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戰姬 Verdant Valkyrie》Vol 1（～CH8，第一集完）[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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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部2010年開始寫，直到2021六月才完結的故事，在BLOG、巴哈、Ep、Pixiv、Penana等平台皆有連載
↓介紹文案在下面喲↓


已推出電子書版本，有本傳全文
　＋逾三萬字的外傳《逝月》（兒玉夫婦前傳，BG）
　＋逾一萬字的外傳《翠莉》（天音前傳，女高中生日常）

【 Pubu：2019/03/16上架 】（橫排）
【 Readmoo：2019/03/20上架 】　※AP連結
【 Google play books：2019/03/23上架 】　※由讀墨代上架
【 Kobo：2019/03/26上架 】（價格基準為美金，已指定NTD）
【 Booky：2022/06/16上架 】
【 BookWalker：2023/12/24上架 】 ( 代理上架博客來、亂搭、Hyread）


文案：
【結合科幻、美少女、機甲、全球暖化議題、對抗生態怪獸的長篇輕小說】

——當習以為常的大海步步逼近，剝奪人類的生存空間，只能朝天空與山上遷移
——當森林樹木遽減、地球失去綠肺，連紙製品亦成珍稀資源
——當顯微鏡下的微小生物，突然變成了霸據天空的巨大怪獸，異樣綠光炸毀人類的生活
你，會怎麼辦？


2070年代，被海平面淹沒大片土地的世界。
在狹窄擁擠，舉目皆為高樓大廈的台灣，某日天空突然出現了巨大透明怪獸「木靈」，轟炸以綠文高中為中心的海眺市街道。
十六歲少女．林天音，倉皇逃難間被銀白色鷹型武裝機組．翔所拯救，並締結契約合作打倒木靈。但伴隨加入「對木靈研究機構」，認識了知性美豔輕熟女蘇菲娜、既帥又冷酷的年輕少校納爾森、同樣為駕駛員的金髮美少女納蕾莎等人後，天音逐漸發現，「木靈」於世界各地出現、破壞人類居地的原因並不單純。
其背後還有什麼意志在操縱著——
帶領木靈們作戰的「透明女人」究竟是誰？
在天音夢裡徘徊，希望她「想起來」的溫柔少年，又會是誰？

由美少女、ＡＩ機甲、巨大怪獸交織而成，翱翔碧空的戰鬥故事，就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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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電子書：
【 Pubu：2020/06/27上架 】（橫排）
【 Kobo：2020/06/27上架 】（價格基準為美金，已指定NTD）
【 Readmoo：2020/07/13上架 】　※AP連結
【 Google Play books：2020/07/13上架 】　※由讀墨代上架
【 Booky：2022/06/16上架 】
【 BookWalker：2023/12/24上架 】 ( 代理上架博客來、亂搭、Hyread）

第三集：
【 Pubu：2021/06/18上架 】（橫排）
【 Kobo：2021/06/23上架 】（價格基準為美金，已指定NTD）
【 Readmoo：2021/06/25上架 】　※AP連結
【 Google Play books：2021/06/26上架 】　※由讀墨代上架
【 Booky：2022/06/16上架 】
【 BookWalker：2023/12/24上架 】 ( 代理上架博客來、亂搭、Hyread）

　　『……如果有人能看到這段影像，並願意聽取一個將死之人的懇求……』
　　噪音侵蝕著男人氣若游絲的話語。

　　『請無論如何……將您手中的這台機器，交給我的妻子——．——』
　　連那作為關鍵的詞句，亦一併被吞噬。

　　『裡面有我登陸這座島……這座「綠之方舟」（Green Ark）後的一切記錄……』
　　充滿雜訊的矩形視野中，隱約可見男人清瘦的臉部輪廓。是個黑色長髮，年近五十歲的亞洲人。雖無法看清其模樣，透過機器傳遞而來的絕望聲調，卻真實得令人害怕。

　　『約半個月前，我的船開始失去方向……所有通訊設備、定位儀器……帶在身邊的各類電子……現在錄製的影像也……這座島應該擁有範圍極大、威力極強的干擾源……』
　　發現雜訊和聲音間斷的情形愈來愈嚴重，男人索性放棄描述，將鏡頭轉往自己此刻所處的環境——
　　『看得到嗎……這片森林……不是普通的森林……』
　　話雖如此，男人卻已經在裡面走了好幾天，到達相當深處的地方。
　　姑且不論其身為科學家的專業知識如何，就連普通人都曉得未知領域不可輕率闖入，男人卻憑著一己的固執親身涉險。而今，面臨即將襲來的滅亡。

　　明白手中的機器極有可能會伴隨自己回歸塵土，永不再踏進文明世界，男人依舊想把眼前的驚奇畫面記錄下來，成為地球生物演化史上首位人類見證者。
　　可能是職業本能或義務感使然吧？即便現在的他，僅僅只是一位憔悴的父親。

　　『地球上出現了新物種……其特性在生物學裡甚至足以自成一界，似乎也無法與現有任何一系生物作演化學上的對照……不會主動攻擊，並具備自營能力……我仍舊不確定牠們的存在是否會威脅人類社會……』
　　意識到又犯下學者喜愛囉嗦的老毛病，男人露出苦笑。中斷對現狀毫無幫助的演化推論，直接跳往結尾——也就是他之所以要錄下這段影像的理由。
　　『最後……我要對我的妻子和女兒說，我永遠愛她們。』
　　當然，前提是他的女兒尚存活於人世，還聽得到這句留言。或者說，男人現在之所以陷入如此險境，正是因為要尋找其失蹤的獨生女，才會留下妻子、脫離文明世界，隻身追到這座陌生島嶼來。
　　連位於地球哪一角都不清楚的奇妙小島。

　　男人捨棄留下求救訊息、捨棄繼續記錄生物學重大發現的機會，將僅餘的生命全用於對家人的道歉上。他不覺得浪費，只怨造成一切事端的自己，竟沒有能力挽救最糟的結果。
　　『對不起……都是我讓「她」失去對人類的信賴，導致「她」離家出走……』
　　究竟是向無法見面的妻子說話，抑或是向未來可能拾獲這台機器的某個人說話？男人自己也分辨不了。於光電儲量告罄前關掉機器，男人將視線投往眼前宛若幻境的森林，放空腦袋，任由一生的回憶流入意識。

　　「在昏迷的狀態下死亡，還比較幸福一些呢。」
　　但是沒辦法。整座森林裡滿溢著高度含氧、新鮮到顯得有些異常的空氣，就算身處其中的人又餓又渴，意識仍會因為豐富的給氧量而保持清醒——這同時代表，若情況沒有嚴重到讓男人徹底昏過去，他就必須一直承受身心上的痛苦折磨，包括即將面臨的死亡恐懼。
　　腦中剛掠過「真是殘酷啊」的想法時，某樣事物突然映入他的眼簾。

　　「怎麼……會？」
　　由於森林的存在本身太超乎常理，令「那樣事物」的出現，亦如夢虛幻。
　　少女形狀的人影，鏤刻於遠方的光亮背景中，並漸漸拓展面積。
　　對方正往這邊走來。
　　男人的眼眶迅速盈滿熱淚，腦袋早已失去判斷能力，胸中僅有無限的感慨和欣慰。
　　用盡身體最後一絲力氣，男人舉起雙手，試圖擁抱那個黑影。
　　即使，對方似乎還沒發現他，只是直線地前行。

　　「終於……見到妳了……我的女兒……」
　　喊出久違得令人胸口發疼的名字，男人雙手垂落，在遺憾和滿足的矛盾中永遠沉眠。

　　大量綠色光點輕輕飛舞，照亮了整座森林，以及那少女形狀的人影。
　　一雙纖纖細手緩緩伸出，卻是半透明的，可以窺見原本應該在其後方的美麗綠光。
　　然後，漸漸變得渾濁白晰，最後抹上一層血色，成為與真正的人類一模一樣的雙手。
　　那雙手拾起了男人身邊遺落的機器，彷彿什麼至寶般擁入懷裡。
　　這是大約十八年前，人類尚未遇見「牠們」之前的事。

　　「細胞是地球上所有生命體的基本組織單位。其下又分為細胞核、細胞質、細胞膜等構成部分。而使細胞間產生功能差異的，則是細胞質內部的胞器……」
　　老年男性嗓音低沉平板，伴隨喀喀作響的電子粉筆書寫節奏，以及初夏午後微悶的空氣，每一樣都使教室裡的學生感到昏昏欲睡。有人乾脆立起取代紙製課本的電子閱讀器，躲在後面繼續假寐；有人嘗試打起精神，卻招架不住無聊的課程內容，不時用力甩頭，好讓注意力重新集中於數位黑板上。

　　略嫌昏暗的空間中，以白線勾勒出的寬扁橢圓鮮明清晰，內部還畫了些塗鴉，旁邊則註解著密密麻麻的專有名詞。年逾半百的生物老師似乎頗熱衷此道，同一章節「細胞學入門」已整整上了三週，超越原本應該要分配給它的時間。除去堆積如山的補充資料，他還要求學生記下各種原生生物的名稱和特徵，不時隨堂小考，導致這群剛上高中的孩子倍感壓力，看到生物教科書便避之唯恐不及。

　　「唉……究竟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哪？」
　　輕柔稚嫩的聲音由指縫流洩。少女單手支頤，疲憊不耐的視線從老師身上轉開，朝自己左方的窗外望去。
　　由於未與好友比鄰而坐，每當遇到這種無聊時刻，她總會慶幸自己「至少坐在窗邊位置」。
　　雪白積雲厚重堆疊，宛若蛋糕師傅精心設計的奶油裝飾，一朵接一朵地堆砌於蔚藍色的天空裡。為人們遮蔽午後烈日同時，雲朵亦獲得了光影分明、遠近清晰的立體感。明明距離如此遙遠，其存在卻強烈得彷彿伸手就能觸及。少女一邊欽佩著大自然懾人的莊嚴美麗，一邊將視線緩緩降下，環視自己目前居住的城鎮——海眺市。
　　

　　這是個人類已經受到地球暖化報應的年代。
　　半世紀前，世界各國還想藉由強硬施行環境保護政策、鼓勵居民投入節能減碳行列、花大錢買地植林和發展綠能，來為日益嚴重的暖化問題畫下休止符。但除了經歷幾場資源戰爭、度過數十回大型天災外，這些措施並未達成任何一項期待，海平面上升的速度仍舊勢不可擋，引發各國社會不少反對聲音。
　　當海水淹沒幾個國際重鎮後，「環保」這項概念的存在，更是隨之沉入海底。曾一度作為世界學術主流、一整個世代價值觀的思想，被新生代嘲笑為陳腐、退化的象徵，棄若敝屣。
　　就這樣，人們繼續重蹈濫用地球資源的覆轍，回到經濟至上、追求市場的世代。

　　森林一片接一片消失，海洋一寸接一寸侵蝕。當人類逃不過海平面的追趕，再也無法騰出位置時，便反過來朝海洋爭取空間。於是造就這個世代特有的景觀：狹窄的墨灰色人工新生地取代天然海岸線，學校與高汙染工廠緊緊相鄰，民生住宅和商業大樓交錯分布。城鄉再無分野，各種機能的建築物全混亂地擠在一塊。
　　少女此刻身處的位置，便是工業區旁某間公立高中的八樓。十五層樓高的校舍，聽說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出現的。唯一的平地戶外設施，僅有身兼中庭、球場與百米跑道的超小操場。
　　更誇張的是，從數公里遠的海邊到校園內部，這段距離裡竟然沒有半點綠意。

　　綠——曾經覆蓋地球大半面積的色彩，如今僅能在遙遠的深山窮谷裡見到了。

　　「還真虧校名就叫做『綠文』呢。」
　　紡入長長嘆息的尾音，令這句抱怨又增添一股無奈。
　　「幸好，天空依舊蔚藍。」
　　刻意忽略視線底端頗為礙眼的各式工業建築，少女珍惜地繼續凝視天空，手指則輕觸電子閱讀器，讓顯示頁面滑動至老師講課的進度；順便偷瞄一下遠方座位，看看好友是否發現自己的漫不經心。

　　在森林大量消失的今日，紙張已成為稀有、昂貴的奢侈品。除重要文書外，多數出版物皆以數位方式呈現；因此物美價廉、像紙張一樣能折疊攜帶的電子閱讀器，便成為最基本的民生必備品。
　　奇妙的是，即使經過半世紀的劇烈社會變遷，傳統學校教育仍未完全被遠距教學所取代，形成許多不願走入歷史的老學府，依舊會要求學生每天通勤，帶著電子閱讀器到校上課，並用它們繳作業、參加考試等現象。
　　既然一切都已經如此仰賴高科技，為何還要保持這種制度呢？少女心想。
　　不過也多虧了它，使她得以離開住了十幾年的老家，獨自從深山鄉村搬來這座依山傍海的繁華城市，並學會自己打理生活、接觸不同的環境與人群。更重要的是……

　　「啊，明浩學長！」
　　窗外，一群穿體育服的學生正好經過，其中身材最高、線條最筆直，在群體中最醒目的俊秀少年，便是少女從入學以來一直仰慕的對象——二年Ｂ班班長，桂明浩。
　　髮型清爽俐落、笑容開朗率直，無論何時都很溫柔的個性，令少女對他一見傾心。
　　尤其他們在出租公寓裡又是隔壁鄰居。雖然對方只是以照顧學妹的態度待她，少女卻已經很滿足了。

　　——如果沒有學校制度，我們也不可能相遇了呢。
　　是察覺到少女的目光嗎？明浩稍微仰首，用眼角確認視線來源，發現是少女之後，便很乾脆地揮手打招呼。那雙溫柔的黑色眼眸像是在說：「上課中不要東張西望喔！」
　　報以青澀的微笑，少女點頭示意。明浩這才轉回身去，繼續和同學聊天。

　　微風帶著暖意吹過少女耳際，令泛著栗色光澤的黑髮輕輕飄動。乍看之下，她的髮型是標準的學生頭，細柔髮絲僅留到快要觸肩的長度；但若繞至背後，就會發現她刻意留長兩鬢，並將它們撥往腦後纏成一條細辮。這個月初，那條小心保護的辮子已經長到及腰，形成顯眼的造型。
　　纖細手指撥掠髮絲，少女以彷彿能映照一切事物的清澈黑眸目送明浩離去後，便將圓潤可愛的臉蛋抬起，重新注視遙遠的藍色蒼穹。

　　突然，她發現天空有點奇怪。

　　宛若脫離地球重力般，一顆銀色光點以各種角度來回晃動。那是人類戰鬥機辦不到的飛行方式，其軌跡之奇特，甚至讓少女想起生物老師在電子黑板上恣意繪畫的模樣。
　　光點似乎圍繞著某種東西打轉。是什麼呢？她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卻只能緊盯那顆銀光穿梭於厚重雲層間，有時還會穿越雲朵，在漂亮的奶油裝飾上打個大洞。
　　凝望數秒後，她赫然發現，原本以為是銀色光點拖曳出來的飛機雲，竟漸漸構成清楚的圓弧輪廓。天空除了雪白、蔚藍，以及那點銀光之外，好像還有……鮮明的綠色？
　　不等她回過神，藏身於雲層裡的那個東西，便很乾脆地現出原形。

　　「哇啊！」少女嚇得從座位上慌張跳起。
　　「林天音！現在是上課時間！」
　　生物老師厲聲斥責，轉身準備說教時，眼球也捕捉到與少女視野相同的東西。
　　全班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矽、矽藻？」
　　毫無疑問，那個飄浮於天空，尺寸直逼飛船的巨大橢圓形物體，和此刻畫在黑板上的是同一種東西。
　　當大家面面相覷，懷疑自己是否在無聊的課程中不自覺進入夢鄉時，綠色光雨已經劃破空氣，漫天蓋地襲捲而來——

　　伴隨令人毛骨悚然的清脆破裂聲，碎玻璃宛若水珠般朝室內潑濺。腦袋尚無法理解狀況，名喚天音的少女便被衝擊波推出走道，滾入旁邊兩排課桌之間的縫隙。
　　現場揚起漫天灰屑粉塵，其中還摻雜著石塊墜落的悶重聲音。

　　——糟糕，不知道有沒有人受傷？
　　比起處於最危險位置的自己，天音卻更擔心老師和班上同學。放開抱緊頭部的雙手，她一邊慶幸教室所使用的是強化玻璃，才能使沾滿灰屑的手臂看起來並無大礙，一邊在滿室瀰漫的煙霧中邊咳嗽邊起身，剛開口問「小翠、明莉——大家還好嗎？」便瞧見對面同學驚惶失措的眼神。
　　沿著其視線看向窗外，巨大的「矽藻」體內，似乎有某種鮮綠色物質正在大量聚集。
　　和剛才的光雨顏色一模一樣。

　　短暫錯愕之後，恐慌迅速擴散。震動鼓膜的悲鳴與踩踏聲混合，甚至可以感受到地板在劇烈搖晃。瘋狂推擠的人潮踹飛門板，好幾名同學和橫向奔馳的別班師生撞成一團；每個人都臉色蒼白地抱頭鼠竄，甚至忘記正確的逃生方向，只能在走廊上盲目亂跑。
　　「天音！快過來！」兩位朋友朝她伸出手。天音在震動中踉蹌地步向她們。好不容易跟隨人潮擠出教室，她回頭確認狀況。此時煙霧已經散去，呈現在她面前的，是教室前後兩端各消失半邊的光景。
　　自己坐在「窗邊」那種第一線位置，竟然還能全身而退，她這時才意識到撿回一條小命的驚險與恐怖。
　　——不行，現在不是該害怕的時候！
　　扶住牆壁，天音敲敲發抖的小腿，努力讓自己穩定腳步、調勻呼吸。然後咬緊牙關，強迫雙腿全力疾馳，盡可能追上朋友的腳步，離現場愈遠愈好。

　　◆

　　校舍第三度瘋狂搖撼。伴隨巨大的墜落聲響，最上方的樓層似乎崩塌了。
　　縱使攻擊節奏比想像中慢得多，每發光雨卻都擁有足以粉碎建築物的破壞力。幸好在下一波攻擊到來前，校內師生已大致撤離，暫時躲進避難用地下室了。
　　「希望大家都能安全脫逃……」
　　抵達地下室入口後，心情稍微平復的天音腦中突然閃過明浩的影子，她連忙將目光投入人群，來來回回掃視數次——沒有，他並不在地下室。

　　「明浩學長！」
　　行動比思考更快一步，漾著栗色光澤的辮子已經朝地下室的反方向飄起。
　　「天音！妳要去哪裡？」
　　「林同學！外面很危險啊！」
　　顧不得背後朋友與師長的叫喊，也把方才的死亡恐懼扔在一邊。天音逕自跑出校舍，踏上重重碎石瓦礫，努力朝操場的方向狂奔。

　　「拜託……你千萬要平安無事啊！」
　　不到一百公尺的路途布滿了大片水泥、石塊及尖銳鐵條，形成忽高忽低的崎嶇地形，這對年僅十六歲的少女來說既吃力又危險。天音一邊喘氣，一邊搜尋視線中的任何人影。就在剛抵達操場正中央的瞬間，第四波攻擊綠光恰巧從天而降。
　　「咦？」
　　目標竟然是她自己！
　　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能呆呆望著光雨急速落下，天音無意識地舉起雙手遮擋。

　　「鏗！」

　　極為清脆的金屬聲響。
　　之後，是一陣槍林彈雨的刺耳爆破音。
　　摀住耳朵、緊閉雙眼等待風暴過去，天音隱約感覺到身體上方有個黑影。
　　鼓起勇氣，稍微睜開眼睛往上看，映入視網膜的是——
　　「鳥？」

　　不對，是純白色的鳥型機械。
　　雙邊羽翼直挺挺地插進水泥碎塊裡，正好擋在剛才的光雨和天音之間。
　　與其說那是羽翼，不如說是十二支銀光閃耀的長刀。刀身曲線圓潤優美，彷彿精心設計的名牌餐具，完全沒有鋼鐵冷冽的肅殺感。若非親眼見到它們深深鑿開水泥、撐裂岩縫，天音還尚未意識到自己正被某種貨真價實的「武器」保護著。

　　直徑約三公尺的光球將他們牢牢包住，幾近透明的淡黃色，在豔陽下反而看不清楚。隨著敵人的攻勢平息，淡黃光球也漸漸消融於大氣中。最後，鳥型機械內部傳來如同預期的電子音：『防禦系統，結束。粒子釋出量，恢復至常態值。』
　　無法分辨是男聲還是女聲。總之，現在應該要說些什麼才對。
　　「呃……那個，謝謝你救……」
　　『人型態手部轉換。已尋獲保護對象，進行護衛行動。』
　　話才講一半，天音只聽到一陣金屬碰撞和機器運轉的聲音，然後身體就飛上天空了。

　　「咦？這、這是什麼？你要帶我去哪啊！」
　　強化合金打造而成的纖長雙臂，有著和人類構造相似，但尺寸明顯較大的手掌。天音像個柔弱公主般被輕輕橫抱。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裡的她，只好死命抓住鳥型機械的臂膀。
　　奇妙的是，這雙機械手臂擁有接近人類的體溫。
　　『不要害怕，不會掉下去的。』
　　平板的金屬聲調，說出來的台詞卻十分和善，這點令天音鬆了口氣。
　　仰頭仔細打量其構造：羽翼兩邊各有六支銀刀，刀尖分別刻上一到十二的羅馬數字；猛禽造型的頭部似乎是頭盔，具有機械專屬的流線設計感，反倒離真正的鳥類有些差距；雙肩向外延伸出兩個鼓起的散彈匣；稍嫌空洞的胸腹部，則收納著與雙臂相同的條狀結構體。或許它還有將腳部延長的型態？天音如此猜想。

　　「啊，對了！請問你有沒有看到穿體育服的學生們？大約在剛才的操場附近。」
　　『綠文高中地面全域已進行搜索，無任何生命反應。』
　　「這樣啊……」說得也是，機器哪會知道她想問的究竟是什麼？
　　『操場地帶亦尚未發現人類遺體。』
　　「唔。」天音怔了一下，腦中開始浮現欽佩的念頭。如此聰慧、人性化的ＡＩ，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那麼，你要帶我去哪裡呢？」
　　『木靈攻擊範圍外。』
　　「木靈？」天音將頭稍微探出，望向遠遠被甩在天際的巨大物體，喃喃低語：「果然不可能是矽藻嘛……」
　　唉，同一章節上了三週，想要不記得那些稀奇古怪的名詞還真難。
　　天音嘆息，似乎因確認安全而稍微放鬆抓緊機械臂的力道，將目光重新回到前方。

　　◆

　　原本以山區觀光業維生的海眺市，在森林美景被大型工廠強制遷進後，入山道路便從此罕有人跡。鳥型機械在這些道路之中選定一條，伸出收納於胸腹部的結構體，張開三隻趾爪降落地面。
　　緩緩放下天音，補上一句『救援成功，目標對象無損傷』後，鳥型機械轉過身，似乎打算變回原本的模樣，飛往那個叫「木靈」的巨大物體。
　　「請等一下，我該怎麼稱呼你？」
　　聽見天音呼喚，鳥型機械再度轉身——擁有雙手、雙腳，又和人類一樣筆直站立，此刻應該要改口叫它「機器人」才對。一人一機面對面站著，氣氛顯得相當微妙。

　　沉默良久，機器人才由胸口——正確來說是脊椎裡取出一顆寶石，交到天音手中。
　　『我是對木靈專用的武裝機組「翔」。這顆是變身器「蛋白石」。請妳在我回來之前考慮清楚。』
　　突然冒出那麼長的話語，令天音有些意外。「考慮……什麼？」她反問。
　　『考慮成為我的主人。』
　　說完，翔便躍入空中，漂亮地扭轉、收納身體部位，恢復成完整機械鳥的模樣，以媲美戰鬥機的高速飛離現場。簡直就像是因為害羞而逃走一樣。

　　天音看著手中的美麗石頭。雖然翔稱它為「蛋白石」，感覺卻更像某種精密機械。微微發亮的表面很溫暖，是屬於生命的溫度。
　　抬頭望向遠方，視野中間的積雲已經被撥到兩旁。白色弧線清楚地圈成一個橢圓，橢圓內部晶瑩澄澈、透明無瑕。不緊盯一段時間便看不見的細微綠色紋路，彷彿某種管線般蠢蠢鼓動。
　　——是那些綠色紋路產生光雨，攻擊學校的嗎？
　　像是要回答天音心中的疑問，綠色細沫再度灑入空中，讓她情不自禁倒抽一口涼氣。
　　此時銀光急速飛旋，翔的黃色絲線再度射向木靈；木靈則似乎被打痛了，開始掉轉方向，朝來時路折返。

　　「總……總算趕走了嗎？」
　　天音還來不及對戰況的改變鬆一口氣，更密集的光雨便劃破天空，朝綠文高中旁的工業區直擊。
　　「什麼——！」
　　同時，銀光被其中一發綠色光雨擊墜。雖然調整好平衡後，它又立即飛回天上，但仍感受得到其作戰的力不從心。伴隨工廠冒出的濃煙、火舌愈來愈旺，翔的戰鬥愈顯劣勢。大概是想一邊迴避建築物，一邊繼續牽制木靈攻擊，它的移動路線總是有所保留，反而招致敵人更糾纏不清的猛烈追打。
　　「不要啊！」向前伸出手，天音朝戰場的方向跨近一步。

　　突然，腦海裡響起某人的聲音。
　　——『天音。』
　　是誰呢？早已遺忘的語氣和聲調。唯一能想起的，是那個人非常、非常地溫柔。
　　——『我要教妳一段很重要的咒語，妳千萬要記牢喔。』
　　好像是很小的時候，在萬物浸染鮮麗橘紅的夕暮中，與某個人道別之前。
　　「能夠再見面嗎？」
　　自己那時似乎這麼問了。
　　——『當然囉！到時候我們就用這段咒語相認吧！』

　　「咒語……是什麼咒語呢……？」
　　意識頓時陷入回憶和現實間的夾縫，視覺開始矇矓，連發生在眼前的戰況，也漸漸失去了真實感。天音無法再做思考，只能任由雙腿脫離大腦控制，繼續緩步向前走。
　　世界突然變成一片橘紅。夕暮天穹下，一景一物逐次恢復輪廓，唯獨那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模樣……
　　「不行，想不起來……」
　　因痛苦而跪落地面的天音，身體開始出現失常的高溫。與生病發燒不同，那種感覺，好像是身體打算脫離自我意志，對什麼東西產生共鳴一樣。
　　接著——

　　「傾聽……星球的聲音……」
　　嘴巴自己動了。
　　「將綠意……回歸大地……遵循根源之意志……」
　　記憶的迷霧逐漸逸散，揭露出那段咒語的完整樣貌。
　　「使命繼承於我……精神寄託於你……」
　　遠處的銀光開始有所反應。
　　「為尋求真實的道路，締結契約……」
　　身體自動站起，將「蛋白石」向空中高舉。天音在石頭發出的美麗光輝中慢慢清醒，憑藉腦海浮現的文字，念完最後一段咒語。

　　「碧空系統，啟動！」

　　「蛋白石」發出的白光倏然轉成青藍。以天音的腳底為中心，一面巨大的圓快速擴張旋轉，上面還書寫著許多無法理解的抽象文字，正中央則是幾何圖案組成的鳥形符號。
　　——魔、魔法陣？不會吧！現在不是科學的時代嗎？
　　當天音震驚於腳下景象時，身上的學生制服已經碎作點點光粒，瞬息的赤身裸體讓她再度陷入錯愕。急忙伸手想要遮掩，「蛋白石」卻早一步釋放出彩帶般的ＤＮＡ螺旋，在纏繞住天音的身軀、四肢後，便立即固體化為某種材質特殊的陌生服裝。

　　此時，魔法陣已經飛升到天音頭頂，並迅速分解成一片片光輝燦爛的青藍羽毛。
　　整個過程僅僅只有一秒——不，說不定還要更短。
　　以最快速度返航的翔，騰空轉化成機器人型態降落，半跪著迎接她。
　　『承認儀式最終階段，核可。駕駛員「林天音」。核心粒子辨識色，青藍。』
　　沒有高低起伏的電子語音，不知為何聽起來有點高興。
　　正想問清楚是怎麼回事，輕拂而過的涼風卻提醒天音服裝的暴露程度，讓她「呀！」一聲遮住胸口，滿臉通紅地蹲下：「這是什麼啦！」

　　吊頸式服裝的貼身剪裁，上半身是大膽的低胸設計，從頸環到胸口約略呈現倒五角形的裸露，「蛋白石」則固定於頸環上；背部彷彿要為什麼東西預留空間般，直至後腰都沒有衣物包覆；倒是在圓潤性感的肩膀下，雙臂各有一隻袖套保護。袖套外側，於手肘、掌腕這兩個關節部分，有著和武裝機組色調、成分相同的薄裝甲；腿部則是長過膝蓋，與足部一體成形的特殊軟材質貼身長靴。
　　略微外翻的銀色細金屬腰帶附有前衩式短裙，可以多少遮掩臀部和鼠蹊部位；呼應翔所擁有的動物特徵，裙子是由雪白細長的柔軟羽毛絲組成。頭部裝備則是具備平衡耳壓功能，並設有ＨＭＤ（Head Mounted Display，頭配式顯示器）裝置的白色耳機。
　　全身純白的戰鬥服，青藍是唯一的異色。而它則以優雅的長Ｖ字幾何紋路形式，點綴少女纖瘦的身材。

　　『請到這邊來。』
　　翔伸直身體，將腿部前側完全打開，露出腳踏板和部分結構體。
　　天音立即明白，那是收納駕駛員雙腿的地方。縮著身體猶豫好一會，她總算鼓足勇氣，以一邊拉緊裙擺、一邊倒退的方式慢慢踩上腳踏板。當腳踏板自動升至適當高度，背後傳來扣環緊鎖的聲音後，翔即關閉雙腿結構體，低聲確認其他必要的資料。
　　『生體反饋系統，正常。精神導引裝置，運作穩定。腦波增幅裝置，正常。駕駛員生理及精神狀況，良好。解除精神連動武裝系統限制。進行人機介面最適化修正。』

　　分不清是熱流還是電流的滾燙麻痺感從背後竄過，嚇得天音低叫一聲。忍不住想要將上半身抬起，面前卻突然閃現長方形的光學薄幕。快速延展、彎曲後，薄幕形成憑空飛浮的ＨＭＤ投影，緊接著繪上許多密密麻麻的淺色線條、瞄準框和顯示數字等。最後，畫面正中央出現一格約名片大小的互動式影像。
　　『喔！真是女大十八變呢！妳好啊，天音。』
　　幾乎覆蓋整個肩膀的大波浪捲黑長髮，佐以宛若盛滿星空的池水般，既深邃又晶瑩的黑眸，再搭配長睫毛、雪白膚色，還有豐潤嘴唇上的一抹朱紅。影像裡的女性怎麼看都是個充滿知性與脫俗氣質的美豔大姐姐。

　　「妳……妳好。」
　　雖然同樣穿著白色實驗衣，但與想像中的科學家形象完全不同啊。天音心想。
　　『我是蘇菲娜．伍德，翔的製造者。妳可以叫我「蘇菲娜」就好囉！請多指教！』
　　成熟性感的柔媚聲調，一顰一笑皆極具魅力及親和力，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她。
　　『等會出發時別太緊張喔！只要集中精神，保持鎮定，剩下的事情就交給翔來做。』
　　與此同時，翔發出總檢查完成的語音訊息，機體開始重新噴發粒子。但這次不是之前的淡黃色，而是十分悅目的青藍光芒。

　　『那麼，祝妳首次出擊成功！』
　　伴隨行軍禮的手勢，名片尺寸的畫面遽縮、消失，留下遠在天邊的木靈形體，恰恰被ＨＭＤ投影繪製的瞄準框圈住。
　　——要飛了嗎？
　　根本沒有餘暇去思考這一連串事件帶來的疑問。天音急忙依照蘇菲娜的指示，深呼吸幾次、眼睛用力瞇起，握緊拳頭，做好心理準備。

　　輕輕彈跳的懸空感由腳底傳來。拉長腿部、身體打直，讓天音朝前略微俯斜，翔張開由十二支銀刀組成的耀眼翅膀，然後開始加速。
　　「哇……」
　　青藍光粒隨風曳散。從銀刀羽翼基部、機組脊椎兩側噴發的粒子光輝，將天音整個人包圍於溫暖濃厚的藍色霧光裡，相當程度地抵消了風阻、氣溫及壓力等外在影響。
　　墨黑的入山大道化作湍急瀑布，被速度感沖刷成一條條律動的直線；抬頭，平日包圍道路兩旁的崖壁、高樓亦緩緩沉入眼角底緣，讓出頭頂那片開闊藍天。
　　高度增加得很慢，在離開山坡地帶，快要飛進城市的時候，翔才略微提升仰角，用穩紮穩打的步調拉開與地面的距離。就算偶有強風擾亂飛行，它也會立即回歸原本航線，恢復機體平衡，絲毫不讓天音有感到恐懼的機會，更不用說頭暈、耳鳴等高空症狀了。

　　「是擔心我不能適應嗎？好厲害的ＡＩ啊。」
　　比真正的人類還要人性化，天音不禁於心底暗自佩服。甚至一瞬間覺得，有翔這麼強力的伙伴在，或許自己真的能夠勝任這分充滿未知的任務。

　　◆

　　當清風與雲絲掠過肌膚，視野僅餘寬廣壯闊的蔚藍時，「日常」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被拋棄於腳底的殼。ＨＭＤ投影瞄準框中央，半透明的橢圓存在加強了這種脫離現實的虛幻感；然而左前方的景象，卻真實得讓天音不得不轉移目光。

　　宛若盤踞樹頭的巨蟒，火災濃煙以令人不快的囂張氣勢蝕去天空一角，還愈來愈肥厚粗大，幾乎要把周遭的潔白雲朵吞噬殆盡。其尾端搖曳閃爍著焰紅火光，而那燃料正是人們的生命、心血以及財產。
　　拚命睜大雙眼朝事故地點瞧，天音希望能夠確認學校和工廠的情況。此時正好進入相對位置最接近的航線，天音才剛把消防車、救護車的形狀映入視網膜，ＨＭＤ投影便突然加深顏色，繪出黑底綠字，充滿科技感的作戰簡報畫面。

　　『矽藻型木靈，全長推定三十公尺，細胞膜厚度七十公分。攻擊模式為粒線體單向散射，無溶體分解液反應。內質網密度等級Ｅ。』
　　「什麼！」
　　才等級Ｅ就這麼巨大，破壞力又高，那麼等級Ａ的……她不敢想像。
　　『自動選定戰術ＳＳ０８。進入第一階段的誘導射擊模式。』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臨陣脫逃了。天音甩頭，摒棄那些無益的想法，再度集中精神。
　　雖不確定自己能夠幫上什麼忙，但只要是她做得到的事，她向來都會全力以赴。

　　原本水平飛行的武裝機組陡然垂直打住，ＨＭＤ投影化作方格碎片，朝兩旁消退逸散。取而代之的，是整個往下罩住頭部，擁有相同顯示內容的實體頭盔。
　　還沒習慣自然光與人工光源產生的視覺落差，過度新鮮、沁涼的舒暢感便突兀地灌入鼻腔，害天音乾嗆了幾聲。意識到那是氧氣的同時，身體已經被拖進直上雲霄的恐怖加速度裡。強忍因Ｇ力平衡裝置壓迫手腳造成的疼痛，天音努力撐開眼皮注視頭盔內側的投影螢幕，一邊大口調整呼吸。就在她終於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劇烈變化後，眼前出現了前所未見的美麗景象。

　　隱約還能窺得腳下城市的透明玻璃質感，在那「玻璃」內，有著像是古老民族繪於勇士身上，祝福其勝利凱旋的鮮綠圖騰。俐落的幾何線條與屬於生命的脈動交錯參差，織成一張充滿蓬勃生機的網絡。而在網絡縫隙之間，蒼藍錐形物如游魚流動。稍遠處則是一顆有半輛貨車那麼大的深褐色球體，彷彿細胞中的「細胞核」般醒目。
　　——對了，翔剛才也是用細胞學名詞進行作戰簡報的。
　　注意到這點的天音，此刻已經從頂部近距離穿越木靈，弧形飛旋繞至靠海的一端。

　　頭盔自動掀起，ＨＭＤ投影重新覆蓋視野。翔用最短時間調整平衡後，便將兩隻機械臂舉高、對折，露出肘關節內部暗藏的四根砲管，擊發連射式的青藍色短光束。
　　『預定移動距離五百公尺，繼續進行誘導射擊。』以穩定的低速往後退，翔持續散發著眩目的青藍光束。
　　和之前看到的淡黃絲線不同，此時的火力明顯強大許多，攻擊也很快就產生效果。有沒有駕駛員的存在，差別竟如此明顯。那麼翔之前是怎麼作戰的？這個問題僅掠過一瞬，天音的注意力旋即被木靈體內，再度經由鮮綠紋路聚集的神秘物質吸引。

　　「小心！牠要攻擊了！」
　　話剛說完，鮮綠光雨便筆直射向這邊。翔稍微收斂鋼鐵羽翼，以高速頻繁的短距離滾動，一一閃過那些令人背脊發寒的豔麗光束。不知基於何種考量，翔的迴避動作十分小，導致天音必須忍耐視覺上快被打中的恐懼感，繼續咬牙承受飛行帶來的身體負擔。
　　「啊……那是……發射器？」
　　回應天音的思緒及目光，ＨＭＤ投影從旁另外展開子螢幕，將標示在木靈表層的幾百個亮點放大，讓她看清楚凸起於透明軀殼外，吐露著駭人光雨的怒放花朵。

　　「是剛才那些東西！」可以在木靈體內自由移動，像魚一般充滿流線感的蒼藍錐體。
　　「翔，你能夠攻擊那些藍色尖錐嗎？」
　　發問同時，天音注意到自己的位置又離港口更遠一些。翔並未對木靈施加任何足以破壞結構的攻擊，僅一邊迴避光雨，一邊繼續刺激木靈，使之加速往海洋的方向移動。
　　——原來如此。不可以在城市上空作戰嗎？
　　再次對翔體貼的人性化ＡＩ感到佩服，天音開始覺得這些高速移動、頓失重心造成的身體不適，似乎也變得能夠接受了。

　　繼續後退一段距離，確認自機離開木靈的攻擊範圍後，ＨＭＤ投影換上新的作戰流程圖，翔發出『抵達預定位置，作戰目標由「引誘」變更為「消滅」』的語音宣告，十字瞄準器便立即取代原有的瞄準框，進入單點影像放大的狙擊模式。
　　「欸？這……這是要我狙擊嗎？怎麼控制啊？」慌張地想將頭轉往斜後方徵求指示，天音不但忘記可以直接和翔交談，還差點被這胡來的動作扭到脖子。

　　『請專注精神，碧空系統會自動捕捉妳的視線來進行瞄準。』
　　聽見這番話，天音急忙閉上眼睛，直至轉回正面才敢稍微睜開。
　　「該怎麼辦才好呢……」自言自語之間，她發覺翔並未真的「看到就開火」，於是試著用力凝視狙擊模式裡的畫面，但砲口依舊未有動作。
　　「再換個方式看看——對了！像玩遊戲那樣……」
　　瞇緊左眼，將雙臂併攏舉高、伸出食指，藉指尖引導視線，瞄準其中一個蒼藍錐體；十字瞄準器開始順從目光微幅移動、重疊錐體、最後響起鎖定的聲音。

　　嘗試輕喊一聲「射擊」，青藍色的長光束旋即由身側飛曳而去，準確地擊破目標。
　　『命中。粒線體殘留數量：一百零五』
　　「成功了？」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初次操作就能上手，天音的眼神有些恍惚。
　　慢慢嘗試、掌握瞄準系統的訣竅，她穩紮穩打地將目標各個擊破；翔則扮演著幫忙閃躲攻擊、隨機轉換狙擊地點，避免被敵人發現位置的輔助角色。
　　少女清澈堅定的呼喊，伴隨青藍光束的擊發聲響徹雲霄。

　　察覺光雨威力遽減，卻不曉得攻擊來自何方，木靈略顯混亂。錐狀「粒線體」在透明橢圓內四處亂竄。
　　此時，翔張開雙肩的散彈匣，打算額外追加攻擊，但又立刻把匣門關上，轉換姿態朝木靈飛去。
　　尚未開口，天音即從ＨＭＤ投影畫面了解原因：木靈正往市中心的方向撤退。
　　「牠發現了！」
　　『粒線體殘留數量：八十二。已全數轉移至背側。』
　　「就是說狙擊也來不及吧？那個……我們還有什麼解決方法？」
　　必須在下一發光雨前阻止木靈。一邊繼續射擊，一邊只能乾瞪著鮮綠紋路蠢蠢欲動，天音心裡愈來愈慌。要是狙擊模式的裝填速度能更快的話——

　　『主人，妳願意使用「精神連動武裝」嗎？』
　　並未多作考慮，也跳過詢問步驟，天音立即回答：「只要可以保護大家，我就用。」
　　『了解。』
　　降下頭盔，翔帶著天音垂直飛升。在肌膚感受到刺骨的寒冷，機組附近充斥白色雲氣時，木靈已經因為俯視角度而看起來縮小了一圈。翔的鋼鐵羽翼完全展開，十二支銀刀紛紛退出基部，僅留最低限度的固定。
　　青藍粒子開始於銀刀上渲染、蔓延，直至全數漾滿光芒後，翔便將羽翼基部扭轉，讓銀刀整齊地直指目標。

　　繪有鳥形符號的「魔法陣」再度浮現，這次不是停留在腳下，而是十二支銀刀刃尖前。天音此時終於看清楚魔法陣的全貌，被它的華麗耀眼深深吸引，無法抽離視線。直到頭盔內側螢幕突然冒出斗大的「Ready」字樣，天音才回過神來，抿緊嘴唇，將所有精神集中於一點，依照指示高聲喊出攻擊名稱——

　　「光漪！」

　　十二道藍色流星劃開蒼穹，逆時針旋轉的整齊陣形，在天空留下圓潤的螺旋線條。
　　螺旋很快就在視野盡頭收束，刺穿木靈即使透明卻仍舊堅韌的表層，將中心的褐色球體團團包圍。刀柄的青藍餘光彼此產生共鳴，光粒形成線條，連接成標準的正十二邊形，接著朝順時針方向旋轉——
　　彷彿能聽到細微的「啪」聲響，凝膠狀的木靈軀體被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十二塊透明碎片。翔此時開始動作，以陡峭曲線滑順地俯衝，朝唯一完好無缺的褐色球體飛去。

　　「唔……」
　　忍受長距離的失足恐懼，天音在頭盔提供的氧氣環境裡不斷調整呼吸。當她從混有淡紅雜訊的暈眩中恢復正常，十二隻銀刀已經返航，穩穩地回歸原位。翔的機械臂則捧著那顆球體，正在為它進行脫水程序。
　　「結束……了嗎？」低頭望向腳下的海洋，透明碎片宛若薄冰般漸漸融化、消失，獨留曖曖發光的綠色幾何紋路，緩慢地往海底沉沒。

　　沒有震撼鼓膜的華麗爆炸。
　　沒有燃盡一切的熾熱火紅。
　　只有已經縮小、固化，躺在翔掌心的小小球體，還殘存於這個世界上。
　　好沒真實感啊。天音突然這麼覺得。

　　『木靈核回收完成。本次作戰數據將納入模擬任務程式，編號３９２。』
　　機械聲調將天音拉回現實，提醒她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是確實地存在於「日常」中——並且打破它的。
　　「嗯……呃……謝謝你，是翔保護了這個城市喔。」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靦腆地轉移話題。
　　『不是我，是主人妳的努力。』
　　「哎呀，別一直喊主人啦！叫我天音就可以了。」
　　慢慢放鬆緊繃的情緒，她露出青澀中帶點羞怯的笑容。

　　◆

　　選定公寓頂樓，被樓梯出口及公共設施遮擋起來的隱蔽空間作為落點，翔將左翼收斂迴旋，右翼直接摺貼在背後，形成上下相對的鋼鐵結構來縮小體積，再關閉左翼動力，僅憑右翼的粒子噴射緩緩降落。
　　打開雙腿結構體，伸出右手讓天音扶住，充滿風度的舉動令她倍感窩心。沒想到一離開腳踏板，天音便突然失去力氣，整個人朝地面跪倒。幸好有翔的右手支撐她。

　　「怎麼回事？」明明自己並沒有覺得特別累啊？
　　『碧空系統需要消耗精神力，特別是「精神連動武裝」。』
　　原來如此，所以翔才會問她要不要使用。
　　「對了，我有好多事情還沒問清楚呢！」
　　總覺得現在不開口，下一刻就會失去良機。天音等不及身體恢復力氣，開始連珠砲似的發問：「你們究竟是誰？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木靈又是什麼東西？牠為何要攻擊綠文高中？還有，我們的行動應該被許多人目擊了，真的沒問題嗎？」
　　無論怎麼輕搖翔的機械手臂，它依舊默不作聲。

　　關閉雙腿結構體，翔將左手伸向天音的喉嚨，輕柔取下「蛋白石」後，收回脊椎凹槽裡。天音身上的戰鬥服亦隨之崩解，迅速變回原本的高中制服。
　　『請仔細考慮是否加入我們。兩天後，我會來此聽取妳的答案。』
　　僅留下這句話，翔便再度轉換成鳥型，曳著青藍光尾飛走了。
　　「兩天……」
　　抬頭凝視和幾小時前一樣美麗、晴朗的天空，天音陷入沉思。
　　

　　直至夜色浸透世界，地平線底部燃起星星點點的人工燈火，天音才悄聲從頂樓走回自己住的樓層。
　　正準備掏出鑰匙卡開門時，碰巧撞見剛抵家門的明浩。
　　「天音？幸好妳沒事。」
　　被左右兩名男同學攙扶，小腿、臉頰和手臂包著紗布的明浩知道天音安然無恙後，露出放心的笑容。

　　「學長……你怎麼……」
　　「還不是這個笨蛋愛逞英雄！說什麼要殿後保護同學，一直拖到校舍快崩了才肯走。沒被壓死算他命大！」
　　左邊的男生一臉「害我們那麼擔心」的不悅態度；右邊的男生則苦笑著把房間鑰匙卡交給天音，示意她替他們三人開門。
　　結果，將人隨隨便便丟在玄關，兩名男同學即半消遣地說句「那就不打擾你們小倆口啦！」揮手離開，惹得天音滿臉通紅。想追出去澄清關係時，背後卻傳來明浩的呼喚聲。

　　「天音，今後可能要麻煩妳照顧一陣子了。」
　　有些抱歉的笑容裡，蘊藏著某種從未見過的神采。
　　「不會的！平常都是我承蒙照顧，偶爾也該讓我回報你。」
　　「這樣啊。」稍微撇開視線，明浩繼續說：「學校那邊聯絡過了嗎？還沒的話，我立刻就打電話過去。」
　　不等天音開口，耳掛式手機的通話鍵已被按下。代她向學校老師報平安後，明浩亦將校方公告回傳給她。
　　「學校從明天起暫時停課，校方正在緊急處理後續事宜。恢復上課的日期及地點將個別通知。至於教學進度和成績問題，則以每日傳送的作業為分數依據。」
　　還真像升學型高中會想出來的對策啊。明浩苦笑補充。

　　「嗯……」
　　千言萬語堵在喉頭，讓天音無法啟齒——學校的事、木靈的事，還有翔的事。
　　特別是翔，因為自己和它共同行動過，卻不知道它是否隸屬於必須保密的機構。
　　「那麼晚餐要麻煩妳買囉，我吃什麼都可以。」明浩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
　　「啊，當然是我請客啦！妳房間應該沒有電視吧？要不要來我這邊吃？新聞應該會報導今天的事。」
　　「好的。」
　　雖已極力保持平靜，但她明白自己並不擅長隱瞞心事。用最短時間做完準備，天音像是要逃難般奪門而出，匆匆奔入夜晚的深沉之中。
　　

　　穿越一如既往的街道，被兩旁大樓包圍、建立起來的「日常」，仍舊平穩運作著。
　　沒有警鈴聲劃破寂靜，沒有焦臭的空氣，也沒有硝煙於遠方冉冉飄升。在看不見事發現場的住家附近，今天的一切彷彿從未發生過。
　　街燈、夜風、車聲、人語，每樣都是原本便存在於此的東西，明天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只要回家睡個覺，木靈或翔那種超乎常識的異物就會從記憶裡消失，歸還自己所熟悉的世界。

　　「可是，究竟哪邊才是真實的？」
　　肌膚殘留著高空雲朵的冰冷，幾度脫離重力的懸浮感，還非常清晰地烙印在腳底。
　　——不是夢。即使再如何祈求，它依然不會是夢。
　　沒有選擇相信與否的權利。自己要面對的，僅有願不願意接受現實，甚至參與其中。
　　「真是強人所難哪。」
　　腦袋一片空白。明明打算趁出門的這段時間好好思考，混亂的心情卻始終平靜不了。
　　當無機質的公寓鐵門轉眼又回到面前，天音不禁長聲嘆息。
　　

　　『……我們對罹難者及其家屬深感遺憾。必須要澄清的是，這起攻擊並非任何人、任何組織或國家所為，乃屬特殊災害的一種。有關透明巨大物體的一切資訊，專家學者目前尚在追查中，請各位民眾冷靜等待報告出爐……』
　　「果然是官方式答案。」明浩邊扒飯邊喃喃念著：「重點不在那是什麼，而是會不會再度攻擊人類吧？」
　　「那種東西會有第二個嗎？」
　　已經曉得「木靈」這個名詞的天音，小心翼翼地迴避容易說錯話的字眼，目光亦停留於政府的官方發言人背後，為了安撫大眾而不斷重播的軍備展示影片上。
　　——應該不會有翔的畫面吧？就算有，也千萬別播出來啊！

　　似乎是想提醒官方發言人不要漠視他的存在，一條細長黑影突然佔據轉播畫面左方。
　　官方發言人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身體略彎，朝左伸出手。
　　『呃，那麼我們有請專門機構的負責人，納爾森．賽塔少校詳細說明。』
　　『謝謝。』
　　年輕且帶外國腔調的嗓音，說起本國語言倒是十分流暢。
　　當他邁入攝影機鏡頭的瞬間，天音彷彿可以聽見全國女性異口同聲發出的讚嘆。

　　這個人太英俊了。
　　絲絲直順的金髮略微覆蓋額頭，並閃耀著柔軟溫和的金色光輝；歐洲人特有的深刻輪廓與白皙皮膚，更凸顯那雙海藍眼眸的清澈明亮。符合軍人身分的嚴謹表現在態度、髮型及穿著上，卻意外地不會讓年輕的臉蛋顯得老氣橫秋。整體來說，那是一個外表不輸電影明星，又能摒除公眾人物媚世氣質的年輕軍官。
　　大概不到三十歲吧？明浩隨口猜測。

　　『貴國的各位國民，晚安。我是跨政府聯合組織「對木靈研究機構」的執行負責人，納爾森．賽塔。很遺憾是在這種情形下與各位見面。對於今天所有因木靈而喪生、受傷，或遭遇精神、財物損失的貴國國民，我們在此致上最深切的哀悼。』
　　大衣式的純黑軍服，樸素保守的剪裁令人聯想到神職人員。雖然頭銜是少校，但除了胸前的機構標誌外，青年軍官的衣服上並沒有任何軍徽或勳章裝飾，僅有筆直的褶線刻劃出其纖瘦中蘊含剛毅的身影。
　　冰冷嚴肅與悲痛苦澀，兩種不協調的情感凍結在青年軍官俊秀的眉宇間，形成某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
　　天音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但無法確實地指出來。

　　『相信各位已經從電視新聞、網路，甚至是案發現場知道攻擊城市的透明巨獸——木靈（Kodama）的存在。牠們是最近幾年才被發現的新種生物。到今天的憾事為止，從未對人類社會造成直接危害，故迄今尚未正式向全世界公開。這其中有多方安全上的考量，還請各位能夠諒解。
　　木靈的基本組成和其他地球生命相同，由胺基酸構建，屬碳基生物，並非未知的外星物種，在牠們的解剖記錄中，亦未發現任何新型病原。牠們唯一擁有的，僅是不具汙染性、不具輻射危害的純粹破壞力……』

　　Kodama——日本傳說裡的樹之精靈。天音似乎能理解牠們被如此命名的原因。但還來不及細究，螢幕裡的納爾森少校便繼續他的演講。
　　『當然我明白，各位更關心的問題是牠們今後的動向，以及我們是否有方法能免除這項威脅？很遺憾，即使目前的科技有辦法勉強摧毀其結構，於人才培養和武器開發上的技術、經費、時間與人力仍嚴重不足。但透過經驗，已經找到一個確實可讓各位減輕憂慮的方法——』
　　睽違半個世紀的老掉牙言論，再度從年輕少校的口中說出。

　　『停止對地球的過度開發。大量植林、生態復育，減少能源消耗。尤其是高汙染和傳統產業，離港口愈遠愈好。』

　　「開什麼玩笑！」
　　明浩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旋即發現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有沒有嚇到妳？」
　　「我……我沒事。但學長你為何生氣呢？」
　　「還用說嗎？光是人類的居住地都不夠用了，哪來的空間種樹？要工業區搬離港口，在那裡工作的人怎麼辦哪？叫他們也跟著搬家嗎？有考慮過失業問題嗎？有考慮會遇到的種種困難嗎？真不愧是官僚、真不愧是什麼都不懂的外國人，反正事情又不是發生在他的國家，出一張嘴要求別人，當然很簡單嘛！」

　　開始說起自己的家鄉「佐楠鎮」亦是轉型所有只能休耕，毫無產值的農牧用地，讓大型工業區進駐才得以蓬勃發展、擁有便利的科技生活，明浩氣憤不平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對辛勞百姓的憐憫。
　　「保護環境這種事，只能建立在人民豐衣足食的前提下！」

　　像是聽見明浩的主張，電視裡的納爾森少校突然中止發表，什麼都不願再透露，僅挺直稍嫌消瘦的背脊，緩緩走出擠滿記者的新聞畫面。鏡頭旋即轉回攝影棚內，開始播放模擬現場狀況的３Ｄ動畫，接著請所謂的國防專家發表意見。天音藉口收拾飯後殘局，巧妙迴避明浩的視線，一邊豎耳傾聽報導……
　　沒有，還沒有人發現自己和翔的存在。
　　正當她計劃利用倒垃圾的機會開溜時，電視畫面驟然閃現模糊的白色影像。
　　『據拍攝此照片的目擊民眾表示，這架發著藍光、疑似小型戰鬥機的白色物體，就是最後引走透明怪獸，並將之擊墜的神秘英雄……』

　　——糟糕！
　　「明浩學長，我想起有些急事，先告辭囉！」
　　一把抓起包好的垃圾袋，天音急忙衝往玄關。胡亂套上鞋子，伸手準備開門的時候，明浩細碎的呢喃如煙霧般緩緩飄入耳際。
　　「竟是這麼年輕的女孩子……真殘忍……」
　　倒吸一口涼氣。天音不敢再多補聲道別，保持背對明浩的姿態迅速關上房門。
　　「咦？天音妳要走了嗎？」門後傳來明浩的提問。但是她沒有回答。

　　◆

　　「『竟是這麼年輕的女孩子』……嗎？」
　　熄去燈光的房間裡，天音抱著枕頭坐在床上沉思。毫無頭緒的腦袋中，只有這句話不停地迴蕩、盤旋。
　　「好奇怪喔，我到底怎麼了呢？」
　　手指滑入髮絲底緣，從兩旁緊緊按壓腦殼。天音像是要從體內硬擠出一個明確答案，以十分苦惱的表情將臉埋進膝間。
　　她很清楚，依自己路見不平的好事性格，還有無法眼睜睜看別人受苦，總是不考慮後果便付諸行動的個性，一定會在翔離去的時候就答應加入他們。但是為什麼，此刻的自己卻更渴求平靜的學生生活？沒有木靈、沒有翔，世界一如往常地運轉。每天都會在走廊或路上巧遇明浩學長，然後邊走邊聊天……

　　——啊，原來如此。
　　是不希望被討厭吧？無論明浩有沒有認出照片裡的女孩就是天音，他的反應已經否定了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並非為此感到灰心，天音反而開始質疑起自己參戰的正當性。畢竟她只是個沒有受過任何專業訓練的平民百姓、是個非常普通的少女，要說將擊退木靈、拯救人類的重擔一肩扛起，未免太大言不慚。

　　「『盡己所能地幫助他人』……我有做到嗎？」
　　喃喃複誦著父母從小教給她的信念，天音嘗試從這句話裡檢視自己的想法。
　　——當翔處於劣勢的時候支援它，這樣應該……就算盡過力了吧？
　　「好！明天的事明天再去煩惱，睡覺睡覺！」
　　從床上一躍而起，天音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勉強露出為自己加油打氣的笑容。
　　

　　——又夢到那個人了。
　　在進行「變身」之前，於灼熱幻覺裡浮現的兒時記憶。
　　沉默，是因為想不起他的聲音；矇矓，是因為早已遺忘他的外表。只有直達內心深處的溫柔體貼，是至今仍能清楚記得的。和今天下午看見的回憶內容不同，那個人離自己相當遙遠，且背對著碩大火紅的夕陽。
　　——他朝這裡伸出手，是想叫我過去嗎？
　　夢裡的視野自動往前推移。當天音以為終於能看清那個人的臉時，熾烈火焰便將兩人團團圍住。轉眼之間，世界又只剩下自己孤單一個人。
　　淒厲的尖叫與吶喊猛然撕裂聽覺，緊接著是石塊崩落、桌椅和鋼筋互相碰撞扭擠的聲音。最後映入眼底的，是倒塌校舍從明浩頭上砸下那一幕——

　　「不要！」

　　視線驟暗，夢境殘留的灼痛被低溫冷卻。微量光線照進房間，要亮不亮的狀態使屋內景物徒餘形體。
　　已經早上了嗎？拖著一身冷汗的天音緩緩從床上爬起，拉開窗簾往外看。
　　尚未甦醒的都市，灰濛濛的天空與街道晦暗難辨；充斥視野的高樓大廈，倒是不需要看得清楚就能識別。
　　凝望正好擋住綠文高中的商業大樓群，天音僅思考了幾秒鐘，即著手盥洗、換裝，準備到學校去。
　　

　　清晨的街道異常冷清，獨留交通號誌無機質的光輝規律閃爍。一旦失去人類的氣息，再熟悉的景色都會彷彿突然變成異界般，瀰漫著某種詭譎陰沉的氛圍。
　　即使如此，天音仍沒辦法乖乖等到天色全亮才出門。她有一定非得這麼做的理由——
　　為了再度確認「昨日」的真實性。

　　不管最後會不會加入翔的組織，只要昨天發生的一切仍令她牽掛，她就無法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的決定。
　　因此，即使她目前仍大幅度地傾向留在日常世界裡，繼續當個普通的十六歲女孩，她還是得親自跑一趟綠文高中，堅定自己的選擇。
　　「別預設心態、別胡思亂想……」反覆用話語壓抑內心的不安，從被翔救走後便沒有機會回來確認狀況的天音，腦海裡不斷重播著剛才的惡夢。尤其是倒塌的校舍把明浩——

　　騷動聲打斷思緒。一輛電動救護車由街口轉出，亮起紅色警示燈後即匆匆離去。立刻明白搜救行動仍在繼續的天音，連忙加快腳步前進。路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輛，身穿不同機構制服的人員來來往往。
　　「氧氣瓶咧？還有沒有氧氣瓶？」、「這裡是Ａ小隊，請求Ｂ小隊的吊車支援！」或是「傷亡人數再增加兩個！」之類的呼喊不絕於耳。迴避待機人員懷疑的目光，天音一邊左右張望，一邊慢慢朝校門口逼近。

　　背後突然傳來「快讓開！」的咆哮聲，急忙側身退出走道，讓扛著擔架的醫護小隊通過。天音似乎在那瞬間瞥見某種血紅色的塊狀物，嚇得她摀起嘴巴倒退兩步，狠狠撞上警察的背部。
　　「啊，對不起！」
　　回頭向被撞到的警察道歉，對方則一臉冷淡地反問：「一般民眾在現場做什麼？」
　　「那個，我是綠文高中的學生……」
　　「這裡很危險，妳還是快點回家吧！不要妨礙搜救工作！」
　　「對……對不起，我只是想了解傷亡情形……」
　　「就算曉得了又能怎樣？妳能幫忙翻石頭、急救傷亡者嗎？妳知不知道，正是妳們這些『只是想明白情形』的圍觀民眾和記者在浪費黃金時間？快給我回去！」
　　口氣變得非常不耐煩，手一揮便把天音驅離。
　　無可奈何的她，只好退至校門口對面的人行道，默默望著大人們穿梭的身影。

　　急促的腳步聲快速接近，幾名手持攝影機、麥克風等器材的年輕人從她身邊穿越。大概是連夜守候現場的記者吧？天音無心去釐清他們的身分，而是轉頭朝反方向看。
　　「就是那裡！」
　　邁開腳步，天音在心底向那群人道謝，一口氣衝進學校斜對面、此次事件倖免於難的商業大樓，坐上直達頂樓的電梯。

　　但是，當她從高處俯視綠文高中全貌時，立刻就為自己的行動感到後悔。

　　冉冉升起的陽光，緩慢揭開迷濛晨霧的面紗，將真實大剌剌地呈現眼前——
　　彷彿模型玩具被人硬生生掰開般，僅餘半邊的熟悉校舍，外圍滿布怵目驚心的撕裂、燒烙痕跡；記憶中的日常景象，此時已成脆弱不堪的空殼，暴露於殘酷現實的曝曬下。
　　而在這過度鮮明，反倒因此有些缺乏實感的視野裡，背負各種裝備的搜救小隊、破壞專家和醫療人員辛苦地來回移動。有人牽著搜救犬大聲叫喚；有人以工具捏潰巨大的石塊及障礙物；有人團團圍住好不容易挖出來的傷患，急忙將其送上擔架……

　　沒有。真的就像那名警察說的，只是平民百姓的自己，沒有任何可以幫忙的地方。
　　低頭凝視自己纖細的手臂，屬於少女的柔滑肌膚，同時也是無能為力的證明。自己仍是個需要大人照顧、保護的小孩子，在這種生死關頭的場合裡，只會礙手礙腳。
　　天音頭一次察覺自己的無力。
　　明明阻止不了任何不幸，竟然還敢把「幫助他人」視為值得自傲的人生理念。
　　結果，所謂的「盡己所能」，也僅是扶老太太過馬路之類的芝麻小事罷了。

　　——真的嗎？
　　腦中突然冒出這句話。手心一瞬間閃現「蛋白石」的影像。
　　——妳真的「盡力」了嗎？
　　「我……」
　　昨晚的決心開始動搖。
　　「我真的……盡力了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還有自己能做得到的事。
　　積滿灰屑的大廈頂樓，一雙纖纖玉腿倏地旋轉腳尖方向，在來時路上印下更深刻、更充滿力道的堅定足跡。

　　◆

　　「妳是綠文高中的一年級新生啊？我是二年Ｂ班的桂明浩，以後請多指教囉。」
　　——那是搬進出租公寓當晚，初次遇見明浩學長的時候。

　　「天音！我們約好放學後去喝下午茶，妳要來嗎？」
　　——那是入學後的第二個禮拜，兩個好友首次主動邀請自己。

　　「因為林同學的鼎力協助，這次活動才能順利推行，希望各位也踴躍參與。」
　　——那是級任導師難得給予的讚賞……

　　像是要推開一幕幕鮮明浮現的回憶般，天音竭力狂奔。不知何時沾上的朝露在眼角打轉。「日常」真的隨著太陽的升起，如同夢境一樣煙消雲散了。於遠方等待的，只有雖然超乎常理邏輯，但不容置疑的現實。
　　而且，自己沒有選擇權。
　　「沒有選擇權的話，就向前邁進吧！」
　　抹去試圖繼續喚起快樂回憶的露珠，天音抬頭確認自己與宿舍之間的距離。即使明知還有一天的時間可以考慮，她仍等不及要衝上宿舍頂樓，告訴翔自己的答案。

　　然而，在經過明浩所住的６０１室時，最強力的阻礙出現了。
　　——「竟是這麼年輕的女孩子。真殘忍……」

　　疾馳的腳步瞬間靜止。
　　「不可以……不可以迷惑！」
　　甩甩頭，天音準備直接往頂樓跑，雙腳卻像被釘住般動彈不得。
　　低聲責罵自己的優柔寡斷，天音心底的另一個聲音朝那扇鐵門呼喚，希望明浩現在就開門走出來，對她說一句「別去」。

　　互相矛盾的思緒交錯糾結。走到鐵門前閉起眼睛，天音顫抖的指尖輕輕覆上門鈴。
　　一聲，兩聲，三聲。
　　無人回應。

　　心頓時涼了半截。雖然不知道那是失望的涼意，還是鬆了口氣的涼意。停留約十分鐘左右，鐵門背後依舊靜悄悄的。正打算按第四次門鈴時，明浩負傷歸來的記憶片斷令她心頭一緊。
　　縮回手指，改以對６０１室的鐵門行注目禮，天音終於再次邁開腳步。
　　——不僅僅是「盡己所能幫助他人」而已。
　　「我也要保護這個世界、這座城市，還有你。」
　　

　　當頂樓的風景映入眼簾，純白色的機械便立即奪走了目光焦點。明明還有一整天的時間，翔卻像早就知道天音已經下定決心似的，提早出現於公寓頂樓的廣場。
　　不，說不定只是單純地想在這裡等她。
　　總之，天音並未多問，而是快步跑過去，向翔伸出自己細瘦但堅強的手臂。

　　「帶我走吧，翔。」
　　『遵命。』

　　把「蛋白石」放入天音的掌心，翔尚未提醒她該如何做，天音便將「蛋白石」高舉過頭，輕輕喊了一聲「碧空系統，啟動！」
　　青藍色光粒與ＤＮＡ螺旋再度包覆身軀。擁有華麗紋路的魔法陣從腳底擴張、旋轉，然後飛升至頭頂，化作消失於璀璨中的閃耀光羽。
　　不再為變身過程大驚小怪的天音，此時亦無心抱怨戰鬥服的清涼設計。回頭朝樓梯口凝望一陣子，天音帶著有些哀傷的堅毅表情，慢慢跨上腳踏板、躺進機組結構裡，讓翔替她完成飛行前應做的所有程序。

　　『總檢查完畢，準備起飛。』
　　——那麼，我走了。
　　在心底悄悄道別。這次，天音是以自己的意志飛向青空。

　　夾帶鹹味的海風吹掠髮絲，背部和腿側依稀能感受到下方飛濺的清涼水花。透過耳機降噪功能所聽見的氣流聲，意外地竟有種遙遠的美感。不停地橫向切換航道，利用雲影躲避陽光，少女仰臥於開闊晴朗的藍天下，靜靜享受著夏日美景。儘管，此刻正在高速飛行中。

　　『矽藻型木靈，全長五公尺，以五隻成一小隊行進。細胞膜厚度三十公分，攻擊模式為海水和溶體分解液混合噴射。內質網密度等級Ｃ。』
　　聽不出性別的電子語音響起。同一時間，具備防眩效果的光學薄幕延伸、彎曲，將少女的半臉完全遮蔽，僅餘櫻桃色的柔軟嘴唇還留在外面。被稱為「ＨＭＤ投影」的光幕繪上座標、方向、海水深度、敵方動態等資訊。擁有十二支銀刀羽翼的純白武裝機組「翔」，正等待著駕駛員的下一個指令。
　　「那麼，請使用一對多的ＳＳ０２戰術。準備減速，進入備戰態勢！」

　　身穿與翔同樣顏色的戰鬥服，少女——翔的專屬駕駛員林天音，似乎已經習慣這副令人害羞的暴露打扮，熟練地舉起雙手交叉環繞，彷彿指揮家般做出手勢。兩側傳來金屬收合的聲音後，機體突然整個朝右方傾倒，直接旋轉半圈。重新進入視野的雖然也是藍色，卻是大海深邃神秘的暗藍。
　　緩緩抬起機首，搭載ＶＴＯＬ（Vertical Takeoff and Landing，垂直起降）系統的翔將機體打直，讓天音浮空站立。反向噴射的減速粒子與之前拖在身後的光尾互相碰撞、中和，產生劇烈的震盪。但天音未等身體適應衝擊，即伸手指揮下一個動作。
　　「多目標鎖定——射擊！」

　　原本是機組雙臂的機械結構體應聲變化。收納手掌，以肘關節為軸折疊、抬升，露出兩兩成對的四根砲管。翔從砲管放射的青藍短光束猶如盛夏雷雨瘋狂墜落，激起海面一陣波濤翻湧。深入水中的光束將海床泥沙一併揚起，使名為「木靈」的敵人無處可逃，只好反過來朝海平面聚集。
　　不過牠們畢竟是狡黠的「野生生物」，要上浮不上浮的狀態，令天音開始感到心煩慌亂，但也只好繼續追著牠們向前跑。追逐戰僵持片刻，隊伍最前端的木靈猛然騰出水面，模仿海豚跳躍的大動作差點撞上天音。正打算凌空後退迴避，全身布滿長條縱隙的膠囊狀木靈便開始噴灑水霧，將自己與同伴包圍起來。
　　警覺含有溶體分解液的水霧可能具侵蝕性，天音連忙高舉手臂，示意翔飛升閃躲。當她下完命令，早已身處十五公尺高的空中，連一滴水珠都沒沾到。

　　『目標Ｂ、Ｃ的溶體開始產生反應。目標Ｄ、Ｅ試圖朝西方逃跑，請指示。』
　　「釋放肩部散彈砲，牽制目標Ｂ、Ｃ；主螢幕則進入狙擊模式！」
　　『了解。』
　　ＨＭＤ投影繪上瞄準器，並對應天音的視線調整焦距。一邊小聲複誦操作口訣，一邊以固定節奏轉動眼球，讓自動瞄準系統正確判斷指令。完成鎖定，正準備再度出聲擊發時，翔卻突然整個往左翻滾，兩條從腳底劃過的高壓噴射水柱朝天灑開，彷彿鯨魚呼吸般壯觀而充滿力量。
　　「翔，不是牽制住——」尚未把話說完，目標代碼Ａ，也就是最初張設水幕保護同伴的木靈，開始以半空中的天音為圓心，邊繞圈邊噴灑大面積的水霧。

　　「什麼？竟然變成這樣？」
　　驚訝、遲疑，最後是理解的眼神。天音未讓個人情緒停留太久，很快便恢復氣勢：「作戰變更成ＳＳ０５，以迴避Ｂ、Ｃ的攻擊為前提，先行擊破提供掩護的目標Ａ！」
　　『狙擊模式解除，進入分散射擊模式。』
　　將肘部、肩部和小腿兩側的光束砲口轉向下方，翔的ＡＩ接過迴避工作，開始計算兩隻木靈的實際位置與攻擊時機，把武器的發射主導權交給天音。
　　雙手擺出撥拂秋日芒草的優雅動作，天音令所有光束砲呈固定的圓弧軌跡射擊，以低火力追著目標Ａ的木靈跑，讓牠載浮載沉地消耗體力，且在不知不覺中養成移動慣性。

　　「抱歉了。」
　　看準時機集中所有發射口，天音輕喊一聲「射擊！」便將目標Ａ的木靈打穿。
　　伴隨玻璃色巨大殘骸漸漸沉沒，掩護水幕也無力落下，洩露Ｂ、Ｃ兩隻木靈的行蹤。
　　但是天音像早就了然於心，並不急著消滅牠們：「恢復戰術ＳＳ０２！追擊Ｄ、Ｅ！」
　　重新打橫的翔再度展開雙翼，化作晴空裡的一道凜冽藍光。然而它被要求只使用四成推進力，僅能勉強讓逃至地平線遠方的兩隻木靈回到視野，無法完全追過牠們。
　　「時間沒用掉太多……翔，還看得見剛才的Ｂ、Ｃ嗎？」
　　『尚在武器射程內；目標Ｂ、Ｃ亦折返行進中。』
　　「那麼，保持相對速度，並啟動『光漪』攻擊Ｂ和Ｃ。銀刀發射後，全力追趕Ｄ、Ｅ到能狙擊的距離！」

　　立即換算過此舉對駕駛員的影響，翔發出警告：『注意！移動時施放「精神連動武裝」會增加駕駛員身心負擔。後座力抵消裝置將無法作用，機體重量減少後的……』
　　「沒關係，我想嘗試看看這種戰法，開始吧！」
　　做好心理準備，天音握緊拳頭，對翔下達十分清楚的命令。
　　『……了解。』

　　與初戰時的靜態發動不同，飛翔中的銀刀羽翼很難朝兩側完全伸展，故改採躲到天音背後，能夠有效降低風阻的角度進行。將銀刀退出基部，染上青藍光粒後，天音便閉目凝神，專心想像魔法陣在背後浮現、旋轉的模樣。ＨＭＤ投影閃過「Ready」訊息，開始因雙重負擔而微微喘息的天音，忽略腦海裡瞬間飛掠的悔意，高聲叫喊——「光漪！」

　　身體猛然向前推進，視野充斥著加速度與反作用力造成的雜訊，暈頭轉向的昏眩感更是令她作嘔，但天音仍努力打起精神，嘗試重新捕捉前方逃跑的木靈影像。
　　『目標Ｄ、Ｅ已達狙擊範圍，進入狙擊模式！』
　　未等天音開口，翔即自行切換ＨＭＤ畫面、動態鎖定目標、修正彈道計算公式。由於天音還在頭昏眼花中，並沒有留心注意某個稍縱即逝的視窗，只知道翔已經把狙擊預備工作完成，就等自己發號施令。

　　「射……射擊！」
　　擠出全身力氣大喊，感受青藍光束擦過耳際，確實擊沉目標後，天音才敢放鬆緊繃多時的肩膀，長長地吁了口氣。果然不該太早挑戰一對多混戰模式和非正規方法擊發的「精神連動武裝」。可是自己若不加緊努力，早日獲得正式出擊資格的話，翔便得繼續以之前的低火力，獨自面對不定時襲來的敵人。
　　一想到此，天音又開始懊惱自己實力不足，沒辦法在三個月之內習慣戰鬥。

　　『第１７７號模擬任務完成。未使用Ghost Replay成像輔助。目標擊破數：五之五。花費時間：十五分鐘，我方機體損傷：零。任務評價：Ｂ＋』

　　宛若從某個充滿夏季風情的美夢中悠悠醒轉，藍天、白雲、海洋，以及寬廣無垠的美麗景色，漸漸被狹窄悶熱的黑暗所取代。光學立體視窗如深海魚般交錯游動，隱隱映照出米白色的圓柱狀空間內壁；遙遠而瑣細的機械運轉聲充斥耳際。至於包覆四肢、連接背部，模仿武裝機組的簡易條狀結構體，則散發著青藍粒子大量噴射後殘留的餘光。
　　位於正前方，亮橘色的光學視窗在演算完各項成果數據後自動折疊收束，於模擬訓練任務列表的某一行標上代表天音與翔的青藍色鳥形圖案，代表訓練已經完成。天音趁畫面消失前瞄向另一側的鮮紅蝴蝶圖案，作為Ghost Replay（幽靈畫面重現）標竿的各項數據仍優於自己的記錄——

　　『好！』從通訊裝置傳進來的成熟溫柔女性聲音，喚回天音的注意力。
　　條狀結構體恢復初始位置，一直懸空的身軀總算能夠再次踏上地面。單手扶住牆壁，天音順勢從自動開啟的氣密門走出去，她似乎已經相當習慣這些儀器的運作模式，完全不擔心是否會撞到任何東西。

　　◆

　　過於明亮、寬廣的長條狀空間，令精神力透支的天音無法立即適應。例行性地坐在模擬作戰室前方階梯，她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打量著自己此刻身處的世界。
　　比電腦虛擬的海洋更像夢境的世界。
　　四周全是奢侈的厚重鋼鐵結構，外露管線、粗大鉚釘和鋼板間的拼縫，加強了「這裡是軍用機庫」的印象。眾多小圓窗整齊排成左右兩列，橙黃夕陽光束大量流入，使整座機庫顯得閃閃發亮，帶有一種復古照片的韻味。由於機庫裡沒有任何人——事實上，天音很少遇見船內成員。因此即使身穿低胸露背的清涼戰鬥服，也能放心地走出模擬作戰室任意行動。

　　「辛苦你了，翔。」
　　轉頭望向斜後方，圓柱狀的模擬作戰室旁邊，佇立著與自己搭檔的武裝機組。
　　雖然此刻是以所謂的「人型態」待機，仍難遮掩其背脊、頭盔、足爪等部分擁有的猛禽特徵。青藍粒子尚未逸散的它，似乎還在進行射擊程式修訂。
　　拜強大的ＡＩ所賜，武裝機組能夠自力進行常態整備、修復與細部調校，讓這艘船省去整備士的配置，只需於機庫裝設三台輔助作業用機器人，即可進行大部分的維修工作。不僅如此，高度自動化的船艙內，幾乎所有雜務都由電腦一手包辦，也難怪船員們會經常窩在研究室裡足不出戶，全心全意地埋頭開發了。

　　沒錯——搭載現階段最新型的各類科學儀器，乘員全是擁有軍階的國防技術人員，堪稱會動的海上軍事科學研究所「鯨歌號」，正是天音目前身處的地方。
　　雖然歸類為深海潛艦，鯨歌號的船體外觀、內部構造及人員編制，卻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特例。誠如其以鯨為名，它那黑亮、渾圓卻也平坦寬闊的外表，十分符合沉浮海面的座頭鯨形象。亦因外型較正規艦種低矮、不顯眼，相當容易融入環境，以致綠文高中遭受襲擊前，完全沒有岸邊民眾發現它已經停靠海港。

　　而說到內部格局，從船員房間可以直通研究室或大實驗場的動線設計來看，鯨歌號的建造者應該相當熟悉技術人員的作息特性。這也是天音幾乎遇不到船上成員的原因。
　　只有兩次，她曾在中央走廊碰見準備前往艦橋換班，滿臉倦容的研究員。
　　「換作是我，一定很快就會受不了吧？」
　　無論是廢寢忘食、晝夜不分的生活型態，或是明明有人活動的痕跡，卻誰都遇不著的空曠寂寥感，對於喜歡團體氛圍的天音來說，簡直就像另一個世界。
　　但是，令她至今未能完全接納鯨歌號的理由，倒與船內環境沒有太大關聯。
　　

　　頰邊傳來新鮮睡蓮茶高雅的香氣，盛有紅豔夕陽的半透明液體進入視野。
　　毋須轉頭確認，天音甚至連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誰。
　　「蘇菲娜小姐。」
　　「答對了！」
　　笑咪咪地遞過玻璃杯。擁有孩童般開朗語調的成熟嗓音，悅耳得讓人心神蕩漾。
　　「謝謝。」
　　雖不清楚她為何偏好以睡蓮花瓣沖泡的溫茶，而非常見的香料紅茶或合成咖啡招待朋友，但既然是清香爽口的天然飲料，自己便沒有理由拒絕。

　　「這次的模擬作戰有點亂來喔，天音。」
　　在天音珍惜地小口啜飲睡蓮茶時，蘇菲娜突然開口，表情略微嚴肅。
　　「妳是我們將來的重要戰力，請不要太勉強自己。」
　　「嗯……對不起。」天音垂下肩膀。
　　和夕陽同樣溫暖的笑容，無框眼鏡後方的美麗黑眸再度瞇起，蘇菲娜用充滿知性及母性的聲音說：「明白就好。要更懂得珍惜自己喔。」
　　轉過身，束成馬尾的大波浪捲髮輕輕甩動。伴隨花草混合的清爽香氣，蘇菲娜親暱地在天音旁邊坐下。

　　與初次從互動式影像裡見到的模樣有些差距，原本以為是純黑色的秀髮，其實隱隱泛著墨綠光澤；身材比想像中更加凹凸有致，連天音都不太好意思直視。尤其是那緊緊包覆於半透明白色薄衫下，呼之欲出的豐滿上圍，和短到令春光若隱若現的服貼窄裙，使其一舉一動皆散發既性感又危險的魅力。
　　附蕾絲吊帶的及膝黑絲襪外側，是造型十分優雅的低筒高跟馬靴。如果除去符合科學家身分的白色長袍，就算說蘇菲娜是哪家經紀公司的首席名模，也絕對會有人相信吧？

　　「此外，『精神連動武裝』只是陷入困境時的突圍技能，還會一口氣耗費駕駛員大量的體力和精神力。太過依賴它的話，不僅對身體不好，續戰力也會下降哦。」
　　「但是……我實在沒自信能光憑技術打倒木靈……」
　　——所以為了早點變強，還經常偷偷進行越級訓練。後半句被天音吞了回去。畢竟，她不希望讓翔總是受歷練不足的自己拖累，而常常面臨得空機單獨出擊，在低火力狀態下勉強應戰的窘境。

　　「多給自己一點信心嘛！妳可是三個月內從未間斷，每天接受八小時特訓的人喔！即使沒辦法和經驗老到的軍官相比，妳也已經遠勝同等資歷的軍人——至少現在不會把『碧空』當成某種魔法系統，而懷疑自己是不是魔法少女了。」
　　「蘇、蘇菲娜小姐！請別再提起那件事！」羞愧窘迫的紅暈迅速浮上臉龐。
　　「真不愧是愛作夢的年紀，好有想像力啊！」
　　蘇菲娜看似自然、無心機的支頤動作，不知為何有些捉弄意味。
　　她用毫無收斂意思的語氣繼續說：「都怪我，只從武裝方面介紹碧空系統，忘記『精神導引裝置』會為駕駛員繪製專屬的個人識別圖案，一方面增強心理暗示，一方面作為開啟『精神連動武裝』的鑰匙……」

　　換句話說，天音眼中的「魔法陣」其實是某種程式語言的光學投影實體，並藉此對天音產生腦波增幅影響；翔的粒子顏色由淺黃轉為青藍，也是基於相同原理。它們皆反映出天音的內心狀況，亦為其提供一定程度的心理支持。若天音情緒不穩，武裝機組便有可能陷入失控、錯亂，甚至動力消失的危機。
　　「笑歸笑，天音的魔法少女觀點，或許才是正確的哦！」
　　「咦？」紅暈再度渲染雙頰。
　　「無論如何，對依賴精神驅動的碧空系統而言，維持駕駛員身心穩定才是首要之務。所以不管是把自己當成魔法少女、超能力英雄或其他領域的高手，只要能夠讓駕駛員相信自己、產生適當的情緒波動，就是正確的方法。」
　　「謝謝……」輕輕低下頭，天音語帶羞澀。

　　「對了，這禮拜的作業我已經幫妳檢查完囉。」
　　從白袍內側取出天音的電子閱讀器——當然是三個月前新買的，蘇菲娜將它交到天音手上：「想不到妳這麼厲害，生物科的艱深題目全都答對了呢！」
　　「呃，那是因為我們的生物老師對細胞學異常狂熱啦……」
　　「那還真是幫了我大忙。難怪當我解說木靈構造時，妳立刻就能進入狀況。」

　　理由不明、毫無根據——
　　被稱為「木靈」的謎樣新型生物，其最大特徵便是「模擬原生生物的構造」。
　　捨棄發展出各式各樣、更有效率的高等器官來擴充身體機能，木靈彷彿刻意般，以最原始的生命樣態現身。
　　儘管實際作用完全不同，其生理結構卻能與原生生物一一對照。因此「對木靈研究機構」便透過分析原生生物的特性來推測牠們的行動模式，也直接以生物學名詞稱呼其「胞器」。

　　半透明而堅韌的厚重角質外皮——細胞膜。
　　既像凝膠又像水，有時會變成完全透明的主要構成物——細胞質。
　　蘊含神秘物質，能夠產生強大未知動力的圓球狀中樞——細胞核。
　　如同生物神經系統，決定木靈的機動力和反應——內質網。
　　附著在內質網上，合成攻擊物質，似乎也會產生養分的膜囊——核糖體。
　　攜帶攻擊物質，移動到適當位置並擊發的小型武器——粒線體。
　　充滿以氫氣為主的混合氣體，使木靈可以任意飄浮的大型氣球——液泡。
　　幫助木靈活動、推進的彈簧——高基氏體。
　　被推論為木靈的消化器，負責產生分解液的獨立圓囊——溶體。
　　最後，還有滿布木靈體內，鮮綠色的神秘圖騰紋路——葉綠體。

　　其中，細胞核是「對木靈研究機構」指定回收的樣本，若是打倒木靈，武裝機組便會自動採集木靈們的細胞核，進行脫水程序後帶回鯨歌號；而在初戰中令天音花容失色的「內質網等級」，則是依英文字母由密至疏排列，僅表示木靈的行動敏捷程度，與其體形大小沒有關聯性。破壞綠文高中的那隻木靈，內質網密度就只有等級Ｅ，屬於速度最慢的一級。儘管如此，速度仍是重要的作戰情報，有時甚至會左右戰局的發展。

　　葉綠體的情況則比較特殊。在既有記錄中，不管木靈模仿的是自營性或異營性原生生物，牠們體內都會含有大量的葉綠體。且是如假包換，和我們所知的任何綠色植物一樣，是能夠進行光合作用、產生新鮮氧氣的葉綠體。基本上每隻木靈皆具備全部的胞器，有些甚至還擁有特殊的實體武器——鞭毛，但依其個體生活型態不同，並非每種胞器都會演化為攻擊用途。因此翔的戰前簡報僅會列出具有攻擊力或威脅性的胞器。當駕駛員無法決定該怎麼做時，才會再補充其他資訊。

　　轉頭望向翔，結束例行工作的它，青藍粒子早已逸散，進入靜止的休眠模式。
　　「蘇菲娜小姐，有幾件事情我一直很想知道。」
　　「請說。」
　　「翔的動力源是什麼東西？發電機？太陽能？還是……」
　　三個月以來，所學一切盡是木靈攻擊特性、武裝機組操作和維修、簡易心理學等相關知識，天音對於作為戰友的翔本身，意外地竟相當陌生。

　　「木靈的細胞核。」
　　「咦？」
　　這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因為，翔也是研究計劃的實驗機之一呀！」
　　未等天音接話，蘇菲娜像是完全不在意洩露國防機密般侃侃而談：「開發專門對付木靈的武器，只是鯨歌號研究項目的一環；真正的主任務，是對『木靈核』進行逆向工程，找出新的環保能源，以取代現今仍在使用的石油、火力、風力等其他傳統能源。」

　　而同時具備植物種子和動物內臟特性的木靈核，則理所當然地踏上「移植實驗」這條路。結果證明，若要讓木靈核供給宿主足夠功率的能源，宿主必須也要擁有相應強度的腦波——最好是由地球上知性最高的生物．人類親自操控。考量人道問題，鯨歌號研究團隊很快便放棄生物改造，選擇兵分兩路同時努力。
　　一派朝「降低木靈核發動、運作門檻」、一派朝「開發高智能仿生體環境」前進，期待可以早日將這種新能源導入人類社會。
　　碧空系統便是兩者結合的實際例子。武裝機組空機狀態下，木靈核靠ＡＩ仿生體環境維持的運作率僅有百分之五十六，這已是目前技術極限；但當外部連接人類駕駛員的時候，運作率最高可提升至百分之九十五，多少能與處於百分之百狀態的木靈抗衡。

　　「附帶一提，妳所使用的光束武器，能源全來自木靈核噴發的高濃度壓縮粒子，是非常乾淨、逸散後不會留下任何殘餘物質的東西喔！」
　　——翔身上沒有槍砲彈藥類的傳統火器，竟是這個原因嗎？
　　「『先追求低汙染，再講究效果』是我個人作研究的理念。這個理念繼承自我父母，他們都是非常厲害的科學家喔！」彷彿變回小女孩般——雖然實際年齡也只有二十九歲，蘇菲娜露出以父母為榮的燦爛笑顏，與夕陽的最後一抹火紅交互輝映，顯得十分明豔美麗。
　　與之相比，天音的笑容顯得有些羞怯：「我的座右銘則是『盡己所能幫助他人』。」
　　在閃閃發亮的蘇菲娜身邊，她總會有種想親近對方，卻反而更顯疏遠的複雜心情。或許是因為對方太耀眼、太過優秀了吧？

　　船內廣播輕快響起，傳達「鯨歌號已來到台灣海峽」的訊息。蘇菲娜抬頭望著虛空，微笑。
　　「今天有趕上呢，這樣妳回宿舍就不必飛很遠了。」
　　起身同時，蘇菲娜將手伸向天音，溫柔地拉她一把。
　　「謝謝妳。明天是星期六，沒有學校的校外課堂，我可以早點過來。」
　　「不用再來了——」

　　嚴肅低沉的語氣，蘇菲娜甚至故意中斷幾秒嚇唬天音，然後才重新綻放笑容：「只要搬進船上住，通勤問題便可獲得解決，還能轉入國際級遠距教學機構，拿到國外學位喔。真的不重新考慮看看？」
　　「啊哈哈，這個嘛……家裡尚未決定讓我轉學……」
　　主動邀請天音搬入鯨歌號，再被千奇百怪的理由婉拒，已經變成她們互相道別的方式。回頭向翔下達「到甲板待命」的指令，蘇菲娜與天音離開機庫，踏進燈光朦朧的鐵灰走廊。

　　「是說天音的學校很盡責呢，即使缺乏遠距教學系統，還會用『校外課堂』及『班級討論會』等方法維持進度。倒是怎麼不快點改制呢？這樣也可以避免校地與工業用地的爭議……」
　　天音心有同感，但並未發表意見。木靈攻擊事件後，綠文高中的學生們其實都散得差不多了；兩位好友小翠與明莉，更是第一波急著轉學、搬回家鄉的人，之後三人就大幅減少聯絡；至於蘇菲娜提到的校外課堂，會去上課的學生亦只有小貓兩三隻，更別說能不能遇上熟識的同學了。
　　天音的「日常」，為此又失去一大塊角落。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明浩尚未離開海眺市。每當這個念頭萌生，天音總是立即陷入羞愧內疚的自責情緒裡。
　　自己是見色忘友的人嗎？小翠、明莉搬走前，各自發送過為她加油、要她把握機會接近學長的簡訊，不約而同地要天音「別太掛懷朋友，以戀情幸福為目標」。可是如此溫情卻加劇天音的不安，擔心自己從此被朋友疏遠，反倒失去一直以來比愛情更加重視的友情——至少她心中是如此秤量的。
　　何況她也不知道，明浩學長究竟喜不喜歡自己……

　　思考著這些事，經過會客室時，帶有既視感的橙黃光線讓天音停下腳步。這個動作引來蘇菲娜的注意。
　　「怎麼啦？」
　　「沒事……只是突然想起三個月前的情景。」

　　三個月前，當天音登上鯨歌號時，她還不曉得自己即將加入的就是「對木靈研究機構」，那個由俊美至極的年輕金髮少校領軍，明浩學長相當反感的組織。
　　在遇見蘇菲娜，受到熱情招待和簡單解說後，天音總算放下心防。依照船內廣播指示，她單獨前往會晤鯨歌號名義上的艦長，納爾森．賽塔。

　　而那幕令她迄今仍百思不解的畫面，便發生於會客室門口。
　　從橫越地板的暖黃光帶發覺門扉並未緊閉，天音基於禮節，依然打算伸手敲門，卻無意間看見那位納爾森少校，正用一種非常懷念、溫柔的眼神望著牆壁，與他在電視中的冷峻形象判若兩人。溫和、純淨、不沾染一絲人性欲念的表情，讓當時的她產生疑惑。
　　或者說，天音已經開始猜想，他是不是納爾森的雙胞兄弟之類。
　　當她敲響門板，對方回應「請進」的時候，同時也慢慢轉頭朝向她。
　　如同從赤道急速馳往極地般，那溫柔的表情瞬間結凍為冰，冷冷地瞪著天音。

　　「納爾森少校……是個怎樣的人？」
　　「真難得妳會問起他耶？」蘇菲娜雖是驚訝，卻沒迴避話題。簡單思考後即回答：「既好說話又隨和，脾氣溫順的越級優等生——但那是以前的事。」
　　蘇菲娜繼續往前走，兩人的距離愈拉愈遠。
　　「連我也不太清楚，現在的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這樣啊……謝謝妳。」
　　即使心中仍抱持疑惑，天音卻沒有再開過口。

　　鯨歌號寬廣漆黑的甲板，宛若鯨魚背部一樣平穩、寧靜，隨波緩緩載沉載浮，漂向台灣的方向。
　　雖然夾雜鹹味，海風竟意外地毫不黏膩，反而非常澄淨，帶有一種懷念的清新。
　　天音又想起納爾森。這次是在電視上鏗鏘有力地發表宣言、抨擊財團和政府的模樣。
　　並非認為地球資源可以讓人類任意揮霍浪費。出身山區的她，甚至比平常人還要更熱愛自然。但眼前情況似乎沒有他所主張的那麼嚴重，不到需要刻意去保護環境的地步吧？且人類經濟條件確實也不夠富裕……
　　「結果，明浩學長才是正確的嗎？」天音喃喃自語，聲調有幾分落寞。
　　彷彿正以某種僥倖心態說服自己「要先與心儀的人有相同視野高度，才更能理解對方的眼界」。

　　已由彈射跑道提早移動至甲板，翔靜靜等候著兩人。一發現天音，它便立即打開腿部結構體；而天音也隨之開始小跑步，動作俐落地躺進既定位置。
　　「那麼我要回去囉！再見，蘇菲娜小姐。」天音朗聲道別。
　　「明天見。」
　　微笑揮手，蘇菲娜目送一人一機消失於夜空。

　　接著——
　　「『明浩學長才是正確的』，是指什麼呢？」

　　◆

　　鮮明的青藍燐光如絮飛舞，明明是夏夜時分，那藍光卻擁有比冬雪更凜冽的清淨。
　　鳥類足爪映入視野，在半公尺高的位置停住，純白霧面金屬板應聲向兩側滑動，露出少女的一雙纖纖玉腿。
　　天音微傾向前，長辮由肩側滑落。柔嫩雙唇掀動。
　　「碧空系統，解除。」
　　身上的白色緊身衣開始碎裂、剝離，重新組成原本的漸層水藍色小洋裝。她一邊疑惑裙子好像短了些，一邊輕巧地躍至地面，轉身向背後的搭檔道別。
　　「晚安，今天辛苦你囉，翔。」
　　『晚安，天音。』

　　毋須再顧忌駕駛員身體狀況的武裝機組，將手部與腿部折疊收納，化為機械鳥的型態後，旋即仰首飛騰，於夜空中劃抹一弧星痕；天音則依照三個月以來持續使用的路線，先由接近頂樓的共通走廊繞到另一棟宿舍，再依平常由外面回來的方式返回出租套房。
　　之所以要如此大費周章掩飾行蹤，是擔心頂樓這個接駁站被發現的話，自己是「對木靈研究機構」測試駕駛員的事情就會曝光。儘管蘇菲娜或納爾森從未特別要求她保密，天音仍希望把自己的兩種面貌徹底隔離。

　　「呼，總算回到家了！」
　　點亮太陽蓄能燈，天音心情隨之鬆懈。突然，原本輕柔搖曳的裙襬高高掀起，一瞬間好像還能看見被白布包覆的小巧臀部，旋即又被裙子蓋住，與天音嬌小的身軀一塊跌落在蓬鬆柔軟的床鋪上。
　　「好軟、好舒服啊！」
　　朝床鋪凌空猛撲的天音，此刻又像小貓一樣滾來滾去，撒嬌地將頭埋進棉質涼被裡，發出滿足的笑聲。
　　這是她努力保留、熟悉的「日常」碎片，也是一直婉拒搬入鯨歌號的真正原因。唯有像這樣繼續維持原本的生活，天音才不會因為突然從普通高中生變成了跨國軍事機構的測試駕駛員，而產生與現實脫節的奇異、不調和感。家鄉那邊，則一樣以「校外課堂」及「班級討論會」為由，保住留在海眺市的機會，也保住她自願成為測試駕駛員的秘密。

　　可惜懶洋洋的獨處時光沒有持續太久。煞風景的門鈴聲，令天音再次汗毛倒豎。
　　「請、請問哪位？」
　　「天音，妳現在方不方便？」竟然是明浩！
　　匆匆整理儀態，天音深呼吸幾口氣，確定自己已經靜下心後，才伸手打開房門。
　　「有什麼事嗎？學長——」
　　兩人不約而同地順應開門聲向前踏近，導致彼此鼻尖險些撞在一塊。天音心中小鹿亂撞，連忙往後回跨一大步，露出尷尬害羞的笑容。

　　明浩似乎也因此有些不知所措。
　　「呃，只是想問妳吃過晚飯沒？我有個同學家裡開餐廳，想說去探望他的時候順便捧個場……」
　　拜醫療技術進步之賜，於木靈攻擊事件中負傷的明浩，僅半個月就能自理生活，甚至出門到處亂跑。又因身為班長的責任心使然，痊癒之後，他竟依照班級通訊錄逐一拜訪同學，確認他們平安，並向校方回報狀況。
　　「咦？就我們兩個人去嗎？」
　　「是啊。」
　　紅霞迅速渲染臉龐。稍微猶豫片刻，天音才低下頭，聲音細如蚊鳴：「好的……」

　　燈火通明的市中心。晚上八點鐘。
　　彷彿有誰將大把大把的寶石碎片恣意揮灑，彩色光點布滿街道。一閃一爍的節奏，不僅照亮人們的視野，亦描繪出夜世界的輪廓。天音與明浩在這般景色中徐徐踱步，享受著文明帶來的繁榮、輝煌，以及浪漫情懷。
　　「晚餐還合妳胃口嗎？天音。」
　　像是找不到適當的開場白，明浩的聲音顯得有些生澀。
　　「嗯，很好吃喔！謝謝招待！」
　　可愛笑容嬌柔盛放，沒有摻雜一絲客套或做作。

　　「喜歡就好。因為看妳都在吃蔬菜，還以為妳對餐點不滿意呢。」
　　「那只是我個人的飲食習慣啦。能用蔬菜填飽肚子的話，我會儘量選擇吃蔬菜。」
　　「聽起來好像是我們爸媽那個年代的『節能減碳』觀念呢。說什麼『生產肉類消耗的總資源比較多』……」
　　明浩鬆口氣的聲音中，夾雜著幾分不符年齡的世故。
　　「嗯……是啊，很老土吧，對不起。」
　　想以俏皮的自我調侃帶過話題，天音這時才覺得應該要多配合時下年輕人的普遍價值觀。

　　「怎麼會？簡樸自然的生活很不錯啊。像我這種沒辦法一天不吃肉、一天不開空調、一天不使用３Ｃ產品的人，才覺得困擾呢。太過依賴文明社會的便利性了。」
　　「關於這點，學長你倒是不必擔心喔！像我的家鄉『比凜山』雖在偏遠山區，還流行著剛才所說的老觀念，但是現代生活機能非常健全，不會不方便的！」
　　「我知道。所以妳也別再認為自己的喜好或習慣『很老土』了。世上沒有『老土』這種東西。」
　　察覺天音急忙辯解的意義，明浩展露足以化解兩人間所有隔閡的溫柔微笑。
　　那笑容，讓她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繼續向前走，兩人的步距漸漸產生落差。天音有些辛苦地加大跨步幅度，讓自己跟得上明浩。
　　突然，他在經過某個大型公園的入口時停住。
　　「天音。」打破沉默，明浩伸手指向坡道：「我聽說那邊有個很適合觀賞夜景的地方，要去看看嗎？」
　　「呃？啊……」
　　未待回答，明浩便緊緊牽住她的手，二話不說快步前進——
　　是因為小跑步的關係？還是因為被有力的溫暖大手包覆？她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好快。

　　從置身其中轉變成遙遙俯瞰，抽離地平線的視野，讓天音情不自禁發聲讚嘆。
　　無論大小、色彩、位置、閃爍頻率，一旦將距離拉遠，市中心和工業區的所有燈光，都會簡化成一顆顆純粹明亮的小點。宛若光之草原鋪滿整個地面；又彷彿會收集星星的巨大湖泊，將高掛夜空的星子全摘了下來。美麗的城市景緻，燦爛得令人無法移開雙眼。

　　「很漂亮吧？」
　　「嗯！」
　　「我以前在佐楠鎮的時候，經常會從電視上看到海眺市的夜景。那時候都會想『啊，如果佐楠也能變得那麼繁榮就好了』，因為這樣子，我們便可以擁有自己的景色。」
　　緩緩踱至天音身邊，明浩靠住欄杆。
　　「不過，這個願望其實沒有那麼浪漫。」他苦笑。
　　「我真正的想法，是希望大家都能過著富裕而便利的生活，不要為任何物質上的花費擔驚受怕，更不要有為幾棵樹、幾隻鳥犧牲經濟發展，造成許多工作機會流失的荒謬現象。畢竟這是人類所組成的社會，以『人』為出發點是理所當然的。」
　　天音靜靜點頭，表示自己正專心聆聽，卻未回應任何意見。

　　「抱歉，談了這麼嚴肅的事情。」
　　總算察覺當下氣氛與對象不適合冷硬話題，明浩勉強勾動唇角。
　　「不會……」天音低頭，反而開始認真思考他的話。
　　只是，忽略掉大自然的部分，僅追求人類文明的再興，這種觀點總有些逃避現實。

　　「哪，明浩學長，你比較喜歡天上的星星，還是人間的燈火呢？」
　　提出問題的天音，尚未察覺自己正嘗試改變明浩的想法。
　　「當然是人間的燈火。」立即回答，毫無猶豫。
　　「是嗎……我比較喜歡天上的星星呢。」
　　「天音，星星終究只是遠在外太空的燃燒火球；人類的『星空』不但璀璨光華，而且還伸手可及。從感性角度來看，它也比較符合童話故事裡的夢幻形象吧？」
　　「我知道。但是——」
　　轉頭望向明浩。溫柔包容的眼神，讓他心頭猛然一悸。
　　「對我而言，星星正是因為距離遙遠，才顯得閃閃發光啊。」

　　「喔……呃……」
　　難得出現手足無措的表情，明浩的反應讓天音頗為意外。她急忙關心詢問：「那個，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沒這回事啦！」
　　努力維持平常穩重的態度，明浩故意乾咳幾聲轉變氣氛。
　　「我們別在外逗留太晚，回去吧。」
　　「好……」
　　拚命想掩飾自己的害羞與困窘，天音率先小跑步離開。
　　「天音，關於剛才的問題——」
　　明浩的聲音從背後追來。
　　「我希望眼裡的那顆星星能夠靠得更近，就像燈火一樣伸手可及。」

　　◆

　　「所以說，我們的全勤獎打算明天請假，跟學長約會去囉？」
　　『才、才、才不是約會啦！蘇菲娜小姐真是的！』
　　可惜這不是視訊電話，蘇菲娜無法看見天音拚命否認的可愛模樣。
　　「是那位明浩學長嗎？」
　　詭異的上提語調，蘇菲娜似乎以捉弄天音為樂。
　　『咦？妳怎麼知道——難不成，蘇菲娜小姐連這個都調查嗎！』
　　「我不會做那種觸犯隱私的事啦。是妳在甲板上的自言自語太大聲了！」
　　『是這樣嗎，我明明站得離妳那麼遠……』聲音中充滿疑惑。
　　「總之，明天就放心去玩吧！但要注意待機範圍，別遠離海眺市喲！」
　　『謝謝妳。那我先掛斷囉。』
　　結束通話後，蘇菲娜關閉光學螢幕，轉頭朝向背後的黑暗。
　　「這樣真的好嗎？天音可是會被其他人搶走喔？」
　　然而，對方卻不願做出任何回應。

　　◆

　　星期日，碧藍色的天空點綴潔白雲朵，是個晴朗的日子。
　　完成早上的工作，蘇菲娜悠閒地趴在甲板圍欄邊，享受例行的日光浴。
　　無法分辨究竟是黑還是綠的大波浪捲髮，此刻更像會呼吸一般，閃爍著豔麗的色澤。
　　「天音一不來，好像就突然沒事可做了呢。」
　　即使天天曬太陽，蘇菲娜白皙的肌膚卻從未變黑。此外，幾乎不吃東西、根本不運動等完全違背美容和營養理論的行為，對她的美貌與惹火身材絲毫沒有影響，不禁讓船上的女性研究員們喟嘆上帝的不公平。
　　取下純粹裝飾用的平光眼鏡，蘇菲娜以極佳視力掃射海面一周，然後瞇起眼睛，繼續沉醉於和煦日光中。

　　猛一抬頭。
　　帶有凜冽、冰冷敵意的眼神，幽幽散發著暗綠光輝。
　　與平日開朗、知性的蘇菲娜不同，此時的她彷彿人格轉換般，全身散發殺意。
　　海面下，某樣東西似乎已經知難而退，轉往其他方向。
　　蘇菲娜的眼神亦隨之恢復溫和。
　　繼續閉目休息，她再度陷入半夢半醒的懶洋洋狀態，直到自然清醒。
　　「哎呀？」
　　爬起身，蘇菲娜往遙遠的城市鬧區看去。儘管這個動作已經遲了一個小時。
　　「剛才……有什麼東西經過嗎？」
　　

　　身穿素色紗衣與牛仔短裙，天音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粉紅唇蜜閃閃發光，似乎也點亮了她的表情；側背包伴隨白色涼鞋的節奏規律晃動。一切都不像是剛從昏暗狹小的鳥園網室走出來的模樣。
　　「我第一次看見真正的老鷹耶！」
　　終於見識到翔的機體設計原型，天音顯得非常興奮。
　　「虧妳能忍受那種地方。空間規劃簡直糟糕透頂。」明浩苦笑。
　　「這也沒辦法，畢竟動物展示區又不賺錢，所以一直在縮小，這間動物園已經快變成純粹的遊樂園了。」
　　「話說回來，不去遊樂區玩一玩嗎？」
　　「沒關係，鳥園看過就好。」

　　轉身朝園區大門移動，天音臉上的笑容開始融化。
　　——奇怪，這股莫名的煩躁是怎麼回事？
　　輕觸軟嫩粉唇。難得從未打扮的自己略施淡妝，也刻意模仿都會女孩的新潮穿著，更正臉面對明浩好幾次，難道他都沒有注意到嗎？
　　「不對，我才不會介意這種小事。」
　　明明沒人聽見，天音卻鬧彆扭似的反駁自己的話。

　　——或者，是因為「遊樂園」呢？
　　自從遇見「那個人」之後，天音便再也沒去過遊樂園。在她心中，遊樂園是個無可取代、獨一無二的地方。因此所有會令她聯想到「那個人」的其他遊樂園，她都會儘量迴避，以免自己不擅說謊的表情又偷偷洩露了秘密，引來同行友人不必要的追問。
　　「還是不對。」
　　焦躁感並未解除。究竟是什麼原因？天音繼續努力思考，步伐愈邁愈大。

　　仍朝遊樂區不斷觀望，甚至邊喊她邊朝反方向走的明浩，終於理解自己叫不動她，開始小跑步回頭追趕。
　　突然——
　　「那是什麼？」
　　循明浩的聲音轉身，整個園區的水泥通道，全被一抹扁橢圓形的晶瑩光亮籠罩著。
　　橢圓持續變亮、縮小，然後冒出幾個閃耀鮮綠光點。天音臉色煞白，急忙抬頭往上看。
　　一顆透明水晶球，正朝園區中央的遊樂設施砸下！

　　「小心！」
　　巨響掩蓋了她的聲音。

　　煙硝過後，「水晶球」穩穩著陸。周遭滿是遊樂設施的斷片殘骸。
　　絲毫沒有發覺自己幹的好事，「水晶球」開始像眼珠般靈活轉動，觀察身處的環境。
　　四周一片沉寂。
　　每個人都瞪大眼睛盯著牠看，彷彿靈魂早已被風壓吹走，眼神渙散。
　　不知道是誰發出了第一聲悲鳴。
　　人群開始陷入恐慌。有抱起孩子拔腿逃跑的、互相推擠的、彼此叫罵的，也有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拚命尖聲叫喊的人。

　　「天音！跟我來！」明浩順應人潮的移動趨勢，機警地向天音伸手。
　　「我……」
　　「快點！」
　　遲疑幾秒鐘，她才低聲回答：「我知道了。」
　　暫時先假裝逃跑吧！天音抓住明浩的手，讓他將自己拖進人群，同時四處張望適合變身的隱密地點，為之後的戰鬥作準備。
　　但是明浩握得非常緊，緊到無論旁人如何推擠、拉扯，他都未曾鬆手。
　　這令天音有點感動。
　　望著明浩努力撥開人群、排除障礙，拚命保護自己的模樣，天音想起了鐵門前的決定。

　　——別為我這種人……那麼努力啊……我沒資格被你保護……不，是我要保護你才對！
　　故意將側背包滑落，天音空泛地「啊」一聲，做出想回頭撿的假動作。
　　「別撿啦！先逃吧！」
　　「那是很重要的東西！一定要撿回來！」
　　嘗試以謊言拒絕明浩溫暖的大手。天音一邊咬牙忍淚，一邊在撕裂肌膚的痛楚中，用力抽手後退。
　　「天音！」
　　當兩人終於分開時，天音便緊咬下唇，頭也不回地往反方向跑，旋即失去蹤影。

　　——不准哭！不准哭！
　　縱使眼前的世界矇矓難辨，天音仍未停止奔跑。
　　「我一定得打倒『木靈』！」
　　逃進附近建築物的死角，天音舉起「蛋白石」，高聲呼喚。
　　「武裝召喚，代號『翔』，變身！」
　　身上衣物旋即散為光粒，配合手勢，ＤＮＡ螺旋沿著肢體迅速延伸、纏繞，凝固成純白色的戰鬥服。變身結束同時，翔也已經趕到現場。

　　「翔，請分析敵人。」還沒完全躺進機組，天音就急忙下指令。
　　『黏菌型木靈，直徑推定十二公尺，細胞膜厚度兩百公分，攻擊模式為近身。溶體、粒線體特別發達，內質網密度等級Ｃ。』
　　「近身？那是什麼攻擊模式啊？」而且細胞膜竟然有兩公尺厚！
　　遙望舉止有點孩子氣的圓球狀木靈，牠似乎沒有主動攻擊的意圖，只是活潑地由底部蹦出支柱，將自己垂直抬高以便遠眺。整體外觀看起來，就如同一顆巨大的高爾夫球，被安置在一支極為細小的開球座上。

　　無預警的巨響驚動了牠。那是自動報時的電子鐘塔。
　　宛若美式卡通裡的角色，木靈誇張地後彎、緊繃，短時間的搖晃戰慄後，又像是看透真相般轉為惱怒，收起支柱坐回地面，開始朝電子鐘塔直線滾動衝撞。
　　天音頓時明白所謂的近身攻擊是什麼意思。
　　『和黏菌的特性相同——吞噬！』
　　不僅僅是將建築、遊樂設施、路燈之類的物體壓爛而已。這些殘屑全被牠捲進體內，漸漸消化成某種白色物質。過窄的園區不足以容納牠巨大的身體，滾動一段距離後，木靈便輕鬆削開鳥園網室的邊角，撞破圍欄，衝上大馬路了。

　　「呃……」
　　本想藉機狙擊的天音，卻礙於逃生鳥群漫天飛舞，只好放棄執行。雖然心裡對木靈的舉動有那麼一點點感到欣慰，但還是不能因此手下留情。迂迴繞至木靈斜後方上空，天音改採主動攻擊，一邊灑下誘導方向的青藍色彈幕，一邊朝人群較少的路段移動。
　　可是這招完全沒有效果。或者說，「食物」對牠的誘惑力比較大。
　　金屬、水泥、合成材，不同物質的毀滅聲響，竟發出節奏相應的優美合唱。木靈一一把各種碎屑吞噬入肚，尤其特別鍾愛舊式機械，尚在市面流通的舊型引擎汽車、油電混合車，幾乎無一倖免地全數慘遭毒手，車主被摔出路面的哀號聲傳遍街道。
　　建築物亦受波及。凡木靈經過的道路，兩旁房屋就會被蝕凹牆壁，揭露屋內受害者們驚惶萬分的模樣。有時發現了「好吃」的工程用重機械，木靈還會不顧一切撞穿建築，跑到對街將重機械「吃」進球體裡。

　　「嗚哇！拜託你安分一點吧！」
　　無論怎樣心急，模擬訓練的經驗告訴天音，貿然行動才是最不智的選擇。明知如此，她還是忍不住開啟狙擊模式，讓併攏的雙臂隨著到處滾動的木靈胡亂瞄準、白費力氣。但當牠進入真正適合狙擊的地點時，她也沒有因此懈怠，立即朝那顆已經混濁不堪、白綠摻雜的巨大圓球進行射擊。
　　然而，被打中的木靈表面只出現像手指按壓的輕微凹陷，很快又恢復成原本的光滑厚實。
　　低嘆一聲「果然不行」，她繼續絞盡腦汁想辦法。
　　『天音，「精神連動武裝」——』
　　「先等等，我想盡量照蘇菲娜小姐說的，尋找其他能獲勝的方法。」
　　城市滿目瘡痍，許多街角冒出燃燒的火苗和白煙。天音緊咬嘴唇，躊躇於蘇菲娜的勸誡與翔的提議之間。畢竟自己實在太缺乏實戰經驗……

　　「咦？」
　　視線瞥向ＨＭＤ投影上的木靈移動記錄，她注意到黏菌型木靈並不會一味地朝新區域前進；當先前碾過的位置產生大量煙霧，甚至整個燒起來的時候，牠便會掉頭折返，將那些冒煙、燃燒的殘骸吞噬入肚。
　　——這意味著什麼？
　　「難道，牠喜歡吃的不是舊機械本身，而是會製造二氧化碳的東西？」
　　某個危險的想法飛掠腦海。
　　「翔，我可能知道該如何打倒牠了！」

　　◆

　　濃煙嗆得天音頻頻咳嗽，翔打算蓋下頭盔補充氧氣，卻被天音婉言拒絕。
　　「節省一點用，因為我還不確定這個戰術會不會成功。」
　　飛浮於焦黑的灰燼上，天音此刻正身處某個已經形同廢墟的工地裡。悶燒殘骸飄出縷縷濃煙，腦袋缺氧與腳底發熱的不適感，令天音有些難捱。
　　『來了。』
　　「嗯。」
　　甩甩頭讓自己清醒，確認作戰環境沒有其他異狀後，天音開始揮舞雙手。

　　高速衝向工地，完全沒有危機意識的木靈，看起來相當興奮。宛若被扔進芝麻粉裡的白麻糬，牠瘋狂地把殘屑、灰燼往身上黏，盡情享受吸收「碳」的愉悅，絲毫未覺敵人正緩緩逼近。
　　「射擊！」
　　短光束密集飛降。這次天音瞄準的不是木靈，而是牠身邊的碎片。

　　準備要享用的當前「美食」被不明衝擊波莫名吹開，令木靈陷入暴怒狀態。轉「頭」搜尋兇手，發現天音的存在後，牠便氣極敗壞地朝這邊衝過來。
　　「翔，作戰開始！」
　　順勢撤退，將木靈引入尚未完全傾頹的建築物內，讓牠東碰西撞，壓倒一些水泥樑柱、鋼鐵支架，以便侷限牠的活動範疇。為避免計劃被看穿，天音還故意繞著牠多轉幾圈挑釁，不斷加溫牠的怒火。

　　「好，進行第二階段！」
　　解除ＨＭＤ，為天音蓋下頭盔，翔斂起雙翼，穿過建築物骨架間的縫隙垂直飛升，直至數百公尺高的空中。接著關閉左翼粒子噴射，銀刀往內略折，再整面向上大幅度旋轉、扣緊，形成矗立於背後的六支長刀；右翼則加強粒子噴射，使整架機組猛然朝左傾倒，最後甚至變成頭下腳上的危險姿勢。但這正是天音想要的。
　　「衝吧！」
　　咬緊嘴唇，天音忍受重力與噴射推進的雙重加速度，並試圖從視線內鎖定木靈，微調機組墜落的預定地點。

　　青藍色的閃電由天空砸下。

　　還來不及反應，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兩公尺厚的細胞膜便被閃電刺穿，徒留一條細細窄窄的暗色深縫。
　　深縫很快地擴大、拉長，撕裂整隻木靈的軀體，模樣就像一顆半掰開的橘子。被分解液消化成漿狀的碳屑與碎鐵沙，宛若芝麻糊般濃稠溢流。全身黏糊糊的一人一機，抱著從木靈體內強硬扯下的木靈核，慌亂而迅速地爬到外面。
　　手勢一揮，朝工地的水路系統開個洞，天音讓大量清水灑下，沖走身上的液體，避免分解液開始侵蝕機組。

　　「幸好成功了……」
　　在清水的沐浴中喘息，天音無意識地緊緊抱住木靈核，注視著眼前緩慢融化的殘骸。
　　「翔，你沒事吧？」
　　『機體表面約有百分之三十的一級腐蝕，物理損傷百分之十九，歸航後將進行拆卸換裝及局部修復。』
　　「對不起，害你受傷。」
　　『沒關係。』
　　突然想起今天有化妝，天音伸手往臉上一抹，膚色而稍微黏稠的粉，早已被水沖得亂七八糟。苦笑，天音索性把整張臉洗乾淨，恢復略帶稚氣的可愛容顏。
　　「兩個小時的精心打扮全毀了呢……」

　　◆

　　在老地方分道揚鑣，天音重新換回素色紗衣和牛仔短裙。這時才發現，自己竟忘記把側背包撿回來。即使裡面只有三百元左右的零錢，和便宜的耳掛式手機。
　　「唉，等會還得再多跑一趟。」
　　盤算著該如何規劃行程，天音踱向通往樓梯口的鐵門。
　　『天音。』翔叫住了她。
　　「嗯？」轉身，毫無防備的天真表情。
　　『……很漂亮喔。』
　　「很漂亮？」
　　天音歪頭猜想，應該是指沒有使用「精神連動武裝」而作戰成功這件事吧？微笑，她以開朗清澈的聲音回答「謝謝」，繼續往鐵門移動。

　　當鐵門闔上，翔才低聲輸出後半句話：『今天的妳，無論哪方面都很漂亮。』
　　

　　遠遠看見側背包被懸掛於房間門把上的景象，讓天音又驚又喜。
　　檢查內容，不但零錢一元沒少，連最有可能遺失的手機，也好端端地躺在夾層深處。為確認手機沒被自己摔壞，天音嘗試按下按鈕、拉開電子紙製的長條觸控螢幕，結果跳出一封來自明浩的語音文字化簡訊。
　　『天音，包包我幫妳找回來了。若妳收到訊息，請儘快與我聯絡。明浩。』
　　「啊……」

　　雖然腦中瞬間閃過謊言被揭穿的不安，但一看到側背包上滿布的刮傷痕跡，天音便覺得是自己愧對明浩——同時也為他的拚命感到心疼。
　　「謝謝你，明浩學長。」
　　不顧衣服尚未全乾，她便將包包揣進懷裡，靜靜感受胸口滿漲的悸動。
　　而這一切，則伴隨著複雜的思緒糾葛，投映於躲藏在６０１室的某雙眼眸中。

　　陽光燒灼著肌膚。
　　視野中心一片亮白。眼角僅餘緩緩飄動的青藍色細小光粒，宛若汽泡般冉冉上浮。
　　既然光粒往上浮，那麼處於反方向的自己，就只能是往下墜了吧？
　　理解到這一點的天音，意識仍繼續被強光燒炙，正慢慢越過現實的境界線。

　　白熾光芒中似乎有人。
　　略長的柔軟髮絲，卻因逆光而無法看出顏色；五官也是一片模糊。
　　唯獨屬於清瘦男性的纖細骨架，讓天音想起他的身分——那個回憶裡的謎樣人物。
　　下巴不停顫動，是在呼喚我嗎？

　　「拜託……讓我知道……你是誰……」
　　勉強擠出話語，天音伸長右手，想要去撫摸那個人的臉龐。
　　——希望是本人，不要再是幻覺了。
　　當指尖快碰觸到那個人時，「太陽」突然改變形狀，爆發火焰般的紅光。

　　「啊……」
　　明明直視著強光，天音卻仍因為太過震驚而睜大雙眼。
　　蝴蝶。
　　太陽變成了蝴蝶。
　　四片薄羽燃燒，鮮豔的紅色光輝，令她聯想到神話裡的太陽神。
　　那彷彿要烤焦萬物的恐怖氣勢，奪去天音最後僅餘的意識。

　　◆

　　碧綠、湛藍，兩種對比強烈的鮮豔色彩，清晰地劃分了山谷與天空。
　　此處是名喚「台灣」的小型島國境內某座深山。歷經長時間的氣候變化、人口遷移，許多舊世代的城鄉名稱已不復存，甚至連地點本身也早就沉入海底；取而代之的，是像海眺、佐楠這種新生地區的名字。
　　但第一次來到這個亞熱帶國家的少女，顯然對認識人文地理沒有興趣，目光僅願專注於面前的ＨＭＤ投影。

　　「區區眼蟲型木靈……那個新來的測試駕駛員只有這點能耐嗎？」
　　嗓音清脆響亮，語調帶些高傲。
　　足以和無邊無際的碧綠、青藍相抗，僅是單獨個體的少女，其存在感卻強烈無比。
　　因為她所呈現的顏色，是絕對的鮮紅。
　　鮮紅的光粒、鮮紅的機組，連戰鬥服也是鮮紅色的。若沒有那頭直長的美麗金髮，以及西方人特有的雪白肌膚，遠遠看去，還真會讓人誤以為是一團紅光。

　　及腰單馬尾柔順地緊貼後腦勺，無限符號結構的髮夾像個橫躺的８，將長髮再分成兩束，各別順著兩側肩胛骨垂下；尖細臉蛋小巧精緻，隱約透露出完美主義者嚴厲的性格。手腳纖長優雅，曲線亦十分漂亮，除了身材的豐滿程度略遜於蘇菲娜之外，少女可說是初綻的皇家薔薇，帶有高貴、驕傲、華豔的氣質。

　　『因為莎莎是唯一正式服役的武裝機組駕駛員嘛！測試員怎麼跟妳比呢？』
　　稚嫩的電子語音，顯得有些孩子氣。
　　「燦，我說過好幾次了，不准叫我莎莎。」
　　『是……對不起，納蕾莎。』
　　被喚作「燦」的鮮紅武裝機組，其聲調抑揚頓挫清楚分明，簡直和真人一樣生動。

　　『啊！對啦！蘇菲娜小姐傳來的情報說，這裡好像是那個測試員的老家。可能是擔心家鄉受到波及吧？』
　　「山坡那一頭的村莊嗎？距離還那麼遠就沒把握保護，果然是沒實力的菜鳥。」
　　順其視線浮空轉動，結合昆蟲複眼與幾何美感，由數十個淡紅六角形組成的ＨＭＤ投影幕略呈寬扁Ｘ字狀，使人對其下所掩藏的少女容顏更添遐想。

　　『沒錯沒錯！』
　　「既然菜鳥派不上用場了，只好由我這個專家出面收拾殘局。」邊說邊把視線再度平移至右側山谷：「算你們今天運氣不好啊，木靈。」
　　無視燦在背後幫腔似的喊著『認命吧』，名為納蕾莎的少女將雙手往頸後交叉，拔出兩把弧度優雅、一體成型的銅紅色長刀。
　　「要開始囉，燦。」

　　◆

　　「另一名駕駛員？」
　　難得見到納爾森與蘇菲娜同時出現，天音似乎非常吃驚。
　　不，他們帶來的消息才更令人訝異吧？
　　「她大約兩天內會抵達鯨歌號，是歐洲那邊的前輩喲。」
　　「本部的人嗎？太好了，我一直以為駕駛員只有我一個呢。」鬆口氣的聲音。

　　「事實上，全球目前的武裝機組駕駛員，的確僅有妳們兩位喔！」
　　蘇菲娜微笑回應。不知為何，「目前」一詞似乎稍微牽動納爾森眉頭，但他旋即恢復成往常的撲克臉。
　　「無論如何，翔的駕駛員，」像是想阻止對話淪為閒聊，納爾森搶過話鋒：「就算有和妳職務相同的人調任支援，妳也仍須『盡力做好分內工作』，早日正式服役。」
　　表面上僅是普通的長官訓勉，特定語句的口氣卻異常嚴厲，眼角亦透出寒光，讓天音意識到話中有話；他真正的意思，是初次單獨會晤時，那句突如其來的咆哮。

　　——「不要以為妳真的是什麼測試駕駛員，只不過是戰場砲灰而已！要是妳敢給我喊一聲打不倒、辦不到，那現在就去投海自盡，我們不需要連砲灰都不如的廢物！」

　　未問個人意願、無視隸屬身分，甚至連基本人權都予以忽略，納爾森一副「妳的命已經屬於我們組織，什麼報酬都別妄想爭取，也別想耍小手段」的態度。導致後來談論各項細節時，天音總是畏畏縮縮地，只能無條件接受納爾森的獨斷安排。
　　曾經於影視作品裡見到的「對新兵下馬威」，實際體驗後才覺得可怕——不對呀，明明契約記載她是「民間協力者」，天音照理說可以爭取僱員應有的待遇。但她不僅未獲分毫，甚至連通勤和用餐都完全自費。
　　偷瞄一下蘇菲娜，她的笑容依舊自然，絲毫沒有察覺納爾森話中的弦外之音。
　　——或許，蘇菲娜小姐不知道少校對我講過那些話，也不知道我是非自願放棄所有權益吧？

　　「是！」
　　強迫自己裝出精神抖擻的模樣，天音將手掌舉至眉間，行了一個不符自己身分的軍禮。
　　納爾森沉默點頭，旋即轉身快步離去。
　　「真沒禮貌，連聲再見也不說。」
　　蘇菲娜雙頰鼓脹，以少女的嬌嗔表情瞪著納爾森。
　　「沒關係啦。」儘管心情複雜，天音仍主動打圓場。

　　當納爾森的背影消失，蘇菲娜突然改變態度，雙手併攏貼至膝蓋，以正式的九十度鞠躬向天音賠罪：「上次真的非常抱歉，是我失職了。」
　　「上次？」話剛出口，天音立即想起大肆破壞街道的黏菌型木靈。
　　「應該是我要道歉才對，讓受害範圍擴大成那樣……」
　　「不必擔心，木靈是全世界認定的天然災害，妳不但不會被追究責任，還是救人有功的女英雄喔！」
　　——和納爾森少校「妳要負起全責」的說詞相反呢。

　　苦笑，責任感過強的天音，一直對自己那天的表現耿耿於懷。她不會埋怨鯨歌號戰鬥結束後才姍姍來遲的聯繫，反倒覺得自己與翔獨立作戰是理所當然。因此，她完全沒去注意互動式影像通訊有沒有出現，一心一意只想著要如何打倒木靈。
　　「往後我還是儘量使用『精神連動武裝』吧，至少可以縮小災害範圍。」
　　「不可以喔，若是要以輕率的犧牲來保護人類，這個機構便失去存在意義了。況且生命是不能放在天平上秤量的。難道妳認為一個人的生命比一群人廉價嗎？」
　　「……說起來，木靈也是生命呢。」
　　刻意讓思緒避開和納爾森有關的不快回憶，天音用落寞的聲音喃喃自語。

　　但是，這句無心之言卻堵住了蘇菲娜的嘴。
　　察覺氣氛不對，天音連忙抬頭想再說些什麼，帶有花草香的長聲嘆息便已飄過耳際。
　　「妳說得沒錯，由人類角度來判斷生命的存亡價值，確實很不公平。」
　　然而生命的本質就是如此，在攝食、排除威脅、爭奪資源、繁衍後代的過程中，勢必會遭遇衝突，甚至彼此傷害。這點是不分物種，所有生靈皆然的。我們僅能依自己的立場做出最適當的決定，並虛心接受大自然一視同仁的淘汰機制。

　　「人類所犯下的最大錯誤，即是『只准人擇天，不准天擇人』。像醫療保健、基因改造、建築工程、科技研發，以及各種改變生物本質、改變地球模樣的技術，都是違抗大自然的表現。但——」
　　停頓幾秒鐘，蘇菲娜以異常堅定，卻又相當消極的語氣說：「我仍舊希望能找到讓兩者和平共處的方法。就算人類對環境的傷害再大，終究還是地球生態圈的一分子。」
　　「嗯……」
　　不知道該回應什麼，天音開始思考，一如往常地嘗試將自己放入這個嚴肅的主題。

　　「別想太多。」伸手輕撫她閃耀著栗色光澤的烏黑髮絲，蘇菲娜重新展顏：「願意認真理解對方是件好事；但大多時候，人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單純的聽眾罷了。」
　　天音點頭，刻意忽略某個正於心底悄悄萌芽的問題。
　　——若蘇菲娜小姐的想法如此，那作為打倒木靈的武裝機組駕駛員，我又算什麼呢？

　　◆

　　「嗶鈴鈴鈴——嗶鈴鈴鈴——」
　　高亢的電子鈴聲劃破寂靜，宛若失去耐性般不斷地急促叫喚。意識被幽幽撼醒，天音甫睜開矇矓的睡眼，陽光即從睫毛旁筆直穿過，於房間地板斜射出一片白熾。
　　混雜細塵飛揚的光芒彼端，指示燈高速閃爍，完全無視主人平日訓練後殘留的身心疲憊。

　　「誰啊？一大清早……」
　　從散亂的被窩中爬起，天音單足支地，另一腳還留戀著床鋪的柔軟。充作睡衣的大尺寸Ｔ恤鬆鬆垮垮，鎖骨與肩膀在髮絲撥弄間若隱若現；衣角大剌剌掀起，令底下的白淨大腿展露無疑。一把抓起書桌上的耳掛式手機，天音剝開背面倒勾，俐落地將它掛上耳朵。
　　「喂？」
　　『天音哪，我是媽媽。』
　　話筒另一端傳來鄉下婦人和藹的聲音。

　　『學校還沒復學嗎？不可以因為停課就晚睡喔。』
　　「唔，現在才七點而已……」
　　『說這什麼話，小學時妳都五點起床耶。』
　　「那是小時候……」
　　『乾脆辦休學回老家算啦！讓妳待在危險的海眺市，媽媽每晚都擔心得睡不著覺呢。要不然轉學到山腳下的小鎮也可以，剛好趕上九月初開學。』
　　「媽，妳不正是因為比凜山學區的教學資源不足，才鼓勵我報考綠文高中嗎？」
　　『我可沒鼓勵妳冒著生命危險求學。』
　　「海眺市很安全的啦！上次只是運氣不好，木……目標恰巧是綠文高中罷了。」
　　『是上上次！前幾天還有第二件怪物襲擊案，妳完全不知情嗎？』
　　「呃……」
　　『總之，這幾天——』

　　刺耳雜訊無預警介入，天音被巨響嚇了一跳。慌忙想扯下手機時，通訊再度恢復。
　　這次換成蘇菲娜的聲音。
　　『天音！Ｗ２４地點出現眼蟲型木靈，需要妳的支援，請快點準備！』
　　「能夠預測目的地嗎？」對鯨歌號的科學能力早就見怪不怪，天音立即進入狀況。
　　『根據行進路線……』蘇菲娜似乎有點猶豫：『牠們的目的地可能是「比凜山」！』
　　「什麼！」竟然是自己的家鄉！
　　「數量、攻擊模式，還有受災情況呢？」
　　『牠們尚未抵達目的地，不要緊張；至於細節，路上由翔告訴妳。』
　　「我知道了！」
　　匆促掛斷電話，天音隨意盥洗、換裝後，便急急忙忙奔往宿舍頂樓。
　　

　　十五分鐘後，天音與翔已經脫離海眺市上空，朝山區方向飛行。ＨＭＤ投影傳來鯨歌號的路線演算，天音看到得繞過整座中央山脈，立即出聲抗議：「太慢了！提升高度，直接從主峰頂橫越！」
　　『天音！那座「玉山」有將近一萬三千英呎高耶！』
　　蘇菲娜的影像浮現，既擔憂又生氣的表情全寫在臉上。不過，天音也一樣。

　　「蘇菲娜小姐，比凜山是我家！」
　　『這個我當然知道，所以妳才更不能慌……啊！』
　　察覺翔依天音指示蓋下頭盔，並快速提升飛行高度，影像裡的蘇菲娜不禁尖叫。
　　「抱歉。」低沉而微弱的聲音，卻無比堅定。
　　『算了……翔，任務簡報就交給你吧。』
　　互動式影像關閉，頭盔內側恢復清晰的實景投影。點綴淡淡綠色的枯黃波浪於腳底平緩起伏，捲起錯落於視野各處的白色雲花。遠方群山則宛若洶湧巨濤，以壓倒性的氣勢朝自己襲來。

　　『眼蟲型木靈，是擁有實體武器「鞭毛」的種類中，最常出現的一種。鞭毛靈活度相當高，可攻可守，亦具有透明化能力，戰鬥時請特別注意。』
　　翔一邊增加粒子釋放量，一邊從鯨歌號取得摘要資料。
　　『本次作戰對象有三隻，推測降落地點為比凜山主峰東側谷地。抵達比凜山後，將由上空直接進行偵察，並在射程內狙擊。』
　　「可以知道牠們選擇比凜山的原因嗎？」
　　『目前情況未明。』

　　「那，我可以拜託你將保護村莊當作最優先項目嗎？」
　　——反正，少校說我只是砲灰，我的性命應該不重要吧……
　　『恕難從命。武裝機組的最優先項目是保障駕駛員人身安危，此乃絕對命令。』
　　「又是絕對命令……」
　　那究竟是什麼？摸不清可以下令的界線，天音已經遭翔拒絕好幾次了。明明「保護大眾」的要求很合理啊？
　　低聲嘀咕，少女忍受著和季節完全相反的刺骨寒冷，穿越台灣中央山脈主峰。

　　當熟悉的景色以另一種形式映入眼簾，天音心中的不快旋即一掃而空，轉變成驚豔讚嘆。畢竟她從未以俯瞰角度觀賞家鄉，也好久沒有看到充滿綠意的世界了。
　　在本世紀之前，「台灣」這個海島型國家的深山居民，向來以種植茶葉、水果維生；林業雖然存在，卻非主流。當海平面漸漸上升，丘陵、台地等低海拔地帶相繼被開發後，建材與紙漿的大量需求，巨幅改變了高山村落的經濟型態。天音的家鄉亦是一例：從培育水果轉型成定期植樹、定期伐木的林業市鎮。
　　之後，作為人類和自然界間的最後一道防線，高山居民受政府之命保衛水土，盡量維持原始自然植被，讓周圍地區免於山洪災害，並確保充足的淡水來源。

　　「咦？」
　　察覺視野左側有塊空地，天音將監視器焦距調近，仔細注視一陣子之後，才看出那是某座廢棄的遊樂園。
　　——遊樂園？
　　夕陽中的神秘身影再度閃過，一陣暈眩猛然襲上腦門，天音不可置信地瞪著那座遊樂園。

　　「難道……就是那裡？」
　　不會錯的。八歲時，她就是在那座遊樂園裡遇見「他」的。
　　『天音？』翔的聲音喚醒她。
　　「啊，沒、沒事。木靈呢？」
　　『已於東側山谷降落，似乎未波及附近鄉鎮。開始進行偵測。』

　　翔飛進谷地上空。天音往下方濃密的針闊混合林一看，卻什麼都沒看見。
　　「隱形了？」
　　想起攻擊綠文高中的木靈。與其說那是隱形，不如說是完全變成透明。

　　『偵測到大範圍的木靈核粒子干擾，無法確認目標物座標，即將降低高度，進行誘導射擊與肉眼搜尋。』
　　「翔，這樣不會暴露我們的位置嗎？」
　　『已擬定射擊路線，』投影幕浮現不規則的飛行軌跡。『並以即時運算輔佐，若被木靈察覺，我們會完全退出戰場且發出定位誘餌，於適當時機二度投入。』
　　「明白。作戰開始。」

　　由高空劃下一條優美弧線，確認駕駛員呼吸穩定後，翔解除頭盔，重新組成ＨＭＤ投影，進入不規則飛行；天音則專注凝視著腳底的茂密森林，不時把視線瞥往自己掛念的家鄉。
　　——即使只能靠我自己，也一定要優先保護那裡。
　　她在心底暗自決定。

　　青藍短光束穿越雲層，呈多角度隨機飛灑，每次發射光雨都維持約三十秒的間隔，這是避免讓木靈從火線軌跡推算武裝機組位置的安全措施。光球四面八方亂竄，有幾發似乎打中了什麼，產生淡淡的白色薄暈。未等天音下令，翔即由瞬間傳回的視覺資訊進行演算，將兩隻木靈的推估位置、大小及棲息狀態繪製於ＨＭＤ投影上。
　　「等等，怎麼只有兩隻？」
　　天音一愣，急忙朝附近空域、山區觀察，但遍尋不著第三隻木靈的蹤影。

　　「保持原定作戰，且停止對已知目標的攻擊，別驚動牠們。」
　　冷靜下達判斷，天音繼續憑藉肉眼搜尋，目光卻愈來愈常往父母所在的村莊飄去。
　　飛行已完成兩次巡迴，還是找不到第三隻木靈。正當天音漸漸陷入恐懼苦惱，變得不知所措時，兩隻木靈開始行動了。目標，自然是她最擔憂的故鄉。

　　「不可以——！」
　　比口頭命令還快，天音直接以身體反應控制翔的前進。
　　打斷第三次巡迴飛行，雙臂擺起指揮手勢，強迫ＨＭＤ進入狙擊畫面，併攏兩掌——
　　『天音！』
　　「射擊！」

　　一線青藍掠過蒼穹，刺穿ＨＭＤ推測出來的液泡位置。毫無防備的第一隻木靈立即產生痙攣反應，內質網、葉綠體、木靈核等胞器瞬間清晰浮現。但天音無心注意那些，槍口撇轉，又朝第二隻木靈射擊。
　　這次失敗了。

　　某種高速揮動的東西擋下光束，令其碎散成四方噴濺的亮點。光線消滅瞬間，半透明的長長鞭毛陡然現形。從距離造成的視覺差來推算，應該有大型排水管的粗細，柔韌度則完全不同，十分符合「鞭毛」這個充滿彈性的名字。
　　宛若擁有自己的意志般，鞭毛靈活揮舞於碧藍天空中，保護著作為本體的木靈。

　　「翔！計算牠的攻擊範圍——」
　　在翔急速後退的迴避動作中尖聲叫喊，天音總算意識到敵人的危險而清醒過來。
　　『推定攻擊直徑為兩百公尺。木靈本體全長七十公尺，細胞膜厚度十公分。內質網密度等級Ｂ！』
　　ＨＭＤ投影繪上兩枚圓形，分別標示兩隻木靈的鞭毛攻擊範圍。但第一隻木靈似乎已經身受重傷，幾乎失去行動能力。

　　「嘖，居然是相疊的！」明白最好先解決面前的第一隻木靈，天音有些不太高興。
　　『請妳冷靜，天音。』
　　「……我知道。」
　　再度向前推進，天音朝奄奄一息的木靈補槍。至少先削減敵人的戰力和攻擊範圍。
　　第二隻木靈則好像不太關心同伴，逕自繼續往村莊方向移動。

　　領悟到同伴的無情，第一隻木靈也開始揮舞鞭毛自救。由於速度緩慢，翔能夠輕鬆地閃避、追擊，很快便讓牠永遠陷入沉默。平日總會對敵人殘骸注目默哀的天音，現在卻沒那個心情。她正為了如何修改作戰計劃，好來得及阻止第二隻木靈進攻而焦慮不已。
　　「翔，絕對不能讓牠靠近我家那邊！」
　　——什麼時候，開始會對翔如此嚴厲了？自身莫名的驚惶又所為何來？
　　故意忽略腦中一閃即逝的想法，天音再度將視線盯緊第二隻木靈，監視牠的舉動。
　　抬升高度，選擇可以遮擋居民視野的南側路線，翔依指示貼著山坡加速飛行，打算繞往木靈前方迎擊。

　　深淺交錯的點點綠影參差不齊，為陡峭山坡披覆一層充滿野性的粗糙外衣。原始森林化作颳颺兩側的碧綠狂風，將山谷遠方的景色吹至眼前。
　　「快抵達定點啊……」

　　這個念頭剛閃過腦海，透明幻影便無預警地撕裂視野。

　　「呀！」天音下意識交叉雙臂擋住臉，翔也立即轉換防禦系統，將十二支銀刀全數推到面前排成盾狀，整架機組硬是撞上某種長條狀的堅韌物體。雖然明白那是木靈的鞭毛，一時之間卻無從判斷是哪來的攻擊。
　　兇手倒是很乾脆地現身——就在南側山坡樹林裡！

　　鞭毛施加的壓力強度超乎想像，只撐了幾秒鐘，防禦系統便被木靈強行突破，將機組狠狠打落山谷。
　　『天音！』
　　蘇菲娜的影像僅僅閃過一秒，ＨＭＤ投影旋即整片剝落、四散，讓毒辣陽光直接刺進天音的雙眼。意識漸漸矇矓，最後，於看見「蝴蝶」的瞬間陷入昏迷。

　　◆

　　赤紅豔影如雷電飛馳，移動軌跡短而扭曲，於空中勾勒出數十個高速飛行下不可能達成的尖銳折角；軌跡末端，一尾光華燦爛的鮮紅蝴蝶，像是享受著木靈失去鞭毛的恐慌般，得意洋洋地騰空佇立。
　　略呈方形的足底，往上延伸出符合人體工學的小腿線條，最後於膝蓋前端突起兩隻銳角；應是機組雙臂的結構體，此時則凹折收起，將腕部整排散彈砲口朝前，配合垂降的肩膀關節，變成駕駛員大腿兩側的武裝。

　　這架武裝機組的脊椎構造比翔稍粗，接近頸部可見明顯的鞘狀收納空間，本應待在裡面的弧形長刀，此刻正被駕駛員緊緊握住。頭盔造型雖然模仿蝴蝶，但完全沒有嬌嫩柔弱的感覺，反而於殺氣中帶著滿滿自信；捨棄妨礙行動的長觸角，並未使武裝機組的設計感失色。木靈核粒子組成的蝶羽上緣，則是兩對左右相襯的柳葉狀噴射軸，向下、向外散發出紅豔光膜。

　　以蛺蝶為造型藍本，高機動能力見長的武裝機組「燦」，ＡＩ個性也一如其名。
　　『哼哼，接下來只要取出木靈核，任務就完滿結束囉！』
　　「等會還得去回收那個菜鳥呢。」
　　納蕾莎撥開秀髮，一副「真受不了」的不耐煩語氣。

　　『沒辦法委託表組嗎？我們可是從搬家途中趕來支援的耶！』
　　「那反而更麻煩，只能好人當到底囉。」
　　金髮少女舉起兩把銅紅長刀，刀尖各自朝向谷底、山坡，高聲宣告。
　　「乖乖領死吧，木靈！」

　　鮮紅弧光再度疾馳，粗獷豪邁的線條彷彿野獸派畫家筆下的傑作。二十分鐘後，兩隻木靈就被切塊、分割，挖出木靈核進行脫水程序。
　　趁燦尚在作業，納蕾莎掀起頭盔，首度正視比凜山原始的自然風景。
　　「這裡還滿漂亮的嘛……」難怪那個測試駕駛員會想拚命保護了，她喃喃自語。

　　即使將整片天空折疊濃縮，也無法與其瞳眸內所輝映的藍色相比；金髮像是以陽光直接編織而成，就算處於樹蔭下仍能閃閃發亮。納蕾莎身穿與天音款式類似的鮮紅戰鬥服，變身器「紅瑪瑙」卻不在頸際，而是鑲嵌於左臂袖套上的黃金臂環；前衩短裙則像摺合起來的蛺蝶鱗翅，由各種深淺不同的紅，交疊成參差不齊的鋸齒波浪。
　　身體曲線帶有西方人性感成熟特質的美少女，魅力亦較天音更勝一籌。

　　『木靈核回收完成囉！』
　　稚齡孩童般的開朗電子音響起，燦收納木靈核，告知納蕾莎準備動身後，便緩緩朝山谷方向飛落。

　　找到天音時，她依然昏迷在武裝機組駕駛座裡。翔勾起銀刀羽翼斜插入土，使自己保持半仰臥姿態，並以頭盔為天音補充氧氣，細心監控、分析、回報其身體狀況。
　　納蕾莎可沒這麼溫柔。
　　她走下燦的駕駛座，從附近河中掬了一把清水，嘩啦一聲潑向天音露在頭盔外的嘴，害她因喝進水分而猛烈咳嗽起來。

　　「喂，別以為裝死就能逃避戰鬥！」
　　嗓音帶點外國腔，說起這座島國的語言，卻是流暢得令人驚訝。
　　「我……咳咳！我才沒有……逃避……」天音虛弱地反駁。
　　『納蕾莎，妳在做什麼！』從燦的頭盔內側傳來蘇菲娜的驚叫。燦倒是很識相，立即把惱人的互動式影像關閉，拒絕和鯨歌號繼續連線。

　　「沒有逃避？那妳如何解釋目前的狀況？我還從搬家途中特地趕來救妳耶！」
　　「對不起……」示意翔收回頭盔，天音露出蒼白如紙的臉蛋，勉強直起上半身。
　　「我太過急躁了……一心只想著不能讓木靈靠近家鄉，所以……」
　　「所以就是妳太弱。」
　　連雙手叉腰的姿態都十分美麗，納蕾莎不屑地轉身：「無法取得勝利，至少也不要給人添麻煩吧？這種做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嗎？」

　　「對不起……」
　　『妳一直道歉，只會讓莎莎更生氣喔！』
　　「燦，別多管閒事！」
　　『嗚！』
　　「總之，為了避免將來在任務中扯我後腿，請妳好好加強實力。不然就先認命滾蛋。」
　　重新坐回燦的駕駛座，納蕾莎率先飛往天空，揮手示意天音快點動身。

　　「翔，你還能動嗎？」
　　問題剛出口，天音便心寒地發現機體上明顯的焦痕。
　　『可以。』像是不想讓天音擔心，翔旋即爬起，開始進行飛行前檢查。
　　「對不起……上次才害你受傷，這次又……」
　　潮濕雙眸晶瑩閃爍。翔伸出機械臂的右手食指，溫柔而笨拙地為她擦拭眼淚。

　　『機械是不會疼痛的。』
　　「但是……」
　　空中傳來納蕾莎冰冷清脆的聲音：「你們兩個，別再拖拖拉拉了！」
　　急忙向納蕾莎點頭，天音浮上半空，讓她帶領自己返航。
　　

　　透明的木靈屍塊四處飛散。沒有溫度的潔淨凝膠體，卻令山谷像歷經冰霜侵襲似的，散發死亡寂寥的寒光。
　　而且，是太陽無法救贖的惡寒。
　　俯視腳下，天音雖已習慣戰鬥後殘留的狼籍景象，可是如此怵目驚心的場面，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伴隨粗魯劈砍的切口，屍塊附近也留下了明顯的破壞痕跡，甚至有小片土地被削蝕，或是樹木遭受波及而東倒西歪的情形。

　　「簡直像在洩恨。」
　　天音不小心從嘴角漏出這句低喃，幸好被武裝機組的機械運轉聲掩蓋過去。
　　抬頭望向納蕾莎側臉，那雙揉合孤傲、寂寞、逞強、認真的海藍眼眸，以及閃耀金黃光芒的秀髮——天音忽然想起某個人，但因心思全繫於納蕾莎身上，她很快就忽略這種小問題，陷入要不要開口的躊躇裡。

　　「幹嘛？」納蕾莎倒是先察覺天音的目光。
　　「呃……那個……」
　　該直接詢問為何下手如此重？不，自己的作戰方式也沒好到哪去；問她是否有煩惱？才剛認識就探人隱私，太失禮了；或許該找個話題拐彎抹角……
　　「請不要……破壞環境。」千頭萬緒，出口時，台詞的內容卻變成這樣。

　　「喔，妳說地面那些凹痕啊？」
　　滿不在乎的輕浮音調瞬間拔高：「妳有資格講別人嗎？上週末的海眺市，似乎也被破壞得很慘嘛！」
　　特別加重語氣的尖銳言詞，彷彿冰針般刺進天音內心。
　　「而且，為確保完全殲滅木靈，下手重一點、出現小犧牲都不算什麼。」
　　天音啞口，尷尬的氣氛籠罩兩人。
　　適時於眼角出現的廢棄遊樂園解救了她。想起自己作戰結束後的計劃，天音輕喊一聲「抱歉我還有事」便擺動腿部，示意翔往遊樂園飛去。忍受背後傳來的咆哮，天音此刻更想逃離這難堪的窘境。

　　沉入時光之河的水底，眼前斑駁褪色的景象經過記憶洗滌，漸漸沖刷出它們曾有的光鮮亮麗。遊樂器材、欄杆、階梯、長凳、拱門……就算油漆剝落、表面生鏽，或是雜草叢生、野藤纏繞，每樣事物仍堅守著自己的崗位，屹立在山區深處的小小高地——橙岳樂園。
　　直接降落於樂園最荒蕪的角落，這裡僅有幾張供遊客休憩的金屬長凳。天音跳下駕駛座，朝四周反覆觀察，一邊嘗試連結腦中的影像，一邊慢慢踱步。

　　「應該是從這裡開始，臨時因為某種理由改變主意，然後往那裡走……」
　　漸漸地，天音完全脫離了現實，陷入矇矓而薄弱，甚至有可能只是一場夢的回憶裡。
　　「再從那邊繞下來，穿過欄杆走到這邊……最後，我坐在某張長凳上。嗯……是哪張長凳呢？」
　　很快便放棄拘泥這種無關緊要的小問題，天音隨意選擇一張長凳，於前方轉身蹲下，模擬八歲兒童的視線高度，繼續試著從實際景色中拼湊。

　　「我之後究竟是如何離開的？快想……」抱頭苦思，天音將視線移往地面。
　　或許是時間點不對吧？若此刻是黃昏，自己應該會立即想起，當年究竟是在何處與那個人道別，並收下他的餞別禮物……
　　「禮物？我有收禮物嗎？」
　　記憶終於有所突破。除「承認儀式」的暗號外，那個人還給了自己其他東西。
　　好像是某種飲品。或許只是普通的鐵罐裝綠茶。

　　至此，天音已經暗自認定「那個人應該與碧空系統有關」，正想著該用什麼方式詢問蘇菲娜，身體前方卻傳來一陣令她心頭悸動的強烈存在感。
　　納蕾莎嗎？
　　不，她更直覺地認為是那個人。
　　猛然抬頭——

　　「啊……」摻雜淡淡失望的口氣，天音苦笑：「是翔啊。」
　　『該回去了，天音。』
　　「竟敢擅自脫隊行動，妳知道這會有多危險嗎？」納蕾莎嚴峻的聲音從空中灑落。
　　謹記燦的忠告，這次天音沒有道歉，而是以迅速俐落的動作代替回答。

　　◆

　　通過重重精密檢查，最後證實天音沒事的時候，蘇菲娜總算鬆了口氣。而滿腦子想著那個人的當事者本身，則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體狀況，檢查一結束便翻身下床，開口急問：「蘇菲娜小姐，請問碧空系統的相關人員裡，有沒有一個清瘦、頭髮偏長，個性很溫和的年輕人？」
　　「年輕是指幾歲？性別呢？」
　　「我當時八歲，所以那個人現在大約三十歲上下吧。應該是男性，頭髮留得有點長，大約到肩膀這裡。」
　　天音邊說邊以手比劃示意，也約略模擬出那個人的身高。

　　蘇菲娜沉思，誇張的波浪捲馬尾輕輕搖曳，帶有一種敏銳的知性。
　　「沒有。開發小組中最年輕的成員只有納爾森和我。但他很早就退出團隊，走回傳統軍武研究路線；其他研究員則都已經四、五十歲了，沒有符合那種條件的人。」
　　「是嗎……」
　　「為什麼想找這個人呢？」偏過頭溫柔微笑，蘇菲娜順勢反問。
　　「大概……是因為想起他的時間點吧？」

　　天音遲疑幾秒，繼續說：「原本早該忘記的童年往事，卻從木靈出現後常常夢見，甚至還會產生幻覺。而且『承認儀式』的暗號內容，正是他教給我的。」
　　「嗯，難怪妳會認為那個人和碧空系統有關了。」
　　「或許是我自己記憶錯亂也說不定。」

　　彷彿想結束話題，天音自行做出結論，開始往醫務室門口走去。
　　「慢著，天音。」蘇菲娜由身後叫住她：「等會請到甲板集合，我要為妳介紹來自歐洲的駕駛員納蕾莎。雖然妳們已經見過面，但還是正式打個招呼比較好。」
　　「好的。」天音點頭，眼神中蘊含迷惘——是為那個人的事？還是納蕾莎的事？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換回便服，天音獨自走上甲板，踏入充斥夏季陽光的蔚藍世界裡。
　　蒼穹晴朗無雲、海風涼爽舒適，陣陣鷗鳴於耳際迂迴繚繞。天音暫時拋下煩惱，將背靠在牆壁上欣賞風景，並一邊等待蘇菲娜。正當她感慨自己與眼前美景屢次擦肩而過，甚至從未好好逛完整個甲板時，撲鼻花香突然迎面襲來。
　　轉頭，原本以為是蘇菲娜，但周遭卻空無一人。天音左右張望，像隻小狗般皺起小巧的鼻子，開始憑嗅覺追蹤源頭。

　　「稍微走遠一點，應該沒關係吧？」
　　瞄了幾眼船艙門口，她繼續往香氣濃郁處前進。畢竟在理當充斥鹹味和水汽的海上，竟然出現格格不入、令人聯想到纖細貴婦的花朵芬芳，任誰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茉莉、月季、薰衣草……難道也有睡蓮？」
　　高山孩子敏銳的嗅覺和豐富的自然知識，化作言語由唇間悄悄流露。

　　轉角的明亮空間解答了她的疑惑。
　　隱蔽於甲板一角，打通多間艙房建成的長條狀小型溫室花園，由門扉內飄出微醺香氣、透明玻璃牆映現鮮豔色彩：純白、酒紅、淡紫、橙黃、淺粉紅——當然還有滿布視野的綠。
　　其中，在種植酒紅色玫瑰的角落裡，有位少女亭亭佇立。

　　金黃長髮高高綁起，宛若窗前陽光般直順柔滑，卻以奇妙形狀的髮夾分成兩束。龐克風格的無袖白襯衫，與暗紅小領帶、左臂金環及右手飾帶十分相配。蘇格蘭短褶裙邊緣縫有黑色尖角蕾絲，腰際斜掛一條打滿銀釘的粗皮帶；腿部則是過膝黑長襪和低跟馬靴。
　　如此具有個人風格的打扮，讓少女顯得更加耀眼、醒目。
　　尤其此刻，名為「期待」的燦爛花朵，正盛放於她美麗的臉蛋上。

　　納蕾莎。那位前一個小時還滿臉不悅的外國少女，現在則是天音看過最漂亮的女孩。
　　她輕輕撫弄酒紅色的玫瑰——正確來說是花形較大、尖刺較少的同種花卉「月季」，眼神中充滿愛憐，似乎打從心底喜愛這種花。
　　「妳笑起來很好看呢。」天音情不自禁出聲讚美。
　　「唔！」
　　納蕾莎驚慌地撇開視線，臉頰紅得有如身旁的月季。

　　「呃，對不起，我無意打擾妳……」
　　沒有任何回應。
　　「那個，我、我是因為聞到花香才——」
　　納蕾莎依舊沉默，背向天音的身影聞風不動。
　　天音很不擅長處理這種狀況，只好呆站原地，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突破僵局。

　　「哎呀？居然自行找到這裡了？真厲害。」
　　手捧玻璃茶具組的蘇菲娜，適時從兩人之間登場。
　　「蘇菲娜小姐！」發現救星，天音急忙找話搭訕，像隻甩著尾巴的小松鼠般追在她背後：「我都不知道鯨歌號上還有溫室花園呢！」
　　「……哼，竟然會有人不清楚自己所屬基地的構造。」
　　恢復冷淡態度的納蕾莎，視線故意迴避花圃方向。

　　「因為天音並不住在船上啊。」蘇菲娜將茶具組安置於青銅高腳桌，既優雅又悠閒地擺開杯子、茶壺和小餅乾，一邊向天音說明「溫室的生態維持系統亦是永續能源實驗之一」。
　　但是納蕾莎沒有接受蘇菲娜的圓場，逕自打斷對話，責問：「當軍隊的測試駕駛員等同於入伍服役，怎能住在無法隨時待命的地方？」
　　「作為『對木靈研究機構』負責人的我，也不算軍人呀。」
　　「蘇菲娜不一樣啦！妳雖然沒有軍人身分，可是妳的母親法蘭西絲阿姨……」
　　裝滿淡褐色液體的玻璃杯貼近，阻止納蕾莎繼續說下去。

　　「今天的主角是妳，我的事以後再談吧。」蘇菲娜微笑。
　　可是，納蕾莎不但沒有伸手接過杯子，反倒滿臉恐懼地倒退好幾步：「該、該不會又是『蓮水』吧？我才不要喝呢！黏稠稠的東西最噁心了！」
　　「真失禮，這次是貨真價實的睡蓮茶喔！早上才從這座溫室裡摘的。」
　　蘇菲娜指向遠處的石製水盆，淺紫花朵交錯座落，輕輕浮在清澈的水面上。

　　仍舊不放心，納蕾莎兩指提起杯子，左右微幅搖晃觀察波動，並確認氣味後，才敢勉強啜飲一小口。
　　「請問……曾經有不是睡蓮茶的情況嗎？」天音怯怯地小聲發問。
　　「當然有！妳應該也喝過吧？為了要與武裝機組ＡＩ同步，讓精神導引裝置、精神連動武裝系統能夠發動，我們必須喝下『蓮水』來改變自己的體質啊！」
　　看天音一臉問號的反應，納蕾莎又氣又急：「妳總該記得，淺黃色罐裝飲料，裡面的液體乍看之下像綠茶，其實非常濃稠，而且味道超級噁心的吧！」

　　——啊！
　　八歲的自己，手中浮現細長沉重的鐵罐。外包裝模仿市售人工合成綠茶的設計，內容物卻完全相反，是種香氣極淡、口感濃稠、味道微妙的神奇飲品……
　　「原來如此。」
　　「總算懂了？」
　　——那個人，果然還是跟碧空系統有關係嘛！

　　暗自竊喜，天音抬起頭，以閃閃發亮的燦爛笑容回應。
　　「謝謝妳，告訴我這麼重要的事情！」
　　「呃……不、不客氣……等等，為什麼場面會突然變成這樣啊？」
　　被天音熱情的視線盯著看，納蕾莎臉上再度浮現紅暈。

　　「我好傷心哪，努力研發的藥劑竟被嫌得一文不值。」
　　蘇菲娜作勢假哭，誘回兩名少女的注意力。納蕾莎立刻明白過來，便乾咳兩聲，稍微整理儀容，挺直身軀，充滿勁道地伸出右手碰觸彎月眉尖，向天音行一個極為標準的軍禮。
　　「納蕾莎．賽塔准尉，武裝機組『燦』的正式駕駛員。今日抵艦。」
　　「『翔』的測試駕駛員林天音，請您多多指教。」天音行的則是四十五度鞠躬禮。
　　「叫我納蕾莎就可以了，太有禮貌的稱呼，我反而不習慣。」
　　話鋒突然一轉。「對了蘇菲娜，我哥哥呢？他什麼時候才要過來？」

　　「這個嘛——」
　　溫柔笑容裡充滿歉意。不知為何，似乎也帶有幾分厭倦與疲憊。
　　「……還是不肯見我嗎？」納蕾莎咬牙低喃：「早該料到又是這種結果。無論我再怎麼努力表現，消滅再多木靈，甚至終於通過調任申請，從歐洲連夜趕來找他……他依然不肯回頭看我一眼！」

　　「砰！」玻璃杯被重重放下，茶水四處飛濺。然而她完全不想管自己是否行為失當，頭一扭便迅速離去，徒留低跟馬靴宛若鳴泣的迴響。
　　「啊……」
　　本想伸手挽留，蘇菲娜卻早一步抓住天音肩膀，以眼神阻止她的行動。
　　

　　「抱歉，讓妳看到多餘的場面。」
　　擦乾桌子，蘇菲娜重新斟滿茶杯，再度坐下。
　　「相信妳已經猜到，納蕾莎是納爾森的妹妹。其實……也是他僅餘的家人。」
　　「咦？」
　　「不過，他們兩個都對別人的同情非常反感。我之所以告訴妳這件事，只是希望妳能理解和原諒他們偶發的偏激舉動。日常相處倒不用顧慮太多。」
　　「我明白了。」縱然，天音無法揮去腦海中那雙寂寞、孤傲的海藍眼眸。

　　「納爾森這個笨蛋，究竟打算躲到什麼時候？」
　　蘇菲娜繼續說，對象卻不是天音，反而比較像自言自語。
　　「你愈鑽牛角尖、刻薄趕人，納蕾莎就愈痛苦、愈想找你說個清楚，我也愈疲於應付你們兩人。你明明還有地方可以回去，偏要拚命折磨自己；那無處可歸的我，又該怎麼辦呢……」
　　音量逐漸縮小、模糊，最後陷入沉默。天音開始有些坐立難安——讓自己知道這些私事，真的好嗎？

　　「對不起。」蘇菲娜勉強打起精神，露出苦笑：「我只是突然很想發牢騷罷了。」
　　「我才要道歉，什麼忙都幫不上……」
　　「別這麼說，這本來就是私人事務，不應該麻煩妳的。今天先請回吧，我想獨處一下。」
　　依言起身、鞠躬，天音帶著擔憂惶恐的心情，緩緩踱離彷彿世外桃源的溫室。

　　鋼構走廊整齊地封閉四角，僅留下前進與後退兩種方向。狹隘二擇的命題限制住天音的思路，令她無法強迫自己往好處想。那個人的事、納蕾莎的事，以及蘇菲娜的事……
　　「別想了，回家後還要打電話跟媽媽解釋呢！」早上的斷訊，一定令她很擔心吧？
　　加快腳步，天音在走廊分岔處轉至機庫，卻被映入視野的閃耀金黃嚇到。慌忙躲進牆角，偷偷探頭觀察，只見身穿全黑軍服，表情悵惘的納爾森，正以和妹妹同樣湛藍的眼眸注視機庫內部。

　　『莎莎，不要難過嘛！難過會讓體內產生負面物質，對健康有害喔！』
　　『或者我們現在溜出去，到海眺市兜兜風如何？』
　　『啊——莎莎，妳不要不理我啦！』
　　燦的童稚電子音響遍機庫，笨拙天真的安慰話語，反倒讓人愈聽愈心疼。
　　「很吵耶！還有別叫我莎莎！」帶水的渾濁嗓音，即使言詞尖銳，力道卻很微弱。
　　納爾森依然無動於衷——不，他的眼神似乎更悲傷了。

　　「我好像不應該待在這裡。」
　　天音低喃，決定放棄去找翔。她改用步行方式，藉由接駁梯走出鯨歌號，從碼頭坐電車回家。

　　◆

　　「僅餘的家人……嗎？」
　　單手輕貼玻璃，天音望著窗外的景色發呆。行駛一段路後，進入被木靈大肆蹂躪過的區域。
　　殘破、荒蕪、蕭條、淒涼等詞彙，一一以鮮明的具體姿態衝擊視覺。天音突然心頭揪緊。納蕾莎早上的諷刺話語，再度於耳邊徘徊繚繞。

　　「我的不成熟，是否也會害別人變成『僅餘的家人』呢？」
　　納蕾莎一定非常、非常痛恨木靈吧！自己竟然還觸動她的傷口……
　　「我該怎麼做，才不會讓悲劇延續下去？」
　　綠文高中師生們的驚恐、海眺市民的哭喊，最後是納蕾莎蘊含怒火的海藍眼眸。
　　這一切，全是來歷不明、目的不明的巨大生物「木靈」所引起。

　　發覺自己正在哭泣，天音急忙吸吸鼻子，用手臂擦乾臉，不敢再往窗外看。
　　下車之後，她踏著夢遊般的步伐，毫無實感地走上歸途。幸好，這次是循正常路線走回宿舍，不必留意是否有人目擊她「由公寓上方樓層憑空出現」。
　　但當她經過明浩敞開的房門前，卻仍舊停下了腳步。

　　『根據本台統計，至八月底止，海眺市的外移人口已激增至百分之二十。市長五度向政府陳情，要求讓跨國軍事單位撤離軍港，以免造成市民及沿海漁民的持續恐慌……』
　　『坊間也開始有民眾懷疑，巨大透明怪獸「木靈」其實是被跨國軍事單位所吸引，才會持續來襲。』
　　天音忽然覺得，好不容易守住的「日常」碎片，又有一部分快要離她遠去。
　　「天音！」
　　明浩的聲音傳進耳中，肩膀亦隨之感受到手掌的溫暖。轉頭，他正以既擔心又憐惜的表情注視自己。

　　「妳還好嗎？臉色有點蒼白呢。」
　　「我……我沒事。」
　　「那就好。呃，有則新聞要告訴妳。我記得比凜山應該是妳的老家吧？」
　　天音默默點頭。
　　「今天早上，比凜山區發生小規模的森林火災，因位在下風處，所以很難發現。」

　　「咦？」不是木靈襲擊的新聞？停止尋覓搪塞說詞的思緒，她驚訝地回望明浩。
　　「結果，妳知道居民們是如何察覺火災的嗎？他們跑出來圍觀軍方和透明怪獸的戰鬥，偶然聞到空氣中的燒焦味，才曉得後山正在延燒。」明浩的表情頗為複雜：「這還真是因禍得福啊。總之居民們都能平安，真是太好了。」
　　「呃……嗯。」天音隨口應答，腦袋裡卻想著別的事情。
　　——和上週末的情況一樣，難道木靈真的會追尋二氧化碳？

　　「妳等會打個電話回家，確認家人的狀況吧……那個，是說我最近剛好買了視訊設備，可以在通話時看到對方的影像。如果妳需要的話，我……」
　　像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開口般，明浩的臉頰浮現淡淡紅暈。
　　「我用自己的手機就好。謝謝你，明浩學長。」
　　揮手道別，天音急忙跑進自己的房間，不讓明浩察覺眼角再度溢出的淚水。
　　而被遺留於纖纖倩影後方的少年臉龐，則又一次失去光彩，籠罩在落寞與不安中。

　　青藍色光學文字集結成同心雙環，以外快內慢的速度一邊順時針旋轉，一邊迅速擴張，並由內環側邊延伸出數十條錯綜複雜的線，編織成正中央的鳥形符號。佇立於圓心，曳著栗色光澤長辮的少女，右手高舉白焰熾烈的「蛋白石」——正式名稱「微型物質重組裝置」，是可將原有衣物進行分解（不足處由裝置內的混合元素粉包補充），再重新組合成抗冷熱、耐摩擦、彈性十足的駕駛服，及耳機、腰帶等配件的「變身器」。

　　實為複合元素聚集體的ＤＮＡ螺旋彩帶，由「蛋白石」光輝中四射迸散，依序纏繞少女的身軀、四肢，並固態化為駕駛服各個部分；此時「魔法陣」亦已飛升至少女頭頂，一併亮出銀色腰帶和白色耳機等金屬配件，再化作片片光羽，消失在虛空之中。最後，Ｖ字紋路從胸部朝胯部劃去，展開輕薄飄逸的雪白羽絲短裙，整個變身過程才算完成，歷時僅零點七秒。

　　「翔，請作任務簡報！」
　　呼喚著自己的武裝機組，天音順勢踏上半自動彈射架，直接躺進已經敞開的駕駛座，覆蓋ＨＭＤ投影，正打算向艦橋報告能夠出擊時，一抹金紅闖進機庫——那是武裝機組「燦」的駕駛員，納蕾莎．賽塔。

　　她邊跑邊拆下腦後的橫８字髮夾，朝前進方向高高扔起。天音一時之間還沒意會過來，但隨即傳入耳中的熟悉「咒語」，令她驚覺對方即將要做的事。

　　「武裝召喚，代號『燦』，變身！」

　　空心的鮮紅長六角形由一伸展為四，呈蝴蝶羽翼狀排列，從中央飛快擴展的二重文字光輪，以逆時針方向外快內慢旋轉。不同的是，文字輪並未完全包住圖案，卻留下短短的四個尖角。內輪互相投射紅色光線，將蝶羽中空部分填滿，形成完整的蝴蝶象徵圖案。
　　此時，「魔法陣」仍一邊成形、一邊緊緊跟在奔跑中的納蕾莎腳底。接著——

　　與納蕾莎之間拉開一步距離，「魔法陣」猛然單邊掀起，彷彿海嘯般向前撲蓋其纖長的身軀。和天音的變身過程相似，鮮紅耳機、金色腰帶逐次現形；而駕駛服部分，則早在奔跑之中，由左手臂環「紅瑪瑙」拋出的ＤＮＡ彩帶合成完畢。
　　變身完成後，髮夾也恰巧從半空中落下，重回納蕾莎的掌心。
　　「哇……」
　　因為過程實在太快，天音必須仰賴ＨＭＤ慢動作播放每個環節，導致影像結束後，她才注意到機庫裡已經多了幾名男性士官，正團團圍住變完身的納蕾莎，阻止她登上燦。

　　「又是納爾森少校那莫名其妙的待機令？」
　　挑起眉毛，納蕾莎臉上浮現高傲中蘊含幾分脆弱的諷刺笑容。
　　「都已經這麼多次了，你們仍舊學不乖啊？反正最後一定得靠我收拾殘局，何必——」
　　「准尉，這次並非單純的待機指示。而是機構內最高層級的命令。」
　　帶頭士官亮出在軍中亦相當罕見的正式紙本公文，讓還想爭辯的納蕾莎停止發言。看她杏眼圓睜，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天音心中掠過一絲不祥涼意。

　　「開什麼玩笑！」
　　怒吼如閃電撕裂空氣，納蕾莎伸手搶過公文，重複端詳好幾次後，氣得將它揉成一團甩往士官身上。
　　「是不是只要能夠擠掉我，就算派個新手上戰場也無所謂啊？」
　　納蕾莎毫不客氣地直指天音鼻尖，轉頭對那些士官咆哮：「她上次在任務中遇難，還是靠我救回來的耶！你們居然要凍結有四年對木靈戰鬥經驗的我，把所有任務交給一個外人？那麼想出醜丟臉，也要有個限度！」
　　「准尉若表示反對。」帶頭的士官板著一張臉，硬將成團的公文塞進納蕾莎手心：「我們便會依命令內容，撤除妳的職務，強制回收妳的武裝機組，並進行後續報廢處理。」

　　『欸——！要報廢人家嗎？』燦發出誇張的驚叫。
　　「哼！」
　　納蕾莎總算由彈射架上走下來，不再答話。四周空氣彷彿結凍般冰冷。
　　背後的燦猶豫地唔了一聲，開始轉換成待機時的「人型態」：關閉腿部結構體，位於駕駛員大腿處的長條砲口垂直升起，固定後朝前展開，恢復為機械手臂的形狀。上層羽翼拉長延伸關節，兩片柳葉狀噴射軸往前斜下迴轉，變成類似女性長裙的前襬。
　　察覺遠處天音的眼光，燦歪頭問：『我的變形很稀奇嗎？』

　　「燦！現在不是找人聊天的時候！」
　　『抱、抱歉，莎莎……啊不，納蕾莎。』
　　像是機械也會心虛似的縮起雙掌，燦讓兩隻食指輕輕對碰，一副有話無處訴說的可憐模樣。
　　「真受不了，有夠沒危機意識的。」長聲嘆息，納蕾莎解除變身，將之前來不及別上的髮夾重新弄好，以聽不出情緒的語氣對天音說：「那麼，祝妳好運。」然後瀟灑離去。
　　與上次的溫室歡迎會相同，納蕾莎總是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完全不在乎場合及氣氛。穿越那群士官身邊時，還不忘回首狠狠瞪他們一眼。

　　「納蕾莎沒事吧？」
　　當士官們隨之退場後，天音向燦提問。
　　『應該沒事。不過莎莎每次出擊都會被百般阻撓，連我都有點生氣了。』燦將機械臂交叉重疊，擺成人類不耐煩時的抱肘姿勢：『明明我們才是唯一能解決木靈的作戰單位，少校卻老要找莎莎麻煩，這個也不准，那個也不准的。害莎莎經常大發雷霆呢。』
　　「嗯……我倒認為那不是找麻煩喔。」
　　天音苦笑，接著話鋒一轉：「剛才那些是什麼人呢？」
　　『就是「表組」啊！天音不知道嗎？』

　　眼見新的話題即將開始，翔適時提醒天音還有任務在身。急忙用力躺下，讓半自動彈射架開始運作，天音朝燦揮手道別：「等我歸航後，請再多告訴我一些吧！」
　　『好——！』燦亦伸長機械臂揮舞。
　　

　　明亮的機庫景色漸漸遠去，視野進入漆黑狹窄、熱風充盈的機械式通道內。忍耐幾十秒後，彈射架便停至定位，旋轉、仰抬，調整成準備發射的姿態。
　　黑暗被鋼鐵碰撞聲擊碎，眩目陽光從縫隙傾洩流入。花點時間適應光線，天音發現外面有一道蜷縮扭曲的巨大ＤＮＡ螺旋光紋，正迅速舒展成彈射跑道應有的平坦姿態。
　　ＨＭＤ也沒閒著，不停地接收、回傳各項資料。但天音看彈射跑道看得出神，根本沒留心注意艦橋控制室的訊息，直到蘇菲娜的互動式影像開啟，她才急忙轉回目光。

　　『第一次進行標準出擊，感覺很新鮮吧？』
　　天音點頭。原以為自己會因遲到而挨罵，可是蘇菲娜卻完全沒提這件事。
　　『武裝機組「翔」，彈射準備已完成！』
　　深吸一口氣，天音仰望前方廣闊的藍天。
　　「林天音，武裝機組『翔』，出擊！」
　　彈射架猛然加速，把整架武裝機組推進彈射跑道。青藍光霧開始噴發，隨著「撞斷」每條鮮綠色的加速度標示線，翔的飛行愈來愈快，最後直上青空，沒入太陽的光輝中。

　　◆

　　『如同天音所知道的，木靈對壓力、溫度、腐蝕與爆炸皆具高度抵抗性，除非擁有戰艦主砲級的破壞力，加上挑脆弱部位集中攻擊，否則大部分的傳統火器幾乎不可能徹底消滅牠們，最多只能達到嚇阻、傷害或麻痺之類的效果。』
　　下午五點，作戰返航的天音遵守約定，待在機庫聽燦說話。

　　『因此「對木靈研究機構」發展前期，便分為負責驅逐木靈、建立遠洋封鎖線的海軍艦隊，和負責開發專用武器的科學研究團兩部分。前者由世界聯合委託各國撥派兵力，後者則由蘇菲娜小姐與納爾森少校領隊，算是特別編制的組織。』
　　不算長的介紹中，燦不曉得已經變換過多少種模仿人類的姿勢。

　　『對外名義上，總指揮官是英國的韓德爾中將，但內部實際運作統籌的人，卻是僅有少校軍階的納爾森。在我們武裝機組秘密開發成功、鯨歌號獲准啟航後，軍隊及研究團從此正式分離，武力編制亦歸還給各國——因為靠莎莎和我就夠了嘛！』
　　不過，「對木靈研究機構」仍舊扮演著聯繫各國軍隊的媒介角色，以艦隊為主的沿海防線並未隨之瓦解。時至今日，便演變成鯨歌號得運載武裝機組跑遍全球，於各個戰場做重點火力支援的結果。

　　『組織裡留下的少數軍人，主要負責後勤作戰和護衛少校。綠文高中事件後，他們又多出一項新任務：對媒體及民眾掩飾武裝機組的存在。他們會駕駛經過改造的戰鬥機，一邊發射干擾電波、立體影像與有色光，一邊進行模擬作戰，讓人們誤以為是那些戰鬥機擊退木靈的。這便是他們最近開始被稱作「表組」的原因。』
　　「那我們便是『裡組』囉？」
　　『正確答案！』燦愉快地將雙臂合成一個大圓圈。

　　「那麼，表組跟你們一樣住鯨歌號嗎？」
　　『不，他們都住大使館。換句話說，若天音看見船上有軍人，就代表少校也在喲。』
　　「原來如此。可是納蕾莎為何不趁少校來的時候主動去見他？」
　　『這個嘛……因為少校防莎莎防得很嚴啊。』
　　燦擺出人類思考時的支頤動作：『莎莎她啊，為了要見少校，曾做過許多驚人的舉動，甚至差點違反軍紀；我們之所以從歐洲調任至此，也是莎莎努力爭取三個月後的結果喔。』

　　天音頷首，似乎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追問。即使納蕾莎對自己十分冷淡，可是那雙彷彿隨時都會盈出眼淚的藍眸，卻叫人無法視而不見。
　　「小燦，我還有個較私人的問題。若不方便回答的話，請不要勉強。」
　　『「小燦」？哇！第一次有人用這麼可愛的稱呼叫我耶！』
　　「啊，因為你的語音和動作都很活潑、有朝氣，所以無意間就……」
　　『沒關係沒關係！能被人用可愛的名字呼喚，我好高興喲！』
　　誇張地揮舞四肢，燦像跳舞般躍動了好一陣子，才突然想起自己尚未回答問題，慌忙返向原位：『對了，天音要問什麼？』

　　「嗯……小燦為何會叫納蕾莎『莎莎』呢？」
　　最終仍舊決定不過問納爾森避見納蕾莎的理由，天音轉向明顯較無關緊要的問題。
　　『因為是友好的證明啊！』再度伸展雙臂，燦卻立即垂下肩膀：『可是莎莎好像不喜歡這樣，每次我叫她都會被罵。嗚嗚，我只是想當莎莎的朋友嘛！』
　　「納蕾莎……沒有朋友嗎？」
　　『完全沒有！』聲音非常激動。
　　「為、為什麼？」天音似乎被這答案嚇到了。
　　『莎莎自從九歲時獲選為駕駛員後，便破例進入軍校，與小學同學、師長斷絕聯繫。軍中又都是些年紀比她大好幾倍的人，根本沒有交集。她自己也埋頭於訓練和提升戰技，不願浪費時間去認識新朋友，我……』

　　「我不是交代過不要多嘴嗎！燦！」

　　眼眶泛紅的納蕾莎無預警登場。天音嚇得低鳴一聲，下意識躲進翔身後空間，只探出半張臉。
　　「別跟不熟的人透露太多私事。」
　　『是……』
　　「開始吧！例行的模擬訓練。」
　　進行變身，納蕾莎換上鮮紅的駕駛服，準備走進模擬作戰室。突然——

　　「看什麼看？」她回首怒視。
　　「咦？」
　　「被凍結職務的人，就不能進行模擬訓練嗎？」
　　「不、不是的！」天音慌張搖手：「是因為妳的變身過程很漂亮……」
　　悶哼一聲甩過頭，納蕾莎按下關門鍵。在她消失於模擬作戰室前，天音似乎聽到少女微弱的呢喃。
　　「到底要怎麼做，你才肯正視我呢……哥哥。」

　　那是直達心底的悲切嘆息。
　　天音凝望著模擬作戰室，陷入苦思。
　　良久，她解除變身，換回原本的飄逸洋裝，雙手抱膝坐在翔身邊。
　　「我會等下去。」像是想堅定意志般，她低聲告訴自己。
　　翔並未接腔，僅將手臂伸至天音左肩，發出最低限度的熱量為她保暖。
　　「謝謝。」天真美麗的笑容，充滿了對翔的信任。
　　

　　時間來到六點，機庫內的燈光稀稀疏疏亮起，天音才由不知不覺間陷入的國中時代回憶裡驚醒。察覺自己不能虛度光陰，於是取出電子閱讀器，邊完成作業邊注意納蕾莎的動向。模擬作戰室門口仍舊毫無動靜，她曾走過去細看數次，完全找不到任何能夠得知內部情形的方法，但她選擇不開口徵詢翔的支援，只是靜靜坐回它身邊繼續等待。

　　七點，平常天音都在這個時間吃飯，今天則果斷決定延後。明浩的簡訊鈴聲卻為此事漾起漣漪。
　　——「找不到人」？……對喔，平常這時間我已經回去了。
　　指尖滑觸螢幕，天音報以語氣平和的道歉文字，說明自己尚在「同學家」，可能今晚無法共進晚餐。
　　下一封簡訊快到像早就等著她回覆般，才過五秒便再度響起鈴聲。
　　——明浩學長也真是的，當然是女孩子家裡呀。即使鯨歌號嚴格來說不算「家」……
　　輸入訊息，她腦海映現明浩擔心、焦急的表情，臉頰與胸口同時浮起暖意。

　　——咦？
　　螢幕上顯現的文字，令她的心悸瞬間轉為凜寒：『那種會把妳留到那麼晚，還讓妳獨自回家的女同學，不會是什麼好東西，絕交也罷！快點回來吧！或者我去接妳？』
　　緊接著，手機出現警示通知：ＧＰＳ偵測定位失效。
　　——糟糕，我在鯨歌號裡面啊！
　　慌張的簡訊隨之傳來：『為什麼我搜尋不到妳的手機位置？不是約好都要開著的嗎？』
　　明浩所謂的「約好」是指那次約會之後。天音在理應逃難的混亂場面中，莫名其妙地堅持抽手離去，讓他煩惱了整個下午。當她平安歸來，明浩便想方設法、好說歹說、再三保證絕不觸犯她的隱私，終於勸動天音開啟手機ＧＰＳ定位，至少若發生緊急事件時，能圖個兩人都安心。

　　但仍舊擔憂「對木靈研究機構」或鯨歌號機密外洩的天音，還是向蘇菲娜詢問過有關通訊方面的疑慮。沒想到她嫣然一笑，表示鯨歌號從不需要以制度或規定限制通訊，「該擋的都會用科技擋下來」，直至裝置使用者修正內容，才能繼續通訊。至於出任務的時候，手機與包包都會留在艦內，完全不必擔心。
　　「該怎麼跟學長解釋才好呢……」
　　心急如焚，天音想不出一個既能讓明浩安心、不再追問，又不透露有關納蕾莎、鯨歌號等資訊的文字內容。她抬眼望向翔，發覺自己產生又想依賴翔的心情，便懊惱低頭繼續苦思。
　　最後，反而是明浩主動解開僵局。

　　或許注意到自己太緊迫盯人了吧？他以誠懇的用詞道歉，說明並沒有命令天音、擺學長架子的意味，純粹是過度擔心她夜晚在外流連。接著自我調侃『說起來我也只是妳的學長』、『無權干涉妳的生活』，最後留下『或許是因為，有人能讓妳願意等到那麼晚……』語焉不詳的半句話。
　　呆愣一秒才弄懂意思，天音瞬間滿臉通紅。
　　「對不起。」她甚至有想立即起身回家的念頭，但當視線瞄向氣閘門一直閉鎖的模擬作戰室，又打消主意。
　　「不行，我還是得等納蕾莎。」
　　——為了「朋友」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