不及捕捉那個念頭,就看見休狄一彈指,綁著他的藤蔓瞬間燃燒起來。藤蔓因為受熱而捲曲,本能地鬆開了褚冥漾。褚冥漾沒在半空中找到任何借力之處,狼狽地落進米納斯提前生成的巨大水球之中。

相較褚冥漾被休狄逼迫得萬分艱難,莉莉亞對上阿斯利安的情況則好上不少。她作為守護者,在林聲澗之中本就有著先天的優勢,再加上幻武九門盾甲的陣法效果,眼花撩亂的藤蔓肆意生長,莉莉亞的身影在那些藤蔓之中化為數道虛影,阿斯利安若非實際攻擊,甚至根本判斷不出莉莉亞的真身在哪裡。
很顯然,儘管莉莉亞被關在奇歐王宮之中將近百年的時間,但她從未浪費這段光陰,而是透過不懈地練習、鑽研,了解如何最大程度地發揮自己輔助型幻武兵器的力量。褚冥漾這才意識到,莉莉亞之前對他跟冰炎動手的時候其實頗為保留。如果讓她跟冰炎生死相搏,莉莉亞多半無法取得勝利;但如果只是想要分出勝負,冰炎絕對沒有必勝的把握。

「真會玩捉迷藏。」阿斯利安抹去頰畔被藤蔓劃傷的鮮血,瞇著眼睛道。

即使莉莉亞已經成長到如此地步,她對上阿斯利安卻仍然漸漸地感到吃力。畢竟她的攻擊方式更多是從輔助法術延伸而來,不具被大規模的殺傷力量。偏偏阿斯利安身負永生環,最不怕的就是這種細碎的、局部的傷口。
明明她已經在阿斯利安身上留下不少傷口,最嚴重的一處位於腹部,被她用銳利的藤蔓尖端直接刺穿,但阿斯利安的神色沒有分毫變化,傷口處流出來的鮮血也在漸漸乾涸。永生環在發揮作用,有些較淺的傷口甚至已然癒合。
莉莉亞毫髮無傷,卻越打越是臉色蒼白。
她很清楚:現在還能絆住阿斯利安一時三刻,再拖下去,自己只有輸掉這一個結果。

怎麼辦?

「在這樣下去妳會輸喔,莉莉亞。」阿斯利安狀似親切地開口勸她,「或者妳要逃跑也可以,裂川王只要殺褚冥漾,我們其實是不想對妳動手的。」
「想都別想!」莉莉亞惱火地拒絕,一抬手又召出無數藤蔓。
「幹嘛這麼固執?」阿斯利安無奈地道:「據我所知,奇歐妖精在種族會議之中更傾向於時族,對人偶計劃也不是那麼盡心吧?這個計劃失敗就失敗了,大家不都習慣灰色世界的生活了嗎?」
「你不懂我為什麼固執,因為你已經忘記了這種感覺了吧?」莉莉亞冷笑一聲,終於徹底拋棄那些禮儀教養,把自己一直想罵的話罵出口:「叛徒!少廢話!你根本就不記得想保護朋友是什麼心情了!都已經不是人類了給我乖乖閉嘴,別一副你什麼都知道的樣子!你這個披著阿利學長皮囊的怪物!」
「……」被莉莉亞這樣怒罵,阿斯利安歛住臉上的笑容,似乎連手上的攻擊都有一瞬的停頓。下一秒,他手中刀刃綻出火光,「轟」的一聲,一把燒掉了阻攔在他跟莉莉亞中間的大量藤蔓。

阿斯利安的殺意一瞬間襲來,莉莉亞死死地咬住下唇,冷汗從她的額角流下,忍住驚叫跟後退的衝動,手中的羅盤不停運轉著,幻化出更多分身來混淆阿斯利安的判斷,同時重新從林聲澗的潭水之中召喚出大量藤蔓來補充。她一心二用,操縱九門盾甲的力量頓時減弱,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阿斯利安在大量的幻影之中準確地找到了她的真身,猛然跳躍到她的面前,高高地舉起那把長刀。

莉莉亞腦海空白,那瞬間腦海間只有一個念頭:我會死嗎?跟萊恩一樣,我也會死嗎?
是不是,這樣也不算壞事呢……?

在她本能閉上眼睛的最後一秒,她的眼角餘光瞥中休狄的火焰再次包圍褚冥漾。莉莉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在想些什麼,或許她已經接受了死亡的命運,或許是她在死前還想掙扎地做點什麼,她催生的那些藤蔓竟然放棄了對阿斯利安的干擾,轉頭就朝休狄襲去。
她覺得自己的舉動完全是徒勞,卻沒想到阿斯利安臉色一變,毫不猶豫地收刀旋身,抬手對莉莉亞放出一個陣法,接著輕哨一聲,召喚出飛狼拉可奧,「休狄!」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從阿斯利安找到莉莉亞的真身,休狄差點殺死褚冥漾,再到莉莉亞攻擊休狄,阿斯利安放棄莉莉亞,轉頭去支援,中間只經過短短數秒。
莉莉亞張開眼睛,發現阿斯利安用一個拘束陣束縛住她的行動,而休狄被阿斯利安一把抓住,翻身騎上拉可奧,閃掉了所有藤蔓的攻擊。
只剩褚冥漾被休狄的火焰包圍吞沒,莉莉亞氣息一窒,她受控於陣法,再也沒有辦法給予褚冥漾任何救援。下一秒,連環的爆炸聲響起,火光瀰漫,直接將褚冥漾的身影給淹沒。

阿斯利安跟休狄騎著飛狼,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切。阿斯利安微微瞇起眼睛,分不出喜怒地說出對褚冥漾的道別。
「終於都結束了,褚學弟。」



草灰粉塵四處瀰漫,莉莉亞失魂落魄地伏倒在拘束陣裡,而阿斯利安跟休狄騎著飛狼,俯瞰著這一切。不知道過去多久,煙塵漸漸消散,卻突然從白色的煙霧之中,飛出無數銀亮的小圓碟,直直地朝向拉可奧飛去。
阿斯利安微微皺眉,一拍拉可奧的頭頂,讓拉可奧往旁飛了幾尺,讓開小圓碟的偷襲。
然後粉塵徹底散開,露出爆炸的中心。
褚冥漾竟然還毫髮無傷地站在那裡。

莉莉亞瞪大了眼睛,「褚冥漾,你……」
阿斯利安有些意外地揚了楊眉,而休狄不可置信地也道:「你為什麼……」
「你們真的是……惹得我很火大。」褚冥漾面無表情地抬頭瞪著飛在半空中的那兩個人,「妖師不發火你們當我無嘴貓咪是嗎?」
『給我滾下來說話!』
他在這句話之中動用了微弱的言靈,對阿斯利安跟休狄無法完全強制,卻仍然施加了一定壓力。阿斯利安跟休狄對視一眼,竟然真的操縱著拉可奧落到了地上。
阿斯利安躍下狼背,對褚冥漾饒有興致地問道:「你為什麼沒死?」
褚冥漾毫不客氣地道:「問問你自己,也問問你身後那位摔倒王子啊?」
他還是第一次在休狄跟阿斯利安面前講出這個綽號。休狄的臉色黑了,而阿斯利安忍不住笑出聲來,完全無視休狄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好綽號,我喜歡。」

「語之誓言,光明之血,我等為生命族群的見證者,願為第八種族賦予信任,並選擇守護,維護其生存權利──」褚冥漾冷冷地道:「這個誓言我到現在還會背,你們不會忘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懷念,還是應該慶幸,抑或是心裡只剩下純粹的傷感跟憤怒。
一百年前,在裂川王還沒有將世界轉變為灰色的時候,他的朋友毫不猶豫地為他付出信任,以白色種族的驕傲為誓言,承諾永遠不傷害他與他的族人。
過了這麼久的時間,世界面目全非,許多人死去又復活,但這個誓言依然還褚冥漾的體內存在著,限制著過去的朋友們對他刀刃相向。
這個誓言在提醒褚冥漾,不論發生了什麼,這些人曾經打從心底的相信他、認可他,甚至願意守護他。
這件事情有一瞬間令褚冥漾非常難受。

「該死,」休狄沉著臉,低咒道:「當年冰炎弄出來的那個麻煩東西……」
「裂川王幾次派你們來殺我,真好笑,你們兩個實際上都殺不了我。」褚冥漾無視休狄的咒罵,雙手環胸,直接截斷他的話語,「而且,我還發現了一件事情,你們想聽嗎?」
「哦?」阿斯利安露感興趣的神色。
他好像沒有因為殺不了褚冥漾而感受到任何挫敗,也或者是被復活的生命確實對生死有不同的觀點。他對褚冥漾客氣地道:「願聞其詳,褚學弟。」

「因為有永生環的存在,阿利學長你從不閃躲莉莉亞的攻擊。可是,為什麼當莉莉亞攻擊休狄學長的時候,你要這麼緊張呢?」
「這個嘛,」阿斯利安笑著回答:「因為休狄對我很重要?」
褚冥漾完全無法忍耐地翻了個大白眼,選擇忽略這句意味不明的話,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道:「一開始我就覺得很奇怪了。如果休狄王子身上也有永生環,他為什麼要閃避我的攻擊?他大可以跟阿利學長你一樣,完全不管我在幹什麼,只要攻擊我就好了,不是嗎?」
休狄沉默不答。而莉莉亞的眼睛逐漸張大,她已經意識到褚冥漾在說什麼,但這太違反她長久以來的認知,使得她的大腦一片混亂。

「直到阿利學長拋下已經處於劣勢的莉莉亞,回頭來救休狄王子,我才意識到真相。」褚冥漾深吸一口氣,直視著休狄的雙眼,終於說出自己的結論:「休狄王子,你從來沒有死過,對吧?」

從某個角度來說,褚冥漾其實寧可休狄毫不畏懼地瞪他,皺著眉頭說「你在胡說些什麼」,可是休狄選擇逃避了他的視線。
褚冥漾的心沉了下去,「你沒有被裂川王復活,所做的一切行為都是出於自己的意志。」
莉莉亞雙手握拳,堵在自己的嘴前,壓抑住自己的叫聲。她的眼眶迅速變紅,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你叛逃公會,背叛自己的種族,違背過去的誓言,投身裂川王的麾下,在灰色的世界之中成為鬼族的走狗。」
褚冥漾厲聲質問休狄。或許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這麼憤怒過。

「你不羞愧嗎?休狄.辛德森。」



褚冥漾的質問太嚴厲,但休狄始終什麼話都沒有說,不知道是沒辦法說,還是不想說。林聲澗之中出現了片刻難捱的沉默。直到莉莉亞用非常僵硬的動作抬頭,看著休狄的臉,小聲地問:「所以你……從來,沒有死過?」
休狄依然沒說話。
莉莉亞問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是要把聲音擠出喉嚨,「那你為什麼……不回來?」
「……」
「回答我!」莉莉亞終於完全失控地吼他:「我以奇歐女王的身分命令你,休狄.辛德森!」
休狄早已叛出奇歐,女王的身分對他而言不具有任何效力,可是他聽著莉莉亞嗓音之中壓抑不住的哭腔,最終還是用冷漠又僵硬的聲音回答:「沒有為什麼。」

他的答案太漠然。莉莉亞愣愣地看著他,又過片刻,竟然用極端沙啞的嗓音笑了起來,「是因為……打了敗仗,很丟臉,所以不敢回來嗎?……」
「你有沒有想過,你就這樣不負責任地離開,把王位丟給我繼承,近一百年來……我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莉莉亞很低很低地問。
她使用的是問句,但就連休狄都能感覺到,莉莉亞其實根本沒有奢望會有人回答她。
「我處處都比不上你,血統、力量、手腕……長老們一直看不起我,因為他們的態度,就連侍女都敢欺負我,可是……可是我還是被乖乖地被關在那裡,去當一個毫無自由的傀儡女王……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
莉莉亞跪在那個拘束陣裡,頭髮散亂,渾身狼狽,終於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哭著質問他:「所有奇歐妖精都在等兄長回來!明明沒死,你為什麼不肯回來!」

休狄抿唇,悄悄地握緊了手掌,依然一語不發。
如果會為了自己解釋,那就不是休狄。但是莉莉亞實在哭得太傷心,就連褚冥漾都有些看不下去。
「休狄王子,莉莉亞好歹是你的妹妹,一百年前,我與你也不是毫無交情。」褚冥漾皺著眉頭,對休狄問道:「我們不配得到一個解釋嗎?」
休狄還是這麼說:「這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褚冥漾深呼吸一口氣,已經開始考慮在根本打不過的情況下,要如何才能暴揍休狄一頓出氣。反正他有光明誓言在身,無論是休狄或是阿斯利安都無法對他造成實際傷害,這種優勢不利用也是浪費。
但還沒等他擬定好打人的計畫,阿斯利安就笑了,「褚學弟、莉莉亞,你們誤會了。」
「……」褚冥漾皺起眉頭,從休狄臉上移開視線,看向阿斯利安。

「也難怪,畢竟王子殿下就是個不會幫自己說話的人。」阿斯利安有點無奈地感嘆道:「這麼多年過去,他只怕恨不得你們當作他不存在了,也沒想過要用任何方法跟你們解釋他的苦衷。」
褚冥漾冷笑,「既然都已經效忠裂川王,還有什麼苦衷?」
「話可不能這麼說。」阿斯利安說:「按照你們的標準,嗯……休狄什麼壞事都沒做,先鋒部隊的所有人都是我殺的,劫獄是我主動的,甚至萊恩的死也是我動的手。」
聽見萊恩的名字,莉莉亞本能地想從陣法中站起,卻重新被那股拘束的力量按回去。她憤怒又狼狽地不停掙扎,「你──」
休狄皺眉,忍無可忍地厲聲制止阿斯利安,「阿斯利安!閉嘴!」

他很生氣,但阿斯利安才不在乎。很早之前,他已經就不在乎休狄的想法了。

「妳很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吧?莉莉亞。」阿斯利安歪過頭,看向被他壓制在陣法之中,狼狽地掙扎的莉莉亞,「既然他不願意告訴妳,那麼就讓我來說。」
「他要是會因為先鋒部隊全滅而覺得丟臉,又何必回去替我頂罪?」
「他主動替我頂罪,心甘情願地赴死,不過是因為想保護我。」阿斯利安微微瞇起眼睛,「如果我沒有去劫獄,他當時就會死在那裡。是我殺了萊恩,逼他跟我走。」
聽見萊恩的死因,莉莉亞掙扎地更加瘋狂了。阿斯利安知道,如果莉莉亞能掙脫這個拘束陣,她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攻擊自己。
裂川王的復活會改變人類對於生死的認知,但並沒有使得他們喪失情感的本能。只要是人類,都能對旁人的痛苦、絕望感同身受,因此阿斯利安本能地對著莉莉亞露出憐憫的神情。
他的表情在莉莉亞眼裡顯得無比嘲諷。

「我跟他交換條件,他必須跟我走,」阿斯利安對莉莉亞抱歉地微笑,輕聲說道:「否則,裂川王就會把萊恩復活。」



人類的本能就是迴避痛苦。
痛苦到了極點,連思考都會變得遲鈍,最終轉為麻木。

九十幾年前,在那短短的幾天裡,休狄曾經無數次地思考過:阿斯利安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始終找不到阿斯利安轉變的理由,於是這個問題就不再成為問題。他轉而開始思考另一件事情:死了這麼多人,誰要負起責任?
阿斯利安嗎?
只要供出阿斯利安的罪刑,就意味著阿斯利安從此將身敗名裂,為公會所通緝不容;也意味著休狄可以拋開先鋒部隊全滅的陰影,享受他人同情的目光。
沒有人會責怪他,大家都知道他有多麼信任阿斯利安。旁人會用婉惜的口吻談論起這件事情:都是因為休狄王子太過相信阿斯利安,真倒楣,誰能想到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竟然做出這些事情來呢?
但這都不是休狄想要的。
他不需要別人的憐憫跟寬慰,也不能容忍阿斯利安落到這種結局。

那麼,還有誰能負起責任?

休狄傷得很重,他在瀕死的情況下被萊恩救回。儘管阿斯利安沒有取他的性命,但他似乎仍然放棄了求生的欲望。他幾乎從不說話,也拒絕配合治療,只是每天都靜靜地看著窗外。
直到公會詢問休狄先鋒部隊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休狄才終於開口:都是我殺的。
無論其他人怎麼詢問,他都只會重複這句話。大部分人都不相信他的回答,但休狄這麼堅持這個答案,公會沒有辦法,只能把他關押在暫時的牢房。

戰爭十分忙碌,幾乎沒有人會來探望休狄,就連戴洛也只來看過他一兩次。戴洛不相信休狄會殺這麼多人,一直勸他說出實情,但休狄始終一言不發,戴洛實在太忙,就暫時把休狄擱置到了一邊。
只有萊恩,大概是受到莉莉亞的請託,每天都會來探望休狄。萊恩也是個不擅言詞的悶葫蘆,兩個人相對默坐,過了一陣子之後,萊恩就會默默地說:『我要回去了。』

『……萊恩.史凱爾。』某天,休狄突然用非常沙啞的聲音喊住他。
萊恩有點驚訝地回頭。這是休狄第一次正眼看他。
休狄開口說道:『雖然莉莉亞的血統並不夠純粹,畢竟是奇歐王族的血脈,你敢欺負她,整個奇歐妖精族都不會放過你,知道嗎?』
『……』萊恩有點錯愕,但他還是鄭重地回答:『我知道了。』
休狄盯著他片刻,表情依然嚴厲,但語氣卻變得溫和了:『莉莉亞……比較任性,希望你能一直陪著她。』
萊恩點頭,帶上了牢房的門。

休狄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牽掛了,就開始一心一意地等待死亡。

某天晚上,他聽見牢房外有聲音,用有點緩慢地動作轉頭看過去,就看見阿斯利安站在那裡。
灰色的天光灑落,只能照亮很微弱的視野。阿斯利安站的位置是陰影處,休狄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聽見阿斯利安說:『聽說你告訴公會,整個先鋒部隊都是你殺的?』
『……你來了。』休狄答非所問。
『你明明不想死,所以我才放過你。但是你現在不只拒絕接受治療,還頂替我認罪。』阿斯利安的神情隱藏在陰影裡,說話的聲音依然很平穩,但休狄能聽得出來,他非常生氣。
阿斯利安冷笑,『你在等待公會處決你嗎?』
休狄什麼話也沒說,於是阿斯利安咬著牙笑了,『既然這樣,還是我來吧。』

牢房的門沒有上鎖,公會根本就不是認真地要把休狄關起來,於是阿斯利安輕而易舉地進入牢房之中,他走到休狄的床邊,屈起一隻膝蓋跪上床沿。休狄沒有反抗,任阿斯利安有些粗暴地扯住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拉起,用長刀抵在他的頸側。阿斯利安的臉就在他的眼前,呼吸相聞,如此靠近。
休狄閉上眼睛,時間像是就此凝固,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然死去,但是下一刻,牢房的門再度被推開的聲音響起,萊恩有些急切的嗓音傳來,『你是誰──』
牢獄裡太暗,萊恩一時看不清阿斯利安的身型,只能看出似乎是有人要加害休狄,他正準備通報營地有人入侵的消息,卻在阿斯利安轉頭的時候看見他的臉。

『阿利學長……』萊恩愕然。他還沒反應過來現在是什麼情況,就看見眼前銀光一閃。
萊恩仰面倒了下去。
『萊恩!』

先鋒部隊全滅,公會沒有找到阿斯利安的屍體,休狄認罪,所有人都默認阿斯利安只是失蹤了。萊恩看見突然出現的阿斯利安,第一反應不會是戒備,而是意外跟驚喜。
於是就這麼輕易地被阿斯利安偷襲成功。
休狄眼睜睜地看著阿斯利安放開自己,提著長刀朝萊恩走去。他已經知道阿斯利安要幹什麼,但他傷勢過重的軀體根本無從阻止,『萊恩!』

萊恩的鮮血從頸部噴出,他還沒有馬上死亡,錯愕地看著阿斯利安,不解地幾次張開口,他的喉嚨受傷,已經發不出聲音,但唇型依稀是「為什麼」三個字。
他生命裡的最後一個問題也沒能得到解答。休狄想去查看萊恩的情況,想阻止他不停流出的鮮血,傷勢未癒的身體卻沒有力氣,使得他重重地摔倒到了地上。
休狄狼狽地吼出阿斯利安的名字:『阿斯利安──』
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一個絕望的故事,阿斯利安又當著休狄的面殺了一個人。生命荒謬又脆弱,阿斯利安低著頭,俯視著休狄艱難地爬到萊恩身側,徒勞地用手摀住萊恩的傷口。

『萊恩,你不能死,莉莉亞還在等你……』休狄說。可是萊恩的眼瞳已經開始渙散,他說不出任何話,只能艱難地從懷中拿出一個護符,想遞給休狄。但休狄根本無視那個護符,於是萊恩的手一顫,那個護符就掉到了地上。
『我已經回不去了,你不能讓莉莉亞一個人都等不到!』休狄憤怒地說:『史凱爾家的小子就這麼點能耐嗎?』

阿斯利安走到他們身側,撿起那個護符,然後握住了休狄的手,『休狄,你冷靜一點,他已經死了。』
他的語氣太平和,就像他仍然是休狄的同伴,而萊恩也並非死於他的手中,『裂川王會復活他的。』
休狄愣愣地抬頭,從這句話之中意識到某種非常可怕的、他不能接受的訊息,『……什麼意思?』
『為什麼要這麼意外?』阿斯利安歪著頭看著他,就像是有幾分不解,『你不是都看到了嗎?王子殿下,我死了之後也能復活。』

『你也是、被裂川王……復活的?』休狄顫著聲地問:『你已經……死了?』
『我以為你是猜到了,才這麼堅持要去死呢。』阿斯利安歪著頭看他,露出一個有點困惑的表情。
休狄臉上的神色漸漸變換,從驚懼、悲傷,再到絕望。就連阿斯利安都沒看過他這樣的神情,片刻之後,阿斯利安露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看來不是沒猜到,是猜到了但在欺騙自己啊,休狄。』

『那時我為你出去打探情報,卻遇見了裂川王,原來琳瀨一直閉城不出,就是在等待他。』阿斯利安說。
『我帶出去的所有人,包含我自己,都死了。』
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自己宣判了自己的死亡,平靜又毫不留情地告訴休狄真相。
『然後裂川王將我復活,告訴我什麼是灰色的世界,讓我真正地明白,如何指引迷途的生命。』

休狄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他素來驕傲,不屑於示弱也不懂得示弱,以為只要無堅不摧就能守護一切,卻沒想到會有一天,阿斯利安這樣微帶譏嘲地看著他,對著他說:都是因為你,我才會死。
這個可怕的事實擊中了休狄,他幾乎要當場被逼瘋,只能喘著氣,微弱地掙扎道:『你閉嘴……這不可能……』
『王子殿下,你以為自己很強,所以很脆弱呢。』阿斯利安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不知道是不是休狄的錯覺,他竟然覺得那雙手像冰塊那麼冷。
就像阿斯利安確實已經死去,只是有某種惡毒的、不能明述的東西佔據了他的軀體,使得他依然站在休狄面前。
即便單隻的褐色眼眸如此熟悉,休狄也一把打掉了阿斯利安的手掌。阿斯利安的神情冷了下去,『就算你拒絕去想,也不願意聽,我說的都是事實,而你已經知道了。』
『我說我是為了救你們,並不是謊言。只要被裂川王復活後,從此就不會再受到死亡的苦難,也不必與重要的人分離。』阿斯利安盯著休狄的眼睛,輕聲道:『我說了你也不信,反而恨我恨到親手殺了我。』
他一句一句地指責休狄。
『我所堅持的、我覺得重要的東西,你從來沒有真的理解過。』
把休狄逼到喘不過氣,瀕臨崩潰。
『你太驕傲了,休狄,所以每一次我想幫助你,你卻都拒絕我。』
生死不是界線,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只會不停地以別的方式重新展現。

阿斯利安還是無奈地笑了起來,『我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人都會改變,所以阿斯利安變成這樣,而休狄變成另一個模樣;但人類從又不改變,從阿斯利安活著到死亡再到復活,他們仍然困於一樣的牢籠。如果休狄懂得示弱、懂得退讓,或者願意對他人暴露自己的軟肋,當他聽到阿斯利安說「我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的時候,他就該崩潰地放聲大哭。
可是休狄不會,也不懂。
他只知道,如果不是他的固執惹得阿斯利安負氣出走,阿斯利安就不會死。
如果不是他心存僥倖,沒有派人更加嚴密地看守阿斯利安,先鋒部隊的那些士兵就不會全數死亡。
甚至,若非他懷有私心,不肯說出阿斯利安的事情,萊恩也不至於如此無辜地喪命。

是他害阿斯利安死在裂川王手裡,害阿斯利安面目全非,變成這樣滿手鮮血的怪物,害先鋒營盡數慘死,也害莉莉亞失去自己的戀人。

事情變成這樣,誰能負起責任?
誰要負起責任?
『……原來是我害你變成這樣。』休狄喃喃地道,終於痛苦不堪地笑了起來,『原來是我害你變成這樣……』
他的笑聲隱藏在陰影裡,像是某種哭嚎。

過多的打擊紛至迭來,真相被殘忍地揭露。阿斯利安伸手抬起休狄的下巴,看著那張痛苦到全然麻木的臉。銀色頭髮的王子像一尊脆弱又高貴的冰雕,阿斯利安突然也笑了,不知道在嘲笑休狄,還是在嘲笑自己。
休狄笑了一陣子,終於安靜下來。他閉上眼睛,拒絕與阿斯利安的視線相交,啞著聲音說:『你殺了我吧。』
阿斯利安挑起眉頭,沒有說話。休狄又說:『但我有一個要求。』

『不要讓裂川王復活萊恩。』休狄木然地說:『不要讓莉莉亞……變得跟我一樣。』

阿斯利安早就知道他會這麼說。
他很輕地嘆氣,扣住下顎的手掌下移,轉為一個摟住休狄肩膀的擁抱。休狄微微停頓了一下,就像是本能地又想揮開,最終還是沒有再掙脫。
或許有一瞬間,他以為阿斯利安會直接殺掉他。他不知道,被裂川王復活的人會渴望殺害自己的親近之人,將對方變成相同的存在,如同狼人抵禦滿月,吸血鬼抗拒飲血,阿斯利安一開始放過他,就已經想好了要一輩子克服自己的本能。

『殺掉你,你就不會痛苦了。』阿斯利安低聲說。
休狄麻木地聽著,聽見阿斯利安對他說:『所以我不殺你。』

『跟我走吧,休狄。』



「──我逼他跟我交換條件,他必須跟我走,否則,裂川王就會把萊恩復活。」
「他背負一切的罪名,是因為他覺得對不起那些士兵、對不起我,更是因為他想保護妳。」
到了這個地步,休狄絕不容許自己連唯一的妹妹都護不住,絕不會讓莉莉亞親眼看著摯愛面目全非,甚至被迫與之刀劍相向。
於是休狄拋棄了自己的責任、尊嚴、血脈、與驕傲,並因此承受無數罵名。

阿斯利安居高臨下地看著莉莉亞。而莉莉亞瑟縮在那個拘束陣裡,痛苦地不停發抖。熱燙的眼淚從她的眼裡流下,使得眼前的一切都萬分模糊。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不想當這個女王……」莉莉亞喃喃地道。她看不清休狄的表情,只能聽到阿斯利安略帶嘲諷的聲音。
「莉莉亞,妳以為休狄是在逃避罪刑與責任,卻不知道他是為了保護妳,就算身敗名裂,也要把一切託付給妳。」
「妳作為奇歐女王,在位這麼多年毫無建樹,甚至反過來這樣指責他,」阿斯利安臉上還有著笑,但眼睛裡殊無笑意,用著褚冥漾方才的話語,不留任何情面地斥責回去,「妳難道不羞愧嗎?」
「阿斯利安!」休狄勃然大怒,忍無可忍地又警告了一次,「夠了!閉嘴!」

阿斯利安完全不理他,反而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東西,丟到了莉莉亞面前,「哦對了,我用刀割斷了萊恩的喉嚨,因此他沒來得及留下遺言,但他死前想把這個東西交給休狄,應當是與妳有關的吧?」
莉莉亞聽見聲音,下意識地抬頭去看,卻只看見一個粉色的、有些陳舊的護符,上面還用笨拙的針腳,繡有戴著蝴蝶結的小小飯糰。
「還給妳。」

那個護符在空中拋出弧線,落進拘束陣之裡,被莉莉亞撲過去拾起。她很顯然認得這個護符是什麼,緊緊地握在胸前,因為過於強烈的痛苦而失去聲音,也失去無法動彈,片刻之後,才終於忍無可忍地、發出嘶啞的、殘破的、痛苦萬分的慟哭。
「萊、萊恩……」她的力量因為不穩定的情緒而失控,林聲澗呼應地輕微震動了起來,她腳下的陣法再也承受不住她暴動的力量,片片粉碎,化為光點上浮。
燐光閃爍,莉莉亞從碎裂的陣法中奮不顧身地朝阿斯利安撲去。褚冥漾大吃一驚,正想提醒莉莉亞這樣實在太過莽撞,卻已經來不及阻止。林聲澗裡,無數的藤蔓與綠葉瘋狂地生長,將阿斯利安包圍,試圖將他掩埋吞沒。莉莉亞的手掌自藤蔓間穿出,指掌間夾著銳利的光芒,就要按上阿斯利安的胸膛──

但是下一秒,她的手腕被另一雙手掌緊緊地抓住,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我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莉莉亞紅著眼睛瘋狂地掙扎,嘶聲怒吼。藤蔓隨她的心意而動,一下一下地拍擊在不知何時出現的防禦陣法上,發出劇烈震盪的聲響。
「住手!莉莉亞!」休狄斥責道。

他護在阿斯利安身前,猛然伸出手,牢牢地扣住了莉莉亞的手掌。阿斯利安一臉無所謂地站在休狄的身後,歪著頭看向她,就像是完全不在乎她的攻擊。莉莉亞憤怒地掙扎,無視休狄的阻攔,低吼道:「都是你!萊恩、兄長、還有我……我們這一百年來的痛苦,都是因為你──」
休狄皺著眉頭,再次怒斥她:「妳冷靜一點,萊恩已經死了,妳也想把小命丟在這裡嗎!」

莉莉亞這才意識到緊緊抓住自己手掌,並且設下防禦陣法的人,竟然並非阿斯利安,而是休狄。
休狄握在莉莉亞腕骨上的力道越來越緊,莉莉亞吃痛,咬住下唇,終於像是恢復了一點理智,那些狂躁的藤蔓慢慢地停住了動作,縮回她的身後。她困惑的目光移到休狄臉上,用微弱的嗓音問:「為什麼、阻攔我……?」

「妳還太弱了,莉莉亞。」休狄冷著臉說:「既然什麼都做不到,就乖乖地給我回奇歐王宮去。」
莉莉亞眼眶裡的淚持續地落下來,在她白皙的臉頰上留下長長的淚痕,「所以我就要……裝作甚麼都不知道,然後讓兄長為了保護我,做盡那些自己明明不想做的事情?」
「別自以為是,不是阿斯利安說的那樣。」休狄抿唇,用身高的優勢居高臨下地看著莉莉亞,冷漠又銳利地道:「我選擇效忠裂川王,怎麼可能是為了保護妳?」
「妳有什麼價值值得我這麼做?不過是一個資質平庸的、只有一半血脈與我相同的異母妹妹。」
莉莉亞的身軀因為畏懼而微微發抖。褚冥漾心有不忍,走過去扶住她的肩膀。

「我從來沒奢望過妳能成為出色的女王。」休狄的話語冰冷,眼神裡也有著晦暗的光,就像是他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
想要說服別人,必須得先欺騙自己。
「這過去的一切,都已無藥可救。」
「奇歐的王……不能有這麼難堪的戰敗經歷,比起回去千辛萬苦地重新建立聲望,洗刷掉這樣的恥辱,我只是選擇了比較簡單的一條路罷了。」
「……」莉莉亞臉色蒼白,幾次張口,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見莉莉亞啞口無言,休狄終於鬆開她的手腕,頭也不回地道:「阿斯利安,既然無法完成任務,我們回去。」
阿斯利安聳肩,「好吧。」
「莉莉亞,今天就饒妳一命,如果妳真的想替萊恩復仇的話……戰場上見吧。」休狄丟下這樣的一句話,兩人轉過身,與莉莉亞、褚冥漾錯身而過。
莉莉亞緩緩地眨了眨眼睛,還未流乾的眼淚因此落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似聽見休狄的嗓音順著林聲澗的風,若有似無地傳來。

──別再哭了,妳是奇歐女王,不能這麼軟弱。

她就像是突然驚醒一般,猛然掙脫了褚冥漾的雙手,朝著休狄離去的方向又追出幾步,握著拳對著休狄的背影大吼:「我才不管……兄長你是為了什麼原因離開的!」
休狄跟阿斯利安的腳步沒有停下,但莉莉亞知道,她的兄長一定能聽見。
「我要成為真正的奇歐女王,總有一天,我會帶領軍隊打敗裂川王!跟獄都一起把這個世界恢復原狀!使得萊恩的靈魂得以安息──我要讓兄長你看看,你曾經因為覺得無藥可救而拋棄的東西,都能變回本來的模樣!」

她哭喊的聲音在森林中迴盪,被風吹至遠方。褚冥漾沒有看到,當阿斯利安跟休狄踏入傳送陣的時候,藉著陣法光芒的掩映,休狄終於回過頭,與莉莉亞遙遙地對視了。
莉莉亞一愣,而阿斯利安歪著頭對休狄說:「很欣慰吧,妹妹長大了。」
「閉嘴。」休狄說,他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冷漠,但眼眉卻比平時溫柔。

──妳比我更勇敢。
擁有美麗的、發光的靈魂,一定能比我當年做得更好。

所以,回去吧,莉莉亞,從今天開始,就不許再哭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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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3-29 12:3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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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你的足跡,你行走過的大地
你將世界以星星串連。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太陽升起,月亮浮現,日月輪轉
而我們將變成明星
落向地平線,懷抱著希望
在熄滅後
迎來結局


星落



01.        螢火

隨著休狄與阿斯利安的離去,林聲澗中那些四處蜿蜒的藤蔓慢慢地收回水池之中,莉莉亞一身狼狽地站在原地,倔強地抹著臉,肩膀微微顫動。
褚冥漾有點擔心地看著她,忍不住問:「莉莉亞,妳還好嗎?」
「……不要你管。」莉莉亞先是梗著脖子,頭也不回地道。又過了片刻,才轉過頭,低聲說:「抱歉,我沒事。」
莉莉亞本來就是大小姐脾氣,過了一百年能這樣坦率地道歉,大概也算是某種成長。褚冥漾笑了笑,沒跟她計較。

莉莉亞定了定神,又問道:「你力量吸收得怎麼樣?」
「還行。」褚冥漾伸出手,「兩個幻武兵器都甦醒了。」
米納斯半透明的身軀自空氣中浮現,長長的蛇尾親暱地從他的肩膀一路纏繞至手腕。而希克斯的身影浮現在褚冥漾的另一側,低下頭,小聲地對褚冥漾問道:「你平常吸收力量都是這樣看八點檔嗎?」
他已經把聲音放得很輕,但林聲澗裡太安靜,於是在場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褚冥漾無語,莉莉亞僵硬。
希克斯惋惜地道:「是我睡得太久,醒得太晚,錯過太多,哎……」
褚冥漾板著臉輕咳一聲,米納斯快狠準地下手,無視希克斯的抗議,毫不留情地把他拖回幻武晶石之內。褚冥漾裝作無事發生地轉移過話題,「那莉莉亞,妳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妳要回奇歐嗎?」
莉莉亞還有點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她微微一頓,才點頭道:「我把你送回冰炎學長手上,就回奇歐王宮。」
提及冰炎,褚冥漾臉上浮現些許擔心地神色,「我們在林聲澗裡動靜這麼大,學長都沒出現,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吧?」
莉莉亞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應該沒事,只是……剛剛情況緊急,我還沒能撤除林聲澗外的防禦。」
褚冥漾一愣。
莉莉亞又說:「我剛剛就一直注意到有人在試圖破壞我設下的防禦,但那個防禦陣法是以血脈為引,所以他始終沒有成功。」
言下之意,冰炎很可能還被關在林聲澗外。

「……」褚冥漾忍了又忍,忍住了沒吐槽莉莉亞:怎麼會有防禦陣法竟然把敵人放進來,卻把援軍關在外面?
莉莉亞也十分心虛,如果之前不是因為她任性地把冰炎關在林聲澗外,她跟褚冥漾不至於碰到這麼大的危險,如果休狄跟阿斯利安沒有繼續受到光明誓言的制約,今日之事絕對無法善了。
她輕咳一聲,連忙道:「我現在就解除防禦,然後把他傳送進來。」
「等等,莉莉亞……!」

綠色的光芒一閃,褚冥漾還來不及制止莉莉亞的莽撞,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天上掉了下來。他很有經驗地一個側跳,順手拉開錯愕的莉莉亞,兩個人及時閃避掉那個人落下的衝擊。
草屑四散,式青摀著腰,一邊哀嚎,一邊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結界突然開了是很好啦,但這樣子把我瞬移丟下來就太過分了吧……」

「……」褚冥漾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掉下來的真的是自己人,不是裂川王的其他手下,「式青,怎麼是你?」
「你學長突然感應到你有生命危險,他又有事在忙,於是就讓我來啦。」式青輕描淡寫地解釋道:「結果我一來才發現林聲澗外的結界還沒撤除,在外面浪費了好久的時間,沒能及時趕到,這個不能怪我,你到時候可別跟你學長告狀。」
他這段話跳過了太多重要的訊息,褚冥漾微微皺眉,正想繼續提問,又見式青左看看右看看,十分欣慰地道:「看來你們沒什麼事,我就說大美人每次碰上跟你有關的事情都大驚小怪……」
莉莉亞眨了眨眼睛,還沒完全跟上事情的發展節奏。她之前偷溜出奇歐王宮時,式青已經沒有繼續跟在冰炎跟褚冥漾身邊,她思考了片刻,才從記憶的深處隱約想起眼前這個人的身分,遲疑地確認道:「轉生池執法?」

「嗨,奇歐的小女王。」
式青轉頭,有些不正經地對莉莉亞行了個沒那麼正式的禮節,「我受冰牙與燄谷的小殿下請託,來接褚去下一條世界脈絡。」



活了幾百歲的幻獸敏銳又狡猾,式青乍看之下把前因後果都交代的清清楚楚,卻又隱去了一個有點微妙的訊息──冰炎明明感應到了褚冥漾有危險,卻沒有選擇親自前來,反而委託式青幫忙。
不是褚冥漾自戀,但冰炎對他過度的保護人人都看在眼裡,連辛西亞都知道對此加以利用,褚冥漾當然更是心裡有數。一方面,冰炎會憂慮褚冥漾的能力尚未完全取回;另一方面,可能是代導人當得深入骨髓,一百年前,他就常常做出連褚冥漾都覺得「學長你是不是太誇張了」的保護行為,還需要讓褚冥漾瞪他抗議,冰炎才知道稍加收斂。
更重要的是,如果褚冥漾的猜測沒錯,自己正是「人偶計畫」的核心,獄都近百年的籌謀全部堵在他身上,冰炎絕不會允許他有任何閃失。

所以,到底有什麼事情這麼重要,能絆住冰炎,反而讓式青前來?

褚冥漾皺著眉頭,腦海裡一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忍不住開始憂慮:學長是不是又跑去哪裡亂來把自己搞得破破爛爛的不敢來見我吧?
好像學長也沒有不敢過。他一向很敢。
所以說,難道是把自己搞得破破爛爛到爬不起來了?
……那麼,學長還活著嗎?

他胡思亂想的能力一路狂飆,越想越是驚恐,幾次試圖從式青口中打探消息,但式青一直在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就像是想阻止他多問些什麼似的,褚冥漾忍不住更加憂慮了。

他們很快地跟莉莉亞告別,踏入傳送陣,光芒閃爍,景物變換。等到眼前的一切固定下來時,褚冥漾才發現自己站在一處極為寒冷的森林中。
高大的針葉林間透過灰濛濛的光,黯淡又蕭瑟。這裡太冷,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轉頭卻發現式青消失了。
「……」人呢?
褚冥漾蹙著眉觀察身旁的環境,同時召喚出米納斯與希克斯。希克斯懶洋洋地浮現在空氣中,而米納斯細心地垂下頭,捧住褚冥漾的左手掌,「主人。」
褚冥漾這才發現,在他的左邊小指上有一道很細的、由光凝結而成的線,穿入樹林之中,遙遙地往前延伸,指出了一條前進的道路。
不久之前,他在意識朦朧之際,也曾經見過這條光線一次。

「……是要我跟著走嗎?」褚冥漾遲疑道。
米納斯柔聲地說:「這條線的另一端傳來熟悉的氣息,指引的方向也沒有惡意。」
褚冥漾臉上的表情終於放鬆了些許,有些無奈地道:「學長到底在搞什麼鬼?」
「別問,本魔尊不是很懂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小花招。」希克斯冷漠地翻著白眼,「還有,你難道不覺得這裡很眼熟?都來過這麼多次的地方,不要用這麼驚恐的表情召喚我們出來好嗎?」
「受不了你,回去了。」他沒好氣地抱怨完畢,一眨眼就消散在空氣之中。米納斯難得點頭同意希克斯的看法,纖長的蛇尾在空氣中擺動,很快也沒了蹤影。

好像是被自己的幻武兵器嫌棄了。沒辦法,冰牙森林這麼大,怎麼能期待他記得每個地方嘛?

褚冥漾聳了聳肩,試探性地將左手舉到眼前,銀白色的光線順著他的動作延展,在視線昏暗的森林內散發著柔和又溫暖的光芒。
「……學長到底知不知道小指上的線應該是紅色啊?」褚冥漾自言自語,然後不知道想到些什麼,忍不住笑了起來。

寒冷的森林佔地廣茂,褚冥漾完全無法分辨此刻的方位,只能依靠著這條線的指引前進。隨著沙沙的腳步聲,四周越來越昏暗寒冷,隱隱約約有細碎的雪花飄下,落到他身上,沾濕了他的衣物與頭髮,可是線的另一端傳來熟悉又平靜的溫暖,使得褚冥漾忘記害怕與疲倦,一心一意地前進著。
周圍的樹木漸漸變得稀疏,雪越下越大,幾乎遮蔽住所有視線,漸漸地、連他路都看不清楚,只能完全依靠銀白色光線的指引。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後,眼前終於豁然開朗。
天光破開,森林走到盡頭,彷彿從上個世界走入下個世界,美麗的湖泊出現在褚冥漾的眼前。
冰炎就站在月凝湖邊。他太適合站在這樣的一個地方了,在雪光跟湖光映射之下,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在閃閃發亮。
不管看見這個人幾次,褚冥漾都會因為他而心神搖盪。

冰炎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轉過頭看見褚冥漾的臉,露出一個難得溫和的笑。他對著褚冥漾伸出手。褚冥漾輕聲喊他:「學長。」
於是冰炎說:「褚,過來。」



他看起來完好無損,衣著整齊黑袍筆挺,似乎並沒有因為亂來而又把自己弄得破破爛爛,褚冥漾稍微感到安心,接著又開始困惑,「學長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裡?」
「月凝湖出了點情況,我聯合了其他幾個守護者,才穩定下來。」冰炎輕描淡寫地回答。
褚冥漾眨眨眼睛,暫時接受了這個答案,「嚴重嗎?」
冰炎搖搖頭,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提出一個完全無關的要求,「陪我走走吧。」

明明感應到他有危險,卻讓式青去營救他;兩個人終於見到面之後,什麼正事也不說,反而提議要散步。這個冰炎太奇怪了,褚冥漾的表情一瞬間變得茫然,遲疑片刻才問:「學長你……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的掌心搭在冰炎的手裡,可以感受到冰炎的手掌微微一緊,但說話的聲音依然平靜。
「沒有,只是突然想到,你醒來之後,我都沒有帶你看看這個世界。」冰炎說。
褚冥漾心裡一暖,抬頭環顧四周。
灰色的世界裡,月凝湖依然美麗,但是除了湖水跟大雪,杳無人煙,連一點生物的氣息都沒有。雖然覺得有點感動,褚冥漾還是忍不住挑起眉,吐槽道:「……在這裡,看看這個世界?」
「囉唆,難道現在跑回獄界去?」冰炎瞪他,「這裡起碼還長得漂亮一點,獄界大部分地方還是光禿禿的,你想看?」
冰炎太瞭解他顏狗的個性。褚冥漾無言以對。

雪如飛絮一般茫茫地落下,氣溫越來越低,冰炎護身的火焰自動浮出,環繞在褚冥漾身邊,為他驅散些微的寒意。褚冥漾側過頭,隔著紛飛的大雪望向冰炎的側顏,卻發現冰炎微微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學長你說點話啊?不然我們就這麼乾巴巴地走著?」褚冥漾故意地道,而冰炎看了他一眼,冷漠地回擊,「平常不是你話最多?」
「……」褚冥漾直接戰敗。

他以為如果自己不挑起話題,冰炎就打算這樣,一直保持沉默地走下去,卻沒想到過了片刻,竟然是冰炎率先開口。
「你記得這裡嗎?」冰炎問他,看他一臉困惑的表情,又幫他補充道:「就是我被你們喚醒的地方。」
褚冥漾恍然大悟,「哦哦,學長被發泡成銀耳的那裡!」
「……」冰炎無語。

褚冥漾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會被打,他想甩開冰炎的手,拉開距離避免挨揍,但冰炎緊緊抓著他的手掌,他連著甩了幾下都甩不脫,用困擾的眼神朝冰炎看去,卻看見冰炎笑了,「一百年沒聽過你這種腦殘,說實話有時候還挺懷念的。」
「……?」

雪細細地飄落,吸收聲音,使得一切都這麼安靜。褚冥漾怔怔地抬頭,看著今天這個溫柔得有些異常的冰炎,注意到他的視線,冰炎安撫性地拍拍他的頭。
「我曾經非常不喜歡這裡。」冰炎低聲說:「一千年前,也是在這裡,精靈王問我要不要去一千年以後。」
這是一個褚冥漾沒有想過的話題,他安靜地聆聽著。
「我並不怕未知與痛苦,但是為了躲避詛咒逃到一千年以後,對我來說,就好像對命運認輸了一樣。」
褚冥漾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我就認識了你。」冰炎故意用冷漠的語調道,「你太笨了,顧好你就浪費了我所有的心神,沒時間想這些。」
「……」褚冥漾真的要被這傢伙氣死,「學長你沒學過怎麼好好說話嗎?」
「沒學過。」冰炎不只坦然,甚至理直氣壯,「有意見?」

褚冥漾不想理這個人了。他翻著白眼繼續往前走,卻被冰炎一把拉回來,順勢攬進懷裡。褚冥漾一把撞在他的胸膛上,不滿地抬起頭,正想抗議,卻看見冰炎低下頭,與他額頭相抵。
「褚。」
這個動作太親暱了,甚至超過擁抱或親吻。褚冥漾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想後退,但冰炎卻伸手攬住他的腰,沉聲說:「別動。」

──又是這句話。
在不久之前、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裡,他們面對面地坐在床上,冰炎掩住他的眼睛,對著他說了一句:別動,於是褚冥漾終於放棄掙扎,對冰炎徹底投降。
跨越漫長的一百年,他們才終於有了第一個親吻。

如果此刻的冰炎也想要吻他,褚冥漾並不打算拒絕,但冰炎沒有採取更進一步的行動,只是微微抬起眼眸,用那雙銳利又明亮的紅色眼瞳與褚冥漾對視著。他微涼的呼吸吹拂在褚冥漾的臉上,有些癢,又令褚冥漾覺得無比安全。
冰炎用這近到幾乎有些模糊的距離,專注地注視著褚冥漾,就像是想要把這個人牢牢地刻印在自己的眼瞳之中,珍而重之地收納進靈魂深處。褚冥漾的情緒漸漸從困惑變成無措,又慢慢地平靜下來。
只要被冰炎這麼注視著,他就能感覺到熱烈又安靜的情感。那些情緒像溫暖的水流,源源不絕地從心底深處湧出,心臟會因此窒息,卻又要在窒息之中努力跳動。
如果遇見了這樣一個人,被這樣一個人所注視,無論在白色、黑色,或者灰色的世界裡,情感一定都會氾濫成災,將人徹底淹沒。

「我從不特意說什麼好聽話。」冰炎注視著褚冥漾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所以褚,你可以相信我。」
他們的距離近到分不清彼此,褚冥漾幾乎可以感覺到冰炎說話時胸膛輕微的震動,「我想說的是──」

是氣腔的共鳴,還是太過劇烈的心跳。褚冥漾從來沒想過他會聽到冰炎說這些話,可是冰炎還是對他說了,而且說得如此自然。
「我現在很慶幸自己當時同意到這個時代來,也很慶幸自己選擇了代導你。」
褚冥漾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會在月凝湖裡看見什麼,或許有很多你不想看見的東西,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很高興今生能與你相遇,褚。」



「……」
這個冰炎太奇怪了。
奇怪得就像是他終於選擇對褚冥漾脫下自己一身的鎧甲,坦然地露出內裡的軟肋。褚冥漾一直希望冰炎不要逞強、不要隱瞞,對自己沒有一點偽裝,但當冰炎真的這麼做的時候,這一切又奇怪地令他茫然,令他感到心臟緊縮疼痛。
褚冥漾頓了又頓,終於小聲地問:「為什麼……現在跟我說這個?」
他真的不明白。

有一瞬間,他覺得冰炎的表情就像是……現在不說,以後就沒得說了一樣。
可是他們明明還會有很長的以後。

冰炎搖搖頭,鬆開他,敷衍地回答:「沒有為什麼,想說就說了。」
這態度轉換得太快,褚冥漾無語,他還想說點什麼,卻看見冰炎轉頭注視著月凝湖的湖面,突然地說:「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什麼時間?褚冥漾一瞬間沒有明白冰炎的意思,順著他的視線轉頭看去,這才發現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雪停了,四周卻依然並不明亮,好像有雲飄來,遮住了灰色的光,於是四周一片昏暗,卻隱約有細微的光點,緩慢地從湖中浮起。褚冥漾屏息地看著。
那是白色的力量與黑色的力量,似乎是因為過於充沛,而從月凝湖之中不停地溢出。相生相伴,彼此追逐纏繞,在月凝湖之上留下了明亮又昏暗的光痕。
「跟賽塔和阿法帝斯處理完之後,就變成這樣。想讓你看看。」
褚冥漾聽見冰炎低聲說。
「很久以前,月凝湖附近也會長出螢火蟲。」他頓了一下,「我父親就是在這個地方跟我母親求的婚。」

明明現在的月凝湖已經無法讓任何花鳥魚蟲生存,但不停上浮的能量依然像是螢火蟲的光點,連結時空與情感。褚冥漾曾經讓冰炎看見久違的星空,於是冰炎還贈予他一湖的螢火蟲。
在他們的身旁,有細微的光粒子不停地浮游,那是月凝湖之中漫溢出來的能量,彷彿星星與黑夜在此一同墜落。褚冥漾仰起頭,重新看向冰炎的臉孔。
他總覺得冰炎大概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跟他說,但冰炎的表情又像是覺得,不用再多說什麼,這樣便已經足夠。彼此心裡的情感與依戀,已經完全能夠明白。
就算是這個糟糕又悲傷的世界,依然有如此美麗的地方。

「學長,明天我就要進……月凝湖了嗎?」
「嗯。」冰炎點頭,又問他:「你可能會看到很多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害怕嗎?」
「世上的事,不是我不知道,就能當作沒有發生。」褚冥漾回答。
他有一點點猶豫,但只要對上冰炎注視著自己的眼睛,他就覺得自己還有勾起唇角的力氣,還是能對這個世界,懷抱著溫暖的感情。
褚冥漾笑著說:「只要有學長在,我就覺得沒什麼可怕的。」



最後他們一齊在月凝湖邊的樹下睡著了。
褚冥漾才剛吸收完林聲澗的力量不久,需要休息,但月凝湖最近的聚落就是過去的冰牙領地,荒廢多年,早已不適合人居,他跟冰炎乾脆胡亂地在月凝湖旁的樹下休息了一個晚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褚冥漾重新張開眼睛。
眼前只有極暗的一點點光線。月凝湖邊的雲似乎還未散去,遮蔽住大部分的天光,但不停漫溢的的黑白力量已經安靜下來。
褚冥漾撐起上半身,發現自己身下墊著冰炎的黑袍,但冰炎的人影卻消失不見。
……學長又跑去哪裡了?

他有點茫然地環顧四周,沒看見冰炎的身影。昏暗的環境之中,只有月凝湖在閃閃發光,褚冥漾不自覺地爬起身,緩緩地朝湖水靠近。
清澈透亮的湖面映出他的倒影,彷彿在世界脈絡之中,也安靜地沉睡著另一個自己。褚冥漾眨了眨眼睛。
接下來,他就要進入這塊湖泊之中,吸收世界脈絡裡的黑暗,直到他的力量完全復原,能夠幫助冰炎完成這百年來的心願。

『學長,你想要什麼,只要告訴我,我都會努力幫你實現。』

他盯著湖水看了片刻,正想收回視線,卻突然聽見身後傳來有些陌生的嗓音。
「如果你現在跳下去,我保證你會後悔一輩子,褚冥漾。」
褚冥漾本能地轉過身,卻看見了一個他完全沒想到的身影。
驚恐的心臟猛然緊縮,褚冥漾驚慌地、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差點一腳落空,踩進月凝湖裡。湖邊的碎石與土面被他踢動,滾入湖水之中。
只差一步,他就要掉進世界脈絡裡。

而在他眼前,裂川王就那樣安靜地站著,不知道已經駐足了多久。

「你──」褚冥漾乾澀的喉嚨只能發出一個聲音,他滿腦子都是恐懼的念頭:裂川王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學長呢?學長突然消失不見,是不是跟裂川王有關係?
「嚇到了?」裂川王看著他驚恐畏懼的神情,忍不住像是被娛樂一般地歪了下頭,「抱歉,我這次倒不是來殺人的,主要是想跟你談談。」
眼前的這位鬼王不帶任何殺氣,態度甚至可以算得上親切友好,但褚冥漾絕不會因此放下戒心,他清楚地記得,一百年前,就是裂川王剪斷了他的時間,使得他在睡夢中死去。
他戒備地按住鑲嵌有幻武晶石的手環,卻不敢輕舉妄動。注意到他的動作,裂川王臉上的微笑加深了,「想自己保護自己是好事,畢竟,那位冰牙與燄谷的繼承者,大概是沒辦法再回來找你了。」
褚冥漾的腦中「嗡」的一聲,像是所有的畏懼、慌亂、擔憂瞬間炸開,使得他顫聲質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別誤會,我沒殺他,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我又何必動手?」裂川王聳了聳肩,「他一定是不想被你看到自己衰弱地死去,才提前離開的吧。」

這個人在說些什麼?什麼叫學長……活不久了?
褚冥漾完全無法理解裂川王的話語,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裂川王見狀,很輕地笑出聲來,「看來你到現在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啊,褚冥漾。」

就像蝴蝶落入蛛網,又像穿線木偶被剪去操縱的引線。灰色的世界裡光線如此稀薄、天空這樣靠近,褚冥漾無法掙扎,也無力抵抗,在命運的起始,一切早已注定,他身陷深淵之中,無論怎麼渴望脫逃都是妄想。
褚冥漾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這種感覺如此熟悉。
一百年前,冰炎也是這樣,始終不肯告訴他什麼妖師,直到他被安地爾欺騙帶走,冰炎為了救他,在鬼王塚丟掉性命。

『學長,我喜歡你。』

他以為這次會不一樣,他以為他跟冰炎的關係已經不一樣了……
他憑什麼這麼以為?

「也罷,作為創造你的造物主,就讓我來告訴你這個世界的真相吧。」
裂川王注視著褚冥漾的神情,就像是感受到他內心的動搖與痛苦,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充滿惡意地說,用彷彿感嘆,彷彿憐憫的語調如此稱呼褚冥漾:「我可憐的、愚昧的人偶啊。」

如同惡神的宣告,如同這荒蕪的世界裡,最後的指引。褚冥漾聽見他這麼對自己說。

「──這世界會變成灰色,都是因為你。」



這是褚冥漾第二次聽見類似的話。就在不久之前,阿斯利安也曾經當著他的面,對莉莉亞說過:『這個世界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褚冥漾是最不無辜的那一個。』
阿斯利安已經是他的敵人,裂川王更是從一百年前就與他為敵。褚冥漾本該把這些話語都置之腦後,但不知怎麼地、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曾有無數人在他面前提起過一個詞:妖師。
那個時候,有那麼多人都知道他是妖師,卻只有他一個人一直被蒙在鼓裡。

「……」
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直覺,還是他的潛意識已經記住了那次慘痛的教訓?褚冥漾的呼吸微微一窒,又很快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冰炎消失無蹤,裂川王突然出現。他的面前是這百年來兇名赫赫的鬼王,身後則是世界脈絡,根本無路可逃。上一次在林聲澗中,還有光明誓言對休狄與阿斯利安設下制約,但裂川王可沒有這些束縛。
他必須想辦法拖延時間,最少要撐到冰炎回來,或者是有別人來救。

褚冥漾的心裡微微有一瞬間的刺痛,他不敢細想裂川王為什麼說冰炎活不久了,只能盡量用平靜的表情面對著這名鬼王。明明褚冥漾只洩漏了很短暫的動搖,卻依然被裂川王看得清清楚楚。
裂川王笑道:「哦,看來你也不是毫無察覺。」
「我要察覺什麼?」褚冥漾僵硬地反問。
「察覺冰牙與燄谷的後人對你有多少欺騙。」裂川王微微一頓,又笑著說:「哦,或許對你們人類來說,這不叫欺騙,這叫善意的隱瞞。」
「……」這句話正中褚冥漾的心病。
他從醒來的一開始,就知道冰炎隱瞞了自己許多事情。
人偶計畫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冰炎復活他,又是想要他幹什麼?
過去這一百年來,冰炎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這麼排斥讓他觀看自己的回憶?

「你也曾經是人,是你自己不想當人了。」褚冥漾嘲諷道:「我與學長之間的事情,關你屁事?」
他的話語毫不客氣,堪稱放肆,但裂川王卻沒有動怒,反而有些無奈地聳肩,「話不能這麼說,好歹你是我創造的吧,關心一下自己創造的『人偶』,是造物主的天職。」
褚冥漾冷冷地道,「荒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一百二十年前,在某一處地狹人稠的島國上,誕生了一名普通的人類男嬰。」裂川王用充滿興味的表情,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褚冥漾的臉,緩緩地說道:「他因為難產而極度衰弱,於是我在他家人的同意之下,在他的體內放入凡斯的靈魂碎片,用千眾忘月的時間取代他本來的時間,以求將他蛻變成令人聞風喪膽的妖師。」
褚冥漾的呼吸不自覺地變得急促了。

「褚冥漾,那個男嬰,就是你。」

──是在哪一個世界裡,門廊下的風鈴聲跟皮球聲同時響起。很早很早以前,褚冥漾就聽過大人們的竊竊私語話語。
『就是這個孩子嗎?被『製造』出來的祭品。』
『噓,小聲一點……對,就是這個孩子。』
在黑火淵裡,他親眼看見一百年前,他的姊姊是怎麼跟族長爭取著讓他活下來。褚冥玥對白陵然說:『取走他的力量,限制他的天賦,讓他當個普通人。只要裂川王的計畫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天,只要他活下去,我可以保護他,我們可以……』

曾經被特意放置不理的回憶被強制提起,褚冥漾的心臟猛然緊縮。就像是在靈魂深處,有人打開了一把關著惡夢的鎖。
「……!」
他本來是打算盡量用對話來拖延時間,撐到有人來救,但是裂川王所說的一切話語都讓他感到恐怖。褚冥漾的直覺在警告他:必須逃走,要不顧一切的逃走,絕不能再聽下去……

「你閉嘴!」褚冥漾厲聲說道。
米納斯用最快的速度在他手動現形,光華流轉,水氣瀰漫,他在白霧之中朝裂川王連開了好幾槍,希克斯的小圓碟自動飛出,朝裂川王呼嘯而去。褚冥漾的目的本不是攻擊,因此他看也不看自己的攻擊是否奏效,轉頭就就要躍入月凝湖。卻見裂川王抬起手打了個響指,拘束陣的光芒一閃,直接將褚冥漾定在了原地。
叮叮噹噹的一陣亂響,米納斯的子彈與希克斯的圓碟全數落在了裂川王面前。

「逃走可不行呢。」裂川王毫髮無傷地對褚冥漾露出一個微笑,「話還沒說完,這樣也太沒禮貌了。」
拘束陣只能束縛褚冥漾離開原地,卻不能完全限制他的動作。他被陣法的力量所壓迫,屈辱地跪了下去,於是死死地咬著牙,抬頭憤怒地瞪著裂川王,「不管你想說什麼,你以為我會信嗎?」
「你正在相信──你已經信了,褚冥漾。」
裂川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臣屬於鬼王的黑暗開始在月凝湖瀰漫,逐漸遮住了閃爍的湖光。褚冥漾徒勞地掙扎,卻反而被那個陣法鎖得更緊。
「我都說了,如果你現在跳下去,你會後悔一輩子,怎麼就是講不聽呢?」裂川王嘆氣地道。

「世界脈絡裡的力量就是當年、我創造你之後所產生的,一旦你跳下去,那些力量就會自動返回你的身上,幫助你完全復活。」
「褚冥漾,你想不想知道,如果你完全復活,那位冰牙與燄谷的繼承者,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褚冥漾掙扎的動作停住了。
「……什麼代價?」
他緩緩地抬起頭,用不可置信地語氣問道。裂川王忍不住笑了,嘲弄地反問:「這時候你又想聽了?」
「給我說清楚,裂川王!你到底對學長幹了什麼!」褚冥漾的嗓音近乎咆哮。他的黑暗控制不住地暴動了起來,與裂川王的黑暗彼此交互攻擊,拘束陣的力量因此波動,在陣法的表面留下了暗色的流光,隱隱帶著碎裂的紋路。
但是裂川王垂下手,鬼王的黑暗如同蛇般從指尖流洩,流入那個拘束陣之中,瞬間就補強了岌岌可危的陣法。黑暗持續遊走,變成束縛的鎖鍊,牢牢地扣住褚冥漾的手腕與腳腕,褚冥漾還想不甘地掙扎,鎖鍊發出清脆的聲響,而裂川王一打響指,這一切就安靜了下來。

「我什麼都沒幹,一切都是他自己弄出來的。」裂川王無奈地搖搖頭,「你真的太不聽話了,得讓你安靜一點,我才能好好地跟你說完這個故事。」
他的語調帶著慈愛,就像是他確實對褚冥漾懷抱著類似「父親」的情感。褚冥漾被噁心得不行,憤怒地想開口,但整個人卻被裂川王的被術法徹底定身,連說話都無法,只能用憤恨的眼神瞪視著前方。

裂川王很滿意這個沉默的聽眾,興致勃勃地說了下去。
「我想想從哪裡開始說──很久以前,我因緣際會之下成為白川主,由此發現了世界的奧秘。」
褚冥漾焦躁且厭煩,他想弄清的是有關冰炎的事情,可不是在這裡聽裂川王講古,但他被裂川王的術法所限制,無論多麼抗拒,卻依然只能聽著裂川王所說的話語,一字一句地流入他的耳中。
「人類死亡之後,會由安息之地收取靈魂,時間交際之處容納時間,世界脈絡汲取力量,無殿協助監察這一切。這四個地方共同維繫了世界的穩定,其中又以世界脈絡作為世界的本源,最為重要,不可撼動。」
裂川王說的是守世界公認的規則,隨便去Atlantis的教科書上一翻,都能看見類似的內容,但他想說的當然不會僅僅於此。

「然而,褚冥漾,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在白色的世界裡,黑色種族總是受到迫害?」
褚冥漾微微一怔,很久以前,他也思考過這個問題。
「答案很簡單,死去的人是什麼力量,流入世界脈絡之中,就決定了世界的顏色。」
「在白色的世界裡,黑色種族之所以受到追殺,是因為世界渴望在黑白之中循環,渴望被染黑。」
裂川王注視著他凝固的、無法做出任何表情的臉,露出嗜血的笑容。
「假如妖師一族不被迫害,世界就會永遠保持白色,但這不是神明設定的規則──如果說這個世界真的有神明的話,那這就是神明的旨意:為了世界的循環,妖師一族注定要滅亡。」

褚冥漾被定身所束縛,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站在那裡,彷彿一尊無法表達感情的雕像,又如同任人操縱的人偶。或許從某個角度來說,不能動彈也是好事,如果沒有這個定身術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反應來。
褚冥漾或許遲鈍,但絕不愚蠢,他已經明白了裂川王想說什麼。他想拒絕聽懂,想假裝自己無法理解,但他心裡有一個部分卻已然完全明白。

「所謂黑白轉換的世界,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不是白色排斥黑色,而是白色渴望黑色。反之亦然。」
「妖師之族作為這個世界裡的黑色種族之首,種族使命就是為人所追殺逼迫,直至滅族,靈魂歸於安息之地,力量流入世界脈絡之中,將世界由白轉黑,完成一次世界的轉換。」

這是什麼啊?這太可笑了……
誰都不會知道人偶內心的想法,就連他的製造者也不行,但裂川王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反應,帶著充滿惡意的笑容,繼續說了下去。

「在上個世界裡,在我死去的時候,世界由黑轉白。滅亡的就是當時的白色種族之首,也是我的種族。」
「直到我成為白川主,才瞭解世界的真相。」
「我不能容許這麼多人都被這個世界所欺騙戕害,於是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推翻這個荒謬的規則。」
「我很同情妖師一族。很久以前,我的種族也曾經歷過同樣的命運。」

一百年前,在巨人島上,褚冥漾曾經聽冰炎提過,裂川王的前身是光族。是上個世界裡,血統最純粹、最受到光神青睞的白色種族,也是精靈的前身。
褚冥漾想否認裂川王說的一切,可是裂川王所說的內容太過合情合理,在他已知的世界之上,又完善了更多他無法解釋的事情,使得他無法抗辯,也無法閉耳不聽。
裂川王說:不是白色排斥黑色,而是白色渴望黑色。反之亦然。
作為與精靈相生相伴的妖師,褚冥漾比誰都更能明白所謂的「黑色渴望白色」,是什麼意思。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助你們。」
「為了幫助妖師逃離這樣的命運,也為了替我的族人復仇,我與妖師一族達成協議,共建灰色的世界,推翻這個荒唐的法則。」裂川王接續道:「而將世界轉換為灰色的第一步,就是要在白色世界的脈絡之中放入大量的黑色力量,使得黑白力量趨於平衡。」
他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抬眼觀察褚冥漾的反應,卻突然意識到褚冥漾說不出話來,於是頗為無趣地嘆了口氣,抬手解除了褚冥漾身上的部分定身。
褚冥漾只看見黑色的光芒一閃,自己喉頭一輕。他在發現自己能夠發出聲音的那刻,下意識地就用乾澀的聲音問道:「……所以你就,選中了我?」

「對,當代的能力者本來不該有你,而只有白陵然跟褚冥玥──我說過的吧?你在六界之外,不受世界規則的束縛。」裂川王用饒有趣味的表情點頭,「你的力量能輕而易舉地將世界變為別的顏色,這就是我『創造』你的意義。」
褚冥漾木然地看著他,什麼都沒說。
「世界脈絡之中的力量本就是你的力量,灰色的世界由你造就,只要你把力量收回,世界就會變回白色。」
「這就是人偶計畫的核心──復活你,讓你收回力量,把世界轉回白色。」
經過漫長的鋪墊,裂川王終於把這句話說出口。
「褚冥漾,那些獄都的人跟我毫無差別,他們都在利用你。而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訴你我的意圖,向你尋求合作,但那些人呢?」
而最殘忍的是,褚冥漾知道他說的是事實。

裂川王充滿惡意地問道:「冰牙跟燄谷的後人從來沒想過要告訴你這些吧?」
冰炎從來沒對褚冥漾說過這些,但是他早就在世界脈絡裡看到了。在他第一次進入月凝湖、還沒有人知道他能看到世界的記憶時,他就在那個會議室裡看到了。

『……裂川王之所以能將世界轉換為灰,就是因為他利用妖師的血脈,培植出了龐大的、不應存在的黑暗力量。』
『那些力量只屬於褚冥漾,屬於裂川王特意製造的「先天能力者」。』
『我們不可能盲目地去賭下一個先天能力者誕生時,那些力量會被自動回收──誰也不知道下一個先天能力者繼承的到底是褚冥漾的力量,還是白陵然的力量,如果是後者,我們甚至不能肯定會不會有下一個先天能力者。』

在種族會議上,冰炎早就把一切說得清清楚楚。他什麼都知道,只是那時候的褚冥漾還不瞭解事情的全貌,因此從沒有想過要去追問。
如果此刻的褚冥漾能夠動彈,他握緊的手掌或許會因為指甲刺破掌心,而流下鮮血來。
褚冥漾非常清楚,冰炎陪著他進入月凝湖,親眼見證他觀看世界的記憶。如果冰炎想把事實告訴他,多的是機會可以解釋,但冰炎從來沒想過坦承這一切,甚至強制中斷了力量的吸收,就害怕讓他發現事情的真相。

『你可能會看到很多你不想看到的事情,害怕嗎?』
『只要有學長在,我就覺得沒什麼可怕的。』

他根本不是人類,他是自己被自己的同族出賣,為鬼王所製造的「人偶」。
冰炎復活他是為了讓他取回自己的力量,他就是世界變成灰色的元兇。
而一旦世界變回白色,他的族人又要面臨永無止盡地追殺跟迫害。

知道了這一切,他還能完成冰炎的心願嗎?

「我──」褚冥漾幾次張開口,連嘴唇都在顫抖,難以成言,他的念頭不停地搖擺著,最終出口的話卻變成了不顧一切的吶喊:「我不在乎!」
他決絕地大喊,彷彿要用這句話阻斷自己所有的退路。褚冥漾不知道自己在反抗什麼,在反抗這個世界、在反抗裂川王,還是在反抗自己。
「我想要的就是白色的世界!那本來就是我的力量!」

「你在虛張聲勢,褚冥漾,你在說謊。」
聽著他決然的話語,裂川王好整以暇地笑了,「你可以不在乎獄都那些人對你的利用,但你的同族呢?妖師一族的存亡,你也能不在乎?」
人性複雜又脆弱,但活過萬年的鬼王也曾經是人類,他能用前人的姿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稚嫩的靈魂。如此冰冷,從不願伸手給予救贖。
「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我的故事可還沒說完呢,關於那位後人復活你的代價。」裂川王提醒道:「他復活了你,保存你的肉體,將你被我切碎的靈魂一片片找齊,但你的時間可是被我徹底剪斷了──時間交際之處已然塌陷,你現在站在我面前,用的是誰的時間,你就沒想過嗎?」

褚冥漾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止,「所以,你說……學長活不了多久了?」

「那位小殿下年紀雖輕,但還真的是殺伐決斷,不論承受多大的壓力跟罵名都要復活你,把時間也留給你,甚至為了讓你依照他的目的取回那些力量,連感情都是他可以利用的籌碼。」裂川王不無讚賞地評價道:「不只對你狠,對自己也狠得下心。」
很久以前,褚冥漾就懷疑過,冰炎根本就不知道疼痛,也不懂得恐懼。
「我身上……也是永生環嗎?」在腦海裡流轉的念頭越來越可怖,褚冥漾顫著聲問道。
還好,這次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這倒不是。」裂川王不以為意地聳肩,「不過他確實從我手底下的人拿到了永生環的製作方法,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我也就隨他們去了──他把永生環拆成了兩部分,把嫁接時間的方法用在你身上,將自己的時間全部給了你;而把時間靜止的術法用在自己身上,確保自己能陪你走過最後這一段旅程。」
這一切早就有跡可尋。
獄都以結界阻攔配戴有永生環的存在。而冰炎第一次帶褚冥漾離開獄都時說過什麼?冰炎說:我身上也有時間術法。
那時的褚冥漾沒有多想,自然而然地以為冰炎是指自己跨越千年。但冰炎在獄都生活百年,這座城池由他一手建立,難道每次冰炎外出,都必須關閉結界嗎?
怎麼可能。

「不過,沒有新時間的補充,他受了傷也不會復原,時間靜止必然是有極限的。為了讓你能盡快地收集全脈絡中的力量,他甚至暫時性地打通了月凝湖、火流河與光神泊的脈絡。」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冰炎明明感受到他在林聲澗裡有危險,卻沒有親自前來,反而委託式青幫忙,因為冰炎那時確實有更重要的任務,使得他分身乏術。

如果現在冰炎就站在他面前,褚冥漾懷疑自己能否有足夠的勇氣去質問冰炎:對學長來說,我究竟算什麼?
一個人偶嗎?
一個不會痛、不會難過,只要活下去就好的人偶嗎?
「人偶計畫」這個名字,是不是就已經包含了冰炎的答案了呢?

「褚冥漾,世界脈絡就在你身後,只要你跳下去,就能完成他的心願,將世界變回白色。」裂川王舉起手,指著褚冥漾身後的閃閃發亮月凝湖。
就在不久之前,冰炎還帶著他看過月凝湖上面漫溢的流光。經過這荒蕪的百年,螢火蟲早已死去,虛假的終歸是虛假的,永遠不會變成現實。在灰色的世界裡,月凝湖再也不會長出螢火蟲,而褚冥漾終於知道全部的真相。
灰色的光芒再度閃爍,裂川王解除了褚冥漾身上的定身術法,那些由黑暗化成的鎖鍊也消散脫落。褚冥漾終於重新獲得自由,卻再也沒有力氣爬起身來,只能痛苦地半跪在地。他的手掌陷入身下的落雪中,被凍得通紅。無盡的寒意湧上,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會凍死在這裡。

他的痛苦太明顯,裂川王露出了微笑,「你不敢跳,你動搖了。」
「那麼,我們來談個交易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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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4-1 17:3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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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永別

在今天之前,褚冥漾從沒想過自己會跟裂川王談論起交易。
但此刻他不僅正聽著裂川王的提議,甚至還在非常認真地考慮。

「一旦你把世界變回白色,你的族人又要回到過去悲慘的命運之中,而你重要的人也會因此而死──如果你不想親手造成這樣的悲劇,不如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你已經取回了一半的妖師之力,自保綽綽有餘,而灰色的世界也還能勉強運作,到此為止吧。」
裂川王緩緩說道:「繼續讓這個世界保持灰色,你的族人、整個世界的人都可以獲得自由,我們不會再因為死亡與別離而痛苦,更加不需要受到世界法則的操控而互相殘殺。」

褚冥漾終於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心甘情願接受裂川王的理念,甚至供其驅使。
他竟然也開始覺得裂川王的提議很有道理。
這樣很輕鬆,這樣就不必痛苦……可是……

「你不必擔心辜負那位小殿下的託付,我已經說過了,他快死了。」裂川王繼續用和緩的語調安撫他,「等他死了,我將他復活,他看待事情的觀點也會改變。」
聽見這句話,褚冥漾終於從痛苦掙扎之中,緩緩抬起頭來。
「如果你跳下去,取回自己的力量,等待你的才是萬年孤獨。」
「他會死,而你繼承他的時間,將一直活著。依照精靈的壽命,不出意外的話,你一定能活到下一次世界轉換為黑──但到那個時候,這一切也與你沒什麼關係了。」
「妖師一族滅亡,只剩你一個人孤伶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手握黑色的力量、身披白色的時間,成為孑然一身的怪物。」
裂川王盯著他的臉,就像獵人在審視自己的獵物。灰色的天光落下來,太昏暗了,幾乎照不清褚冥漾眼前的光景,反而只映襯出裂川王身後的大片黑暗。
「這樣的未來難道是你想要的?」
裂川王低語:「褚冥漾,好好考慮清楚,回答我。」

「我──」褚冥漾顫著聲,仍然說不出話來。
他掙扎太久,裂川王似乎終於有點失去耐性,猛然上前一步,鬼王指尖的黑色力量再次流洩,黑暗具象化為蛇型的鎖鍊,牢牢地扼住了褚冥漾的頸脖。
「你好好想清楚,我很有誠意,不然不會在這裡跟你說這麼多。」
褚冥漾被迫仰起頭顱,幾乎呼吸困難。
裂川王語帶威脅地道:「你其實沒有選擇,褚冥漾,你現在一個人在這裡,我直接殺了你,同樣可以把那些力量放回世界脈絡,這豈不是更加容易?」

裂川王說的都是實話,他根本沒有選擇。
褚冥漾當然怕死,可是……讓裂川王復活冰炎?他想都沒想過這種事情。
他親眼見證阿斯利安與西瑞的死後復活,目睹他們面目全非、性格大變──他怎麼可能答應這種事情?被裂川王復活的那個人,難道還是真正的冰炎?

「……」褚冥漾的嘴唇幾下開闔,像是在發抖,也像是在說話,卻只發出了很微弱的嗓音。裂川王困惑,「你說什麼?」
他看起來太痛苦脆弱了,裂川王不疑有他,俯下身去聽,卻猛然感覺到一陣力量襲來,褚冥漾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重新召喚出自己的幻武兵器,龍神精靈的水流夾帶著魔龍銳利的圓碟,伴隨著褚冥漾竭盡全力釋放的黑暗,狠狠地砸向裂川王的胸口。

「我說:你休想!」

再次被褚冥漾偷襲,裂川王忍不住皺眉,不慌不忙地一個抬手,扼著褚冥漾喉嚨的黑暗觸手甩動,直接將褚冥漾橫向揮了出去。這個衝擊力道太大,褚冥漾控制不住地在半空中噴出一口血來。他勉力在半空中又對裂川王開了幾槍,但他的黑暗根本無法對裂川王造成實際傷害,被對方輕描淡寫地抬起手,就化去了全部的攻擊。
褚冥漾以為自己會狼狽地摔倒在地,卻發現自己落入一個微溫的懷抱裡。
電光火石之間,有銀色與紅色的光芒延展流動,如同流星一般落下。那陣光芒如冰霜、如火焰,照亮他們身周的黑暗與深沉,猛然切開裂川王的黑暗觸手,將褚冥漾身上的鎖鍊徹底粉碎。
不知何時,褚冥漾的小指又延伸出一條銀白色的光線,閃爍發亮,纏饒在接住他的那個人手指末端。
冰炎曾經為他繫上的感應仍然在忠誠地作用著,終於在必死的絕境之中,又保護了他一回。

冰炎臉色蒼白,他一隻手握著烽云凋戈,切斷了裂川王的黑暗。他似乎已經沒有太多力氣,額際也有冷汗流下,卻仍然抬手放出一個明亮的陣法,為褚冥漾擋下了後續的攻擊。
他的黑袍還留在那棵樹下,身上只穿著簡單的襯衫跟長褲,襯衫上透出隱約的血痕。褚冥漾微微一愣,立刻想起之前能量暴動時冰炎身上的傷痕。
裂川王說的都是實話,冰炎確實停止了自己的時間,以致於他的傷口再也不會復原。

冰炎扶著褚冥漾的肩膀,幫他站直身體,兩個人一起面對裂川王。他視線跟褚冥漾有一瞬間的交會,又很快地移開。

裂川王看見冰炎的出現,臉色微沉,卻還是對著褚冥漾說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褚冥漾,你好好選擇自己的答案。」
褚冥漾還沒開口,冰炎就替他嘲諷地回答了。

「堂堂鬼王,竟然聽不懂人話嗎?」
冰炎微微瞇著眼,冷漠地道:「他說的是:你休想。」



冰炎會突然出現顯然大出裂川王的意料,狡猾又充滿煽動力的鬼王有一瞬間的臉色陰沉,卻又在看到冰炎蒼白虛弱的模樣時露出了笑容。
「你不是應該在某個褚冥漾找不到的角落等死嗎?又跑出來幹什麼,」裂川王嘲諷地道:「將死之人,就不要再來干涉別人的對話了吧?」
聽見這句話,褚冥漾的臉色也變得跟冰炎一樣白。冰炎蹙著眉頭,肩膀微微一動,就像是想控制自己不去看褚冥漾的表情。
他沒什麼心情應付裂川王,講話的聲音沙啞低沉,毫不客氣,「關你屁事。」
裂川王嘆氣,「講話的口吻真的如出一轍,好好的人偶都被你教壞了。」
冰炎根本不想理他。

世界脈絡被褚冥漾的力量污染,使得月凝湖這樣的白色脈絡之中也有大量的黑暗存在,但冰牙聖地仍然以白色的力量為主,弱勢的黑暗始終螫伏著、沉睡著,就像是泥土裡的種子,正在安靜地等待甦醒的時刻。
「也罷,既然你跑回來送死,那也省得我麻煩。」裂川王瞇著眼睛道,緩緩對著他們伸出手。
鬼王的威壓毫不控制地釋放而出,四周沉睡的黑暗因為他的呼喚而漸漸醒來,膨脹變化,蠢蠢欲動。季節到來,土中長出的不一定是美麗的花朵,也可能是致死的藤蔓。裂川王的手在虛空中一張一握,彷彿引動黑暗捏碎了某些東西,冰炎面前的守護陣法登時搖搖欲墜。
「乾脆把你們兩個一起解決了吧?」裂川王嗜血地笑道。

冰炎不答。他也伸出手,不停地為眼前這個陣法注入力量。明亮的白色光陣上的裂痕越來越多,卻也越來越擴大,分不出是黑暗要吞噬光明,還是光明終於能擺脫黑暗。褚冥漾也想幫忙,卻不敢貿然地把自己的力量注入那個陣法。而冰炎就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動作,頭也不回地低聲道:「別怕。」
力量的震盪太過強烈,幾乎要吞沒聽覺、觸覺、視覺,一切的感知。冰炎的聲音明明很低很輕,但卻依然被褚冥漾完整地捕捉。褚冥漾心裡一酸,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只能抬頭往冰炎望去。

擋在褚冥漾身前的半精靈身體沒有絲毫搖晃,仍然跟一百年前一樣,似乎無堅不摧、無可匹敵,但褚冥漾卻清清楚楚地看見,冰炎灌入陣法中的白色力量越來越稀薄,越來越黯淡,沒過多久,冰炎的唇邊就流下了細細的血絲。
裂川王是成名萬年的鬼王,就算冰炎完好無損,也絕不可能是裂川王的對手,更何況冰炎無比虛弱的現在?
那麼,他是用什麼,暫時抵禦住了裂川王的黑暗?
褚冥漾一瞬間就明白了:冰炎灌入那個陣法裡的根本不是精靈的力量,而是自己的生命力。
就算是這樣也不夠,那個陣法馬上就要碎裂了。

短暫的時空裡,有過那樣一個瞬間,褚冥漾想打掉冰炎維持陣法的那隻手,寧可跟他一起死在裂川王手裡,也好過看見冰炎這樣不顧性命地保護他。可是還沒等他有所動作,冰炎就猛然噴出一大口血來。已經脆弱到了極限的陣法在他們的眼前徹底粉碎,細碎的光粒如雪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
褚冥漾茫然地看著冰炎的身軀不穩地倒下,而裂川王的黑暗觸手穿過碎裂的陣法,毫不留情地揚起,直直地揮向冰炎的胸口!

「不管怎麼掙扎,都是徒勞。對我來說,殺死你們跟捏死捏死你們跟捏死螻蟻沒有區別。」
「既然不願合作,你們就把命留在這裡吧!」

褚冥漾的身體比他的腦海反應更快,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護住冰炎。他的黑暗在那瞬間全部甦醒過來,尖銳地呼嘯,對著裂川王的黑暗發出黑暗種族之首的命令之聲:『住手!』
言靈的絕對強制即刻生效,裂川王的黑暗觸手停住了,但他畢竟是強大的鬼王,只用很短的時間就掙脫了褚冥漾言靈的束縛。裂川王「嘖」了一聲,「浪費時間。」
「可不能這麼說,畢竟他為我爭取到了最後的時間。」
在膨脹的黑暗裡,冰炎半跪在地,抬起頭,抹去自己唇角的血污,冷冷地看著裂川王,對著褚冥漾說話的聲音卻很溫和,「褚,做得很好。」

沒了守護陣法的遮掩,裂川王這才看清,冰炎跟褚冥漾的身體下方,正壓著一個不停懸繞的傳送陣法,且從陣法的光芒看來,這個傳送已然生效。
灰色的世界本就光線微弱,而裂川王的黑暗又太過強橫,吞沒一切光芒,使得裂川王的注意力全在冰炎面前那個守護陣法上,卻沒想到冰炎不過是利用守護陣法來拖延時間,他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帶著褚冥漾逃走,根本沒打算要和裂川王真正交手。
冰炎反握住褚冥漾的手,兩個人的身體因為傳送陣的力量而輕飄飄地飄起。裂川王的黑暗觸手再次憤怒地揚起,對著冰炎跟褚冥漾狠狠揮下,卻見那些黑暗像是穿過虛假的幻影一般,筆直地穿過了他們的身軀,只在空氣中留下擾動的波紋。
「真可惜,」冰炎微微勾著唇角,嘲諷地道:「連『螻蟻』都能從你手中逃脫,看來你沒有自己想得那麼無所不能呢,裂川王。」
下一秒,傳送完成,冰炎跟褚冥漾的身影直接消失在裂川王的面前。

裂川王一擊落空,瞪著眼前空無一物的景象,過了片刻,竟然笑了出來。
「合作的可能性沒了,看來連維持現狀也很難做到。」他搖了搖頭,感嘆地道:「人類……唉,多麼愚蠢。」
冰炎與褚冥漾已然消失,安靜的空氣裡不會有人接話,卻有極輕的腳步聲傳來。裂川王轉過頭,對著從樹林後走出來的矮小身影招了招手。
那個身影木然地朝他走來,過不多時,終於完全暴露在月凝湖昏暗的光線下。年約七八歲的女孩留著一頭長長的頭髮,面容秀麗,明明應該是活潑可愛的年紀,卻面無表情,雙眼空洞,看不出是失明,還是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神智。
如果褚冥漾在此處,必然會驚呼出聲。
除了表情之外,這名小女孩看起來與幼年時期的褚冥玥幾乎毫無差別。

她依照裂川王的指示走了過來,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像一尊提線木偶,只知道執行主人的一切指令,而當命令還未下達之時,她便不會說話也沒有更多反應。
裂川王寵愛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愉快地道:「那接下來就交給妳了,好嗎?」



傳送的光芒消失,褚冥漾扶著冰炎,兩個人幾乎從傳送陣中狼狽地跌出來。冰炎才剛剛落地,整個人就控制不住地身形一晃,褚冥漾連忙撐住他的肩膀,「學長!」
「我沒事。」冰炎低聲道。他說話的聲音比剛剛還低,幾乎低到褚冥漾開始聽不清楚。隔了片刻,他才用很堅定的力道握住了褚冥漾的手,慢慢地撐住自己的身體,環顧四周,「我沒力氣發動太遠的傳送陣,這裡還是月凝湖的腹地範圍。」
不遠之處,月凝湖的湖面在昏暗的灰色天光之下,安靜地閃閃發光。
「身為守護者,我在月凝湖中有一定的優勢,但裂川王很快會追上來,我們沒有時間可以跟他浪費。」冰炎忍耐著力量乾涸的疼痛,低聲說道。

他想帶著褚冥漾往前走,可是褚冥漾固執地站著不動,又過了一會兒,確定他還可以自行站立後,竟然鬆開了他的手掌。
「……褚?」冰炎微微錯愕。
褚冥漾低著頭,冰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很小聲地問:「學長你……你就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關於這所有,一切的一切。
關於裂川王所說的、褚冥漾作為人偶的身份;關於世界的真相與黑白轉換;關於復活與時間;關於冰炎其實快死了這件事情……

「……」冰炎身周的氣息一瞬間沉了下去,他微微一頓,收回自己本來想拉住褚冥漾的手,「很抱歉,沒有。」
褚冥漾還是沒有抬頭,可是冰炎能看得出來,他正在克制著不要發火,想盡量以眼前的情況為重。褚冥漾問冰炎:「現在怎麼辦?」
冰炎搖搖頭,「沒有怎麼辦,按照原本的計畫,褚,你進月凝湖去。」
褚冥漾不可置信地抬頭,就像是想抗議,但不等他說話,冰炎又接續地道:「我會拖住裂川王,直到你吸收完全部的力量,式青很快也會帶人趕來──」
「我不要!」褚冥漾很大聲地打斷他的話,甚至往後退兩步,抗拒地拉開與冰炎的距離。

冰炎微微皺起眉頭,而褚冥漾別開頭,憤怒得連胸膛都不停地起伏,他想控制自己說話的語氣,卻仍然藏不住盛怒之下的顫抖。
「你第一次騙我,說我不是妖師,我不怪你。」
「你第二次騙我,沒有吃凝神珠,偷偷把所有黑火淵毒都吸走,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我原諒你。」
「第三次了,學長,這是第三次了……我──」

冰炎教會他愛、信任,與依戀,又親手把這一切毀掉。明明從一百年前開始,冰炎就沒有對他說實話。
『你不是妖師,褚。』
為什麼還會信任他?為什麼……還是學不會教訓?

褚冥漾覺得自己簡直沒辦法繼續說下去,他捨不得用太過殘忍的話語去指責冰炎,內心深處也有一個地方非常明白冰炎為什麼不把事實的真相告訴他,但他依然會感覺到無措、痛苦,與絕望。
是他不該鬼迷心竅,他不應該妄圖教會冰炎痛苦、恐懼,與生存的意義。冰炎已經竭盡所能地保護他、對他好,但他只是平凡的人類,冰炎怎麼會以為他能背得動這麼沉重的命運?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褚冥漾抬起頭,粼粼的湖光照映在他的臉上,有一瞬間,冰炎以為他哭了,細看才知道只是自己的錯覺。
「沒有讓我跟學長一起活下去的方法嗎?」
褚冥漾壓抑地、近乎屈辱地問,這是他最後的底線,越過這條線之後,再沒有什麼能讓他退讓。他問出這個問題,就像是從胸膛裡要刨出自己的心。可是冰炎凝視著他的臉,很輕地搖搖頭,還是重複了一遍那句話:「很抱歉,沒有。」

褚冥漾眼瞳裡最後一點的光芒也暗去,他又往後退了一步,對著冰炎說:「那好,我不會進月凝湖。」
冰炎皺眉,「褚,你──」
「我受夠了!我辦不到!」褚冥漾近乎歇斯底里地說。他知道自己這樣很自私,可是人類誰不自私──或許除了冰炎。生物的本能就是貪生怕死、執迷溫暖、眷戀感情,但冰炎不會這樣,他為了拯救世界復活褚冥漾,用自己的時間接續褚冥漾的時間,甚至甘願把自己的感情都給奉上。

褚冥漾要窒息了。不久之前,冰炎跟他說過,希望他保留哭泣的能力。褚冥漾現在才明白冰炎的意思,如果能哭出來的話,情緒就能有一個宣洩的出口,不至於全部擠壓在心裡,把人逼至瘋狂。
冰炎也不會哭。褚冥漾痛苦地想:為什麼學長不會發瘋?

「不管學長你怎麼說,我的答案都是拒絕。我不──」褚冥漾閉著眼睛,不管不顧地大聲道。他以為冰炎會勃然大怒,甚至會出言斥責,卻沒想到他的話還沒講完,就突然覺得後頸一痛──冰炎的手掌直接敲擊在他脆弱的後頸上,力道足夠巧妙,沒把他完全敲昏,卻讓他一瞬間脫力,接著好幾個鎮靜的術法就落到他的身上,讓他渾身無力,踉蹌地跌進冰炎懷裡。
褚冥漾不可置信地、掙扎地抬起頭,卻覺得連眼前的所見的景物都有一瞬的模糊,「學長……」
他想都沒有想過,冰炎竟然會偷襲他。

褚冥漾跌進冰炎的懷抱中,那具身體的體溫比平時更低,但環住他的雙手還是很堅定。褚冥漾動彈不得,只能靜靜地靠在他的懷裡。冰炎垂下頭,微涼的呼吸落在他的肩上。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冰炎似乎是在感覺這個擁抱。
就像冰炎其實也很捨不得,就像是冰炎……其實也很希望能與他在一起,一起活下去。
但這種溫柔與眷戀倏乎而逝,如同錯覺。冰炎很快地將無法動彈的褚冥漾打橫抱起,往月凝湖走去。褚冥漾想掙扎反抗,拼命地在心裡呼喚自己的幻武兵器,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冰炎對他下的術法甚至封鎖住了他跟幻武兵器之間的感應。
從他的視角,只能看到眼前低垂的天空。灰色的天際遮蔽一切,因為裂川王方才引動的黑暗,甚至灰得接近深黑,一片混沌。這片天空太近了,就像是下一秒就會墜落一般。
分不出時間是過得很快,還是很慢,對褚冥漾來說,這短短的幾秒鐘如同死刑的前置,幾乎讓人無法呼吸。終於有細微的水聲傳來,冰炎正在慢慢走進湖裡。

「人偶計畫,累積百年……我不會讓你活下來之後,只能孤伶伶的一個人。」冰炎在水深合適的地方停住,低下頭,注視著褚冥漾的臉孔。
「你可以回妖師隱居地去,辛西亞會安排妥當。你是拯救灰色世界的存在,只要有你在,誰都不敢再迫害妖師一族。」
冰炎一直是這樣,什麼都考慮好了,幫他留好退路,甚至顧及他的族人,卻從來都不為自己想一想。
「一切都會回到正軌,死者能夠安息,靈魂得以轉世。總有一天,褚,我……」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好像他真的很想留在褚冥漾身邊,好像他依然很希望能跟褚冥漾擁有以後。

褚冥漾瞪大了眼睛,他沒辦法哭,也沒辦法說話,只能看著冰炎的臉孔。身下傳來濡濕又冰涼的觸感,他被冰炎放進了冰冷的湖水中。
冰炎沒有再說什麼,或許是對褚冥漾已經無話可說,但褚冥漾過去曾經聽過的每一句話,卻如同預言一般,在他的耳邊不斷重複。

『如果你跳下去,取回自己的力量,等待你的才是萬年孤獨。』
『我從不特意說什麼好聽話,所以褚,你可以相信我。』

冰炎長長的頭髮垂落到他的臉上,銳利明亮的紅色眼瞳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專注得彷彿將他等同於一個世界。不管從什麼角度,褚冥漾都覺得冰炎好看得無可挑剔,如果冰炎頂著這張臉讓他陪自己去死,褚冥漾會毫不考慮地答應。
可是冰炎要他孤獨地活下去,把時間都留給他,打算自己面對死亡。

『他會死,而你繼承他的時間,將一直活著。』
『我想說的是──我現在很慶幸自己當時同意到這個時代來,也很慶幸自己選擇了代導你。』

冰炎的手漸漸地鬆開了,他取下一直戴在身上的項鍊,放進褚冥漾胸前的口袋,那是他的渡魂水晶。因為這個動作,褚冥漾終於清晰地意識到,冰炎真的在與他告別。
冰冷的湖水往上蔓延,經過他的耳朵、臉頰、雙眼、鼻梁。寒冷的湖水流入口鼻與眼睛之中,帶來明顯的刺痛感,但就算冰炎此刻解除術法,褚冥漾也不願意眨眼,他要一直一直看著冰炎。
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

『依照精靈的壽命,不出意外的話,你一定能活到下一次世界轉換為黑──但到那個時候,這一切也與你沒什麼關係了。』
『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會在月凝湖裡看見什麼,或許有很多你不想看見的東西……』

世界脈絡裡,屬於褚冥漾的那份力量開始共鳴,細小的黑色力量與白色力量上浮,如同螢火蟲與星星,奮不顧身地飛舞而去。曾經失去的力量開始倒流,傾斜扭曲的世界漸漸地復原。灰色的天空像是裂開一般,露出其後、早已被人忘卻,卻始終存在的蒼穹。

『妖師一族滅亡,只剩你一個人孤伶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手握黑色的力量、身披白色的時間,成為孑然一身的怪物。』

褚冥漾的角度看不見,但或許除了他與冰炎之外,這整個世界的人都在仰望碎裂的天際。隔了一百年,世界脈絡裡多餘的力量終於被收回,湧動的黑白力量越來越多,天光乍破,耀眼無匹的光撕裂天幕。
世界在此屏息,許久未曾出現的日光自天際降臨,驅散所有的灰暗跟陰霾,天空一吋一吋地亮起,奔流躍動的的光明力量四散,輕飄飄地落到身上,帶來明亮與暖意。

『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很高興今生能與你相遇,褚。』

整個世界都在注視著天空的變化,注視著白色再度降臨。只有褚冥漾看著冰炎,冰炎也深深地凝視著褚冥漾。隔著晃動的水波,褚冥漾依稀看見,冰炎好像是說了三個字。
有一瞬間,他以為冰炎是在對他說「對不起」,但又好像是別的話語。

整個月凝湖的力量都在躁動,黑色的力量被褚冥漾回收,而白色的力量因此追逐著黑色,四散漫溢,甚至流往天空。是誰說過,白色永遠渴望黑色,而褚冥漾知道,那些白色的力量曾經是湖上的螢火蟲,曾經是一份能夠匹敵星星的禮物。
星星死了,變成日光與月光。

褚冥漾終於完全地落進世界脈絡裡,他再度被世界所捕獲,徹底失去意識。而冰炎渾身是水地從月凝湖之中爬出,烽云凋戈緩緩地在他的手中現形。
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但在這有限的時間裡,還有許多該做的事情,因此他沒有任何眷戀,也沒有再回頭望上一眼,就這樣平靜地面對自己的結局。

裂川王不會明白,如果世界有意志的話,或許也難以理解。
但冰炎知道褚冥漾一定會懂。他只是一時難以接受,但他一定會懂。
因為他們是同一種人,他們都無法忍受自己明明有能力而不作為,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走向扭曲衰敗,而假裝自己毫無察覺。
因此他們才會這樣,在明明沒有分離的世界裡,依然朝著死亡與安息拔足狂奔。



在月凝湖之中,褚冥漾終於緩慢地、痛苦地觸碰到冰炎這一百年來的思緒與感情,知道他是怎麼走過來,知道他在思考些什麼。
褚冥漾不再是雜草、不再是花朵,也不再是枯木。他就是褚冥漾,站在冰炎的每一個生命片段裡,卻無力改變也無力干涉,只能眼睜睜地見證一切的發生。

對冰炎來說,「復活褚冥漾」這件事情,一開始只是一個虛幻的、支撐他繼續前進的動力。
光蝕之日發生之後,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與無殿盡皆塌陷,他自己也知道復活褚冥漾的可能性無比渺茫。可是他無法因為辦不到,就不去想。

在遇見褚冥漾之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冰炎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
離開千年前,是為了躲避詛咒。
隱姓埋名,是為了躲避追殺。
好像這個世界無論是否有他活著,都沒有差別,他的存在不會為這個世界所承認。他在一千年之後,獨自生活,無論他多麼努力地掙扎呼吸,也不會有人看在眼裡。或許某一天,他就會因為詛咒發作,無聲無息地死去。
冰炎素來驕傲,不能容許自己沉浸在脆弱跟頹喪裡,他也一直沒有為此感受到痛苦,對他來說,這就是他的命運。這些認知判斷不帶任何有負面色彩,而只是現實的一部份。

然後,他與褚冥漾相遇了。

初入守世界的小妖師什麼都不懂,一心一意地依賴他,信任他。冰炎一開始覺得煩,後來……依然覺得煩,可是沒有辦法,他是褚冥漾的代導人,總不能把人丟在大街上等死。按照褚冥漾這種滿身能力卻不懂得隱藏也不懂得使用的狀態,他要是真的放生褚冥漾,不需要十分鐘,褚冥漾就會被哪個鬼族帶回巢穴去生吞活剝。
麻煩死了,又笨又愛哭,還總喜歡繞著人團團轉,簡直像隻笨小狗。

為了保護褚冥漾,冰炎隱瞞了褚冥漾妖師的身份,最終導致褚冥漾被安地爾所欺騙,帶入鬼王塚。冰炎前去救他,卻被安地爾的毒針染黑,把自己的命留在了寒冷的冰霜之下。
分別之前,他看著褚冥漾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樣子,突然地就想:好像……為了保護一個人而付出自己的生命,這個感覺並不壞。
從此之後,會有人永遠記得他的名字,這就是他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跡。按照褚冥漾那個總是大驚小怪卻又容易感動的個性,或許直到他變成七老八十的老爺爺,滿頭白髮,對很多事情的記憶都已經模糊的時候,他還會堅持地對著自己的孫子說:爺爺年輕的時候啊,差點就死了,可是有人救了我,所以才有了你們……
冰炎想像了一下那個笨蛋變成一個小老頭的畫面,忍不住有些好笑地勾起了唇角。這樣就足夠了,這樣他就非常滿足。

可是褚冥漾好像不是這樣想的。
不願意讓他死去的妖師後人歷經各種困難,從鬼王塚之中找到了他的靈魂,追到時間交際處,哭著大喊他的名字。明明依照水鏡的預言,應該是褚冥漾親手了結他的性命。
褚冥漾改變了他的未來與命運。就在那一刻,冰炎終於得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因為褚冥漾希望他活著。

他懷抱著新得到的理由,重新張開眼睛。自此之後,他的世界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曾經漠不關心的風景都變得美麗,他開始將更多人納入自己的安全範圍,會有人擔心他受傷、因為他的痛苦而哭泣。
就連夏碎都調侃過他的改變,嘲笑他竟然乖乖被自己的學弟罵得狗血淋頭,甚至默認褚冥漾把他的貼身衣物賣掉,以示對他亂來的懲罰。
某種程度上,他可能真的太過縱容褚冥漾。可是,誰會不偏愛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呢?

他是褚冥漾的代導學長,卻反而讓褚冥漾教會他更多東西。褚冥漾告訴他:他的命很珍貴,有很多人在意他是否活得平安快樂,他不能仗著精靈壽命比較長就隨便冒險。
雖然這個笨蛋很吵,總是給他找麻煩,讓他擔心東擔心西,明明還沒完全長大,就開始到處逞強,膽小又固執,怕死又愛哭,可是,跟褚冥漾在一起的絕大多數時間,冰炎都是很快樂的。
因為一個人感覺快樂是多麼珍貴的情感體驗。冰炎只是懶得對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浪費心神,並不是真的缺乏情商,他慢慢地就察覺,褚冥漾真正教會他的是什麼。
褚冥漾教會他什麼是愛。
不是冰炎熟悉又陌生的、來自家人與親友的關愛,而是某種更直接的、灼熱的、耀眼的情感,足以令他明白自己的未來,與褚冥漾的歸處。

『我哪邊也不會去,我有自己要回去的地方。』
『你不屬於鬼族,你知道你屬於哪裡。』

然後,就在褚冥漾十八歲生日那天,褚冥漾死了。

『真可憐。你把他當作你的希望,卻不知道他本來就是我所創造的虛假生命。』

像胸腔裡,一捧細微的火焰因為燃燒殆盡而熄滅。冰炎活下去的理由消失了。
因為褚冥漾死了。

『褚,我今天其實是來跟你說……算了還是不說了。』

他已經學會這些東西,就無法再回到過去那個麻木不堪的自己。
可是,褚冥漾已經死了。

世界崩塌,白色與黑色的規則毀滅,褚冥漾死去,而他卻依然活著。
冰炎很清楚,這個世界沒有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與無殿,他復活褚冥漾的可能性趨近於零,但如果不懷抱著這個念頭,他又要變回那個不知道為何要活著的自己。
冰炎接受不了。
他只能懷抱著這個不切實際的念想,一直一直往前走下去。然而,就在光蝕之日後的兩年,這一切突然出現了轉機。

『主神保佑,我們終於能夠再次相見。』
『我與你的母親都很想念你,亞。』

冰炎在戰場上,與冰牙與燄谷的聯軍一同,看見了被裂川王復活的亞那瑟恩,他的父親。



雪一直在下,落在帳篷之上,遮蔽住棚頂所能透過的光,使得帳篷內一片昏暗。夏碎撩開帳篷的門走進來的時候,冰炎正坐在床上看書。
他的上身赤裸,纏滿了厚厚的繃帶,一看就是受傷不輕,正在休養。在床的另一邊,褚冥漾正安靜地坐在那裡。錯位的時空之中,沒有人看得見褚冥漾,他也沒有看向其他人,只是凝視著冰炎床邊的火光。
那是冰炎的護身火焰,在缺乏光線的帳篷內自由地飄動著,照亮很小一塊地方。那簇火苗有時湊巧飄到褚冥漾的面前,褚冥漾便會伸出手,虛虛地捧住那抹光,幾不可見地勾起唇角。

從夏碎的視角看來,這個帳篷裡只有冰炎一個人,因此他毫不客氣地大步走到床沿,看著冰炎滿身的繃帶,步伐微微一頓,終於還是皺著眉頭,關心地問道:「還好吧?傷口還痛嗎?」
冰炎放下書,答非所問,「怎麼了?這麼匆忙。」

「外面已經有點失控了。」夏碎臉色凝重,「因為你主張跟裂川王談和,士兵們都很不安,公會高層對你也有點不滿。」
「裂川王能夠復活我的父親,自然也能復活其他人,這樣打下去沒有意義。」冰炎搖搖頭,他一開始就知道局面會變成這樣,但不管再來幾次,他都會提出同樣的建議。
他胸腹之間的傷口已經開始漸漸癒合,但在說話的過程中,還是能感受到那種皮肉與骨頭交錯的疼痛感。冰炎按著自己的胸口,對著夏碎低聲道:「我還是無法對他動手。」

冰炎沒有說出那個「他」是誰,但夏碎非常清楚,冰炎說的是他的父親亞那瑟恩。
就在幾日之前,在裂川王的都城之下,被裂川王復活的亞那瑟恩攔住冰炎與冰牙燄谷的聯軍,毫不留情地將長刀刺入冰炎的胸膛。
那個傷口深入內臟,幾乎將冰炎整個人都給捅個對穿。
主將受傷,冰牙與燄谷的聯軍只好暫時後退。而冰炎醒來之後沒過多久,便傳訊回公會,提出與裂川王談和的可能性,由此引發了軒然大波。

「其實我未必閃避不了,可是……」冰炎微微一頓,勾起唇角,似乎是有些自嘲。他又對夏碎問道:「換做是你──夏碎,如果對面是你的母親,你能跟她兵刃相向嗎?」
夏碎的臉色十分難看,「那你也不能……」
「裂川王提的條件十分優渥,我們已經打下來的土地都為獄都所有,兩邊以地界劃分。」冰炎微微瞇著眼睛,這次是個貨真價實的嘲諷表情,「某種程度上,他是把我們當成家畜豢養,如果這些遷入獄界的種族一下全部死光,排隊等著他復活,裂川王也會覺得十分棘手,倒不如慢慢來的好。」
「你既然知道,那你還……」夏碎皺眉,話還沒說完,卻被冰炎打斷了,「我當然還有一個別的理由,只是這個理由沒有必要上報給公會。」

冰炎直視著夏碎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打算復活褚。」

「……」夏碎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想拿起床邊的椅子,直接把冰炎砸昏,以免這個人又說出什麼瘋狂的話,「冰炎,你真的瘋了?你不會打算利用裂川王……」
「裂川王能復活我父親,甚至揚言能復活更多人,證明在這個世界裡,復活是可行的。這件事情事關重大,背後還有太多原理不明,我們一定要調查清楚。」
夏碎深呼吸,忍住揍人的衝動,拉開床邊的椅子坐下,打算跟冰炎好好談一談。
「復活褚之後呢?公會沒有對外公布,但各族的首領與核心袍級都一清二楚,這個世界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裂川王殺害了褚,使得他的力量污染世界脈絡。」夏碎一針見血地問:「如果你復活他,你要他背負比身為妖師更加沉重的原罪嗎?」

這個問題的本質太銳利,冰炎沉默片刻。就在夏碎以為他是無話可說的時候,冰炎才低聲開口:「我父親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然後?」
冰炎難得直率地道:「我說,我可以幫他背。」
「……」夏碎無語,過了片刻才不抱希望地問:「那你父親怎麼回答?」
「如果他是你人生的希望,那就把他變成世界的希望。雖然從結果來說,我們救不了任何人,但每一次的救贖,都最少能拯救自己──捅了我一刀之後,我父親是這麼說的。」冰炎複述道。
夏碎忍住了自己的白眼,面無表情地用人類的語言進行翻譯:「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很痛苦的話,就把褚拖回這個見鬼的世界,讓他跟著一起痛苦吧。」
「……」這個翻譯還挺準確的,換冰炎無話可說。

夏碎瞪著冰炎的臉,過了半晌,才頹然地向後靠在椅背上,半是調侃半是挖苦地道:「我必須得說,還好精靈秉性正直,如果你們的種族天性不包含嚮往光明跟公正善良這兩樣,你們每個人都有成為大魔王的潛力。」

冰炎知道夏碎其實不同意。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同意他如此悖逆又冒險的舉動。
但就算是如此,他依然要這麼做。所有的生命都渴望活下去,渴望著生命的意義,渴望著存活的理由。既然已經找到了,就絕對不可能輕易地放手。
冰炎移開視線,不知是湊巧還是命運,他與另一個時空裡的褚冥漾對視了。護身火焰溫柔地燃燒著,明明冰炎應當看不見自己,但褚冥漾卻仍然感到靈魂戰慄。
那雙紅色的眼眸深邃又銳利,在昏暗的光線下,倒影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褚冥漾。褚冥漾聽見冰炎輕聲地說,「世界轉換可能是他的原罪,也可能是他的籌碼。」

火光搖拽著,溫柔又依戀地在褚冥漾的手掌心浮動著。
「世界脈絡裡的那些黑暗屬於褚,如果我們復活他,讓他收回那些黑暗,使得世界恢復正常呢?」
那些火焰照亮冰炎眼底的光,他的語氣無比堅定。

「我們要收齊所有死者的靈魂,等待世界重構,安息之地歸來的那一天。」
『學長,你復活我,難道不是因為我是心想事成的妖師?』

「只要復活褚,他一定能辦到。」
『我是妖師,所以我說:這個世界一定會恢復正常,一切絕對會變得更好,你的努力終究會有回報,你的心願總有一天會達成。』

「我相信他。」
『學長,你想要什麼,只要告訴我,我都會努力幫你實現。』

穿越時間與空間,冰炎所說的話語與褚冥漾後來許下的承諾如同遙遠宇宙之中的兩個星星,彼此照耀呼應。或許從那一天開始,結局便已經注定。
曾經熄滅的火焰因為微小的希望而重新開始燃燒。褚冥漾曾經改變過冰炎的命運,將他從必死的絕境中喚醒,而冰炎心想:這次輪到我了,褚。
人偶計畫,由此伊始。



經過多年的調查與籌謀,冰炎闖入會議室裡,提出了他的想法,在萬分艱難的條件下,最終說服大部分的種族代表。人偶計畫開始推行。
公會瓦解後,種族會議內部並非齊心協力,他們作戰的對象不只是鬼王,也有不同立場的種族,局勢錯綜複雜,無比糾結,但冰炎就這樣,萬般艱困地、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

灰色的世界只有昏暗的光,落在冰炎的身上。褚冥漾看著冰炎一邊處理獄都的事務,一邊主導渡魂塔的興建,同時日復一日地在世界脈絡之中尋找自己的靈魂。
冰炎正在試圖復活重要的人,可是這個世界戰亂頻仍,死亡隨時都在發生,因此就在這個過程之中,冰炎身邊的人也一個一個死去。萊恩、阿斯利安、千冬歲、九瀾、提爾、奴勒麗、安因,更甚是夏碎……最終活下來的,只剩下西瑞、米可蕥、莉莉亞、被千冬歲喚回的式神,還有殊那律恩與深。
有些死去的人被裂川王復活,有些則因為沒有足夠的價值,靈魂散亂於荒蕪的大地。而更糟糕的是,活下來的人也未必能一直站在冰炎這邊。
西瑞與米可雅是最支持人偶計畫的,作為褚冥漾最親近的朋友們,他們想復活褚冥漾的心與冰炎一樣堅定;而莉莉亞受奇歐長老的轄制,早早地與獄都劃清了界線;夏碎對於人偶計畫採取中立態度,但因為他是千冬歲的式神,而千冬歲生前對此無比支持,因此也願意貢獻自己的力量。

眾人之中,唯有殊那律恩立場特殊。他同意興建渡魂塔,但並不贊同復活褚冥漾。
在殊那律恩看來,所謂人偶計畫只是不得已的辦法,是一群瀕死之人在絕境之中的苦苦掙扎。為了復活褚冥漾,他們很可能會失去更多更多東西。
而且,褚冥漾何辜?他憑什麼要為了眾人的期望與冰炎的奢求,重新回到這個糟糕的世界上?睿智且活過千年的鬼王很清楚,冰炎的付出不會真正換得他想要的結果,只會毀掉他最珍視的一切,更甚是他自己。

在渡魂塔建成之後的一年,冰炎與殊那律恩發生嚴重的爭執,最終殊那律恩把自己鎖在了高塔上,用自己的力量與靈魂餵養渡魂塔。而夏碎則乾脆領了四處分送渡魂水晶的任務,極少返回獄都。
冰炎依然還是非常忙碌,他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處理,尋找褚冥漾靈魂的行動也一刻都沒有耽擱,但是,他曾經因為褚冥漾而變得更加明亮耀眼的靈魂,終於還是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彷彿透明的、固執地自我燃燒的堅冰。
這一百年來,絕大多數的時間,冰炎都是孤身一人。
早已習慣的清冷與安靜,原來也能如此讓人窒息。

月凝湖裡承載的記憶越轉越快,就像是世界也想跳過冰炎一成不變的單調日常,快轉到褚冥漾真正需要知道的部分。畫面迅速地閃過,綿延成一片灰暗的色光。混亂到幾乎看不清的記憶之中,終於有一個場景慢慢地定格浮現。
在像過去的世界一樣美麗的溫室裡,剛剛復活醒來的褚冥漾就這麼從碧綠的繭中失足掉了下來。

『學長,你怎麼……變老了?』
『因為你死了。』

即便是褚冥漾現在確實很想掐死冰炎,他也不得不承認,剛醒來的自己竟然對著冰炎問出這種問題,是真的白目。旁觀者的視角能給予他更多觀察,因此直到此刻,褚冥漾才發現,儘管冰炎緊繃著臉,一副被他氣個半死的模樣,但其實偷偷地在笑。
命運重新開始流動,靈魂再度煥發出光芒,堅冰融化。對灰色的世界一無所知的褚冥漾茫然地問冰炎,為什麼要復活自己,而冰炎回答他:因為我需要。

褚冥漾曾經經歷過的過往一幕一幕地回放,讓他以旁觀者的角度重新審視這一切。他看著冰炎問他要不要自己的渡魂水晶,看著冰炎露出笑容,看著冰炎對他說「別動」,看著冰炎告訴他「你可以相信我」。
最終看著冰炎暗算他,親手將他放進世界脈絡裡。
這次褚冥漾終於看清冰炎對他說那三個字,究竟是什麼。
「……」
原來痛苦到了極致,真的不會哭。褚冥漾終於明白冰炎為什麼不會落淚,但這一切還沒有結束,世界依然在見證守護者的一生。

褚冥漾眼睜睜地看著冰炎目送另一個褚冥漾完全落入月凝湖,然後召出烽云凋戈,頭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死亡。就如同冰炎所說的,他會爭取時間直到褚冥漾的力量吸收完成。冰炎的個性不會逃避,既然死亡已經不可避免,他就要在剩下的時間裡,盡力發揮自己的剩餘價值。
如果能夠做到,冰炎一定會直接讓裂川王死在這裡,從此褚冥漾就不必再恐懼跟憂慮,但只有百歲的半精靈與萬年的鬼王有多麼巨大的鴻溝,冰炎也心知肚明。
因此他毫不猶豫地引動自己身上穿越千年的時間術法,以毀滅自己的靈魂做為代價,試圖對裂川王造成重創,卻僅僅只炸碎了裂川王一條手臂。

在世界記憶的終末,褚冥漾看著看見冰炎渾身浴血,因為呼吸斷絕而倒下。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想要隔著時間與空間,擁抱冰炎殘破的軀體。就算無法觸碰,也要本能地收緊手臂,像是擁抱一個幻影,然而,就在他的手虛虛地攏住冰炎的那一刻,冰炎整個人也因為力量的過度衝擊而化為粉塵,四散飄落。
風吹開塵埃,留下一個未完成的擁抱。
透過世界脈絡,褚冥漾親眼目睹了冰炎的結局。

『難道你想要的是我的項鍊?』
『那也不是不可以。』

「騙子。」

『你復活我,把我拖回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為什麼……總想著丟下我先走啊?』
『你別擔心,我不會隨意浪費自己的生命。』

「大騙子……」
冰炎明明承諾過,他的死亡與靈魂,都是屬於褚冥漾的。
可是他最終卻選擇把生命與時間留下,而把死亡與靈魂帶走。

他把時間贈予褚冥漾,肉體盡毀,靈魂消散,終於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灰色的天光逐漸消退,露出一百年未見的天空,久違的日光灑下,讓人重新感受到溫暖與希望。而在月凝湖畔的森林裡,有誰消散成飛灰,彷彿從未存在過。
裂川王收回自身所有的黑暗,用那些黑暗凝聚成完好無缺的手臂,然後抬頭望向天空。過不多時,他的身後有一條空間裂縫緩緩展開,亞那瑟恩與百塵鎖走了出來。

「結束了嗎?」亞那瑟恩問道。
裂川王回答:「結束了。你兒子死了。」
百塵鎖露出厭煩又快意的表情,而亞那瑟恩什麼也沒說:「……」
「竟然用自己的靈魂引動時間術法,妄想炸碎我的永生環,就算不成,也要最大程度地避免靈魂落到我手裡。」裂川王負著手,頭也不回地告知了亞那瑟恩這個消息,還順便評價了幾句: 「你兒子怎麼教的?一個白色種族,比我這個鬼王還瘋。」
亞那瑟恩有些無奈地笑了,「真是慚愧。」

「你別太傷心,雖然他靈魂碎成這樣,一時三刻是拼不起來了,但我會讓安地爾先把他做成傀儡。」裂川王說道。他說這個話的時候語氣非常尋常,並沒有什麼特別安慰的意思,亞那瑟恩也沒有表露出絲毫難過或痛惜,只是平靜地聽著。
裂川王又道:「等一切抵定之後,多的是時間讓你跟巴瑟蘭慢慢去尋找他的靈魂。」
「多謝裂川王。」亞那瑟恩低頭致謝。

「那褚冥漾呢,就不管他了嗎?」
聽見裂川王跟亞那瑟恩的對話告一個段落,百塵鎖用充滿惡意的表情開啟另一個新的話題。從他的表情看來,他顯然是恨不得裂川王一聲令下,就能親手把褚冥漾大卸八塊。然而裂川王微一沉吟之後,竟然給出了一個完全出人意料的答案。
裂川王側過頭,對著亞那瑟恩笑道:「既然你兒子的心願是無論如何都希望他活下去,我也不能不賣你這個面子。」
「慢著,主上……」百塵鎖一怔。
「我已經有了新的『人偶』,褚冥漾不能死在六界之內,否則會再度影響黑與白的平衡。」裂川王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道:「百塵鎖。」
「……」感受到裂川王那一眼之中明確的警告,百塵鎖忍住不滿,應聲道:「是?」

「你現在幫我傳個訊息回去,告訴安地爾,把褚冥漾從丟進『那個地方』去。」裂川王說道。
他已經直視了許久的日光,終於像是承受不住光線對瞳孔的刺激,微微瞇起眼睛,轉移開視線。他的黑暗在日光之下收縮變形,化為披風般的袍服,柔順地披到了他的身上。隨著黑暗的衣角滑落,一道空間裂縫再度展開。
一座龐大壯麗的城池隔著空間裂縫,與他們遙遙相望。城池的表面覆蓋著複雜的陣法流光,顯然被施加了極端強力的保護,裂川王微微瞇起眼睛,但還沒等他做點什麼,那層守護陣法就突然開始迅速剝落,過不多時就徹底消失無蹤。

「我們的內應動作真快。」裂川王笑著感嘆道:「你認得這是哪裡嗎?亞那。」
「是獄都。」亞那瑟恩回答。
「對,就是你兒子跟哥哥一手建立的、一直以來都在與我們作對的獄都。」裂川王用著參觀風景名勝的語氣,愉快地道:「在把獄都徹底毀滅之前,若不親眼看一看那座渡魂主塔,未免太過可惜了。」
他一甩袍袖,對著亞那問:「你願意與我一同前往嗎?」
百塵鎖連忙踏上一步,焦急地說:「主上,這種小事沒必要讓您出動,我馬上就帶兵踏平那裡……」
「百塵,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裂川王搖了搖頭,「先不說你多半不是殊那律恩的對手,還得靠亞那來說服他,我們這裡有這麼多跟出身獄都的人,他們怎麼會不想回去看看自己的故舊親人呢?」

他就那樣站在那裡,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或者是指示,但那些歸於他麾下人們卻像是不論相距多遠,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意圖,於是紛紛地撕開空間裂縫,出現在他的面前。
安地爾、阿斯利安、休狄、九瀾、西瑞、提爾……還有站在隊伍最末端的、穿著一身執法者的衣裝,面無表情的式青。
裂川王負著手,沿著出現的順序一個一個看了過去,終於露出了微笑。黑暗織就的披風如同自有意識一般地揚起,將通往獄都的空間裂縫撕扯得越來越大,裂縫之中吹來呼嘯的狂風,冰冷而肅殺,失去防護的城池孤零零地矗立在彼端,即將在久違的光明之中,迎來一切的結局。

「很好。」裂川王輕聲笑了。
「那麼,現在就去把你們過去的親族、朋友,都帶回灰色的世界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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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4-17 11:4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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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餘燼

褚冥漾聽到呼呼的風聲。
那是萬物沉寂,一切消散之後,風經過荒蕪大地的呼嘯。世界毀滅,生靈斷絕,只剩下捲動灰燼的風,還在見證這一切。
風聲之中有著隱約的嗓音,褚冥漾下意識地辨認著嗓音所訴說的內容,隔了片刻才聽明白,有人在講述一個童話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大陸上有一個國家,名為夜國。」
「夜國舉目不見日光,一年四季唯有漫漫長夜,人民長期生活在黑暗之中。夜國的國王心痛人民的艱難,於是向神靈乞求,希望夜國能享有與他國同樣的光明……』

那是一個很久以前,褚冥漾曾經讀過的童話故事。
神靈殘酷又偏執,要求夜國用國王作為祭品,來換取光明。夜國沒有辦法,只能用術法複製出了一個假的國王,用鎖鎖住假國王的智慧,打算用這個人偶來作為祭品。
卻沒想到在奉獻典禮的前夜,人偶不見了。
夜國因此無法完成與神靈的約定,神靈震怒,降下天災。國王再度去祈求神靈的憐憫,卻被殘忍地收走了時間。

歷史循環往復,如同逝去的水流一般,從未停止。在更久更久以前,神靈也曾經是人類,他是光之國的將軍,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光之國與夜國相反,沒有黑夜。光之國的國主也向神靈乞求黑夜,但那時,神靈要求的祭品並非國主,而是將軍。
將軍說:「我為了保護國家而存在,如果只需要我就能換取黑夜,我願意成為祭品。」
他在祭壇前奉獻自己的生命,成為光之國的英雄。然而,神靈並沒有完成自己的諾言,更糟糕的是,因為失去將軍的庇護,光之國很快被大陸上的其他國家所入侵毀滅。
沒有黑夜的國度再也等不到黑夜,因為這個國家已經變成了一座空盪的死城。

將軍的靈魂在祭壇前飄盪,日夜痛哭,他咒罵神靈沒有實踐諾言,但神靈卻像是陷入沉睡一般,再也沒有出現。
高高在上的神靈不會對人言語,唯一會做的,只是伸出手,輕而易舉地指定必將滅亡的國度。

就這樣過了幾千幾萬年,大陸上的國家更新迭代,滄海桑田,日日變換。
某一日,在昏暗的神殿裡,將軍突然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那個聲音說自己是夜國的國王,子民痛苦於沒有日光,想向神靈乞求光明。
真正的神靈依然不發一言。
在漫長的緘默之後,將軍靈機一動,偽裝成神靈開口說話了……

「……」
柔和又熟悉的嗓音將神秘的童話娓娓道來。那時在育幼室裡,褚冥漾並沒有讀完這個故事,他確實有點好奇後續的發展,但隨著他的思考漸漸復甦,更多重要的事情佔據了他的腦海:我……在哪裡?我的力量回收完了嗎?學長已經……那麼,其他人呢?
還有,這個聲音……未免也、太熟悉了吧?

「──!」
像是從深水浮出,重新獲得第一口氧氣,褚冥漾猛然張開眼睛,控制不駐地嗆咳了起來。他發現自己枕在一個人的膝蓋上,而那個人一邊對他說著《夜國》的故事,一邊低頭注視著他。褚冥漾的警惕心一瞬間拔高到極致,瞬間跳起身來,和那個人拉開距離,拔出米納斯,對準了對方的胸膛。
那個人露出無奈的笑容,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有絲毫惡意。因為這個動作,褚冥漾才意識到,那個人的身體是半透明的。他一愣,不自覺地垂下了手中的槍。

「我說過,我一直很懷念小時候,你跟小玥枕在我膝蓋上聽故事的時光。」身影朦朧的白陵然仰著頭,對褚冥漾露出微笑。
「終於又見面了,漾漾。」他溫聲問道:「你收到我請小玥送給你的故事書了嗎?」



育幼院的蓮花池旁,有個髮色繽紛的小小身影蹲著,時不時撿起身旁的石頭丟入池水之中,驚得游魚四處亂竄。米可蕥剛剛對著其他孩子們說完一個故事,正好經過中庭,一眼就瞧見了這個景象。
她觀察了片刻,也走到水池邊蹲下,沒有責怪孩子亂丟石頭,反而溫柔地問道:「怎麼一個人窩在這裡?」
蹲在池水邊的孩子正是三色雞頭。他悶著聲,答非所問,「老師,我想吃點心。」
米可蕥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道:「還不到點心時間喔,吃太多點心會蛀牙。」
「可是我想吃。」孩子固執地說。

米可蕥眨了眨眼睛,側頭看著他臉上的神情,過了片刻,突然地問:「你是不是想……」她意識到這個問題有點不恰當,臨時改口,挑了一個安全的選項,「漾漾哥哥啦?」
三色雞頭扁扁嘴,不屑地道:「誰會想那個笨蛋叔叔?」
他回答的神情太過彆扭,米可蕥差點笑出聲來,她正想說什麼,卻突然聽見鐘聲響起。

那是由鐘樓上古老的大鐘敲響的聲音。
鐘樓在獄都興建之初便已建成,一百年來日日維護,卻從未敲響過。第一次敲響的鐘聲使得行人駐足,人人都仰起頭,安靜地聽著,大部分人在困惑之後便露出恐懼的表情,也有少部分人一臉茫然。
遼闊的、蒼茫的鐘聲在獄都內迴盪,是警示,也是哀鳴。

米可蕥下意識地護住身旁的三色雞頭。感應到米可蕥一瞬間的慌亂,三色雞頭不安地在她的懷裡動了動,小聲地喊她:「……喵喵老師?」
米可蕥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她的面前出現一個通訊陣法,訊號很快地連接,過不多時,夏碎的臉出現在她的面前。

「米可蕥。」
「夏碎學長!發生什麼事了?警報……」米可蕥壓低聲音,有些焦慮地道。
「裂川王的軍隊已經在城外。不知道為什麼,防護結界突然被強制關閉了,我們正在試圖重啟,可是……」夏碎抿唇,很快地跳過這個話題,果斷地道:「其他的事情妳都別管,現在就帶孩子們去溫室避難。」
米可蕥驚愕,「結界……?怎麼會?」
「我跟冰炎一直懷疑獄都內部有裂川王的內應,現在看來,內應終於動手了。」夏碎神情凝重地道:「妳帶著孩子們去溫室,鎖好門,那裡有殊那律恩跟深聯手佈下的陣法,是除了渡魂主塔之外防護力最強的地方。」
「除非來的人是我……或者如果冰炎跟褚還會回來,否則不論是誰妳都別開門。」

提到冰炎跟褚冥漾的時候,夏碎的語氣充滿了不確定。
夏碎跟米可蕥都是心思敏銳,反應極快的類型,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同一個問題:假如真的是內應破壞了防護結界,那麼,內應怎麼會挑選這個時間?
這是不是意味著,冰炎跟褚冥漾發生了某些事情,裂川王判斷沒有必要再跟獄都拖延下去,才終於動用了這張底牌?

裂川王的大軍就在城外,冰炎跟褚冥漾生死不知。
這兩個人不只是人偶計畫的核心,也是他們最好的朋友。米可蕥控制不住地輕微發抖,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幾乎要跌坐到地上。她顫抖著唇,什麼都說不出來。
又在此刻,天象猛然異變。
彷彿天空碎裂,黑暗瞬間降臨,四周很快變得伸手不見五指,遮蔽世界百年的灰色天光被黑暗逼退。突然變化的天空讓人們更加惶惶不安,但米可蕥跟夏碎比誰都更快領悟到底發生什麼。
在白色的世界裡,獄界只有永恆的黑暗。
無光降臨,然而這對於他們而言,這不過是黎明前的片刻失明,一旦世界恢復正常,他們就能回到過去生活的地方。

鐘聲還在迴盪,戰爭與寂靜,死亡與延續,都在此刻。世界正在重新變回白色,停滯的生命再度流動起來。當天空裂開,日月重現,就意味著褚冥漾真的成功地收回了所有的力量,也代表冰炎完成他最終的目標,將他的時間全部轉移給褚冥漾,完整地復活自己重要的人。
人偶計畫至此全部完成,安息之地、無殿、時間交際處即將重新升起,裂川王無法再復活任何人。

夏碎閉了閉眼,喃喃地道:「真的成功了,冰炎這個瘋子……」
三色雞頭因為不安抓緊了米可蕥的手掌,米可蕥回摟住懷裡這個溫暖的、稚嫩的生命,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三色雞頭擔憂又困惑地摸了摸她的臉,「喵喵老師?」
米可蕥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夏碎迅速地收拾好心情,對米可蕥道:「更改一下我剛剛說的話,冰炎不會回來了。除非是我或者是褚,誰來都不許開溫室的門。」
米可蕥也很清楚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她很快地擦乾眼淚,對夏碎道:「交給我吧,我會拼命保護這些孩子的。」

夏碎結束通訊,而其他的孩子因為天象的變異而紛紛跑出教室,圍到米可蕥身邊,七嘴八舌地提問。
「老師,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一直有奇怪的聲音?」
「喵喵老師,怎麼這麼暗,是不是要下雨了?」
「喵喵老師,好黑,我剛剛跌倒了……」

「別怕,現在是夜晚,正是適合躲貓貓的時間唷。」米可蕥忍住哽咽,摸摸孩子們細軟的頭髮,故做開朗地回答:「你們想不想在晚上來一場大冒險啊?」
這些孩子都在光蝕之日後出生,從未見過太陽與月亮,對他們來說,白天黑夜只是一個空泛的名詞,誰也不知道此刻的漆黑代表什麼。聽完米可蕥的解釋,他們又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
「可是書上說,小孩子該在晚上睡覺……」
「我不睏,我喜歡大冒險!」
「躲貓貓!誰要當鬼?……」
「……」
情況緊急,沒有更多時間可以浪費。米可蕥不想引起這些孩子們的恐慌,因此她拍了拍手掌,「好啦,現在是重要的遊戲時間。」
「規則一,離開老師的話,就算失敗。」
「規則二,被陌生人抓到也算失敗。」
「規則三,在溫室裡待到老師帶大家出來,否則也算失敗。」
「聽懂了嗎?聽懂的話就跟著老師走了喔。」

米可蕥抄著最短的路線把所有的孩子們帶進溫室,關上大門,紊亂的心跳終於稍有平靜。她有些疲憊地背靠著門板,環視一圈,一個一個在心裡默默地點名,又過片刻,米可蕥猛然臉色大變。
人數不對。

──本來一直跟在她身旁的三色雞頭,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不見了。



褚冥漾不是沒有想過,總有一天,他會再見到白陵然。
但他絕對沒想到,當他們重逢的時候,白陵然會是這種……半透明的狀態。

他們身處一片曠野之上,四周都是白茫茫的芒草,隨著風搖動,不遠之處有一顆白色的、發著光的大樹,直通天際,乳白色的光從樹梢灑落,在這個望不到盡頭的空間,發揮了等同於太陽的照明功能。
褚冥漾很肯定自己沒來過這個地方。

白陵然就坐在離他不遠處,背對著那棵大樹。褚冥漾甚至能穿透白陵然半透明的身軀,看清那棵樹上發光的枝椏。
此情此景,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忽視這個事實──此刻的白陵然只是一個殘破的、虛弱的靈魂。
換句話說,他死了。

「……」褚冥漾怔怔地與白陵然對視。白陵然迎著他的視線,溫和一笑,又喚他的小名:「漾漾。」
他的語調如此熟悉,就像橫在他們中間的一百年,那些背叛、算計、陰謀,全都不曾發生過,他還是過去那個無比照顧褚冥漾的表哥。
褚冥漾不可能再信任他,因此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當年白陵然放棄他,讓他被裂川王殺死;後來又害得褚冥玥的靈魂至死也無法解脫,甚至還拋棄妖師一族,加入裂川王的陣營,與他們的親友為敵……一樁一樁一件一件,褚冥漾本來以為,當他們再度相見的時候,自己會恨不得親手殺了他。
但是,當他看到白陵然此刻的樣子,腦海裡卻只有一個問題。褚冥漾下意識地就問出了口:「你……你死了?」
白陵然一愣,臉上那種習慣性的微笑一斂,又很快地出現了更加真誠的笑容,就像是有點高興褚冥漾竟然還會關心他,「死了。」
他輕描淡寫地回答:「被裂川王殺了。」

「……」褚冥漾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一心一意地想復仇,結果自己的仇人被另一個仇人殺了,這要他說什麼?
或許他應該嘲弄白陵然錯信裂川王?但他自己不也被冰炎騙得團團轉?
褚冥漾想不到合適的回答,於是什麼都沒說。他低下頭,還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掌中的掌紋與血管,感受到心臟的搏動與呼吸的熱度。褚冥漾都忍不住感到有些意外:裂川王連白陵然都能殺,沒有道理放過他,但在經歷這一切之後,他竟然還活著。
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他在月凝湖之中不是被裂川王撈上來的,而被獄都的人救走了。
那麼,為什麼陪在他身旁,等他醒來的會是白陵然的靈魂,這裡是哪裡,其他人又到哪裡去了?

褚冥漾不再信任白陵然,除了一開始因為太過意外脫口而出的那個問題之外,他不會再隨意向白陵然提出問題,但白陵然就像是完全猜中他心裡的所有念頭,精準地回答了他的每一個疑問。
「這裡是安息之地,沒有旁人。你並非被獄都之人所救,裂川王把你從月凝湖撈起來之後並沒有殺你,直接把你丟進來了。」
褚冥漾微微皺起眉頭,「這裡是安息之地?」不是說安息之地毀滅了嗎?
「光蝕之日後,無殿、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陷落,但並不意味著這三個地方就完全消失了,只是他們與六界聯通的通道被徹底打碎,普通人無法前往而已。」白陵然解釋道:「裂川王有辦法暫時性地打開通道,因此他就把這些陷落的地方當成他的垃圾場,專門容納對他沒用的東西。」
「譬如我。」白陵然臉上還是那種挑不出問題的溫和笑容,語意卻十分冷漠:「也譬如你。」

「……」褚冥漾沉默片刻,終於抬起頭,直視白陵然的眼睛,「既然我已經沒用了,你為什麼還來見我?」

白陵然怎麼還敢來見他?
在這個世界裡,死亡不會是結束,他永遠不會原諒白陵然做的一切。如果不是目前情況不明,他需要獲得更多情報,褚冥漾絕不會站在這裡,平靜地跟白陵然對話。
他覺得自己的厭惡與憎恨已經足夠明顯,但白陵然就像聽不懂一樣,仍然用他曾經熟悉的那種笑容面對著他,「為了跟你說故事啊。」
一本發著光的書憑空出現在白陵然的手上,快速地翻動了起來,褚冥漾曾經閱讀過的文句在空氣中浮現又消失,留下模糊的光痕。
從最開始,他在育幼室裡翻開那本名為《夜國》的書,褚冥漾就已經意識到: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童話故事。

「那本書是你留給我的?」他問。
白陵然點頭,「我在裂川王的監視下,無法隨意傳遞消息,因此我想盡辦法把這本書交給了小玥,她在死前又把這本書留給了三王子的後人,託他代為轉交。」
「你若是看完那個故事,就應當已經猜到世界轉換的真相。」
「我被裂川王殺了之後,之所以沒有魂魄消散,陷入沉睡,就是抱著萬一的希望在這裡等你。」

褚冥漾抿唇。因為阿斯利安突然出現,他並沒有把整個故事看完,但最後他還是從裂川王那裡知道了真相。
所謂黑白世界的轉換、黑色與白色的水火不容不過是一場騙局,從妖師一族成為黑暗種族之首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注定會在白色的世界裡滅亡。
裂川王與妖師一族合謀,將他變為擁有強大力量的妖師,然後獻祭他的生命,使得他的力量污染世界脈絡,將世界轉為灰色。
白陵然費盡心機機關算計,就算犧牲他也要挽救妖師一族的命運,只可惜裂川王並不是什麼好人,就如同故事裡的將軍並非真正的神明,最後白陵然還是死於裂川王的手裡。

褚冥漾突然有點想笑,卻笑不出來。
所以白陵然給他那本書幹什麼?期待他早點發現真相,乖乖地為了妖師一族的存續去死嗎?

白陵然說在自己等他,而褚冥漾冷漠地問:「等我幹什麼?再騙我一次嗎?」
「不。」白陵然搖頭,他神色溫柔,依稀是很多年以前,那個愛護褚冥漾的兄長模樣。他對褚冥漾說:「不管你信不信,漾漾,我從一開始,就是站在你這邊的。」



整個獄都都在震動。
無數的大型術法如同隕石一般,落到高聳的城牆上,城池搖搖欲墜,被大量的攻擊所炸毀。石材傾倒碎裂,附加在城池上繁複的防護陣法大多被裂川王的內應關閉,而少部分也在這樣的轟炸之下徹底損壞。
城破了。

獄都本不該如此脆弱,但北部與比申惡鬼王的戰役還未休止,大部分的軍隊都位於北部戰線,誰都沒有預料裂川王會突然撕毀與獄都的和平協議,發起進攻,防禦陣法突然被關閉更使得他們措手不及。
鬼王的大軍進入城中,與還留守於城內的守城軍短兵相接。能成為獄都的守城軍,最少也有過往公會白袍的實力。但戰場上判斷生死的,從來不是個人的能力高低與否;但他們面對的,是一群配戴永生環,不知疼痛、也不會疲倦的怪物。
不知是誰放起了火,從城中的一角開始燎原。術法的攻擊甚至破壞了鐘樓,雕刻於鐘樓地板上、用以警示的陣法還在微弱地發亮,巨大的甬鐘卻已傾倒在地,殘破不堪,再也發不出聲音。

渡魂塔是獄都內最高的建築,能將整座城池的情況盡收眼底。兵器交撞聲、火焰燃燒聲、呼喊與求救的聲音如同煙霧,上升蔓延,像是煉獄裡傳來的哀鳴。
但是殊那律恩沒有低頭去看。

他依然坐在渡魂水晶的石座上,閉著眼睛,彷彿一座毫無瑕疵的雕像。從渡魂水晶上生出來的水晶越來越多,不停地往上生長,從他的下半身,一路攀爬至腰際、胸腹。
因為不停輸出力量來維持水晶的運轉,他與水晶的共生也越來越嚴重。他很快就要被水晶吞沒了。
隔了片刻,他感覺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彎下腰,很輕柔地觸碰他的臉。他張開眼睛,看到深俯身看著自己,嘴唇開闔,喚的是他的名字。

「殊那律恩。」

殊那律恩疲憊地勾起一個笑,低頭蹭了蹭深的手掌心。
他站不起來,也說不出任何話,只能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來維持渡魂塔的運轉。
人偶計畫將近成功,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無殿馬上就會升起,這座塔很快就要失去效用,但在升起之前呢?
裂川王的軍隊進入獄都,他們會殺死許許多多的人。如果他現在拋下渡魂塔逃走,那些人的靈魂也會散落在大地上。
而且,裂川王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世界變回白色,他一定會想辦法重新在世界脈絡之中放入黑色的力量,同時徹底摧毀多次妨礙他的獄都,並且毀壞渡魂塔,讓所有人只能在灰色的世界中臣服,再也看不到一點希望。
就算僅僅只是為了留下一條退路,殊那律恩都不能離開這座塔。
從渡魂塔建成的那一日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會與這座塔共存亡。

殊那律恩張開口,他沒有發出聲音,或許是因為疲憊到發不出聲音,也或許是其他原因,但他的嘴唇緩緩開闔,而深能讀懂他的唇語:要陪我留下來嗎?
深點頭。
殊那律恩又說:裂川王一定會帶人來毀滅這座塔。
「我不會讓他們得逞。」

殊那律恩知道,無論是對深說「你不必這樣」,或者是「拋下我逃走吧」,都是徒勞。自從染黑他那一日起,深就對自己發過誓,會永遠陪他留在黑暗裡。
「你放心,」深低語:「我會控制我的力量。」
作為陰影,他始終隱藏身份,留在殊那律恩身邊,不只是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注意,也是唯恐他若是過度役使力量,會因此誘發世界的毀滅。
殊那律恩想點頭,卻動彈不得,就在這麼短短的時間內,水晶的生長已經漫過了他的胸膛,到達了頸脖,甚至很快就要封住他的下半張臉孔。深的眸光一暗,卻仍然低下頭,鄭重又憐惜吻了一下殊那律恩的額頭。

獄界幾乎已經變成一片黑暗,只剩下很微弱很微弱的光,比獄都裡四處蔓延的火光還要黯淡。這是黎明來臨前最黑暗的時刻,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他們在黑暗裡等待死亡,為了無數生命的新生。
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樓梯處傳來的腳步聲。

深頭也不回,一道勁風揮出,就想將那個人掃下渡魂塔的樓梯,但是殊那律恩正對著渡魂塔的樓梯口,清楚地看見了那個人的臉。
他的表情沒有意外,封閉的水晶也妨礙了他的表情變化,卻仍然有一點點無法抑制的悲傷,從眼底流露而出。深一擊落空,心知有異,霍然回頭。
一張與殊那律恩幾乎沒有差別的臉孔被火光映照著,留下格外幽微的陰影。那人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袍,頭戴銀冠,手上拿著銀亮的長刀。他一人前來,身後沒有跟著其他的士兵。一路上阻攔他的守城軍顯然都已經被他殺了,彷彿冰晶化成的刀刃上全是鮮血,但他的衣服卻始終那樣整潔乾淨,不染纖塵。

那雙銀色的眼睛沒有焦距,已經徹底失明,視線的落點卻依然對準了殊那律恩,一瞬也不瞬。
既為血親,他天生就與殊那律恩有某種感應。

那個人微笑地喚道:「二哥。」
亞那瑟恩走上了渡魂塔的塔頂。



有風吹過。
在褚冥漾的前方,那棵發光的大樹沒有葉子,樹梢綴滿了明亮細碎的光。褚冥漾本以為風吹過去不會發出聲音,但那些光點隨著風輕柔地擺動,發出柔和的、像是無數人低語呢喃的嗓音。
白陵然站起身,與褚冥漾彼此對視。

「不管你信不信,漾漾,我從一開始,就是站在你這邊的。」
他沉聲解釋道:「如果不答應裂川王的計畫,你那時根本活不下來,我父親沒有辦法,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姑母的孩子死去。」
褚冥漾皺起眉頭,「別裝了,你又不在乎。」

「作為族長,我對每一個妖師族人的生命都有責任。」白陵然苦笑,「更何況,後來我是真的把你當弟弟看待,我又怎麼會不在乎呢?」
「我阻止過裂川王殺你。只有你足夠強大,才能夠污染世界脈絡,如果你永遠不成長為真正的妖師,裂川王也拿你沒有辦法。為此,我甚至取走了一部份你的力量,就算我很清楚,這會使你開始懷疑我……」
說到這裡,白陵然微微一頓,抬眸直視著褚冥漾的眼睛,「你在很早之前,從你對我發下效忠誓言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不信任我了吧?」
「……」這是從他們對話開始,褚冥漾第一次逃避白陵然的視線。
他垂下眼簾,看不見白陵然的表情,卻聽見白陵然若有似無地輕笑一聲,自嘲道:「多麼諷刺。」

『我所繼承的妖師先天力量,只聽從白陵然差遣,不被任何人利用。凡是想以各種手段從我這裡動用此份力量、加以危害善良生命者,我詛咒他們不得好死……』

在巨人島上,白陵然曾經讓褚冥漾發誓效忠自己,從而取走他大部分的力量。那時強敵環伺,無論是黑色種族或白色種族,都迫切地需要褚冥漾表達一個態度。褚冥漾沒有選擇,這才發下誓言,卻絕不代表他就此對白陵然心悅誠服。
甚至,與此完全相反,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清晰地意識到白陵然不只是他的表哥,更是妖師一族的族長,隨時能剝奪他的力量,甚至是生命。

這令褚冥漾非常不舒服。

褚冥漾什麼也沒說。而白陵然搖搖頭,接續地道:「後來你還是死了,我跟小玥一樣痛苦……我知道我必須做點什麼,因此我決定去裂川王手下臥底,向獄都傳遞消息。」
他頓了一頓,「我要為你復仇,只有取得裂川王的信任,才能更好的算計他。」
褚冥漾忍不住冷冷地道:「但你還是被他殺了。」
「死亡也是算計的一部份。」白陵然有些無奈地笑,「我利用死前他鬆懈的那刻,終於偷出了一樣你的東西。」

褚冥漾蹙眉,「什麼東西?」
「你出生的時候,裂川王為了把你改造成強大的妖師,將千眾忘月的時間給了你;而你復活後,冰炎又為了保證你能完整復活,把他自己的時間移植到你的身上。」
白陵然輕聲道:「但這個世界上,當然存在『褚冥漾的時間』。」
他伸手,對著褚冥漾張開自己半透明的手掌,掌心裡躺著一個透明的、由水晶製成的小瓶子,瓶子裡裝著發亮的銀色絲線。

「我在裂川王手下潛伏多年,終於找到機會把它偷出來,現在就還給你。」

在廢棄的安息之地裡,除了那棵發光的大樹外別無他物,風斷斷續續地吹著,將白陵然殘餘的靈魂也吹得朦朦朧朧,但那個瓶子裡的光芒卻那樣穩定清晰,如同凝縮的銀河。褚冥漾甚至可以看見那些絲線內部極細、卻源源不絕的水滴。
他就那樣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那個瓶子,沒有伸手去接。白陵然等了片刻,輕飄飄地抬起手,讓那個瓶子往褚冥漾飛過去,被褚冥漾一把抓住。
抓住的那一刻,褚冥漾明確地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溫暖。他已經不再需要這些時間,但他的靈魂仍然會與這些時間共鳴。
白陵然沒有說謊,這確實是『褚冥漾的時間』。

「……這裡面有多少時間?」褚冥漾低頭把玩著那個瓶子,一邊問道。
「大約百年。」白陵然回答。

聽見回答,褚冥漾緩緩抬頭,面無表情地看著白陵然,又過了一會兒,他居然笑了出來。
「白陵然,你竟然也會說這麼拙劣的謊言。」
那雙溫潤明亮的眼裡沒有絲毫笑意。白陵然一愣。
「我有將近百年的壽命,那麼,所謂『不答應裂川王我就會因為難產死掉』這種僵局,根本就不存在。」

他漠然地拋了拋手中的瓶子,就像是一點都不在乎白陵然為了得到這個瓶子,到底付出了多少代價。
這或許是第一次,褚冥漾完全脫下自己溫和的、善良又容易被觸動的偽裝。他是妖師,黑色種族與生俱來的冷漠、疏離,甚至是鋒利到冷血,他當然都具備。
是他天性善於隱藏自己,還是如果不這麼做,他就沒有辦法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掙扎地活下去,褚冥漾早已分辨不清。

「你跟你父親、妖師一族所有知道內情的人一開始就是想犧牲我,這沒什麼好遮掩的。」

褚冥漾很清楚,他跟白陵然的關係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比起繼續跟白陵然假裝兄友弟恭,甚至還要表演前嫌盡釋抱頭痛哭,他還是寧可白陵然乾脆一點,直白地說出真正的目的。

「你已經是個死人,我也被裂川王丟到這裡,你肯對我說這麼多話,無非就是我還有值得你利用的地方。」他直視著白陵然的眼睛,終於把一切徹底地挑明。
不管白陵然想要他幹什麼,褚冥漾都沒打算答應,但看在這個瓶子的份上,他最少可以聽一聽。

「你要我幹什麼?說吧。」



火舌與煙霧四處瀰漫,獄都各種種族樣式的建築物都被術法的攻擊催毀,街道上一片凌亂,在夏碎的指揮之下,大部分的守城軍都去掩護獄都的居民撤往安全之處,只有少部分的守城軍留下來,拖延裂川王軍的攻勢。
裂川王軍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徹底摧毀這座城池,並且毀掉獄都中心的那座渡魂主塔。

作為獄都的守衛長,夏碎很清楚地知道獄都的守城軍與裂川王軍的戰力差距有多麼懸殊,因此他一直打的是游擊的主意。一旦某處戰場眼看著是要守不住了,就徹底炸毀那裡的建築與路面,拖延裂川王軍隊前進的速度,然後快速撤退,前往下一處交戰的地點。
兵刃交撞與術法炸開的聲音不絕於耳,此處也是獄都的一處主要幹道。夏碎已經帶著少量的士兵在此處與裂川王的一支散兵糾纏許久,眼看著久戰不利,夏碎呼哨一聲,示意身旁的所有守城軍後退。炸毀街道與建築的陣法早由守城軍安排妥當,夏碎確認身旁的士兵都已有序後撤,毫不猶豫,手中的符紙自動燃起,準備啟動陣法。
火系的陣法光芒隱約地亮起,裂川王軍也察覺異常,追擊的腳步慢了下來。夏碎鬆了一口氣,正待隨守城軍一同撤離,卻突然從裂川王軍的中心處,猛然飛來一把長刀,發出嗡然鳴聲,直接穿過夏碎捏著咒訣的手臂!

與身旁的身披甲冑的士兵不同,夏碎始終還穿著那一身黑色的狩衣,在長刀即將穿過他的手臂的那瞬間,他的整條手臂瞬間化為四散的紙鶴,寬大的袖襬被割破一道口子。
儘管那把長刀明顯是想阻止夏碎啟動陣法,但夏碎輸出的咒力已然生效,巨大的爆炸聲響起,風壓四散,吹散夏碎寬大的衣襬,街道變形路面破裂,建築物化為散落的巨大石塊,變成屏障,橫在裂川王軍與守城軍中間。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夏碎微微蹙眉。
他被留在了裂川王軍這邊,與守城軍分開了。
「守衛長!」守城軍隔著落石與阻礙,著急地對他喊道。
「你們先走,去作自己該做的事情。」夏碎平靜地說,他收回散落的紙鶴,重新構成那隻修長有力的手臂,然後向著長刀飛來的方向看去,卻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

「式神的力量……是麼?」阿斯利安抬起手,召回自己的長刀,「夏碎學弟,好久不見了。」
夏碎收斂住表情,翻手召出自己的冬翎甩,「好久不見,阿利學長、休狄學長。」
「別急著亮武器,我們可不是來動手的。」看見他戒備的動作,阿斯利安笑道。
「……」剛剛拿長刀丟他的人怎麼好意思說出這種話?

夏碎一時沒想出該回答些什麼,但休狄的個性可比阿斯利安要更加強硬,理所當然地道:「事已至此,你們不可能守住這座城,投降吧。」
「恕難從命,兩位學長。」夏碎客氣地拒絕。
「何必還要抵抗呢?夏碎學弟,直接投降不好嗎?」阿斯利安又勸他,於是夏碎皺著眉頭反問:「難道我們投降,你們就不殺人了?」
「這倒是不行。」阿斯利安聳肩,「畢竟,不殺人,哪能復活人呢?」
他說得如此坦然,絲毫沒有剝奪別人生命、扭曲他人意志的羞慚之意。裂川王不只改變了他們的生命構成,還改變了他們的思想、對事物的認知。這一百年來,始終沒有人想通,裂川王到底怎麼做到如此程度。

夏碎神情一冷,「……被裂川王復活過的人,竟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沒辦法,人都是會變的。」阿斯利安感嘆地說。
不知道是不是夏碎的錯覺,他好像看見休狄的下顎微微一緊,但站在休狄身旁的阿斯利安就像是完全沒發現一般,繼續笑吟吟地道:「復活之後的我們本來就是另一種生命。」
「你不也是這樣嗎?夏碎學弟。」
夏碎一愣。

阿斯利安詢問的嗓音很平和,彷彿這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但對夏碎來說,這是他畢生最大的疑問,這是千冬歲之所以會永遠離開他的主因。

「難道你能說,你與復活之前毫無差別?」

──在安息之地裡,白陵然與褚冥漾也在思考著死亡所帶給彼此的變化。
他們腳邊的芒草彷彿蒼茫的海浪,風吹來,將白陵然半透明的靈魂吹得隱隱約約,褚冥漾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同樣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與白陵然對話的時候,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
但這都不重要,褚冥漾已經不在乎了。

「你要我幹什麼?說吧。」褚冥漾直白地道。
白陵然定定地看著他,又過了片刻,終於笑出聲來。
「漾漾,你長大了。」他沒有惱羞成怒,表情甚至是有幾分欣慰的,「既然你不喜歡我囉唆,我就直說了:我要你回到六界裡去。」
褚冥漾皺著眉頭沒說話。

「我說我為了獄都臥底,不是謊言,我是為了保存妖師一族而去的。」白陵然理所當然地道:「人偶計畫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把你推上『拯救世界』的位置,從而將妖師一族從被追殺、被迫害的苦難之中解救出來。」
「就算世界一直是白色也無所謂,只要妖師一族能安然存活下去。」
「如果你做出這一切就消失了,那麼誰還會記得妖師一族的貢獻呢?」
「所以漾漾,你必須一直活著。」

歷史在時間之中被淘洗成故事,而說故事的權力專屬於後來的人們。或許很多很多年以後,這個世界也會出現一個新的童話,傳唱他們的人生。
白陵然要他成為這個童話的主角,要他長久地活著,活成一塊能守護族人的豐碑。

「……把我當神主牌貢著是嗎?」褚冥漾冷笑,「拯救世界?我連想救的人都救不了,你就不怕送我回去,我馬上被裂川王殺掉?」
「裂川王不會再殺你。」白陵然搖搖頭,「在這個世界裡,死亡還不算是結束,多的是復活人的方法,而你太不聽話了,他沒有把握百分之百控制住你,就不會再殺你。」
褚冥漾的表情明顯是不信。見狀,白陵然沉沉地嘆氣,「漾漾,我知道你痛苦。做為兄長,我固然有我想要達成的目標,但也不會願意看到你這樣孤獨地活下去。」
他伸手指向褚冥漾手中的水晶瓶,「所以我才把你的時間偷回來。」

這裡是安息之地,是保存靈魂、使得生命重新誕生的中轉站。無數靈魂曾在此安眠,又被世界喚醒,迎來嶄新的人生。

「對活著的生命來說,時間、靈魂、肉體缺一不可,你身上已經有別人的時間,但你能用自己的時間來復活你想復活的人。」
褚冥漾一動也不動地聽著,聽見白陵然對他說:「我可以幫你。」



「在這個世界裡,死亡,然後被裂川王復活,才是唯一救贖的道路。」阿斯利安说。
「那如果,我不想被『救贖』呢?」夏碎溫文地反問:「更何況,我已經不是人類,難道裂川王還能復活我?」

冬翎甩纏上阿斯利安的長刀,夏碎將鞭子一拉,就想強制阿斯利安的武器脫手,而休狄哼了一聲,打了一個響指,隨時準備爆炸的火光朝夏碎直撲而去。夏碎側身閃過,卻見火花如同流星,源源不絕地從四面八方朝自己飛來。
那些火花飛舞得極快,夏碎目光一縮,整個人猛然四散成脆弱的紙鶴,在半空中翩翩散落,他身上穿的狩衣空蕩蕩地下墜,恰好避開了那些火焰燃燒爆炸的範圍。下一秒,紙鶴重新聚攏,在那件衣服完全落上地面之前飛入衣服之中,夏碎又重新凝聚起身型,右手一抬一抓,恰好把同樣即將落地的冬領甩握入手中。
夏碎抓回鞭子,而阿斯利安握緊自己的長刀,兩個人彼此僵持著。

「你確實已經不是人類。」阿斯利安笑吟吟地道:「這樣的身法,簡直像鬼魅一般。不愧是千冬歲學弟做出來的式神。」
他話鋒一轉,惋惜地感嘆,「哎,當年裂川王本來也想復活他的,只可惜他在死前把靈魂留給了你,裂川王的法術無法生效。」
「如果在這裡把你毀掉,裂川王是不是就能復活他了?」阿斯利安故意對著夏碎問道。

「閉嘴!」
即便是裂川王軍炸開了獄都的城門,毀壞了獄都百年來的建設,殺死了那麼多人,夏碎也未曾像此刻這麼憤怒。冬翎甩再度纏上阿斯利安的刀刃,夏碎藉勢一拉,整個人用快到不可思議的動作從空衝朝阿斯利安撲去。
他左手一翻,符咒落入手中,混雜著光明與黑暗的力量使得符咒燃燒,直直地就要貼到阿斯利安身上。阿斯利安的長刀被夏碎的武器捲住,卻又不想放棄自己的兵器,乾脆不閃不避,仗著永生環的復原力量,直面夏碎的攻擊。
休狄大喝一聲,無數星火燃燒飛出,一齊往夏碎飛去。
夏碎很清楚,他若是變身為紙鶴閃避休狄的攻擊,也就必須放棄傷到阿斯利安的機會。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心念電轉之間已經來不及思考,夏碎咬牙,將符紙貼到了阿斯利安的身上──他能感受到熾熱的火焰已經落上了他的衣襟,爆炸即將到來,但下一秒,突然從地面的裂縫之中生出一條巨大的藤蔓,直直地將夏碎整個人帶起。夏碎一愣,不再猶豫,抓緊了藤蔓,在最後一刻閃開了休狄的攻擊。

「住手!」清脆的女聲居高臨下地響起。
阿斯利安的胸口被夏碎的攻擊所傷,微微一個踉蹌,朝後倒落,被休狄穩穩地扶住。他跟休狄抬頭看去,卻發現炸得半殘的城牆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我乃奇歐女王,莉莉亞.辛德森,率領奇歐援軍,前來支援。」

莉莉亞就站在那裡。她剪去一頭及腰的長捲髮,變成便於活動的俐落髮型,脫下了華美繁複的禮裙,穿著一身勁裝,藍色的眼裡神采奕奕,不可逼視。
「種族議會的其餘援軍很快就到了。」
她手中捧著一枚發光的巨大羅盤,無處藤蔓在她的驅使下鑽破獄都的地面,將阿斯利安一行人與他帶領的裂川王軍都給包圍起來。
「你們已經無路可逃,放下武器投降,否則,你們將會為撕毀和平協議付出代價。」
奇歐妖精族的旗幟在她的身測飄揚著,越來越多的奇歐士兵手持弓箭,爬上城牆,站在她身後。夏碎也藉著那條巨大的藤蔓幾個跳躍,站至莉莉亞身側。
如果不是明確地聽見了她的聲音,休狄幾乎認不出這是莉莉亞。

阿斯利安也有幾分差異,夏碎造成的傷口正在快速地復原,他重新站直身體,不再讓休狄攙扶著自己,同時對著莉莉亞笑道:「竟然來得這麼快,不當傀儡女王了嗎?小莉莉亞?」
「……無禮之徒。」莉莉亞皺起眉頭,輕咤一聲,毫不猶豫地舉起手,「準備。」
在她的示意之下,奇歐的弓箭手們紛紛彎弓搭箭,拉滿弓弦。

莉莉亞口中的「放箭」兩字尚未出口,卻猛然被制止住,一名看來十分老邁的奇歐妖精爬上城牆,對著莉莉亞道:「慢著,女王陛下,那可是……」
「長老,您想說什麼?」莉莉亞皺眉。
被敬稱為長老的奇歐妖精焦急地道:「那是休狄殿下,您不能……」
「我為什麼不能?」莉莉亞反問。

從林聲澗返回之後,莉莉亞把自己反鎖在女王的寢室裡,又過了三天,才打開門走出來。
她在那三天裡剪去自己一頭長髮,離開寢室的第一個要求就是為她準備便於活動的服裝,並在獄都被裂川王攻陷的消息傳來時,下令出兵支援。
她是名義上的女王,長老們可以控制她,卻不能在她有充分理由時阻止她的行動。奇歐妖精族儘管與獄都並不和睦,但同樣視裂川王為敵人,莉莉亞要出兵,長老們無法拒絕,卻不代表長老們已經放棄對她的掌控。

莉莉亞對此心知肚明,但她已經不會再因此感到畏懼。
傀儡要掙脫引線,金絲雀要脫離牢籠,就是在這個戰場上,她要確立自己的權力,並且負擔應盡的義務。
「那是您的兄長!」
「那不是。」莉莉亞的聲音清脆,擲地有聲。她抬手,指向休狄,「站在那裡的是被裂川王洗腦並且控制的敵方將領,不是我的兄長。」
「……」

她已經知道了休狄的苦衷,可是他們身在戰場,兩軍對壘,不容任何猶豫。
「我認識的兄長……不會逃避自己應盡的責任。」
這一百年來,休狄一直默默地在守護她。
「他會保護自己能力範圍內的每一個族人。」
她看似在對著自己身邊的長老說話,但休狄知道,莉莉亞每一個字都是說給他聽的。她一定經過了足夠的深思熟慮,並且下定決心。

「我的兄長名為休狄.辛德森,是奇歐森林最驕傲、最鍾愛的血脈之子,即便是今天過後,奇歐的王族歷史上也會留下他的名字。」
莉莉亞明白,休狄要的不是她的感謝,也不希望她向旁人解釋這一切。他們已經是兩個陣營的敵人,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作為妹妹,她所能做的,就是維護休狄的驕傲與名聲,也成全休狄的一切決定。
而作為敵人,在戰場上沒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為了使每一代、每一個重要的名字,都能流傳於歷史,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帶領著奇歐妖精族贏得這場戰爭,使得奇歐妖精的血脈繼續繁衍昌盛。」莉莉亞神色堅定地說道。
她並沒有提高音量,也沒有疾言厲色,但她所說的每一個字卻被風吹動著,傳遞到了每一個奇歐的士兵耳中。
她帶領著軍隊出征,站在大軍的最前方,清晰地說出他們為何而戰。

「說得好。」阿斯利安鼓掌笑了起來。
他的長刀破開莉莉亞布下的藤蔓,召出拉可奧,載著休狄一同飛向空中。城牆上的奇歐士兵略微騷動了起來,莉莉亞沈著臉看著他們,而夏碎側過身,伸出一隻手擋在莉莉亞身前。
飛狼飛行的速度極快,阿斯利安與休狄如同一陣風一般撲向莉莉亞,刀光與火光同時蔓延,莉莉亞倉促地舉起九門盾甲,在自己的面前佈下了一道防護陣法,彈開了他們的攻擊。
但第一次的攻擊只是前奏,無數的火光落上那道防護陣法,將之徹底炸碎,休狄的攻擊毫不容情,而阿斯利安的長刀趁隙揮出,再度被夏碎的冬翎甩給攔下。

休狄騎在拉可奧的背上,微微瞇起那雙與莉莉亞極為相似的藍色眼睛,對著莉莉亞森然問道:「如此挑釁裂川王與裂川王的軍隊,你已經準備好迎接自己的結局了麼?奇歐女王。」

『我要成為真正的奇歐女王,總有一天,我會帶領軍隊打敗裂川王!跟獄都一起把這個世界恢復原狀!使得萊恩的靈魂得以安息──我要讓兄長你看看,你曾經因為覺得無藥可救而拋棄的東西,都能變回本來的模樣!』

莉莉亞臉色蒼白,卻並未驚慌,她舉起手,終於下達了這道命令。
「放箭!」



在遠離戰場的地方,一棵發光的大樹之下,褚冥漾安靜地伸出手,抵在那棵樹幹上。
與白陵然說話的時候,他以為這棵樹很近,但後來他又走了很久,才走到樹下。褚冥漾有些驚訝地發現,這棵樹其實生長在一個湖泊之中。
湖泊清澈見底,倒映出安息之地破碎的天空。米納斯用氣泡連接,讓褚冥漾走過湖面,一路走到樹根處,那裡有很小一塊地面,足以立足。褚冥漾把手貼在樹幹上,閉上眼睛側耳去聽,能聽到水源在樹幹內部汩汩流動的聲音。
這棵樹仍然在生長、呼吸、存活著。

「這是靈魂樹。」
米納斯陪在他身邊,仰頭看向樹木的頂端。這棵樹十分高大,頂端被無數發光的枝葉所遮蔽,但若是仔細去看,仍然能看見在樹冠之上的天穹。
細碎的光芒斷斷續續地從天穹之中漏下來,如同流沙一般落入安息之地。那是安息之地唯一光明的來源,卻使得整個遼闊的空間都充滿了乳白色的光芒。

「靈魂會從上面化為星星墜落下來,被安息之地所滋養淨化,變成葉子生長在這棵樹上。」米納斯輕聲說:「直到靈魂樹從世界脈絡之中獲得了足夠多的能量,那些葉子才會開花結果,從靈魂樹上脫離,重新降生到世界之中。」
「妳怎麼知道?米納斯。」褚冥漾有些困惑地問。
「她來過吧?」希克斯也從幻武晶石裡浮出,「嘖」了一聲,故作漫不經心地道:「我們在變成幻武兵器之前,也都曾經是活生生的人,死後當然有機會來這樣的地方,只是這女人當時沒選擇這條路而已。」
褚冥漾沉默片刻,「……我很抱歉,米納斯。」
米納斯搖頭,「不必抱歉,我不記得我活著時候的事情了。」

自從褚冥漾取回力量之後,米納斯跟希克斯一直很安靜,突然從幻武晶石裡出來,當然是有話想對褚冥漾說。希克斯微微有一點猶豫,最終還是開喊口道:「喂,弱雞。」
「嗯?」
希克斯問他,「你真的沒有想復活的人了?」
褚冥漾失笑,「我應該想要去復活誰嗎?」

『──對活著的生命來說,時間、靈魂、肉體缺一不可,你身上已經有別人的時間,但你能用自己的時間來復活你想復活的人。』
『我可以幫你。』

褚冥漾被冰炎放進月凝湖裡,醒來之後卻到了安息之地,見到等候已久的白陵然。
白陵然交給他一個裝有時間的瓶子,還對他說自己能幫他。褚冥漾內心無比清楚,白陵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幫助自己。

『……白陵然,你很清楚人偶計畫是什麼,你一開始就知道學長會死。』
『不,在更早之前,你有一千個、一萬個機會避免我的死亡,不要跟我說你努力過了,如果你早點把真相告訴我,這個世界難道還會變成這樣?』
『我的死亡在你的預料之內,如果世界一直是白色,妖師一族的命運永遠不會改變。對你來說,我的死亡是必要的。』
『但復活之後的我對你有用,所以你眼睜睜地看著學長為我而死,然後又來對我賣人情、對我示好,好讓我繼續按照你的計畫走下去。』

於是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白陵然。

『這世界上沒有這麼好的事情。白陵然,你怎麼會沒想到,我或許已經厭煩這一切了?』
『我不想復活任何人。』
『我也不想回到六界去。』
『我受夠了,你滾吧。』

褚冥漾反問希克斯自己應該想要復活誰,而希克斯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答:「反正不是我。」
看見希克斯的反應,褚冥漾一愣,恍然地想起自己當初與希克斯簽訂的契約的條件本來是幫助希克斯復活。褚冥漾有點尷尬有點歉疚,小聲地說:「抱歉,我……」
「算啦,我差的又不是時間,而是肉體,多等幾年也沒什麼吧,本尊等得起。」希克斯翻著白眼說道:「你們那個族長一看就沒安好心,趕走就算了。」
這麼說來,褚冥漾也曾經承諾會復活重柳。他垂下了眼簾。重柳的復活缺乏真名,也不知道何時能完成這個諾言。

希克斯看著褚冥漾的神情,似乎有點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頭,卻還是沒有這麼做,頓了一頓,還是直率地問道:「我就是有點在意……他說要幫你回六界耶?你真的不想回去?」
「回去幹什麼?」
「我是不知道你們家那個像狐狸一樣的族長在算計些什麼,但裂川王不會善罷甘休,他會想辦法把世界轉回灰色的。」
褚冥漾搖搖頭,「我就是不懂,殺了我把力量放回世界脈絡裡最簡單,他為什麼不殺我?」
「妖師不只有一人,他也殺了白陵然。」一直沒有插話的米納斯這時輕聲開口:「他還能再殺掉其他的妖師族人。」
就算那些都只是普通的族人,只要死掉的妖師足夠多,世界脈絡裡積蓄的力量足夠強大,總能改變世界的顏色。

米納斯說的答案,褚冥漾絕不是沒有想過。他安靜了很久,才問:「……那麼,如果我不回去,是不是很壞?」

風吹動靈魂樹,那些發著光的樹葉發出柔和的聲音,褚冥漾已經知道,那些都是靈魂的低語。他孤身一個人站在這棵樹前,面對著無數死去的靈魂,像是一場終極的審判。他不知道審判的答案,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度過自己心裡最後的關卡。
褚冥漾無法不這麼去想:或許我應該回去,去保護剩下的族人。
獄都怎麼樣了?裂川王一定不會放過剩下的人,像夏碎、喵喵、三色雞頭,還有那些褚冥漾或許認識,或許根本未曾見過的人。
而妖師隱居地呢?然就這麼死了,辛西亞要怎麼辦?……

他的腦海裡有很多擔憂,與很多自己該去做的事情。
可是,他真的好累好累了。

「你救不了所有人,弱雞。」希克斯平靜地說,分不出是在寬慰他,還是在闡述他的無能為力。不論希克斯說這句話是出於何種目的,褚冥漾都很清楚:他說的是事實。
「沒錯,我能救誰啊?」褚冥漾自嘲地勾起唇角,附和道:「他們都很強,不需要我。」

『為什麼……復活我?』
『因為我需要。』

冰炎需要他。可是他活下來,而冰炎死了。
冰炎連靈魂也徹底地崩解碎裂,留給他的項鍊裡什麼都沒有。

褚冥漾安靜片刻,才終於把腦海裡那些混亂的、讓人疲憊的、近乎痛苦的念頭全部清除。他轉過身,在樹下找了一個合適的角落坐下。希克斯看著他的動作,困惑地問道:「你要幹什麼?弱雞。」
褚冥漾沒有回答,反而抬頭對著問米納斯問:「這裡還算安全吧?」
「安息之地沒有別人,靈魂很難對您造成實際傷害。」米納斯說。
褚冥漾點頭,側身閉上眼睛,「那我睡一下。不管什麼都等我醒來再說。」

他實在太累了。
於是他就這樣,在這棵承載著億萬靈魂的樹下,疲倦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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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4-17 11: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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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星光

黑暗裡沒有光。
他慢慢地張開眼睛,爬起身來,環顧四周。
極深極深的黑暗裡有細微的光亮,一絲一絲一縷一縷,隱約閃動著銀色的流光。褚冥漾凝目去看,才意識到那是時間的絲線。
無盡的時間飄盪在這個空間中,那些時間就像是沒有發現他一樣,源源不斷地從他的身旁流過,彷彿輕柔的流水,又好似逝去的生命之歌。
褚冥漾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象。很久以前,他去時間交際處復活冰炎的時候,也在賽塔的陪伴之下走過時間之流。

他的大腦像是凝固住了,有一個微弱的念頭在問自己:我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剛剛不是在靈魂樹下……睡著了?

微弱的念頭很快被時間捲動帶走,褚冥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竟然伸出微顫的指尖,嘗試去觸碰那些時間的絲線。
那些絲線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芒,被他手掌移動時所帶起的氣流吹散,像所有握不住的東西一樣,從他的指縫流逝。褚冥漾下意識地「啊」了一聲,有些失落懊惱。不等他累積出更多的情緒,那些時間就像是突然發現他的存在,瞬間停止了飄動。
褚冥漾心裡隱約流過不好的預感,「……!」
暫停的時間猛然加速播放,所有的時間全部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朝褚冥漾撲來,瞬間將他淹沒。

在滅頂的窒息之中,他聽見許多陌生又雜亂的嗓音。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跟大家一起活下去……』
『什麼時候才能看到光?這裡好黑,我、我會害怕。』
『為什麼只有我被拋棄了?為什麼,沒有復活我……』

像是在深沉的、深沉的水底,他被時間捲動著,向下扯去。時間所挾帶著的記憶與情緒紛至迭來,這百年來,死去的人不是靈魂散落,就是被裂川王復活,無殿、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與六界的聯繫斷開,這些時間因為生命的死亡而被堆積在這裡,唯恐被世界忘記,卻又早已被世界所遺忘,只能呢喃地、沙啞地發出質問與控訴。

『有沒有人能聽到我說話的聲音?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裡……』

他幾乎要被那些時間中挾帶的情緒給淹沒,但就在褚冥漾覺得自己要完全窒息的下一刻,突然有一雙溫暖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腕。褚冥漾一愣,還來不及掙扎,就被那雙手拉出了黑暗。
黑暗如同潮水一般散去,光變為氧氣,重新包圍住他的身體。
他重新回到那棵發著光的靈魂樹下,四周都是朦朧的光暈。樹下有另外一個褚冥漾,還安然地躺在那裡,閉眼沉睡著。褚冥漾錯愕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是半透明的。
他這是……靈魂出竅?

褚冥漾渾身是水,被人從靈魂樹旁邊的湖泊裡拉出來,還沒來得及詫異自己的靈魂怎麼脫離了身體,就聽見拉他上來的人用悅耳的女聲對他說話。
「這裡是安息之地,肉身與靈魂隨時有分離的可能,但可以放回去的,別怕。」
褚冥漾本能地朝聲音的來處看去,卻看見一頭火紅的美麗長髮,與一雙明亮又美麗的紅眸。
「不過,在睡夢之中魂體分離,竟然還能誤入時間交際之處的廢墟,」將他救上來紅髮女子對著褚冥漾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略帶調侃地說道:「你這孩子不是普通的倒楣啊。」

除了她說話的聲音之外,四周萬分安靜,一陣風吹來,靈魂樹上有無數片樹葉脫離枝椏,在半空中飛舞,變成一片綿延的亮光。其中有一片葉子晃悠悠地墜落,美麗的光芒如同流星下墜,在碰到地面的那一個瞬間從樹葉變化為人形。
他有著一頭銀色的長髮、銀色的眼睛,頭上戴著細細的銀冠,朝著褚冥漾走過來,蹲下身,跟紅髮女子一同將褚冥漾扶上岸。

因為視角的緣故,褚冥漾仰頭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逆光。
但不用清楚地看見臉,他也能知道眼前的這兩個人,究竟是誰。
銳利又明亮的紅色獸瞳,像是火焰一般熱烈的美麗長髮。
銀色的、如同月光一般的頭髮,精靈的尖耳。
還有他們緊緊交握的手掌。

褚冥漾滿身是水,怔怔地待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只覺得腦海裡無比混亂,「你、你們……」
銀髮男子柔聲安撫道:「別害怕,沒事了,好孩子。」

──只要有靈魂,裂川王什麼人都能復活。
就算那是千年之前的故人。就算那是冰炎的父母親。

眼前的這兩個人那樣熟悉。
褚冥漾曾經在裂川王扯開的空間裂縫裡,見過這兩個人的身影;也曾經在冰炎的回憶裡,看見銀髮男子用手裡的長刀,親自貫穿了冰炎的胸膛。

褚冥漾不明白。
亞那瑟恩與巴瑟蘭明明已經被裂川王復活,為什麼還會出現在安息之地裡?



褚冥漾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只覺得整個人從骨頭裡面開始發冷。
真奇怪,靈魂也會感覺到冷的嗎?
他無比艱難地開口詢問道:「你們是來……殺我的嗎?」
「……」

亞那瑟恩跟巴瑟蘭眨了眨眼睛,當著褚冥漾的面就開始竊竊私語。
「他誤會了,真傷腦筋,怎麼辦?」
「都是裂川王不好。如果他哪天到安息之地來,我們就去蓋他布袋。」
「……?」這反應很顯然跟褚冥漾預料的不一樣。褚冥漾也陷入茫然。

夢境裡的風還在吹,由靈魂變成的樹葉發出柔和的低吟,細碎的光點搖曳,落到亞那瑟恩與巴瑟蘭的臉上,照亮他們挑不出缺點的眉眼。冰炎如實地繼承了父母優秀的外貌,擁有與亞那瑟恩極端相似的俊秀面容,和跟巴瑟蘭一樣明亮美麗的獸瞳。
此刻巴瑟蘭微微有些猶豫,卻還是對著褚冥漾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她的笑容裡包含了安撫、憐愛與親近。
「……」

「孩子,別誤會,我們不是被裂川王復活的那兩個傀儡。」
巴瑟蘭說著,對他張開手,一朵火苗往褚冥漾飄過去,在他身周繞了一圈又一圈,稍微驅散了刺骨的寒意。褚冥漾慢慢地止住了顫抖,困惑地問:「什麼、意思?」
巴瑟蘭沒有馬上回答,送出火焰的手掌也沒有收回,反而懸停在褚冥漾的臉前。她在觀察著褚冥漾的神情,確認褚冥漾沒有恐懼也沒有排斥,才很輕地碰了碰褚冥漾的臉,然後又摸摸他的頭髮。
靈魂當然能夠觸碰到靈魂,但褚冥漾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靈魂也能有這麼溫暖的溫度。
或許這一點都不令人意外,因為這個人是冰炎的母親,她擁有一雙與冰炎一模一樣的眼睛。
那雙明亮的紅色眼瞳注視著褚冥漾,彷彿冰炎再次注視著他。那雙眼睛在說話,她說:我認得你。別害怕。

「如你所見,我們才是真正的『亞那瑟恩』與『巴瑟蘭』。」巴瑟蘭用嘆息一般的嗓音,低聲說道:「終於見到你了,好孩子。」
「你……您們,認得我?」褚冥漾小聲地問:「為什麼……」

「我們已經逝去太久太久,裂川王無法完全復活我們,只能從我們的靈魂中取走很小一部份,放進那兩具肉體之中。」亞那瑟恩解釋道。
巴瑟蘭也補充,「他先復活了亞那,卻發現僅僅是那麼一點點靈魂,他也控制不住,於是又復活了我。」
「卻沒想到巴瑟蘭比我更固執,他所取走的那點靈魂,甚至不足以讓巴瑟蘭的軀體張開眼睛行動。」亞那瑟恩又道。他與巴瑟蘭相視一笑,最終才回答了褚冥漾的問題:「所以,儘管我們並沒有真正地被復活,但與那兩具傀儡軀體仍然存有斷斷續續的感應。」
褚冥漾恍然,難怪他看到的巴瑟蘭是那樣沉睡的狀態,但這個回答並沒有完全緩解他的困惑,反而讓他覺得更加無所適從。
「儘管六界與安息之地的通道已然斷絕,仍然會有一些靈魂碎片從上面落下來。」巴瑟蘭抬手指向天空,「我們怕那些碎片徹底迷失,所以會把他們收集起來。這個過程中,我們也能讀到一點他們帶過來的、零散的記憶。」

「我們一直看著小亞,還有你。」
亞那瑟恩跟巴瑟蘭微笑地看著他。褚冥漾的腦海裡還有很多遲疑與困惑,但卻又有一點漸漸變得清晰。
眼見的這兩個人,的確就是冰炎的父母,不會是別人。

灰色的世界之中,靈魂無法回歸安息之地,只會散落在大地上,冰炎因此建造渡魂塔,致力於讓那些死者的靈魂能夠回歸到重要的人身邊;而亞那瑟恩跟巴瑟蘭的靈魂都被裂川王掠奪,但他們沒有因此滿懷憎恨,反而一直留在安息之地裡,做著跟冰炎一模一樣的事情。

「那兩位……為什麼還要救我?」褚冥漾艱難地詢問道:「您們知道的吧?……是我害死了學長。」
他的話語之中滿是痛苦與自責,但亞那瑟恩與巴瑟蘭盯著他看了片刻,亞那瑟恩突然淚眼汪汪地朝他撲過來,一把將他摟住。
「你還好,小亞是自願為你死的。我更糟糕,我甚至捅了他一刀呢。」亞那瑟恩哭喪著臉,說著說著就悲從衷來,「小亞一定討厭我了嗚嗚嗚嗚嗚嗚……」
「好了好了,別哭了,這件事不是已經哭過了嗎?」巴瑟蘭連忙哄他。
「……您別哭了。」褚冥漾也無比僵硬,「你用跟學長一樣的臉這樣哭,我真的好害怕……」
亞那瑟恩憋紅了臉,忍不住打了個哭嗝。

被亞那瑟恩這麼一打岔,本來醞釀的情緒瞬間中斷,褚冥漾一時有點茫然。而巴瑟蘭安撫好亞那瑟恩,又抓住褚冥漾的手,認真地對他說道:「你不要自責,他想讓你活下來。」
她說:「你只是達成了他的心願。」

『我是妖師,所以我說:這個世界一定會恢復正常,一切絕對會變得更好,你的努力終究會有回報,你的心願總有一天會達成。』
『學長,你想要什麼,只要告訴我,我都會努力幫你實現。』

那雙與冰炎如出一轍的紅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你很努力了,你做得非常好。」
如果冰炎現在還活著,見到這個狼狽不堪的褚冥漾,他是不是也會對褚冥漾說同樣的話?

如果褚冥漾還會哭,他或許會因為這雙熟悉的眼睛太過溫暖,而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但是褚冥漾已經喪失了這個能力,他只能在心裡面想:我也想……做點什麼。
他害死冰炎,但亞那瑟恩跟巴瑟蘭卻毫不計較,依然把他從時間亂流救起,安慰他、開導他。是報恩也好,是補償也好,他想為了這兩個人做點什麼。
冰炎有這麼好的父母,卻沒有與父母相處的機會。他真的想做點什麼。

「那個……」褚冥漾有些猶豫,卻還是鼓起勇氣,無比乾澀的嗓音問道:「我想問,學長的靈魂,有掉下來嗎?」
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亞那瑟恩困惑地眨了眨泛紅的眼睛,鼻音濃重地回答:「沒有。」
「如果不是兩位,我或許就在時間亂流之中,被那些時間吞沒了。」褚冥漾深吸一口氣,神態鄭重地看向眼前的這對夫妻,「學長的靈魂在跟裂川王的戰鬥之中徹底粉碎,連渡魂水晶都沒辦法保存,但是……我知道一個辦法,能夠重新凝聚學長的靈魂。」

在龍影潭的幻境裡,褚冥漾親眼看著千冬歲佈下那個陣法,記得每一筆陣法的走向、也記得千冬歲如何驅動自己的力量,注入陣法之中。
他怎麼會不想復活冰炎呢?不論重來多少次,他都想拯救冰炎、保護冰炎,完成冰炎的一切心願,讓冰炎也能活得很安全。
不過是沒把握而已。

『可是靈魂……不該被任何術法扭曲,而永遠只會,回到他最重要的人身旁……』

對褚冥漾來說,冰炎當然很重要,可是……反過來也是一樣嗎?
如果他真的對冰炎很重要,冰炎怎麼會佈下這樣的局?怎麼會算計他、利用他,要他永遠孤獨地活下去。
褚冥漾說自己不想復活任何人,不過是因為他沒把握,冰炎的靈魂會回應自己而已。
可是現在,亞那瑟恩與巴瑟蘭就在這裡。

「這個方法需要兩位的幫忙。」

他還是沒有勇氣去復活冰炎,但是他想、他希望自己可以……用千冬歲的陣法,加上亞那瑟恩跟巴瑟蘭的存在,喚回冰炎的靈魂。
在安息之地裡,沒有誰會再來傷害他們。冰炎再也不用去為了保護誰去犧牲性命,也不必去苦苦追尋自己存在的理由。
亞那瑟恩、巴瑟蘭與颯彌亞從此不會再分離。在這個荒蕪的世界上,最少有一個童話故事,得到了圓滿的結局。

這或許是他作為妖師,能為冰炎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您們願意試試看嗎?」



有流星墜落。
一開始只是零星的、一顆流星、兩顆流星……慢慢地就變成了漫天繁星的下墜。星星受到某人的召喚,依循著自己的軌跡,朝想見的人飛奔而去。

褚冥漾站在陣法中央,陣法上不停有細微的黑色燐火上浮,短短的黑髮因為充沛的力量而飄起。他的黑暗沿著陣法的脈絡流淌,那是絕不溫順、使人驚懼畏怖的力量,但是此刻,那些力量小心翼翼地維繫住陣法的運作,竭盡所能地呼喚著孱弱破碎的靈魂。
漫溢的黑暗使得安息之地變為深夜,只有靈魂樹始終散發著億萬年不變的光輝。許多懸掛在樹上的靈魂顫動跳躍,彷彿被陣法的波動所吸引,也想感受一點黑夜的溫柔。

亞那瑟恩與巴瑟蘭站在靈魂樹下,雙手交握,安靜地看著。

在畫陣法的時候,褚冥漾一直很緊張,他擔心自己記錯了千冬歲的陣法、擔心這個陣法其實無法完全召回冰炎的靈魂,更擔心使得亞那瑟恩與巴瑟蘭空歡喜一場,但在他將力量注入陣法之中的那一刻,力量運行的軌跡引導他的思緒,他腦海裡所有的念頭都安靜了下來。
像在無盡的黑暗裡,點燃一盞輕柔的燈,照徹歸來的路。

天上繁多的星星落下,在他身周環繞,搭配上靈魂樹的靈魂微光一同閃爍。這本是舉世難見的美景,就如同冰炎那時帶他去月凝湖,讓他親眼看見的一池螢火。褚冥漾卻看也不看,甚至乾脆閉上眼睛,只知道一心一意地催動自己的黑暗,注入陣法之中。
他的力量順著陣法的軌跡幅散四射,在六界中、在無數失落的世界裡尋找著、祈求著、等待著。

聽見呼喚的聲音,星星從遠方奔赴而來,受到陣法的吸引,在褚冥漾身旁環繞成一列星光的軌跡。時間與空間裡有無數亡者的靈魂,始終在等待著眷戀的呼喚,如果能在死亡裡聽見熟悉的聲音,那麼,無論那些靈魂飛散成多少碎片,他們都會飛越千山萬水,回到重要的人身邊。
褚冥漾不停地將自己的力量輸入陣法之中,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意識到,那些星星墜落時的聲音全部都停止,陣法也已經無法容納更多力量。他有些惶恐,小心翼翼地張開眼睛,才發現身旁的星星全部停住了。

「……?」
彷彿就是在等待褚冥漾睜開眼睛,那些星星環繞著他重新旋轉了起來。褚冥漾怔怔地抬起眼,卻對上亞那瑟恩與巴瑟蘭含笑的眼眸。

『夏碎學長,我只是想問,千冬歲發明的術法這麼厲害,他的核心原理是什麼?』
『你也是死過一次的人,怎麼會不知道答案呢?褚。』

褚冥漾當然知道答案。
如果不是在寒冷的死亡之中,聽到眷戀的嗓音、感受到熟悉的溫度,褚冥漾想,他一定不會在那個美麗的溫室裡甦醒過來。
千冬歲發明的陣法,能引領亡者的靈魂。那麼,在這個陣法裡,冰炎會聽見什麼呢?

『我應該想要去復活誰嗎?』
『我不想復活任何人。』

褚冥漾可以對希克斯和白陵然說謊;他也可以欺騙自己,這只是為了償還冰炎的人情,還有報答亞那瑟恩、巴瑟蘭的救命之恩。
但是他的力量不會騙人。
他從世界脈絡裡取回龐大的黑暗,卻毫不顧惜,沒有保留地輸入這個陣法之中,使得指引靈魂的陣法開始運轉。褚冥漾聽不見,但在那一刻,所有有靈魂存在的世界,或許都會聽見他苦苦追尋的聲音: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跨越生與死的藩籬,我依然想見你。

你會來嗎?

深沉又溫柔的黑暗使得四周變得一片漆黑,連亞那瑟恩跟巴瑟蘭的身影都漸漸模糊,只有星星的光芒依然閃爍。那些星星旋繞流動,逐漸凝結成一個隱約的人形。有人從火光中甦醒,自冰霜中誕生,冰炎的靈魂在星星的軌跡之中重新凝聚,出現在他的面前。
褚冥漾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那個朦朧的影子落到地面,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前,然後,朝他伸出手。
這不是褚冥漾第一次在生與死的界線與冰炎重逢,但褚冥漾的心情卻與之前完全不同。曾經在腦海裡沸騰的疑問都冷卻,痛苦變得安靜,恐懼都消失不見。

『無論你想要什麼,只要是我能給得起的,我都答應你。』

火焰燃燒,冰雪蔓延,因為同樣是靈魂,所以褚冥漾能感覺到冰炎手掌的溫度。冰炎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這就是冰炎的答案。

你想見我,所以我來了。



無數流星滑過天際,落入這殘破的世界,發出轟然的鳴響。據說星星爆炸後,宇宙中才產生了生命,如此說來,每個人都是星星的塵埃,終有一日會跨越宇宙、墜落進某個人的心裡。
他迷失在星空之中,感覺到久違的安寧與平靜,然後聽見有些陌生卻非常溫柔的嗓音。

『謝謝你,讓我們再度見到小亞。』
『經過千年,還能夠與他再見,這對我們而言,已是最為珍貴的禮物。』
『短短一瞬,便已知足。』

他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他想說:不對,你們把學長生下來,讓我得以認識他,這才是我得到過最珍貴的禮物。
從此之後你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為什麼要說「短短一瞬」這種話?

『孩子長大了,就會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柔和的女聲輕笑道:『我們已經逝去太久太久,除了對小亞的一絲眷戀之外,其餘的牽掛和執念早都忘卻殆盡。』
『但是你們不一樣。」
『你們還有未完之事,與想見之人。』
清朗的男聲對他說出彷彿祝福、彷彿預言一般的話語。
『所以,回去吧。』
『找回你本來的模樣,回到你最初的世界去吧。』

──褚冥漾猛然張開眼睛。

室內很暗,顯然沒有開燈,他遲緩地瞪了半天的天花板,才終於適應眼前昏暗的光線。四周的景物在他眼前漸漸清晰起來,褚冥漾的目光一吋一吋地滑過室內熟悉的擺設,然後落到了坐在床邊的背影上。
「……?」

似曾相識的場景使得褚冥漾片刻的茫然,而床邊的那個人聽見動靜,回頭過來,微微地蹙著眉,像是在審視著他的狀態,說:「你終於醒了。」
那是冰炎。
褚冥漾有一瞬間懷疑自己回到了獄都,回到那間他與冰炎共同的臥室,但是眼前這個冰炎看起來與百年之後明顯不同。
既不是半透明的靈魂狀態,眼眉之間也沒有絲毫的疲憊。褚冥漾甚至能從他說話的神態裡,察覺到幾分久違的桀敖不馴、與意氣風發。
就像是一百年前,這一切都還沒發生的時候。
褚冥漾怔怔地看著他。

「有夠會睡。」房間裡太暗,冰炎沒留意到他奇怪的表情,皺著眉頭嫌棄道:「你搞什麼,怎麼會蠢到在獄界蚯蚓的巢穴裡餓暈?我趕到的時候你都要被獄界蚯蚓拖進巢穴深處了。」
嘴巴上抱怨,幫他倒水的動作還是很自然。冰炎把水塞進他的手裡,「嘖」了一聲道:「要不是我剛好要找你,你卻沒接電話,你要怎麼辦?殊那律恩是不可能會去幫你收屍的。」

獄界蚯蚓、巢穴、沒接電話……久違的關鍵字喚起塵封的記憶,其實對褚冥漾來說,這些事情也才發生在不久之前。他呆呆地看著冰炎,接著突然跳下床,繞過冰炎,直直走到窗戶之前。
他醒來之後就一言不發,反應又這麼奇怪,冰炎終於意識到他的不對勁,皺緊眉頭,試探性地喚了他一聲:「褚?」

褚冥漾不答,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確定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後,才「唰」地一聲,一把拉開了窗簾。
柔和的日光落進室內,窗外傳來柔和的鳥鳴,翠綠的樹上麻雀築著小小的巢,裡面還有兩顆未孵化的蛋。褚冥漾貪戀地看著他無比熟悉的黑館花園,風景明媚,天光正明。日光如此溫暖,落在他身上,幾乎使得他產生一股會被灼傷的錯覺。

「怎麼了,是在獄界蚯蚓的巢穴裡發生了什麼事嗎?你……」冰炎朝他走過來,伸手想按住他的肩膀,卻被褚冥漾猛然轉過身,一把抱住。
「……!」冰炎很明顯被他嚇到,渾身僵硬,他試圖推開褚冥漾,卻被褚冥漾牢牢地抱著,不肯鬆手,「褚?你到底怎麼回事?」

──他在靈魂樹下呼喚冰炎的靈魂,卻召來了滿天的流星雨。
是流星終於實現了他的願望,還是這一切,不過是大夢一場?

他耳邊還迴盪著亞那瑟恩溫和的嗓音。
『回到你最初的世界去吧。』

他真的回來了。
回到一百年前,一切都還未發生的時刻。



剛睡醒就貿然抱住那個還未經歷過灰色的世界,又難搞又暴躁的混血精靈,褚冥漾最後的下場是:被冰炎毫不留情地丟出了黑館,並且碾進教室。
「……」
好兇,學長果然是不夠喜歡我。褚冥漾默默地又確認了一遍自己的推測。

這個世界無比平靜,唯有褚冥漾所熟悉的學院日常。他被冰炎提前帶回學院,沒有在黑王的宮殿過夜,有學院的結界守護,裂川王大概根本無法剪斷他的時間。
真好,那些恐怖的事情都不會再發生了。褚冥漾轉了轉手中的幻武晶石,在心裡面想。

因為接受過多訊息的大腦還無法完全轉換過來,整個上午的課程他都心不在焉。直到午休鈴聲響起,褚冥漾習慣性地走進餐廳,在往常的位置坐下,掃了一眼座位,才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千冬歲,」他向坐在他對面、好整以暇地正在喝茶的友人問道:「喵喵怎麼沒來?」
「她總會來的。」千冬歲放下茶杯,不以為意地回答:「沒關係,我們先吃午餐吧。」
「那西瑞呢?」
「誰要管那隻不良雞?」千冬歲翻了個白眼,「可能明天就來了。」

米可蕥身為藍袍,偶爾也必須前往保健室支援,未必能天天與他們共進午餐;而西瑞更是來去如風,神出鬼沒。千冬歲的回答非常正常,卻不知道為什麼,使得褚冥漾微微一怔。
這麼說來,他醒來之後,好像就沒見過喵喵、西瑞、莉莉亞跟夏碎……還有休狄、阿斯利安跟戴洛。
袍級各有各的任務,很多任務往往牽涉保密協議,突然消失十天半個月並不令人意外。可是……褚冥漾轉頭看了看身旁穿梭的人影,卻發現每個面容都模糊不清。
在這個熟悉的世界之裡,好像只有坐在他對面,正在享受自己的午餐的千冬歲與萊恩擁有清晰可見的臉孔,神態安寧又平靜,不帶絲毫的焦躁與痛苦。
彷彿這世界再沒有什麼能傷害他們,他們終於徹底獲得安息。

我怎麼會現在才注意到?
褚冥漾麻木、困惑又苦澀地想:是不是我……太沉溺於逃避的情緒裡?

他閉了閉眼睛,過了片刻,毫無預警地開口:「千冬歲、萊恩,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
浮空的飯團停下了消失的動作,萊恩漸漸從空氣裡浮現,而千冬歲朝褚冥漾看了過來,「嗯?」
褚冥漾用餐具撥了撥餐盤裡的食物,用很慢的語調道:「如果某一天,這個世界變化了……」
「怎麼樣的變化?」萊恩困惑地問。
褚冥漾喃喃:「大家很可能會面臨巨大的危險,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
「什麼樣的危險?」千冬歲皺眉頭。
褚冥漾有一點點的猶豫,但還是努力地把自己想問的問題問出口:「如果,我沒有回去找大家,你們會怪我嗎?」

日光從餐廳的玻璃窗落進來,落在他們的身上,照亮彼此的面容。千冬歲跟萊恩神情安然地注視著褚冥漾。這是他最好的朋友們。恍惚之間,褚冥漾感覺自己又回到那個靈魂樹下,再度面對成千上萬的靈魂無聲的審判,審判他的出生、死亡,與復活。
他從來沒有權力選擇自己的命運,那麼,他又該為自己的人生接受什麼樣的判決呢?

誰都沒有詢問他為什麼要問這麼奇怪的問題。千冬歲跟萊恩認真地思考了起來。

「為什麼要怪你?」千冬歲雙手環胸,理所當然地反問:「既然是危險的情況,漾漾能逃到安全的地方,那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不是嗎?」
他的態度太出乎褚冥漾的意料之外,褚冥漾一愣,有些結結巴巴地說:「但是我沒有……陪大家走到最後……」
「誰都不能陪誰走到最後,就算我跟萊恩是搭檔,我們也不會對對方許下這樣的誓言。」千冬歲瞥了萊恩一眼,半是調侃地道:「不過萊恩倒是有可能願意陪莉莉亞走到最後就是了。」
萊恩倒沒有因為千冬歲取笑而難為情,坦坦蕩蕩地道:「這很難,但我會盡力。」
千冬歲笑了笑。

褚冥漾呆呆地看著他們,他說:「可是,我這樣做是……拋棄了朋友們……」
千冬歲搖頭,「沒有,你只是讓我們重要的朋友──也就是你,漾漾──能在更安全的地方生活著。」
萊恩補充道:「大家都會因此而高興。」
「當然,如果一個人活下來會讓你覺得痛苦的話,那還是來找我們吧。」千冬歲想了想,又說:「但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要活著,那麼,就算一個人孤單掙扎,也要抬頭挺胸地活下去啊,漾漾。」

褚冥漾說不出話來。
他們說話的語氣都很尋常,就像只是在與褚冥漾談論一個無比普通的話題。或許生與死確實是人類最平凡的命題,每個人都無從逃脫,卻也因此讓生命裡那些美好的際遇顯得無比珍貴。
心臟因為這些話語而變得厚實又沉重,這感覺很怪,但卻不令人厭惡。褚冥漾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他最熟悉的學院餐廳裡,聽見千冬歲清朗又柔和的聲音。

「就算沒有我們,你也要相信,你永遠不會是獨自一人。」

──吃完午餐後,褚冥漾翹掉了下午的課,提前回到黑館。
他站在黑館四樓的那幅巨大掛畫前。很久以前,在他還是菜鳥妖師的時候,這幅畫時常捉弄他,每次都要讓冰炎火冒三丈地衝出來敲打那幅畫,他才能安然無恙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然而此刻,這幅畫裡卻是空蕩蕩的,只留下一個精美又古樸的畫框,遺留在潔白的牆壁上。
褚冥漾伸手摸了摸空無一物的畫布,輕聲開口:「米納斯,這裡是幻境嗎?」
他的聲音很低,近乎自言自語,可是他的幻武兵器永遠不會聽漏。米納斯自半空中浮現,垂下手掌,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
「我聽說,安息之地會給靈魂製造一場美夢,讓他們活在他死前最眷戀的時空之中。」米納斯輕柔地低語:「美夢會消去靈魂裡所有的痛苦、不甘、偏執,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安然在新的世界裡降生。」

「所以這是我的夢,還是學長的夢?」褚冥漾問,但是米納斯沒有回答他,反而輕輕地搖頭,消散在空氣之中。褚冥漾呆愣片刻,忽然若有所覺地回頭。
冰炎正站在樓梯口。日光從黑館的玻璃彩窗之中照進來,在那張臉上留下無暇的虹影。褚冥漾曾經想過,這個人安靜地站著的時候就像一幅色調穠麗的油畫,足以描繪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風景,但他卻從來沒有想過,那些風景也會從畫框裡走下來,朝他走來。
走到他的面前,走進他的生命裡。

褚冥漾的心微微顫了一下,聽見冰炎低聲喚他。
「褚。」



還是褚冥漾在黑館的那間房間,褚冥漾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冰炎在他的房間裡泰然自若地移動著,從櫃子上拿下水杯,背對著褚冥漾倒入了什麼,然後加水,甚至還用術法加熱。
沒過幾秒鐘,一個熱氣騰騰的馬克杯塞到褚冥漾面前。
「喝。」
「……?」褚冥漾困惑地低頭,看見濃稠的熱巧克力上有著他隱約的倒影。他忍不住又看了看窗外,學院裡春光明媚,永遠是春天,他甚至還穿著短袖制服。
冰炎在這個天氣裡,塞了一杯熱巧克力給他。褚冥漾懷疑冰炎簡直是把他當生理痛的女生看待。
他遲疑了太久,冰炎「嘖」了一聲。
「夏碎之前給的,他說你喜歡喝這個。」冰炎微微瞥開視線,故意地道: 「如果中毒,你自己去找他。」
褚冥漾剛好抬起杯子喝了一口,聞言差點嗆到。
他實在分不出夏碎是在整冰炎,還是在整他。

室內很安靜,溫暖又虛假的日光在窗外懸浮,彷彿他真的回到了那個雞飛狗跳又無比安全的學院裡。褚冥漾喝著熱燙的可可,有一瞬間的恍惚,卻聽見冰炎開口問他。
「好點了嗎?」
「……」
「一早起來就不對勁,千冬歲還跟我說你翹了下午的課,」冰炎皺著眉頭說:「你在黑王那裡訓練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表現得太異常,冰炎確實不可能毫不過問,但褚冥漾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白,他想了想,很低很低地回答:「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什麼噩夢?」
「大致上是一個我莫名其妙在睡夢中死掉,再醒來已經過了一百年的夢。」
「然後呢?」

在不久之前,褚冥漾也曾經與冰炎有過類似的對話。分不出是麻木,還是接受,此刻的他已經不會再逃避,而能平靜地說出究竟發生什麼。
他就這樣直視著冰炎的眼睛,輕聲把話說出了口:「我把世界毀掉了。」

「……」
褚冥漾看不見此刻的自己是什麼表情,但可以想見,一定非常難看,甚至是可怕。因為冰炎既沒有不耐煩地忽視這個話題,也沒有嘲笑他的胡思亂想,只是微微地挑起一邊眉頭,問他:「為什麼?」
「裂川王覬覦六界之外的妖師之力,殺死我,把我的力量放進世界脈絡之中,由此將世界轉換為灰色。」褚冥漾木然地說:「灰色的世界裡,人們死後無法輪迴轉世,少部分人會被裂川王復活,變成裂川王的盟友。」

他問:「學長,如果是你,面對這樣的情況,你會怎麼做?」
「我不必回答這個假設吧,這只是你的夢而已。」冰炎雙手環胸,這是個有點抗拒的姿態,可是褚冥漾非常堅持地又重複了一遍,「你會怎麼做?」
他的語調很輕,很穩,放在膝蓋上的手卻不自覺地握緊。冰炎注意到了。

這麼可怕的未來,在這個夢境裡的冰炎一無所知,也或許永遠不會經歷,故事已經走向另一個發展:他被冰炎成功帶回學院,曾經擁有的安穩生活都將一直延續,不會改變。
褚冥漾無法不厭惡此刻的自己,為什麼還要把這一切告訴冰炎?為什麼要提醒他曾經發生過多少悲慘的往事?為什麼到了這種時候,還會想問冰炎一個他明明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

冰炎沉吟片刻,「如果我復活你,你能收回那些力量嗎?」
「可以。」褚冥漾點頭。
「那就復活你啊。」冰炎理所當然地道。
他回答得太過輕易。褚冥漾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生氣了起來,他瞪著冰炎,咬著下唇說:「但是裂川王改變了世界的規則,無殿、安息之地、時間交際處都崩塌,為了復活我,需要拿學長的命來換……」
冰炎截斷他的話,「那就換。」
褚冥漾啞口無言,過了片刻,才有些斷斷續續地道:「可是,學長的命跟整個世界,這個責任太沉重了……學長不怕我會逃避嗎?不怕我自暴自棄,辜負你的期望嗎?」
冰炎毫不猶豫地搖搖頭,「你不會。」

他說得這麼平靜,就像是打從心底相信褚冥漾,沒有絲毫遲疑。對褚冥漾而言,這是世界上最沉重的一份信任。就算這個夢境裡的千冬歲、萊恩、冰炎都不記得發生什麼事情,他們仍然會安慰他,毫不保留地信任他。
靈魂樹上千萬個透明的光點在共振,如同星星一般,俯視著他渺小的身影,發出柔和又低啞的嘆息。那些光點之中必然包含著許許多多的故人,使得褚冥漾無法不恐懼、也無法不焦慮,但此時此刻,當他注視著冰炎那雙鮮紅的、沉靜的眼睛,褚冥漾又突然地意識到:沒有靈魂會審判他,只有他自己會審判自己。

褚冥漾垂下眼簾,終於無比艱難地承認:「學長猜錯了,我會的。」
「我會逃走,我不會幫你復仇,我會丟下或許需要我的喵喵、莉莉亞,與夏碎學長,我不會回去的,我想……一直留在這裡。」
夢境裡的冰炎聽不懂,但聽不懂也不要緊,褚冥漾還是想告訴他,「對不起,我這麼沒用,讓學長失望了,我……」

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因為有一隻手掌猛然地按到了他的頭上,把他整個頭都給壓低。
他有一瞬間覺得冰炎是聽不下去他的喪氣話,打算要揍他,但那雙手儘管力氣很大,卻還是一點都不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髮。
冰炎的聲音沉沉地從他的頭頂傳來,「怎麼這麼愛胡思亂想?」
這不是胡思亂想,而是現實。就算是褚冥漾最光怪陸離的惡夢裡,他都不可能想到,總有一天世界會變成灰色,冰炎還能為了拯救自己而死去第二次。
他想掙扎,可是冰炎的手指插入他柔軟的髮絲之間,牢牢地按住了他的髮頂,不讓他亂動。
「我以為在巨人島上,我的態度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冰炎說:「褚,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永遠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如果真的發生了世界轉換那樣恐怖的事情,而你無辜地死去,我當然要復活你。」
「什麼拯救世界的理由都是順帶的。你想要活著,我也覺得你有權活著,只是因為這樣而已。」
褚冥漾知道。冰炎所有的理由、初衷,褚冥漾都知道。從一開始,冰炎就把他帶在身邊,保護他、指引他,冰炎在想什麼,褚冥漾怎麼會不知道呢?
他試圖抬頭看向冰炎,下意識地擠出一個苦笑,卻又被冰炎給按回去了。
「學長……就算你答應了亞那要守護妖師一族,也沒必要做到這樣……」
「不是因為你是妖師。」冰炎截斷他的話,他說:「因為,你是褚冥漾。」

因為,他是褚冥漾。

褚冥漾微弱掙扎的動作停住了。這件事情,他不知道。
不是因為他是妖師,因為他是褚冥漾。
褚冥漾。

名字是一種言靈,名字是一種契約。在最早最早,褚冥漾對自己的力量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冰炎就告訴過他:有些人光是呼喚名字,就能取走別人的性命。
六界之內有一座美麗又冰冷的月凝湖,其上滿是虛幻飛舞的螢火蟲,他們在那裡告別。在褚冥漾完全沉入湖水之前,冰炎最後對他說了三個字,口形微動。
原來就是這三個字,是他的名字。
就在即將分離、生命要走到盡頭之前,冰炎還想再呼喚他一次。

冰炎沒有取走他的性命,冰炎為他的生命賦予了一個無比珍貴、難以言喻的意義。

「……」
褚冥漾依然低著頭,什麼都沒說,他就那樣乖乖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卻有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從他的臉龐滑下,落到深色的褲面上。
「……我話都沒說完就開始哭。」冰炎忍不住「嘖」了一聲,「怎麼這麼愛哭?」

明明褚冥漾並不想哭,他甚至已經忘了自己會哭。他狼狽地伸手,試圖抹去自己臉上的淚痕,他也想說點什麼,可是那些話語太像撒嬌,他一句也說不出口。

──既然你復活我是因為我是褚冥漾,那麼,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不管我去哪裡都陪我好不好。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好不好。

學長,答應我好不好?

他什麼也沒說,但冰炎就像是把他心裡的軟弱、疲憊、痛苦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又摸了摸褚冥漾的頭,這次沒有用力,反而萬分溫柔。
「不管別人怎麼看待你,將你視作邪惡,我知道你是誰、知道你在哪裡、知道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相信你,永遠不會放棄你。」冰炎輕聲說,因為語調太輕,近乎嘆息,「我一直看著你。褚,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褚冥漾終於知道,冰炎為什麼做出這一切。
不是因為他是妖師,不是因為他是冰炎的代導學弟,不是因為他是污染世界脈絡的關鍵。而是因為他是褚冥漾。

如果這就是冰炎的願望。
從此以後,褚冥漾再也不是毀滅世界的妖師,而是重建世界的希望。


tbc.





抱歉最近工作太忙,忙到我忘了把這邊貼完QWQ
這篇已經寫完是不會坑的,就抱歉我實在太忙了……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4-17 11: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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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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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哀歌

  「學長,晚安。」
  他擦乾眼淚,像過去一樣,對冰炎道過晚安,然後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冰炎明顯有點困惑,因為這裡明明是褚冥漾的房間,該離開的人不是他。可是褚冥漾對著冰炎笑了一笑。不知道冰炎從那個笑容裡感受到什麼訊息,他遲疑地、下意識地伸出手,還是提前放下了。
  冰炎淡淡地回應,「嗯,早點休息。」

  門關上的那一刻,一道明亮的光芒穿過門板飛出,直直地衝進了褚冥漾胸前的水晶吊墜裡。整個空間隨即發生變化,褚冥漾腳下的地板消失,他在無盡的虛空中向下墜落,穿越雲層與星海,因為劇烈的風壓而在空中翻滾。世界在他眼前滾動、扭曲、錯置,天空變為大地,蒼穹成為他的立足之基,穿透地面、到達地底,最終墜入那片滿是銀色絲線的黑暗之中。
  在黑暗中飄盪的時間感受到他墜落的風壓,爭先恐後地湧上來,鋪排成一片銀色的大網,分不出是想安穩地接住他,還是想將他徹底吞沒。有一瞬間,褚冥漾以為自己會被成千上萬的時間吞噬。
  他正準備呼喚米納斯與希克斯,卻在下一秒聽見一聲清脆的響指聲。

  他的墜落的力道瞬間變緩,而那些銀色的絲線被驅散,露出本來被絲線遮住的、半透明的熟悉人影。
  褚冥漾安然落地,下意識地呼喊那個人的名字:「……然?」
  白陵然站在一片黑暗裡對他微笑,半透明的靈魂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好險啊,漾漾。」
  「你怎麼在這裡?」褚冥漾有些戒備地問。
  「安息之地快要升起,會排拒你這樣還帶有肉體的靈魂。那位小殿下的父母想把你送回去,卻因為靈魂不全,沒能完全成功。」白陵然解釋道:「所以我就來了。」
  「……」褚冥漾沒說話。
  白陵然又補了一句,「如果不趕快把你送回六界,你或許會永遠迷失在這個地方。」

  褚冥漾瞇起眼睛,想也不想地問他:「你在威脅我?」
  說出口的那瞬間他就有一點點後悔。無論如何,白陵然確實是來救他的,他不想變成那種不分好歹的人,但又克制不了本能的敵意。他頓了一頓,還沒想到補救的話語,就感覺到一隻手伸過來,毫不留情地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臉。

  「……!」
  他現在還是靈魂狀態,自然能被白陵然觸碰。
  這個動作太親暱,褚冥漾下意識地想揮開白陵然的手,但白陵然很快就把那隻手收了回去,用帶著笑意的嗓音嘆息道:「偶爾彆扭一下,也是可愛的,但可不能太久,小玥會揍你。」
  「……」
  白陵然又說:「我說過的。我會幫你。」
  他抬手招出一個明亮的陣法,語調輕鬆,「可別把重要的東西留在安息之地。」
  褚冥漾抬頭,有些微妙地看著自己沉睡的肉體浮現在陣法之上,朝著靈魂而來,與自己的靈魂合而為一。

  白陵然的態度太過篤定,就好像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褚冥漾最終一定會選擇回到六界去。他瞪著白陵然片刻,最後悶悶地說:「就算你送我回去,我也不會乖乖按照你的計畫走。」
  褚冥漾自暴自棄地道:「煩死了,我要回去毀滅世界。」
  正常人聽到這話的反應應當是阻止,可是白陵然卻很輕地笑出聲,對他說:「好啊。」
  「表哥支持你,」白陵然一派輕鬆地胡說八道,「這不就是我們的種族天職嗎?」
  「……」不管立場是否一致,大魔王始終是大魔王。
  大概是看見他一言難盡的表情,白陵然聳了聳肩,「反正我已經死了,世界會變成怎麼樣,其實已經與我無關。」
  「族長的使命是保護族人的安全,漾漾,你當然也是我的責任範圍。」
  「如果這就是你生存下去的方法,那就去做吧。」白陵然對著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但是我知道,漾漾你不會做違背自己心意的事情。」

  這是褚冥漾第幾次感受到無法承受的信任?而這樣一份信任甚至微妙地來自他的血親與敵人,卻又意外地令他感覺到些微的力量。
  褚冥漾沒想好自己該回答什麼,只好保持沉默。不知道從哪裡傳來風的呼嘯聲,他下意識地看過去,才發現是白陵然在他的身側破開一道時空裂縫,幽暗的風壓從中吹出。隱隱約約地、褚冥漾能從那道空間裂縫之中看見一座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那應該是獄都,卻又一點都不像獄都。
  獄都本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因為各族混居,而充滿風情各異的建築,彷彿水晶鋪成的透明通道在城內穿梭,潔白高聳的城牆內在灰色的光芒之下沉穩又厚重。但是此刻,獄都被無盡的黑暗所籠罩,城牆殘破,隱隱傳來軍隊的砍殺之聲與火光。
  除了火焰微弱的光芒之外,只剩渡魂主塔頂端的水晶還在發亮,被黑暗繚繞包圍,彷彿暗夜裡一盞幽微的燈火,隨時便要熄滅。

  「我不能夠破開空間很久,」白陵然說:「回去吧。」

  褚冥漾站在那裡,就像是站在渡口,時間川流不息地而過。而白陵然則是他的擺渡人,手持船槳,要將他渡往另一處河岸。
  船隻來了,是否搭船,將徹底改變他的命運。或許他會在河流的中間翻覆,也或許他能成功地到達彼岸。在湍急的河水之中,擺渡的船夫與乘客面對的是相同的命運與風險,沒有人例外。
  褚冥漾突然就完全平靜下來了。
  他一步一步地走進那個時空裂縫裡,感受到空間轉換的壓力與周圍氣場的變化,在他整個人完全被那道空間裂縫淹沒之前,褚冥漾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白陵然手掌之中持續地輸出充沛的力量,維持這個通道,但他的身影卻變得越來越淡,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
  褚冥漾一怔,就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本能地就問他:「你會消失嗎?」

  在黑火淵裡,褚冥玥用殘破的靈魂將褚冥漾跟冰炎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完全消散。那時的褚冥漾因為力量的爆走而疼痛不堪,身體無法動彈,但他其實並沒有徹底地失去意識。
  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又要再失去姊姊一次。

  白陵然微微一頓,然後對他露出微笑,「……靈魂不會消失,只會沉睡。」
  冰炎也說過這句話,但褚冥漾卻無法因此就相信這句善意的謊言。

  連通六界的通道漸漸消失,黑暗被風吹散,白陵然的虛影也要徹底潰散成灰。
  不久之前,褚冥漾第一次讀到《夜國》這個故事,為了安撫想聽結局的孩子,褚冥漾任由自己的心意說完了故事的結局。他說:人偶將自己的肉體獻給國王,希望國王重建他們的國家,自己則跟隨女巫一起轉世。
  原來故事真正的結局完全相反。
  是懺悔、還是贖罪,是白陵然真的對褚冥漾有幾分真心,還是直到最後、他還是本能地在扮演一個完美無缺的族長?褚冥漾分不出哪一個是正確的答案。就在那一瞬間,褚冥漾突然很想再呼喚一次白陵然,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呼喚他才好。

  「我很高興,你還是……願意把我當成哥哥。」
  白陵然像是從他的表情之中讀到了些什麼,那具淡得不能更淡的身軀消散在黑暗之前,臉上猶自帶著溫和又真誠的笑容,他很輕地說:「如果……下一次,我與你,還有小玥,還能一起長大……」

  如果世界能恢復正常,如果還有下一個世界,他們還能輪迴轉世。
  如果到時候他們都能逃離這沉重的宿命,不必再受到世界與顏色的操弄,那麼,下一輩子,他一定會當一個好哥哥。

  ──不再是無能為力的族長,下一次我一定會保護你跟小玥,直到最後。
  到了那個時候,再趴在我的膝蓋上,聽我說的故事吧,漾漾。

  ※

  褚冥漾因為空間轉換的壓力在地上跪了片刻,才勉強站起身來。
  身體很痛,而且很疲累。他累到極點的軀體逐漸麻木,但是承受過多的心靈卻又漸漸地鮮活起來。
  或許是因為美夢裡的冰炎完全擊碎了他逞強的假象;或許是因為褚冥漾終於從安息之地逃出,就像重新在這個世界上誕生一次;也或者是因為白陵然的消失讓他想起褚冥玥……又有一個人,再度有一個對他來說其實很重要的人,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褚冥漾又有點想哭,但是他已經沒有體力去哭泣揮霍,只能竭力忍耐著自己的情緒,深重地喘息。
  他抬起頭,正想觀察四周的環境,卻突然聽見一陣細碎的聲響,彷彿某種小動物在草叢裡逃竄的聲音。
  「誰!」褚冥漾本能遠比他的思考要快,米納斯直接在他手中現形,子彈與希克斯的小圓碟朝著聲音的來處飛去,卻在接觸到目標之前自動停下。

  在褚冥漾的面前,從草叢裡跌出一個矮小的身影,他穿著褚冥漾很眼熟的、育幼室統一的制服,手上與腳上都是磨破的痕跡,看起來狼狽不堪,但最讓褚冥漾熟悉的是那一頭引人注目的髮色,三種繽紛的顏色倔強地共存在一顆小小的顱頂之上。
  在褚冥漾畢生所見過的人之中,只有兩個人是這個髮型。

  「你怎麼在這裡!」褚冥漾放下槍,鬆了一口氣,衝過去把三色雞頭抱起來,忍不住兇他:「喵喵呢?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多這麼危險,你為什麼一個人在外面亂跑!」
  此刻的獄界被無盡的黑暗包圍,有時黑暗太過濃密,會完全遮掩住渡魂塔的光芒,但是當風稍微吹散那些黑暗,渡魂塔依然在流洩柔和又昏暗的光,照亮孩子灰撲撲的小臉。米納斯溫柔地用水流包覆住孩子身上的傷口,褚冥漾把他溫暖的體溫擁進懷裡時,還能感受到這具脆弱又稚嫩的身軀不停地在顫抖。
  白陵然應當是把褚冥漾直接傳送進了獄都的某一個角落,但此處不在他的記憶裡,顯然離育幼室甚為遙遠,絕對不是三色雞頭該來的地方。
  褚冥漾簡直不敢想像,這個小孩子在眼前這種兵慌馬亂,到處都是廝殺與死亡的情況下,到底是怎麼脫離米可蕥的照顧,跑到這裡來的。
  如果發現三色雞頭的人不是他,如果是別人,如果剛好是裂川王手下的黑術士……

  褚冥漾一陣後怕,下意識地把懷裡的孩子抱得更緊。感受到褚冥漾的體溫,三色雞頭似乎也遲來地感受到害怕,他的眼睛迅速變紅,渾身都在發抖,說話的聲音也很微弱。
  他帶著哭腔,執拗地道:「我看見爸爸了……」
  褚冥漾怔住,下意識地反問了一遍:「什麼?」
  「我看見爸爸了!我真的看見爸爸了!」或許是怕褚冥漾不信,三色雞頭忍不住大聲哭鬧了起來:「我在那些壞人的軍隊裡看見爸爸了!」

  「……不可能。」褚冥漾顫著聲,本能地否認道。
  他在撒謊,他當然知道西瑞死亡的真相,三色雞頭完全有可能在裂川王的軍隊裡看見西瑞。可是……可是這還太早了,這個孩子還太小了,他不應該知道這些,褚冥漾不能讓他現在就知道這些。
  褚冥漾抱著他站起身來,無措地安撫道:「你看錯了,我現在就送你回去找喵喵,別哭了,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他想讓這個孩子平靜下來,卻造成了反效果。褚冥漾的反應太出乎三色雞頭預料,孩子張大了眼睛看他,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裡湧出。三色雞頭扁著嘴,委屈又微弱地說:「你騙我……」
  「你不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他傷心地大喊,用力地掙扎,「爸爸復活了,你都不關心,我要去找爸爸!你放開我……」

  就算是年幼的獸王族,與生俱來的力氣也完全不是褚冥漾這種脆弱平凡的成年人類可以匹敵,褚冥漾一個沒抱緊,就被三色雞頭掙脫。滿身是傷的孩子張開還沒長成的翅膀,連跑帶飛,跌跌撞撞地繞開滿地的碎石與殘破的庭院,朝著另一個方向跑去。
  褚冥漾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希克斯的身影懸浮在半空中,厲聲提醒他:「發什麼呆啊?快追!有人正在朝我們的方向靠近!那個小雞崽子要是被抓到還不夠人塞牙縫的!」

  渡魂塔上的光芒時暗時弱,像是即將被燒毀的鎢絲,也像是在風中搖夜的殘燭。但褚冥漾此刻無暇去管,他在聽著遠處漸漸迫近的人聲,幾次在黑暗中絆倒又爬起,終於狼狽不堪地抓住逃跑的三色雞頭。
  渡魂塔的光明明滅滅,從暗到亮,眼看著下一刻就要照亮他們所在的這個區域,褚冥漾已經能聽清那些人交談的內容,心跳劇烈得幾乎要撞破胸膛,他摀住孩子的嘴,下意識地朝側邊一滾,滾到一塊坍塌的牆壁後,恰好避過了掃過的光線。

  「奉裂川王的命令,我們跟隨亞那瑟恩大人攻破渡魂塔,但到了塔下,亞那大人卻讓我們按兵不動,自己一個人上去了。」
  士兵的甲冑碰撞聲逐漸靠近,聽起來是裂川王手下的士兵正在向長官匯報目前的情況。褚冥漾屏息地聽著,懷中幼小的孩童也像是明白情況危險,壓抑著哭鬧的情緒,乖乖地待在他的懷裡。
  「然後呢?」回應的嗓音頗為漫不經心。
  褚冥漾皺起眉頭,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耳熟,一時之間想不起是誰。
  「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渡魂塔的光芒雖然時明時暗,但還未完全熄滅,」士兵遲疑地問道:「我們是不是該……上去探查一下?」
  而他的長官輕笑一聲,「這種與亞那瑟恩唱反調的事情,你們應當去問百塵鎖,問我幹什麼?」
  褚冥漾很確定,自己一定認識這個人。他講話的聲音太熟悉了,偏偏語調卻又完全陌生。

  「我只負責謀取那位小殿下跟褚冥漾的信任,方便我幫你們打開獄都的防禦陣法,剩下的事情都與我無關。」
  那個人的嗓音帶笑,但說話的語氣與內容卻無比涼薄。就像是被這種涼意浸染,褚冥漾從骨子裡開始感到寒冷。他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姿勢,想把懷裡的孩子護得更緊,卻不小心踩到了地面上的碎石。尖銳的石頭刮過破碎的地面,在一片沉寂的黑暗裡,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褚冥漾暗叫一聲不好,本能地抱著孩子往旁邊一滾,正好閃過轟來的術法。他藏身的那面牆被術法轟得粉碎,在粉塵瀰漫之中,有人朝他走來。

  褚冥漾終於清楚地看見了說話的人的面容。
  「哎啊,真不巧,被你發現了。」
  那個人用輕鬆的語氣笑道,就像是過去他們相處過的那些時光一樣,褚冥漾很少見到他正經的模樣,似乎無論情況如何艱險危難,這個人永遠都能用玩世不恭的外衣隱藏真實的自己。
  褚冥漾曾經以為,自己看透了這個人輕浮外表下的本質;就如同冰炎明知道他已經被裂川王復活過,仍然願意為他擔保,讓他進入妖師隱居地。
  他是怎麼做到的?

  曾經懸而未解的疑惑都在這一刻變得清晰起來。褚冥漾跟冰炎的行蹤一路保密,裂川王為什麼知道他們在哪裡?為什麼會知道冰炎早已在黑火淵之中受了傷,又為什麼會派阿斯利安跟休狄前往林聲澗追殺褚冥漾?
  冰炎安排的救兵遲遲進不了林聲澗,真的是因為突破不了莉莉亞設下的防禦陣法嗎?
  還有冰炎說過的:我會拖住裂川王,直到你吸收完全部的力量,式青很快也會帶人趕來──褚冥漾孤身在安息之地醒來,他以為是式青來不及趕到,自己才被裂川王丟進了安息之地。
  明明那時式青已經把他護送到月凝湖,根本沒道理突然消失。

  此時此刻,褚冥漾渾身發冷,仰頭看著這個熟悉的人影朝自己走來。
  他身穿轉生池執法的長袍,手上拎著法杖,額前有著他獨特的、純白的角。
  冰炎的安排沒有錯漏,式青一直待在月凝湖附近,即便是在褚冥漾還在月凝湖吸收力量裡的時刻,他也並未離開。
  作為雙面間諜,他當然不會錯過任何一場重要的戲碼。
  他一直待在裂川王的身邊。

  式青把法杖拄在地上,杖頭的鈴鐺搖晃起來,發出悅耳又熟悉的聲響。他的語氣仍然滿是笑意,背著光的面容卻殊無表情。

  「真不巧,你也被我發現了,褚。」

  ※

  黑暗裡,渡魂塔時明時暗的光芒還在指引迷亡的靈魂,但那種光芒太過短暫,往往只是匆匆掃過,照亮驚鴻一瞥的驚心動魄,又徹底消失不見。
  那陣閃光從背後映照出式青面無表情的臉孔,然後又很快熄滅。對於此刻的褚冥漾來說,四處一片漆黑。妖師的天賦能力之中不包含夜視,但守世界之中多的是天生就能看透黑暗的種族。他陷於黑暗之中,徹底目茫,旁人卻能將他此刻的狼狽跟恐懼都看得一清二楚。
  褚冥漾不安地抱緊了懷裡的孩童,他想後退,但身後卻是倒落破碎的牆壁。

  「是褚冥漾!」那些士兵騷動地嚷起來:「殺了他,我們就能向裂川王討賞!」
  「快!他只有一個人,還有一個小孩子!多好的機會!」
  「我們這麼多人,他不可能抵抗得了!」
  「慢著。」式青在黑暗裡開口。褚冥漾的心一瞬間提到極致,卻聽見式青說:「我來。」

  如果只是這一群士兵想殺褚冥漾,憑藉妖師的力量,褚冥漾認為自己逃跑成功的機率高達八成,但如果是式青認真要動手,他多半沒有掙扎的餘地。
  銳利的氣勁朝他的頸脖襲來,在黑暗裡,褚冥漾無從閃避,更何況他還抱著一個脆弱稚嫩的幼童。他本能地張開口,厲聲用言靈命令道:*『停下!』*
  式青試圖用法杖的尖端攻擊他,卻被言靈所制止,在他的喉前一吋停下。褚冥漾深吸一口氣,又用言靈道:*『把你的武器收起來,後退!』*

  妖師是黑暗的主宰者,擁有心想事成,言可化靈的力量,但褚冥漾始終沒學會怎麼樣完全純熟地運用自己的能力。一般情況下,他的言靈要控制一些中低階的鬼族綽綽有餘,卻絕對控制不了像式青這樣活了幾百年的老怪物。褚冥漾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言靈之中的空隙,如果式青願意,他有一百種掙脫控制的方法,但是式青卻毫不掙扎,順從地收回了法杖。
  褚冥漾皺緊著眉頭,聽見式青在黑暗裡輕聲笑道:「別這麼兇,裂川王本來就不讓人殺你。」
  他似乎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語氣輕鬆隨意,「我只是想把你重新丟進無法干擾六界的地方而已。」

  他們是多年的朋友,式青說話時的態度與動作都是褚冥漾所熟悉的,但褚冥漾已經在那短暫的光亮之中看見他冷漠的表情,不會再被蒙蔽。褚冥漾戒備地抱著三色雞頭站起身,注視著一片黑暗,突然地問:「流越發生什麼事了?」
  這個問題很顯然超出式青的預料,他安靜片刻,才再度輕笑出聲,「關你什麼事?」
  「你以為我是因為我的主人被抓,才為裂川王效力的?」式青用有點嘲諷的語調反問:「現在這個情況,你難道不該想辦法逃命才對嗎?你關心我幹什麼?褚。」
  這話說得太過諷刺了。在褚冥漾還沒有質問式青為什麼要背叛他們、背叛獄都之前,式青就用一種更直白的方式告訴褚冥漾,他們已然是兩個陣營的人。
  「我知道你被裂川王復活過,但是你這麼多年來都控制住了自己,擔任轉生持的執法,你難道要我相信,你會突然背叛我們,去投靠裂川王嗎?」
  「我當然會關心你!」褚冥漾沉著臉對他怒吼:「你是我的朋友,式青!」

  黑暗裡有著漫長的沉默,也或許是褚冥漾此刻的心跳太過劇烈,才使得這短暫的窒息變得如此恆長。自他被冰炎復活以來,他已經遭遇了這麼多背叛、算計、離去,從阿斯利安、西瑞、休狄、白陵然……甚至還有冰炎。對褚冥漾來說,就連冰炎對他的算計都是可以忍受的,他一開始就知道冰炎是這樣的人,知道冰炎會隱瞞他、甚至欺騙他,為他去死,只是因為希望他能夠活下去。
  唯獨只有式青。
  明明式青連裂川王的污染都能夠抵抗。他想都沒想過式青會背叛他們。

  「……無論你相不相信,這都是事實。」
  式青的聲音在黑暗裡傳來,他終於斂去所有笑意,說話的聲音平靜又麻木。從聲音的位置來判斷,他始終站在原地,與褚冥漾的相對位置沒有絲毫改變,但他所說的話語卻步步進逼,幾乎讓褚冥漾覺得無法呼吸。
  「是我告訴裂川王你們的行蹤。」
  「是我告訴他,冰炎很快就會死去。」
  「是我解除了獄都的防護陣法,從而導致了這一切的結局。」
  「……為、什麼?」褚冥漾無比艱難又執著地問道。

  式青很輕地嘆了一口氣。黑暗中褚冥漾看不見他的動作,卻能感受到一股銳利的氣流再度襲來,希克斯的小圓碟不等他的命令便猛然飛出,在一片無光的漆黑裡與式青的法杖撞在一起,激發出短暫又明亮的光芒。褚冥漾試圖再次使用言靈控制式青:*『式青!住手!』*
  這次他的言靈沒有奏效,式青輕而易舉地掙脫了他的控制,再次舉起法杖,又有一道驚雷劈向褚冥漾,卻被米納斯的水流引導至一旁,狠狠地砸在早已殘破碎裂的牆壁之上。

  「我沒必要回答你。」式青平靜地道:「喜歡尋求真相是你的缺點。你總有一天會因為這點缺點而害死自己,褚。」

  幻獸能引動自然之中所有元素的力量,他們天生是風、水、土、木、火、雷的親和者。源源不絕的術法攻擊朝向褚冥漾砸來。褚冥漾聞到了血的味道,讓他懷疑自己大概在閃躲的過程中被銳利的石塊擦傷,也或許是懷中的三色雞頭被式青的攻擊擊中了。
  他在間歇性亮起的光芒之中狼狽地躲閃著,想停下來檢查孩子的情況,但式青卻根本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

  「我當然不會讓裂川王用流越來威脅我。他是幻獸之島唯一活下來的祭司,也是我的主人,我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他。包含我自己。」
  式青繫在法杖上的鈴鐺隨著他的動作叮噹作響,發出與他的攻擊完全不相稱的柔和聲音。一道火光流過,差點點燃褚冥漾的髮梢。藉著那陣火光,褚冥漾再度看清式青的面容。
  「是流越先丟下我的。他不要我了。」
  血的腥氣越來越濃郁,夾雜著死亡與腐朽。褚冥漾根本傷不到式青,但在火光的照映之中,卻有一道污濁發黑的血痕,從式青潔白的角上流下,沿著他的頰側下滑,一直流入眼眶裡。
  猛然一看,像是瀕死的獨角獸絕望地流下血一般的淚。

  火光遠去,一切重新歸於黑暗。褚冥漾被驚鴻一瞥的景象所震懾,一個恍神,直接被式青術法所帶起的風壓捲了出去。他狼狽地摔在一堆亂石瓦礫之上,只能勉強地護住了自己懷裡的幼童,覺得五臟六腑都要因為猛烈的撞擊而破裂。
  他幾乎失去意識,只能喃喃地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式青,你……」

  或許是褚冥漾的執著終於打動了式青,也或許是因為其他什麼、難以說清楚的情緒。褚冥漾聽見式青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來,在他的頭頂諷刺地輕笑一聲。
  「都到這個地步了,你竟然還在問為什麼。」
  「知道答案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褚。有些時候,真相只會讓你更加清晰地意識到,命運是無可改變的。」

  「罷了,既然你這麼想知道,那麼我就告訴你吧,我的『朋友』。」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5-25 13: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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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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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運就是
  你曾經遺落在我靈魂上的傷疤
  你的聲音、你的氣息
  與你在傳說裡的結局

  在漫長的時光裡,我始終在等待著流星
  等待著光芒飛舞過天際,降臨世間
  等待與你在美麗的世界裡
  再次相遇



星終




  01.        命運

  在幾百年前,有一座名為瑟菲雅格的島嶼,是幻獸們平靜生活的天堂。可是珍稀的幻獸引起了貪婪之人的慾望,他們攻入瑟菲雅格島,捕捉大量的幻獸,甚至獵殺了幻獸王。幻獸王獻祭自身,試圖將幻獸送出不再寧靜的島嶼,並且將那些入侵者永遠拘留在島上,卻功敗垂成,瑟菲雅格島自此永遠封閉,許多年幼的幻獸流落入外面繁華的世界,而也有部分幻獸永遠被禁錮在島中,與侵入者一同承受永遠不能離島的刑罰。
  在那些逃出的幻獸之中,有一批成年的幻獸始終遊走於世界各處,試圖找回族中的幼獸,同時千方百計地想找到回島的方法,解放那些被鎖在島嶼上的家人。他們流浪了許多許多年,一直等到光蝕之日發生後,都未曾完成自己的心願。

  「自從當年瑟菲雅格的災難發生之後,我僥倖逃脫出來,畢生的願望就是找回走失的幻獸,還有回到幻獸之島,救出那些來不及逃出的可憐孩子。」
  「後來光蝕之日發生,世界徹底崩毀……那是一段非常非常非常灰暗的日子,就跟灰色的天空一樣。我甚至懷疑,像幻獸之島這樣的地方,也會隨著無殿、時間交際之處、安息之地一同塌陷。」
  「就在我完全絕望的時候,我在旅途中遇見了你學長。他竟然跟我說,他願意幫忙。」

  在式青的理解裡,冰牙與獸王族的小王子並不冷漠,但也不是愛多管閒事的人,卻沒想到冰炎在聽完幻獸之島的遭遇之後,竟然說服了他的搭檔和其他的朋友,想盡辦法找到被隱藏在另一個空間的幻獸之島,隨他一同去救人。
  『你是褚的朋友,當年陪褚護送我回冰牙,我不管你是不是有其他的目的,這份人情,我一定會償還。』

  他們成功地打開了封閉百年的瑟菲雅格島,但幻獸們珍稀的力量引起裂川王的覬覦,大批黑術士尾隨他們進入島嶼,爆發了激烈的衝突。
  為了保護剩下的幻獸安全撤離,式青死在他魂牽夢縈的家鄉。

  「儘管後來我死在解放幻獸島的戰役之中,但我死前,冰炎殿下承諾我,會帶著所有還活著的族人逃離那裡。」
  「那時的我無比幸福,覺得此生再無遺憾。如果我的時間在那一刻就停止,就好了……」

  式青很輕地停頓片刻,才說出褚冥漾早已知道的結局,「可是,裂川王復活了我。」

  在灰色的世界裡,沒有盡如人意的如果。式青的時間沒有停止,卻被裂川王賦予嶄新的循環。當他重新張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是流越繁複的祭司衣袍,與覆面的長紗,他化為獨角獸的原型,垂下長長的脖頸,枕在流越的膝蓋上,流越伸出手撫摸他柔順的鬃毛,溫熱的眼淚隔著面紗滴落,一滴一滴地落在式青的鬃毛裡。
  冰炎信守承諾,將瑟菲雅格島剩餘的居民全帶了出來,儘管在黑術士的屠戮之後,只剩下作為羽族末代祭司的流越存活。

  「我的意志從此被裂川王扭曲,無法違抗他的命令。他把我帶到冰炎的面前,讓我與瑟菲雅格島唯一逃出的遺民見面。」
  「幻獸太過脆弱了,就算在戰火中僥倖存活,也很難抵抗黑暗的侵蝕。最後只有小流越活了下來,他是羽族最後一任大祭司,也是瑟菲雅格島剩下的最後一個人。」
  「我……我攻擊了小流越。」

  就算隔著長長的面紗,看不清五官與眼眸,式青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當年接受祭司訓練的所有孩子之中,最溫順也最美麗的那個孩子。經過許多年,流越也長大了,他長年被封閉在孤獨的瑟菲雅格島上,見證許多幻獸因為逃不出島而無望的死去,傷心絕望之餘,卻還要想盡辦法庇護其他尚且存活的幻獸──明明他當年也是年齡最小的祭司。
  式青都不敢想像,流越到底吃了多少苦,才會使得式青都能窺見他靈魂上累累的傷痕。

  即便是如此,當因黑暗而發瘋的獨角獸不顧一切地攻擊自己的祭司時,流越還是拒絕了冰炎的幫助。他張開懷抱,緊緊地摟住因為痛苦而不停悲鳴流血的獨角獸。式青銀藍色的眼睛變成污穢渾濁的紅,黑暗侵蝕他的皮肉、骨骼,與靈魂,在他的軀體內外留下焚燒龜裂一般的傷痕。式青絕望地掙扎,以攻擊來發洩痛苦,甚至用額前的角穿透了流越的手掌。
  流越一定也很痛,但他卻忍著疼痛,對著式青摘下了自己的面罩,輕聲安撫他。

  『別怕,別怕,我們都還活著。』
  『式青,是我,你還認得我嗎?』

  風吹起流越長長的面紗,瑟菲雅格島痛苦的生活摧毀了他的外貌。流越並不在意別人怎麼評價,但他害怕過於醜惡面容會嚇到他僅剩的家人,因此始終以長紗覆面。但就在那一刻,他對著式青摘下自己的面罩,讓式青看見他的眼睛、他的傷口、他的靈魂。
  人們會透過舔舐彼此的傷口而治癒自身。發狂的獨角獸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容顏,發出淒厲的、痛苦的哀鳴,然後,竟然真的慢慢平靜了下來。
  式青變回人形,半跪在流越面前,任流越用那隻被刺穿的手掌撫摸他的臉孔,留下帶著微光的、濡溼的血痕,從眼角滑過,像紅色的眼淚。
  式青眼裡也含著透明的淚,半闔著眼,側過頭,主動吞食了流越的血液。

  「小流越最是心軟,我也是瑟菲雅格島的幻獸之一,他身為大祭司,無法對我的痛苦置之不理。因此他把他的血給我,與我簽訂契約,成為我的主人。」

  帶著微光的血進入式青的體內,慢慢地為他排拒出那些污染他的黑暗。式青的眼睛逐漸變回本來的顏色,綻裂流血的皮膚漸漸癒合。變回人形的他抬頭看向流越,恢復神智後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向他的主人詢問道。
  『我……我連象徵純潔的角都變黑了,好醜的。』式青虛弱又無奈地苦笑,『怎麼會有人這麼傻,跟這種被污染的幻獸結契?』
  『我不在意。』流越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試圖撿起掉落的面紗,『你都看到了,我現在更醜。』
  式青沉默片刻,伸出微顫的手,搶在流越之前撿起那道面紗,拍去其上的灰塵,然後緩慢地站起身,低著頭,仔仔細細地為流越將面紗罩好。
  流越的血在為式青淨化他體內的黑暗,這個過程並不好受,但是式青為流越戴上面紗的動作還是那樣輕柔而小心。隔著晃動的薄紗,流越看見式青的口型,薄唇微動,嘴角勾起。
  這本是一句調笑的話語,但式青說得那麼鄭重,就像是向自己的神明宣示忠誠。

  『胡說,你才不醜。』式青輕聲對流越說:『你還是我的小美人。』

  ※

  在黑暗裡,不知是何處傳來火焰燃燒的爆裂聲。褚冥漾狼狽地躺倒在瓦礫上,累積的傷口與交替而來的情感打擊一同折磨著他,他已經許久沒有休息了,但此刻是暴風雨到來前的短暫寧靜,而他摟住懷裡驚恐顫抖的幼童,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能昏過去,不能昏過去,褚冥漾。
  式青的腳步聲在黑暗中變得如此清晰,他一步一步朝褚冥漾走來,同時還在繼續說著那個未完的故事。

  「幻獸對主人的服從凌駕於一切,我終於可以從裂川王的掌控之中逃出來。為了報答那位小殿下的大恩,我與流越自願成為轉生池的執法,在這漫長的歲月裡,始終鎮守在轉生池之畔。」

  那時裂川王將復活的式青帶到流越與冰炎的面前。他並不在意式青與流越簽訂了契約,反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拊掌道:『有趣,真是有趣,我也想知道,在有主人的前提下,幻獸會聽從我的命令,還是服從主人的一切。』
  他充滿惡意地對流越說:『多謝你自願成為我的實驗品。』
  『我不會讓你傷害式青的。』流越皺著眉頭,側身擋在式青的面前。
  『你錯了,我不會傷害被我復活的同伴,傷害他們的,恰恰是你們這些滯留於人世、不肯死亡也不肯復活的幽靈。』裂川王意味深長地道。
  他沒有與流越多做糾纏,轉頭就對冰炎說道:『既然現在有了式青這樣一個特別的存在,我認為我之前的提案可以重新拿出來討論了──和平協議與轉生池,你意下如何呢?冰牙與獸王的後人。』

  ──至此以後,轉生池建立,執法就位,灰色的世界正式開始運作。

  式青的腳步停在褚冥漾的身前,他低頭注視著褚冥漾與他懷裡的那個孩子。渡魂塔上一道微弱的光掃過,從他的背後投影過來,將他的神情隱藏在陰影裡。式青繼續用平靜的聲音說道:「轉生池執法的工作其實挺清閒的,裂川王不會復活對他沒有價值的對象,我跟小流越長年見不到其他人,偶爾會產生一種我們還在瑟菲雅格島上生活的錯覺。」
  「可是,錯覺當然只是錯覺,這一切的苦難才剛剛開始,遠遠沒有到達結束。」
  他法杖上的鈴鐺又開始響動,越響越急,從清脆柔和變得短促驚恐,像是誰正在憂傷地呼喊。

  「褚,你想過嗎?獨角獸是純潔的生物,不能受到一點黑暗的污染,而我卻被裂川王續上了屬於鬼王的時間,那麼,我與我的主人會有怎樣的下場?」

  突然之間,一簇火焰點燃了整個空間,式青額前象徵純潔的尖角凝聚出乳白色的光,那陣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終於升到半空之中,照亮褚冥漾眼前昏暗的視界,如同光牢一般融解殞落,將式青、褚冥漾與他懷裡的幼童牢牢地包圍在一個不大的範圍內。
  被光牢排拒在外的鬼王士兵騷動了起來,但褚冥漾卻無暇去管,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這個傷痕累累的獨角獸身上。
  式青放出的不是普通的光,而是他作為幻獸,用來變化自己外貌的本源力量。剝離了這道乳白色的光,式青真實的模樣徹底顯露。他本來純白無瑕的角早已斷裂,剩餘的一點殘角幾乎全部被黑暗污染碎裂,在裂痕之中隱隱流出充滿黑暗的血液,他依然保持著人形,軀體上卻到處都是黑暗侵蝕的痕跡,將他浸染在濃稠的血液裡。
  他兩隻銀藍色的、美麗的眼睛都變成了紅色,背後的翼翅徹底張開,撲天蓋地佈滿了光牢內的空間,但翅膀上的羽毛也浸染了鮮血,正在不停地凋零墜落。

  他是羽族大祭司的幻獸,是瑟菲雅格島最後剩下的住民。在某些國度的傳說裡,獨角獸是純潔的神明。輕浮與散漫都不過是他的偽裝,很早以前,褚冥漾就已經意識到,式青一定非常強大。
  「每一日、每一日,我都在被自己的時間污染侵蝕,無論外在看起來多麼完好正常,我的軀體內部也會持續地凋零破碎,然而,就算我的血肉、骨骼都已經腐爛發臭了,我也不會死。」
  式青很輕地笑了。他的笑聲太悲涼,褚冥漾無法自抑地感到恐懼與悲傷。
  「你能體會這種感覺麼?褚。」
  「作為我的主人,我所有的痛苦,小流越都與我感同身受。他想用他的血、他的力量來淨化我,但我的時間是無窮無盡的,他的生命卻有盡頭。」
  為什麼他不會死,但他的主人卻不能永遠活下去?

  ──他們泡在空無一人的轉生池裡,帶著微光的血液一滴一滴的滴落,將池水染成淺淺的粉紅,恍惚之間,式青又聽到了柔和的鈴鐺聲。流越靠在他的懷裡,層層疊疊的的長紗漂浮在水面上,像一場被蒙蔽的夢境。式青在夢裡聽見流越對自己低語。

  『我放你自由,式青,你自由了。』
  式青想說話,他想驚恐地告訴流越:小流越,我是你的幻獸,我永遠不可能真正自由……
  他也想哀求,甚至想哭泣,可是黑暗的侵蝕甚至腐朽了他的聲帶,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對不起,我真的撐不下去了,不能、陪你走到最後……』
  『從此之後,你只能聽從裂川王的命令,但是式青,你是我認識的所有人裡最聰明的,你一定知道該怎麼辦……』

  發瘋的獨角獸不會知道該怎麼辦,他太疼了,疼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瑟菲雅格島覆滅,曾經昌盛繁榮的幻獸國度消失不見,在經歷漫長的流浪之後,式青才終於又尋找到了流越。他曾經天真地以為,自己與流越是對方的救贖,最後才知道他們是彼此的詛咒。

  『祝福你,我的幻獸。』
  長久的時光中,式青已經許久未曾聽到這種只在瑟菲雅格島上流傳的方言,飄渺的嗓音低喃著詰屈聱牙的古語,那是羽族祭司祭祀神明時使用的語言。
  他的主人在轉生池裡流盡最後一滴血,面色蒼白地閉上了眼睛。式青以為裂川王會復活他,泡在池水裡等了幾天幾夜,但直到流越的身軀因為能量流逝殆盡,徹底化為粉塵,消散在池水之中,式青也沒有等到他想要的結局。
  裂川王不會復活對他無用的人。對他而言,死去的流越比活著的流越要更加有用。

  『以羽族末代祭司流越之名,我祝福你。』
  流越的神情那麼平靜,就像是睡著了,呢喃的祝福柔和又悅耳,卻因為力量的乾枯而變得無比微弱。
  一根羽毛孤伶伶地落在池水上,渾身是血的獨角獸發出幾乎不像是動物能發出來的淒厲悲鳴,在轉生池的池壁邊撞斷了自己早已傷痕累累的角。

  『不再痛苦,永遠……自由……』

  這是祝福,還是詛咒。光牢裡,鈴鐺的鳴響越來越急促,彷彿早已散落的靈魂在哀鳴。羽翼上不停飄落的羽毛變化為利刃,朝褚冥漾攻擊而去,褚冥漾抱著懷裡的幼童狼狽地逃竄。狹窄的光裡關著被污染扭曲的獨角獸,他仍然保持著人形,振翅飛到褚冥漾的面前。
  褚冥漾抬眼,對上式青的滿是血淚的渾濁雙眸。
  在這個扭曲又痛苦的世界,沒有正常的時間與生命,就不會有正常的理智。褚冥漾從未如此清晰地體認到,式青已經瘋了。

  污穢的羽毛幾乎落盡,褚冥漾能看見他翅膀內部腐朽的骨骼。就在那一瞬間,褚冥漾的直覺瘋狂警示了起來,式青身上的殺意幾乎使得他的心臟都要停止,他本能地召喚出希克斯跟米納斯,無數小圓碟如同盾牌一般懸浮在他的面前,然後把懷裡的孩子往後一推,厲聲叫道:「米納斯!」
  米納斯的動作極快,一顆圓潤的氣泡瞬間將三色雞頭包裹了起來,但式青根本不在乎其他人,他朝褚冥漾伸出手,直接抓住了他的衣領,掠過希克斯的防禦,翅膀一拍,兩個人直直地飛向高空。

  風壓掠過耳邊,褚冥漾被式青拽在半空中,微弱地掙扎,幾乎要徹底窒息。遠遠地,他聽到下方傳來孩童的驚叫。而式青半瞇著滿是血淚的眼睛,用法杖橫向劃開了一道空間。
  「我們不能再當朋友了,褚冥漾。」
  式青森然地道:「我要把你丟進遠離六界之外的世界,幫助裂川王復原灰色的國度,如此一來,他才會幫我復活我的主人──」
  「式青……」褚冥漾徒勞地反抓住式青的手,艱難地把聲音擠出喉嚨,「你冷靜一點,你不要被……裂川王控制……」
  「如果你讓裂川王達成心願,流越才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或許是「流越」這個名字刺激了式青的神智,褚冥漾能感覺到式青的手上的力道猛然收緊,彷彿式青在那一瞬間改變了主意,決定當場就要把他掐死。褚冥漾知道,在式青的心裡,一定也有某個部分非常清楚,裂川王絕不會幫他復活流越,即便裂川王真的出手,也只能還給他一個虛假的傀儡,但是他沒有別的出路。
  流越的面紗還飄散在轉生池的池水之上,式青法杖上掛著搖晃的鈴鐺。在瘋狂與死亡之間,如果只能選擇瘋狂,那麼將死亡留給旁人,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米納斯跟希克斯瘋狂地攻擊著式青,但式青早就已經腐壞污濁的肉體根本不會畏懼幻武兵器的攻擊,他的手如同一雙鐵鉗,牢牢地扼住褚冥漾的脖頸。恍惚之間,褚冥漾又聽見式青法上杖的鈴鐺在響,帶著撫慰人心的柔和與悲傷:叮叮、叮叮……
  聽見鈴鐺的聲音,式青有一瞬間的失神。

  「你放開他,你這個壞人!」
  被褚冥漾提前留在原地的三色雞頭突然從內部撞破米納斯的氣泡,揮動他小小的翅膀,不顧一切地朝式青撲來,被式青下意識地揮了出去。褚冥漾痛苦地掙扎,想命令希克斯跟米納斯去救人,卻發不出聲音,但就在下一秒,一陣無比巨大的聲響傳來,有什麼東西打破了式青設下的光牢一角。
  一頭巨獸鑽入光牢之中,一口叼住被擊飛的三色雞頭的衣領,然後用巨大的利爪直接扯住式青的翼骨,往旁邊毫不留情地狠狠一甩!
  式青可以不在乎攻擊對他造成的疼痛,卻不能在半空中憑空借力,被那隻獸爪這麼一扯,登時整個人斜飛出去,撞擊在光牢的牆面之上,抓住褚冥漾的力道也有一瞬的鬆懈。褚冥漾整個人向下墜落,以為自己會被摔得死無全屍,卻發現自己墜落到獅鷲寬大的後背之上。
  那頭獅鷲將褚冥漾跟三色雞頭放回地面,甩了甩蓬鬆的鬃毛,又瞬間變成一名金色頭髮的男子。

  「真是的,失去主人的幻獸就是這麼麻煩。」
  那名男子語氣不善地「嘖」了一聲,又對褚冥漾道:「滾遠點,他在發瘋,你還傻傻地給他揍?」
  背對著燃燒的火光,褚冥漾呆呆地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當然知道這個人是誰,卻又不敢喊他的名字。
  然而他腳邊的幼童沒有這麼多顧忌,帶著哭腔一把撲抱上去,大喊:「爸爸!」

  ※

  「爸爸!」三色雞頭哭著大叫。
  他拍動小小的翅膀,狼狽地朝金髮男子飛過去,卻被對方冷酷無情地伸出手指,抵住額頭,往褚冥漾的方向回推。
  「呸,老子青春年少,永遠的十八歲,」金髮男子一臉不屑地道:「哪來這麼大的小鬼喊我爸爸?」
  三色雞頭撲抱失敗,又被推回褚冥漾懷裡,呆呆地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因為過於錯愕,連哭泣的動作都有一瞬凝結,但就在他要放聲大哭的下一秒,金髮男子卻伸出手,非常隨意地拍了拍他的頭。
  「……」這個動作既親暱又熟悉,三色雞頭呆呆地看著他,打了個哭嗝。

  金髮男子一邊揉著幼童的髮頂,一邊瞇著眼睛看向身後的光牢,頭也不回地對褚冥漾說:「他不想傷人,你們滾遠一點。」
  他不等褚冥漾反應過來,又轉頭掃視了一眼逐漸圍上來的裂川王士兵,陰惻惻地威嚇道:「還有旁邊那些蝦兵蟹將,八點檔都不收長得這麼醜的群演,通通給我滾開,不准亂動什麼手腳,不然等下林北把你們通通都宰了。」

  褚冥漾看得目瞪口呆。
  這麼亂搞又胡來,不是西瑞還能有誰?可是他明明已經……
  「你……」
  為什麼西瑞還會來救他們?

  注意到褚冥漾遲疑又困惑的視線,西瑞瞪了他一眼,「別用這個眼神看我,老子也很想殺了你們,知不知道?」
  那雙金眸之中的殺意是真實的,冰冷又鋒銳。褚冥漾下意識地抱緊三色雞頭,提防地後退一步。但他懷裡的孩子還試圖往西瑞的方向伸出手,「爸爸……」
  「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他還太小了,小到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只知道執著地對著西瑞呼喚道:「爸爸……」

  西瑞的表情有片刻變得焦躁,他皺著眉頭,冷冰冰地道:「我不是你爸爸。」
  三色雞頭那個神情嚇到,呆呆地看著他。
  西瑞深呼吸一口氣,又說:「你爸爸哪有我帥氣?」
  那一瞬間,在三色雞頭小小的腦袋之中,「爸爸天底下最帥氣」的堅持壓過了「這個人是不是爸爸」的困惑。三色雞頭嘟著嘴巴,不服氣地哽咽反駁:「胡、胡說……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帥氣的人,他有五種顏色的頭髮……是你的五倍帥氣……」
  西瑞從善如流,「那好,我只有一種頭髮顏色,所以我不是你爸爸。」
  萬萬想不到會得到這種結論,三色雞頭徹底當機,傻傻地看著西瑞。

  大概是他這個表情讓西瑞想起什麼柔軟的回憶,褚冥漾看見西瑞突然勾唇一笑,再度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腦袋,「不過呢,看在你也挺帥的份上,我勉強可以認你作乾兒子。」
  「爸爸……」
  「哎,傻兒子,喊錯了,叫乾爹。」

  他們的對話不過瞬息之間,西瑞臉上的笑容同樣轉瞬而逝,他就像是提前聽見了什麼一樣,猛然回過頭,用凝重的神情注視著那個光牢。就在下一秒,一聲轟然巨響,那座本就被西瑞砸碎了一個角的光牢用力搖動起來,在他們的面前瞬間化為粉塵。
  脆弱又明亮的光粒四處飄散,被染黑的、瀕死的獨角獸在光芒之中誕生,也要在光芒之中奔赴死亡。式青睜著一雙渾濁的、赤紅的雙眸,瞬息之間便鎖定了褚冥漾的位置。
  他拍動腐朽得只剩骨架的翅膀,提著法杖,倏忽迫近到褚冥漾的身前,卻見西瑞大喝一聲,用堅硬的獸爪將他擋下。
  法杖與獸爪上銳利的指甲交撞,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式青微微蹙眉,揮動法杖,又是一道雷光揮下。西瑞瞬間變成巨大的獅鷲,硬扛下了這一擊,同時張口對三色雞頭說道:「這是乾爹的命令,好孩子該回家去睡覺了,快跟你旁邊那個一臉衰樣的叔叔回家去。」
  獅鷲龐大的、燃燒著火焰的翅膀一張,褚冥漾與三色雞頭的腳下瞬間出現一個傳送陣法。術法在空氣中流轉,使得他們輕飄飄地漂浮了起來。隔著燃燒的火光、雷電,與密佈的黑暗,褚冥漾有點遲疑地抬頭看向西瑞,終於與那雙金色的眼瞳直直地對視了。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本大爺的搭檔了,漾!』
  『漾,歡迎回……』

  他的搭檔早已死亡,被裂川王變成完全不同的生命。褚冥漾曾經以為,自己眼前的這個人不過是披著西瑞皮囊的怪物,他會與西瑞至死也要守護的城池為敵,也會殺掉西瑞最珍視的家人。可是此刻,這個人卻又像是繼承了西瑞的一切,繼承了他的意志與願望,毫不動搖地守護在他曾經發誓要保護的人們面前。
  褚冥漾張開口,像是想說點什麼,但是西瑞沒給他這個機會。他沒有一點猶豫地轉過頭,再度迎上式青的攻擊,同時厲聲對褚冥漾大吼:「還不帶著那小子快滾!」

  三色雞頭在術法攻擊所引起的爆炸聲之中哭喊大叫,狼狽地試圖掙脫褚冥漾的懷抱,但這次褚冥漾咬住下唇,死死地抱住了他。傳送陣的光芒懸繞著升起,在轉移徹底生效之前,褚冥漾衝動地張開口,對著那道背影大喊了一聲。
  「西瑞!」
  雖然四周萬分吵雜,心跳聲也很劇烈,但褚冥漾知道,西瑞一定能聽見。
  就算這樣很蠢,很天真,褚冥漾也有話一定要告訴他。
  「你等著!別死了!」
  「我一定會打敗裂川王!讓這個世界、還有你們──全都恢復正常!」

  螢藍色的光芒消散在破碎的光牢之中,他最好的朋友帶著他最後剩下的家人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因為聽見褚冥漾的最後一句話,西瑞的動作微微一頓,瞬間就被式青的翅膀掃飛,緊接著又被雷電擊中,狼狽地落在碎石堆上。
  他因為強烈的痛楚而變回人形,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什麼別死了?西瑞咬著牙裡的血沫,心想:老子已經……不會再死了。
  不會再死了,這一次也一定要保護想保護的人。

  西瑞掙扎地爬起身來,卻對上式青高懸的法杖,還有一雙居高臨下的混濁眼瞳。西瑞能感受到渾身的痛楚,卻又在這極度的疼痛之中笑了起來,「你說,漾這傢伙,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他還想著要幫你呢,」他忍不住對著式青感嘆地道:「明明你剛剛還想殺他。」
  式青沒有回答,當然也不會回答。
  失去神智的獨角獸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朋友,也不記得手握法杖的理由。唯有殺戮,才是一切的解答。
  還好,西瑞對式青的想法也不怎麼感興趣。他吐掉喉中的血沫,爬起身來,對著式青挑釁地勾勾手指。

  過了一百年,褚冥漾仍然只有十八歲,他始終保留著少年人的天真、脆弱、衝動,與信仰。對於西瑞而言,他們身上的這些稜角都曾經因歲月而磨蝕,更甚,被死亡徹底碾碎。
  可是冰炎復活了褚冥漾,而褚冥漾收回了世界脈絡裡的那些黑暗。
  一切重新流動起來。在他們已經許久未曾回歸的家鄉,此刻也一定有著明亮的日光在流淌。

  光明與黑暗的界線重新混沌,羽翼落盡,鈴鐺響起。西瑞閃過式青的攻擊,回身卻發現那些剛剛被他威嚇逼退的士兵見到他此刻的慘狀,又開始蠢蠢欲動。
  裂川王手底下從來沒有真正忠誠的人,所有人都依靠著自己的力量震懾他人。他堂而皇之地放走褚冥漾,多的是人想趁他受傷殺掉他,然後去向裂川王討賞。
  身前有一個發了瘋的幻獸,身後有著一群虎視耽耽的鬼族士兵。西瑞重新化出獸爪,毫無畏懼地迎上了所有的攻擊。
  「這是要一起上嗎?難道人多勢眾,本大爺就會怕?」

  胸腔裡早已冷卻的鮮血再度點燃。西瑞的笑容因為疼痛而扭曲。
  其中有幾分嗜血與幾分快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通通一起來吧,看看是誰死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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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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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冥漾抱著懷裡的幼童,狼狽地從傳送陣之中跌出。
  四周太暗,他一時判斷不出這裡是哪裡,但沒過多久,一陣燈光晃到了他的眼上。褚冥漾抬頭去看,發現是提著燈的米可蕥。
  米可蕥的眼睛紅紅的,似乎是哭了很久,她舉著燈楞在那裡,就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誰。微弱的燈光照亮她身後半開的大門,裡面隱約有著綠色的光芒透出。褚冥漾這才意識到,西瑞居然把他們傳到了溫室的外面。
  米可蕥呆愣片刻,提燈脫手滑落,砸到了石地板上,被風吹熄。黑暗裡,米可蕥撲了上來,緊緊地摟住他們兩個。

  褚冥漾有點手足無措,米可蕥聽起來又哭了。褚冥漾從來沒聽過她用這種有點咬牙切齒的語氣說話。
  「你、你們兩個……!」米可蕥哽咽地說:「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老師,我錯了,妳別哭。」三色雞頭在米可蕥的懷抱裡抓住她的袖子,小小聲地說:「我以後都乖乖玩遊戲,不會再亂跑了。」
  對於這麼小的孩子而言,遊戲與戰爭或許是同一回事,他已經學會分辨恐懼,但還沒理解危險。褚冥漾摸了摸孩子的頭髮,等米可蕥的情緒穩定下來,才問道:「喵喵你怎麼會在這裡?」
  「跟我來,我們進去再說。」米可蕥擦乾眼淚,重新檢起那盞提燈,將他們帶進溫室。

  溫室裡有著微弱又溫和的乳白色光線,又被遍佈的綠植浸染成綠色,空空蕩蕩的綠繭垂在正中間,中間破了一個大洞,許多育幼室的孩子們在樹木、花草之間嬉戲,米可蕥鬆開三色雞頭的手,讓他去跟其他的小朋友們玩耍,過了片刻才說道:「裂川王的大軍……攻進來的那一刻,我把所有的孩子都帶到溫室裡來了,只有……」
  「我……我不能丟下這些孩子出去找他,又擔心……」她頓了一頓,勉強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對著褚冥漾露出一個眼眶微紅的微笑:「還好漾漾你把他送回來了。」
  「獄都沒有其他的出口嗎?你們確定要留在這裡?」褚冥漾皺著眉頭問道:「裂川王軍隨時可能找到這裡來。」

  米可蕥搖搖頭,「這裡足夠安全,只要大門關上,黑王佈下的守護陣法就會持續發生作用,誰都攻不進來。」
  「當初,這裡是製造來存放……漾漾你的身體,是整個獄都最安全的地方。冰炎學長他們為了保證獄都就算毀滅,妖師的身體也不能被其他人利用,設定為──一旦獄都徹底被攻破,渡魂塔毀滅,這整座溫室就會自毀。」
  「這件事情,冰炎學長一開始就在種族會議上說過了。」米可蕥低聲說道。
  褚冥漾一愣。
  「各族不可能放任自己的下一代陪獄都共存亡,我把孩子帶進這裡,他們會拼了命來救。現在種族聯軍應該已經到了。」

  米可蕥的聲音很低,卻也非常平靜,毫無猶豫。褚冥漾一時沒有接話,他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或許有點難看也說不一定,但他知道,就算這裡的光線這麼微弱,米可蕥也一定能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雙美麗的、透澈的綠色眼睛抬眸凝望著他。米可蕥突然就笑了,說不清那個笑容是平靜還是悲傷,她說:「漾漾,你別怕我們。」
  「……」
  褚冥漾怔怔地看著她,無法自抑地感到極大的悲涼。

  『過了一百年,在你沉睡的時候,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你會對我們失望嗎?漾漾?』

  褚冥漾不知道該說什麼。而米可蕥又笑了,「嚇到了?告訴漾漾實情應該也沒關係,其實這只是表面上的計畫。」
  她抬起手,指向那枚綠繭的後方,「那裡有獄都唯一一條密道,通往妖師隱居地。如果渡魂塔真的毀滅,我會帶著孩子們逃到安全的地方。」
  「到時候,獄都也不存在了,人質當然沒有意義。」米可蕥抬頭望著他,碧綠的眼眸看起來與一百年前同樣清澈,她鄭重地對褚冥漾承諾道:「我會送他們回家的。」

  如果說這就是成長,那麼或許誰都不想長大。人類在幼年時期就懂得傷害別人,但成長會教會人類更多更多,包含同理、包含悲憫。假若有選擇,誰想要透過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呢?
  可是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就這樣一路走到了城破的今日。

  褚冥漾突然就看懂了米可蕥那個笑容的意思,他不由得有點心疼,也有點慚愧。褚冥漾定定地看著米可蕥,用同樣鄭重的語氣道:「我相信妳。」
  他從來沒機會與自己的朋友共同經歷這一百年,怎麼有權力去置喙冰炎、夏碎、米可蕥所做下的決定?最少,褚冥漾可以確信,自己的朋友們從來不想傷害任何人,他們所做出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能夠迎接明天。
  他說:「別哭了,我相信妳會保護好他們的。」

  明明已經不想再哭泣,可是當褚冥漾這麼說的時候,米可蕥還是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她看著褚冥漾,忍耐了片刻,終於緊緊地抓住他的雙手,哭著說道:「漾漾,跟我走吧,我們去找辛西亞。」
  「學長把一切都託付給你,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遠遠的、有微弱的光從溫室外面掃過,那應當是渡魂塔的光芒,在無盡的黑暗裡,那座燈塔的光芒儘管搖搖欲墜,卻仍然在引領著這個世間的靈魂。褚冥漾注視著米可蕥碧綠的眼眸,一瞬間有點恍惚。
  如果他答應了米可蕥,褚冥漾知道,這一切會變成另外一個故事。
  他會跟米可蕥一起活下去,這世界或許最終還是會被裂川王變回灰色,冰炎的死亡沒有換得世界的安寧,但是褚冥漾會活下來。他不必再痛苦,也不必再背負那些責任,從此之後,他就永遠安全了。

  褚冥漾靜了片刻,還是很輕地拉開米可蕥的手,「喵喵,我很抱歉。」
  他已經受夠只能逃跑的日子,也不願意再容忍無能為力的自己。米可蕥意識到他的決定,臉色變得蒼白,她顫抖著嘴唇,像是想要勸他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我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情。」褚冥漾說。
  他的聲音很乾澀,但出乎意料地,說出這句話時他卻一點都不覺得為難,反而有一股如釋重負之感。
  他說:「我必須到渡魂塔去。」

  四周的光黯淡得像是馬上就要消失。在陷入黑暗的獄界裡,渡魂塔是唯一的光明,即便隨時都要熄滅,也能讓靈魂與生命嚮往追隨。褚冥漾轉過頭,再度推開了溫室的大門。
  米可蕥沒有阻攔他。
  這是冰炎想要的結果嗎?這是冰炎完成人偶計畫後,他希望褚冥漾做出的決定嗎?褚冥漾不知道正確答案,但是他已經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麼,並且不會再因此猶豫。
  這是他最後的道路,只能他一個人走下去。就像夢境裡千冬歲說的,誰都不能陪誰走到最後。黑暗裡,冰炎的渡魂水晶還掛在他的胸前,明亮又冰冷,卻足以帶給他的無盡勇氣與希望。
  安息之地的那棵樹上遍佈明光,無論要接受怎麼樣的審判,褚冥漾都不會再恐懼猶豫。他終於為自己的命運作出了一次決定。

  曾經失落的都會歸來,已經死亡的也將安息。他將背負著所有死去的、卻又艱難不捨的希冀與渴望,直至將這千瘡百孔的世界恢復原狀,或者他終於疲憊不堪,甚至氣息斷絕,再也無法掙扎狼狽地前進──

  為止。


  02.        光暗

  黑暗流轉呼嘯。
  渡魂塔頂端的水晶還在持續地散發光明,持續生長的水晶已經徹底將殊那律恩的身體覆蓋,渡魂水晶也因此越來越巨大,遠遠看去,彷彿是一座水晶製成的棺材,但這座棺材沒有葬在土裡,卻反而被厚重的黑暗給緊緊包圍,只有當強烈的風吹過塔頂時,才會露出一點點微弱的明光。

  亞那瑟恩一槍刺出,槍尖上挾帶著不可逼視的銳利光芒,一舉刺穿了他面前那道由黑暗形成的屏障。下一秒,黑暗的觸手如同蜿蜒的蟒蛇,纏上明亮的銀色長槍,稍微偏轉了長槍的落點,在深的頰側擦過一道極細的口子,亞那瑟恩變招極快,就要把長槍往後回縮,但如影隨形的黑暗不會讓他輕易退去,那道觸手牢牢地纏在他的槍身上,將他往前拖去。亞那瑟恩毫不猶豫地鬆開自己的武器,任陰影將他的武器甩至一旁,然後不慌不忙地抬起手,再度將長槍召回自己的手中。

  「黑與白本就不該彼此為敵,你也很清楚。」亞那瑟恩抬起無光的眼,對著站在他面前的深說。
  他很輕地低語:「再這樣放水下去,你可能要輸了。」
  冰牙精靈的嗓音很柔和,但再度發起進攻的動作卻是與之完全不相稱的凌厲迅捷。大量的冰霜被他召出,渡魂塔的頂端下起了一場暴風雪,渡魂水晶微弱的光芒被冰雪反射,瞬間使得塔頂大亮。在這極端明亮的光芒之中,深有些困擾地瞇起了眼睛,但早已目盲的亞那瑟恩卻完全不受影響。
  亞那瑟恩一身銀白,幾乎像是要融化在這陣光中。光芒刺痛雙眼,無所不在的冰能量混淆亞那瑟恩的存在,即便是陰影,也一定會有一瞬丟失冰牙精靈的身形。
  亞那瑟恩等待的就是此刻。
  他捕捉到深的動作微微停滯,抬手朝他放出一個拘束陣法,同時跳躍到半空中,握緊自己的長槍,朝著深背後的巨大水晶狠狠刺下!

  他的兄長平靜地閉著眼睛,被封印在那顆水晶之中,長長的黑髮垂下,與他極端相似的臉孔看起來熟悉又陌生。亞那瑟恩看不見渡魂水晶的切面上有自己的倒影。
  這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弔詭的場景,獄界的鬼王在守護這個世界殘餘的靈魂;而死後復活的冰牙精靈卻要千方百計地殺死他。
  一切都像是被放慢了,如此安靜。如果殊那律恩需要解釋,亞那瑟恩應該會對他說:二哥,我很抱歉。
  我只是用與你不同的方法,來跨越死亡。

  只要毀掉這顆水晶,這一切就結束了──

  亞那瑟恩心裡的念頭還沒完全轉過,卻突然發現身旁的黑暗猛烈地膨脹,無數黑暗觸手從暗處伸出,朝著他呼嘯而來。亞那瑟恩能感應到深身上的拘束陣法並未失效,那麼,這些黑暗觸手是從哪裡來的?
  長年累積的戰鬥本能使得他察覺了強烈的危險。亞那瑟恩手中的長槍微一停頓,隨即想起自己身上的永生環,便不再猶豫,即便是被無數黑暗觸手纏住淹沒,他也要將手中的長槍繼續往前,卻在刺入水晶前一刻被阻攔住了。

  「──!」
  亞那瑟恩能夠清楚地判別,阻攔他的不是深的黑暗,更加不是別的什麼東西。
  阻攔在亞那瑟恩槍前的,是殊那律恩自己的黑暗。

  膨脹的黑暗開始沸騰,亞那瑟恩所召喚出的冰雪落至地面,然後很快消失,室內的光線恢復正常。大陰影的嗓音響起,所有的黑暗都在與之共鳴。
  「你不是我的對手,但世界要變回白色,不能再承受更多陰影的力量了。」
  低沉又深邃,像是從深淵裡傳來。
  「所以,交換吧,殊那律恩,你應該準備好了。」

  隨著深的話語,被冰封在水晶之中的殊那律恩猛然張開了眼睛,幽暗的紅色雙眸與無光的銀色雙眼對上。亞那瑟恩看不見,卻從力量的波動中感覺到熟悉的嗓音。殊那律恩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但他仍然能用力量傳遞自己的話語。
  『麻煩你了,深。』
  就算被封印在水晶裡,他也是經歷過漫長歲月的鬼王,絕不可能毫無還手之力地任人宰割。
  『管教弟弟這種事情,就讓我自己來吧。』

  這是突如其來的、猝不及防的發展。亞那瑟恩被殊那律恩的黑暗觸手纏住,無法掙脫,直接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揮了出去,倒飛而出的身影重重地撞在塔頂的柱子上。黑暗如同煙塵一般滾滾散開,又緩慢聚攏。亞那瑟恩忍著劇痛的身體,本能地抬起頭,望向殊那律恩的方向。
  他看不見。異世之眼之中只有深與殊那律恩混雜在一起的龐大黑暗,而殊那律恩的體內有著渡魂水晶明亮又微弱的光芒,像是黑夜之中的漫天繁星。這一百年以來,亞那瑟恩都未曾看過這般景象,不,早在更早更早之前,在千年前他剛剛因為黑火淵毒而失明的時候,他就看不見星星了。

  渡魂水晶上的結晶不停地生長著,很快地從地上凝結出一個晶瑩剔透的身影,水晶內部的殊那律恩半垂著血紅色的雙眼,與他面貌完全相同的水晶人形則具現了他的意志,舉起自己纖細又透明的手臂,憑空握住一根水晶形成的法杖。
  千年以前,殊那律恩曾被稱為精靈獵手,是冰牙精靈族內最強大也最天才的術師。
  水晶法杖散發著柔和又溫潤的光芒,那名水晶人形將法杖的底端重重地抵上地面,清脆的敲擊聲響起,瞬間便有龐大又繁複的魔法陣蔓生而出,很快地佈滿渡魂塔的塔頂。深抬起手,將自己所能動用的所有陰影之力注入陣法,牢牢地將亞那瑟恩禁錮在原地。鬼王與陰影的黑暗使得陣法被染上純粹的黑,卻又有極細的微光如同星子一般、在陣法之中閃爍。
  那是水晶的力量,還是無數被容納在渡魂水晶之中的靈魂共同的渴望?
  亞那瑟恩知道自己該掙扎,也覺得自己應當還有閃避的餘力,可是他呆呆地看著異世之眼呈現給他的一切,竟然有一瞬間的動彈不得。
  他真的很久、很久沒有看到星星了。

  水晶人形佈好陣法,再度舉起手,手中的法杖變化為透亮的長劍,筆直地刺出。劍上挾帶著龐大的黑暗與明亮的光,映照入亞那瑟恩沒有焦聚的銀色眼睛裡。
  劍芒一吋一吋地靠近那雙眼瞳。亞那瑟恩的眼底倒映著水晶人形與自己極端相似的臉孔。
  過了千年,他們依然是血親兄弟,卻又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曾經至死也不願墮入黑暗的精靈被復活,以剝奪生命的方式跨越死亡;而透過黑暗續命的鬼王卻拼命守護著所有的靈魂,始終在祈禱總有一天生命能夠轉世,曾經逝去的人都會獲得安息,然後再度來到這個世界上。
  他們曾經多希望彼此活下去,此刻就有多麼想殺死對方。

  「……」
  在這樣的絕境之下,語言也顯得蒼白,誰都沒有說話。他們的心裡同時流轉過許多念頭。亞那瑟恩當然想過逃脫,也想過反擊,可是,或許是裂川王的時間也無法完全地改變一個人的靈魂,他始終是那個熱愛自然與生命的天真精靈,因此隔著透明的水晶,殊那律恩突然看見他笑了。
  那雙銀色的眼睛微微彎起,眼底盛著星光。就如同殊那律恩曾經與深約定共同去看日出,殊那律恩看著亞那瑟恩的口型微動,沒有發出聲音。

  亞那瑟恩說:二哥,我還想跟你一起去看星星。

  劍影一吋一吋地前進,無數的流星誕生又墜落,星光流動。如果殊那律恩沒有被水晶禁錮,他或許會在此刻流淚,但眼前是不死不休的僵局,因此水晶人形沒有一點動搖與猶豫,堅決地貫徹了鬼王的意志。
  「嗤」的一聲,亞那瑟恩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口血來。

  那把由水晶化成的長劍,終於徹底地穿透過他的胸膛。

  ※

  在黑暗裡,星光與死亡共同閃爍。亞那瑟恩控制不住地往前倒落,靠在水晶人形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黑暗裡還有著水晶的幻影,變成星星。遙遠的嗓音從記憶深處浮現,那是溫暖的、珍貴的回憶,沒有什麼能改變。

  『──二哥二哥二哥,我想去看星星!』

  說話的聲音清脆又柔和,帶著一點幼童天真的稚氣。很久很久以前,小殊那律恩曾經牽著更小的亞那瑟恩,在深夜時分溜出冰牙的王宮,跑到王宮後方的山丘上看星星。
  深夜的風很大,四周很冷,但是冰牙精靈不會畏寒,因此他們只是一起仰著頭,驚嘆地看著眼前的美景。天幕很低,星星近得彷彿觸手可及,因為數量太過龐大而又驚人得明亮,於是美麗得近乎虛幻。
  小殊那律恩張開星星的幻術,環繞在小亞那瑟恩的身旁。小亞那瑟恩開心地笑了,伸出短短胖胖的手指,調皮地戳了戳那些星星,然後星星變化成流星,失速墜落入地平面。
  美麗的都會逝去,唯有抬頭許願的人們亙古不變。
  萬年來,人們都在向著星空許願,站在苦難與傷痛之中,懷抱著對生命的希冀與渴望。

  小殊那律恩與小亞那瑟恩還不懂這些,那時他們都還太小太小,小殊那律恩只知道,玩到睡著的弟弟有點重,看來是吃得太好,都變成胖糰子了。
  對被時間影響限制、無法長大的小殊那律恩來說,背起弟弟真不是他這種體質柔弱的術士應該負擔的體力活。早知道就叫大哥一起出來,這樣就算事後被父王抓到深夜不睡亂跑,罰抄也有大哥的一份。
  小殊那律恩從小就不同於一般精靈,在某些無傷大雅的壞心眼上,很有後來鬼王的風範。

  未長成的鬼王連背起弟弟都覺得為難,他沒好氣地顛了顛背上的小糰子,怨念到幾乎要磨牙,卻又聽見小亞那瑟恩微弱的囈語。
  『星星真好看……二哥,我還想、跟你一起去看星星……』
  小亞那瑟恩的囈語奶聲奶氣,睡著了也想著玩。小殊那律恩忍不住笑了。
  『好啦,快點睡覺吧,傻亞那。』

  流星都在逝去,天穹中的星星漸漸變得稀疏。一個種族滅絕了,另一個種族誕生,世界渴望轉換,白色渴望黑色,可是污濁的灰襲來,扭曲了黑與白,因此世界停滯不前,星星的死亡越發頻繁。小亞那瑟恩跟小殊那律恩的夢裡不會夢到這樣的故事,但成長後的他們卻在這樣的世界裡甦醒過來。
  然後就是不死不休的僵局,他們走在目標雷同卻又截然而異的道路上,誰也說服不了誰,唯有親手殺死對方。
  美麗的都會逝去,但抬頭許願的人們亙古不變。如果人們一開始就知道會得到這樣的結局,他們還會許願嗎?
  在這個殘破又衰敗的世界上,或許沒有人能給出準確的答案。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渡魂塔微弱的光芒時隱時現,像是飄搖的燈火,也像是隨時即將熄滅的希望。
  然後火光暗去,灰燼飄散,呼吸斷絕。

  『……』

  ──褚冥漾能聽到自己沉重的腳步踏過破碎的路面時發出的細微聲響。

  此刻的獄都無比黑暗,在昏暗的環境裡,褚冥漾只能依靠著渡魂塔的一點點光,憑著薄弱的記憶往前摸索,時不時還要避開四處搜尋移動的敵方士兵。心跳聲既緩慢又清晰,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終於艱難地抵達渡魂塔。
  渡魂塔外躺倒著許多守城軍的屍體,伏倒在散落破碎的石塊上,塔的外表也有一定程度的破損,幽暗的風壓從塔內吹出,塔頂的光芒微弱到幾乎無法被肉眼捕捉。褚冥漾始終沒有學會怎麼掌握異世之眼,但他對黑暗的敏感遠超常人,因此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一團龐大而肅殺的黑暗懸繞在渡魂塔的塔頂,完全遮蔽了渡魂水晶的光芒。
  那陣黑暗幾乎令他本能地戰慄。
  明明疲憊過度的身體連舉步都困難,但他已經沒有拖延的時間,只能一步一步地、用沉得像是灌滿了水泥的步伐,爬上了渡魂塔頂。

  四下無光,唯有令人窒息的黑暗籠罩渡魂塔的最頂層。他想大喊殊那律恩跟深的名字,卻又顧忌著黑暗裡不知道隱藏著什麼樣的危險,因此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但這時候,希克斯卻突然開口了。
  「這裡沒有人。」
  褚冥漾一愣,「沒有人?」
  米納斯很輕地補充:「已經沒有……活著的生命了。」
  「……」褚冥漾沉默片刻,才選擇燃亮光影村的法術,照亮渡魂塔的頂端。

  這裡的黑暗太多,就算有了微弱的火光,也不足以照亮四周,但褚冥漾能感受到塔頂的黑暗沒有攻擊他的意圖,反而在他點燃亮光時,稍微散開了一點點,就像是在邀請他走入黑暗之中。
  褚冥漾緩慢地、謹慎地往前踏出幾步,卻突然踢到什麼東西,他過於疲憊的身體來不及反應,差點被地上的東西絆倒。又過片刻,褚冥漾遲緩地蹲下身,試圖摸索。
  黑暗順從地散開,於是他在地上摸到了一把碎裂了一半的水晶法杖,跟殘破不堪的銀白色長刀。
  「……」

  黑暗無意遮蔽他的視線,因此他也能逐漸看清渡魂水晶的光芒。像是黑夜散開,天空之中包裹著一顆璀璨美麗的星。明亮的大水晶之下,殊那律恩還坐在那塊石座上,一動也不動,晶瑩剔透的水晶覆蓋他全身。他體內的黑暗不再流動,已然完全消散。對於一名鬼王來說,這就是徹底的死亡,但他被封印在水晶裡的姿態卻依然平靜且從容,恍若生時。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或許什麼都沒想。這一切太超乎現實了,儘管這個世界這樣荒蕪又危險,他也很清楚殊那律恩被禁錮在這座塔上,必然難以戰鬥,但他從未想過,強大如殊那律恩也會死亡。
  過於疲倦的大腦無法思考,褚冥漾本能地、緩慢地撿起地上的那根水晶法杖,放到殊那律恩被水晶覆蓋的膝蓋上。
  那些黑暗沒有阻攔他。

  明明有著這麼龐大的威壓,卻又如此溫馴,就連作為妖師的褚冥漾都很少接觸到這樣的黑暗。這些黑暗環繞著明亮的渡魂水晶,收斂起所有攻擊的意圖,彷彿對吞噬能量或撕毀他人沒有任何興趣,而只想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水晶,與水晶內安眠的人影。
  突然之間,一個細微的念頭閃過褚冥漾的腦海。他緩緩抬起頭,注視著眼前已經看不出人形的龐大黑暗,有些遲疑地開口確認。

  「……深?」

  ※

  褚冥漾低沉細微的聲音在空盪的渡魂塔頂迴盪,很輕,卻又很清晰。
  像是被這個名稱所驚醒,那些沉靜的黑暗猛然膨脹沸騰了起來。注定要毀滅世界的黑色種族彼此共鳴,聲音、畫面、色光一齊燃燒,褚冥漾控制不住地按住自己的頭,疼痛地悶哼了一聲,差點跪倒在地。
  一片黑暗裡,許多許多的畫面快速地閃過。明媚的森林、昏暗的地穴,美麗的百靈鳥唱著悅耳的歌,她們對陰影說: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能夠陪你走過下個世界的重要之人。
  百靈鳥死去,上個世界結束,陰影明明應該陷入沉睡,卻又獨自清醒。

  他被世界遺棄了。

  在那段孤獨漫長的歲月裡,陰影有無數次想過:如果毀滅世界就好了。
  如果毀滅世界,顏色倒轉,或許百靈鳥她們就會回來。
  就算沒回來也不要緊,他可以選擇再次陷入沉睡,也就不會繼續感到痛苦與孤寂。可是百靈鳥她們這樣熱愛世界,她們以歌聲讚頌世上的一切,然後對陰影說:總有一天,你也會遇到重要的人。
  就在深都快要把這句話忘記的時候,有一個人從他居住的地穴頂部掉下來了。

  『我在土地上與食魂死靈發生衝突,轉移時誤入這裡,打擾了。』
  渾身散發著白色力量的銀白色精靈落入一片黑暗的封印地裡,像是數萬年後遲來的一束光。陰影低頭,與眼前狼狽不堪的幼小精靈對視著,本能地朝他丟了一些療傷的藥劑,然後毫不留情地說:『治好,滾出去。』
  『……?』

  流動的是時間,輪轉的是命運。陰影真的遇到了重要的人,從此漸漸理解了百靈鳥她們熱愛世界的理由。然而,陰影的本質就是污染光明,如影隨形,無論他多麼小心翼翼、精心守護,卻還是無法抑止地將對方拖入了永恆的黑暗裡,就算是以活命為名義。
  陰影無法不為此感到痛苦,甚至有點憎恨自己。
  如果不是因為與他相遇,殊那律恩就不會被裂川王盯上。
  如果不是因為被他用陰影之力污染,殊那律恩也不至於墮入黑暗,被迫離開珍視的家人與家鄉。

  他生來就是陰影,學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控制自己的力量與欲望。百靈鳥的熱愛就是他的熱愛,百靈鳥的願望就是他的願望,陰影曾經以為,這就是對待重要之人的真正方式。同樣的,他也會盡全力滿足殊那律恩的心願,就算代價是與之永遠保持距離。
  後來的陰影才明白,不是這樣。
  對他而言,殊那律恩與百靈鳥並不一樣。就是因為與殊那律恩相遇了,他才知道什麼是渴求與願望。
  殊那律恩把他變為人類,但他卻把殊那律恩變成了鬼王。

  沒有比這更恩將仇報的事情了。

  『──深。』
  在沒有旁人的渡魂塔上,殊那律恩對著陰影招招手。殊那律恩的下半身早已與水晶同化,根本無法站起,於是深不明所以地低下頭,卻被殊那律恩毫不客氣地揉在短短的髮頂上。
  『怎麼這麼乖?』纖細的鬼王笑道:『讓你過來就過來,讓你低頭就低頭。』
  深皺眉,一把扣住殊那律恩的手腕。他的動作很快,力道卻很輕,有點無奈地道:『……也就你會用這種詞形容我。』
  『你就是一直很乖。我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了。』
  如果不是太乖,哪有清醒的陰影會那樣日復一日地待在封印地裡。
  殊那律恩抬眼,他能感覺得出深並沒有因為他開玩笑的話語而生氣,因此更加得寸進尺地側過頭,蹭了蹭深的掌心,低語:只要有你在,我就很安心。

  為了對得起殊那律恩的安心,也為了不再第二次扭曲殊那律恩的意志,深始終默默地陪在殊那律恩的身旁,不插手他的任何決定,只提供一切他可能需要的幫助。
  即便是殊那律恩與亞那瑟恩生死拼搏的關頭,出自於對殊那律恩的尊重,深都沒有再次出手。
  絲毫不出深的意料,殊那律恩贏了。亞那瑟恩的軀體搖晃著倒下,而殊那律恩幻化的水晶人形撐住了亞那瑟恩氣息微弱的軀體。

  「你在幹什麼?」深看著水晶人形的手中再度釋放出一個銀白色的陣法,微微有點不安,開口問道。
  『我想拆掉他身上的永生環。』
  殊那律恩被封印在水晶中,已經不能直接說話,卻有柔和又熟悉的嗓音,直接響動在深的腦海裡。殊那律恩一邊施法,一邊對深解釋道:『如果不拆掉永生環,我們永遠無法真正擊敗亞那……更何況,我絕不能讓亞那帶著這個鬼東西,不死不休地活下去。』
  水晶人形的指尖流出美麗的符文,亞那瑟恩的身軀漂浮了起來,陣法懸繞著上升,穿透亞那瑟恩的身體。殊那律恩的術法正在梳理亞那瑟恩體內的時間,試圖找出被竄改的那一個部分,將之抹去。
  『只要拆掉永生環,等安息之地升起,裂川王就無法再復活他……』
  未完成的話語因為猛然出現的閃光而停滯。殊那律恩還沒反應過來,然而陰影是世界的兵器,是黑暗與戰爭的具象,也因此,深對於危險有著超乎尋常的感知。
  就在那個瞬間,他清晰地意識到某種即將到來的危險,本能地出言提醒。

  「慢著,殊那律恩……」

  太遲了。
  就在亞那瑟恩與永生環的連結被徹底拆除的那一刻,裂川王提前埋下的術法瞬間發動,鬼王與鬼王的力量衝突,巨大的爆炸聲響起,時間凝縮然後膨脹,黑暗與黑暗疊加,竟然激發了無與倫比的光明。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但深眼前的一切卻好似被放到最慢。
  他看著亞那瑟恩的軀體在極度的火光之中變為粉塵,看著殊那律恩被封印在水晶之中的臉孔被殘酷地照亮,看著裂川王的黑暗張牙舞爪地呼嘯而去,擊碎了水晶人形。
  然後,沒有絲毫停頓地、擊中了那顆封印著殊那律恩的巨大水晶。

  「殊那律恩──!」

  ※

  陰影的黑暗瞬間大張,撐住被力量衝擊得搖搖欲墜的渡魂塔。粉塵瀰漫,碎石墜落,深的力量張開了一塊圓形的屏障,如同罩子一般,牢牢地將巨大的水晶與殊那律恩保護在其中。
  渡魂塔的搖晃漸漸停止,而深垂下那雙漆黑的眼眸,凝視著被封印在水晶中的人影,小心翼翼地喚道:「殊那律恩。」
  有一瞬間,陰影恐懼殊那律恩無法再回應他,但等一切的動靜停止,他重新與殊那律恩對上視線,深卻又發現了更加恐怖的事情。

  ──渡魂塔的核心、乘載著指引靈魂術法的渡魂水晶,被裂川王的力量擊中,馬上就要碎裂了。

  水晶表面逐漸出現觸目驚心的裂痕。那些裂痕越來越大,越生越多,幾乎像是下一秒,就會連同殊那律恩一起,全部碎裂在深的面前。深能夠感覺得到,殊那律恩正在消耗自己的力量,一邊維持渡魂水晶內陣法的運轉,一邊試圖修補這塊水晶。
  渡魂水晶是為了守護靈魂而建造,而靈魂由純粹的能量構成,本就是這世界上最奧妙、最難以駕馭的東西。即便殊那律恩身為鬼王,體內的力量也不是無窮無盡的,僅僅憑他一人來運轉這顆巨大的水晶本就萬分勉強,更何況,他還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裂川王的術法給徹底擊中。
  『真糟糕,裂川王竟然利用亞那……』殊那律恩想苦笑,卻又動彈不得。

  中計了。
  裂川王一開始就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
  他派亞那瑟恩來到這裡,並不是冀望於亞那瑟恩能打敗自己身為鬼王的哥哥,也不只是單純地要讓殊那律恩經歷與手足自相殘殺的痛苦。
  他一定知道這個復活不完整的亞那瑟恩絕對不會是殊那律恩的對手,但就算如此,殊那律恩也不可能只是擊敗亞那瑟恩就停手。
  他會想要拆掉亞那瑟恩身上的永生環,讓自己的幼弟能獲得真正的安息。

  百年之前,殊那律恩曾經利用自己身上的時間陣法,炸碎大量的永生環;而百年之後,則換裂川王用永生環,反過來暗算殊那律恩。

  「……」
  水晶上的裂痕越來越大,逐漸有著水晶細碎的粉末簌簌而下。殊那律恩已經與這塊水晶同化,從某個角度來說,水晶碎裂的疼痛並不亞於驅體被撕裂。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但殊那律恩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死亡的痛楚,反而只顧著竭盡所能地保護這座塔、守護渡魂水晶裡的陣法,甚至不惜動用自己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殘破的水晶因此在黑暗裡發出動人的光亮,靈魂只有在消失的前一刻,才會散發出最為璀璨的閃光。曾經被陰影染黑的鬼王將以另一種形式重返光明,殊那律恩會死在這裡,變成一塊由水晶雕刻而成的雕像,連靈魂都會被徹底消耗殆盡,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但深卻什麼也做不了。

  『你應該知道,這塊水晶會徹底將他吞噬,從肉體、骨骼,到靈魂。他會永遠消失在這裡,無論是裂川王的復活抑或是黑白世界的輪迴都救不了他。』

  「再這樣下去,你就要死了,殊那律恩。」
  『好像……比我想像得更加快一點,抱歉……』

  陰影空有著一身足以毀滅世界的龐大力量,卻為了避免影響世界,而無法肆意使用。或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陰影不會守護,而只懂得毀滅,他珍惜的、他想保護的人從來都留不住。深明白自己不能阻攔殊那律恩,也無法哀求他,就算他質問殊那律恩,為了那些從未見過的、連名字跟善惡都不知道的靈魂付出這一切,是否值得。殊那律恩也只會笑著回答他:因為我喜愛光明。

  ──我喜愛溫暖的日光,盛開的花朵與茂盛的森林,清涼的河流與舒服的風,堆積在書庫中的各種書籍。我喜歡這些東西,所以希望同樣喜愛這些東西的人、或者有著其他喜愛事物的人們,都能在這個世界上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如果殊那律恩不是這樣的一個人,此刻的深一定還會待在那個昏暗的地穴裡,誰都不會發現他、靠近他、拯救他。
  無論他活過多麼漫長的時光,他都不可能變成人類,也不會理解百靈鳥曾經說過的話。

  『總有一天,你會找到能夠陪你走過下個世界的重要之人。』

  變成人類,為什麼是一件……這麼痛苦的事情呢?

  深沉默片刻,把手掌放在水晶佈滿裂痕的表面,輕聲問道:「我能幫你做什麼?」
  他聽見殊那律恩熟悉的嗓音在腦海裡響起。殊那律恩說:『我死了之後,渡魂塔應該還能運轉一段時間,請你、短暫地……守護這裡,直到安息之地升起。』
  深又問:「然後呢?」
  『……然後,你就自由了。』
  有一瞬間,深覺得殊那律恩回答嗓音好像是在強忍著哽咽,可是深不明白為什麼,他困惑又空虛地繼續問道:「那我能去哪裡?」
  殊那律恩把他變成了人類,在陰影的理解裡,人類總是與自己重要的人待在一起,但殊那律恩馬上就要死了,那麼,他又要去哪裡呢?

  『你不要一直孤獨地……留在這裡……』
  殊那律恩的力量越來越微弱,他萬分艱難,又斷斷續續地說:『你不要這麼乖,你不能……只聽從我的話語……』
  『想想……這個世界上美好的地方,想想你想做的事情……』

  殊那律恩所提議的一切對陰影來說都太過困難。他曾經去過最美好的地方,都是與殊那律恩一起去的;他想做的,就只是一直陪在殊那律恩身邊。
  深低頭想了很久很久,才對著殊那律恩說:「我知道了。」

  他修長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觸摸過水晶的裂痕,低聲對著殊那律恩說道:「如果我毀滅這個世界,你就不必為了守護世界,而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知道殊那律恩不會喜歡這個決定,可是殊那律恩已經說了,讓他不要這麼乖。
  「我是世界的兵器,我一開始……就該這麼做的。」
  「你不必擔心,我都會處理好。」深微微勾起唇角,對著殊那律恩笑了。他很少露出這樣的表情,「很快就不會痛了,我會去找你。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殊那律恩怔怔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在完全閉闔的水晶之中,終於控制不住地流下淚來。
  這是深第一次看見殊那律恩哭。水晶碎裂,生命燃燒,力量耗盡,深想:殊那律恩此刻一定很痛很痛,才會使得他無法忍耐地哭泣。
  陰影以為殊那律恩會罵他,因為他不聽話,也因為他想毀掉殊那律恩珍惜的一切,但殊那律恩卻含著眼淚笑了。他對著深說:『如果你真的很痛苦,那就這麼做吧。』
  『這一百年來,辛苦你了……不,這一千年來,都辛苦你了。』
  『如果還有下一個世界,我會早點去與你相遇,不會把你留在那樣黑暗的地底……』

  即便有有下一個世界,殊那律恩也會徹底消失在這裡。他們絕對不可能再度相遇。陰影提出的只是一個虛妄的諾言,而殊那律恩卻同樣還給他一個虛假的約定。
  『約定好了。』
  明明知道辦不到,卻仍然要說出來,這就是人類。

  深就這樣看著殊那律恩漸漸閉上眼睛,鬼王的氣息徹底斷絕消失,就像看著自己的世界隱沒遠去。無盡的黑暗裡只有水晶閃閃發亮,那是無數靈魂的思念與祈願,只要渡魂水晶還在運轉,死去的靈魂就能得到指引,回到重要的人身邊。但深張開手,卻只有微小的、帶著微光的水晶碎屑飄進他的掌心,彷彿是誰離別前惦念不捨的留戀。
  殊那律恩連靈魂都不會留下來,也永遠都不會再回到深的身邊。他從此超脫於六界之外,變成他摯愛的日光、盛開的花朵與茂盛的森林,清涼的河流與舒服的風,堆積在書庫中的各種書籍……變成他眼中最美麗也最值得守護的那個世界。
  很多很多年以前,尚且稚嫩的殊那律恩落進了深所在的封印地裡,對著深伸出手,說:我帶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我聽說哪裡哪裡又有了什麼好玩的東西,我還聽說……
  殊那律恩說得興高采烈,但深卻只是安靜地凝視著他的臉。
  因為這個世界這樣美麗,才能孕育殊那律恩;而因為殊那律恩的存在,陰影才變成了人類。

  陰影在黑暗中發出悲傷的、破碎的呼嘯。龐大的黑暗張開,深的衣袍落下,他化為風、化為雨、化為原形,漆黑的陰影如同煙霧一般瀰漫,籠罩住渡魂塔,同時將面前這顆水晶牢牢地包圍起來。
  在歷經漫長的孤獨與歲月之後,時間走到盡頭,精靈遠去,鬼王消散,他再也沒有成為人類的理由。

  或許對陰影來說,這就是真正的世界毀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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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3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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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冥漾緩緩地張開眼睛。
  他還站在那座渡魂塔上,但渡魂塔中心的巨大水晶卻消失不見,天窗外灑落著柔和的日光,而有一個漆黑高大的背影正背對著他,像是在遠眺遙遠彼方的景色。
  隔了片刻,那個人聽到褚冥漾的動靜,回過頭來。
  「你很擅長捕捉黑暗的思緒,我在原形的狀態之下,對你幾乎沒有秘密可言。」
  那是人形狀態下的深。

  不小心又窺探了別人的記憶,褚冥漾低下頭,結結巴巴地道歉:「我、我很抱歉。」
  深搖搖頭,「沒有怪你的意思。」
  陰影一貫沉默,說完這句話之後就沒有再說話的打算。褚冥漾有點想問問殊那律恩的事情,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還是深注意到了他的局促不安,淡淡地解釋起另一個讓褚冥漾非常困惑的問題。
  「你可以把這裡當作是意識的盡頭,超越時間、空間,與命運,是完全獨立存在之處。」

  此處的高塔與褚冥漾記憶裡的並無二致,但光從窗外正常的日光,與室內消失無蹤的渡魂水晶,褚冥漾就可以判斷,這裡絕對不可能是真正的渡魂塔。
  果然,他是在接觸到深的原形,看見了深跟殊那律恩告別的場景之後,又被深帶到這裡來的。
  深道:「這本不是你這種尚且稚嫩的生命該進來的地方,我也不會讓你在這裡待太久,但是褚冥漾,我有事情要拜託你。」
  依照褚冥漾的瞭解,深並不是會拜託別人的個性,更何況以深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少有他做不到的事情。突然聽見深這樣說,褚冥漾不安地眨了眨眼睛,「什麼事情?」
  「陰影為世界的兵器,只受妖師一族的驅使。殊那律恩已經離開了,我的責任也接近完成,所以……」
  話說到這裡,深很難得地微微有了一個停頓。窗外的日光落在他高大的背影上,為他漆黑的身形勾勒出柔和又明亮的邊緣,像是太陽即將落下、地平線邊緣會出現的陰影。
  深低頭看著褚冥漾,對褚冥漾來說,如同被一團龐大的黑暗所凝視。
  然後,黑暗緩緩地垂首,在妖師的面前屈膝。
  褚冥漾怔怔地看著半跪在他面前的陰影。

  「褚冥漾。」
  深唸出他的名字,然後清晰地、不帶任何情感地道:「以黑暗種族之首的身份,你可以對我下令。」

  深沒有說讓褚冥漾命令他什麼,但褚冥漾對他的意思一清二楚。一百多年前,褚冥漾也曾看過殊那律恩的回憶,深對殊那律恩解釋過自己為什麼不願意毀滅世界的原因。

  『我們被封印是因為世界上還有值得被留存的美麗事物,直到世界不再有那些美好,只剩下腐朽與邪惡、不值得留念之時,我才會真正地成為「陰影」。』

  「……為什麼?」褚冥漾張開口,用他自己都沒想到的乾澀嗓音問道。
  深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你是殊那律恩的學生,我信任你。」
  能毀滅世界的陰影在他的面前低下頭,收斂起一身銳利狂暴的黑暗,表明願意受他的驅使。這是一份多麼強大的力量,能引得萬人追逐瘋狂,但褚冥漾絲毫沒有即將獲得巨大力量的狂喜,而只感覺到清晰的悲涼。
  他明確地意識到,陰影並非臣服於「褚冥漾」,而只是屈服於陰影的命運本身。

  褚冥漾閉上了眼睛,使得四周陷入一片無光的漆黑,這能讓他更清楚地聽見黑暗的聲音。他閉著眼睛對深問道:「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我最想要的已經沒有了,所以,無論怎麼樣都無所謂了。」深回答。

  伴隨著深的回答,在黑暗裡,褚冥漾清晰地看見一顆緩慢浮現的巨大水晶,光影流轉著,隱約的人影被封印在其中,懷抱著一整個璀璨美麗的世界。
  褚冥漾笑了笑,重新張開眼睛。他在很短的時間裡,就有了決定。
  他抬起頭,再次直視著眼前的陰影,說:「那麼,我要你放棄自己種族兵器的身份。」
  深明顯愣住了。

  『你自由了,按照你的意志活下去吧。』

  明確的言靈之力灌注於褚冥漾的話語之中。陰影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妖師,身為陰影的枷鎖正在從他的身上剝離,有微弱又柔和的低語從黑暗裡傳來,一聲又一聲,像是曾經的旅途裡,殊那律恩呼喚他的嗓音。
  「你想做的不是毀滅世界,你也喜歡這裡,不是嗎?」
  怎麼會不喜歡這個世界呢?這個世界裡有過殊那律恩,帶領他走出封印地,經過許多許多地方,留下無比珍貴的回憶。
  「你最想做的,是一直陪在殊那律恩身邊,陪他看遍美好的風景。」
  再陪他看看,這個美麗的世界。

  黑暗掙扎呼嘯,日光消退,四周的一切開始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但是褚冥漾一點也不害怕,只是認真地對眼前的陰影說道。
  「總有一天,這個世界會恢復原狀。死去的人都能安息,活著的人也會平安,無論是黑色或白色的世界,大家都能盡情歡笑。」
  『到了那個時候,你與殊那律恩都會回來,懷著新生的美好,踏上你們嶄新的旅途。』

  妖師的言靈,就是使得可能發生的事情,變為必然發生的現實。
  褚冥漾許下過各種願望,曾經多次為旁人動用自己的言靈之力。有些人對他而言非常重要,有些卻不過是點頭之交,但無論如何,對褚冥漾來說,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語都具有相等的重量,每一次許下言靈的心意,皆非虛假。
  過去的他以為自己終有一日會被這些話語的重量壓垮,但一路走來,褚冥漾才意識到,每一句言靈、每一次為旁人付出自己的力量,都使得他更加勇敢而強大。
  他需要的並不是陰影毀滅世界的力量,而是別的、更加溫柔且堅定,從他的心裡不斷湧出,能讓他一直往前走下去,並且無愧於心的力量。

  「曾經有人告訴我,只要是竭盡心力許下的願望,必定都會實現。」
  「所以,你跟殊那律恩的約定,一定也會有實現的一天。」
  褚冥漾抬起頭,看著眼前籠罩自己的陰影,勾了勾唇角:既然我是妖師,那麼,我說了算。

  「轟」的一聲,像是輕柔的風吹散砂礫堆成的塔,像是山坡上的千花萬樹都開放,高大的陰影轟然消散為霧一般的黑暗。巨大的水晶從石座上重新浮現,窗外的天光迅速地變暗,褚冥漾又回到了真正的渡魂塔上。
  而那團龐大的黑暗在半空中呼嘯流動,圍繞著塔頂的巨大水晶,戀戀不捨地轉了幾圈,然後鑽入水晶之中。水晶破碎的表面因為得到的注入的力量而迅速生長修補,顏色變成一種半透明的漆黑,只能隱約看見殊那律恩的身影。無數靈魂與陣法的光芒在水晶裡閃爍,如同將星海永恆地保存於水晶之中。
  深寬大的衣袍落在不遠之處,領口處依稀透出水晶的閃光。褚冥漾走過去,很輕地拿起那個渡魂水晶,掛到了放置水晶的石座上。
  陰影不會有靈魂,深當然也不該有渡魂水晶,但褚冥漾完全可以想像,許多年以前,殊那律恩是怎麼狀若玩笑地拿起一條空的項鍊,珍而重之地給深戴上。
  還有殘餘的黑暗尚未進入水晶之中。在褚冥漾放下那條項鍊時,那些黑暗竄流過他的指尖,他聽見陰影的低語。陰影說:謝謝你。

  水晶的光芒變得更加柔和昏暗,只能照亮褚冥漾腳下很短的一吋距離,但褚冥漾卻一點也不感到憂慮或恐懼。
  他知道,這不是光芒即將熄滅,而是黑暗終於能永遠與光明相伴在一起。

  眼前如此昏暗,褚冥漾一路走來,身邊的人或是凋零死去,或是靈魂扭曲,渡魂塔上再沒有旁人,但在水晶微弱的光芒照映之下,地面卻仍然出現了兩道暗影。
  褚冥漾深吸一口氣,沒有絲毫意外地轉過頭,看見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裂川王。
  這個情景如此相似。

  數日之前,在月凝湖畔,裂川王也是這樣突然地出現,打破褚冥漾脆弱又短暫的平穩生活,奪走冰炎的性命,開啟一切的結局。
  命運已然書寫,他是背負毀滅與拯救的妖師。褚冥漾平靜地想:我還有什麼好害怕的?
  他所失去的跟得到的,都已經太多太多。

  ──那顆星星行至天頂,終於綻放出足以燃燒生命的光芒,使得白晝再度升起,夜晚重新降臨。
  星星改變整個世界,然後徹底地消失了。

  褚冥漾不知道水鏡早已預言今日的一切,他只知道,巨大的水晶矗立在渡魂塔上,牽引著無數的靈魂,如同天空裡的繁星,將在此時此地為他見證。
  他要完成曾經許下的言靈,阻止裂川王的計畫,使得世界恢復原狀。

  為了這一切,他要付出什麼呢?
  他還能付出什麼呢?

  「終於只剩下你跟我了,褚冥漾。」


  03.        終焉

  在渡魂塔的頂端,巨大的風壓吹過窗外,變為漆黑的水晶依然有著微弱的光,卻照不清褚冥漾與裂川王兩人臉上的神情。
  世界在此屏息,這是灰色與白色的戰爭,卻由兩個黑暗種族彼此對立。沒有比這個更弔詭的故事了。

  「才幾天沒見,你看起來變了很多。」裂川王背著手,用打量的目光看向褚冥漾,悠悠地笑道:「不怕我了?」
  「你倒是一點也沒變,看起來一樣讓人討厭。」褚冥漾被他看得渾身不適,忍不住冷冷地嘲諷道。他微微一頓,又問:「我從安息之地逃出來,你一點都不意外?」
  「其實我很意外,我至今都沒想通你怎麼逃出來的。」裂川王聳了聳肩,「但這不重要,既然你能來到這裡,證明你已經合格了。」
  「……什麼意思?你在考驗我?」褚冥漾皺眉,神情難看,「你有什麼資格考驗我?」
  裂川王意味深長地道:「只有力量強大的妖師,才有資格與我一同迎接嶄新的、不會再改變的世界。」

  渡魂塔頂只有他們兩個人。褚冥漾不願意對著裂川王示弱,因此每一句對話都分毫不讓,但他的心裡不可能沒有畏懼。
  從冰炎死去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孤身一人面對裂川王,但眼前的情況仍讓他萬分措手不及。
  安息之地還未升起,人偶計畫雖然已近完結,但始終只差最後一步。褚冥漾前往渡魂塔,本是想與殊那律恩商量下一步,沒想到殊那律恩已然死去,深也隨之離開,裂川王卻又馬上出現在眼前。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了。

  「褚冥漾,說實話,我一開始對你其實是不滿意的。」裂川王微微歪著頭,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的目標是創造一個灰色的世界,從根源上杜絕世界轉換所引發的種族悲劇,當然,我也會想盡力保全妖師一族——前提是,真正的妖師。」
  「……」褚冥漾皺著眉頭,沒打算接話。
  「儘管我賦予了你凡斯的靈魂與千眾忘月的時間,你卻始終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裂川王冷漠又客觀地評價道:「脆弱無知、容易動搖、優柔寡斷,總是受到情緒的驅使,分不出什麼是真正重要的、什麼是更加正確的。」

  「既然你這麼不滿意,那麼你為什麼放過我?」褚冥漾瞇起眼睛,「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我是很想,可是白陵然對我另有用處,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你,犧牲他。」裂川王嘆了一口氣,「我為了妖師一族而改變世界,到了最後,不能連一個妖師的能力者都沒有存活,這不符合我的原則。」
  「……」
  裂川王自顧自地道:「褚冥漾,從白陵然、褚冥玥、冰牙與獸王的後人……能有這麼多人願意為你而死,我姑且認為,你有獨特的價值,值得我與你合作。」
  「這是我第二次詢問你了。」裂川王對著褚冥漾伸出手,「要不要重新考慮我之前的提議?」
  「與我合作吧,褚冥漾。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復活那些人。」

  「……」褚冥漾安靜了很久,才輕聲開口,「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都到了這時候,你何必還來與我談條件?」
  狡猾的鬼王話語溫和,實際上卻是在威脅褚冥漾──這麼多人為了你而死,現在有一個復活他們的機會就擺在你眼前,你能不救嗎?
  自從褚冥漾復活以來,裂川王不只一次地對他提出邀約,或威逼、或利誘。明明對裂川王來說,殺掉褚冥漾,將他的力量放回世界脈絡裡,才是最簡單的一條路。
  即便褚冥漾現在身上背負的是冰炎的時間,裂川王無法輕易剪斷,但他多次暴露在裂川王的眼前,裂川王完全可以直接取他的性命。
  可是就如同白陵然與式青所說的,裂川王真的不打算對他動手,始終沒有流露過殺死他的念頭。
  褚冥漾忍不住懷疑,這之中一定還有某些他不知道的關鍵因素。

  高塔外有著巨大的風壓,呼嘯作響。四周那麼昏暗,他站在渡魂塔之上,背後就是繫結著千萬靈魂的渡魂水晶,他曾經依靠的、曾經保護過他的人不是已經死去,就是在遙遠的地方戰鬥著。
  終於走到這一步、終於只剩下他與裂川王兩個人。
  他不能再後退,唯有拼死一搏。

  聽見他的疑問,裂川王的表情微微停滯,而褚冥漾深吸了一口氣。
  「讓我來猜猜吧?」他盯著裂川王漆黑無光的眼睛,勾起唇角,「妖師一族與你,是不是有過什麼協議?」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就像這只是一個隨口提出的問題,可是,裂川王的臉色終於變了。

  ※

  高塔外的風聲飄搖不定地吹著,忽高忽低。
  而在高塔內,褚冥漾的聲音卻非常平穩,甚至可以說是平靜。

  「你說我是妖師能力者之中剩下的最後一人,所以你不願意殺我──但這樣看來,不是不願,而是不能吧?」
  「你當初與妖師的協議裡,是不是要求你盡力保存妖師一族的血脈?」

  在林聲澗裡,休狄與阿斯利安因為光明誓言的束縛,而無法殺掉褚冥漾。而此刻,褚冥漾忍不住開始懷疑,裂川王身上可能也有類似的東西。
  妖師一族在白色的世界裡受盡磨難,就算決意與鬼王合作,褚冥漾也很難想像,當年妖師的族人會完全不考慮裂川王最後背叛的可能性。

  「協議裡的內容不會直接禁止你殺害妖師的族人,不然你當初就無法剪斷我的時間、也不可能殺掉白陵然。然而,現在的情況已經變成『如果我死了,妖師一族的能力者就徹底消失,等同於滅族』。」
  褚冥漾很慢很慢地道:「這必然違反你當初跟妖師一族的協議,所以你不只無法殺我,甚至還要千方百計地保我活命,才乾脆將我丟到安息之地這種絕對安全的地方去。」

  這裡太暗了,暗得讓褚冥漾看不見裂川王的表情,他只能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裂川王漆黑的身影,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心虛或動搖。
  沒有,什麼反應都沒有。
  他判斷不出自己究竟是猜對了,還是全然大錯特錯。
  可是……褚冥漾死死地咬著牙,可是如果不這樣破釜沉舟地賭上一次,裂川王連殺死冰炎都那麼輕易,他絕對沒有取勝之機。

  『死亡也是算計的一部份。』
  『不管你信不信,漾漾,我從一開始,就是站在你這邊的。』

  如果白陵然所說的,其實是這個意思……
  如果白陵然其實是利用自己的死亡,為他爭取了一線生機。

  褚冥漾不再猶豫,開始全力調動自己的力量。他身周的黑暗膨脹呼嘯,順從他的意志。米納斯與老頭公的虛影在他的身旁浮現,一藍一黑的陣法在他身旁旋轉,為他的妖師之力提供強大的增幅;魔龍化為原形,守在他的身後,發出巨大的咆哮之聲。
  黑暗充斥著他的軀體、骨骼、血液,彷彿下一秒就要沸騰起來。
  白陵然、褚冥玥、千冬歲、殊那律恩……還有冰炎,走在前方的人已經幫他鋪平一切道路,只等他來到此處,既然無路可退,他當然要奮力一搏。

  「我就站在這裡。」
  「無論你如何蔑視我,你都殺不了我。」
  「那當然就……」褚冥漾咬牙,「更加別想阻攔我要說什麼!」

  游離在空中的黑暗為妖師所吸引,發出巨大的、吵雜的低語,旋轉匯聚,然後,如同驚雷一般砸下。曾經難以操縱的巨大力量順從褚冥漾的指引,將可預知的未來化為當下的現實。妖師之力從來不是什麼溫順平和的力量,這些黑暗在他的體內流轉,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給撕裂。褚冥漾感覺到自己的耳中、眼眶、口鼻都流下了細細的血絲,但他忍受著強烈的疼痛,張開口。
  如同世界的意志,六界於此共鳴。褚冥漾從來沒想過,自己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以妖師……褚冥漾之名,安息之地現在、馬上、立刻給我升起!』

  大地開始震顫,地鳴嗡然,發出刺耳銳利的聲響。他的言靈正在改變六界的組成,世界在毀滅之中重構,渡魂水晶在他的背後照亮昏暗又柔和的光芒,像是無數的靈魂都在沉默地見證。褚冥漾痛到控制不住身體,狼狽地半跪下去。
  可是,裂川王既然殺不了他,他就還能繼續發出改變世界的聲音。
  褚冥漾咬著牙抬頭,毫無畏懼地直視裂川王,凶猛狂肆的言靈之力源源不絕地從他的體內湧出,朝裂川王呼嘯而去。

  『然後是你,裂川王,你──』

  妖師的力量與鬼王的黑暗相撞,蠶食鯨吞著裂川王身周護身的陣法,交撞出微弱又冰冷的火光。他的黑暗不停地往前推進著,帶著一往無前的決意,很快的、裂川王的面前只剩一層薄薄的防禦。褚冥漾正準備開口,對裂川王施以最極端的詛咒,卻突然聽見一聲很輕的嘆息。

  「……」
  裂川王很輕地嘆氣,然後,終於有了動作。
  他不慌不忙地抬起手,打了個響指。
  下一秒,天空就這麼在褚冥漾的眼前,徹底碎裂開來。
  碎裂的天幕中流露出虛無的、混沌的灰色天光,隔著玻璃製的天窗,筆直地落到褚冥漾的臉上。
  那一刻的世界安靜無聲,連言靈也不能打破此時的寧靜。

  「……」
  褚冥漾有一瞬間的遲疑,分不出是被光芒晃住了眼睛,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他的思緒至此斷裂,沒能將詛咒裂川王的話語說出口,於是裂川王從容地抬起手一揮,鬼王兇暴的黑暗一瞬反撲,直接將褚冥漾揮了出去,使得他重重地撞在柱子上,彷彿壞掉的提線木偶般、脆弱地摔落地面。
  希克斯發出兇猛的吼聲,米納斯長長的蛇尾警惕地豎起,連同老頭公一起,護衛在褚冥漾的身旁,卻不敢擅自對裂川王發動攻擊。

  「褚冥漾,你很聰明,只可惜,還是太天真了一點。」
  劇烈的、幾乎要將骨肉都給粉碎的疼痛裡,他聽見裂川王的聲音。
  「我與妖師有過協議又怎麼樣呢?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你的一切掙扎都是徒勞。」
  帶來混沌的鬼王沐浴在灰色的光芒之中,而褚冥漾被裂川王摔到柱子旁,剛好落入了光線照射不到的陰影之處。他勉強地抬頭,卻看不清裂川王逆光的臉孔,只有茫茫的、無盡的光芒。
  那是這個世界的人無比熟悉的、如同惡夢一般的灰色光芒。

  「就算不殺你,我也有無數對付你的手段。」
  「為什麼……」褚冥漾痛到幾乎說不出話來,卻還是斷斷續續地、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
  他設想過自己可能完全猜測錯誤,也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最壞的情況就是裂川王根本不受任何拘束,隨時都可以殺死他,但卻沒有想過,他會在此刻看見灰色的光。
  他明明已經收回了世界脈絡裡所有的黑暗,為什麼……灰色的光芒還會重新降臨?

  「很意外嗎?」聽見他的問題,裂川王有些無趣地擺擺手,天空中的灰色光芒變得越加強盛,而本來遮蔽天際的黑暗融解墜落,源源不絕地進入裂川王的體內,重新補全裂川王被褚冥漾破壞的護身陣法,然後化為他背後長長的黑色披風。
  世界的震動逐漸停止。言靈只是使得可發生的未來提前發生,卻無法改變世界運轉的規則,在灰色的世界裡,安息之地絕對不會升起。
  褚冥漾的言靈失效了。

  「獄界黑色的天空只是被我以黑暗暫時遮蔽,用來麻痺殊那律恩的障眼法。」
  「褚冥漾,你根本沒有把世界變回白色,安息之地自然也永遠無法升起。」

  裂川王再度抬起手,一道銀白色的、龐大的陣法猛然在他們面前展開,而在陣法的前方,漂浮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在你復活之前,我就已經想過,灰色的世界要永遠運行下去,除了做為祭品的『人偶』之外,還需要一個額外的保險。」
  那是一名幼小的女孩,大約七八歲的模樣,臉色極為蒼白,留著一頭漆黑的長髮,半垂的眼簾之下是沒有焦距的暗綠色眼瞳,她的頸脖與四肢上都有著彷彿枷鎖一樣的深刻血痕,鮮血一滴一滴地落下,落到了渡魂塔的地板上,慢慢聚攏,然後流到褚冥漾的腳邊。
  妖師的黑暗之力也從她的傷口中不停地溢出,流入陣法之中。
  「她就是額外的保險。」

  裂川王饒有興致地盯著褚冥漾的臉。一百年前,他也在旁人的臉上看過類似的神情。
  高懸的陣法前方是世界的祭品。法則改變,黑白混沌,當年活下來的人親眼見證的一切,如今輪到褚冥漾來面對。

  「由妖師的血脈、褚冥玥的靈魂、白陵然的時間三者相加所構成,嶄新的人偶。」
  辛西亞曾經提過,妖師隱居地走失了一名女孩。褚冥漾想都沒想到,自己會在此刻見到她,更加沒想到這個女孩會長著一張他無比熟悉的臉。
  與幼年時期的褚冥玥、一模一樣的臉。

  褚冥漾的腦海一片空白,幾近無法思考,卻仍然有無法抑制的悲傷、憤怒、絕望,與深深的恐懼,從那雙純黑色的瞳孔之中流洩。
  在《夜國》的故事裡,神要求夜國獻上國王,換取日光,但夜國的臣民不願意這麼做,於是複製出一名人偶,想要用人偶愚弄神明。
  然而,神明高高在上,無所不能,怎麼可能輕易地被人類所欺騙?
  除非神不在乎被獻上來的到底是誰。
  除非神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正地賜予希望與光明。

  「褚冥漾,你的死活對我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灰色的光芒落下,鮮血蜿蜒乾涸,妖師的力量流入陣法之中,又被傳送入世界脈絡裡。而裂川王沐浴在灰色的光芒之中,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跪倒在黑暗裡的褚冥漾,終於不再隱藏自己作為鬼王的惡意,森然說道:「畢竟,我能憑一己之力改變整個世界的法則。我已非鬼王,而是神靈。」

  「──既然你不聽話,我自然能創造一個新的人偶,來取代你。」

  ※

  在褚冥漾的回憶裡、夢境中,還有黑火淵的幻境裡,他無數次地見過那張臉。
  那張臉會一臉冷然地望著他、皺著眉頭嫌棄他,卻也會對他伸出手,帶著他去吃冰淇淋,陪著他去捉迷藏,甚至對他露出微笑。
  會伸出手擁抱他、保護他,與他血脈相連,屬於褚冥玥的那張臉。

  褚冥漾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耳中全是嗡嗡的耳鳴聲,幾乎阻斷他全部的思考。他被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力氣驅使著,奮不顧身地朝那個女孩撲過去,全憑本能,只想把人從陣法上解救下來。
  當然不會成功。裂川王連動都沒動,而褚冥漾直接被陣法的力量擊飛出去,重重地撞在柱子上,發出巨大的撞擊聲。
  他重新跌入陰影之中,聽見裂川王毫無波動的嗓音。

  「就在你回收力量的同時,我殺死白陵然,一點一滴將他的力量補充入脈絡中。」
  「但這樣還不夠。」
  「你畢竟是我特意創造出來的『人偶』,擁有比白陵然更加龐大的黑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更何況,他死亡後,當年他從你身上取走的黑暗又回到了你那裡,無法被我所利用。」
  陣法前方的女孩垂著眼睛,既不反抗,也沒有給予裂川王絲毫回應。她彷彿一個還未長成的神明,高居於渡魂塔之上,用虛無的眼神俯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裂川王的嗓音裡帶了一點笑,伸出手,憐愛地摸了摸那個女孩的髮頂,「不過,萬幸我還有她。」

  女孩的眼底映照出褚冥漾狼狽的身影。褚冥漾掙扎地想站起身來去靠近她,卻又難堪地跌落在地。他的身體不聽使喚,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
  「……她快死了!」褚冥漾啞著聲音對裂川王嘶吼,本能地握緊掌心,卻只握到一些碎裂的石屑,那些石屑刺穿他的手掌,細細的血絲從他的手掌邊緣流出。
  「她快死了,我的力量給你!」他艱難地說,從嗓音中流露深深的屈辱與不甘:「你放過她……!」

  「……?」裂川王眨了眨眼睛,似乎對褚冥漾的反應有點意外,他往前走了幾步,在褚冥漾的面前蹲下,就像是想更清楚地觀察褚冥漾的表情,「本來不是很害怕的嗎?不是很討厭灰色的世界嗎?」
  「反正你都要贏了,隨便怎麼樣……都可以,」褚冥漾死死地咬著牙,眼眶裡都是血絲,終於難堪地承認道:「人偶這種身份,只要一個人承受就可以了吧?」
  裂川王微微皺起眉頭,又盯著他觀察片刻,才頗為無趣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重新與褚冥漾拉開距離。
  「……看來你是因為她的臉動搖了。」他善體人意抬起那個女孩的臉,讓褚冥漾能與她暗綠色的眼眸對上視線。
  「別怕,這不是你親姊姊,長得像純粹是因為有一點血緣關係。」
  「你取代不了這個孩子的,對我來說,她才是真正完美的人偶。」

  「在灰色的世界裡沒有安息之地,靈魂得不到良好的儲藏與淨化。」裂川王輕笑一聲,「那麼,褚冥漾,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新生兒真的有足夠的靈魂可以使用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太令人困惑,褚冥漾緩緩地抬起頭,下意識地就反問:「什麼……意思?」
  「灰色的世界是停滯的世界,而所有世界的能量都是恆定值。既然沒有足夠的靈魂,那誕生的人數就應該相應的減少,不然,總會有倒楣的孩子得不到靈魂,只能如同空殼一般降生在這個世界上。」
  裂川王似笑非笑地道:「種族議會的那些傻子不可能沒發現,可是卻沒有辦法。他們需要士兵、後代、火種與希望,於是這百年來,一批一批的孩子在獄界裡誕生,其中到底有多少沒有靈魂的悲慘生命,連我都不清楚。」
  「大部分情況下,沒有靈魂的孩子不被視作人類,在出生時就會被悄悄地給予死亡,可是,這個孩子……或許是因為她給人的感覺太像你姊姊了,於是妖師一族的代理族長竟然沒有殺她。」

  辛西亞……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只能麻木地看著陣法前方的女孩。在妖師隱居地裡,式青就曾經告訴冰炎,依照他打聽來的消息,那個失蹤的孩子十分痴傻,始終不會說話。那時褚冥漾不在場,不然他一定能發現,冰炎的情緒有多麼複雜。
  某些人之所以是嚮往光明的人類,就是因為知道對錯與正義,從而有別於裂川王這樣的鬼王。
  可是灰色的世界混淆黑白,也混淆對錯,許多人無法問心無愧地走下去,只能懷抱著殘缺的信念,苟延殘喘地前進。

  褚冥漾無法不這麼去想:難道學長他們……不知道這樣是錯的嗎?
  就跟那些育幼室的孩子一樣,難道獄都的人們不知道拿他們當人質是錯的嗎?
  知道,但是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比這更悲哀的事情了。

  「這個孩子的存在給予了我啟發。」
  「你被復活之後,我總結了獄都為什麼始終不肯放棄阻撓我的理由。」裂川王接續地說道: 「褚冥漾,當初我就不該挑中你,而該挑一個傻子、或者一具空殼,沒有靈魂,不會與他人產生羈絆,就不會有人想要復活你。」
  「這才是最適合製作為人偶的對象。」裂川王用有些惋惜的語調感嘆地道,嗓音裡卻全是愉悅,「可惜,妖師的靈魂與時間太過珍貴,這樣的替代品,在這個世界上也只能有一個。」
  裂川王創造灰色的世界,灰色的世界孕養沒有靈魂的空殼,而裂川王又使用這些空殼來加固灰色世界的存在,就此形成一個嚴密的、灰暗的閉環。
  「既然已經有了她,我就不再需要像你這樣的失敗品。」

  沒有靈魂的人無法被復活,任何人都無法再像當初的冰炎一樣,去找齊靈魂,復活妖師,從而收容污染世界脈絡的黑暗。
  這也就意味著,一旦這個女孩徹底死亡,白色的世界就不可能再被重建。
  哀求或控訴都無用,裂川王絕不可能會收手。

  灰色的世界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褚冥漾麻木地、緩慢地思考著:所以,我該怎麼辦?

  「……」
  他想不出解答,可是痛苦不堪的身體卻像是自有意志一般地開始行動。褚冥漾無比艱難地撐起身體,憑藉著本能,開始使用所有他能掌控的方法試圖拆解那個陣法。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能做什麼,卻又知道自己一定得做點什麼。在極端的絕望裡,放棄任何知覺與思緒反而是最輕鬆的。
  妖師的黑暗一次又一次地呼嘯而出,成群的圓碟飛舞,水流湧動,卻又一遍一遍地被反彈,他的人也一再被陣法的力量擊退,但是他就像是已經徹底失去痛覺般,不肯死心地重複嘗試著。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嘗試了幾次,也不知道這一切過去多久,越來越多的血液從褚冥漾的口鼻之中流出,他逐漸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也幾乎沒有再站起來的力氣,只能狼狽地在地上爬行。如果有旁的人在這裡,或許會以為褚冥漾已經徹底被裂川王的折磨逼至瘋狂。

  善於玩弄人心的鬼王只是站在那裡,他什麼都不需要做,褚冥漾就快把自己給弄死了。

  但褚冥漾其實依然非常清醒。
  他很清楚地知道,眼前這個女孩並不是真正的褚冥玥。
  可是就因為這個孩子是一個與他們幾乎無關的陌生人,卻又背負了褚冥玥的靈魂、白陵然的時間,甚至是這個扭曲世界的錯誤與罪惡,這才令褚冥漾更加痛恨。
  為什麼……又要有一個無辜的人、甚至是一個無辜的孩童,捲入這一切……
  他一定要想辦法救她,絕不能不救她。

  「你現在這個樣子,倒令我想起一個人。」裂川王徹底欣賞夠褚冥漾的狼狽,才慢悠悠地開口,笑道:「一個在主人死亡之後,情緒一直不太穩定的人。」
  「你應該見到他了吧?如果不是因為你的介入,我想不出西瑞跟他大打出手的理由。」
  這段話的指涉太明顯了。褚冥漾停下了自己的動作,非常緩慢地轉過頭,用那張無比狼狽、充滿血污的臉孔看向裂川王,然後,看見了他手中把玩著的、纖細美麗的銀白色法杖。
  褚冥漾用沙啞得不像他自己的聲音問道:「你把……式青怎麼了?」
  裂川王聳了聳肩,「送他回轉生池好好反省了。」

  「……」褚冥漾一時之間沒說話,但胸膛的呼吸起伏卻越來越劇烈。裂川王好整以暇地轉動手上的那根法杖。隔了片刻,褚冥漾才問道:「那顆……鈴鐺呢?」
  潔白的法杖上空空如也,本應懸掛著的鈴鐺消失不見。
  「你注意到了啊,那是流越因為惦念式青,而殘留下來的靈魂。」裂川王臉上的笑意加深,輕聲說道:「當然是被我捏碎了,作為式青胡鬧的懲罰。」
  褚冥漾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眼睛。
  「那時的式青也是這樣,彷彿發了瘋一樣,一遍一遍衝上來攻擊我,然後又被我的防禦術法震飛,寧可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放棄。」

  『──叮叮、叮……』
  在獄都昏暗的天空之下,在獨角獸混濁染血的瞳孔裡,緩慢地映出他眼前的暗影:鬼王的手輕柔地托住了那顆鈴鐺,緩緩收緊。獨角獸的眼瞳不自然地張大,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灌注他的全身,驅使他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地撲上前去。
  鮮血噴濺而出,滿臉血污的獨角獸發出淒厲的悲鳴,踉蹌倒地。細小的、帶著閃光的粉末從鬼王的指尖落下,他捏碎法杖上的鈴鐺,然後用法杖尖銳的末端,徹底貫穿了獨角獸的胸膛。
  是哪裡傳來熟悉又輕柔的嗓音,那個人用古樸難懂的語言在低喃:祝福你,我的幻獸。

  『以羽族末代祭司流越之名,我祝福你,不再痛苦,永遠……自由……』

  「畢竟式青身上有永生環,」裂川王憐憫地道:「如果我不殺他,他或許會一直這樣撞下去,但是又死不了,那不是很可憐嗎?」
  他的話音方落,猛然地抬起手,用那根銀白色的法杖放出一片光幕般的屏障,白色與黑色的力量激烈地相撞,閃耀出一片明亮的光,褚冥漾拼死的一擊全數被法杖反彈,狂暴的黑暗反噬,逼得他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口血來,又狼狽地摔回地上。
  鬼王垂下眼簾,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褚冥漾,就像看著一個不聽話的孩子,輕柔地道:「像你一樣可憐。」

  褚冥漾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但還是有痛苦的、絕望的、灼熱的液體從他的眼眶流下,沖開他臉上的血污,變成鮮紅色的淚。
  所有人都死了,保護他的人死了、陪伴他的人死了、連背叛他的人都死了,只有他,只有他還沒死。
  他竟然還沒死,他怎麼還沒死。
  如果他身上使用的還是人類的時間,褚冥漾覺得自己早該被折磨至死,可是冰牙精靈的生命力何等強悍,他背負著冰炎的時間,絕不會輕易地死亡。有那麼一瞬間,褚冥漾幾乎要恨起冰炎來了,是冰炎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是冰炎不讓他死。

  「很痛苦吧?最痛苦的是,你竟然死不掉。」
  「不只是我不殺你,冰牙與燄谷的後人也為你安排了一個無法死亡的未來。」
  「我那時就說過了,如果跳下月凝湖,你一定會後悔。」

  為什麼不讓他死?
  為什麼只讓他一個人活下來?
  世界從來如此沉默,不會回答任何生靈的困惑跟迷茫,褚冥漾的問題,始終只有他的代導人能給他答案。
  褚冥漾臥倒在一片陰影之中,他徹底沒有力氣了,過於疲憊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痛苦,他開始分不出時間流逝,懷疑自己會變成一座風化的雕像,永遠地被固定在這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他才隱約地感覺到更深沉的黑暗落到他的頭頂。
  有人走到他的身前,垂首俯視著他。

  「褚冥漾,你畢竟是我創造出來的人偶,我能給予式青再一次的生命,自然也不會棄你於不顧。」褚冥漾聽見裂川王這麼說道:「就是因為有靈魂、有情感,你才會痛苦。如果捨棄掉這一切,你也不是不能變成完美的人偶。」
  朝他走來的腳步聲間隔均勻、步伐沉穩又安靜,是一種褚冥漾很熟悉的節奏。
  褚冥漾安靜地聽了片刻,然後非常艱難地、緩慢地撐起上半身,抬頭與來人的臉孔對上。
  「你應該很想見到他,所以我就將他帶來了。」

  裂川王絕非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強者,他甚至不是褚冥漾見過的最強大的人,諸如陰影的力量就遠比鬼王更加強橫,可是在玩弄人心這件事情上,褚冥漾確實沒有遇過比裂川王更加狡猾的存在。
  他利用生與死構築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題。
  是犧牲一名人偶,換取跨越死亡的世界;還是奮力反抗,卻又使得無數生命漸漸悽慘絕望地死去。
  是親自守護,寧可放棄性命,也要保護重要的人無恙;還是保持適當的距離,只想著安安靜靜地守在一旁。
  是在適當的時機安排中坦然死亡;還是在明知道沒有任何希望的前提下負隅頑抗,就算不被諒解也要堅持自己的信仰。
  是束手就擒,死於最重要的人手中;還是拼死搏殺,即便反目成仇,也絕不退讓。

  每個人的答案或許都是不一樣的,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最好最完美的答案。
  只會有屬於自己的答案。

  褚冥漾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來人,未乾的淚痕從他的臉頰滑下,落入來人的掌心。那個人穿著一件漆黑的袍子,紅色的長髮之下是一張挑不出缺點的臉孔,用一雙美麗卻毫無神采的紅色眼眸、沉沉地看著他。
  命運於此交會,發出午夜鐘聲一般的完結之音。


  『就算不殺你,我也有無數對付你的手段。』

  這就是,裂川王對付褚冥漾的、最致命也最無解的一種手段。
  死而復活的冰炎站在褚冥漾的面前,如同他記憶裡最深沉的夢魘,抽去了所有精靈的血脈,只留下獸王的軀殼。冰炎的靈魂還掛在褚冥漾胸前的水晶吊墜裡,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只是一具沒有靈魂、沒有情感,被裂川王復活的空殼傀儡。
  但是,要回答褚冥漾的問題,一具傀儡也就足夠了。

  「褚冥漾,你不能死。」傀儡冰炎垂下手,沒有多用一分力氣,就精準地扣住了褚冥漾的下顎,抬高他的臉孔。
  褚冥漾滿臉的血污,無比狼狽,被迫仰起頭,就像一頭即將被獻祭的羔羊。傀儡冰炎毫無波動地道:「我會毀掉你的靈魂。你無法再反抗。」

  褚冥漾沒有掙扎,他已經很習慣接受冰炎的一切安排了。他累了。
  「好。」

  走向自己的命運,這就是褚冥漾的答案。


使用禮物 檢舉

30#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40:38
只看該作者

  ──在安息之地裡,褚冥漾使用了千冬歲的陣法,召喚來無數的星光。那一刻的褚冥漾聽不見,或許但所有有靈魂存在的世界,都會聽見他始終苦苦追尋的聲音: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跨越生與死的藩籬,我依然想見你。

  所以這就是、他與冰炎真正的重逢嗎?

  「……」
  灰色的光芒從渡魂塔頂的天窗灑落,照亮局部有限的範圍。
  褚冥漾半跪在黑暗之中,可是冰炎卻剛好在光芒流洩的範圍裡,而裂川王則站在冰炎身後不遠之處,安靜地看著這落幕前的最後一場戲劇。
  冰炎的一隻手伸進黑暗裡,扣住了褚冥漾的下顎,另一隻手高高舉起,其中蘊藏了一個銀色的陣法。那個陣法旋繞流動,眼看著就要從褚冥漾的頭頂落下去。
  就在那一刻,褚冥漾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他突然張開了口,低聲對著冰炎問道:「在我的靈魂再度被破壞之前,我可以問學長幾個問題嗎?」
  裂川王挑眉。傀儡冰炎微微一頓,運轉陣法的那隻手停住了。

  「白色的世界好在哪裡?」
  妖師純黑色的眼瞳隱藏在黑暗裡,反射不出任何光芒,牢牢地盯住了傀儡暗紅色的眼睛。他似乎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把握住冰炎扼住他的那隻手掌。
  冰炎的手腕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才意識到褚冥漾並不是要掙扎,而只是想藉著他的力量站起。
  「為了奪回這個世界,犧牲這麼多人,甚至違背自己堅持的理念與信仰,是否值得?」
  褚冥漾明明這樣傷痕累累,幾乎站不起來了,要害也被冰炎扼住,是一個完全無法反抗,束手就擒的局面,可是他一邊質問著眼前的人,一邊利用著對方的支撐力緩緩站起,卻又好像重新堅強起來,再度擁有了與世界分庭抗禮的力氣。
  「算計我、算計我姊,甚至算計你自己,最後卻淪為裂川王的傀儡,你能甘心嗎?」
  褚冥漾終於站直身體,直視著冰炎的雙眼,甚至反過來,往冰炎的方向艱難又堅定地邁出數步,寸寸逼近。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不是還是會為了保護我去死?」

  「……」傀儡的臉上出現了很細微的一絲無措,眉頭微微蹙起,那是一個既困惑,又好像有點難過的表情。
  真奇怪啊,一個沒有靈魂的人,竟然也會感到傷心嗎?
  褚冥漾又往前走出一步。他也走入了灰色的光芒裡,光中的塵埃與灰燼飛舞,如同閃閃發亮的星星,染著鮮血的淚從他滿是血污的臉孔滑下,洗出兩道蒼白的痕跡。
  這是一場必死的戰役,不是由這個被裂川王控制的傀儡毀掉褚冥漾的靈魂,就是褚冥漾奮起反抗,反手來殺死無數次拯救過他的重要之人。早在林聲澗的幻境裡,褚冥漾就已經想過,如果他與休狄易地而處,或許會直接發瘋也說不一定。

  他抬起頭,殘酷又輕柔地對著冰炎問道:「那為什麼我不能死?」

  生命因每一道獨一無二的連結而珍貴。冰炎千辛萬苦地復活褚冥漾,如果到了最後,卻連一個期待他活著的人都沒能留下來,褚冥漾實在無法認為自己的復活是有價值的。
  假設一切就這樣停在這裡,那麼,他會後悔;倘若能再來一次,他不想被冰炎復活。

  在他們的身旁,能量隨著彼此的意念流轉了起來,黑暗匍匐在地,越來越微薄稀少,而灰色的光芒之中的塵埃則漸漸地下墜沉澱,覆蓋住黑暗,變成混沌的星河。在一片流離裡,褚冥漾微微墊起腳尖,湊近傀儡冰炎的臉。
  傀儡冰炎一動也不動。他沒有再後退。
  傀儡沒有靈魂,也沒有感情,旁人的角度看不見傀儡的表情,也因此默認傀儡不會有情緒,可是褚冥漾看得一清二楚。

  ──傷心嗎?難過嗎?覺得自己被誤會了嗎?
  那麼就來跟我解釋,告訴我答案,握住我的手,陪我一起改變這個結局。

  妖師盯著傀儡的臉,終於勾起了唇角。他張開口。

  『學長,回答我的問題。』

  那一瞬間,本來蟄伏的、像是即將徹底消失的黑暗猛然上浮,瞬間將沐浴在灰色光中的冰炎吞沒。妖師發動了攻擊,傀儡當然不會束手待斃,他們的力量激烈地交撞在一起,開始吞噬彼此的守護陣法,卻反而使得兩個人身上的陣法同時共振起來。
  從褚冥漾復活的那一刻開始,冰炎就在他身上加諸了許多複雜的守護,那些術法牢固堅韌,即便是施術者死亡也未曾消散,與冰炎身上的守護陣法系出同源,於是銀色、紅色、黑色的符文同時浮現,如同無數連綿的、珍貴的心意,變化為絲線,將他們緊密地纏繞在一起。

  「褚冥漾,你──」
  裂川王的瞳孔本能地緊縮,他已經意識到不對勁,屬於鬼王的黑暗瞬間奔流而出,卻來不及阻攔,那些黑暗擊中冰炎與褚冥漾纏繞成一體的守護陣法,向著四面八方反彈而去,使得整座渡魂塔再度搖晃起來。
  彷彿世界震動重構,力量的軌跡糾纏連結,包圍在褚冥漾與冰炎的身旁,攔下了裂川王的攻擊,形成一個誕育希望的繭。而在繭之中,冰炎與褚冥漾的力量毫無縫隙地交織在一起。

  在傀儡冰炎出現在他眼前的那一刻,褚冥漾就知道裂川王很可能會讓冰炎毀掉他的靈魂。他的靈魂會被粉碎,與身體斷開連結,他會失去情感,再也感知不了世界上的一切。從某個角度而言,他馬上就要再死一次了。
  褚冥漾並不怕死,但他不甘心就這樣什麼都沒做到地死去,所以就在他回答冰炎「好」的那一刻,褚冥漾就在心裡下定決心。
  他要再賭一次。

  他的黑暗膨脹開來,將冰炎包圍。褚冥漾閉上眼睛,終於第一次聽見了冰炎心裡的聲音。
  作為妖師,褚冥漾能夠聆聽一切黑暗的秘密。
  冰炎身為白色種族,本不應擁有黑暗,但他的靈魂明明藏在褚冥漾胸口的項鍊裡,時間則在褚冥漾的身上,此刻卻依然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這只說明了一件事:裂川王為了把冰炎做成傀儡,也幫他製作了永生環。
  獲得裂川王的時間,就會受到裂川王的意志干擾,等同於裂川王的分身,因此,裂川王究竟在想什麼,眼前這個傀儡冰炎同樣很清楚。

  「──學長,回答我的問題。」

  絕對的言靈從褚冥漾的口中流洩,就在這一刻,命運脫離了操盤者的掌控。褚冥漾的黑暗破開了冰炎的護身陣法,裂川王賦予的時間上挾帶著躁動的黑暗,那些黑暗正在不停低語著,受褚冥漾的言靈所驅使,毫無防備地回答了如同世界本源一般的疑問。

  『──你不能死,因為……』

  他賭對了。

  「垂死掙扎……!」裂川王惱怒地道:「又有什麼意義!」
  他試圖用自己的黑暗去阻止褚冥漾,可是卻被兩個疊合的防禦陣法所擋下。
  自居為神明的鬼王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這一切,絕不會料想到這最後的一幕劇竟會如此發展。
  明明在裂川王的角度看來,褚冥漾已經是個瀕臨瘋狂的垂死之人,而冰炎卻是自己新製作完成的、沒有一絲缺點的傀儡。褚冥漾毫不反抗地任憑冰炎制住,也已經證明他的猜測:冰炎是褚冥漾的軟肋,褚冥漾不可能擊敗他,更遑論傷害他。
  褚冥漾怎麼可能突然突破冰炎的防禦陣法?
  一個傀儡,怎麼可能懂得動搖,怎麼可能會有縫隙?
  裂川王的困惑不會得到解答,但褚冥漾終於知曉一切真正的原因。

  「……原來是這樣。」

  齒輪旋轉,光暗流動,命運至此徹底閉合,褚冥漾一路行來,終於完全理解了一切的一切,包含所有人的立場、計畫、枷鎖、掙扎,與渴求,無須再痛苦也無須再動搖,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唯一的一條道路。
  他並非生來就是妖師,卻被改造成為了這世界上最後的一位先天能力者。
  妖師的職責是毀滅,就算冰炎把一切都安排好,託交在他的手上,他也無法守護。
  但是誰說毀滅不是守護的一種方式?畢竟,在最一開始的時候,所謂的「毀滅世界」也只是世界輪轉循環的一部份而已。

  ──為什麼他不能死?為什麼,裂川王始終不殺他?
  那些黑暗在呢喃,誠實地回答了褚冥漾的問題:因為你是打開嶄新的世界、最重要的一把鑰匙。


  『妳的靈魂對妖師一族還有用。』
  由褚冥玥的靈魂。
  『死亡也是算計的一部份。』
  白陵然的時間。
  『裂川王不會再殺你。』
  共同構成的、最後一個妖師。
  『煩死了,我要回去毀滅世界。』
  加上褚冥漾的存在。
  『如果這就是你生存下去的方法,那就去做吧。』
  憑空創造出來的、足以掙脫種族命運的枷鎖,徹底改變世界的兩股黑暗。

  裂川王或許可以突破當年與妖師協議的限制,但他不可能完全違背這個世界運轉的邏輯。
  灰色的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世界脈絡之中擁有絕對平衡的白色力量與黑色力量。
  如果只放入褚冥漾的黑暗,世界會轉為灰色;而如果只有白陵然與那個小女孩的黑暗,也能夠保持住黑白的平衡。
  但如果,世界脈絡中同時有三個人的黑暗呢?

  像是在本就渾沌朦朧的水流之中,滴入一滴濃重的墨──黑暗下沉擴散,將世界轉化為嶄新的顏色。
  誰說只有白色的世界是最好的,黑色的世界不也一樣符合法則?
  如果只有這樣才能拯救;如果只有這樣,才能夠徹底地將世界、引導回正確的道路上……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相信你,永遠不會放棄你。』
  那麼,這就是他的答案,他的結局。
  『我一直看著你。褚,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這就是、他身為妖師,毀滅與守護世界的方式。

  紅色、銀色、黑色的絲線散落,守護陣法的力量漸漸地消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冰炎扼住褚冥漾喉嚨的那雙手早已徹底鬆開,轉為一個他更加熟悉的姿勢,雙臂合攏,將褚冥漾安全地護在懷裡。隔著冰炎的懷抱,褚冥漾的視線茫然地、空無地移動,終於落到那個被裂川王懸掛在陣法前方的女孩身上。
  「……還真是,一切都被然算計透了。」褚冥漾垂下眼簾,有些不忍地低語。

  從裂川王的角度,不能完全看見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鬼王的直覺何等敏銳,他已經清楚地感知到,某些他一直想避免的情況即將要發生。裂川王的黑暗觸手大量伸出,無論如何都想要限制住褚冥漾的行動,卻又猛然頓住。
  太遲了。
  褚冥漾依靠在冰炎的懷裡,狼狽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龐大的黑暗從褚冥漾的軀體內湧出,世界轟然嗡鳴,過量的黑暗瞬間流入世界脈絡之中,打破早就岌岌可危的平衡,世界的法則重新開始流動,顏色的轉換即將開始。

  「好痛……被捅了一刀原來是、這麼痛的一件事啊,學長……」
  冷汗從褚冥漾的額際滑下,他喃喃地、下意識地對冰炎撒起了嬌。他的胸口不知道何時插著一把斷刃折斷的長刀,那是亞那瑟恩留下來的武器,還帶著白色種族的力量,趁著陣法共鳴的光芒遮蔽住裂川王的視線,被他自己深深地插入心臟之中。心臟被洞穿的劇痛使得他踉蹌地半跪在地,冰炎本能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想撐住他滑落的身軀,卻被他帶著,也向世界跪了下去。
  這一刻如此安靜,褚冥漾伏在冰炎的懷裡。他聽見裂川王憤怒的咆哮,有一瞬間,他想抬起頭,對裂川王嘲諷地笑:想主宰這個世界嗎?毀掉也不給你。

  但是,因為這已經是最後了、因為他又要再度死去了,褚冥漾不想再去關注旁人,他伸出手,有些顫抖、又充滿留戀地摸了摸傀儡麻木的臉。
  他在心裡想著:還好我還沒……復活你,還好學長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你死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然,這不就像是我在報復你一樣嗎?
  會讓我感到痛苦傷心的事情,希望你永遠都不要經歷。

  冰炎撐著褚冥漾的身體,垂著眼睛看著他,如此專注,如同凝視著一個世界。傀儡沒有靈魂、沒有感情,但並不是沒有記憶,他或許也想起了,一百年前,褚冥漾的屍身冰冷地伏在他的懷裡,漫溢而出的黑暗將這個世界變化為灰色,無論他怎麼用盡全力阻攔,都挽留不了褚冥漾的逝去。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年少輕狂的時候,他曾經跟殊那律恩說:既然他改變了我的未來,這次就輪到我改變他的。

  天空碎裂,世界震動,明亮而溫暖的光從獄界的天際灑下,驅逐渾沌與塵埃。在黑色的世界裡,獄界擁有永遠不會退去的光明,始終在提醒著人們,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截然相反的力量存在著。褚冥漾能聽到黑暗痛楚又歡欣的呼嘯,如同即將褪殼的蟲類,掙扎求生,即將展翅呼吸。從白到灰、再從灰到黑,生命、靈魂與時間都會向前流去,永不回頭,永不止息。
  力量的潰散與極度的失血使得褚冥漾萬分疲憊,他就這樣,在冰炎的懷抱裡安穩地閉上了眼睛。他看不見,自然也無法發現,就在他緩緩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宇宙中的星星發出了終末的閃光,他胸前的渡魂水晶與白陵然送給他的小瓶子共感般地閃爍明亮的光芒,銀色與紅色的光延展開來,將他與冰炎密不透風地緊緊包圍。
  那道光芒太強,甚至反過來侵蝕裂川王的黑暗,將從來不懂得尊重生命的鬼王給逼退開來。

  褚冥漾只知道,在他完全失去意識之前,他最後的一個念頭,竟然是微微有些奇怪:是不是、下雨了?
  是這個世界因為終於回到了正軌,在喜悅地哭泣嗎?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還在渡魂塔裡,只覺得無比平靜,就像是回到了那顆發著光的大樹之下,被亞那瑟恩與巴瑟蘭從時間亂流中救起,然後看見了流星。
  這一次,安息之地一定會升起,而他終於可以帶著冰炎的靈魂去到那裡,與所有離開的人重逢了……

  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到他的臉上。
  褚冥漾徹底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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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4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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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世界

  ──那顆星星行至天頂,終於綻放出足以燃燒生命的光芒,使得白晝再度升起,夜晚重新降臨。
  星星改變整個世界,然後徹底地消失了。

  天空裡,傳來流星墜落的聲音。
  星星死去,夜晚完結,黑色的世界到來,獄界初生的日光從地平線升起,掃經萬物,照耀大地。

  米可蕥牽著孩子們的手,站在妖師隱居地最高的枝椏上,屏息看著,久久沒有動彈。
  過了片刻,她感覺到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米可蕥低頭看去,看見三色雞頭的小臉,有些憂慮地仰著頭看她。
  「老師,你為什麼又哭了?」三色雞頭小小聲地問:「是因為捉迷藏輸了嗎?」
  「……嗯。」米可蕥忍著哽咽,蹲下身,輕聲應道:「老師很好強,不喜歡輸的感覺。」
  「那下次我們會讓老師贏的,老師你別再哭了。」
  圍繞在她身旁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伸出手關切地拍拍她的手臂與臉頰。米可蕥含著淚笑了,伸出手擁抱這些孩子們。
  「老師不喜歡輸的感覺,可是你們贏了,這對老師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曾經停滯的時光再度流動起來,混沌散去。在轉生池邊,式青披上了單薄的衣裳,他曾經被鮮血污濁浸染的紅色眼瞳因為重生的淨化,已經變回透澈的藍。他同樣仰頭看著天際,良久沒有言語。

  隔了片刻,也重生完畢的西瑞披上衣袍,站到他的身邊。
  「跟你打架真痛快,」西瑞沒心沒肺地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謝了。」
  「以後就打不了了。」式青難得面無表情,他沒有閃躲西瑞的動作,只是平靜地道:「你看天空變成這樣,時間重新流動起來,我們的永生環很快就會腐壞吧。」
  「打架這種事情嘛,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大不了就是下次打完直接同歸於盡,不會再復活。」西瑞滿不在乎地聳肩,「死了就死了,那又怎麼樣?」

  「……你還有想保護的人,跟我不一樣。」式青沉默了片刻,才說:「你要是不想死,瑟菲雅格島有種術法……」
  「不必啦,」西瑞沒等他說完,一把截斷了他的話語,「老子沒那麼多時間浪費,我還趕著去看兒子呢。」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對式青揮揮手。
  「我要去跟他說:乾爹也要死了,以後他得自己長成男子漢,不能動不動就哭著喊爸爸啦。」

  西瑞走後,式青依然孤身一人站在轉生池邊,凝視著空無一物的池底,一動也不動。有風吹過來,依稀是一首荒腔走板的電視劇主題曲,用著式青聽不懂的島國方言唱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愛恨匆匆,幾度相逢……

  歌聲被風挾帶著,遠遠地吹到了一片狼藉的戰場上。夏碎仰頭看向天際,日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屏退黑暗與灰燼,形成近乎極光般的美景。夏碎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唇角,伸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喃喃低語:「你看見了嗎?千冬歲。」
  傳說中,珍貴的靈魂寄宿於心臟之中。明明他是式神,不會呼吸也沒有心跳,但那一刻,他卻清晰地聽到胸膛中傳來共鳴的震動聲,就像是千冬歲仍然活在他的身體裡,與他共同沐浴這一場光明。

  站在他身側的莉莉亞沒聽清他微弱的話語,她皺著眉頭,撥弄手上的羅盤,一叢藤蔓瞬間升起,將嘗試靠近他們的鬼族士兵揮了出去,同時下意識地對夏碎問道:「你說什麼?」
  這個問題的答案本身對莉莉亞並不是很重要,因此她沒有等夏碎回答,又問:「這些鬼族怎麼突然變弱了?」
  自從日光出來之後,本來不畏攻擊、不拒死亡的鬼族士兵就開始逐漸有些異樣,他們依然會不怕疼痛地撲上來攻擊,卻被越來越緩慢的復原速度給拖累,漸漸地落於下風。
  過去的莉莉亞始終受到奇歐長老們的挾制,並不清楚人偶計畫的核心,當然更加不會瞭解世界運作的真相。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事情,更何況戰場上瞬息萬變,有時候,只是一把火,就能徹底改變結局。

  「沒什麼。」夏碎微一沉吟,很快又是一笑,他寬大的狩衣袍袖飄了起來,冬翎甩如電一般地從袖口伸出,狠狠地抽翻了一個朝他們撲來的鬼族,輕描淡寫地解釋道:「就算是裂川王,力量也不是無窮無盡的,要維繫這麼多人的永生環,應該非常吃力吧?」
  他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把旗幟,揚手拋給莉莉亞。
  「現在就是我們取得優勢的時刻,指揮您的軍隊吧,奇歐女王。」夏碎含笑對著莉莉亞說道:「獄都剩餘的士兵──更甚至是種族議會其他的軍隊──也會服從您的指揮。」
  莉莉亞本能地抬手接過夏碎朝他拋來的旌旗,在被她握住的那一刻,旗幟上的花色迅速地改變,從獄都黑色的旗幟變成了種族會議多色彩的旗面,在旗幟的中央,以術法的痕跡龍飛鳳舞地繡上了奇歐妖精的族徽。
  他們站在城牆之上,這是戰場的高處,低頭就能望盡整個戰場。
  她是奇歐女王,從她即位的那一刻起,她就該背負所有子民的生命與未來。
  莉莉亞深呼吸一口氣,她很清楚,夏碎交給她的不只是一面旗幟,更是作戰的指揮權與巨大的包袱。人偶計畫完結,獄都即將從世界的舞台上謝幕,夏碎已經開始準備後續的一切。
  可是,這就是現在的她所需要的;可是,或許多年被禁錮的生活並沒有磨平她的稜角,在被託付了這樣重大責任的一刻,莉莉亞感受到的並不是畏懼,而是決心。

  「所有種族會議的士兵們,不要後退,死亡並不可怕,妖師已經將世界轉換為黑色,安息之地很快就會升起。」
  她的聲音被術法放大,在戰場上傳了很遠很遠。
  「──這是奪還世界的戰役,在安息之前,為我們的未來取得勝利吧,我的士兵們!」

  旗面在風聲中獵獵作響,戰局逐漸白熱化,有些生命在光芒中獲得了無盡的勇氣、有些生命卻被光灼傷,逐漸腐朽凋零。在戰場的另外一側,阿斯利安與休狄背靠背站著。
  他們身旁的鬼族士兵越來越少。身負永生環的鬼族習慣了不顧一切的攻擊、也習慣了不會痛苦、不會損傷的肉體,如今的他們適應不了不再快速復原的傷口,漸次地倒下。阿斯利安持著長刀的那隻手上也有深可見骨的傷口,癒合的速度緩慢到近乎停滯,鮮血披散下來,落到他的刀刃上,與其他人的血跡混合在一起。
  阿斯利安嘆了一口氣,忍著痛苦笑道:「再這樣下去,只怕是要死在這裡了。」
  休狄安靜片刻,沉著地反駁,「只有我會死,你不會。」
  「……」阿斯利安勾了勾唇角,沒有回答。休狄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就算他正對著阿斯利安的臉,只怕也很難從阿斯利安那雙看似溫和的褐色眼瞳之中辨別出他真正的想法。

  「休狄,我們逃走吧。」阿斯利安突然這麼說道。
  「啊?」休狄一愣,因為太過錯愕,他攻擊的動作甚至停住了片刻。阿斯利安沒有回頭,但就像是背後生有雙眼一般,精準地旋刀一揮,將趁隙要攻擊休狄的敵方捅了一個對穿。休狄臉上愕然的表情還沒消失,就跟轉過頭的阿斯利安對上了視線。
  「你早就不想戰鬥了吧,你始終不認同我。」阿斯利安盯著他的眼睛,輕聲說道:「與其看你在這邊束手束腳地戰鬥,甚至用自取滅亡這種事情來箝制我,還不如現在陪你逃走。」
  本來在天空中巡遊的拉可奧降落到阿斯利安身側,噴出一道長長的火舌,為阿斯利安與休狄身側圈出一小塊安全的腹地。在火焰之中,阿斯利安對休狄伸出手。
  休狄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阿斯利安闖入牢中,帶走他的那個晚上。

  「你贏了。」阿斯利安說:「我跟你走吧。」

  ──褚冥漾感覺自己在緩慢地下沉,他漂浮在黑暗裡,不停地往下沉去。龐大的黑暗如同挾帶氧氣的血液,透過世界脈絡源源不絕地輸送到各處,改變世界的法則與構成,導正顏色,將世界安放回它本該在的位置。
  流散世界各處的黑暗在與他的靈魂共鳴。褚冥漾微微動了一下指尖,許多破碎的、片段的畫面藉著黑暗流進了他的腦中,那是他死亡之後,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的生活軌跡。

  他安靜地看了片刻,直到畫面漸漸地消散。又過了一會兒,黑暗像是要為他引路般散開,露出一條漆黑的、蜿蜒的路。
  褚冥漾不知道這條路要通道哪裡,可是,反正他都已經死了,似乎一時半刻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他微一遲疑,還是慢慢地往前走去。

  這條路太長,他試圖加快步伐,想早點知道這條路的究竟通往何方,但路越來越狹窄難行,他像是走在泥濘裡一般舉步維艱。褚冥漾很快就走到有點生氣,甚至開始想要放棄前進。
  哪有鬼魂走路也這麼難走的?他難道不該用飄的嗎?
  就在他即將放棄的前一刻,褚冥漾被自己沉重的步伐絆了一個踉蹌,有些狼狽地往前倒去,卻碰到一面牆一般的東西。
  他的手指在牆上摸索,過了片刻,才意識到這是一扇門。他的手掌壓在門把上,輕而易舉地就把那扇門給推開。

  「……」
  褚冥漾懷疑自己迷路了。
  他已經死亡,靈魂若非消散,就該回歸安息之地,可是他跋涉過漫長又艱難的黑暗,找到了一扇門,推開門後,卻走入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老舊的月台上滿是時光的痕跡,使用多年的飲料販賣機發出細微又低沉的機器運轉聲,鐵軌連綿到天際,等待著進站的火車。
  當初褚冥漾從這個月台進入守世界,而此刻日光灑落,照亮靠在販賣機旁的身影。
  經過了百年,穿越了世界,在很久很久以前,褚冥漾第一眼看見冰炎,錯以為他是來帶自己前往地獄的美麗死神。
  他曾經想過,就算是地獄,他也願意陪冰炎同去。

  靈魂沒有心跳,也不需要呼吸,可是褚冥漾只能下意識地屏息站在那裡,一時之間無法有任何動作。而那個人似乎聽見褚冥漾的腳步聲,側過頭朝他看來。
  銀色與紅色的長髮在太陽的光芒之下反射出微弱的虹影,無可挑剔的面容那麼熟悉,鮮紅的眼睛再度注視著褚冥漾。

  「怎麼這麼慢?」冰炎開口。褚冥漾瞬間就紅了眼眶。
  他走過一條黑暗又泥濘的路,才走進光芒裡。
  在死亡的彼岸,他的死神終於來了,要帶他去往嶄新的世界。

  在當年的那個車站月台上,冰炎對褚冥漾伸出手,「褚,過來。」

  ※

  這是褚冥漾第二次的死亡。
  他以為死亡就該如第一次那樣,毫無知覺,陷入漫長的死寂與沉睡,但這次的他卻在死亡之後看到了許多景象,然後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當初守世界的那個月台,與冰炎重逢。
  褚冥漾怔怔地與冰炎對視著,一動也不動。
  他的腦海裡本來還有很多紛雜的情緒,對活下來的人的擔憂、對裂川王的恐懼憎恨、還有對死亡的解脫與不甘……可是再見到冰炎的那一瞬間,褚冥漾的腦海「嗡」的一聲,所有混亂的念頭都消失了。
  這一切如此安靜,曾經逝去的那些都已經成為過往,不再重要。

  他傻站在那裡太久,冰炎耐心耗盡,很輕地「嘖」了一聲,朝他走出兩步,一把將他拉到自己面前。
  熟悉的氣息與溫度隨著他們交握的手掌傳來,褚冥漾的眼睛變得更紅。而冰炎看著褚冥漾的表情,勾了勾唇角,就像是覺得有人要哭不哭的樣子有點傻氣,於是露出了笑容。
  「這次比上次好一點,沒有直接大哭。」
  「……」都過了一百年,冰炎怎麼還記得他當初在時間交際之處幹出的丟臉事情?
  褚冥漾吸了吸鼻子,一瞬間想大逆不道地踩冰炎的靴子,但感受到冰炎帶著威脅的眼神,又悄悄地縮回了已經伸出的腳尖。

  「學長你為什麼……在這裡等我?」他用非常濃重的鼻音含含糊糊地問道:「是在等我去安息之地嗎?」
  冰炎微微挑起一邊眉,「你想去安息之地?」
  「為什麼不去?」褚冥漾困惑。
  「你人都還沒死透,去什麼安息之地?」
  這句話說得太奇怪了。褚冥漾眨了眨眼睛,仰頭朝冰炎看去,突然意識到了某些不對勁之處。

  冰炎為什麼會說他還沒死透?
  依照褚冥漾上一次死亡的經驗,人死之後應當沒有意識,也毫無知覺。譬如褚冥漾,他從死亡到復活,誤以為自己只是睡了長長一覺。而冰炎明明比他更早死亡,為什麼能站在這裡,對著他的靈魂這麼斬釘截鐵地說出「你人都還沒死透」這種話?
  就好像是、冰炎一直沒有沉睡、一直親眼看著他死亡的過程,見證他在渡魂塔上發生的一切……

  褚冥漾內心警鈴大作,他開始瘋狂甩手試圖擺脫冰炎,卻反而被冰炎向前拉動,整個人幾乎要貼到冰炎的面前。

  ──抓得這麼緊!很顯然就是準備算帳!救命!

  冰炎輕輕鬆鬆地把他拖到自己面前,低頭看著他,勾起漂亮卻毫無笑意的笑容。幾縷銀色與紅色的長髮垂下,柔軟地垂落到褚冥漾的身上。
  他們站在初遇的月台上,冰炎牢牢地握著他的手,兩個人貼得這麼近,幾乎是隨時可以擁抱的距離,可是褚冥漾只從那雙美麗的紅色眼瞳之中看見殺氣。
  如果褚冥漾還擁有他獻祭給世界的黑暗,那些黑暗應該會忠實反應出他的驚恐,瞬間膨脹起來,張牙舞爪地護在他的身周。可是褚冥漾的體內幾乎什麼力量都沒有了,因此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冰炎湊近自己,毫無辦法地瑟瑟發抖。

  「褚,是不是我太久沒修理你,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冰炎幾乎是貼著他的臉,低語:「誰給你的膽子用自殺來結束這一切?」
  褚冥漾被他的氣勢所迫,連連退後。
  「米可蕥說要帶你去妖師隱居地,你不肯,自己跑去渡魂塔送死。」
  冰炎這次倒沒再把他抓回去,反而跟隨著他後退的節奏,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
  「殊那律恩都死了深也消散了,正常人都知道快跑,你偏偏不肯走,竟然還能被裂川王抓個正著。」冰炎氣竭,邊說邊冷笑了一聲,「被抓總該想辦法逃跑了吧?也沒有,你留下來裂川王硬碰硬,把自己弄得破破爛爛人都快死了──」
  「然後就真的把自己弄死了。」

  冰炎看著他的眼神簡直像在看一個自取滅亡的傻子。褚冥漾又委屈又無辜,直接被他逼退到火車站的公共座椅上,手足無措地一屁股坐下,單手抱頭,絕望大叫,「學長你……你不是死了嗎?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這不公平!為什麼他死的時候就什麼都不知道!
  冰炎沒好氣地用手指了一下他們身後的那塊火車時間表,「車站看板上有大螢幕實時轉播。」
  「……」褚冥漾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張時間表瞬間變成電視牆,每一個小電視都忠實地映照出了他被冰炎逼退到角落的狼狽身影。
  屁咧,不要亂用守世界的力量修改他的家鄉!當年那個小車站的火車時間表才沒這麼高級!

  冰炎翻了個白眼,糾正他:「這又不是當年的那個車站,這裡是意識的盡頭。」
  「……」褚冥漾眨了眨眼睛,「學長你意識的盡頭是這裡啊?」
  「為什麼不能是這裡?」冰炎危險地瞇起眼睛,「你別想轉移話題,能不能看一下現在的情況?」
  「還想去安息之地?氣都被你氣死,誰還能安息?」
  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冰炎當然非常清楚,根本怪不了褚冥漾,但是有些話他不可能忍住不講。
  冰炎的胸膛控制不住地起伏,他垂下眼簾,終於萬分艱難地把自己想說的話擠出喉嚨。
  「你知不知道當我看見你拿那把刀捅進自己心臟的時候,我是什麼心情?」

  「……!」
  如果說,前面的褚冥漾多多少少覺得自己有點理虧,因此乖乖地任冰炎將他罵得狗血淋頭,但當冰炎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褚冥漾就像是腦中有根弦被扯斷了一般,猛然站起。
  他的動作太突然,差點撞到冰炎的額頭。冰炎下意識地後仰了一下,抬眸就看見褚冥漾氣勢洶洶地看著自己。
  「學長還敢問我,知不知道你那時是什麼心情?」
  這世界不會有人比褚冥漾更瞭解那是什麼心情。
  「你都亂來幾次了,你怎麼敢問我這個問題?」

  「現在是怎樣?惡人先告狀?」褚冥漾真的要被冰炎氣瘋,口不擇言地怒罵:「王八蛋!你以為你比較兇就比較有道理嗎?講話大聲了不起啊?」
  「莫名其妙復活我,莫名其妙丟一堆爛攤子下來,我都說我不要進世界脈絡了!學長連聽也不聽,直接把我丟進去!明明打不過,還要去找裂川王硬碰硬!我好歹死的時候還有個屍體,靈魂還能飄來見你,學長呢?你直接死到魂飛魄散,要不是我拼半天,你還能好好站在這裡跟我說話?」
  「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我知道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有你的苦衷,一來一往我們算扯平了!我也沒有要求你跟我道歉,可是你上來就罵我,那就不要怪林北跟你大小聲!你再罵我我就把你綁在床上──」
  褚冥漾越說越激動,甚至氣到開始揮舞拳頭。冰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褚冥漾揍向自己腹部的一拳。
  「對不起。」

  褚冥漾物理攻擊沒成功,於是繼續語言攻擊,「拔光你的……啊?」
  他傻眼,而冰炎緩緩地挑起一邊的眉頭,重複了一遍褚冥漾的話語,「把我綁在床上,拔光我的什麼?」
  有個人上下掃視他的眼神看起來非常一言難盡,褚冥漾理智稍微回籠,整個人瞬間脹紅,從小狼狗變成小龍蝦,惱羞成怒地澄清道:「拔光你的頭髮啦!怎樣!」
  ……當然沒怎樣,只要不是賣內褲,那都不怎樣。

  冰炎明智地選擇閉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褚冥漾怔然片刻,終於徹底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冰炎,「學、學長你……你跟我道歉了?」
  天要下紅雨,彗星要撞地球了?
  「對。」冰炎垂下眼簾,無比坦然地道:「我沒有覺得我們扯平,我很清楚這些事情有多麼殘忍,對你並不公平。」
  他舉著褚冥漾的拳頭,懸停在自己心口前不遠的位置,就像是想讓褚冥漾觸碰自己的心,明明他們都是一樣脆弱虛無的靈魂,根本沒有心跳可言。

  「我很抱歉,褚。」冰炎低聲說。
  「我只是不能接受,你明明比誰都更想活下去,最後卻選擇這樣的結局。」
  「是我作為代導人,沒有引導好你。」

  「……」褚冥漾怔怔地看著冰炎,臉上的表情逐漸變換,從憤怒變為茫然,最終變成徹底投降一般的苦笑。
  他別開頭,不肯再看冰炎的表情,有些無奈地道:「所以我就不想讓學長知道。」
  「我不是在報復你,也不是有樣學樣,只是……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褚冥漾的眼睫閃動,很輕地說:「對我來說,這個世界是學長留下來給我的、我最珍貴的東西,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裂川王毀滅。」
  冰炎很輕地嘆了一口氣,鬆開褚冥漾的手。

  「如果不是我去渡魂塔,見到了裂川王……我甚至沒機會知道,他用別的辦法補強了世界脈絡裡的力量,好讓世界一直保持灰色,天候的變化只是他做出來矇騙我們的障眼法。」
  「如果我不去,安息之地永遠不會升起。」
  「我很抱歉讓學長難過,但是……」褚冥漾歪著頭苦笑了一下,沒有把話說完。

  但是,這大概就是他身為妖師與人偶,不可規避的宿命。

  他們在火車月台上面對面站著,從軌道吹來柔軟又悠久的風,身側的電視牆裡畫面變換,螢幕裡出現了安息之地那棵巨大的靈魂樹,其上光點旋轉散落,如同流星般,不停地朝天際飛去。就在所有光點都脫離靈魂樹的那一刻,靈魂樹也變成一道沖天而起的光,直直射入雲霄,就像是一股神明的力量,穿透天空、地心與世界。
  逐漸明亮的獄界之中,渡魂主塔與八座副塔發出了共鳴的光芒與低音,在獄都破敗的建築群裡、在遙遠的沙漠中、在荒野的石礫上、在幽靜的湖邊……九道光柱的光芒照徹天際,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幾乎將天空也完全染成明亮的乳白。
  那些光芒照亮所有人的面容。
  米可蕥緊緊地擁抱著孩子們;夏碎一手捏著符咒,另一隻手執著長鞭,正在布置陣法;莉莉亞栗色的髮絲散亂,揮舞著旗幟,指揮著軍隊;休狄與阿斯利安騎在飛狼上,向著遠方奔逃;西瑞徘徊在妖師隱居地的入口處;式青從轉生池的池底,撈出一顆不知何時遺漏在那裡的鈴鐺;而在玻璃窗花之下,辛西亞跪在那裡,日光透過彩色玻璃,落在她長長的金髮上,她雙手交握放在面前,緊緊閉著眼睛,虔誠地祈禱著。
  一滴眼淚滑過她潔白的面頰。

  生命在掙扎、靈魂在回歸,無數存在痛苦又喜悅地哭泣。靈魂樹尋找到了合適的地點,重新凝聚生長,而渡魂塔也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明亮的日光下紛紛暗去,倒塌傾頹,化為廢墟。
  他們在意識的盡頭,屏息見證著。
  經過百年,穿越漫長崎嶇的道路,在失去許多又獲得許多之後,安息之地終於升起。

  褚冥漾聽到冰炎輕聲對他笑道:「你看,天亮了。」
  曾經灰暗的獄界一片明亮。天亮了,世界重新回到正軌,而他們還站在這裡。

  在黑色的世界裡,褚冥漾急切地伸出雙手,衝進冰炎的懷裡,就像每一個戰場上僥倖存活、取得勝利的平凡士兵一樣,緊緊地抱住自己最重要的人,放聲大哭起來。

  ※

  『──白色的世界好在哪裡?』
  每個人的答案或許都是不一樣的,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最好最完美的答案。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不是還是會為了保護我去死?』
  因為他就是打開嶄新的世界、最重要的一把鑰匙。

  光影旋轉流動,重新升起的安息之地裡,靈魂樹開始呼喚所有散落的靈魂,使得靈魂回溯,重歸安息。褚冥漾靠在冰炎的懷裡,抓緊冰炎的衣領,就像是要宣洩所有的痛苦、絕望,與委屈,毫無顧忌地痛哭。冰炎摟著他,安撫性地拍著他的背脊,也閉上了有些發紅的眼眶。

  「天亮了,但這一切還沒結束。」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冰炎稍微拉開褚冥漾的肩膀,沉聲對著褚冥漾說道:「褚,你的命運不會停止在這裡。」
  日光落在他們兩個的臉上,如同晨曦的光芒。褚冥漾哭得眼睛跟鼻子都紅了,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迷惘地看著冰炎,「學長……?」
  他這個表情太傻,冰炎忍不住用指節敲了下他的額頭,「這裡可是火車站,是連結兩個世界的出入口。」
  他用指尖指了下褚冥漾的心口,「而你,是尚未完全死亡的靈魂。」

  「儘管世界恢復了正常,但裂川王還沒死,他殺害你,把世界搞成這個鬼樣子,你難道不打算回去跟他算帳嗎?」冰炎冷哼一聲,「我這個人可沒那麼寬宏大量。」
  褚冥漾更加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可是,學長你已經……」

  「儘管不想感謝裂川王,但從結果來說,還是多虧了他製作傀儡,把我從『絕對的死亡』,轉換成『尚未完全死亡』的狀態。」
  察覺他的困惑,冰炎冷哼一聲,還是解釋道:「生命由肉體、靈魂,與時間構成──現在肉體與靈魂都已經具備,只差……」
  他話都還沒說完,白陵然給褚冥漾的那個小水晶瓶就自動從褚冥漾的心口飛出。褚冥漾錯愕,瞪大眼睛看著那瓶擅自跟著冰炎跑走的時間。
  等等!慢著!學長連手指都沒有勾,是也不用這麼倒貼!

  冰炎微微挑起眉頭,一把握住那枚漂浮在他眼前的水晶瓶,「現在齊了。」
  他臉上沒有笑意,大概是怕褚冥漾惱羞成怒,卻還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褚冥漾一眼,然後鬆開懷抱,走到月台邊緣。
  遠遠地傳來火車進站的鳴聲,軌道上的風壓吹起他銀色與紅色的長髮,冰炎再度對著褚冥漾伸出手。
  跳下軌道,穿越世界,這是死神第二次的邀約,但不管經過多少歲月,褚冥漾心裡都只會有一種答案。他呆呆地盯著冰炎片刻,卻還是對著冰炎笑了起來。

  「你願意跟我一起回去黑色的世界嗎?」
  「我們走吧!學長!」

  ──兩顆流星穿越天際,墜入雲海裡,在飛行的過程中旋繞聚合,變成一顆無比明亮的星星。
  大地因為流星的墜落而震顫,渡魂塔也開始崩解,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巨大水晶化為齏粉,無數曾經散落、又或者寄宿於水晶之中的靈魂如同螢火一般亮起,受到重新生長的靈魂樹所吸引,朝著彼方飛舞而去。
  這是多麼壯觀的一場流星雨。而在流星群之中,一枚銀紅混雜的光繭越變越大、越變越亮,最終升上天穹,化為人們百年未曾看見的太陽。

  「……」
  作為鬼王,即便是身處於崩毀的渡魂塔內部,也無法對裂川王造成一絲影響。他陰沉著臉,護身的黑暗自動幫他擋開無數崩落的碎石,使得他安然無恙地降落到了地面之上。
  太陽與群星的光芒太過刺眼,裂川王微微瞇起眼睛,仰頭看了片刻就移開視線,然後他抬起手,憑空將那枚抽取黑暗的陣法捏碎,本來飄盪在陣法前的女孩則瞬間被他掌握在手裡。
  六七歲的小女孩身型幼小,被他舉著頸脖拎在半空中,看起來搖搖欲墜。她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氣息微弱到幾乎讓人無法判斷她是否還有心跳。

  裂川王用複雜的眼神盯著她看了片刻,才悠悠地道:「妳這樣實在太過脆弱,根本無法幫助我緩解現在的局勢。」
  「太可惜了。」

  當初裂川王會選中這個女孩,就是看中她沒有靈魂,無法被復活,她污染世界的這個過程不可能被逆轉。然而,褚冥漾在最後一刻發現了裂川王亟欲隱藏的秘密,用自殺釋放出大量的黑暗,連同這個女孩的黑暗一起,將世界徹底染成黑色。
  精心準備的後手卻在最後關頭變成了失敗的關鍵。裂川王按捺住心裡的惱火,像拋棄一枚無用的棄子一般,隨手將那名女孩丟到一旁的亂石之上,轉頭就準備離開。
  既然眼前這一局已然失敗,那不如趁早離去,保存力量,綢繆來日反撲。數萬年來,裂川王能從一名螫伏於暗處的無名小卒,一躍而成為四大鬼王之一,依靠的就是他善於隱忍,且謀定而後動的手段。

  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已經判斷出情勢不利,正要離去,但還沒等他破開眼前的空間,四周的能量就突然發生了異變。在渡魂塔的廢墟之中猛然出現一個陣法,陣法之上數道光柱沖天而起,構成一座閃耀著光芒的牢籠,恰好將裂川王罩於其中。
  裂川王心知有異,正想運用黑暗將那些光芒碾碎,卻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響指聲。
  下一秒,無數的光芒如同劍矢一般,從陣法中射出,穿透裂川王的四肢,將措手不及的鬼王牢牢地釘鎖在光牢裡。
  「……!」

  渡魂塔崩解的遺跡後方轉出無數人影,夏碎、伊多、哈維恩、泰那羅恩、戴洛、莉莉亞……種族議會的各族代表漸次出現,他們的手中各自抓著一條發光符文,連結到困住裂川王的光牢,蜿蜒的符文如同鎖鍊,正在持續地為陣法輸入力量。若有人從天空低頭俯視,就能發現那些符文共同構成了一個極為龐大的、堅不可摧的魔法陣,而陣法的中心,正是裂川王漆黑的身影。

  「既然來了獄都,總不能不跟主人打一聲招呼就走吧?」負責佈陣的夏碎站在隊伍的最前頭,微笑地道:「這樣太沒禮貌了,裂川王。」
  「……來了很多人啊。」裂川王只有不到一秒鐘的錯愕,又很快地鎮靜下來,用看不出喜怒的眼神掃視人群一圈,才笑道:「種族議會的各族代表們,都是來為本王送行的嗎?」
  莉莉亞一隻手抓著發光的符文,另一隻手充滿戒備地抓緊她的九門盾甲,厲聲對裂川王道:「我們是來殺你,順便帶回我們的同伴!」
  「你們的同伴?」裂川王好整以暇地歪過頭,假裝思考片刻,「哦,我知道你們說的是誰了,你們是在說……被我做成傀儡的冰牙與燄谷之子,還有褚冥漾對嗎?」
  「真可惜,你們來得太遲。褚冥漾當著我的面自殺身亡,至於傀儡嘛……」他刻意地聳聳肩,笑道:「或許是被他釋放出的黑暗所衝擊,直接損壞了。」
  「你們去渡魂塔裡的廢墟翻翻,或許還能翻到他們的屍體吧?」

  「你──」
  裂川王的語氣太嘲弄,哈維恩無法忍耐地往前踏上一步,隨時就要準備攻擊,卻被伊多抬手擋住。
  「世界已經轉為黑色,故意擺出這樣的態度也改變不了局勢對你不利的事實。」水妖精聖地的先知平靜地道:「我的水鏡會清楚預示接下來的發展。」
  「就讓你親自來看看吧,裂川王。」
  伊多的胸前凝聚出微帶破損的水鏡,鏡子漂浮著,逐漸浮現模糊的人影。
  那是鏡面的反射、還是未來的映照,裂川王皺著眉頭看去,卻看見鏡中的自己。
  他被關壓在不停散發著灼人光芒的光牢裡,而在光牢的後方,一顆明亮的流星墜落至地面,構成兩道他沒有想過會再度看見的身影。

  ──此刻的裂川王緩緩回過頭去。
  在陣法的盡頭處,火焰揚起,冰霜蔓延,在渡魂塔死寂的殘骸之中,他不久前製作的傀儡懷抱著本該死去的人偶,半跪在那裡。黑暗散去,冰炎的兜帽滑落下來,紅色的長髮逐漸染上銀色的光芒,本來空洞的眼瞳也重新凝聚出銳利明亮的光彩。半精靈的靈魂與身體開始密合,散發出明亮的乳白色光芒,柔和又溫暖,落到瀕死的妖師身上,甚至開始修補他胸前的傷口,使得他極端微弱的呼吸慢慢地變得平穩,最終緩緩張開眼睛。
  「你們……」

  裂川王之所以能掌握傀儡的製作方法,是因為他曾經身為白川主,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加瞭解使人復活的手段──所謂的製作傀儡,不過是復活死亡之人的前置步驟,只要將靈魂注入傀儡之中,就能使得那個人徹底復活。他曾經無比確信,褚冥漾絕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拼回冰炎的靈魂,更遑論掌握將靈魂放回傀儡之中的手段,因此才選擇用這種方式來控制死去的冰炎。
  依照裂川王的預想,那個可笑的「人偶計畫」必然失敗,灰色的世界不會消失,他會利用已經成為傀儡的冰炎,再次毀滅褚冥漾的靈魂。
  世界變為黑色已經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可是殊那律恩、褚冥漾與冰炎都已徹底死去,他多的是辦法重新把世界的平衡調整為灰,最終,種族議會所圖謀的計畫都會失敗,獄都也會瓦解在時間的洪流裡,只剩下渡魂塔的殘骸見證曾經發生的一切……
  事情明明就該這樣發展才對。
  可是,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還存在這麼多、活了萬年的鬼王也無法預料的事情嗎?

  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冰炎跟褚冥漾並肩站立著。他們的體內有著平穩流動的時間,跟閃爍發亮的靈魂。
  這與時間永遠靜止、靈魂漆黑的鬼王形成鮮明的對比。
  裂川王神情陰騭地盯著他們兩個人,終於在臉上出現了明顯的怒意。

  「稍微耽擱了一下,不過還是趕上了。」
  冰炎環視四周的人群,對著面前的鬼王勾起一個冰冷卻鋒利的笑,「該是算帳的時間了,裂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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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4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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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時間

  渡魂塔已然損毀,獄都的城池也在戰鬥之中破敗,四周無比空曠,只剩斷垣殘壁,與陣法形成的巨大光牢。天光落在曠野之上,裂川王突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你們兩個竟然沒死──千辛萬苦地從死亡裡爬了回來,真不愧是我製作的人偶與傀儡。」
  儘管被陣法的力量穿透身體,但裂川王卻沒有受傷流血。他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先是大笑,接著又很快地調整好情緒,似笑非笑地問道:「但你們這樣困住我,以為就能殺死我麼?」
  屬於鬼王的殺意一瞬間釋放而出,冰炎下意識地擋在已經沒有任何力量的褚冥漾面前,而泰那羅恩同時也往前一步,替其他人從容地擋下了精神上的威壓。
  「裂川王,無須虛張聲勢。」泰那羅恩心平氣和地對裂川王道:「世界已然恢復正軌,安息之地升起,時間正常流逝的世界會排拒像你這樣違反常理的存在──你明明已經無法動彈了。」

  裂川王當初將世界轉換為灰色時,時間停滯,殊那律恩、深與冰炎都為法則所壓制,動彈不得,才能讓他殺害褚冥漾後輕鬆撤離。此刻情況倒轉,變成裂川王毫無還手之力,但是裂川王臉上卻沒有一點慌張,依然神情自若地笑道:「那又如何?」
  「你們可以試試看,就算你們困住我數十年、一百年,也無法殺害我。反而是諸位種族議會的代表們,是否有這麼多時間陪我耗在這裡呢?」
  「少說廢話!」莉莉亞氣竭,忍無可忍地撥動羅盤,「只要讓你死在這裡,一切就結束了──」
  隨著她的動作,巨大的藤蔓從地底竄出,直直地往裂川王攻擊而去,卻見藤條在擊中裂川王的前一刻猛然僵住,就像被有一層看不見的屏障所阻擋一般。裂川王轉頭看向她,用那雙暗紅色的、深沉無波的眼睛與莉莉亞的視線交會,下一秒,莉莉亞的藤蔓便原地枯萎了。
  莉莉亞錯愕,「怎麼會……這樣!」
  「沒有用的,因為你們信仰我。」裂川王語氣和緩地道,「你們在灰色的世界裡生活過百年,所有人都已信仰復活、信仰永不前進的時間。」
  他的黑暗在牢籠之中緩緩張開,就如同神明振翅,擁抱自己的子民。
  「從來沒聽說過人類能夠扼殺神明。」

  「他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哈維恩不可置信又忍無可忍地道。
  「裂川王最擅長蠱惑人心,別被他的話語動搖。」冰炎沉聲說道。
  戴洛微微皺起眉頭,反駁裂川王的語氣還是很沉著,「我們所追求的當然都是正常前進的時間,就算是那些被你復活的人,只不過是被你用永生環控制了。」
  「真的是這樣嗎?」裂川王露出憐憫的神情,「有鑑於你們的愚昧,我再進一步說明好了。」
  他緩緩地轉頭看向褚冥漾。或許是因為法則的壓制,他轉頭的動作無比緩慢,卻也因此使得他的態度那樣高高在上。

  「譬如你,褚冥漾,你經歷過兩次死後復活,你敢大聲地告訴我,你真的對灰色的世界沒有一點嚮往?如果這個世界不是非得獻祭你不可,你真的會反抗嗎?」
  褚冥漾心裡一緊,他下意識地就想看向冰炎,卻又克制住了自己的動作。
  「你身旁站著冰牙與焰谷的繼承人,若非我將他做成傀儡,他絕對沒有復活的機會──如果把他跟黑白的世界擺在同一個天平上,你會選擇他,還是你們所謂的正確的世界?」
  褚冥漾遲疑,「我……」
  「你選不出來。」裂川王露出微笑,「這已經證明了你的選擇。」

  「詭辯。」冰炎冷冷地道:「你復活的只是空具外貌、受你的意志干擾的傀儡,與本人完全不同。」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是更多的人……那些在灰色的世界裡,來投奔於我的人,他們根本分辨不出差異,也不在乎。」裂川王似笑非笑地道:「更何況,誰跟你說他們是受到我的意志干擾?我不能干擾他們,只有『時間』才能使人改變。」

  鬼王輕聲問道:「就算沒有被我復活,誰能保證他們永遠不變?」

  在時間的流逝裡,細胞會死亡,血液會代謝,人類究竟是由什麼構成的呢?這世界上真的存在永恆不變的事物嗎?
  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錯誤的,他們竭盡所能想推翻裂川王建構的灰色世界,視混沌與停滯為罪惡。在這一百年裡,在場的每一個人或許都有過動搖與反思,只是不敢去想,不敢去深究。
  ──他們所做的,與裂川王追求的,是否真的有本質上的差別?

  黑色的世界已然降臨,只要殺掉裂川王,就能終結這百年來的痛苦與悲傷。他們設下天羅地網,捕捉到作惡的鬼王,卻在巨大的光牢前,與被關壓的囚犯一起接受最終的審判。

  「你們費盡心思也只把世界轉成黑色,卻無法殺死我;而只要我能一直活下去,總有一天,我能再把灰色帶回這個世界。」
  裂川王充滿惡意地笑了,「連這樣的問題都回答不出來,還妄想殺害神明?」

  ※

  時間明明還在正常流動,但此刻的氣氛卻如此停滯僵持。
  好不容易抓到了裂川王,卻發現裂川王根本殺不死,在沒有把握的前提下,誰都不敢擅自攻擊,只怕又對當前的情勢造成一次嚴重的打擊。
  難道他們一路艱辛萬分地掙扎過來,就只能停留在這裡,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又走向失敗?
  少開玩笑了,他們絕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冰炎沉著臉,正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聽見熟悉又令人厭惡的嗓音在自己身側響起。他愕然轉頭,卻看見褚冥漾身旁不知何時出現一個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藍色捲髮的男子態度自然地舉起手,對著冰炎跟褚冥漾揮了一下,權充招呼,「咳,或許我可以來幫忙回答問題,雖然我不是獄都這方的人。」

  「安地爾!」褚冥漾被他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往冰炎的方向靠去,被冰炎一把扯到身後,戒備地問道:「你來幹什麼?」
  安地爾聳聳肩,沒有正面回應這個的話語,只是說:「為了準備點東西,來遲了。」
  裂川王微微瞇起眼睛,不帶任何情緒地問道:「安地爾,你要背叛我麼?」
  聞言,安地爾竟然笑了笑,「如果要背叛你才有資格回答的話,好,我現在是獄都的人了。」
  他試圖勾住褚冥漾的肩膀,表達自己轉換陣營的立場。褚冥漾還沒反應過來,冰炎的烽云凋戈便憑空出現,一把指住了安地爾的胸口,無聲地拒絕他的靠近。
  安地爾無奈地嘆氣,舉起手後退兩步,才說道:「首先,你不是真的無法被攻擊,只是因為你持有太多太多永生環,等於擁有龐大數量的分身,因此大多數的攻擊對你無效罷了。」
  聽見他的話語,褚冥漾猛然想起些什麼,「對啊,那時候學長明明砍掉了裂川王一條手臂!」
  「意思是……只要能破壞永生環,就可以對裂川王造成傷害?」冰炎微微皺起眉頭,思索道:「此外,賭上靈魂的攻擊也會奏效?」

  「對。」安地爾點頭,他微微歪過頭,露出一個有些為難、又有些漫不經心地笑意,「所以『她』才提前讓我過來,就是怕你又莽撞亂來。」
  這個神態過於溫和,幾乎真的有那麼一點長輩看護晚輩的意味在。冰炎一愣,下意識地就重複了一遍安地爾的話語,「……她?」
  「先等一下,你們很快就會看到。」安地爾說。
  褚冥漾同樣地困惑,「看到什麼?」

  地面開始輕微震動,裂川王猛然悶哼一聲,光牢之中,四散漫射的光線穿透他的軀幹,終於開始流出血來,整個人也像是瞬間被抽去了力氣一樣癱軟下去。陣法對他的壓制產生作用,裂川王龐大的黑暗漸漸萎縮,接著如同蒸發一樣,逐漸消散在空氣之中。
  空間破開,漫天的火焰揚起,在空間的彼端,無數散發著暗紅色光芒的永生環被火焰所吞滅,燒成灰燼。而背對著火焰明亮耀眼的光芒,有人緩緩走來。
  安地爾一臉看好戲的悠哉,環著手臂感嘆地道:「她在你的主城裡裝傻沉睡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你放鬆了警惕,無暇再監視她的行動。」

  震動漸漸停止,穿越空間、甚至穿越時間,火焰的餘光如同靈魂一般飄散。褚冥漾能感覺到,冰炎抓著自己的那隻手掌猛然收緊了。
  走到他們面前的美麗女子有著一頭彷彿火焰化成的紅色長髮,和與冰炎一模一樣的紅色眼睛,用溫和的眼神注視著他們,笑容熟悉又溫暖。

  「她放火燒掉了你所有的永生環。」安地爾笑道,「裂川王,這就是足以毀滅你的答案。」
  裂川王在陣法裡痛苦掙扎,他暗得近乎黑褐色的鮮血溢出陣法,很快就污染了這片的土地,但他卻仍然執著憤恨抬起頭,失態地嘶吼出來人的名。
  「巴瑟蘭──」

  此時此刻,燄谷的第一公主,冰炎的母親,巴瑟蘭,終於真正地站在了他們的面前。

  ※

  或許是因為獸王族的生命力實在太過強韌,她從甦醒那一刻開始,就沒能完全被永生環控制。

  她很確定自己已經死了,連同丈夫一起,早就死在那場戰爭之中,只留下他們的幼子獨自一人。但是此刻,她的丈夫就待在她身旁,用她無比熟悉的語氣與旁人對話。
  亞那瑟恩喜悅又憂愁地問:『安地爾,她為什麼還不醒?』
  『或許你可以懷疑,是我動了某些手腳也說不一定?』被稱為「安地爾」的男子似笑非笑地道。
  『你不會的,』亞那瑟恩理所當然地道:『那可是巴瑟蘭,是我的妻子,亞的母親。』
  安地爾不置可否。亞那瑟恩又說:『那你再跟我說說亞的事情吧。他真的長大了對嗎?長得很像我?你跟他交過手?』
  他興致勃勃地說著,就像是一點都不在意旁邊的人願不願意回答他,過了片刻又自顧字地嘆氣:『亞怎麼會跟裂川王作對啊?你說我們把他殺了,他是不是就能聽話了?』

  巴瑟蘭的心跳有片刻地停頓,卻沒有表現出來。從亞那瑟恩的角度看來,她依然安靜地沉睡在那裡,就像是一尊美麗的、沒有靈魂的塑像。
  在完全陌生又萬分詭異的環境裡,聰明的公主沒有輕舉妄動,只是安靜地等待。
  直到安地爾把亞那瑟恩趕出那間房間,然後對著她開口:『妳醒了吧?別裝了。』
  『……怎麼發現的?』
  『雖然看起來不像,但我真的是醫生。』

  被戳穿自己早已清醒的事實,巴瑟蘭卻沒有慌張,她當機立斷,在很短的時間裡就有了決定。
  「叮」的一聲,安地爾的黑針勉強架住了巴瑟蘭的短刀,卻又被那一刀的力道震得黑針脫手飛出。巴瑟蘭去勢不停,短刀直直地抵上安地爾的喉間。
  安地爾舉起雙手,『對救活你你的醫生這麼凶,真的好嗎?』
  巴瑟蘭的語調溫柔,眸光卻冰冷,『正常來說,就算是醫生也救不活一個死人。』
  『好吧,其實不是我救活的妳,我只是負責調整妳的狀態,真正救活妳的人是裂川王。』
  『請說明得更清楚點。』
  『……妳沒被裂川王控制啊?』
  『控制?』巴瑟蘭有些危險地瞇起了眼睛,『所以亞那也是被控制了?』
  『不然妳覺得亞那的個性,能這麼理所當然地說要殺掉自己的兒子嗎?』
  『……』

  從亞那瑟恩以前對自己提過的隻字片語,還有眼前這短短的交手,巴瑟蘭能敏銳地判斷出來,安地爾絕不是一個習慣說實話的人,但他這段話的內容應該都是可信的。
  她思索片刻,才客氣地道:『看來我似乎需要更多幫助。只能麻煩你了,安地爾。』
  那把短刀的刀鋒還卡在安地爾的喉前,冰冷又鋒銳。安地爾裝模作樣地嘆氣,說道:『那妳可能找錯人了。我的目的是收藏亞那的屍體,沒有要日行一善的選項。』
  這句話的挑釁意味太嚴重,巴瑟蘭終於蹙起眉,臉上浮現些許困擾的神色,但很快又露出笑容。

  她是亞那瑟恩的妻子,冰炎的母親,擁有一頭紅色的、如同火焰一般的長髮,還有跟冰炎一模一樣的紅色眼睛。巴瑟蘭當然是很美的,而且美得銳利逼人,但她露出這樣的笑容時,卻不會讓人心神搖盪,反而只覺得萬分危險。
  安地爾的內心警鈴大作,還不等他說「我是開玩笑的」,巴瑟蘭就笑瞇瞇地收起了手上的短刀,然後不慌不忙地挽起了自己的袖子。
  面對安地爾的挑釁,她只對安地爾說了一個字,或者嚴格來說,一個感嘆詞。

  『哦?』

  ──火焰能燒毀一切,卻也能誕生神明。
  矗立於燄之谷的公主神殿裡有著公主狼形的雕像,巍峨且高聳,千年以來,始終用著眷戀的眼神凝望著某個方向。而此刻巴瑟蘭站在這裡,就像是她從祭壇上走了下來,化為火焰,凝塑人形,再度回到這個世間。
  她美麗的紅色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冰炎的臉孔,彷彿這就是她此刻站在這裡的所有理由,卻在離冰炎還有一段距離時停下了腳步。
  火焰還在燃燒著,裂川王被關壓在光牢之中,喘息掙扎。一時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褚冥漾鼓起勇氣張開口,打破眼前的沉默。

  「……為什麼?」褚冥漾有些結結巴巴地詢問道:「我在安息之地見過您,當時您跟我說,裂川王的復活失敗了?」
  聞言,巴瑟蘭很淺地勾起了一個笑,對著褚冥漾有些俏皮地眨眨眼睛:「因為,我是騙你的。」
  「……」可以這樣?騙人不要說得這麼大聲好嗎?
  「獸王族的生命力太過強橫了,裂川王很難完全控制。」大概是褚冥漾的表情太過一言難盡,巴瑟蘭稍微收斂了笑意,又解釋道:「我假裝成復活失敗,一直沉睡的模樣。除了替我保守秘密的安地爾之外,誰都沒發現我竟然保有意識。」
  被她暴揍一頓徹底打怕了的安地爾表情微妙地站在一旁,似乎有什麼話想說,最終還是決定閉嘴。

  「我一直知道,裂川王的陣營裡,有人暗中在幫助獄都。」冰炎終於張開口,緩緩地說道:「原來是母親您。」
  「對,也不對。」巴瑟蘭注視著冰炎的眼睛,用輕柔卻堅定的嗓音說:「我確實是一直在幫助你們,你能拿到永生環的製作方法,也是我託安地爾交給你的。我相信你能找到更好的用法,來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她說:「但是,我不是真正的巴瑟蘭。」

  「……」冰炎什麼也沒說。
  這句話太令人意外了。從冰炎握緊的手掌與很輕地顫抖著的身軀,褚冥漾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劇烈的情緒起伏。做為母親,巴瑟蘭一定把一切都看在眼底,但她依然溫柔又堅定地把自己想說的話語說了下去。
  「或者可以這麼理解,我不是完整的巴瑟蘭。」巴瑟蘭眼神平靜地道:「我只是她的惦念,她對於珍愛的孩子、美麗的世界,與這個世界上她永遠想念的那些人們,所保留下來的一絲眷戀。」
  她站在冰炎的面前,用著被裂川王復活的軀體,將自己與「冰炎的母親」這個身份完全切割開來。話語雖然簡短,但意思卻很清晰:她希望冰炎把她當作一個碎片,一個幻影,而並非與之長久分離的母親。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亞。」

  褚冥漾完全不能明白,他覺得以自己的理解力,如果沒有人解釋,或許一輩子都不能理解巴瑟蘭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冰炎沉默片刻,很快地就冷靜了下來。他說:「我知道,您來到這裡,是為了將一切做個了結。」
  巴瑟蘭不會留下來。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想再讓冰炎看見自己一眼。
  她已經逝去太久太久。冰炎的時間一直在往前流動,但她卻只是一塊過往的殘片,已經癒合的傷口又被撕扯開來是多麼地疼痛,她離開過一次,又怎麼捨得讓冰炎與自己再度分離。

  巴瑟蘭露出笑容,眼眶微紅,卻沒有再說些什麼。她對著冰炎伸出手,也不見她做出什麼特別的動作,一枚小小的水晶瓶便猛然從冰炎的胸前飛出。
  褚冥漾認得,那是白陵然給自己的水晶瓶,裡面本來裝著屬於「褚冥漾」的時間,被他贈予冰炎。而此刻瓶中只有一圈暗紅色的、環形流動的光痕,那是裂川王放在冰炎身上,又被冰炎替換下來的永生環。
  巴瑟蘭說得沒錯。冰炎的確在掌握永生環的法術之後,找到了更好的使用方法。

  曾經依附在冰炎身上的永生環從水晶瓶之中流洩,變化為一隻暗紅色的蝴蝶,依戀地停在巴瑟蘭的手掌心。她垂眸注視著那隻蝴蝶,就像是注視著冰炎那些、她來不及參與卻又無比珍貴的的歲月。
  如果可以,她多想陪著自己的孩子長大啊。
  可是這個世間從來沒有如果,時間不會停止,靈魂也不會消失,他們都要繼續往前,他們會永遠地離開彼此,然後以另一種方式、另一種面貌,再度重逢。
  她取走冰炎的永生環,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眼前的冰炎與褚冥漾一眼,然後不再留戀地轉過頭,面對著光牢之中的裂川王。
  火焰重新點燃,四散蔓延,巴瑟蘭說道:「裂川王,作為被你引渡回這個世界的生命,我要來宣判你的結局。」

  裂川王失去了大量永生環的保護,狼狽不堪地被關壓在光牢之中,這畢竟是由所有種族議會的代表共同施術的陣法,其強大可想而知。光牢裡不停生出新的光線,密密麻麻地刺入他的體內,裂川王已經無力再掙扎,更遑論逃脫,他暗紅色的血液越流越多,幾乎就像是要因為鮮血流盡,徹底死在此處。
  當然沒有這麼容易。鬼族並不是正常的生命,也不會以正常的方式死亡。
  因此巴瑟蘭才要出現在這裡。

  「我承認,妳真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巴瑟蘭。」
  聽見巴瑟蘭走進的腳步聲,裂川王緩緩抬起頭,瞇著眼睛說:「跟你兒子一樣,很能帶給我驚喜。」
  巴瑟蘭沒有接話,而裂川王的平靜卻只有一瞬。
  「但是,妳憑什麼……宣判我?」他猛然歇斯底里地低吼了起來:「這世界上,何人有資格審判我!」
  「我是在拯救你們,拯救這個世界!我為的是讓這世界上──不要再有悲傷與分離!」
  如果這世界還有神明,神真的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嗎?
  「莫非這就是妄想拯救所有人的下場──孤獨地成為神明、孤獨地被所有人遺忘,然後,被自己的信徒與時間共同殘殺──」
  他的黑暗暴動了起來,與巴瑟蘭的火焰一同燃燒著。虛空中,是何處傳來躁動的低語,在靈魂樹下,萬千靈魂曾經審判過褚冥漾的命運,被無辜製造出來的人偶選擇背負自身的原罪,因而得到命運的赦免,但創造了他的鬼王卻拒不認罪。他像當年光之國的將軍一般,在神明的座下不停咒罵著。
  他就是那位將軍,並非神明,而竊居神明之位。明明是為了復仇,卻宣稱自己會拯救一切。

  「來吧,殺了我!」裂川王的一隻眼睛因為不停流下的鮮血而無法睜開,他憤怒又快意地道:「殺了我,妳一樣會死!」
  火光照亮巴瑟蘭毫無畏懼的面容,她如同火焰的化身,走進本就充滿了光的光牢之中,使得一切都明亮得不可逼視。她的背影那麼堅毅,彷彿也在訴說著她的信念。
  她從不畏懼死亡。
  她不會屈服於殘酷的命運,也不會陷入狹窄的絕境,她擁有最珍貴而美妙的東西,並且能為之披荊斬棘。

  ──我的孩子,我與你一樣。

  「裂川王,你只想著用時間來控制別人、侵蝕別人,卻沒想過,把時間贈予別人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情。」巴瑟蘭的聲音在火焰燃燒之中也無比清晰。
  一連串暗紅色蝴蝶從她的手中飛出,一隻、兩隻,然後是第三隻。褚冥漾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冰炎的低語:「……那是我的、母親的,還有父親的永生環。」
  曾經植入他們三人身上的永生環變化成三隻暗紅色的蝴蝶,灑落明亮的蝶粉,環繞著裂川王翩翩飛舞。裂川王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停滯,接著就像是看見什麼極端恐怖的事情一樣,驚駭且無聲地掙扎了起來。
  他的黑暗也隨之掙扎舞動。作為妖師,即便已經失去所有力量,褚冥漾仍然聽見黑暗裡夾雜的訊息。
  那是溫柔的、幸福的聲音,是亞那瑟恩、巴瑟蘭與他們的孩子曾經共同生活時留下的回憶。裂川王把自己的時間寄存到別人身上,於是那些時間也染上了旁人的記憶,並且在時間流回他身上的時候,一起挾帶入他的生命裡。

  「不……!」他痛苦不堪地嘶吼:「別妄想用這些、脆弱的情感來……控制我!」

  『他的名字就叫颯彌亞。在精靈的古語中,這個名字意味著「聲音」。』
  『雖然我已經看不見了,但是我依然能聽見他的聲音。巴瑟蘭,妳聽,他的哭聲多麼宏亮。』
  『我愛你們,我知道你們亦然。』

  愛是什麼樣的呢?愛歷久彌新,永恆不滅,在生命、靈魂,與時間的深處。
  隨著蝶粉的落下,那些蝴蝶漸漸地顯露自己本來的顏色,暗紅的光芒螁去,轉為溫暖的、柔和的乳白色光芒。裂川王在火焰與光芒之中控制不住地顫抖,他的外表也在變化,從漆黑的鬼王變回最初光族明亮的模樣。
  「在你成為鬼王之前,你也曾經是人類,你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無堅不摧──看啊,裂川王,你也會被別人影響,進而毀滅。」
  所有人都屏息看著。分不出是洗滌還是刑罰;是時間倒流,還是時光終於在漫長地停滯之後,開始重新前進。裂川王變回金色的長髮散落在地面,掙扎地抬起頭來,仰頭望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巴瑟蘭,他的眼瞳是一圈很淺很淺的金,裡面倒映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他聽見巴瑟蘭用憐憫的語氣問道:「你創造了灰色的世界,妄想成為神明,但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最初想復活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在鬼王所放棄的人類生命之中,也曾經存在過一個、被他珍藏在眼底的人嗎?

  「……」
  此時此刻,上個世界唯一一個遺留下來的光族張開了口。有那麼一瞬間,他大概是想回答巴瑟蘭的問題,可是他張了張口,沒能說出任何話語,就這樣徹底融解在光芒之中。
  那些時間化成的蝴蝶也就此消散,光牢崩解,火焰熄滅。有風吹過,吹散陣法殘餘的灰燼,彷彿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巴瑟蘭緩緩回過頭,與冰炎和褚冥漾對視著。融融的日光灑下,褚冥漾以為她要對冰炎說些什麼,卻聽看見她露出了萬分美麗又溫暖的笑容。
  「日光多溫暖,我很喜歡。」她抬手指向終於有了太陽的天空,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們也是。」

  是不是在安息之地相遇的時候,巴瑟蘭與亞那瑟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日。褚冥漾不敢側頭去看冰炎的表情,卻也能從巴瑟蘭的神情之中感受到強烈的情緒。他衝動地抓著冰炎,往前走出幾步,還沒想好要說些什麼,下一刻,巴瑟蘭的能量便散溢開來,化為點點星火。
  她就這樣,微笑著在他們的眼前無聲地消散了。

  「……」
  褚冥漾一怔,控制不住地紅了眼眶,而冰炎卻平靜地說:「結束了。褚,我們回去吧。」
  有細小的火焰在空中飄散。冰炎垂著眼眸,用掌心承接住一點點殘餘的火光,終於說:「所有人都回去吧。」

  彷彿是這句話打開了某個開關,不知道是誰先發出喜悅的哭聲,然後又是笑聲傳來,百年的痛苦在此終結,人們又哭又笑、痛苦著、歡慶著,用各種方式宣洩自己終於能走入明天的喜悅。
  時光一直流動著,不會停止,生命也要向前走去。溫暖的日光灑下,這個世界因為回歸正確的顏色而歡笑哭泣。
  而風裡似乎還傳唱著誰的低語。

  ──我的孩子們,看啊,你們帶回了一個美好的世界。
  我多麼驕傲。
  我看過了太陽,就由你替我去看星星。生命總有一天都會死亡,但我們之間會以另一種形式延續,這就是輪迴的意義。

  『回到你最初的世界去吧。』

  你一定要相信,許多年以後,在美麗的世界裡,當星星重新劃過天際,我們還會再度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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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5-25 13:5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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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星軌



  後來他們為巴瑟蘭、與所有逝去的生命,舉行了盛大的葬禮。
  以渡魂塔的遺跡為憑弔,無數閃閃發亮的水晶被鐫刻上逝者之名,懸掛在斷垣殘壁之中,當風吹來,那些水晶彼此交撞,便會在日光之下閃爍美麗的光芒,同時發出悅耳又柔和的聲響。
  就像褚冥漾曾經在靈魂樹下聽過的靈魂低語。
  這些水晶裡已經沒有任何靈魂,所有被渡魂水晶收藏的靈魂都已回歸安息之地,只留下這些美麗的晶石,被活下來的人懸掛在這裡,就成為了一座一座充滿思念的墓碑。

  在葬禮上,人群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在遺跡裡穿梭,尋找重要之人的水晶,時不時聽見細微又釋然地啜泣。不知是誰開始唱起了讚頌靈魂與世界的詩歌,許許多多的嗓音共鳴起來,在廢墟之中、天穹之下,像是能穿透地心,到達遙遠的彼方一般。
  人們漸漸到來,又逐漸離開,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弔唁的人們都已經回去了。微涼的風吹來,然後是褚冥漾非常熟悉的嗓音。

  「褚。」
  冰炎的腳步在他身旁停下。褚冥漾明顯被嚇了一跳,差點整個人跳起來,但還是故做鎮定地彎下腰,在褚冥玥跟白陵然的水晶面前,放下一本書跟一束花。
  花是盛放的百合,而書衣上用華麗的字體寫著「夜國」兩個大字,風吹動書頁,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冰炎的視線下意識地掃書上的字體,同時用平靜的嗓音開口問道:「不躲我了?」
  「……」
  褚冥漾心虛地垂著眼睛,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才沒躲,我也就是……就是有點事情要忙。」
  冰炎哼了一聲,「沒有最好。」
  沒有才怪。
  躲是不可能不躲的,一定要躲,不躲會死,非躲不可的。
  當初他們從意識的盡頭返回六界時,褚冥漾一時做死的病症發作,沒握住冰炎伸過來的手,反而採取了他自己都沒想到的、大膽包天的舉動。

  『──你願意跟我一起回去黑色的世界嗎?」
  『我們走吧!學長!』

  說完這句話,褚冥漾一腳把冰炎從月台上踹了下去。

  「……」回想起自己都幹了些什麼,褚冥漾想死。
  早知道就不來幫然跟姊上香了,反正這裡也買不到紙錢,我為什麼要來乖乖參加葬禮然後被學長逮個正著啊啊啊啊──褚冥漾滿臉都是「我命休矣」、「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怎麼辦我是不是該找個藉口溜走」的跑馬燈彈幕,臉色的變化無比精彩。
  內心戲很多的小妖師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就看見他的學長微微蹙眉,輕而易舉地傾身靠近他,然後,對他伸出了手……

  冰炎開口:「你──」
  褚冥漾閉緊眼睛,絕望大叫:「學長我就是想讓你體會一下我當年被踹下月臺的感覺還有抗議你總是那麼專斷獨行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但我下次還敢──」
  但是冰炎只是伸出手抬起他的下顎,仔細地審視他的臉孔,逼問道:「不會是又跑去哪裡逞強亂來所以才不敢來見我?」

  「……啊?」褚冥漾愕然。
  他們的對話過於平行,場面一時有點尷尬。冰炎按在他頰側的手掌稍微收緊。這是一個不至於讓褚冥漾感到疼痛,但能清楚傳達不滿的動作。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才躲我的?」冰炎瞇著眼睛,語帶不滿地道:「我告訴過你,褚,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反正上次賣內褲也是下不為例。
  褚冥漾敷衍他,「……喔。」

  冰炎真的要被他給氣笑,一看就知道某隻笨小狗完全沒把他的警告聽進去,但這確實不是冰炎此刻的重點,因此他沒好氣地拍了拍褚冥漾的臉,警告他,「總之,一點能力都沒有的人,別再給我亂跑。」
  「喔。」褚冥漾乖乖地點頭,隔了片刻又問:「所以學長最近……在忙些什麼?」
  「忙著撤回守世界。」冰炎鬆開手,輕描淡寫地回答他的問題:「世界已經恢復正常,大部分種族都想盡快回到自己的家鄉。」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我跟辛西亞商量過了,妖師一族不回去,他們打算繼續留在隱居地裡。」

  ──漫長時光的迫害至此完結。代理妖師族長的精靈女子露出溫和的笑容,對著冰炎說道:『從此之後,就讓心想事成的妖師,成為傳說裡的故事吧。』

  很多很多年前,在辛西亞剛剛認識白陵然的時候,或許冥冥之中的她已經感受到,自己與這個人之間擁有重要的羈絆,但那時的她一定無法預料,終有一日,她會放棄自己的種族,陪另一群毫無血緣關係的人終老他鄉。
  精靈是脆弱又堅毅的生命,會為了重要的人逝去而悲傷死亡,可是辛西亞放棄了這樣的權力。在最後一次相見的時候,她對冰炎說:『亞殿下,我真羨慕你。』
  她羨慕的是什麼呢?羨慕冰炎成功復活了自己重要的人,羨慕冰炎只剩下短暫的壽命,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許多的問題都無法輕易得到結論,只能靠這漫長的一生來尋找解答。

  「那個小女孩……就是那個被裂川王控制的小女孩,」冰炎見褚冥漾沒有回應自己的話,接續地道:「她被裂川王放了那麼多血,本來必死無疑,但你即時把自己的黑暗放入世界脈絡裡,延緩了她的力量流失,她還留有一口氣。」
  「我讓安地爾把她治好了,現在辛西亞在照顧她。」
  「太好了。」褚冥漾鬆了一口氣,終於露出冰炎很熟悉的那種笑容。
  他想了想,又歪著頭,有些意外地道:「學長你竟然沒把安地爾打死啊?」
  「本來是想的……但是後來太忙,沒空。」冰炎也很坦然,「看在他勉強算是幫了母親一把的份上,算了。」

  「那些裂川王呢?」褚冥漾問。
  「我跟夏碎去拜訪過重新升起的時間交際處,」冰炎說:「黑山君說,他是真的死了,連靈魂都不復存在了。」
  褚冥漾眨眨眼睛,感嘆地地道:「學長這段時間……真的做了很多事情呢。」
  「廢話。」冰炎忍不住狠瞪他一眼:「我又不像某人,自稱自己有事在忙,其實都不知道在哪裡閒晃。」
  自稱在忙其實一直在閒晃的某人尷尬地「嘿嘿」笑了起來,伸手抓抓自己地臉。
  他的表情看起來太無辜,冰炎有一瞬間很想揍他,手癢地抬起手來,念頭幾次流轉後,卻還是輕輕地放下。他把手放在褚冥漾的頭上,難得溫和地揉了揉,嗓音很平靜,但微微勾起的唇角卻帶著笑,「算了。」
  這傢伙已經非常非常努力,偶爾偷懶一下,也就算了。

  「……」促不急防地被冰炎摸頭,褚冥漾有些難為情地抗議了起來,「啊學長你別弄了我頭髮都亂了……」
  「哼。」冰炎才不理會他的抵抗,惡劣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褚冥漾一瞬間產生一種自己會被他當場種在這裡,成為一塊人形墓碑的錯覺。
  「啊學長我的脖子脖子脖子真的快斷了啊啊啊──」
  「還敢抵抗?」

  徐緩的風始終在吹,懸掛在遺跡中的水晶叮噹作響,他們的對話聲夾雜在其中,傳了很遠很遠。褚冥漾好不容易掙脫冰炎的手掌,戒備地退開幾步,正想抱怨冰炎又捉弄自己,抬起頭來卻對上那雙鮮紅的、明亮的眼睛。
  天光明亮,光線被水晶的切面反射,一晃一晃地落到了誰的臉上,留下無暇的虹影。褚冥漾的心跳漏了一拍,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心裡其實有很多很多話想跟冰炎說,卻又不知道怎麼表達。
  他想問問冰炎,以後世界就變成黑色的了,對精靈一族會不會有不好的地方?
  他想問問冰炎,他們互換了時間,冰炎會不會覺得壽命太短,感到後悔?

  他有很多很多問題想問冰炎,但還沒想好要怎麼開口,就看見冰炎稍微斂住笑容,突然低聲對著他問道:「所以你呢?」
  「啊?」這個話題跳得太快,褚冥漾茫然。
  「所以你接下來呢?打算怎麼辦?」冰炎問他,見他半天不答,忍不住微微皺眉,「你不會沒打算告訴我吧?」

  「……」
  某些時候,冰炎實在太過於敏銳,又太過於瞭解他了。
  褚冥漾一直知道冰炎是這樣的人。從鬼王塚開始,冰炎就一直沒有變過。
  冰炎能為了保證他的存活,欺騙他、傷害他、使他痛苦,甚至將他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
  雖然從結果看來,一切都得到了一個相對美好的結局,好像當初不管發生什麼事情,現在都已經不再重要,但褚冥漾不可能因此就完全釋懷。

  巴瑟蘭說過:把時間送給別人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為人們會被身上背負的時間影響。
  褚冥漾其實最想問問冰炎的是:那麼學長,我們之間又算是什麼呢?

  「我還沒想好。」褚冥漾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反問:「那學長呢?」
  他看不見冰炎的神情,但可以感覺得出冰炎對他的答案並不滿意。
  「冰牙精靈跟燄狼都要回守世界去。」冰炎回答的嗓音有些僵硬,就像是故意要保持淡漠,「如果你想去妖師隱居地,我可以跟辛西亞說一聲。」
  褚冥漾想了想,搖搖頭,「還是不了。」
  冰炎也沒有勉強他,「那好吧。」

  「時間不早了。」冰炎抬頭看向天空,褚冥漾完全無法理解他怎麼依靠這種永遠明亮的天候判斷時間,只能傻傻地站在那裡,聽見冰炎說:「如果你有了決定,就告訴我。」
  「好。」
  「那我還有事要處理,先回去了。」
  「學長掰掰。」

  褚冥漾怔怔地注視著冰炎逐漸遠去的背影,終於還是忍不住喊住他:「等等,學長!」
  冰炎聽見他的嗓音,腳步微微一頓,側過頭來等他,「怎麼了?」
  褚冥漾想了一下,還是無法成功組織自己的語言,只好沒頭沒腦地問:「一百年……是不是太短了?」
  他覺得冰炎或許會皺著眉頭罵他說「又在胡思亂想什麼」,或者冰炎會直接不理他,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冰炎竟然聽懂了他的問題。
  「對。」
  冰炎乾脆地回答道:「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所以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

  然後冰炎這麼就走掉了。

  真的有夠乾脆俐落,毫不留戀。褚冥漾無語。
  風吹動水晶的聲音此刻聽在他耳裡一點都不悅耳,反而有些令人心情煩躁,他沒好氣地踢了下路邊散落的石頭,本來是想發洩情緒,卻沒想到那其實是一塊大部分都掩埋在土裡的石磚,不只能沒踢動,反而讓自己的腳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簡直要氣死,分不出是被冰炎氣的,還是被自己氣的,只能狼狽地蹲下去無聲地哀嚎。

  「這算什麼啊!」
  或許是踢到的地方實在太痛了,他壓抑住上湧的淚意,狼狽地低下頭,把頭埋在膝蓋裡,咬牙切齒地喃喃,「學長王八蛋……」

  他們交換過彼此的時間,這本該是世界上最親密又最危險的關係,可是冰炎問他「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就像是完全沒有考慮過,要讓褚冥漾跟著自己一起走下去。
  一百年太短了,所以冰炎可能是有些後悔。
  原來,就算他們互換過時間,冰炎也想的是要讓他離開,而沒有想過留在他的生命裡。

  ※

  褚冥漾不知道自己在原地低落了多久,等到他的雙腳都有些酸麻,正想站起之時,卻突然聽到意料之外的嗓音。
  有個人在他面前彎下腰,俯身看向他,「──所以,你這是被甩了嗎?」

  「鬼啊!」褚冥漾一瞬間沒發現這是誰,已經足夠驚慌,想要站起卻因為腳麻沒控制住平衡,一屁股坐倒後反而看清了對方的模樣,更加驚嚇,「安地爾!」
  「嗨。」安地爾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驚慌失措的動作,還順便點評道:「肢體真僵硬。褚冥漾,你的骨頭像是個一百多歲的老年人類。」
  「……」嚴格說起來,如果褚冥漾未曾死亡,那活到現在的他確實已經是百歲老人了。褚冥漾無語地瞪著安地爾,戒備地質問道:「你來幹什麼,安地爾?」

  他覺得自己的表情很凶,可是跌坐在地上的模樣實在沒有半分說服力,安地爾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省省吧,褚冥漾。不管我要幹什麼,你難道覺得你阻止得了?」
  沒有半分能力的肉腳妖師屈辱地閉嘴。
  安地爾笑著擺擺手,「別這麼緊張,我只是來取回一件東西,馬上就要走了。」
  「……什麼東西?」褚冥漾皺著眉頭問。而安地爾彈了彈手指,「你感覺一下?」
  褚冥漾沒有在安地爾身上感受到殺氣,但安地爾這麼說,明顯目標就是自己。他低著頭檢查了半天自己是不是少了隻手臂還是少了條腿,又過了片刻才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時間!」褚冥漾勃然大怒,從地上跳起,「快把學長的時間還給我!」
  安地爾舉起手,手掌上漂浮著一條盤旋在一起、散發著美麗光芒的時間。下一刻,那些時間面前生出一道柔軟的屏障,攔住褚冥漾抓來的手掌。安地爾沒有傷人的意圖,又或著冰炎的時間絕不可能會傷害褚冥漾,因此褚冥漾只感覺自己的手掌像揮進了一團綿花裡。這感覺太奇怪,他一愣,下意識地停止住搶奪的動作。
  「褚冥漾,你可別太衝動,我經過同意的。」安地爾含笑道。
  「我才沒同意!」褚冥漾抗議:「學長也不可能答應!」
  「小朋友的意見,我幹嘛在意?」安地爾聳聳肩,又道:「我不會白白幫助巴瑟蘭,這是那女人默許的。」
  褚冥漾愕然,「……學長的媽媽?」

  『……用時間來控制別人、侵蝕別人,卻沒想過,把時間贈予別人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情。』

  難道除了這句話之外,巴瑟蘭還有想要告訴他們的事情嗎?
  「凡斯的遺體沒了、亞那的遺體也沒了,總該給我一點紀念品吧?」安地爾單手插在口袋裡,玩世不恭地笑道:「要是我不取走你的時間,你能活接近萬年,而她兒子最多只能再活一百年,這樣不是太糟糕了嗎?」
  「哦,不過你剛剛被甩了,好像也沒差。」安地爾聳肩,「好吧,算你倒楣。」
  「……」褚冥漾無語,實在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痛罵這個變態收集癖,最後只好虛弱地抗議:「我才沒被甩。」

  安地爾沒理他,自顧自地說自己的:「放心好了,我真的只是為了收藏,沒別的意思。」
  「除此之外,我來找你,是還打算作個交易。」他揮揮手,收起了那些時間,轉而把一團明亮的光暈放到褚冥漾的面前。
  「……這是什麼?」褚冥漾皺著眉頭問道。
  他能在那一團乳白色的光芒之中感受到一股令人安心的波動,但卻又完全陌生。

  「這是一個初生的靈魂。」安地爾笑道:「那個被裂川王控制的小女孩,我已經把她的肉體治好了,但是否要給她一個嶄新的生命,你可以與我交易。」
  褚冥漾沒有馬上給回答。
  他在觀察、也有些戒備,他不清楚安地爾還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也不能確定安地爾所說的話語是否可信。
  可是那團光暈從安地爾的手掌中飛出,輕飄飄地落到褚冥漾的面前,純粹又潔淨,像是一隻初生的小獸,雀躍且懵懂,好奇地環繞著他的身體上下飛舞。褚冥漾臉上的神情慢慢地鬆懈下來,難得完全平靜地看著安地爾。

  「你想要什麼?」他問。
  「我幫你留了一百年左右的時間。如果你想要這個靈魂,那麼些下來一百年裡,你都要為這個世界繼續努力。」安地爾道:「靈魂樹無法短時間收容這麼多靈魂,還有許許多多靈魂散落在這個世界上,我要你去把他們找回來──包含被裂川王復活的那些。」
  「這關你什麼事?」褚冥漾低頭看著那團光暈落入自己的手心,忍不住困惑地問:「你為什麼要拜託我這件事情?」
  一百年前,他就想問這個問題,但褚冥漾從沒像此刻一樣清晰地感覺到,安地爾或許真的會給他一個答案。
  「安地爾,你到底是……什麼人?」

  「白陵然寫那個故事的時候,他正坐在我對面。」安地爾沒有正面回答褚冥漾的問題,只是悠悠地說起另外一件事情:「比起凡斯,他可真的一點都不好玩,可是那個故事,我還挺喜歡的。」
  伴隨他的話語,褚冥漾放在水晶前的那本書自動飄了起來,在他們的身旁快速翻動,就像是有看不見的存在正在虛空之中,閱讀欣賞著這百年來的傳說。

  「你有看懂嗎?褚冥漾,那個故事裡根本沒有神明。」
  褚冥漾皺眉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當初光之國會獻祭將軍,其實跟什麼神明的要求毫無關係,單純是政治事件?」
  「沒錯,」安地爾打了個響指,「當年不過是因為國主忌憚將軍的力量,故意找了個理由把將軍弄死,但國主又沒有能力守護好國家,因此才導致一切的滅亡。」
  安地爾所說的這些,褚冥漾絕不是沒有想過,但他不明白安地爾為什麼在這時提起這件事情,因此他皺著眉頭,問:「……所以呢?」

  「可是這世界上的確有神,甚至裂川王見過神,不然他就不會那麼執著地追求,要讓自己成為神明。」安地爾感嘆地道:「莫名其妙就被人咒罵了幾千年,神明就算是頭豬也該被吵醒了。」
  他輕描淡寫地抬起手,再度破開空間,強烈風壓傳來,彼端是褚冥漾從未見過的另一個世界,一片虛無,唯有黑色與白色的力量交融流動。褚冥漾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傳來一瞬間的戰慄,就像是渺小的生命不足以見證世界的本質,差點要被法則給吞沒滅頂。
  有著什麼限制龐大力量的禁錮正在從安地爾身上剝落,他脫下類似於人類的偽裝,終於完全顯露出自己的本相。
  他輕而易舉地伸手,攔住了那陣可怖的風壓,回頭對褚冥漾笑道:「我認識很多很多人,在這個世界裡,數百萬年來,見過許許多多的生命。」
  「肉體會毀滅、靈魂會被洗滌、時間也會被沖刷。」
  「但我一直在這裡。」

  無論發生了什麼,這個世界,一直在這裡。
  無殿、安息之地、時間交際之處都可能陷落,唯有世界不生不死,永恆不滅。

  褚冥漾逐漸理解他的意思,一種最不可能卻又無比合情合理的推測在腦海中浮現,使得他控制不住地張大眼睛。
  難道──

  安地爾不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揮揮手,那團光如同流星一般消失在天際,然後道:「既然你不打算拒絕,那麼,交易成立。」
  慢著!等等!雖然他確實沒打算拒絕,但這樣根本是強迫中獎!
  「玩得有點累了,這個世界就暫時交給你們這些小朋友吧。」
  安地爾笑著說:「期待下次與你的見面,褚冥漾。」

  風流湧動,藍色長髮的男子踏進那道空間裂縫,「轟」的一聲,巨大的能量參天而起,捲動無數水晶,時間川流不息,生命始終在放聲高歌,曾經逝去的都會安息,扭曲的也會回到正軌。在遙遠的彼方,有一名黑色頭髮的小女孩緩緩地張開了她翠綠的眼睛;而在渡魂塔的遺跡裡,褚冥漾瞇起眼睛,隔著巨大的風壓勉強望過去,聽見安地爾說。
  「或許到時候,你與冰炎都又會有新的名字了,不過──我還是會告訴你們,我叫『安地爾』。」
  褚冥漾還想說些什麼,但只來得及說出兩個字:「慢著!」

  「一場難得精彩的遊戲。」
  神明在時空的裂縫裡,閉上他金藍色的眼睛。
  「還不錯,我玩得很開心。」

  ──滿是綠意的妖師隱居中,一名黑髮小女孩緩緩抬起頭,懵懂又無措地望向四周。辛西亞注意到了她的動靜,朝她走去,摸摸她的頭頂,柔聲道:「怎麼了,小月?」
  她知道這個孩子無法理解自己的問題,也永遠不會回答自己,卻沒想到眼前的孩子定定地看了自己一會兒,然後撒嬌一般地對她伸出手,摟住她的頸脖。

  『或許是因為她給人的感覺太像你姊姊了,於是妖師一族的代理族長竟然沒有殺她。』

  不是這樣的。
  是因為辛西亞捨不得。
  裂川王不會明白,自然也不可能猜到。對辛西亞來說,無論這個孩子有什麼缺陷,都是她無上的珍寶。

  辛西亞怔怔地看著女孩的臉,心情的情感熱烈又酸楚。她克制不住地落下淚來,伸手緊緊地、像是擁抱一生的希望與念想一般,用力地回抱住她。
  遲了許多許多年,她終於聽見這個孩子呼喚自己:媽媽。

  ※

  「漾漾,你真的確定要一個人上路……?」
  米可蕥有些憂慮地對褚冥漾問道。

  戰爭已經過去數個月,獄都城外的荒地因為得到了溫和的日照,逐漸生出野草與野花來。那些細小的綠意隨風搖曳,漸漸地將曾經荒蕪的大地覆蓋。在他們的身側,是在戰火中破敗的城牆,能禁止身帶時間術法之人出入的結界早已停止運作,城中大部分的居民也已撤離,只剩下少部分的人還留在這裡,等待一切安排妥當,一同返回故鄉。
  米可蕥早就該回鳳凰族去,仍在獄都滯留至今,就是為了幫他送行。

  「不是一個人啦。」褚冥漾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公會不是重建了嗎?我有請夏碎學長幫我發了一個公會委託,徵求一個能一起旅行的保護人,公告已經發出去了。」
  「……」米可蕥更加憂慮,「可是不是沒徵到嗎?」
  「不應該啊。」褚冥漾困惑地摸了摸下巴,「只要求會用傳送陣,不是很困難吧。」

  這傢伙不只毫無力量,而且還神經很粗。米可蕥握著他的手,有些無奈地問道:「……要不然還是我跟漾漾去吧?」
  「不用啦,喵喵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褚冥漾再次柔和卻不失堅定地把她的手拉開,安撫性地說道:「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雖然沒有力量,但我還能感受得到靈魂,不要小看我。」他露出溫暖的笑容,「而且我十六歲以前也是個沒力量的普通人,不也好好地活著嗎?」
  就是衰了一點而已。褚冥漾憋住了這句重點沒說,不然他怕米可蕥現在就回去打包行李,直接跟他一起上路。
  「好吧。」米可蕥嘆氣,然後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一大堆東西,「那這些給漾漾帶著。這是傳送符、這是爆符、這是療傷用的藥膏、這是外用的藥、這是內用的藥、這是被子、這是睡袋……」
  「等等等等等喵喵──」
  直接被米可蕥的贈禮淹沒的褚冥漾慘叫出聲,「我現在沒有力量,很多東西都沒辦法用,妳冷靜一點!我甚至連收納東西的術法都施展不了啊──」

  最後褚冥漾在黎明時分,背了一個巨大無比的背包上路。
  他的體內沒有任何力量,連傳送陣都是米可蕥幫他發動的,戴在手上的手環安靜無聲,無論是米納斯、老頭公,抑或是希克斯都不會再回應他的任何話語,但是褚冥漾知道,他們一直都在。
  這樣就夠了。
  就算不知道前方是怎樣的旅途,他也能隨遇而安地繼續走下去。

  他再度選擇原世界的那個小火車站作為旅程的起點。
  很多很多年以前,褚冥漾就是從這裡展開嶄新的人生,窺見另一個美麗的世界。原世界的住民在光蝕之日的災難中幾乎全部死亡,無人的小城市安靜無聲,百年來唯有四處蔓生的野草肆意生長,再也不會有火車進站,載著乘客前往下一個地方。
  可是當褚冥漾走上月台之時,他卻清楚地看見,車站裡有人。

  ──初生的朝陽落在那個人身上,照亮無可挑剔的容貌。一身俐落的黑色衣袍、黑靴、黑色的露指手套,銀紅色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束在身後,靠在已經看不清圖樣的車站看板上,面無表情地垂著眼睛,看不出思緒。

  一百年前,他的代導人來接他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情?
  是喜悅,還是憂慮?是恐懼,還是覺得命中注定?
  褚冥漾轉頭就走。

  「站住。」熟悉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傳來,帶著熟悉的殺氣,「你還想去哪裡?」
  褚冥漾非常視時務地停住了腳步,強自冷靜地說:「我只是想在被學長丟下月台之前爭取一點死緩時間。」
  畢竟他現在要跑也跑不掉,真的讓冰炎追上來抓自己,到時候怎麼死都不知道。
  「哦?」
  冰炎的聲音離他越來越近,他能聽到規律的腳步聲朝他走來。微涼的氣息吹拂上耳廓,冰炎的手掌按上他的肩膀,最後一句話幾乎貼在他的耳後,「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死了,褚。」

  「……」褚冥漾撐著沒有轉頭,他想哭。
  他第一次在這個月台上看見冰炎,就知道吾命休矣。
  兜兜轉轉,怎麼就是逃不脫這個火車月台,冤孽啊。

  冰炎爆發了。
  「是不是交代了你別亂跑?」
  「是不是跟你說過有決定就告訴我?」
  「你一個人偷偷跑掉幹什麼?還讓夏碎幫你掛那個亂七八糟的保護人招募?什麼叫『只要會傳送陣就可以你不挑』?你到底有沒有腦子,記不記得自己現在是沒有任何力量的普通人!」
  褚冥漾委屈,「還不是學長說自己要幫忙各族撤退很忙,我不想麻煩你啊!」
  冰炎冷笑,「你麻煩我的地方難道還少了嗎?這個時候才開始客氣是腦袋壞掉嗎?」

  「明明是學長先說一百年很短時間不夠用的!」他罵得太兇,褚冥漾也開始火大,口不擇言地就道:「既然如此,學長你確定要浪費在我身上?」
  冰炎覺得他不可理喻,「我出生下來就知道自己要死,如果你沒有去時間交際處找我,能活幾年我根本不在乎。」
  褚冥漾最討厭他說這種話,忍不住更大聲地吼會去:「學長不要混淆概念!」
  「你才是別給我胡說八道!」冰炎忍無可忍地把他一把轉過身來,「當然是因為想跟你一起活下去才覺得一百年很短,你腦子到底哪裡有問題!」

  初曉的天際還有流星劃過,在天空中發出燃燒墜落的聲響。一陣風吹來,吹動他們的頭髮。褚冥漾掛在胸口的水晶吊墜閃爍著美麗的光,它曾經代表一個人的心意與死亡,而此刻的晨光落在他們的臉上,他只要抬起頭,就能看見項鍊的原主人站在他的面前,用一雙美麗的紅色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想跟我,一起活下去……?」褚冥漾輕如囈語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他們的時間在彼此的體內流動著,相互影響,相互依存,這是世界上最親密也最危險的關係。褚冥漾曾經以為冰炎會對此不屑一顧,但最後冰炎才告訴自己:他甘之如飴。

  冰炎微微皺眉,他耳朵紅了,「你有意見?」
  「有。」褚冥漾說,他意見很多。
  冰炎終於被褚冥漾氣笑了。他微微傾身,靠近褚冥漾,用跟褚冥漾方才一樣輕的嗓音低喃:「有也憋著。」

  冰炎大概本來是想吻他,可是被褚冥漾別著頭躲開。冰炎臉色變得難看,但褚冥漾卻把手抵在冰炎的胸口,又想哭又想笑。
  他斷斷續續地開口,終於能把自己那時想問而沒能問出口的問題全部問出來。胸膛裡膨脹著熱烈的情感,驅使他不顧一切地去表達。

  「學長真的不回去……繼承冰牙還是燄谷啊?獄都也不要了?」
  「我本來就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
  「我不只是妖師,還是毫無能力的妖師,跟我一起上路你會很辛苦。」
  冰炎嗤笑,「反正你有能力的時候也一樣很麻煩。」
  褚冥漾瞪他,「而且裂川王還是有一些信徒的,他們搞不好會來為難我。」
  「誰敢?」冰炎挑眉。

  每一句話都被冰炎堵回來,褚冥漾囁嚅,「跟著我沒什麼好的,我還害學長失去了那麼長久的壽命……」
  他閉上眼睛,鼓起所有勇氣,終於把自己最大的恐懼說出口:「我甚至能用自己的時間控制你,學長就不害怕嗎?」

  這個問題太尖銳了,他以為冰炎會生氣,卻沒想到冰炎竟然很輕地笑了一聲,「笨蛋。」
  「我不是說過嗎?」冰炎握住他抵在自己胸口的那隻手,低下頭,與他額頭相抵。

  冰炎一字一句地開口。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與褚冥漾在幻境裡曾聽過的那些話語重疊起來。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相信你,永遠不會放棄你。」
  褚冥漾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能聽見他的聲音。
  「我一直看著你。褚,你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那是靈魂樹編織的夢境,是每一個靈魂最美麗也最渴望的幻想。他們曾經共同墜入假想的夢中,但在一切都未曾發生的幻境裡,冰炎就已經告訴他自己一生的解答。

  「不是因為你是妖師,因為,你是褚冥漾。」
  「所以褚,你怎麼說?」

  褚冥漾眼眶裡含著淚,還是忍不住笑了。他搖搖頭,沒有給予冰炎回答,卻學著冰炎懶得聽他廢話的時候那樣,抬起頭,在冰炎愕然的視線裡,第一次主動親吻了對方。
  這是他小心翼翼守護著的、最重要的人。
  不論力量多麼微弱,他都是妖師。
  所以,他所說的話語,都將變成不變的真實。

  『這個世界一定會恢復正常,一切絕對會變得更好,你的努力終究會有回報,你的心願總有一天會達成。』

  在逐漸亮起的天空之中,無數靈魂受到靈魂樹的吸引,閃爍發亮地飛舞而去,劃下流星的軌跡──在天穹的深處誕生,被賦予初始的光芒,然後巡游天際,放聲歌唱,直至筋疲力竭,向下墜落,走向終結,終於落入於地平線,重歸於安眠,等待著下次的甦醒。
  這就是星星的旅途。
  這就是他們生而為人,靈魂的必然之路。
  如果能在這段旅程中,與命定之人相遇;如果能夠在短暫卻閃爍發亮的生命裡,與之交換一生的時間。
  那麼,無論前方擁有什麼樣的未來,都一定能心懷勇氣、一直一直往前走下去。

  「對了,你身上的時間怎麼回事?」
  「噢,這個嘛,說來有點話長……」
  「不准裝傻,不准撒嬌,現在說清楚。」
  「學長……」


  ──我愛你,親愛的,不論是死亡與別離,我都會找到你。
  在那些漫長的、無法相見的歲月裡,我依然相信,總有一天,美麗的世界還會來臨。

  當星星重新劃過天際,這次一定不會再分離。


  +THE END+



  我終於走來,久違的重逢
  我們都在這世界上流浪,超越生存抑或死亡

  水晶在時間中腐朽,高塔在風沙中倒塌
  唯願與你相遇,無論幾個世紀

  初遇你之時,我便已聽聞時間的低語
  生命終會完結,靈魂也會消散
  但親愛的,你我終將歷經命運而不改

  唯有你是我畢生所願
  唯有你是我畢生所願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5-25 13:58 編輯

留言

看完後整個爆哭,已經好久沒看的這麼好看的文了,屬於每一個人的故事都讓我心疼不已,嗚嗚嗚嗚TAT 2024-1-19 23:09
哇啊啊啊啊啊啊~爆哭 2023-7-10 19:03
@HUI 冰漾就是很好很好!!!!最喜歡他們了!!! 2023-3-1 09:37
HUI
故事真的太精彩,一口氣讀下來根本欲罷不能!!!喜歡人物的本質側寫和角色個性的掌握,好多段落都讓人心疼到哭……冰漾怎麼這麼好Q_QQ 2022-10-18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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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5海草 +40 收起 理由
HUI + 10
~飄~ + 15 大大真的寫得太好了,重頭哭到尾,好多心得想說,但是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好多投一些海草了!期待出本!!!
染小柒 + 4
娜娜Nana + 10 恭喜完結~真的超棒的( ;∀;)
澪汐 + 1 恭喜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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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原作者| 夜蒑 發表於 2022-11-4 23:40:39
只看該作者
謝謝大家願意閱讀這個故事,也非常感謝大家的鼓勵。
如果這個故事讓大家從中感受到溫柔與愛,那就是我最大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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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在工作的無限銃康之中把這個本子生出來了XD

【刊物資訊】

Writer  夜蒑
Illust   灰HAI
Design 小山風
Editor  MinT

A5判,小說本,上下冊,磚頭書*2(寫到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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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機會的話,下個故事再相見了,也歡迎到噗浪找我玩耍喔!



本文最後由 夜蒑 於 2022-11-4 23:42 編輯

留言

@夜蒑 喔喔喔神作太太回我了~~~開心~~~我昨天才剛在電子書的網頁發信去問說,不知道您每本電子書是否都包含番外(超怕只有實體書有XD) 雖然我是哈維恩粉絲但冰漾真是神仙愛情沒錯~ 不太會用噗浪但是每次都被留言串笑死 大家都看您的文章看得超激動!!!(然後我還是學不會留言無法加入動圖行列 XDDDDDDDD) 感謝您不斷挖坑創作 期待您各種爆字數不要客氣♥ 希望印刷廠了解您的作品之美好 以後印幾波都不會追殺 XDDDDDDDD 2023-3-1 21:59
@腦洞大開的某人 神作不敢當,總之謝謝喜歡,閱讀愉快! 2023-3-1 09:36
@希望 實在忙到發瘋拖了很久才回覆抱歉,謝謝喜歡!!!(真的是誰家18歲的孩子那麼忙這句吐嘈笑死我XDDD) (編輯一直說裂川王會輸是因為我對冰漾大放水)(。 2023-3-1 09:36
@~飄~ 抱歉不會二刷唷,殘本可以在楓林館點貨到通知,看看有沒有人的棄本掉落,或者是過陣子我的噗浪會放出電子書QWQ 2023-3-1 09:35
工作太忙,現在才注意到已經出本而且完售了QAQ不知道大大那邊還有沒有殘本,還是有沒有機會二刷呢? 2023-2-21 19:05
真奇怪不管手機或電腦有時候都不能投餵耶~ 貝殼又是什麼也可以餵嗎~ 終於上傳成功了開心!!! 實在太虐了我用兩天瘋狂看完 不然實在太煎熬了嗚嗚嗚~~~ 謝謝作者都會回覆好可愛喔~~~ 2022-11-8 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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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6海草 +39 收起 理由
KK-IU + 3 我草,作者牛B啊,安地爾竟然是守世界的神明
銀藍色的月 + 1 寫得超好~~ 跌宕起伏有沈重有溫暖,看得好過癮! 第一次看到世界變灰色的設定,生死復活什麼的探討都太棒了,一度覺得完蛋要BE了嗎嚇死我XD
白紫嵐 + 5
紫淼 + 15
腦洞大開的某人 + 5 這篇叫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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