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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海盜電台(11/28,更番外)[PG](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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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useau3 發表於 2021-11-1 17:5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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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其他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一章  蝦仔


  「八之三到九之五街區的各位聽眾早安,我是大家最喜歡的主持人 Sandy。現在是星期五早上八點,是時候準備上班了,有週休二日的朋友們應該很雀躍吧,只要完成今天的工作就能放假了,不知道大家這個週末有什麼計畫?下班之後不知道要做什麼的朋友,今天可以到五一大樓附近晃晃,也許會看到出乎意料之外的驚喜唷!錯過的朋友也不用擔心,接下來幾天我也會在廣播提供相關的訊息。

  好的,早上的廣告時間就到這裡,接下來要撥放的第一首歌曲是許閔文老師的《Sunday Blue》。今天剛好是許老師逝世兩年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呢?雖然現在許老師的作品已經完全消失在大眾通路和平台,但直到十五年前,許老師都還是各大音樂獎項的常客,以風格獨特的旋律和展現出敏銳觀察的歌詞聞名。這一首《Sunday Blue》便透過假期最後一日的悵惘描繪出面對時代終結的焦慮不安。這邊用這首歌紀念許老師,希望您在另一個世界過著沒有束縛的日子。」

  溫柔醇厚的男聲唱著難以捉摸的旋律,許至清一邊跟著廣播哼歌,一邊將棉被摺得方方正正,就如同他母親每天都會做的那樣。這首歌他聽了太多次,旋律和歌詞都已經深烙在大腦中,但唱出來總是有哪裡不對勁,也許他真的沒有這方面的天賦,耳朵聽得出最細微的差別,卻無法準確掌控自己的聲音。

  他換上一套方便活動的休閒服,把昨天他煩惱了一夜才從父母遺物中翻出來的六色手帕塞進胸前口袋。他收到的指示只有時間、地點和一句「Wear your PRIDE on your heart.」他的思考方向應該是沒有錯的,手帕足夠顯眼但又能立刻藏起來,作為會面的暗號再適合不過,他對著鏡子調整了一下,只露出手帕的一小角。

  走到主臥室裡父母的結婚照之前停頓了下,許至清對著笑得燦爛無比的男女雙手交握,閉眼默念了一段禱詞。他和父母都不信教,但他只是需要一段文字來寄託自己的感情,表達自己無法言明的情緒。他信仰的並不是虛無縹緲的神,而是他記憶中從高大到佝僂的兩道身影。

  「我走啦。」他輕聲說:「別太擔心我。」

  他關上收音機,揹著輕便的行囊走了出去。

  眼前是棋盤一般方方正正的路,許至清沿著第三街從第八大道走到第五大道,一路上都是高度整齊劃一的六層樓公寓,街區和街區之間隔著一小片綠地,從高空鳥瞰就像是感光元件的拜爾濾色鏡一樣,草綠色規律地夾雜著磚紅色和灰藍色,從更遙遠的宇宙看下去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光景。這樣的整齊劃一也許對許多人來說是賞心悅目的吧,但許至清更喜歡小時候被高高低低的建築包圍的家。

  五之五、五之四、五之三。許至清停下腳步,站在監視器下方的死角。這裡鄰近市中心最為高檔的商業區,再往前就是不同的名牌精品店和高級餐廳,許至清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約他在這裡見面,這樣的地方監視器的數量不會少,警察的反應速度也會比郊區要快。

  「蝦仔。」低沉的女聲說,許至清轉過身,就看見戴著帽子的女人叼著一根棒棒糖,長長的瀏海蓋住一邊眼睛。他的視線落在她耳朵上掛著的字母 C 耳環,露出友善的笑容。

  「好久不見。」

  女人張開雙臂,像是歡迎老朋友一樣給了他一個擁抱,「走吧,時間差不多了。」

  許至清沒有問是什麼的時間差不多了,而是跟上女人輕盈的腳步。她走路時幾乎沒有腳步聲,臉上的表情雖然很放鬆,但眼神帶著警戒,不時會向上撇。是監視器,許至清注意到,她對鏡頭十分敏銳。

  他們沿著第五大道繼續往第一街走,五一大樓巨大的螢幕在女人的側臉撒下一抹藍,照射出她左側臉一片不明顯的傷痕組織。許至清只看了她一眼便回頭面對前方,跟隨女人無聲的指示前進。

  「看過張芯語的電影嗎,蝦仔?有什麼感覺?」

  許至清愣了半秒,「嗯,電視上常播……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張芯語是近期十分成功的年輕導演,擅長處理細膩的情感,尤其是沒有付諸言語的曖昧交流。她拍的最多的是青少年成長故事以及愛情片,票房表現都十分亮眼,最近一兩年和政府也多有合作。許至清雖然並不特別喜歡她的作品,但必須承認她在操縱觀眾情緒上確實很有一套。

  「妳呢?」許至清問,即便他能從女人的臉上看見她的答案。

  「愛死了。」女人的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眼中沒有笑意,「沒有人比她更會在不討論一個主題的情況下拍攝一個主題,張大導演確實是個善於引導觀眾注意力的好導演。」

  她聽起來不僅只是透過電影間接認識這位導演,但許至清沒有多問。

  橫跨數十層樓的巨大螢幕重複播放著張芯語最新電影的預告片,許至清隱隱約約猜到了他被叫來這裡的原因,但他並不確定自己會被賦予什麼樣的任務,畢竟他是個還沒有正式加入組織的新人。

  「差不多了。」女人說:「你是個無照演員對吧,蝦仔?」

  許至清點點頭,拳頭倏地握起再放開。

  女人往他胸前的口袋放了什麼東西,然後掏出一個藍芽耳機塞進他左耳,「我還有事情要處理,等一下見。」

  「等等,我──」

  他話沒說完,女人就已經轉身離去,馬尾隨著步伐甩動。許至清無奈地檢查口袋,發現了一個隨身碟和一支手機,手機上還有數字鍵盤,介面與一般智慧型手機全然不同。他有些不知道該從何下手,碰了螢幕發現沒有觸控功能,他不熟練地用機身中央的移動和確認按鈕操作,確認已經透過藍芽配對好耳機,打開聯絡人只看到一個號碼,名字標示為「Truman」。

  除了撥通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蝦仔。」

  接起電話的是個聲音很有磁性的男人,許至清調整了下耳機,頭皮有些發麻。

  「你在五一大樓門口了?」

  許至清點點頭,之後才恍然地「嗯」了聲。

  「我們需要你幫忙做點小事情,要退出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許至清笑了聲,「不用。」

  「好,希望你之後不會後悔。」

  他隱隱覺得對方的語氣有那裡不對,但 Truman 很快就進入了正題。

  許至清在 Truman 的指示下通過自動門,大樓的一到五層是商家,六樓以上則是辦公區域,要搭乘員工電梯才能到達,並且需要刷員工證。但現在恰好是午餐時間要結束的時候,許至清順利地擠進電梯,和其他人一樣讓站在門口的人幫忙按了樓層按鈕。

  「你好。」許至清攔下一名女員工,露出大大的笑容,「我是金榮銀樓的員工,來找負責看板租用的陳先生。」

  女員工看了他一眼,直接走到另一名員工的辦公桌前,拿起座機的話筒撥了通電話,冷冷地說:「你的兩點鐘來了。」之後兩個人不知怎麼地因為這件事吵了起來,許至清尷尬地退到一旁,爭吵聲和 Truman 的聲音同時傳進他耳中。

  「說了別亂動我的東西!」

  「電話是公司的,不是你的,我用一下又怎麼了?」

  「先和我說一聲有那麼難嗎?」

  Truman 嘖了聲,聽不出是什麼情緒,「這樣的員工我可不會留。」

  聽起來就是大老闆會說的話,蝦仔想。

  他不著痕跡地觀察了一下周遭,確認隨身碟還在胸前口袋中。剛才 Truman 給他的任務很簡單,他只需要假借更新廣告的名義讓負責人把隨身碟插進電腦。許至清曾經讀過這樣的系統入侵工具,印象中有個可愛又無害的名字,叫橡膠小鴨,能夠偽裝成鍵盤這樣的輸入裝置完成預先設置好的指令。在這之前他還沒有實際見識過,即便這樣近距離拿在手中,他也看不出和一般隨身碟有什麼區別。

  「林先生嗎?」來人長著一張憨厚老實的臉,從外表判斷不大出年紀,要說他是長相比較成熟的三十歲青年或是不顯老的五十歲許至清都會相信。男人在對上他的視線時頓了頓,「今天怎麼不是林先生過來?」

  許至清堆起笑容,說:「林先生今天沒辦法過來,我是被派來跑腿的。」

  「哦?」男人對他揮揮手,把他帶進辦公室裡,「我以前沒見過你,通常來的不是林先生就是黃小姐。」

  門口有監視錄影器,對角線的牆角又有一台。許至清側過臉,語帶保留地回答:「我還是實習生,可能大家今天都忙不過來,這次只是要更新廣告,就讓我負責送檔案了。」

  「怎麼不像之前那樣寄信給我就好?」男人狐疑地問。

  希望你之後不要後悔。這是 Truman 先前和他說過的話,許至清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老闆想讓我來見見世面,實際接觸一下刊登廣告的管道。」想到父母曾告訴他關於 Caroline 的資訊,他補上一句,「其實我是透過鄭叔叔的關係拿到實習機會的,有很多事情都不了解。」

  耳機傳來的輕哼像是笑聲,眼前男人的表情也流露出幾分戲謔,許至清終於意識到現在是什麼情況,但也沒有魯莽地拆穿,而是配合地把隨身碟交到男人手中,看著他插進主機裡,打開資料夾確認。裡頭存著一個檔案,檔名是「金榮_SEP」,男人「咦」了聲,說:「這好像是之前已經送過的舊版本。」

  他打開影片,短短的廣告無論從美感還是製作品質來看都相當一言難盡。「是舊的版本沒錯。」男人說:「已經用了兩個月了。」

  「啊,對不起。」許至清「驚慌」地說:「隨身碟是鄭叔叔拿給我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能是鄭叔叔不小心拿錯了,我現在就回公司處理,真的很對不起!」

  「沒事,鄭老闆工作繁忙,偶爾犯點錯也是正常的。」男人笑著把隨身碟交還給他,「正確的檔案找到之後直接傳給我吧,你可以回──」

  火災警報在這時突然響起,許至清愣了一瞬,男人立即按著他的肩膀把他帶到辦公室之外,開始指揮所有人撤離。「就這樣跟著他們下樓。」耳邊的 Truman 說:「出去之後我們的人會帶你過來。」

  過來,所以這個人現在是在他們的總部嗎?許至清先把自己滿頭的問題放在一邊,順著人潮走下樓梯,由於沒有見到濃煙或大火,所有人的心情都很輕鬆,說說笑笑地猜測這次又是哪個笨蛋誤用微波爐,觸發了火災警鈴。也有人抱怨不該逼迫整個大樓的人放下工作,等到確認真的有火災發生再疏散也不遲。

  「五一大樓的偵煙器很敏感。」Truman 說:「光是爆米花微波過頭的煙就足夠觸發了。」

  許至清不懂這個人為什麼要在他不能說話的時候跟他聊天。

  「很多人抱怨過這是在浪費消防資源,不過五年前五一大樓曾經發生相當嚴重的火警,一開始也是看不見火和煙霧,很多人都沒有戒心,不願意配合疏散,結果火勢突然加劇,再加上警消當時決策上的疏失,最終造成嚴重的死傷。在那之後就嚴格規定每次火警都一定要確實完成全體疏散,無論是否很可能為假警報。」

  「不過你看,在場的人看起來都不緊張對吧?當時的新聞壓得很確實,很多外地人根本不知道五一大樓發生過什麼事,當然也不是沒有老員工記得當時的悲劇,但這五年不斷發生的假警報磨平了他們的警戒心,大多數人的記憶就是如此短暫。」

  「或者應該說他們是被訓練成這樣的,畢竟記憶太長久的人很難快樂地活下去。」

  「希望你和他們是不同的,蝦仔。」

  許至清真的很希望這個人等到他出去了再向他說教,這樣他至少可以回嘴對方是在浪費時間說服想法相同的人。

  七樓的高度他因為人潮而走了好一會,最後終於到了一樓。這時觸發警報的罪魁禍首已經被找到了,是一個想用微波爐加熱巧克力餅乾吃,結果臨時被上司叫走,又不小心把一分鐘設定成十分鐘的員工。許至清走出門的時候正好撞見這個人被上司罵得狗血淋頭,連連陪笑。許至清在和人群拉開距離之後說:「那這種員工你會留嗎?」

  Truman 似乎是沒有預期到這個問題,「只要她燒的是別人的大樓。」

  「啊,她也是你們的人?」

  「不是她,也不是我們的人,只算是協力者。」Truman 沒有多說,「這邊右轉進停車場,車牌 CL 結尾的休旅車。」

  黑色休旅車的後座坐著戴 C 字耳環的女人,許至清在她的比劃下坐進駕駛座,啟動車子。架在儀表板上的導航已經設定好路線,許至清回頭看了他的乘客一眼,女人聳聳肩,並沒有向他解釋什麼的意思。

  他抿起唇,退出停車格,照著導航的指示上路。

  這是對他的測試嗎?許至清想。剛才和他接觸的陳先生顯然也是個協力者,或者是這些人的夥伴,如果他們的目標是要利用五一大樓的螢幕撥放什麼,根本就不需要許至清的幫忙。何況他只是個尚未正式加入組織的新人,不應該擔負任何重要的任務,他所扮演的到底是什麼角色?

  「……我沒有瘋,但沒有人相信我……」

  許至清沿著第五大道開,隱約可以聽見經過變聲器處理的人聲,大部分的路人都停下了腳步,抬頭看著五一大樓的電子看板。他將車窗搖下些許,那道聲音從縫隙洩了進來。

  「『病人沒有病識感。』他們這麼說,『病人有攻擊傾向。』他們合力把我綁在病床上,但我只是想見她一面,我只是想證明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們真的相愛了。」

  「那不是我的幻想。」

  「我沒有瘋。」

  接著是低沉的男聲,「在這樣的世界,清醒是我們最嚴重的疾患。《彩虹之上》,10 月──」

  「──《心聲》導演張芯語最新力作,《夢中的你》現正熱映中!」

  兩分鐘,先前的疏散爭取到不少時間,不過這也和許至清做的事情沒有什麼關係,他只是去走個過場的,他……是用來轉移焦點的燻紅魚嗎?心臟一沉,許至清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發白,他和後座的女人透過後照鏡對上視線,打破了沉默:「你們要的是什麼?我去過五一大樓的證明嗎?」

  「只要你不背叛我們,沒有人會看到剛才那幾分鐘的監視錄影,他們會預設犯人是趁著假警報的空檔闖進大樓的。」Truman 開口,用平穩的語氣說出了接近威脅地言詞,「但如果你做出任何可能傷害到我們的行為,我會匿名送出這份證據,因為你家庭背景的關係,我想他們會很願意把你直接當作 Caroline 的主使者,用你來殺雞儆猴。」

  女人攤開手,「先聲明,我當時投的是反對票,但我們五比一輸了。」

  許至清哼了聲,「少數決?」

  「在這種事情上我們老大比較獨裁。」

  「老大?」

  「是我。」Truman 直接承認,「這是我一個人的決定,我認為有這個必要,不需要你諒解。如果你還是想要加入我們,你的乘客會幫你把導航的目的地改成我們的基地。」

  許至清沉默了好一會,笑了。

  「你就和我聽說的一樣,『鄭叔叔』。」

  Truman,鄭楚仁,金榮銀樓的年輕老闆,他父母口中有點信任問題的舊識,五前開始活動的地下製作團隊 Caroline 的領頭人。

  「我沒有你這麼大的姪子。」鄭楚仁說:「歡迎來到 Caroline,蝦仔。」



救命喔我不能再一直改了,在這樣的想法下決定開始發哈哈
其實不大確定自己能不能駕馭得來,但還是想寫寫看,算是現代架空 (?)

本文最後由 houseau3 於 2022-11-28 14:35 編輯

留言

我大概太簡單了,看到英國(?)與地下電台就想點讚。生產文字是極端孤獨的過程,蠻需要觀眾的回應的。加油。 2022-8-1 18:51
@Yayaolive Caroline 這個名字就是來自當時英國地下電台播送的船名喔 :D 2021-11-4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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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yaolive + 1 一直想到電影海盜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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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1-4 10: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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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二章  Caroline


  許至清第一次看到 Caroline 的作品是四年前,他在捷運月台等車時突然在懸吊的螢幕上看見一部動畫短片。動畫很短,只有兩分鐘長,主題是兩個月前高中生因為受到霸凌而自殺的事。當時許至清站在原地看了許久,聽著溫柔的女聲念誦學生留下的遺書,畫面上用最溫暖的色彩描繪出最殘酷的暴行,許至清就這樣錯過了自己要搭的車,看著短片重播了一次又一次。

  「Caroline 製作」,他當時記住了片尾出現的這個名字,原先他還以為 Caroline 是一個人,不知道背後有誰支持,竟然能讓這樣的作品在公共場所播出。他在和母親提起時才知道,原來 Caroline 是一個成員不明的組織,他們的作品也從未經過官方認可,而是透過不同的方式「劫持」螢幕和頻道播出。

  有時候偷偷換掉戲院的封包硬碟,有時候覆蓋衛星電視的訊號,有時候無預警地駭入一整個住宅區的電視。從那時候開始,許至清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就算沒辦法找到加入他們的方法,他想,他也要和他們一樣,撬開言論和資格審查編織出的網。

  他知道他母親會擔心,也知道她一直刻意不再提起關於 Caroline 的事情,直到她過世的那個晚上,母親和他說起鄭楚仁的事情,給了他一個聯絡地址。

  「信不要用寄的。」他母親說:「直接親手投進信箱。」

  然後她說:「對不起,至清,這幾年辛苦你了。」

  最後她露出罕見的笑容,說:「媽媽愛你。」

  那是他不善表達的母親第一次對他說「愛」。

  許至清對 Caroline 有很多想像,他們就像是現在已經被禁止的超級英雄(「所有犯罪都應交由公權力處置,任何作品不得鼓勵私刑或民間正義之士的出現」),也像是同樣不得描繪、屬於混亂善良陣營的俠盜(「法律是善絕對的標準,任何作品不得因為任何原因鼓勵犯罪行為。」),用藝術衝撞著不合理的體制,這正是他父親生前因為當局壓迫不得不放棄的志業,Caroline 的出現讓許至清看到了希望。

  他們的基地會是什麼模樣呢?是否偽裝成與藝術無關的店面,或者是沒有單一的據點、成員各自完成自己的任務,抑或是如同賦予組織名稱的地下電台那樣,以移動的交通工具作為據點?

  答案是以上皆非。

  許至清在中途依照指示換了車,之後開進了一棟平凡的五層樓公寓,一層樓四戶。許至清和介紹自己為 Sue 的女人從停車場直接坐電梯到了頂樓,就看見一群人坐在矮凳上,圍著烤網在生火。

  「來了來了!」一個看上去沒有明顯性別特徵的年輕人一手拿著兩公升的可樂,一手拿著兩個馬克杯,滿臉笑容地跑到許至清面前,「嗨,我是 Caroline 的攝影師洛基,很高興認識你,蝦仔。聽說我們過度保護的鳥爸爸為難你了?不好意思啊,希望你不會討厭他。來,喝點可樂消消氣,馬上就要開始烤肉了!」

  許至清愣愣地看著來人,「謝謝……?」

  他的視線掃過正在生火的兩個人,正在用夾子調整木炭的青年看上去像是未成年或是剛成年不久,一雙手十分寬大,身體其他部位卻還沒有跟上雙手的發育,身材瘦瘦長長,鼻頭微翹的臉還帶著稚氣;在一旁用扇子搧風的女人就算蹲著也能看出個子很高,長相和身旁的青年有點相似。

  許至清接著看向正在串烤肉串的男人,看起來大概四十出頭,貼身的背心將壯碩的身材展露無遺,努著只能用豐厚形容的嘴唇認真地將肉插在金屬串上。Sue 接過洛基倒給她的可樂就往男人的方向走去,踢了張椅凳到他旁邊,加入串食物的行列。

  「在升火的姊弟檔是 Phi 和小小,為了避免他生氣所以先和你說,Phi 他今年十九,已經成年了,是 Caroline 的特效和動畫小天才。他家大姊是我們的美術和道具擔當,不過更多時候應該說是我們的……馬蓋仙?你知道馬蓋仙嗎?總之就是個可以用湯匙做出收音機的奇人。」

  「就算是我也沒辦法用湯匙做收音機,洛基。」一點也不嬌小的小小說:「我還需要刀片、迴紋針──」

  「妳搧太用力了!」Phi 怒叫,把夾子塞進小小手中,「交換交換!妳根本就是來搞破壞的!」

  「我這纖細的手怎麼能用來做這種粗活?」

  「妳對纖細這個詞是有什麼誤會?」

  洛基忽略姊弟檔的吵嘴,指著在場年紀最長的男人繼續說:「那個看起來有點騷包的傢伙是叮叮噹,我們的服裝和化妝師,平時負責在我們出去自找麻煩前把人畫得自己都認不出來。」

  「我是 Tinker Bell,Tinker Bell 知道嗎?」男人不滿地說:「不是叮叮噹也不是藍色的小叮噹,而是有翅膀的小妖精。」

  「……鈴鐺。」Sue 嘆口氣,「麻煩你閉嘴,我怕我吐在大家的食物上。」

  「Sue 你已經認識了,她是我們的剪接和神力女超人。」洛基露出十分有感染力的笑容,「至於我們的兩個大家長,Truman 是我們的金主,也是決定 Caroline 大方向的人;Sandy 則是負責藝術上的決策,可以說是導演的角色吧。現在他們都各自有事情要做,不過等等就會加入我們了。」

  許至清扭頭看向他,「Sandy……她有廣播電台嗎?」

  「啊,原來你也是她的聽眾嗎?」洛基推著他到烤肉架旁邊,替他拉了張椅子,「她這個人就是閒不下來,我們實在跟不上她的腳步,為了我們全體的身心健康,Truman 就讓她做地下廣播了,還可以免費幫我們打廣告。」

  「我懷疑 Sandy 不需要睡覺。」Sue 說。

  「我至少還看過她午睡的樣子。」鈴鐺插嘴,「但鄭哥?鄭哥我是真的沒見過他睡著過。」

  小小哈了聲,「年紀明明比人家大,你好意思嗎?」

  「火生起來了!」Phi 興奮地大喊,「今天你們都得叫我 Phi 哥!」

  總地來說,Caroline 的人比許至清過去想像的要平凡得多。

  這不是壞事,當然不是,只是過去幾年間他心中對這群人的印象已經化為投注憧憬的符號,他沒有想過他們同樣是需要吃喝睡覺的人類,更沒有想過他們會像一般人一樣拌嘴吵架,一邊喝汽水一邊烤肉。他嘴角微彎,拿過洛基手中的可樂,替在場的人斟滿了杯子,然後對身周的人鞠了躬。

  「我是蝦仔,是個在地下劇場演過幾齣戲的無照演員,很高興認識你們,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原本還鬧哄哄的場面安靜下來,五道目光同時落在他身上,審視的、友善的、好奇的。第一個開口說話的是 Phi,他舉起杯子,用少年特有的張揚語調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後輩了!好好聽你 Phi 哥說的話,我罩著你啊!」

  許至清莞爾,「謝謝 Phi 哥,這個 Phi 是希臘字母的 Phi 嗎?」

  「哼哼,他就是個中二病還沒痊癒的小鬼,說什麼 Phi 是世界上最完美但也最孤獨的數字,就像他一樣,我還寧可他給自己取個『煞氣ㄟ將軍』之類的綽號。」小小一邊搖頭一邊說:「歡迎你,蝦仔,我有預感我們會處得不錯。」

  「妳不是想老牛吃嫩草吧?」鈴鐺一臉嫌棄地說,被小小踢了一腳,「我不知道鄭哥為什麼會破例讓你加入,蝦仔,但我希望你不會辜負他的信任。」

  那叫信任?許至清有點哭笑不得,但他們如果不夠小心,也沒辦法躲避公權力這麼多年。他鄭重地點點頭,說:「我不會的,鈴鐺哥。」

  「鈴鐺哥!」洛基不知道被戳到了什麼點,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好了、好了,先繼續烤肉吧,別浪費小 Phi 好不容易生起來的火,老大可是難得掏了這麼多錢買食材,我們不好好享受說不過去。蝦仔,你有沒有什麼東西不吃的?牛?海鮮?蝦?蝦仔吃蝦嗎哈哈哈哈──」

  Sue 翻了個白眼,「你的笑點真的是跟鈴鐺的領口一樣低,洛基。」

  許至清已經很久沒有吃飯吃得這麼熱鬧了。

  現在已經快要十月,但今年的夏天似乎特別漫長,即便空氣並不悶熱,在正午陽光和炭火的包圍下,許至清還是出了一身汗。他拿著刷子認真地刷著據說是 Truman 自製的烤肉醬,甜甜鹹鹹又不膩人,帶著點蒜頭的香氣,是許至清很喜歡的口味。

  許至清原本還擔心他們在頂樓烤肉會不會被人檢舉,不過被告知這整棟公寓都是鄭楚仁名下的財產他就放心了,接著他今天認識的新夥伴開始背著他們的頭兒吐槽他,許至清因此得知鄭楚仁是個含金湯匙出生的少爺(「我懷疑鄭哥小時候真的是用金子做的餐具在吃飯。」),廚藝意外地好,但因為經常切到手指而被勒令禁止碰刀(「在這種事情上他就沒有一票否決權了。」);同時他卻十分地摳,摳到鞋底掉了都要用強力膠黏回去,買個醬油都可以花二十分鐘挑選最經濟實惠的種類(「也不是不能理解啦,畢竟他要養我們所有人,銀樓賺的錢又不能隨便挪用。」)。

  吐槽歸吐槽,但許至清可以聽得出來在場每個人都十分信任和在乎鄭楚仁,這讓他興起了了解對方的想法。好吧,許至清決定原諒鄭楚仁騙把柄的行為,也許他可以向鄭楚仁要個烤肉醬的食譜,作為化解疙瘩的橄欖枝。

  「這麼熱鬧。」頂樓的門嘎吱作響著打開,看起來應該是拉丁裔的女人走了出來,墨黑的眉毛微挑,卷髮凌亂地散在肩膀上,「欸,你們怎麼讓新人負責烤肉?這樣還算是歡迎會嗎?」

  她一開口許至清就認出了她的聲音,看到人的時候他是有點驚訝的,但他沒有表現出來。

  「您好,我是蝦仔。」他站起來匆匆走向 Sandy,又鞠了個躬,「我很喜歡聽您的廣播。」

  「哎,我沒那麼老吧?別您來您去了。」Sandy 失笑,上前拍了下他的腦袋,「你好,蝦仔,還好你沒有被某人嚇走,不然我的偶像討厭我了怎麼辦?」

  許至清訝異地看著她,用唇語問:「妳知道?」

  「就我和老鄭知道。」Sandy 湊到他耳邊壓著聲音說:「你爸媽和我們都有點淵源,其實他也不想這麼做的,但……我們有過不大好的經驗,他又想把你藏在自己羽翼下,又怕你別有所圖,結果就出了這種爛招。」

  「妳之前沒有阻止我,現在就別說這些廢話。」

  鄭楚仁提著一箱啤酒出現,他看上去很年輕,最多三十出頭,唯一會讓人把他的年齡往老猜的就是他的打扮和整個人的氣質,一身和這個場合和天氣都不搭調的暗色西裝,頭髮向後梳理得很整齊,連一根不合群的髮絲都沒有。許至清想像了一下這個男人站在超市裡挑醬油的樣子,看起來比起買東西大概更像是在做市場調查。

  沒有表情也顯得凌厲的雙眼落在許至清身上,鄭楚仁舉起手上的箱子,問:「喝嗎?」

  「我不喜歡啤酒的味道。」許至清搖搖頭,「你好,鄭叔叔。」

  他刻意沒有壓低音量,身後立刻傳來此起彼落的咳嗽聲,從 Sandy 的方向傳來的則是笑聲。鄭楚仁翻了個白眼,提著箱子走向嗆成一團的夥伴,除了鈴鐺和 Phi 之外每個人丟了一罐啤酒。

  「我已經成年了。」Phi 抱怨,「鄭叔叔。」

  洛基笑嘻嘻地遞上一盤烤好的肉和蔬菜,「請用,鄭叔叔。」

  「你們很想被扣零用錢是吧?」鄭楚仁語氣淡然地說,就這樣席地而坐,用意外不怎麼文雅的動作吃起東西,原本乍看之下和在場的人格格不入的氣質顯露出真實的模樣,他是他們的領導人,但也是他們朝夕相處的夥伴。許至清在一旁看著,不由得感到羨慕。

  「來吧。」Sandy 推著他回到其他人身邊,從洛基那裡拿了杯可樂,和還在發愣的許至清碰杯,接著對所有人說:「這是許閔文老師逝世兩年的日子,平時你們大概也被我說煩了,不過沒有他多年來建立起的基礎,就沒有現在的 Caroline。今天我們收了個新夥伴,相信他能夠成為 Caroline 的力量,希望大家今後能夠相處融洽,也希望接下來的計畫順利進行。」

  「敬許老師。」鄭楚仁舉起啤酒,「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

  「沒有你們也沒有今天的我們。」小小說:「敬許老師。」

  「我是聽他的歌長大的。」Sue 說。

  「我也是。」洛基靠了過來,「許老師是我的忘年心之友。」

  Phi 遲疑了一會,「我……是長大以後發現他的歌的?」

  鈴鐺也加入了敬酒的行列,「我是聽他的歌脫處的。」

  五雙眼睛同時瞪向鈴鐺,許至清彎起唇,在一旁哼起了《Sunday Blue》。

  他是知道的,知道他父親和他的音樂曾經觸及許多人,即便在他留下的痕跡被硬生生抹除之後,依舊有人記得他、念著他、受到他影響。只是在許閔文這三個字成為禁忌詞之後、在他的音樂從任何公眾場域消失之後、在經過他父親光是聽到音樂就會全身發抖的最後那幾年之後,許至清幾乎要忘了父親曾是歌手,忘了他曾是個多麼有影響力的創作者。

  許至清不是他父親的第一個粉絲,畢竟在他出生之前父親就已經小有名氣,但至少他有機會目睹父親最光輝的那幾年,他從小到大崇拜的對象原來也是許多人的英雄。

  鄭楚仁看了他一眼,撐著下巴和他一起哼歌,聲音就如許至清的第一印象那樣有磁性,而且音準比他要好多了,要是真的唱起歌來應該很好聽。許至清不知道該怎麼解讀他臉上的表情,低垂的睫毛讓他看起來有些惆悵,嘴角沒有上揚,但整個人很放鬆,空著的手搭在膝蓋上打拍子。

  Sandy 則是露出了明顯的笑容,連眼睛也微微瞇起,眉梢下彎。她張開嘴,但在她能說話或是加入之前就被猛然站起的 Sue 拖到一邊坐著,其他人立刻在她面前堆起一串串烤肉,在她哀怨的眼神下用食物堵住她的嘴。

  許至清沒能忍住笑意,鄭楚仁倒是鎮定地繼續哼著歌,在 Sunday Blue 之後接著哼唱《燎原》,這是他父親在歌曲第一次被禁播之後寫出的作品,旋律比起他平時的風格要更加強烈而赤裸,但鄭楚仁這樣低低哼唱倒也不衝突,只是從狂放的宣洩成了輕緩的訴說,依舊能輕易牽動心神。

  許至清暗自把心中對鄭楚仁的好感分數從一開始的負分直接去掉負號,替他多烤了一串他一直在看、但每次都讓其他夥伴拿走的烤牛舌,直接放進他的盤子裡。

  鄭楚仁頓了頓,歌聲也停了下來,抬眼對上他的視線。

  「老大。」許至清學著其他人稱呼他的方式,「我想問你烤肉醬的配方,可以嗎?」

  鄭楚仁輕哼了聲,露出不明顯的笑容。

  也許融入這個團隊的過程會比他想像的要順利。

本文最後由 houseau3 於 2021-12-18 18:4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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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1-8 10:5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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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三章  小霜


  歡迎會的當天許至清就搬進了被 Caroline 當作基地的公寓大樓,倒不是因為他自己有多急著打進這個團體中,而是因為鄭楚仁是個辦事果斷到讓人難以抵抗的人。大家都吃飽喝足,收拾好殘局之後,他就帶著許至清去看了準備給他的套房,接著列了張清單給許至清,要他把自己需要的東西勾一勾,寫上慣用的廠牌,他想得到和想不到的生活用品都一個不缺。

  許至清一勾完清單,鄭楚仁就讓鈴鐺去補貨了,接著讓 Sue 把大車開出來,載許至清回家收拾東西。他就這樣稀里糊塗之下被帶上了車,然後收了兩行李箱的東西回到基地。

  套房比他原先住的地方要高級得多,家電設備一應俱全,除了環境陌生之外許至清似乎沒什麼可以抱怨的。

  他沒有把家裡父母的照片都帶過來,只帶了之前他擺在床頭的相框,裡頭是他和母親去探父親班時拍下的照片:他們三個人在後台休息室穿他父親的表演服玩,或者應該說是陪當時還在上小學的許至清玩。平時較為嚴肅的母親戴上了妝點著黃玫瑰的高帽子,許至清則是穿著一身過大的西裝,咧嘴露出缺了牙的笑容,眼睛都瞇成了兩條線。

  「叮咚,你的鈴鐺仙子來了。」鈴鐺扛著一紙箱的雜貨進門,放在客廳的茶几上,「你檢查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還缺的?」

  許至清先是從箱子裡撈出一個空杯子,到廚房倒了水給鈴鐺喝,接著才開始清點箱子裡的東西。清點得也不是很認真,他一向是不大需要太多東西就能活下去的人。

  「你什麼牌子都不挑,是真的不需要,還是不好意思?」鈴鐺一口灌完了半杯水,「用不著客氣,你再麻煩也不會有鄭哥麻煩,他又用不慣不好的東西,但又不願意花錢買好的東西,從刮鬍水到洗髮乳到牙線都有指定的牌子,還要我發現哪個東西漲價了記得和他說。幫他補貨簡直要人命,之後他的日用品就由他自己去買了,除非他忙到抽不出時間,我們就只好抽籤決定誰要幫他跑腿。」

  許至清搖著頭悶笑,「不是客氣,我是真的沒有什麼偏好。」

  鈴鐺抓抓頭髮,「那就這樣,今天你好好休息,鄭哥讓大家明天帶上你。」

  「好的,我需要準備什麼嗎?」

  「你人到就好了,明天主要就是用針孔跟拍,也沒辦法打光還是對拍攝地點多做什麼調整……有人和你說過我們這次拍的是紀錄片嗎?沒有的話我現在和你說了,我讓洛基把資料給你吧,這次是他的提案。」

  許至清歪頭問:「他的提案?」

  「喔,好像也沒有人告訴你這件事。」鈴鐺原本都站起來了,現在又坐了回去,向許至清解釋:「你應該看過我們之前的作品?雖然主要都是動畫跟紀錄片,但我們每次的製作都是由團隊裡不同的人提案的,像這次拍的《彩虹之上》就是洛基的孩子,上次關於跟騷的動畫短片是小小寫的故事,之前 Sandy 也拉著我們做過廣播劇。」

  「啊,《燈籠魚》跟《電梯》我都有跟到。」

  「你還真是 Caroline 的粉絲啊?」鈴鐺濃密的眉毛推向髮際線,「《Rush》呢?看過沒?」

  許至清用力地點頭,「是關於夜店隨機殺人的音樂電影吧?我那時候哭了好久,最後五分鐘視線都是模糊的。那好像是 Caroline 少數紀錄片以外的真人電影,我很喜歡每個角色面具的設計。」

  鈴鐺咧開嘴,「畢竟我們拍的東西演員不可能露臉,《Rush》那次正好有辦法取巧,面具是我和小 Phi 一起設計的,你很識貨嘛!」

  這個只在背心之上套了一件短袖襯衫的男人此刻彷彿在閃閃發亮,許至清剛才說的都是肺腑之言,那短短十分鐘的音樂電影是真的讓他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哭,哭得他行動不方便的母親都因為聽見他的啜泣而下床安慰他,差點摔出事情。

  雖然《Rush》很快就消失在所有網路平台上,但許至清早已把影片存了下來,備份到他專門用來儲存 Caroline 作品的硬碟中。他知道保存這些紀錄是很危險的事情,尤其是對他這樣身分敏感的人來說,但他實在忍不住,不願讓稍縱即逝的作品就真的這樣消失,只留在少數人的記憶中。

  「你們……之前的作品都有留下來嗎?」許至清問,「我第一次看到你們的製作是四年前,不過我聽說 Caroline 在那之前就已經開始活動了。」

  「算是吧。」鈴鐺嘀咕,接著說:「我們自己是沒有留備份的,鄭哥規定作品發佈之後得把所有紀錄都銷毀,不能留下任何可能作為證據的東西,不過他那邊有留一份檔案,你如果有興趣得去問他。」

  「好的,謝謝你告訴我。」

  他微微欠身,鈴鐺一副被逗樂了的樣子,手指戳著他的額頭讓他重新挺直背脊,一邊搖頭一邊說:「你是哪裡來的鞠躬狂魔?平身吧,小蝦子。」鈴鐺推著桌面起身,這次真的走到了門口,「我去跟洛基說一聲,回頭見。」

  「回頭見。」許至清回道,看著鈴鐺消失在門後,發了會呆才起身收拾東西。

  先是廚房,接著是客廳,之後把浴室和臥室也填滿了生活用品。許至清一直都很喜歡做這樣的事情,像是把原先陌生的空間真正變成了自己的,處處都體現了他在父母潛移默化下養成的小習慣。菜瓜布總會剪成兩半,洗杯子的、洗碗盤的、洗裝過生食器皿的都一一分開擺好;水槽右邊放洗碗精,左邊則是洗手乳。他還記得自己在拜訪其他人家的時候才意識到:啊,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做。

  收拾完之後他在沙發上坐下,腦中還在消化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情,感覺如此地不真實,像是發燒時做的夢。他真的加入 Caroline 了嗎?許至清忍不住想。那個在過去幾年間支撐著他的 Caroline?

  他拿出今天早上拿到的老舊手機,幾乎可以用活化石來形容這樣的機型,小小解釋這是為了避免通話被監聽,現在已經幾乎沒有人用非智慧型手機了,監聽資源都放在智慧型手機背景運行的程序上,傳統手機就成了相對安全許多的選擇。

  現在這支手機的通訊錄除了 Truman 還增加了其他成員的電話,是烤肉時大家幫他存進去的,他看著就忍不住笑,在洛基打過來的時候還差點按到掛斷的按鍵。

  「蝦仔!袂叮噹跟我說了,快來一樓,我帶你見個人!」

  許至清忍著笑,應了聲好。

  到一樓的時候洛基已經換了身衣服,髮型重新整理過,五官也有了點變化,許至清乍看之下差點沒認出來。他咧著嘴遞給許至清一個口罩,一邊拉著他走一邊解釋:「兩個人都戴口罩太顯眼了,我讓叮噹幫我化了妝。來,我們要去的地方不遠,走個路就到了。」

  洛基要帶他去的地方只有四條街的距離,他們走路都不慢,很快就走到了。洛基拿著鑰匙一路刷進電梯,但在套房門口停了下來,按了一下門鈴,之後便耐心等著房裡的人來開門,許至清可以從他表情的變化看出他的鄭重。

  來應門的是個臉色十分蒼白的年輕女性,臉頰病態地消瘦,皮膚像是直接掛在骨頭上一樣,即便被上衣覆蓋著也能看出突出的鎖骨。「……洛基。」她用沙啞的嗓子說,在發現許至清時警戒地瞇起眼,眉頭壓了下來。洛基對她露出安撫的笑容,說:「小霜,這是我和妳提過的朋友蝦仔。蝦仔,這是小霜。」

  許至清點點頭,沒有貿然伸出手,「你好。」

  小霜頓了頓,退到一旁讓他們進門。

  房裡的主色調是溫和的灰藍色,整體設計很開闊,是很適合長居的空間。許至清跟隨著洛基的作法,等待小霜領他們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小霜的步伐很慢,每次落腳都小心翼翼,像是許久沒有下床過的病人。

  「給。」她在茶几上放了兩利樂包的運動飲料,「我正要做晚餐,你們吃了嗎?」

  許至清看向洛基,得到了肯定的點頭。

  「我可以幫妳嗎?」許至清脫下口罩收好,「我還滿喜歡做菜的,但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機會做菜給別人吃了。」

  小霜抬頭用烏亮的眼睛盯著他看,好半晌才眨眼切斷了視線,「好。」

  冰箱裡食材很豐富,小霜從冷藏櫃裡拿出了幾樣蔬菜,接著從流理檯下的抽屜拿出一個切片器。「洋蔥跟蒜頭可以請你幫我切嗎?」她問,「洛基上次差點把手指切掉了。」

  「沒問題。」許至清彎起笑,接過小霜遞過來的砧板。

  她是左撇子,右手手腕內側可以看到幾道疤痕,她的手指也覆蓋著傷疤,拇指指甲不是器具修短的,而是牙齒啃短的,啃出了參差不齊的邊緣。她用切片器的神情很專注,彷彿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工作。許至清確認她不會弄傷自己之後就收回了視線,把洋蔥和蒜頭切成末。

  「你和洛基什麼時候認識的?」

  許至清想了想,誠實地說:「今天中午。」

  小霜安靜地笑了,「我以為你會說謊。」

  「妳和洛基之前就認識了吧?」許至清說:「我連他的本名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叫自己洛基,撒很快就會被拆穿的謊沒有什麼意義。」

  「我和他大學當過室友,不過之後就沒有聯絡了,再見面就是上個月的事。」她頓了頓,「洛基和你說過了嗎?《彩虹之上》是在拍什麼?」

  許至清搖搖頭,「但妳是拍攝對象吧?因為明天拍攝我會加入,他才在今天先帶我來見妳。」

  「聰明。」小霜垂下眼,「要不要猜猜看我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樣不好。」許至清說:「如果妳不想說不用告訴我,如果妳不希望拍攝到一半有我這個陌生人加入,我可以去和我們老闆談,我想他會尊重妳的意願。」

  小霜看起來有些詫異,眉頭隱沒在劉海中,嘴角倒是微微翹了起來。「不用。多個人把風也好,畢竟我們明天得闖進不該闖的地方。」

  「是?」

  「私人會館的靈堂,很刺激吧?」小霜站到爐台前,打開抽油煙機,「去見我前女友。」

  許至清張了張嘴,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說什麼。

  他默默看著小霜把洋蔥和蒜頭丟進鐵鍋裡炒,動作依舊緩慢而小心,右手沒有什麼力氣,挪動鍋子時顯得吃力。許至清沒有提出要接手,他可以從洛基剛才的舉動看出小霜想要怎麼被對待。

  他的大腦可以想出一千種故事去解釋眼前的人,發生在他們這個群體身上的悲劇太多了,許至清自己也曾目睹過許多身不由己和龐大的惡意。最可悲的也許是這個社會連談論這些問題的語言都失去了,正規教育從未提及,公開言論不能觸碰,欺凌的手段和辱罵的語言卻是層出不窮。

  Pride,許至清在父母和他解釋過後就喜歡上了這個詞,但現實卻不容他們抬頭挺胸,「變態」取代了同性情慾,「有病」取代了主流以外的性別認同,像他們這樣的「異端」是被掃到床底下的骯髒秘密,只能關上門來彼此取暖。

  「幫我放進烤箱吧。」小霜在關火之後開口,打斷了許至清的思緒,「我不想砸斷自己的腳趾。」

  許至清照做了,在戴上彩虹色的隔熱手套時笑了笑。

  他們圍坐在客廳等待烘烤完成,洛基和小霜聊起大學的事,他們雖然當了三年室友,但因為兩個人都很忙,當時其實不算熟悉,只是偶爾會一起吃飯的交情,畢業搬出去之後更是沒有聯絡。會重新連繫上是因為洛基朋友的朋友的妹妹和小霜是同事,小霜進精神病房的事情就這樣被當作八卦傳到了洛基耳裡,連帶著眾人不同的猜測。

  「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有哪裡不對勁。」洛基按著太陽穴說:「這是嬲的直覺。」

  小霜翻了個白眼,「這次不是嫐的直覺了?」

  許至清愣愣地看著他們。

  「……鳥的直覺?」

  「男女男嬲。」洛基解釋,回頭對小霜說:「『娚』的女字旁太小了嘛,如果有『男女男女』這個字我就用了。」

  這下許至清終於聽懂了,也大致知道了洛基為自己取這個暱稱的原因。

  「你不知道我們去醫院偷人的時候有多驚險,差點就要人人俱獲,還好我事先和小霜換了衣服,最後小霜是被 Sue 扛著一路跑到車上的。幸運的是院方也不敢聲張,事後搜索不怎麼積極。」洛基對上許至清的眼睛,眨眨眼笑了,「你繼續這樣看著我,我會害羞的。」

  許至清下意識碰了下臉,嘴巴傻傻地張著,眼睛也睜得很大,皮膚微微發燙。他可以想像自己大概是一副崇拜的迷弟表情,也不知道臉是不是紅了。

  「可惜這段影片是用針孔拍的,畫面跟監視錄影一樣難看。」洛基用手肘推了推小霜,「怎麼樣,我們家 Sue 是不是很帥?」

  「我那時候被甩得都要吐了,哪有餘力覺得她帥?」

  「好吧,看在妳那時候營養不良的份上,我原諒妳的不識貨了。」

  他們的語氣都很輕鬆,兩隻手卻緊緊握在一起。

  許至清胸口有點悶。

  晚飯過後洛基自告奮勇地提出要洗碗,拉著許至清用誇張的語氣告訴小霜他們要說點悄悄話,不希望被打擾。小霜翻了個白眼,窩在沙發上翻起了書。許至清幫忙洛基把碗盤和鍋子拿到廚房,一個負責抹洗碗精,一個負責沖水。

  「謝謝你。」洛基說:「用這麼正常的態度對她。」

  許至清歪頭看他,「這也是測試嗎?」

  「一部份吧。」洛基的笑帶著歉意,「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也是真的不同意老大騙把柄的做法,但我需要對這次的製作負責,也需要對小霜負責,我想知道你會怎麼對她,還有她會不會因為你的加入感到不自在。她已經受夠多苦了,我不想雪上加霜──」

  洛基頓了頓,用拳頭抵著嘴,雖然是今天才認識的人,但許至清已經能看出他逗樂自己的前兆。

  「霜上加雪?」許至清玩笑地說。

  「咳,我其實是個很成熟的人,真的,我只是笑點低了一點而已,這是很正經的一件事,我不該笑、不該笑……小霜加小雪,半霜少雪哈哈哈哈──」

  洛基又笑得肩膀都抖了起來,差點把手上的盤子摔回水槽裡。要說他的笑點低不如說他的笑點怪,不過他的笑聲和笑容都很有感染力,讓人看了心情都會不禁變好。

  他們收拾好殘局就和小霜道了別,洛基在門口和小霜擁抱了很久,用整個人包住小霜瘦弱的身軀,臉頰貼著臉頰細聲低語。許至清靜靜地在一旁看著,小霜雙眼閉得很緊,睫毛輕輕顫動著,發白的手指陷進洛基的後背。洛基在她額前印上的親吻沒有情慾,卻充滿了憐惜。

  洛基是個很會擁抱的人,許至清想。他也曾希望自己能這樣鑽進誰的懷裡,被另一個人的體溫包圍,讓他有個地方躲避現實生活,暫時放下自己照顧者的角色。不過那時候他沒有人能夠倚靠,他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看著他,接近其他人只會為他們帶來麻煩,也許那才是他最憎恨這個體制的地方,他想,讓良心成了折磨的來源,讓選擇善的人總是活得比較辛苦。

  但他是他父母的兒子,是他們的至清,他不會做違背父母期待的事情。

  「洛基,」許至清在小霜關上門之後說:「明天我該做些什麼呢?」

  咧開的嘴露出一口白牙,洛基撞了下許至清的肩膀。

  「放心,總會有你派上用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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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1-11 10:3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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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四章  告別


  靈堂布置得很大氣,只放了一個靈位的房間燈火通明,白花簇擁下的照片中,面容慈祥的年長女性笑得燦爛,瞇成兩條弧線的眼睛很明亮。桌面上擺放著各種摺紙,不是傳統的紙花或元寶,而是許多人孩童時代會學著摺的動物,其中最多的就是壓著後端能夠跳起來的紙青蛙。

  看上去和小霜年紀相仿的年輕女人坐在一旁,手邊放著一包色紙,笨拙地按照手機上的指示動著手。門打開的時候她沒有聽見,洛基跟著小霜進門的時候她也沒有聽見,直到小霜在她面前坐下,她才驚詫地站了起來,椅腳拖過地面的聲音劃破了沉靜的空氣,刺耳得讓人不禁皺眉。

  她的嘴張了張,不知道是在試圖說話還是掙扎著呼吸,小霜垂眼看著彷彿跛了腳、往側邊歪斜的紙青蛙,嘴角微翹,接著逕自抽了張色紙,蒼白的手指熟練地翻舞著,指尖在壓平摺疊處時發出細碎的沙沙聲,不一會她的手中就多出了一隻端正的紙青蛙,小霜撥了下青蛙的後腿,摺紙便向前跳了一下。

  洛基站在她側後方,臉上看不到平時的笑意,許至清則是躲著監視錄影鏡頭站在門口,靜心留意著周遭。

  「……妳還好嗎?」

  小霜笑了聲,「妳覺得呢?」

  聽見她嘶啞的嗓音,女人像是被寒冰刮了一下那樣縮了縮,頭都不敢抬起來,死死地盯著自己的腳邊看。小霜沒有多說什麼,把她摺的紙青蛙放在靈桌上,對遺像鞠了個躬,說:「庭安阿嬤,抱歉讓您為難了。」

  她接著壓低聲音繼續和過世的長輩說話,許至清站得比較遠,聽得不是很清楚,只能斷斷續續拼湊出小霜的意思。她不會向任何人道歉,唯一覺得愧對的就是自己的母親,還有這位學生時期很照顧她,東窗事發之後也沒有想過要傷害她的老人家。

  說著說著她咳了起來,庭安慌亂地要為她倒水,但洛基已經從背包裡拿出保溫杯給她,沒有派上用場的紙杯被放在桌邊,握著杯子的手顫抖著。

  「外婆她很擔心妳。」

  聲音像是從緊縮的喉頭擠出來的,風一刮就會吹散。小霜看向她,對不上她的視線,就這樣盯著她的額頭說:「嗯,雖然之前有好幾年沒有見到,但我一直記得妳外婆是個正義感很強的人。」

  庭安肩膀更僵硬了,嘴唇繃成了一條線。任誰都能看出她的愧疚和動搖,但現在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已經太晚了。

  小霜再次坐下,這下終於能夠對上庭安的眼睛。

  「妳父母選擇的醫院其實很不錯,病房很大,就我一個人住,有自己的衛浴設備,裝潢也不會太過死白。可惜沒有窗戶,大概是怕病人跳樓吧,也沒有廚房設備,不過三餐不難吃,除了沒有自由之外可以說是衣食無憂。」

  「不過這是我現在想起來才能意識到的事情,那時候我只覺得自己被扔了,病房就像是太平間一樣,我會在那裡待到我成為屍體為止,之後你們就能埋葬我這個大麻煩,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有多少人曾經在這樣的病房失去了靈魂呢?有多少人也曾經大喊著『我沒有瘋』,卻沒有被當真,或是刻意被忽略呢?」

  「妳知道我媽來看我的時候說了什麼嗎?她說:『我們假裝記錯了好不好?只要妳承認妳的記憶是錯的,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妳看,她其實什麼都知道,但她又能怎麼辦呢?我是醫師證明的精神病患,她是愛女心切的母親,沒有人會相信我們說的話。在這種時候,『我沒有瘋』是最沒有意義的辯護。」

  庭安的眼淚落在桌子上,伴隨著細碎的抽泣。小霜沒有動,一語不發地盯著她看。

  洛基脖子的青筋都浮出來了,顯然對這個人只顧著哭的反應感到不滿,但他沒有介入,繼續站在小霜背後,給予無聲的支持。今天他戴上了一副粗框眼鏡,鏡頭就藏在鏡框的右端,口袋裡另外藏著手持錄音機。他們討論過到底是否應該拍攝這段對話,或者應該單純錄音,抑或是以其他方式呈現。最終還是把決定權交給了小霜,而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好避諱的。

  在她同意讓 Caroline 拍攝關於她的紀錄片時,她說,她就已經沒有什麼好隱藏的了。

  「我不知道……」哭了好一會的庭安終於說:「我不知道他們會做到這種程度,我只是怕……我只是告訴他們我們不熟。跟蹤、騷擾,我不知道他們會捏造這些事情出來。」

  庭安語氣很沉痛,但小霜沒有買帳,「所以呢?妳知道之後又做了什麼?」

  「我──妳知道我家的狀況──」

  「妳做了什麼?」

  「小霜──」

  「回答我。」

  「我什麼都沒做!」庭安僅存的控制力驟然決堤,哭得整張臉都扭曲了,整個人看起來無比狼狽,「我什麼都沒做,不管是妳丟掉工作的時候,妳來找我卻被逮捕的時候,還是妳被強制就醫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有做。」

  「好。」小霜依舊鎮靜,「我不怪妳。」

  她聽起來是認真的,語氣沒有一點波瀾,像是她不過是鞋子被踩髒了,只要擦乾淨就好。許至清想到他父親剛回家的樣子,整個人瘦得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一直明亮的眼睛變得黯淡,像是背後的靈魂突然老了好幾歲。原本健康的身體也出現了大大小小的毛病,畏寒、手腳冰冷,晚上經常突然驚醒,他和母親的安撫都不一定能讓他冷靜下來。那時候許至清突然意識到,他的父親並沒有完完整整地回到這個家。

  人也許能從巨大的傷痛重拾自我,但有些東西打碎了就恢復不了。

  「妳可能失去的東西太多,相較之下我就成了能夠輕易犧牲的代價,這沒什麼,只是簡單的利益衡量。」從她的語氣聽起來,這並不是突然的頓悟,而是小霜不斷告訴自己、用來說服自己的解釋,「我可以理解,我不怪妳。」

  庭安像是繃得太緊而突然斷掉的弦,整個人垮了下來,緊抓著小霜的手,把臉埋進她的掌心。小霜平靜地看著她,甚至還能夠用沒被抓住的手輕拍對方的後腦作為安慰。站在她身後的洛基反倒一副強忍怒氣的樣子,眉頭都要黏成一塊。

  許至清不知道自己該感到佩服還是心碎。

  「蝦仔。」耳機突然傳來 Sue 的聲音,「前女友的父母來了,正要進停車場。」

  許至清輕敲大門三下,洛基立刻反應過來,捏了下小霜的肩膀。

  「妳、妳要走了?」庭安緊抓著小霜彷彿一折就斷的手腕,哭久了的聲音像是生鏽的鉸鍊,「等等,我、我還有話──」

  「麻煩放開她,黃小姐。」洛基自進門之後第一次開口。

  「你們──難道她沒有認──?」

  小霜輕哼,「妳覺得我會認輸?我沒有錯,錯的是扭曲真相的人。」她沒有試圖掙脫庭安的手,轉頭看著相框裡的老人家,「妳確定要在這裡鬧得那麼難看嗎,庭安?」

  庭安沒有回答,而是不可置信地捧著小霜的手,淚水一滴滴落下,「這個疤……他們……我們到底都對妳做了什麼?」

  許至清歪著頭看著她們,接著和洛基對上了視線,在他眼中看見了惱怒和無奈。許至清比了比門口,說:「我去把人攔住,你們儘快。」在洛基點頭首肯之後便匆匆往外跑。

  守在門口的 Sue 對他指了指正要繞到停車場另一邊的白車,許至清立即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醞釀情緒,之後低著頭直接撞上車,刻意用膝蓋狠狠撞出了巨大的聲響,接著雙腳避過輪胎跌坐在地上,掌心擦過粗糙的路面。

  「……太亂來了,蝦仔。」Sue 嘆了口氣。

  許至清沒時間理會她,倉皇地站起身,看向摔門下車、已經有點顯老的男人,蓄積在眼中的淚水隨著眼睛的眨動掉落。「對不起。」他慌亂地向對方鞠躬道歉,「是我剛剛沒有看路,如果您的車有哪裡受損,我願意賠償。」

  大概是看他沒有訛詐的意思,男人的臉色緩和了些,「不管怎麼樣都不能不看路,有沒有撞傷?」

  許至清搖搖頭,淚水依舊沒有止住,「我以後會注意的。」他在副駕駛座的女人下車時趕緊也向對方鞠躬道歉,狼狽地用手背抹著眼睛,「實在很對不起,希望沒有嚇到兩位。」

  「真的沒有受傷嗎?」女人問,「剛剛聽起來撞得滿大力的。」

  許至清連忙又搖了搖頭,同時卻「悄悄」把手藏在背後。女人立即關心地說:「是不是跌倒弄傷了?我們車上有急救箱可以用。」

  「我住的不遠,等等回家處理就好,但還是謝謝你們。」許至清噙著淚水堆起笑容,隱藏住自己複雜的情緒。任誰看見這對夫婦都想像不到他們能做出什麼殘酷的事情,此刻的他們是如此地友善,對他這個陌生人都能給予寬容和關懷。誰會相信他們竟然會編造故事,把曾經關心的晚輩推入火坑?

  也許他們過去從未當過惡人,也許他們也只是做出了簡單的利益衡量,也許他們只是在女兒的前程和另一個人的人生之間做出了選擇。

  「那你快點回去吧,不然感染了就不好了。」女人退到一邊,看著丈夫坐回駕駛座,重新把車停好。她從肩上的包包翻找出一包面紙,遞給許至清,「這個給你擦擦臉。」停頓了一瞬,她接著說:「逝者已逝,還是要好好照顧自己,以後別這麼不小心了。」

  「謝謝您。」許至清說:「我就不打擾兩位了。」

  他目送兩人離開,耳邊是夥伴告訴他趕緊到會合點的聲音。許至清拍拍沾了灰的褲子,把面紙收進口袋,快步走出停車場之後轉進旁邊的巷弄中。黑色的箱型車已經等在路口,Sue、洛基和小霜坐在後座,小小則是他們的駕駛。

  許至清繞到另一側開門,小小在他坐定之後立即換檔開上大路,問道:「有受傷嗎?要不要繞去醫院處理?」

  「不用,我沒有真的被撞到,聲音是敲出來的。」

  「練過?」Sue 問。

  「一點點。」

  許至清看著逐漸遠離的會館,如果有一天,他能和造成他父母苦難的人面對面,他也能像是小霜這樣平靜嗎?他不認為自己做得到,就算是演戲也說不出「我不怪你」這幾個字,不過他們的情況畢竟不相同。

  他父親是為了維持不合理體制造就的犧牲品,做出決策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個,在他們心中這位歌手大概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個名字、一個麻煩。下令的人不會愧疚,聽命行事的人就算愧疚,依舊能用職責作為藉口來減輕罪惡感。他們不需要許至清原諒,也不值得許至清原諒。

  他不知道能像他這樣毫無顧忌地恨那些人是否比較容易,他未曾被親近的人背叛,對小霜的經歷能夠同理,卻無法感同身受。

  「這樣就可以了嗎?」他問,轉頭和小霜對上視線。

  小霜的右手腕多了一支錶。她眨眨垂著的眼,語氣輕緩。

  「嗯,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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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1-15 08: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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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五章  姐弟


  她們的故事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是這個社會中再尋常不過的相識,不值得書寫,不值得訴說。

  她們在高二被分到同一個班級,座號剛好差了五號,在開學時成了左右鄰桌,中間只隔著一道狹窄的通道。庭安是個很擅長交朋友的人,下課時間座位邊總是圍繞著不過幾天就相識起來的同班同學,讓慢熟的小霜十分羨慕。她們明明坐得這麼近,感覺卻像是隔了一條銀河的距離。

  幾個女孩子的談天內容成了小霜下課時間的背景音,她並不是故意要偷聽的,但在這個距離她只要留在座位上就不可能聽不見,就連她們訴說秘密的耳語都是如此地清晰。有天她聽見隔壁桌的女孩壓著聲音說:「《牽手遊戲》真的很好看,現在買得到的版本會這麼奇怪是因為刪改太多了,我家裡有第一刷完整版喔,妳們看了就知道這是多棒的一部作品。」

  接下來幾堂課小霜都聽得心不在焉,等到掃除時間終於鼓起勇氣和對方搭話,同樣壓著聲音說:「我也很喜歡蘇舒老師的漫畫。」

  她們就這樣成了朋友。

  從早上到傍晚,下課時間她們幾乎總是湊在一塊說悄悄話。哪裡可以看到哪本開賣三天就被收回的小說,哪部電視劇的台詞和畫面藏著不能明說的訊息,哪個在審查規則邊緣起舞的專輯也許再過不久就會被下架,最好趁早買來收藏。她們交換著看似無傷大雅的小秘密,在最為叛逆的年紀一同試探著現實的界線,在彼此身邊找到了安心和理解。

  原本像是一條銀河的走道搭起了橋,不需要仰賴他人的善意,她們彎身就能把頭湊在一起;不需要等待一整年才能等到下一次的相聚,但有時候五十分鐘的上課時間感覺卻好久、好長,她們都有好多話想和對方說,有好多必須壓低聲音才能訴說的事情和對方分享。

  從高中到大學,她們當了多年朋友,彼此之間交換了數不清的秘密。然後在大學畢業的那天,她們成了彼此的秘密。

  是誰先踏出第一步的,小霜已經弄不清楚了。但她還記得那天天氣有多熱,她在和母親道別之後和她最親愛的朋友回家,她們從庭安的衣櫃裡翻出她藏起的《牽手遊戲》,笑著說起她們友誼的開始。小霜和她並肩坐在床上,汗溼的手臂不時會撞在一起,但她們都沒有在意,或者應該說是在意、但卻是讓人心跳和呼吸都失控的那種在意。

  也許烈日和悶熱的空氣總會讓人頭腦不清楚,才會有這麼多戀情在夏日誕生,她們就像是高中時代那樣把頭靠在一起,用訴說秘密的輕柔親吻對方。

  小霜的初吻嘗起來不是甜的,而是汗水的鹹澀味。

  她們都知道這不再是無傷大雅、能夠在公共場合交換的秘密。她們不只需要把這段關係藏在櫃子深處,還得把櫃子本身都掩埋起來。在其他人眼中,她們成了畢業之後各奔東西、感情不再密切的朋友。

  在只有她們自己的世界裡,她們度過了幸福的兩個年頭,那時小霜也不是沒有想過這段關係可能如何摧毀她們的未來,想過自己也許會需要做出怎麼樣的犧牲和妥協,但她沒有想過那一天來臨時,被否定的不僅是她的感情,還有她的認知。

  她喜歡的人說她們從來沒有戀愛過,原本親和的長輩厲聲要她別再糾纏,控訴她騷擾自家女兒的行為。她想拿出證明,才發現兩年的感情竟然能什麼痕跡也沒留下。她們把這個祕密守得太好,卻又守得不夠好,結果她便落入了這個境地。

  他們都說她瘋了,說這段感情完全是她妄想出來的。

  被關在病房裡的那段時間,小霜有太多時間和自己獨處,讓她無法不拿著比喻的放大鏡檢視自己的記憶,她們的第一次親吻、她們的第一次做愛,她們在一切崩毀之前的最後一次爭吵與和好。虛假的幻想有可能這樣真實嗎?鹹澀的吻、灼人的體溫、讓人忘了呼吸的歡愉,她真的可能想像出這一切嗎?

  年輕的護理師在浴室發現她時,她下體流著血,因為身體和心口的疼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明明記得、她明明記得的。她們曾在探索彼此身體時不小心傷到了她,點點血跡印在床單上,她們都因此驚嚇不已,卻不敢求助醫生或是自己的母親。網路上找不到太多具體的訊息,她們就這樣戰戰兢兢地待了好一會,直到刺痛感散去,過了好幾天才敢再次觸碰對方。

  流不流血和是不是第一次沒有絕對關係。那名護理師在她終於冷靜下來之後用溫和的語氣安撫她──這是照顧她的護理人員中唯一帶著同理心對待她的人,小霜當時便懷疑過對方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妳只是對自己太粗暴了,這次我想辦法幫妳瞞下來,但不要再這麼傷害自己了。

  過了幾天,那名護理師就沒有再出現過,聽說是因為違反規則被解雇了。

  小霜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有哪裡不對,卻從未體會得如此深刻。

  妳沒有錯。那是她好久不見的老室友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他就這樣突然出現在她床邊,身上穿著不大合身的護理師制服,明亮的眼中燃著並非針對她的怒火。小霜有點恍然地看著他,其實在此之前她已經不大記得這個室友的長相,但她一直記得這雙眼睛,在周遭的人對他拋去或是奇怪或是嫌惡的目光,他就是用這樣的眼神面對著他們的。我沒有錯。小霜曾聽過他用堅定的語氣這麼說。需要覺得羞恥的人不是我。

  我沒有錯,小霜這麼對自己說。

  一切都是真實的,她只是被當成膿瘡從另一個人的生命中切除了,她沒有錯。

  *

  把小霜載回暫時的家之後他們又拍了幾段訪談,洛基熟練地架設燈光和攝影機的樣子很帥氣,小小和 Sue 也在不需要指示的狀況下幫小霜上麥克風,整理作為拍攝背景的客廳。他們作為一個團隊已經一起拍了幾年的片,養成了極佳的默契,讓許至清想到排練時朝夕相處的劇團,或是一起巡迴演出的樂手。

  他沒有打擾他們,在問過小霜之後到廚房泡了一壺茶,順便藉著這個機會偷偷清洗掌心上的擦傷,之後幫每個人都倒了一杯。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不知所措,Sue 在洛基調整燈光色溫的時候帶著場記板過來,教許至清板子上需要寫什麼,怎麼拿才好單手打板,又要站在哪裡,板子上的資訊才會拍得清楚。許至清一邊聽一邊用紙筆記下重點──以前他其實更習慣用手機錄備忘錄,但他在昨天就已經把自己原來的手機上交給鄭楚仁,在清除敏感資訊之後交由 Caroline 的協力者偽裝正常的使用紀錄,要是真的出了什麼事情,通聯記錄和定位紀錄才不會有異樣。

  正式拍攝時打板的工作便交給了許至清,洛基在監看螢幕後方當小霜的訪談人,小小負責監聽收到的音訊,Sue 則在一旁作筆記。小霜顯然已經很熟悉這整個流程,完全沒有因為鏡頭感到不自在,她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起和前女友的過往,像是她不過是在描述前一天看到的肥皂劇。許至清雖然在這之前已經大致了解過發生在小霜身上的事情,但實際聽她說起自己的故事還是讓許至清憋悶不已。

  他完全可以理解洛基剛才的憤怒從何而來。

  訪談拍攝結束之後,洛基留在套房陪小霜吃晚餐,小小便開車載著許至清和 Sue 回到基地。剛上電梯小小就抓住了許至清的手腕,用責怪的語氣說:「你這叫沒有受傷?」

  Sue 也湊了過來,捏著他的手腕檢查,「骨頭和關節有沒有傷到?你剛才落地的姿勢是怎麼樣的?手腕動一下,會不會痛?」

  許至清被關心的話語和一連串的問題給砸暈了,愣了好一會才說:「真的只是皮肉傷而已,我有注意的,沒有直接把重量都壓在手腕上,擦傷是故意弄出來的。」

  兩雙眼睛同時瞪向他,許至清支支吾吾地解釋:「我只是……我擔心你們來不及出去,就想著如果有需要,這樣我可以隨機應變來多拖延一點時間。」

  Sue 看向小小,兩個人不知道用眼神和眉毛進行了什麼交流,接著小小把肩上裝著錄音設備的包包交給 Sue,推著許至清一起在他的樓層出電梯,像是對待犯錯的小孩那樣押著他進門。

  「脫吧。」小小把他按在餐桌邊之後說:「我去拿急救包。」

  許至清愣愣地看著她像是在自己家那樣逕自走進浴室,從鏡子後的櫃子拿出許至清都不知道在那裡的急救包,接著回到餐廳,一副「你怎麼還沒脫」的表情。許至清捲起衣袖,尷尬地說:「其他地方沒有傷,我發誓」。

  小小「哦」了聲,「不用害羞,我從小照顧我弟長大的,他有時候在家裡裸奔我都不覺得有什麼。」

  許至清連忙搖搖頭,「我洗澡時會檢查的。」

  「好吧。」她拉開一張椅子,「手給我。」

  小小的動作很熟練,讓許至清不禁想到他的父母。小時候他不算是特別外向的孩子,但他好動又大膽,在家也經常爬上爬下,三天一跌倒,五天一摔傷,沒有少讓父母擔憂和頭疼,他的母親總是一邊板著臉罵他,一邊小心翼翼地替他處理傷口,他個性較為隨和的父親在這種時候也會發難得的脾氣,要他以後別再這麼莽撞,不顧自己的安全。

  許至清曾因為覺得父母過度保護而和他們吵架,現在想起來真不是普通地傻。

  父母相繼病倒之後許至清收起了一身反骨,在有心人士的監看下扮演好乖順兒子的角色,整天除了念書之外就是在家照顧父母,疏遠了曾經的朋友,乍看之下也放棄了過去的興趣。直到母親也過世、關注他們的視線失去了興趣,他在重拾穿梭城市跑跳的習慣中把自己弄得全身是傷,但已經沒有人會因為擔憂責罵他。

  「怎麼會想到要這樣攔人?」小小一邊包紮他的掌心一邊說:「其實就算被看到了也沒事,理虧的是對方。」

  許至清安靜了一會,「想到就做了。」

  「嘖,看起來像乖寶寶,沒想到是身體比大腦快的類型。」小小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比他預期地要大了一點,讓他身體一矮,「以後別冒這種沒有必要的風險,要是駕駛被你嚇到了,把油門當成煞車踩怎麼辦?我們雖然每天都在做能讓我們吃好幾年牢飯的事情,但整體來說還是很珍惜生命的。」

  許至清點點頭,但還是忍不住說:「你們以前也拍過很危險的東西,牢飯都不一定能平安吃完。」

  最近幾年已經很少聽到有誰在關押或是服刑期間驟然過世,名氣愈大的藝術和政治犯在牢裡愈是安全,畢竟這樣的人歸順之後帶來的影響力也大,當局的偽善反倒成了保命符。不過誰也不知道在大眾的目光之外,是否有誰就這樣默默失去了性命,成為樹林中安靜倒下的一棵樹。

  他的父親很幸運,當時有太多的人關注著他的消息,激進的處置會造成太大的反彈;他的父親很不幸,因為那些關注在漫長的折磨中被打碎了一身傲骨,計畫性地抹去他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跡,最終病逝的消息沒有引起什麼波瀾,只有輕描淡寫的幾句「節哀」,還有「可惜了」。

  「這不是沒被抓到嗎?」小小擺擺手,「現在我們如果被逮捕,就沒有以前這麼容易處理了。」

  許至清明白她的意思,畢竟比起偶爾造成小波瀾的異議分子,還是烈士帶來的後續效應更加麻煩。

  「我可以問妳和 Phi 為什麼會加入 Caroline 嗎?」許至清有點遲疑地問,「他畢竟還小,就這樣被捲進這個行動真的好嗎?」

  「你在我眼中也是個小孩子。」

  「我已經二十五了。」

  「你『才』二十五。」小小說,手肘撐在餐桌上拄著臉頰,「不是我把那臭小子拉進來的,而是我跟著他上了這艘船。」

  許至清皺眉,「他那時候幾歲?」

  「十五。」小小笑了聲,「你別一副準備好要衝上樓揍老大一拳的樣子,當時是老大幫了我那傻弟弟。要不是他插手,我弟就要被開除學籍了,之後老大也一直拒絕讓小 Phi 加入 Caroline 的行動,但他固執起來真的沒有人能擋住,老大只好和他談好條件。他在成年之前只能當協力者,在學校也得乖乖上課,他去年才成為正式成員。」

  「不只是退學,而是開除學籍?」

  「嗯。」小小哼了聲,「校方還說要剝奪他未來免費接受教育的權利,就因為他們壓下了學生自殺真正的原因,而小 Phi 膽敢把真相公諸於眾。後來老大用 Caroline 的名義把整件事攬了下來,讓我和學校解釋小 Phi 只是被 Caroline 的人利用了。他還因為這件事情和我大吵了一架,罵我怎麼能向惡勢力低頭。」

  小小搖搖頭,露出帶著幾分懷念的微笑,「真是個傻小子,他這脾氣也不知道是遺傳誰的。」

  許至清想到四年前自己因緣際會在捷運站看見的短片,原來片尾的「Caroline 製作」幾個字背後有這樣的緣由。Caroline 這個名字不僅能成為一個人的憧憬,也能成為保護的羽翼,承擔起壓迫的重量。沒有人知道 Caroline 背後都有誰,所以任何人都能是 Caroline 的一份子。

  「現在你看起來像是要衝上樓找老大簽名。」小小嘖了聲,「身為一個演員,情緒這麼外露真的可以嗎?」

  「我在你們面前又不需要演戲。」許至清清清喉嚨,「我沒有想找他簽名。」

  「嗯嗯,你一點也不崇拜他,一點也不像小 Phi 那樣是老大的迷弟。」

  許至清努著嘴反駁:「我是你們所有人的迷弟,不是他一個人的。」小小聽了一邊捶桌子一邊放聲大笑起來,之後伸手把他的頭髮揉成一團鳥窩。

  許至清在小小終於冷靜下來時倒了杯水給她,小小以酒桌豪飲的氣勢一口氣喝完,拍拍許至清的頭之後起了身。許至清送她到門口,在她抬起單腳拉正偏掉的鞋舌時下意識扶住她的手肘。小小又拍了拍他的頭,接著開門走了出去。

  「明天見,蝦仔──欸,老大?」

  許至清扭過頭,就看見鄭楚仁板著一張教務主任般的臉出現在門口,抬起手中的便當袋,說:「晚餐,我們談談。」

  他吞了吞口水,往旁邊退了一步。

  「……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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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1-18 08:5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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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六章  鄭楚仁


  許至清的母親曾是中央藝術大學劇場設計學系的教授,不同於大眾對藝術家的想像,呂教授是個一板一眼而且注重細節的人,在學校出了名地嚴苛。許至清曾經到她的課堂上看過她,在家中就已經有些不苟言笑的母親在講堂顯得更加難以親近,即便是在大班授課的劇場史課堂,她也會精準地發現注意力不集中的同學,點對方起來回答問題。

  許至清愛他的母親,但如果他進了這個系所,他也會儘可能躲避呂教授的課。

  現在坐在鄭楚仁對面吃著似乎是他親手做的便當,許至清也感受到了類似的壓力,男人的眉頭從進門之後就沒有鬆開過,迅速解決自己那份便當後便盯著許至清一口一口吃下飯菜,瞇起的眼睛像是刀一樣鋒利。雖然味道很好,許至清卻沒什麼餘裕去享受。

  「老大。」許至清決定投降,把筷子擺在餐盒上之後問:「你是想跟我談什麼?」

  鄭楚仁擺擺手,「你先把東西吃完。」

  「我已經差不多飽了。」

  「就這麼一點?」鄭楚仁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繼續吃,只要不想吐就不要停下來。」

  許至清想要開口反駁,但最後還是悶頭把飯菜吃完,他本來就沒有剩食物的習慣。

  便當盒空了,鄭楚仁臉上的表情也緩和了一些,但許至清依舊為對方的反應感到不解。他看向鄭楚仁,鄭楚仁也直直對上他的視線,他們有好一會都沒有說話,許至清是不確定要說什麼,他不知道鄭楚仁又是怎麼回事。

  今天他依舊穿著襯衫和西裝褲,不過領帶已經鬆開,扣子也沒有扣到最上面,兩邊的袖子翻摺了兩摺,露出精實的前臂和突出的腕骨。這個人剛才準備晚餐的時候就穿著這身衣服嗎?許至清的視線掃過眼前的白色襯衫,沒有看到任何油點或是其他污漬,難道他做飯的時候會穿上圍裙?糖醋排骨做起來應該很容易噴濺吧?

  許至清愈想愈遠,鄭楚仁卻依舊用討債人的眼神盯著他看,在許至清開始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想讓他學心電感應的時候,鄭楚仁終於開口:「雖然一開始我用了點手段,但這不代表你的地位比 Caroline 其他成員要低,你不需要證明什麼。」

  許至清眨眨眼,對方吐出的每個字他都懂,結合起來卻讓他聽得一頭霧水。

  鄭楚仁眉頭又皺了起來,「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不是沒說清楚……但我沒有在證明什麼。」

  鄭楚仁瞪著他看,「那你主動撞什麼車?醒著夢遊?」

  許至清被堵得一時說不出話。

  「現在你既然已經正式加入我們了,你就在我的保護之下。我對 Caroline 每個人的要求都一樣:在保護自己和夥伴安全的前提下完成任務。」鄭楚仁指著許至清用繃帶包紮起來的手,「我不准你們受傷,自己傷的也不可以。如果你做不到,就給我退──」他的話猛地拐了個彎,「──留在這裡看家,以後只能負責打雜。」

  「……要是我做飯的時候不小心切到手指呢?」許至清小聲嘀咕,引來鄭楚仁又一次的瞪視,「好,好,我記住了。」

  愈說他愈是想笑,怎麼會有人關心都能用威脅的方式說出口?讓許至清退出的威脅都成了兒戲的禁足,許至清想到 Sandy 說過的話:他又想把你藏在自己羽翼下,又怕你別有所圖,結果就出了這種爛招。這讓許至清更加好奇鄭楚仁和他父母的關係,這個人是怎麼認識他們的,又為什麼會同意讓許至清加入 Caroline?如果許至清未曾聯繫 Caroline,鄭楚仁會主動接觸他嗎?

  「想問什麼就問。」鄭楚仁說:「不能或不願意告訴你的我會直說。」

  許至清看著他沒什麼表情但並不冷漠的臉,問:「你今年幾歲?」

  鄭楚仁眉毛一挑,「三十四。」

  三十四,比他要大九歲,許至清的父親是在他十四歲的時候出事的,算起來鄭楚仁二十三,在那之前多的是機會和他父親產生交集。

  「我以前沒有見過你,家裡沒有,演出和拍攝現場沒有,兩場葬禮也都沒有,但我母親知道 Caroline 的底細。」

  「我和呂教授因為許老師的逮捕開始有比較多接觸,之後她怕把我牽扯進去,有意和我拉開距離,一開始我還能直接去學校找她,等她提前退休之後我就連絡不上人了。許老師的葬禮我不是沒去,不過被她提前攔住,那時我給了她一個地址。」鄭楚仁輕輕哼了聲,「她的葬禮我也去了,你只是沒有認出來。」

  許至清皺起眉頭,當時他自己一個人站在會場門口,和一個個前來弔唁的人致意,大多是他母親過去的同事和學生,但來的人並不算多,也許是擔心會為自己惹上麻煩,也許是時間長了情分也淡了,也許是父親入獄、四處求助無門的那段時間磨滅了原本的情誼。許至清很確信自己沒有見過鄭楚仁,就算鄭楚仁讓鈴鐺替他做了偽裝,當時現場也沒有和他身高相仿、三十出頭的男人──

  許至清頓了頓,突然想到了什麼,「老大,你有行動不方便的姊姊或妹妹嗎?」

  鄭楚仁笑得並不明顯,還帶著點嘲弄,但依舊讓整個人的氣質和緩了許多。「沒有。許老師也這麼問過我,不過他問的是我有沒有身高一百八的姊妹。」

  「啊……嗯……?」許至清甩甩頭,這不是他應該好奇的問題,「你和我爸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我去了許老師的演唱會。」鄭楚仁聳聳肩,「剩下的我現在不想說。」

  「好。」許至清沒有追問,某種程度來說跟鄭楚仁說話其實很輕鬆,他不用花心思去猜對方的界線在哪裡,他能夠相信這個人會直接告訴他。

  他們都安靜了一會,並非熟識的朋友那樣自在的沉默,而是半個陌生人有些尷尬的停頓。許至清拿起便當盒,一邊站起身一邊說:「謝謝你的晚餐,很好吃。」

  他對鄭楚仁面前的餐盒也伸出手,要連對方的份也一起洗起來。鄭楚仁捏住他的手腕,說:「受了傷還碰水?」

  「……只是小擦傷,等等我還是要洗澡的。」

  鄭楚仁眉頭微蹙,「我先看看。」

  許至清手掌上的傷並不深,表皮被刮去的地方雖然露出了嫩紅的肉,還有不規則的紅痕,但血早就止住了,也沒有分泌物滲出。鄭楚仁最終還是放開了他,對他擺了擺手,沒有再阻止許至清。

  「謝謝。」鄭楚仁補了句。

  許至清搖搖頭,「晚餐吃了你的,至少我應該把餐盒洗起來,要是我在你家,你的鍋碗瓢盆我也要包辦了。」

  「我那邊有洗碗機。」

  「欸。」許至清開了個玩笑,「是老大的特權嗎?還是只有我家沒有裝?」

  「只有我那邊有,而且碗盤量夠的時候才會用。」

  啊,是為了節省啊。許至清壓住自己的笑聲,站在水槽邊開始洗餐具。為了避免這個勤儉持家的男人看他不順眼,他水開得很含蓄,洗碗精也沒有擠得太多。許至清小時候也是這樣被他母親訓練出來的,鄭楚仁應該和他母親很合得來吧,這樣說起來鄭楚仁會和他母親和父親關係親近也不是沒有道理,前者是因為相似,後者是因為互補。

  「許老師經常提到你。」鄭楚仁突然開口。

  許至清應了聲,「真的?」

  「『我家至清剛學會走路沒多久就會跑步了,一邊跑一邊喊我巴巴,是不是很可愛?』他也經常說你唱歌很好聽,還給我看了他錄的影片,其實你走音還滿嚴重的,不過他的音感遇到你就突然失靈了。」鄭楚仁一貫清冷的聲音柔和起來,彷彿一身的稜角都被回憶撫平,許至清突然有點不敢轉身看他,害怕被勾動起藏在心底的情緒,「我曾經很好奇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你的父母才會用驕傲的語氣說:『他是我們的至清』,你有個很好的名字。」

  許至清深吸了口氣,先是穩住自己的聲音才應道:「嗯,只是我還配不上這個名字。」

  水至清則無魚,可是無魚蝦也好。他也許力量不夠,無法為他人創造出一片清潭,但他可以當他的蝦仔,不去容忍任何汙濁的水。

  「是嗎?」鄭楚仁在安靜了好半晌之後說,話鋒突然一轉,「洛基對你的印象很好,他雖然是那種個性,但看人一向很準,也不跟處不來的對象打交道,看起來你已經通過他那關了。」

  許至清轉過頭,有點困惑,「他會有處不來的對象?」

  「你不是見過了?他在不喜歡的人面前是什麼樣子。」鄭楚仁站起身,走到許至清身邊接過洗好的餐盒,「我還有事情要處理,先上樓了,哪裡不舒服就跟鈴鐺說,他晚睡。」

  說完他就一邊把餐盒放進便當袋一邊大步往外走,許至清連忙跟著他到門口,「晚安,明天見。」

  「如果會見到就明天見。」鄭楚仁隨意地踩進鞋子裡──許至清這才發現他雖然還沒換掉襯衫和西裝褲,卻是穿著球鞋過來的。鄭楚仁在開門之後停頓了一下,回過頭說:「晚安,至清。」

  許至清詫異地對上他的視線,鄭楚仁沒有再說什麼,出去時順勢帶上了門。許至清在回過神之後笑了聲,沒有錯過男人的言外之意。

  心情明朗起來,他哼著《燎原》進了臥室,拿出今天記下的筆記開始複習。

  他想成為 Caroline 的至清。

本文最後由 houseau3 於 2021-11-21 13:3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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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1-22 09: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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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七章  Giver


  「洛基?我在門外了,我帶了早──」

  「蝦仔我愛你!」

  許至清向後跨了一步來穩住身體,比他要高了半個頭的洛基整個人掛在他身上,柔軟的頭髮弄得他脖子發癢。半開的門後探出 Sue 的頭,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狹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像是隨時都會睡著一樣靠著牆。

  「早。」她伸出一隻長腿把門帶開,「你去跑步了?」

  「天氣太好了,不跑有點可惜。」許至清把裝著帕尼尼的紙袋交給 Sue,自己則是一手端著熱飲,一手拖著洛基往房裡走,「你們不會整個晚上都沒睡吧?」

  「突然有了靈感,所以就全部重剪過了。喂,給我自己走路,你這樹懶。」Sue 輕輕踢了洛基一腳,洛基誇張地哀嚎了聲,「Sandy 還在裡面看粗剪,真不知道她哪來的精力。」

  「機器人、她是機器人,不然就是變種人。」洛基的鼻子湊了過來,「蝦仔,你的汗是香的耶。」

  「你這是想跟他生孩子的意思嗎?」Sue 把洛基從許至清身上拔了起來,接著也湊到他身邊聞了一下,「哦?還真的不會臭。」

  「妳也想跟他生孩子!」

  「你熬夜熬壞腦袋了?」Sue 把洛基丟在沙發上,從紙袋裡拿出一個帕尼尼,「我把 Sandy 的早餐拿進去,不然她又要不吃東西了。」她接過許至清遞過去的紅茶和糖包,「謝了,蝦仔。」

  「不會。」許至清想了想之後接著說:「我對女孩子好像沒有感覺。」

  在沙發上癱成一具屍體的洛基爆笑出聲,笑到差點摔到地上,還好許至清及時放下手中的熱飲擋住了他。「哈哈哈哈他不想跟妳生孩子哈哈哈哈哈!」洛基一巴掌拍在許至清肩上,「欸,那你對嬲孩子有感覺嗎?」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沒有遇過嬲孩子。」

  「唉唷,你怎麼這麼可愛?」洛基伸手揉了揉許至清的頭,許至清從來不覺得自己的頭髮有哪裡特別好揉,但這個習慣在過去一週迅速地傳染給 Caroline 每位成員,目前就只剩 Phi 和鄭楚仁沒有摸過他的頭。

  「別捉弄老實人了。」Sue 警告。

  「妳如果跟他打過牌就不會說他老實。」

  「哦?下次試試。」

  Sue 帶著兩人分的早餐消失在後頭的後製室裡。許至清推著洛基的肩膀讓他坐好,把買給他的三明治拆了之後放進他手中,接著在他旁邊坐下,用筷子吃著雞肉沙拉。

  這段時間的拍攝很順利,《彩虹之上》其實在許至清加入之前就已經差不多拍攝完畢了,接下來到預計上映日的一個半月將會花在後製和放映的準備工作,現在就只缺當時照顧小霜的護理師的訪談,對方因為剛找到新工作而有點忙碌,最近生活穩定下來也比較有時間了,定在下個周末拍攝。

  許至清目前大多還在打雜,不過大家在閒暇時間很願意指導他。需要美感的工作許至清做不來,要他畫圖當然更做不到,不過單純動手的工作他都做得不錯,洛基讓許至清在拍攝時當他的助手,小小也說以後有需要做什麼道具或器材會找他幫忙。

  鈴鐺要他絕對不要再幫別人化妝,當然也不要糟蹋自己那張臉。

  許至清很會卸妝,但化妝是真的不會。

  這三天 Sue 和 Sandy 都在忙著剪接,洛基則是作為這次的提案人被拉過來提供意見。這間套房位在公寓大樓的五樓,整個樓層只有兩戶,所以空間比樓下要大了許多,其中一戶就是這個前製和後製作業用的套房,另一戶則是鄭楚仁的住處。Sandy 其實住在四樓,但據說她一直都很少回家睡覺,不是在外頭奔波就是在工作室忙碌。

  鄭楚仁似乎也一直很忙,從那天一起吃過晚飯後,許至清就只在電梯遇過他幾次。

  「你知道老大平時都在忙什麼嗎?」許至清問。

  「唔……大概是忙著賺錢養我們?」洛基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其實我們都不大知道他每天出門是在做什麼,幾天沒見到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不過每個星期天開會的時候他都會出現,今天應該中午就會來了吧。」

  「啊,所以你們這幾天才在趕進度?」

  洛基搭上他的肩膀,「蝦仔啊,有些事情看破了不一定要說破。」

  許至清咳了聲,「我可以看嗎?你們大改過的版本?」

  「這麼見外做什麼?不過她們等一下要 render 一個版本出來,在開會的時候大家一起看,你就稍微忍耐一下,等到下午吧。」洛基吃掉最後一口三明治,隨意擦完嘴之後躺倒下來,朝著沙發裡側翻了半圈,「我得先睡一覺,不然開會的時候我會直接昏過去。」

  許至清左右看了看,輕輕把洛基的腳從他腿上移開,走到後頭的後製室找棉被或毯子。他進門時 Sue 已經在躺椅上睡著了,Sandy 則是依舊坐在電腦桌前,一邊看著螢幕上的畫面一邊寫筆記。昏暗的燈光和螢幕的照射讓她棕色的眼睛像是黑曜石一樣,眉眼彎成友善的笑容,她拿著紅茶和他無聲道了謝。

  「妳還不休息嗎?」許至清小聲地問。

  Sandy 擺擺手,「我再確認幾個地方,等等就睡。」

  許至清放輕腳步走到衣櫥邊,從裡頭翻出兩條毛毯,一條蓋在 Sue 身上,一條給 Sandy 先蓋在腿上,接著他抱起沙發床上折得方正的棉被──這是他昨天過來的時候折的,顯然這三個人確實是熬了通宵──對 Sandy 點點頭,走回客廳替洛基蓋好被子。

  「謝了,蝦仔媽媽。」洛基含糊地說,把棉被往身上捲,「欸,雌蝦子會照顧小蝦子嗎?蝦子有分雌雄嗎?」

  「快睡吧。」許至清悶笑,拉上窗簾遮住耀眼的陽光。

  他回自己家沖了個澡,換掉身上的運動服。窗外的藍天讓他看了內心一動,拆下床包和棉被丟進洗衣機。等待的過程中他就拉了張椅子在洗衣機旁邊看 Sue 給他的剪接書,因為中文翻譯刪減太多,所以是英文原文的版本。許至清雖然在母親的家教下英文和大多人比起來算是不錯,但還是有很多用法看不懂,他就這樣一邊查一邊看,進度很慢也不急。

  等洗完了,許至清便抱著棉被搭電梯到頂樓,室外的空氣是涼的,但陽光是溫暖的,Phi 高高瘦瘦的背影就站在圍牆旁,手肘靠在牆上,拿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香菸。

  「小──Phi 哥。」許至清出聲喊。Phi 一抖,菸從手指之間掉到地上,他回過頭時的神情有點茫然,花了點時間才聚焦在許至清身上,張開的嘴吐出一個小小的「啊」。

  「我沒抽菸!」Phi 突然說,「別跟其他人說啊,蝦仔,我點都沒有點燃,就是拿著玩的。」

  許至清一邊把棉被和床包曬起來一邊說:「我有注意到,不用擔心,不過你菸是哪來的?」

  「從鈴鐺那裡拿的……啊,這也是秘密,他早就戒菸了,只是有時候菸癮突然來了會買幾包菸,他怕自己忍不住抽就會交給我處理。我不會抽的,不然老姐會打死我,她最討厭這種東西了。我就是搞不懂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抽菸,不過也許比酗酒好一點?酒鬼會發酒瘋,抽菸起碼不會發菸瘋,但二手菸對人也不好──」

  「Phi 哥。」許至清走向明顯很緊張的 Phi,撿起掉在地上的菸,「我相信你沒抽過。」

  Phi 鬆了口氣,之後又像是覺得丟臉一樣僵著一張臉,說:「你當然應該相信我,我從來不說謊的。」

  許至清笑著點點頭,「吃過早餐了嗎?你姐呢?」

  「吃了,我姐平時沒有這麼早起,說什麼以前睡得太少,現在得補回來。誰讓她把自己弄得這麼忙了?我又不是不能去打工。」Phi 抓抓頭,「你有兄弟姊妹嗎,蝦仔?」

  許至清搖搖頭,沒有解釋他已經孑然一身,才能做出加入 Caroline 的決定。「我還滿羨慕你的。」他說:「有段時間我一直很希望自己不是獨生子,有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站在我身邊的人。」

  「也不是每個人的家人都會無條件支持他們。」

  「嗯,但如果我有個姐姐,她也會是我爸媽的孩子。」

  這樣的想法大概不怎麼理智,畢竟好竹出歹筍的例子並不少,但許至清近乎盲目地相信他父母養大的孩子不可能長歪。在他幾乎要被現實的重擔壓垮時,他經常想要是他父母在他之前有另一個孩子就好了,這樣他至少偶爾能喘口氣,這段路也不會走得這麼孤單。

  「你有你的父母,我有我姐,其實也沒什麼好或不好的吧,我小時候也很羨慕其他小朋友有正常──有爸爸媽媽照顧,不過這樣對我姐就太不公平了。」Phi 雙臂疊在一起,把頭枕了上去,語氣帶著不符合年紀的老成,「如果我沒有我姐,我寧願自己是獨生子,以後也不想要小孩,出生在這個世界就是來受苦的。」

  許至清愣了會,「你想的真遠,十九歲就在想孩子了。」

  「……國中段考的作文題目,『如果我是一家之主』,真不知道哪個腦袋有問題的人出的。」Phi 撇撇嘴,「我實話寫以後就想養隻狗一起過生活,結果被打了零分,說我文不對題。哪裡不對題了?我這不是比其他幻想成家立業的人更對題嗎?爸爸也不一定是家裡最重要的人,主什麼主?我養隻狗我就是牠主人,這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嗎?不願意看真話那作文全部考應用文不就好了?」

  Phi 的抱怨逗樂了許至清,同時也讓他有些悲哀。他和 Phi 差了六歲,說長不長,Phi 經歷的課堂卻已經比他那時候要更加封閉,更別說是和他之前的年代相比。若是在這個時代出生的人呢?他們能夠聽到足夠多不同的聲音、讓他們對現狀產生質疑嗎?

  「我以前作文分數也都很低。」許至清說:「不過唯一一次零分是因為我交了白卷。」

  Phi 歪頭看他,「是因為題目太爛了?」

  「不是,我那時候為了向班導抗議,每一科都交了白卷──」注意到 Phi 亮晶晶的眼神,許至清連忙補救,「不過其實沒什麼用,最後只是被逼著補考到考過為止,不怎麼值得。」

  「我覺得很帥啊。」Phi 嘟嚷,「那種爛學校有什麼好上的?」

  許至清咳了聲,連忙換了個話題,以免自己不小心說出會讓小小追殺他的話。

  Phi 是個很好聊的人,或者應該說只要問他一句關於他興趣或專業的事,他就能自己說上半小時的話,許至清只需要負責點頭和附和就好。「大部分的客戶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Phi 揮動著蜘蛛一般的大手說:「照著他們要求做的東西他們不喜歡,照著我自己的想法做出來,他們反而說這就是他們要的東西,這根本就是在通靈嘛。」

  然後他突然若有所思起來,「不過之前老大在幫我配樂的時候也這樣嫌過我,對於不了解的東西確實很難有具體的想像,最後成果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說著他又激動起來,「但是!至少我知道要給專業人士創作的自由!不是說完全的自由,可是也要有施展空間吧!不過我跟這些人說什麼自由?他們大概連這兩個字怎麼寫都忘了。」

  頓了頓,他接著咕噥,「也不至於,『自由』這麼容易寫,才十幾畫而已。」

  他們近乎單方面的談話在中午被上樓找人的小小打斷,姐弟兩人一邊拌嘴一邊找鈴鐺吃午飯去了,許至清則是在附近的小店外帶了四份湯麵,到五樓叫醒摔到地上的洛基,還有抱著睡在同一張躺椅上的 Sue 和 Sandy。

  吃到一半鄭楚仁也出現了,帶著豪華的自製便當進門,酥脆多汁的炸雞塊在他點頭的瞬間被迅速分食,鄭楚仁一邊翻白眼一邊收下餛飩和牛肉餃作為交換,接著從僅剩的兩塊炸雞中分了一塊給沒有動手的許至清。「老大你真是雨露均霑的楷模。」洛基說,被 Sue 吐槽他的中文是不是看官方新聞台學的。

  許至清想了想,分了一小碗湯給鄭楚仁,低聲道了謝。

  稍晚 Caroline 再度全員到齊,在客廳用電視撥放了粗剪來看。看不到十分鐘鈴噹就受不了了,一邊吸鼻子一邊躲到廚房裡,偶爾探出頭來看螢幕幾眼。Phi 是第一個跟過去的,接著大概已經看過這個版本許多次的洛基也跑到廚房找他們,伸手給了鈴鐺一個大大的擁抱。

  許至清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畫面,一邊看一邊把想法記在紙上。Sue 在教他剪接時給他看過的上個版本理念很清楚,從一個想法到下一個相關聯的想法,透過小霜的故事體現整個大環境的問題。現在這個新的版本則是完全線性的,樸實沉穩地呈現出小霜從醫院被救出來之後的經歷,沒有加入太多第三人的想法,而是以小霜自身為敘事者,跟著她走過這段艱困的恢復過程。

  看到後面許至清都忘了動筆,呼吸跟著起伏驟停。雖然小霜從沒有在畫面中顯露出正臉,訪談也大多以剪影呈現,或是將鏡頭聚焦在她的下半臉或雙手,但情感上的衝擊力並沒有絲毫減弱。

  許至清想到洛基擁抱小霜的樣子,感覺被挖空的心安穩了一些。比起上個版本,他更喜歡現在的方向。

  「好多了。」鄭楚仁開口,「你們都有什麼想法?小小?」

  「……想殺人,可是殺人犯法嗚嗚嗚──」

  鄭楚仁嘆口氣,把一整包衛生紙遞給面色猙獰的小小,接著抬頭看向廚房。和他對上視線的鈴鐺搖搖頭,說:「抱歉,鄭哥。」

  鄭楚仁點頭表示理解,沒有多說什麼,視線收回來落在許至清身上。

  許至清拿出他的筆記本,寫了幾頁之後字詞愈來愈破碎,字體也愈來愈亂,最後只剩下一排排無意識畫出來的哭臉。許至清臉一熱,努力整理腦中的思路組織成文句,偷偷抬起頭才發現所有人都認真地在聽他說話,他立即結巴起來。

  「不用緊張。」鄭楚仁皺著眉說:「繼續。」

  「你這樣他只會更緊張,老鄭。」Sandy 失笑,「謝謝你的意見,蝦仔,我們也是相信這個故事本身的力量,才會改成這種更單純的敘事,有達到我們要的效果就好。」

  「如果你們都覺得這個方向沒問題,我就繼續這樣剪了。」Sue 說:「等下星期的訪談拍完我們再精修,之後老大你就可以正式開始配樂了。」

  Phi 從廚房跑回來,「需要我幫忙做字卡嗎?我對片頭有點想法。」

  「片頭跟片尾就交給你了。」

  「好!我是說,我兩天就能弄好──」

  小小一把抓住 Phi,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又想翹課了?」

  「有什麼關係?反正課堂愈來愈沒營養,我自己看書還學得比較快,考試可以考過就好──」

  「Phi。」鄭楚仁打斷他,「你答應過我的。」

  Phi 癟起嘴,沒有反駁。

  啪!Sandy 拍了下手,笑著作結:「好了,接下來後製需要做事的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下星期六拍攝結束之後,我跟 Sue 會在一星期內把完整的第一版剪出來,之後交給老鄭配樂,小 Phi 負責片頭和片尾。」

  「所以說,」洛基插話,「老大你到底什麼時候睡覺?」

  鄭楚仁哼笑,「我睡的不會比你們少。」

  許至清走到洛基身旁,他能做的也只有在下週訪談時幫忙了,後製的時候暫時只能帶咖啡給大家。其他人除了 Caroline 多少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責任,不過許至清就只有 Caroline 了,他還能做些什麼呢?為了之後的放映做準備?或是幫誰分擔一下工作?

  「等等要不要和我去找小雙?」洛基問,「對下星期的訪談她好像滿緊張的,我們可以幫她預演一下。」

  「好。」許至清說,無聲告訴自己不用急。

  像是洛基說過的,總會有他能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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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1-25 09: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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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傲骨


  「我說過我不在意。」

  「但我在意!我們不能就這樣犧牲妳未來的生活,這不是我們的初衷──」

  「這是我的故事,洛基,最終選擇權在我手上,我要的不是為自己聲張正義,我要的是改變。」

  「這和妳露不露臉沒有關係。」

  「我要讓那些在醫院接觸過我、見過我的人不得不面對真相,我要他們認清自己的漠視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

  「有其他辦法能夠達到同樣的效果,這不是 Caroline 做事的方式。」

  「那我就在你們播出之後自己出來認領這件事。」

  「小霜──」

  許至清有點尷尬,但還是上前敲了敲門,說:「Sandy 跟 Sue 把人帶過來了。」

  今天訪談的對象是當初幫了小霜一把的護理師,為了安全起見沒有在小霜的住處拍攝,而是另外找了 Caroline 的協力者提供的私人攝影棚。許至清到現場的時候嚇了一跳,他認得攝影棚的負責人,是他父親以前經常接受採訪的雜誌社的主編。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認出許至清,頭髮多了白絲的女人只是禮貌性地和他握了手,簡單介紹過自己。

  所有工作人員都已經清場,負責人也在和他們打過招呼之後離開。不過小小還是先確認過現場沒有任何竊聽設備,監視錄影器也都已經關閉,之後才讓洛基帶著小霜進門。

  許至清是在洛基和小霜吵起來的時候走出去的,在外頭等其他夥伴帶著今天的受訪人出現。Sue 和 Sandy 看起來對裡頭的爭論並不感到意外,對視一眼便領著面貌親善的年輕女人走進攝影棚。

  許至清小跑步到洛基身邊,幫忙他架設起腳架。小霜侷促地站在椅子邊,看著走在 Sandy 身邊的前護理師。許至清雖然認識她沒有多久,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麼不安的樣子,小霜在許至清被拉去幫忙預演的時候表現得很鎮定,現在那份鎮定卻像是被忘在了休息室裡。

  「您、妳好。」小霜雙手抓在一起,對女人點點頭。

  「林小姐。」女人看起來也有點緊張,「那個,叫我婕妤就好。」

  「啊,那妳叫我小霜就好。」

  「小霜,很可愛的綽號。」

  「婕妤這個名字也很好聽。」

  洛基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咬著嘴唇在一旁忍笑得辛苦。這大概是他作為攝影師最大的弱點了,許至清好笑地想,不過即便是在這種時候洛基的手依舊是穩的,許至清接過他遞過來的無線跟焦器,在洛基扛著相機拍正在尷尬寒暄的兩人時幫忙調整焦距。

  許至清的身體很熟悉要如何在精準跳躍時估測距離,但跟焦是完全不同的學問,不是幾個星期的練習就能掌握的。不過好在他們為了隱藏被拍攝者的身分刻意模糊了畫面,容錯度也就大了許多,許至清只要確保監視畫面中的臉孔是模糊的,同時不至於看不清肢體語言就好。

  「兩位請坐吧。」Sandy 為他們拉開方桌邊擺成九十度夾角的兩張椅子,「就跟之前說的一樣,今天這場對話交給妳們主導,有什麼問題和需要隨時和我們說,如果對話中談到你們不希望被拍攝下來的部分,也請隨時喊停,我們絕對配合,請兩位按照自己舒適的方式來,就當我們不存在。」

  小霜和婕妤都點頭表示理解,Sandy 退到一邊,站在洛基的另一側。Sue 和小小則是坐在攝影棚的角落,老樣子一個監聽收音一個做筆記。

  「那個,妳最近還好嗎?」小霜問,「如果不好不需要說很好,我是真的想知道。」

  「我很好,不是客套話,我是真的覺得舒服多了。」婕妤按著後頸,「妳呢?妳……還好嗎?」她說完就露出了咬到檸檬的表情,皺著鼻子說:「不想回答不用回答。」

  小霜微微彎起唇,「我好很多了,早上都能自己爬起來吃早餐了。」

  「那妳比我厲害。」婕妤試探性地回以笑容,「我這幾天都睡到中午才醒來。」

  兩個年紀相仿的女人對視一眼,之後一個垂下眼睫,一個轉動著右手腕上的手錶,沉默了半晌同時開口:「之前──」

  她們同時停頓下來,然後異口同聲地說:「妳先──」

  笑聲一個赧然一個溫和,空氣中的尷尬稍稍消融,小霜抿著笑說:「在醫院那段時間真的謝謝妳,因為我們都沒有做錯事情,我就不說對不起了。」

  婕妤點點頭,「妳沒有什麼好道歉的,反倒是我,明明發現了真相──」

  「妳要是道歉我就要生氣了!」小霜抓住婕妤的手,「如果不是妳,我也許都撐不到 Caroline 找過來的時候,我原本又不是妳的誰,妳已經做得很多了。」

  婕妤看起來還是有些遲疑,小霜一邊搖頭一邊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扛著我逃出去,何況妳還有身分上的限制,妳已經做了當下能夠做到的事情,妳要相信我這個當事人。」

  婕妤張著嘴,卻沒有說出什麼話。她的目光落在小霜被錶帶遮蓋住的手腕,沿著小霜消瘦的手臂向上,在她突出上衣的鎖骨和肩關節短暫停留,最後被堅定的烏黑眼睛攫住。

  真可惜啊,許至清想,只有此刻在場的他們看得到小霜的眼神。這樣的想法才剛在心中萌芽,洛基的鏡頭便晃了晃,拉近到畫面中只看得見小霜的眼睛,許至清連忙調整焦距,確保就連她眼中不明顯的血絲也是清晰的。

  「但我只是做了任何人都會做的事。」

  鏡頭中的眼睛微彎,「可是只有妳這麼做了。」

  「其他人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們。」

  「那妳是怎麼發現的?」

  「妳對周遭的認知很清楚,我也看不出來妳哪裡對自己或其他人有威脅了,明明妳的狀況是穩定的,為什麼治療手段會這麼強硬?反而是進來之後妳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變糟了,有太多不對勁的地方──啊。」

  小霜的睫毛一顫,視線銳利起來,「嗯,比妳資深的人很多,他們真的沒看出來嗎?不是的,他們就是看得太多了,所以選擇閉上了眼睛。」

  「……怎麼可以……」

  「謝謝妳看著我。」她直直地看向鏡頭,「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假裝看不見。」

  洛基收斂地嘆了口氣,看上去驕傲又煩憂。

  她們像是好久不見的老朋友那樣聊起生活中發生的瑣事,默契地沒有提起雙方的家人,其他什麼都能聊,像是過去一週的陰雨天,還有這陣子開始培養的運動習慣,或是幾天前做的噩夢。今天拍攝下來的畫面也許大半都不會用到,但這個過程本身對她們而言就是有意義的,就算不能減輕拖住腳步的重量,至少能讓呼吸變得容易一點。

  最後她們橫越桌角給了對方一個擁抱,像是劫後餘生之後重逢的倖存者。許至清有點恍然,父親回家那天的情景強硬地佔據腦海。父親是被架著下車的,在家門口等待的許至清震驚地看著連他也幾乎要認不出來的父親,他母親則是早已衝上前,用纖細的手摟住他父親,凌厲地瞪向穿著制服的兩個男人,彷彿隨時要撲上前咬破他們的脖子。

  許至清不知怎麼地動不了,僵在原地看著他的父母,看著母親把父親揉進懷中,用自己不怎麼寬大的臂膀環住他,輕吻他扭成八字的眉頭、他硬撐著睜大的眼睛、他幾乎要刺出皮膚的顴骨。他們都沒有哭,像是不願意讓眼淚模糊了視線,連眨眼都不捨得。許至清沒有見過他父親這樣脆弱的一面,他一向堅不可摧的母親也像是一碰就會碎。

  至清。他父親被許多人稱讚為天籟的嗓音成了壞掉的留聲機,嘶啞得幾乎聽不見。許至清突然就失去了力氣,整個人跌在地上,不爭氣的雙腿支撐不起他的重量,他只能狼狽地爬向他的父母,嗚咽聲卡在喉頭,眼前一片模糊,不安和恐懼讓心臟狂亂地跳動著。對不起,至清,我來晚了,對不起。許至清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得比自己的父親要高大,他想像是小時候那樣鑽進父母的懷抱,讓他們哄哄他,但他不能,他知道自己不能,他該長大了,他在父親看不見、母親沒看見的時候成年了。

  他伸出雙臂擁抱他們,明明自己也顫抖得厲害,卻得穩住聲音說:沒事了,回家就好。這樣就夠了,父親已經回到家,母親的心也終於能夠安定下來,許至清不再是一個人,他不會再是一個人。

  真傻啊,那時的他。

  直覺意外靈敏的洛基看了過來,許至清迅速收拾好情緒,搖著頭笑了笑。和許多人相比,他大概還算是幸運的,至少他能陪著父母度過最後幾年,至少他有機會和他們道別。

  「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出現個彩虹嗎?」小霜在送走婕妤之後說,望向洛基肩上的攝影機。

  「妳想要彩虹?」洛基讓鏡頭向上對著天空,「好,讓我們的特效師幫妳後製上去。」

  小小插話:「我家小弟不會同意的,對他來說太沒格調了。」

  「我也不會同意喔。」Sandy 滿臉笑容地說:「除非小霜有什麼很好的理由。」

  「如果是我有很好的理由呢?」洛基問。

  Sandy 毫不猶豫地回:「否決。」

  半路洛基突然說要多拍一些空鏡頭,車上只留下開車的小小,還有一起坐在後座的許至清和小霜。小霜敏銳地看了過來,眉梢微微揚起。

  「洛基讓你們來說服我?」

  小小舉起雙手投降,「別看我,我就是個司機。」

  「他說你們兩個現在太熟了,反而沒辦法好好談這個問題。」許至清遲疑了一下,「其實我也不建議妳露臉。」

  小霜皺起眉頭,「如果是擔心影響到我的家人,我已經和我媽談過了,只要有人找上門的時候我不跑,他們就沒有理由騷擾她了吧?」

  「除非妳有把握把整件事情鬧到全國皆知,不然露臉對妳來說很危險,就算沒辦法用非法播送追究妳的責任,他們也可以用治療的名義把妳押送到戒備更森嚴的地方,這一次要逃出來就沒有那麼容易了。」許至清頓了頓,「就算妳真的把事情鬧大,讓他們不敢隨便處置妳,他們還是會想辦法威脅利誘,要妳否認原先的說詞,之後妳和妳的家人朋友會一直活在監視之下,只要有一點可疑的地方就會被約談警告。」

  許至清演了很久的戲,喝了很多次讓人如坐針氈的茶,才終於讓那些人相信他已經哀莫大於心死,再也興不起反抗的意圖,甚至是對自己的父母抱持著隱密的怨懟。

  「和妳相交的人都可能受到牽連,疏遠妳、裝作不認識妳的人會愈來愈多,妳能留在身邊的人愈來愈少,他們對妳來說會變得很重要,重要到妳害怕失去這些人,就連一起吃個飯都能被罪惡感壓垮,最後反而把他們推得遠遠的。」

  說來好笑,他曾在寂寞的驅使下規劃了幾次一日旅行,沿路找人問路、請人幫忙拍照,就為了在不產生交集的情況下和另一個人多說幾句話。那段時間他連買個早餐都不敢一直去同一家店,擔心成為常客會為誰帶來麻煩,也許他是反應過度了,也許沒有,現在的他無從得知。

  「妳會開始注意到每個鏡頭,每個可能藏著監聽器的地方,每個看起來像是在跟蹤妳的人。妳也許會開始失眠,但妳會不敢吃安眠藥,怕藥被動過手腳,也怕自己睡得太死,有人闖進家門都沒發現。」許至清打斷自己,深吸了口氣,「妳得等到他們認定妳沒有威脅、翻不起浪花為止,這會需要很長的時間。」

  許至清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也知道自己投射了過多自我,小霜的情況並不一定就會和他的相同。但他聽過母親說過太多次她後悔了,後悔對丈夫無條件的支持,後悔一直以來強硬的態度,後悔自己沒有為許至清好好考慮過。

  「只要妳不露面,Caroline 這個名字就能夠保護妳,是我們利用妳的故事在反對現狀,責任歸屬在我們這裡。」許至清說得直接,「每天受委屈的人太多了,比起這些個案,他們更無法容忍為了個案發聲的個體或組織。」

  小霜愣愣地看著他,再遲鈍的人也會意識到許至清說的是自己的經歷,不過她沒有多問,而是陷入了思考,捏著自己的右腕。

  終於,她皺著眉開了口:「難道要允許那些人繼續做一樣的事情?」

  「可以想想別的辦法,妳給我們一點時間。」

  小霜不知道在他臉上搜索些什麼,最後點了點頭,「好吧。」

  許至清鬆了口氣,望向車窗之外說:「啊,他們回來了。」因為反應太過明顯,被小霜冷哼著用手肘撞了下腰。他歉意地笑笑,打開門讓洛基第一個鑽進車內。洛基立刻腆著臉湊過來,說:「我們拍到妳要的彩虹了喔。」

  小霜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他。

  洛基對許至清拋來詢問的視線,許至清點點頭,突然就被比外表看起來有力的手臂抱了個滿懷。

  「你太可靠了,愛你喔。不過同時我又有點嫉妒,小霜竟然聽你的不聽我的。唉,果然舊愛比不上新歡,我是不是該讓位了?蝦仔你不喜歡女孩子,可以當個純工作夥伴的皇后,真正受寵愛的都是貴妃嘛!妳喜歡怎麼樣的,小霜?婕妤怎麼樣?婕妤當貴妃哈哈哈哈哈──」

  和 Sandy 一起坐進第一排座位的 Sue 一臉不可置信,「你今天就在笑這個?」

  「哈哈哈妳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哈哈哈哈──」

  「小小,開去資源回收廠吧。」Sandy 笑咪咪地說:「我們該換一個新的洛基了。」

  「從洛基零號換成洛基一號嗎哈哈哈──」

  耳邊都是洛基清亮的笑聲,搭在他肩上的手臂不斷抖動著。許至清看向無奈笑著的小霜,低語:「這是妳會失去的東西。」

  小霜對上他的視線,神情很認真。

  「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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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1-29 09: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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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談判


  「林小姐?」

  「市長夫人。」鄭楚仁沒有起身迎接他今日的貴客,而是等著對方脫了鞋子,跪坐在方桌的另一端。這間歷史悠久的茶室有很多包廂,從富有年代感的裝潢風格中看不出來,但包廂的隔音做得很確實,服務人員也都訓練有素,知道要如何保持適當的距離,因此成為許多人談生意的第一選擇。

  鄭老闆是這間店的常客,林小姐則是店長的故友,今天的他是以後者的身分前來,他需要一個安全、對方也能夠信任的空間。

  黃庭安的母親保養的不錯,雖然已經年近六十,但皮膚並沒有明顯的鬆弛,皺紋大多聚集在眼尾,不顯老邁,反倒讓她多了分優雅與和善。鄭楚仁見過很多像她這樣的人,無論在哪個領域,能夠爬到高位的人外在表現大多都是親合的,尤其是在這個看似和平的年代。

  即便只是偽裝,親民的形象多少能夠減少人們的逆反心理,看似善意的獨裁者往往是最難對付的。

  「吃過午餐了嗎,林小姐?」

  鄭楚仁頷首,將菜單轉了個方向往前推,「主隨客便,請點您喜歡的茶和茶點就好。」

  「妳太客氣了。」這位市長夫人沒有跟著使用敬語,抬頭對服務生說:「一份大葉烏龍和一份核桃糕,謝謝。」

  服務生離去時帶上了門,除了細碎的一聲「喀噠」之外沒有發出其他聲音。鄭楚仁腰板挺得很直,靜靜等著對方開口,他在約定這次會面之前就已經提供了足夠的資訊,接下來得做出選擇的是他們。

  在許至清找上門之前,鄭楚仁其實就決定好要怎麼做了,他的第一原則從未改變過,他會保護自己人,也會保護無辜的拍攝對象。小霜貿然以自己的身分示人並無法對造成她苦難的人帶來什麼衝擊,就算有人相信她所訴說的實情,始作俑者的罪惡感也延續不久,很快就會在時間的沖刷下煙消雲散,同時間對她和家人受到的影響卻是一輩子,每個人都需要選擇自己有勝算的戰役。

  「我們就不能更貪心一點嗎?」鄭楚仁在聽到許至清的問題時笑了,讓他想到呂教授在劇場設計課堂上說過的話:沒有必要的犧牲,只有不夠好的解決辦法,藝術家和設計師是貪心的,在面對看似矛盾的兩難時,依舊兩邊都不願意放棄。

  要怎麼在不公開小霜身分的前提下讓做錯事的人負責?要怎麼在不為她發聲的情況下為她發聲?這不是真正的二選一,只是最明顯的可能性。

  「林小姐,妳到底想要什麼呢?」

  鄭楚仁一向不喜歡回答沒有意義的問題,「我已經提過我的條件。」

  「那是妳提出的要求,不是妳想要的東西,這兩者通常不完全相同。」

  「您只需要知道我的條件,其他的都與您無關。」

  市長夫人眼角抽了抽,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嘴角彎起不達眼底的笑容。

  「我要怎麼相信妳不會出爾反爾?」

  「那對我沒有好處。」鄭楚仁說:「我大可以完全不告知您這件事,今天我會在這裡就是有求於您,不是嗎?當然,也是因為這對您和您的家人也有好處,事後切割的效果總沒有一開始就撇開關係好,何況現在時機敏感,有很多雙眼睛在看著您和家人。能夠保護女兒的前程又能夠獲得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市長夫人輕哼,表情有些諷刺,「妳倒是好心。」

  「這是雙贏的局面。」鄭楚仁聳聳肩,「我們都有敵人。」

  在不公開小霜身分的前提下公開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將紀錄片主角的身分和現實中的小霜完全割裂開來。小霜從未被逮捕過,不是因為騷擾的指控和妄想症被關進精神科病房,而是個無辜的受害者,因為醫師的誤診而入院,又在入院之後發現醫院收賄關押非精神病患者的行為,被變相囚禁來封口。

  既然這家人這麼注重自己的形象,那麼就讓他們當好擋箭牌,出頭截斷有權勢的人其中一種壓迫的手段。雖然不知道這樣的改變能夠維持多久,但像是小霜那樣的受害者至少能夠減少一些。至於他們能夠做得多漂亮,後續是否會被政敵攻擊或被上頭究責,那就不在鄭楚仁關心的範圍內。

  他知道許至清對這樣的解決辦法有點難以接受,威脅的手段畢竟不光彩,而且他這是在和加害於小霜的人做交易──即便他並沒有要讓這家人好過──還編出了完全不符合事實的故事。小霜一開始也是反對的,甚至對鄭楚仁感到憤怒,但他解釋了利害關係,讓小霜的母親當面和她談過,最終小霜接受了這個作法。

  「我這是為了我媽。」小霜那時說:「有沒有人說過你有點卑鄙,Caroline 的老大?」

  「經常。」鄭楚仁看著生悶氣的許至清回道,「現在就有人在心裡這樣罵我。」

  他也曾經容不下任何他所認定的道德瑕疵,但在過去幾年間學會了務實,他有絕不退讓的底線,其餘的已經不再強求。他現在多少能夠理解張芯語當時的決定,不苟同,可是能夠理解。

  「……月底之前妳會看到成果。」市長夫人說:「這個星期內我們會先做到妳的第一個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抹去小霜被逮捕和強制就醫的紀錄,畢竟光是這些根基於謊言的前科,就足以讓她在未來處處碰壁。

  「我會找人核實。」鄭楚仁聽著外頭服務生的腳步聲靠近,轉頭看向拉門,「現在您可以好好享受茶點了。」

  *

  送走市長夫人之後鄭楚仁沒有立即離開,茶室老闆沒多久便如他預期地找了過來,帶著一瓶梅酒和兩個酒杯,一張老實的臉看不大出年紀,四十多歲的人卻有著三十多歲的笑容和五十多歲的眼睛。陳誠並不常來這間自己名下的茶室,畢竟他平時還有另外的正職,不過每次鄭楚仁以林小姐的身分徵用包廂時,他總是會帶著酒出現。

  「我怎麼能錯過你難得精心打扮的時候?」陳誠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過,「鄭老闆工作太忙了,要見到林小姐可不容易。」

  鄭楚仁知道他只是念舊。

  陳誠總是透過他看著現在已經不在的老朋友,那時還很年輕的鄭楚仁經常被堵在門外,不被允許參加他們的抗議活動。「林大小姐,妳都還沒成年。」成了「林大小姐,妳才剛成年。」之後是「林大小姐,未來的路還很長,別急著燒掉一整座青山。」他們其實知道他真正的身分,但偷偷跟著他們上街遊行、在酒吧裡唱著許老師為他們寫的禁歌、最後四處奔波試圖為他們擺脫罪嫌的都是經常逃家的林大小姐。

  後來林大小姐成了鄭小老闆,但他依舊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那是鄭楚仁第一次清楚意識到個人在面對整個國家時有多麼無力。

  「新人適應得怎麼樣?有沒有被你嚇走?」

  「他沒那麼膽小,不勞你擔心。」鄭楚仁頓了頓,「他是他父母的孩子。」

  「評價很高嘛。」陳誠失笑,「不過你這什麼長輩語氣?真把自己當鄭叔叔了?這樣我不也是你的陳叔叔?」陳誠在鄭楚仁白他一眼之後笑得更開心了,「太久沒看到林大小姐的白眼,我真有點懷念。」

  鄭楚仁懶得理會他,直接切入正題:「最近收穫怎麼樣?」

  「托鄭老闆的福,敝店生意可以說是愈來愈好,收穫也超出預期。可惜現在還不是揮霍的時候,不然我真想看看某些人的反應。」

  「謹慎點,這張牌用不了多少次。」

  陳誠擺擺手,「我知道。」

  十年前鄭楚仁出資幫陳誠買下了這間店,一開始只是為了給他和有需要的人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之後他們在整修時意識到這種場域潛在的價值。在四處都是監視和監聽設備的環境中,標榜絕對隱私、連防盜用的基本設備也沒有的地方能夠吸引許多人前來。有對現狀不滿的異議分子,有交易性質敏感的生意人,也有身在高位卻濫用特權的合法惡棍。這是國家監視網的漏洞,但即便是體制中的特權階級也有私心,每個人都有敵人,他們也不例外。一個絕對中立、絕對隱私的地方對個人來說利大於弊。

  當然,這間茶室並非真的中立,也並非完全隱私。雖然為了維持客人的信任,陳誠和他的人在蒐集情報時得十分小心,但長年下來也累積了不少敏感資訊和把柄。

  鄭楚仁從未將陳誠透露給他的消息用在 Caroline 的拍攝上,陳誠也不會告訴鄭楚仁和他或 Caroline 沒有切身相關的資訊。他們都希望自己出事的時候不會把對方拖下水,一直維持著分明的界線。陳誠的野心比他要大多了,鄭楚仁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他不夠冷靜,看得不夠遠,也無法為太多的人負責。Caroline 是他能夠承擔的重量,其餘的他最多能提供一點金援或人脈。

  不過資產是從父母那裡繼承來的,人脈則是許老師和呂教授留下來的,鄭楚仁實際上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給不了,只能儘他所能成為保護的盾、成為維繫的網。

  「如果是你,」鄭楚仁說:「如果你想保護受害者不被盯上,但又要讓加害他的人受到懲罰,你會怎麼做?」

  「找到一個弱點被掌握在我手中的人,讓他出這個頭?找到加害者的把柄讓他們公開承認自己的錯誤?」陳誠頓了頓,「這種事情別問我的意見,大小姐,我們這些老傢伙已經對你造成太多不良影響了,多跟你還保有天真的夥伴聊聊,尤其是那幾個年輕人,不要才三十出頭就把自己活成我這副模樣。」

  「十年前你也才三十五。」

  「所以在那之前我不是一直很熱血嗎?」陳誠笑了,「現在我改變作法不是因為後悔了,當時我們都走在自己相信最正確的路上,現在我身處的環境不同,能做到的事情不同,我認為最正確的決定也不一樣了。你有你的目標,Caroline 也不是你一個人的組織,一個人的責任,你們的方向需要你們一起決定。」

  鄭楚仁在沉默了一會之後應了聲,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的夥伴還保有的純粹對他而言是需要珍惜的東西,他想保護他們。

  「別皺眉了。」陳誠說:「這張臉蛋這麼清秀,提前長皺紋多可惜啊?」

  鄭楚仁斜了他一眼,用自己原本的聲音說:「你這張嘴不要了?」

  「嘶──不管聽幾次我還是不習慣,林小姐不該用鄭老闆的聲音說話,我有時候都下意識覺得你們是兩個人,你真的不是鄭大老闆的妹妹吧?」

  「胡說八道什麼。」鄭楚仁涼涼地說,撐著桌面起身,「我走了,注意安全。」

  「你也是。」陳誠揮揮手,「有人來載你吧?還是需要我們的員工送你?」

  鄭楚仁看了下錶,「有人來載我,差不多要到了。」

  「嗯,我就不跟你走出去了。」然後他像是過去志同道合的夥伴每一次道別時那樣說:「如果會再見就再見。」

  鄭楚仁腳步一頓,「會再見就再見。」

  他從後門走出去的時候鈴鐺已經在路口等著,鄭楚仁坐進後座,脫下戴了大半天的假髮,直接褪去上衣拆下墊著的矽膠。鈴鐺透過後照鏡瞄了他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下次等回去再脫吧,鄭哥,你這樣我總有種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的感覺。」

  「是嗎?」鄭楚仁是真的疑惑,鈴鐺也不是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今天的妝還是他幫他畫的,「如果你介意我就回去脫,我只是流了點汗不大舒服。」

  「……沒事,不用管我。」鈴鐺咳了聲,「小霜的事情談完了?」

  「嗯。」鄭楚仁想了想,開口問:「你有什麼想法?」

  「啊?你問我?」鈴鐺的手指敲了排檔幾下,「鄭哥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麼聰明人,你都保護我們這麼多年了,我相信你的判斷。」

  「只是?」

  「沒有只是?」鈴鐺抓抓後頸,「硬要說的話,也許你可以多跟其他人討論吧,像小 Phi 他也是信任你的,不過鄭哥你不管什麼事情,都是在和我們提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他反過來會覺得你好像不信任他,洛基之前也說過類似的話。」

  鄭楚仁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

  Caroline 不是他一個人的 Caroline,鄭楚仁也注意到了自己愈來愈武斷的毛病,其他人也許有時候會開玩笑地喊他暴君,但他不希望自己真的成為那樣的領導者。在和夥伴安全有關的事情上他不會讓步,不過他也不會讓自己失去他們的信任。

  鄭楚仁自認已經不是個藝術家,但他一向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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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2-2 10:4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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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十章  播映


  臨時選定的放映室不大,只是個放體育用具的儲藏室,比巴掌大一點的投影機擺在地上,將影像投射在白牆,因為牆面不是完全平整,反射光的能力也沒有真正的投影幕好,投出來的畫面有些扭曲模糊,從筆電直接放出來的聲音更是難以讓所有人聽清楚。

  但一張張年輕的臉龐都十足專注,十多個人圍在筆電周遭,一邊盯著牆上的畫面看,一邊縮起身子靠近電腦喇叭,沒有一個人出聲。

  他們也許已經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但這個技能還未在漫長的時光中被磨練成熟,喜、憂、憤怒、挫折都寫在被投影光照亮的臉上。其中幾個人安靜地哭了,眼淚在臉上畫下水痕,有個男孩子全身都在抖,用兩隻手摀著自己的嘴巴,怕自己哭出聲音,坐在旁邊的女孩子靠了過去,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後腦。

  洛基和小霜坐在門邊,許至清則是和這個秘密小社團的社長一起守著門口,外頭有 Phi 幫忙把風。

  這裡是 Phi 就讀的大學,以理工科系聞名,學校名面上的社團大多以未來就業為導向,不過就和其他許多大學相同,檯面下有幾個以讀書和觀影為主要活動的小社團。Phi 不是這個社團的成員,但社長是 Phi 國中時就認識的朋友,經過鄭楚仁認證算是可以相信,至少足夠他們今天帶小霜來見證以她為題的紀錄片的影響。

  除了透過協力者散布這個作品,這部片也在不同的網路平台發布,雖然不確定多久會被下架,但能夠觸及到的人更多。同時間 Sue、Sandy 和小小帶著發信器去劫持電視台的訊號了,許至清原本自告奮勇想幫忙這個聽起來就更加危險的任務,但被鄭楚仁用他無法反駁的正當理由拒絕:她們三個已經很有默契,多加一個許至清反而可能壞事。

  理解歸理解,許至清還是有點不開心。

  之前他也因為鄭楚仁的計畫而生了悶氣,氣的其實不是鄭楚仁,而是想不出更好解決方案的自己。許至清並沒有天真到認為小霜沒有隱瞞身分的必要,不然他也不會在小霜打算露面時勸誡她,只是許至清對於這樣的交易沒有好感──丟了第一顆石頭的人反倒將成了英雄,這對小霜真的不會造成二度傷害嗎?

  但鄭楚仁用這次合作換來了小霜在法律上的清白,名義上因為跟蹤騷擾被逮捕和強制就醫的紀錄消失了,接下來庭安的父母會揭發當時關了小霜的醫院,還有另外兩家精神醫療機構收賄監禁無辜人士的罪行,目前給予小霜錯誤診斷和治療的人已經一一遭到究責,這是許至清想像不到的確實改變。

  他比誰都清楚當局粉飾太平和引導輿論的能力,這部紀錄片也許能引起一些討論,也許能撼動幾個身周有類似受害者的人,卻沒辦法真的讓做錯事情的人付出代價,尤其是在他們必須保護小霜的前提下。理智上他明白這是很划算的交易,情感上卻有點難以接受。

  牆面上的小霜還在靈堂和庭安對話,這是許至清離場去阻攔庭安父母之後的部分。模糊的畫面中,庭安脫下手錶,為小霜戴上,動作小心翼翼得像是擔心會碰碎她。這個人用一個謊背叛了小霜,接著她的父母用另一個謊將小霜送到地獄門口,醫生的謊將她推了下去,其他人對自己說的謊讓小霜孤立無援。

  在整個過程中小霜都不願意說謊來換取解脫,現在卻得為了保護自己和家人接受編造的故事。他們要對抗握有威權者的謊言,卻透過謊言利用了權威。

  「這不是你的決定。」鄭楚仁的臉上流露幾分惆悵,「無論如何已經說出的真相都不會改變,蝦仔。在那之後為了保護自己和在乎的人說謊,只要沒有傷害到別人,我就不認為是錯誤的。」

  但已經說出的謊言也不會消失,真相是否會在謊言的稀釋之下漸漸失去效用?許至清沒有答案,真實世界的道德選擇總是可恨地模糊。

  「小時候我並沒有自由這個概念。」小霜經過後製調低些許的聲音從筆電傳出來,填滿了靜謐的空氣,「即使是在以規矩為基礎運行的校園裡,我的心並不覺得自己受到了限制,上課不能做的事情可以等到下課做,學校不允許做的事情在家裡是允許的。只要知道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正確的情境,我便是自由的。」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有些身不由己的願望,無論在什麼時候都無法實現。無論是在什麼時候,無論是在哪裡,這些想法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的。」

  「會有那麼一天嗎?會有我的存在不再受到否定的那一天嗎?我不知道,我看不見那樣的未來。我已經不像是小時候那樣天真地相信自己能夠爬上彩虹,到達天際之外更美好的世界。彩虹不過是光的把戲,是虛幻的希望。」

  「但如果彷彿從童話走出來的英雄依然存在,也許我可以允許自己去希望。」

  琴音敲出配樂的主導動機時,許至清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看著畫面中的「Caroline 製作」幾個字。輕柔的旋律像是為太過疲憊的心譜出的搖籃曲,Phi 在片尾用速寫的風格畫出了兩個女孩從小一起長大,相知相戀,最後一起白頭的畫面,一個有著清晰的面孔,另一個是僅用留白呈現的剪影,溫暖的淡彩一點一點從背景透出來,空白處寫上為數不多的製作人員名單。

  導演「用咖啡因當燃料的機器人」,攝影「北歐嬲神」,剪接「蘇」,收音及美術「腰以下都是腿」,動畫及特效「我才不中二是你們沒品味」,服化「仙女是不會長肚子的」,配樂「T」,最後「忙內」被列為攝影助理和場記,下方括弧寫著「嬲神認證居家旅行的好夥伴」。

  許至清無聲笑了,看著兩包衛生紙被盤腿坐在地上的大學生傳來傳去,一旁的小霜似乎有點怔愣,視線沒有落在投影出的畫面,而是現場哭成一團的觀眾身上。

  她在想什麼呢?許至清很難想像,就連他自己的情緒都是解不開的一團亂麻,更別說是要了解另一個人。

  「謝謝你們的故事。」社長湊過來低聲說,「你們是不是要離開了?」

  許至清望著小霜的背影,回道,「謝謝你們看見了她。」

  他們在學生們從情緒抽離出來之前悄悄離開,門口站了五十分鐘崗的 Phi 鬆了口氣,湊到許至清身邊抱怨:「下次我不自願把風了,我們用抽籤的。」

  洛基和小霜手勾著手先一步離開,蝦仔則是跟著 Phi 從另一個門出體育館,走在四處都是年輕學生的校園裡。「老大沒有陪你聊天嗎?」許至清問,「你可以假裝在和他打電話的。」

  「我不想打擾他,要是我姐她們那邊有什麼緊急狀況就不好了。啊,她們已經在回去的路上,這次播出很順利,訊號劫持的狀況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人檢舉,可能是我們卡著整點,很多看到的人沒有發現不對,不然就是發現了也沒有提示警方的意思。」Phi 咧開嘴,「最近播出時間撐得愈來愈久了,不知道這是不是代表支持我們的人愈來愈多了。」

  「一定是的。」許至清看著他得意洋洋的表情,溫聲說:「片頭和片尾很棒,我很喜歡。」

  「唔,算你眼光好。」

  Phi 嘴上這麼說,耳朵卻燒成了甜菜的紅色。許至清彎起唇,接著說:「還要謝謝 Phi 哥明明不喜歡把風,還把裡面的位子讓給我。」

  「我是前輩嘛,這是你參與的第一部作品,當然要讓你在裡面一起看成品。」Phi 的眼睛又大又亮,神色像是默片演員那樣充滿感染力,「是不是很感動?我第一次看到我做的動畫在捷運站播的時候都起雞皮疙瘩了,要不是怕引起懷疑,我還想在月台待久一點。我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停下腳步,抬頭把整個短片看完……」

  說著他的表情倏地黯淡起來,像是被雲蒙上一層紗的月光,「那時候怎麼就──」他的聲音突然卡在喉頭,嘴唇抿在一起。

  許至清維持著離 Phi 一個拳頭的距離,跟著他往後門走去,沒有開口催促他。

  「──怎麼就沒有人為了她停下來?怎麼就沒有人抬頭看她……?」Phi 雙手拍了下自己的臉,嘀咕著:「沒事,不要理我,當我說夢話就好。這明明就是屬於小霜的日子,干我屁事啊。」

  許至清壓著嘴角,湊到 Phi 耳邊說:「我就是因為你的動畫知道 Caroline 的,在所有人之中 Phi 哥是我的第一個偶像。」

  少年的手掌啪的一聲打在許至清背上,「說什麼呀。」他咕噥,之後又忍不住問:「你說的是真的嗎,蝦仔?」

  「千真萬確。」許至清舉著右手做出發誓的手勢。

  Phi 的笑容比秋陽都要燦爛,他勾住許至清的脖子,揉亂了許至清的頭髮,一邊笑一邊說:「啊,老姐說的沒錯,你的頭髮真的很軟很好摸。」

  「每個人的頭摸起來不都差不多嗎?」許至清沒有很認真地抱怨。

  「不是,你頭髮真的很軟,像小孩子的胎毛。」

  「沒那麼誇張吧?」

  「不信你摸回來看看,你加入之前大家老是摸我的頭,說是因為我的頭髮最軟,現在有你在我終於解放了。」

  許至清用不相信的眼神看著 Phi,受到挑撥的 Phi 主動把腦袋湊了過來,許至清立刻雙手並用,把 Phi 的頭髮揉成一團鳥窩。

  「你故意的!」Phi 怪叫,「會打牌的果然都不是好人!」

  「你橋牌很厲害。」

  「那是因為可以算牌,哪像你抽鬼牌都能連贏四五局。」

  他們打打鬧鬧地走了一路,許至清感覺到自己過去不敢承認的遺憾消融了些許,在到達會合地點之前, Phi 停下腳步,轉頭用鄭重的表情看著許至清。

  「謝謝你告訴我,蝦仔。」Phi 用風一吹就散的聲音說:「偷偷跟你說,我有時候會忍不住怨恨我們說出來的這些故事,為什麼在有人被傷害的當下沒有人願意幫忙,在他們成為故事之後卻能夠吸引這麼多人停下腳步?難道人的生命要在成為故事之後才有價值嗎?我知道實際伸出援手沒有這麼容易,也知道會為了你哭的人不一定會扶你一把,但還是會覺得不平衡。」

  許至清想到 Phi 站在樓頂拿著菸的樣子,身體還沒跟上骨架的成長速度,讓他的背影看起來有點單薄,許至清不知道太多關於這對姐弟的過往,但他可以從 Phi 身上看到陳年卻無法完全癒合的傷。

  Caroline 的其他人也是一樣的,許至清自己也是一樣的,他們就這樣帶著屬於自己的包袱走到了一起。

  「不過聽到你說你是被她的故事帶到 Caroline 的,」Phi 側著頭看他,眼神很堅定,「我想我們沒有做錯,在情況允許的時候我們盡可能幫忙了,之後我們說出來的故事也許能讓更多人願意幫助身邊的人,就算只有一小部分,那也讓這個世界變好了一點點。」

  他看起來是如此地確信,讓許至清不禁感到羨慕,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確信自己走在正確道路上的感覺了。已經說出的真相不會改變,無論是對那些為小霜哭泣的學生,還是對當時受到震撼的自己,他可以相信這樣就足夠好了嗎?

  「你真的很厲害,Phi 哥。」

  Phi 看起來有點疑惑,但還是喜孜孜地自誇了一句。

  「那當然,我是 Caroline 的小──大天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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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2-6 09:5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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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十一章 火鍋


  「……目前已知有三家醫療機構涉案,黃市長表示市府必定會協助警方全力調查,以免未來再有同樣的憾事發生。調查中也發現多名富家子弟涉嫌買通涉案醫療機構,地檢署發言人表示無論嫌疑人的身家背景,都絕對不會姑息犯罪行為,也已經著手調查警局內部是否有人員收賄……」

  「……我自己也有個女兒,我無法想像怎麼有人能做出這樣的事情,為了一點小衝突把另一個人送進這樣的地方,應當要以病人利益為最優先的醫生竟然還為了金錢利益蒙騙同事和家屬……」

  「……大多數醫界同仁還是相當正直而有責任感的,感謝劉醫師向當局的通報,讓近十名受害者得以重見天日……」

  「要把電視關上嗎?」鄭楚仁問。

  許至清側頭看他,「為什麼要關上?」

  「聽了不開心。」

  「聽了不開心的事情很多,我總不能把耳朵閉起來。」許至清拿著菜刀拍碎了眼前的蒜頭,也許是有點太用力了,些許蒜末噴濺到他的衣服上。他正要放下刀子用掌心抹掉,鄭楚仁便輕輕哼了聲,替他把衣服擦乾淨。

  「讓你穿圍裙不穿。」鄭楚仁說。

  「穿不習慣,而且洛基想穿。」

  鄭楚仁翻了個白眼,「他一個剝菜的,穿什麼圍裙?」

  《彩虹之上》的播映和後續事宜到一個段落,小霜也要從 Caroline 提供的住處搬出去了,她用賠償金買下的套房屬於較高檔的封閉式社區,人流管制頗為嚴格,這段時間她和母親多少會受到一點關注,搬到那裡對她們和對 Caroline 都比較安全。

  短時間內他們大概都不會和小霜見到面了,洛基便組織了這場送別會,在小霜住了幾個月的套房裡煮火鍋。不過洛基的廚藝只能用無可救藥來形容,因此被趕到餐廳和小霜一起剝菜葉,Sandy 和 Sue 丟下肉片跟海鮮就出門買酒去了,據說昨天熬了一整晚湯底的鈴鐺正躺在沙發上補眠,Phi 和小小則是坐在地上,一邊鬥嘴一邊包著燕餃。

  刀工還算不錯的許至清負責阻止鄭楚仁碰刀,鄭楚仁繞了一圈找事情做無果,最後從 Phi 和小小那徵收了三分之一的肉餡,開始做起蛋餃。

  他煎出的蛋皮很圓,加了肉餡摺起來是漂亮的半月形,動作又快又精準,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他本行。許至清問起的時候鄭楚仁似笑非笑地說自己在火鍋店打過工,聽不出來是不是認真的。他們沒有說太多話,一個認真在盤子裡推起蛋餃的山,一個剁出了一大碗蒜末、蔥花和辣椒,等等調醬料時用。

  許至清總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也想過自己要說什麼,但這樣站在鄭楚仁旁邊,他原本打好的腹稿都隨著油煙被捲進抽油煙機裡去了。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切蒜頭也能切得那麼認真。

  道貌岸然的權貴假裝謙虛不居功,被推出來承擔全責的富家子弟木然地承認錯誤,體制的受害者公然感謝體制的維繫者。庭安的父母手段了得,又或許是背後更大的力量插了手,整件事情被塑造為少數黑羊的個別作為,體制依舊是關愛保護全民的大家長。

  從個別受害者的角度來看好像什麼都變了,從整體社會的角度來看好像什麼也沒變。大環境像是有形狀記憶的材料,最終總會回歸虛假的太平。

  許至清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只有自己在鑽牛角尖,是他想得太多了嗎?

  他一個人的苦惱被開門的聲音打斷,Sue 和 Sandy 帶著幾瓶酒和兩公升的可樂出現,洛基立刻迎了上去,自動自發地拿出幾個水杯。

  「蝦仔,你想喝什麼?我們有可樂、氣泡酒、啤酒跟高梁!」

  在聽到「高粱」的時候許至清瞪大眼睛看向鄭楚仁,鄭楚仁聳聳肩,用口型說:Sandy 喜歡。

  許至清探出頭和洛基要了兩杯可樂,鄭楚仁一邊喝一邊煎完最後一批蛋餃,接著一隻手端起兩個盤子,一個放在前臂上,一個拿在手上,穩穩地走出了廚房。

  不會真的在火鍋店打過工吧?許至清暗自嘀咕,拿著蒜末和蔥花跟了出去,所有人備料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長桌上已經擺著三個鴛鴦鍋,還有各種肉片和海鮮,小小接著端上來的手工燕餃明顯一盤形狀很漂亮,一盤像是小孩子捏的陶土作品,從 Phi 略顯得意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哪盤是他的傑作。

  洛基抱著一鍋菜正在往其中一個白鍋裡丟,小霜在一旁阻止他放芋頭,威脅他要是敢丟下去就和他拆夥。

  「那我和蝦仔一鍋。」洛基癟著嘴說:「你就不會介意對吧,蝦仔?」

  許至清頓了頓,「那個,我不喜歡芋頭,你可以要吃的時候再丟下去嗎?」

  「震驚!你竟然不喜歡芋頭!我要跟你暫時絕交一小時!」洛基誇張地抹了下眼睛,「老大,看來今天只能我和你和鈴鐺吃一鍋了,他們都不懂煮到綿綿鬆鬆的芋頭的好!」

  鄭楚仁眉梢一挑,「我什麼時候成為你們那掛的了?」

  「你是芋頭國的榮譽國民啊。」洛基咧著嘴,「畢竟除了我跟大叮噹之外,就你不討厭有芋頭融進去的湯了。」

  芋頭國的榮譽國民哼笑,嘴角有一瞬間微微翹起,接著他拉開椅子坐下,伸長了腿踢開對面的椅子,對著洛基揚揚下巴,接受了洛基的分組。

  「來吧,蝦仔。」Sue 對許至清招招手,「我們這鍋保證不會出現芋頭。」

  小霜被小小按在主位坐了下來,Phi 對她笑了笑,把放了顆蛋黃的碗推到她面前。許至清坐在 Phi 旁邊,對面坐著 Sue 和 Sandy。被洛基搖醒的鈴鐺一邊打呵欠一邊在長桌的另一端坐下,和小霜遙遙相對。

  許至清愣了好半晌,彷彿做了一場漫長的、孤獨的夢,一回過神,他已經被火鍋的白煙和熱鬧的笑語包圍起來。

  他斜前方的鄭楚仁瞥了他一眼,他身旁的洛基則是捏著一塊芋頭湊了過來,用哄小孩的語氣說:「蝦仔啊,你真的不試試看嗎?我就丟一塊進去,搞不好你會一試成主顧也不一定。」Sue 立刻丟來一記眼刀,威脅道:「洛基,你信不信我能把你丟出大門?」

  許至清顫抖地吸了口氣,之後緩緩地吐出,胸口突然湧現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龐大愛意,他不知道原來人可以對不久前還是陌生人的群體產生這樣強烈的感情,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原來能夠裝下這麼多人,能夠把這麼多人刻進心底。他側身抱住了洛基,被嚇到的洛基叫了聲:「啊,我的芋頭!」接著揉揉許至清的後腦,說:「我就知道你想抱我很久了,沒有人可以抗拒洛基牌的擁抱。」

  接著許至清轉身抱住 Phi,Phi 一邊拍他的背一邊疑惑地問:「蝦仔你喝可樂也能醉嗎?」

  「來來來,不要厚此薄彼。」Sandy 站起身,隔著火鍋將他攬進了臂彎中,另一隻手把小霜也拉了過來,Sue 則是自動自發地加入這個充滿麻辣鍋氣味的團體擁抱。

  小霜臉紅了,咕噥著:「那個,擠到了。」

  Sandy 輕笑出聲,把許至清和小霜都往她胸口按了下才放開。

  「現在是什麼情況?」鈴鐺抓抓頭,「要搬出去的不是蝦仔吧?」

  鄭楚仁不知道是不是笑了,說:「你去抱他一下就是了。」許至清就這樣被洛基推到鈴鐺面前,頓時陷入了彈性十足的胸肌中。許至清有點不好意思,但鈴鐺的擁抱實在讓人很有安全感,他忍不住偷偷蹭了一下,轉過便對上鄭楚仁嘲笑的表情。

  「那個,謝謝。」許至清小聲地說,清清喉嚨退了開來。他有點尷尬地看著鄭楚仁,都這樣抱了一圈了,唯獨不抱他是不是不大好?鄭楚仁會不會覺得許至清對他有意見?但他真的想被抱嗎?會不會覺得不舒服?

  這次鄭楚仁確實笑了,笑容不明顯,但眼睛都彎了起來,臉上看不出一點平時的距離感。「過來。」他說:「Caroline 每個人我都抱過,你擔心什麼?」

  許至清吞下沒有說出口的回嘴,拖著腳步走到鄭楚仁面前,彆扭地伸出手。身高和他差不多的男人用結實的手臂環住他,動作乾脆而有力,身上都是油煙和火鍋的味道。

  「抱歉。」鄭楚仁沒頭沒尾地說。

  許至清正想開口詢問,鄭楚仁便放開他,退開了一步。

  「好了,開動吧,火鍋都滾了。」

  *

  原本許至清還覺得 Sandy 她們酒買的太多,但他低估了這幾個人的酒量。他和鈴鐺是唯二沒有喝的,Phi 則是每種酒都試了一點,之後很快就趴在桌上失去了意識,小霜也在喝了兩杯氣泡酒之後回房睡了。除此之外的每個人都喝了不少,尤其是 Sandy 和鄭楚仁,Sandy 是自己喝的多,鄭楚仁是每次敬酒都來者不拒,臉色很快就紅了,但意識還算清醒。

  喝醉了的洛基就和睡眠不足時一樣彷彿沒了骨頭,先是整個人攀著許至清,在許至清把他拖到沙發上時癱平成歪斜的大字型,咕噥著說:「誰還想抱抱洛基?我超會抱人的,試過的都說好……顧客滿意度五星……星星星星星……哈哈哈……」

  「你的笑點真的……真的很怪。」Sue 坐在地板上,抱著洛基的腳靠著沙發,「但我喜歡聽你笑,你多笑一點。」

  「哇,妳喝醉之後真的好肉麻喔……噢!妳鐵頭功啊,怎麼撞我膝蓋是我膝蓋痛……」

  「我之前一直以為你們兩個有一腿。」小小口齒不清地說:「之後我以為 Sandy 跟 Sue 有一腿,再之後我以為你們三個都有一腿。」

  「三人六腿!」洛基突然高聲喊,「六、六條半腿?因為我有兩條半哈哈哈哈哈──」

  「半條?」Sue 問。

  「畢竟只有這麼小。」洛基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幾公分的長度,「又容易軟──」

  「TMI,TMI!」Sandy 突然插話,「你們注意一下尺度,我們這裡還有小朋友在。」

  小小插嘴:「Phi 成年了。」

  「但蝦仔還在。」Sue 說:「我們要保護他純潔的心靈。」

  許至清哭笑不得地聽著這群醉鬼說話,跑到廚房裝了一大壺溫水,先是搖了搖 Phi,讓他醒來喝一點,之後把一個個醉得東倒西歪的夥伴扶起來喝水。

  「我把他和小小帶去客房。」鈴鐺像是揹孩子那樣把 Phi 揹起來,一邊搖頭一邊說:「以前都是鄭哥和我在照顧這群人,沒想到今晚他也喝成這樣。」

  正在想辦法餵黏在他身上的洛基喝水的許至清抬起頭,訝異地看向坐在廚房中島上、捧著杯子默默喝水的鄭楚仁。「他這算是醉了嗎?」許至清歪頭問鈴鐺,「他以前沒有跟你們這樣喝過?」

  「總要有人陪我醒著,不然我也太可憐了。」鈴鐺笑了笑,「他酒量好,但也沒有好到能夠喝這麼多還不醉,不過他是我見過最理智的醉鬼,不用太擔心他。」

  他抱著 Phi 走到靠著沙發坐在地上的小小身邊,彎身說:「小 Phi 的姐姐,起來吧,不然我要把妳弟弟綁走了。」

  「誰敢偷我弟弟?!」小小猛地起身,對鈴鐺眨了眨眼,「啊,你來接我們了?」

  鈴鐺拍拍她的頭,抓著她的手臂把她扶起來,讓小小靠著他走,就這樣揹著一個不省人事的男孩,拖著一個走路搖搖晃晃、此刻看起來不過是個子高了點的女孩往後頭的客房走。「沒有菸味。」小小滿意地說:「Good Job!繼續保持!活到一百歲!」

  「一百歲也太誇張了。」鈴鐺從鼻子發出哼氣聲,「好了,讓我開個門。」

  「我來!」小小扭著喇叭鎖的同時撞上了門板,鈴鐺連忙拉住她,才沒讓她摔進客房。「這門怎麼那麼好開?」她嘀咕著,「我好累啊,鈴鐺,人怎麼連站著都這麼費力?」

  許至清收回視線,拍了拍洛基靠在他身上的頭。「先起來,我幫你們把沙發床拉出來再睡。」

  「你真好。」洛基吐出的每個字都黏在一起,像是拉絲的蜂蜜,「蘇蘇,我是不是很會看人?妳以後有對象一定要讓我過目過。」

  「好好好。」Sue 拖著他和 Sandy 離開沙發,力氣顯然沒有受到酒精影響,「好男人蝦仔,麻煩你了。」

  許至清拉開沙發,這時鈴鐺正好抱著棉被和枕頭出現,他們合力安頓好沙發床上的三個人,幫他們蓋好被子。洛基立刻就捲著棉被把自己滾成了壽司捲,結果被憤憤不平的 Sue 和 Sandy 用枕頭圍攻,上前「勸架」的許至清和鈴鐺都被掃了幾下,這時洛基才大肚地鬆開棉被,把 Sue 和 Sandy 包進被窩。

  「晚安。」許至清說,拍拍洛基的額頭,「做個好夢。」

  洛基攬著他的脖子親了下他的臉頰,含糊地說:「你也是。」接著十分公平地在 Sue 和 Sandy 的額頭上都各印下一個輕柔的吻。

  許至清笑著嘆了口氣,按下牆上的開關,只留下一排昏黃的小燈。

  鄭楚仁依舊坐在廚房中島上,喝完的水杯擺在一旁,專注的視線少了點銳利,多了分溫柔。

  「這邊床不夠睡,你帶鄭哥去隔壁,那裡現在是空的。」鈴鐺說:「我留下來看著他們,免得這群人上廁所摔倒都沒人扶。」

  許至清正要問鑰匙在哪,鄭楚仁就從口袋裡撈出了一個皮夾,裡頭滿滿的都是感應卡。他翻動的動作很遲緩,但還是順利地找到了正確的卡,抽出來塞進許至清手中。許至清好奇地端詳著鄭楚仁,這個人真的喝醉了嗎?

  許至清扶著他站好,接著一道很有磁性、但聽起來確實是女性的聲音說:「謝了。」

  許至清震驚地看向鄭楚仁,對上他疑惑的眸子, 「剛剛是你在說話?」

  「不然呢?」鄭楚仁翻了個白眼,用的還是同樣的女聲。許至清轉向鈴鐺,滿頭亂七八糟的問題。鄭楚仁為什麼有兩種聲音?哪個才是他原本的聲音?鈴鐺不是叫他「鄭哥」嗎?他也和洛基一樣嗎?

  「你自己問他吧。」鈴鐺擺擺手,「晚安,蝦仔、老大。」

  「需要什麼我就在隔壁。」鄭楚仁說:「好好休息,明天見。」

  「……晚安。」

  許至清暫時清空紛亂的思緒,帶著鄭楚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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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討厭芋頭派的(沒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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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2-9 10: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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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十二章 夜談


  隔壁房間的格局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少了居住的痕跡,看起來像是租給旅客住的民宿,或是傢俱店的樣品屋。鄭楚仁腳步有些不穩,但還能支撐自己的重量,一進門他就往浴室走去,一邊走一邊脫下上衣,露出比許至清預期中要纖瘦的背影。

  「啊,你剛剛喝了這麼多,還是明天再洗比較好吧?」

  「不洗睡不著。」鄭楚仁抬眼看著追到浴室門口的許至清,「你這是要看著我洗?」

  外貌和聲音的反差不知怎麼地讓許至清臉頰發燙,他撇過頭,不去看鄭楚仁光裸的上半身,視線越過鄭楚仁的肩頭望進浴室──底端擺著一個浴缸,牆面和小霜那間一樣裝著幾個不鏽鋼的扶手,方便行動有障礙的人使用。

  鄭楚仁看起來還算清醒,也許他是瞎操心了。但和母親一起照顧父親、之後獨自照顧母親的那段時間,他已經習慣了擔憂一切生活中可能發生的意外,許至清退到門邊,說:「我在這等你,你一邊洗一邊和我說話,要是你突然沒聲音了,我會立刻進門。」

  鄭楚仁雙眼微瞇,「比起突然昏倒,我更可能只是找不到話題了。」

  許至清想了想,「要不然你唱歌吧?」

  鄭楚仁嗤笑,在許至清依舊定定地看著他時又笑了聲,「你認真的?」

  「我認真的。」

  黑沉的雙眼盯著他,過了好半會才移開。「隨你吧。」鄭楚仁一邊說一邊關上門,在門只剩下一道縫隙時回頭問:「想聽什麼歌,這位客人?」

  人明明還是同一個人,神態和語氣卻產生了微妙的變化,許至清搖搖頭,結結巴巴地說:「你快洗吧,早點洗完早點休息。」

  鄭楚仁「哈」了聲,把浴室門關上,接著他的歌聲透過門板傳了出來。

  他用的還是許至清不熟悉的女聲,音高並不比他平時的聲音高多少,但共鳴的位置似乎有所不同,音色多了分清亮。真好聽,許至清感嘆。他一直都很羨慕唱歌好聽的人,羨慕不是單純在唱出旋律、而是能用歌聲說故事的人。即便隔著一道門和淋浴的水聲,許至清還是能聽出鄭楚仁咬字的清晰,還有收束尾音時傳達出的語氣。

  這次他唱的還是許至清父親寫的歌,《晚安,祝好運》,表面上聽起來像是父母唱給孩子聽的搖籃曲,有段時間也經常被圖書館拿來在閉館時播放,直到這首歌在一連串爭取廢除藝文圈評級規定的抗議行動中使用,歌曲和整張專輯立即被下架禁播。

  那是許至清的父親被逮捕前一年多的事情,當時許至清還是國中生,在學校四處都可以聽見相關的討論,聲音最大的那些人咒罵無聊的社運份子用政治拖累了許老師,似乎忘了這位歌手曾經公開對自己一級演唱者和詞曲家的評級表達排斥;人數不少但只敢偷偷表達想法的人因為禁令反倒對這首歌更加喜愛,好幾個人曾私下找上許至清,想透過他向他父親傳達來自粉絲的鼓勵和支持。

  檯面上的輿論就沒有那麼友善了,媒體一窩蜂分析起《晚安,祝好運》的歌詞,解析字裡行間隱藏的訊息,結合許閔文過去的創作批評他透過藝術植入反叛思想的行為,表示他應當接受降級懲罰。許至清不知道有多少人是真的這樣相信,但他猜大多數只是為了討好當局。事後他父親確實因此被降到二級,也丟了好幾份工作。

  監視他們一家的人盯得更緊了,就連才十三歲的許至清也被「請」去問話過,那晚他是在父母顫抖的擁抱中入睡的,他這才發現父母原來沒有他以為的無堅不摧。

  歌唱完的時候水聲也停了,鄭楚仁洗得很快,只圍著一條浴巾便挾帶著水氣打開門。他的臉還是很紅,不知道有多少是因為酒精,多少是因為熱氣。許至清倒退了一步,注意到鄭楚仁抓著剛才換下的衣物,立刻說:「我幫你拿去洗吧。」下意識想拿過衣服就跑。

  鄭楚仁翻了今天不知道第幾個白眼,說:「你是來預防我摔死的,不是來當我一晚傭人的。」接著就慢吞吞地往後陽台走,不顧自己滴了一路的水,十分不講究地把襯衫和西裝褲直接塞進洗衣機。

  「等等,要用洗衣袋,脫水也不能那麼久。」

  「……喔。」

  等洗衣機啟動,鄭楚仁便轉身走進廚房倒水,在餐桌邊坐下。不在意自己沒穿衣服,不在意頭髮還是濕的,左手懶懶地撐著頭的重量,雙眼輕輕闔上。

  「衣服我可以幫你曬。」許至清說:「你去休息吧。」

  鄭楚仁輕哼,「說了你不是來當傭人的。」

  「只是一件襯衫一件褲子,哪家傭人那麼好賺?」

  「我家。」鄭楚仁揉揉太陽穴,嘆了口氣。

  許至清看著他浸在微涼空氣中赤裸的身體,實在看不順眼,便跑到浴室又拿了條浴巾,披在鄭楚仁肩上。現在的他身形看起來有那麼點單薄,骨架其實並不窄,但身上只覆蓋著恰好能撐起骨架的肌肉,肋骨線條依稀可見。

  許至清在他對面坐下來,猶豫了好一會才問出口:「你現在用的是你本來的聲音嗎?」

  鄭楚仁瞥向他,視線透過低垂的睫毛和許至清對上,「什麼算是本來的聲音?很早我就搞不清楚了。」

  許至清有點疑惑,「就是最放鬆的時候用的聲音吧?」

  「我現在就很放鬆。」鄭楚仁勾勾唇,「我曾經因為聲音不夠『男人』被罵過,『這樣你底下的人怎麼會尊重你?你需要學會展現自己的權威。』什麼權什麼威,不過是個連煎蛋也不會的廢物,但人在屋簷下,我也只能學著改變自己說話的方式。」

  他頓了頓,用平時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說話:「這方面我還滿有天賦的,不少人曾說我這樣的聲音就適合在他們枕邊說晚安。這算是我本來的聲音嗎?我不知道,但這是我最習慣的聲音。」

  「然後我遇到了一些讓我打從心底感到自在的人,在他們身邊我不是用自己的身份,也不是用這個方式說話。」鄭楚仁再次改用今晚許至清第一次聽見的嗓音,「這不是我本來的聲音,但這是我這輩子感到最自由的時候用的聲音。」

  「說實在,我已經不記得自己一開始變聲之後是怎麼說話的。」

  這是許至清沒有料到的答案。

  他在不算長的生命中也曾偽裝過、扮演過,在這個社會中大概沒有多少人能夠完全作為真正的自己活下去。但連自己的聲音也忘記了是什麼感覺呢?許至清看著鄭楚仁沒什麼表情的臉,他看起來並不需要別人的同情,這只是他自己已經接受的事實。

  也是啊,許至清也知道現在的自己和過去已經不同,但他還是許至清,總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

  「你很厲害。」許至清說:「改天能教我變聲的技巧嗎?」

  鄭楚仁眉毛一揚,訝異隨即融進了從雙眼開始蔓延的笑容,「先跟我要了烤肉醬配方,現在又要跟我學變聲,我怎麼沒聽說過你除了好動之外還是個好奇寶寶?」

  他父母到底都和這個人說了什麼?許至清抹抹發燙的臉,撇著嘴說:「那你教不教?」

  「教,等我酒醒了就教。」鄭楚仁嘴角微勾,「總不能白當你叔叔。」

  這個人喝醉了怎麼那麼喜歡戲弄他。

  他們安靜地對坐了一會,耳邊都是洗衣機翻動的嗡鳴聲,許至清早先被打斷的思緒再度浮現腦中。怎麼做才是正確的,是非的界線應該畫在哪裡,如果他們的武器只有真相,他們又該怎麼面對謊言。

  鄭楚仁也曾為了這個問題掙扎嗎?Caroline 的其他人呢?許至清的父母是否也曾面對過這樣的兩難,被迫在自己相信的正義和家人的安全之間抉擇?

  他其實早就知道答案了,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一整天了。」鄭楚仁說:「不,不只今天,你看起來一直有話要說。」

  許至清摸摸臉頰,「我不確定自己該不該有這個疑問。」

  「有疑問就是有疑問,沒什麼該不該的。」鄭楚仁的視線很平靜,「因為小霜的事情?」

  許至清點點頭。

  「我沒有答案可以給你,我只是做了自己認為最好的決定。」鄭楚仁說:「但思考是好事,至清。你是不解也好、生氣也好、挫折也好,永遠不要停止思考、停止質疑。如果你反對我的做法就說出來,想罵我卑鄙就罵。我不一定會因此改變行動,但我會聽你們每個人說話。」

  「……你怎麼霸道起來也那麼理直氣壯?」

  鄭楚仁聳聳肩,「我一向如此。」

  但許至清心裡還是輕鬆了一點,把紛亂的思緒整理成疑問似乎也沒那麼困難,他問:「其他人也質疑過你嗎?」

  「當然,在你剛加入的時候不就聽到了嗎?他們五票反對,被我一票否決了。」

  「有一個人棄票?」

  「鈴鐺心裡有點包袱。」鄭楚仁嘴角一歪,「Sandy 差點要跟我拼命。」

  「但你還是堅持這樣做了。」許至清心裡沒有氣憤,只有好奇,「你怎麼能確定自己做的是對的?」

  「我不能確定,但要在確保他們安全的前提下把你拉進來,我認為傷害你的感情是可以接受的惡。」

  「就算這樣可能讓我心裡有疙瘩,甚至是在未來對你們不利?」

  「那麼我就只能讓那段監視錄影派上用場了。」鄭楚仁的語氣軟化了些,「但我不認為你會這麼做,至清,你做不出傷害別人的事情,更別說是背叛自己的夥伴。」

  「可是你不能確定。」

  「嗯。但我有說錯嗎?」

  許至清搖搖頭,「沒有,我確實做不出這種事,也已經沒有能被人拿來威脅的把柄。」

  鄭楚仁盯著他好一會,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這下 Caroline 全員都摸過他的頭了,許至清在鄭楚仁遲遲沒有抽回手時狐疑地看向他,鄭楚仁露出許至清沒見過的尷尬表情,清了清喉嚨。

  「你以後會有把柄的,除了我手上那支錄影以外的把柄。」

  許至清被逗笑了。

  「老大,你這是在安慰我還是威脅我?」

  他們在輕鬆起來的氣氛中等待衣服洗好,鄭楚仁因為許至清的詢問說起他的父母到底都提過他什麼事情。許至清的父親顯然是個八句不離兒子的傻爸爸,「我對自己真正的晚輩都沒那麼了解。」鄭楚仁說,不明顯的笑容讓整張臉泛著暖意。

  即便在過世兩年後,許至清的父親依舊擁有讓他尷尬到想把頭埋進地板的能力,「是不是很可愛?」可以說是他父親的口頭禪,許至清不管做什麼──從洗壞了爸爸的表演服因而大哭,到換牙時因為講話漏風而不願意開口,再到遇上追到家附近的粉絲時試圖用小小的身體擋住父母──他父親提到時總是會接著說:「是不是很可愛?」

  他的母親情緒比較沒有那麼外顯,和鄭楚仁的接觸也比較沒那麼多,但她還是會用驕傲的語氣說起許至清,像是他為了抗議導師對成績吊車尾學生的態度,最後交了白卷的事情;像是他在周遭的人都在說他父親閒話時,沒有發脾氣而是冷靜反駁的事情。他母親口中的他就像是許志清理想中的自己,不曾膽怯、不曾遲疑,永遠都會試圖做出對的選擇。

  許至清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他的父母果然永遠都是他的父母。

  「抱歉,他們很少跟我提到你,應該是習慣幫你保密了……」

  「我知道。」鄭楚仁擺擺手,在後陽台傳來電子音時轉過頭,「哦,洗完了。」

  兩件衣服曬起來不到兩分鐘,之後許至清便催促鄭楚仁早點休息,在床頭留了一杯水。怕他沒穿睡衣會著涼,許至清讓他多蓋了一條被子,房門沒有關起來,確保他只要喊一聲,睡在對面客房的許至清能夠聽見。

  整個過程中鄭楚仁的嘴角都微微翹著,像是覺得他的操心很好笑。這大概就是百步笑五十步?許至清認真覺得鄭楚仁的過度保護傾向比他要嚴重多了。

  「有事情就叫我,我很容易醒。」許至清補上一句,「畢竟我的工作是防止你摔死。」

  鄭楚仁如許至清預期地翻了個白眼,說:「晚安,至清,快睡吧。」

  許至清在房門暫停腳步,回了聲「晚安」。

  夜裡他夢到了一切發生之前的父母,他被包裹在兩個溫暖而有力的臂彎中,像是小時候那樣接受他們的安慰,不用想自己必須支撐起的重量。

  那是他很久沒有做過的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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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2-13 10:5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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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十三章 喬遷


  看著搬家公司的人把一個個大型家具搬下卡車,鄭楚仁揉揉太陽穴,雖然不後悔自己昨晚的放縱,但人果然都得承擔自己行為帶來的苦果。

  其他人大概都還在睡吧,他們一早起來送小霜出門,之後便痛苦地爬回套房,在沙發床上睡成了一團。霸佔了客房的鈴鐺是根本沒醒,顯然前一晚沒怎麼睡。許至清是唯一的例外,他在鄭楚仁醒來之前就已經出去跑完步回來了,買了方便加熱的粥當早餐。

  呂教授真是養出了一個無比自律的孩子,鄭楚仁感嘆。他知道這肯定不是許老師的影響,這位溺愛孩子的父親只會毫無底線地讓許至清再睡十分鐘、三十分鐘、一個小時,睡到中午再醒來都沒有關係。

  在許至清把他和小霜載到她和母親即將入住的社區之後,鄭楚仁就讓他先離開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自己則是藉著拜訪生意夥伴的理由上門,帶著名貴的茶葉短暫作客,接著便在社區中庭的花園坐下來,拿著平板裝作在辦公。

  小霜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她母親的氣色也比鄭楚仁第一次見到她時要好了很多,兩個人站在社區 A 棟的門口和當值管理員寒暄。從這個距離鄭楚仁聽不大清楚他們的對話,但從表情來判斷應該沒有需要擔心的地方。

  鄭楚仁確認過這個社區目前的住戶,雖然有幾個來自演藝圈或是其他藝文界的名人,不過和政界的關係都不親近,就鄭楚仁所知也沒有社運組織的成員。未來小霜也許會有相關的計畫,這個鄭楚仁管不到,但至少在這段最為敏感的時期,她和母親能在安全的環境下找回自己的生活。

  套房已經屬於小霜所有,搬家公司今天結束搬運之後小霜和母親就能直接入住,同一層樓其他套房都已經有住人了,鄰居短期之內應該不會變,一對醫生夫婦、一位獨自居住的三級鋼琴家,還有孩子才兩歲、父母都是大學教授的一家三口,沒有鬧事或和其他住戶起衝突的紀錄,未來就算關係不親近,至少也能互相尊重。更何況關於醫院強制關押人的新聞未曾讓小霜露過臉,她也並非報導的重點,只要小霜不說,沒有人會知道她和這件事有關。

  還有什麼是他遺漏掉的?鄭楚仁跑過腦中的清單,小霜以前有幾個同事和朋友知道她進精神病房的事情,大概不少人會意識到小霜和這件事有關,不過這不是什麼問題,小霜不會再回到原本的公司工作,就算再次和知情者產生交集,她也只是無辜的受害者,處境反倒比被認為有精神疾病時要好──雖然很悲哀,但精神疾病汙名化的問題在近幾年絲毫沒有改善的跡象,能洗去這個紀錄對小霜而言是好事。

  現在她已經找到能在家做的工作,健康狀況也趨向穩定,也許需要擔心的是心理上的問題,少了這段時間一直很關心她的洛基在旁支持,她是否會受到影響?但 Caroline 的人接下來和她保持距離也是為了她的安全,一開始也許可以透過諮商師保持一定的聯繫,之後就得循序漸進地脫離她的生活了,至少要等整件事的風波平息後一兩年的時間……

  「鄭先生。」社區的管理員遠遠地喊了他一聲,手上拿著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鄭楚仁透過大門向裡頭看,正好看見小霜和母親並肩向旁邊的電梯走,小霜用有點不自然的姿勢伸手攬住母親的肩膀,抬起前臂揮了揮,回頭和鄭楚仁短暫對上視線。

  「今天搬進來的住戶說您剛剛幫了她們一點忙,希望能夠感謝您。」管理員把盒子遞給鄭楚仁,「是最近很紅的西點店賣的餅乾,聽說還要一早去排隊才搶得到。她們也給了我一盒,我剛才試了一塊,還滿好吃的。」

  「等等看到她們幫我帶聲『不客氣』。」鄭楚仁勾起嘴角,「老樣子要留給孫女?」

  「哎,我也想,但小蓓最近蛀牙,我被我女兒勒令不准帶甜食給她。」年紀並不比鄭楚仁大多少的男人搔搔頭,露出憨直的笑容,「不過我老婆也喜歡吃甜的。」

  「小蓓今年四歲了吧?」

  管理員點點頭,「您記性真的很好,小蓓剛升中班,她媽媽也在念大學了,不過對我們來說都是小孩子,起碼現在她們的生活都上了正軌,也是托您的福。」

  「言重了,只是舉手之勞。」鄭楚仁打開手中的盒子,自己留了兩片,「這些也都給你家人吧,我甜食吃不多。」

  「這怎麼好意思──」

  「你這是在幫我避免浪費食物,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鄭楚仁把餅乾塞給他,拍拍褲子站了起來,「對了,我剛剛過來的時候看到幾個帶著相機的人坐在車裡,不知道是不是狗仔,看來最近你又有麻煩要處理了。」

  「我會特別提醒保安的,謝謝鄭先生。」

  「不會,工作辛苦了。」

  鄭楚仁離開之後走了一段距離才撥出許至清的電話,放了三秒之後掛斷,接著便走到他們事先說好的會合地點,等待許至清出現。

  他從外套內袋中撈出其中一支手機,開機之後看到有一條新訊息,來自 XGF。鄭楚仁點開查看,只有短短的一句:「我會看著他們。」

  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鄭楚仁沒有回覆,抽出手機裡的 SIM 卡和電池,打算回去處理掉。

  許至清來得很快,鄭楚仁坐進副駕駛座,就發現中間的置物架多了兩杯飲料。「咖啡是你的。」許至清說:「美式一包糖一顆奶精。」

  經過一個月多月的相處,鄭楚仁依舊會為許至清的體貼感到吃驚,他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要如何照顧身邊的人之上,默默記下自己觀察到的細節,像是誰對什麼過敏,像是誰會忘記吃東西,像是鄭楚仁習慣喝怎麼樣的咖啡。他拿起依舊溫熱的咖啡抿了一口,雖然無助於舒緩他的宿醉,但熟悉的香氣讓他精神好了不少。

  怎麼就讓自己成了咖啡因的奴隸了?鄭楚仁無聲自嘲,小時候他其實很討厭咖啡,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喜歡這種苦得要命的飲料,但逼著逼著,他也就漸漸習慣這種味道了,到了現在甚至是喜歡而且依賴,這大概也可以說是某種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吧。

  「我這裡有兩片餅乾,要嗎?」

  許至清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哪裡來的?」

  「小霜。聽說是很有名的店,巧克力燕麥口味。」

  許至清想了想,「回去給 Phi 跟洛基吧。」

  因為 Phi 喜歡吃甜食,而洛基早上還在為小霜的離開感到失落?鄭楚仁了解他相處了好幾年的夥伴,而才加入沒多久的許至清也迅速地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對他們的喜惡和需要有了一定的認知。鄭楚仁不知道這是源自於許至清天生的性格,還是在過去幾年漸漸養成的習慣,或者兩者皆有。

  「他們可以分一片。」

  「除了鈴鐺跟 Sue,其他人也不討厭甜食吧?也許他們會想吃。」

  「一早開車接送我的是你,不是他們。你喜歡還是不喜歡巧克力?」

  許至清眼睛微微彎了彎。

  「放在餅乾裡我喜歡。老大你呢?」

  「現在吃不習慣。」鄭楚仁沒有接著說:我以前曾經很喜歡。

  許至清看了他一眼,「不習慣不是不喜歡,老大你跟我一半我就吃。」

  他總是會說出讓鄭楚仁驚訝的話,「好。」鄭楚仁說,撕開一片餅乾,掰下一半直接塞進許至清嘴中,端詳著剩下的那一半。

  他從來沒有經歷過貧窮,但這樣的甜食對以前的他來說是奢侈品。當時他父親是怎麼說的?對了,「男孩子喜歡甜食會被取笑」。鄭楚仁不知道他父親是否真心這麼相信,也許現實也確實是如此,畢竟現實總是和他認為的「應該」背道而馳。

  他咬了口餅乾細細咀嚼,巧克力很香,但甜度對現在的他來說有一點膩人,他喝了口咖啡,中和口中的甜味。

  真的是老了,他自嘲,不過這樣配著吃還不錯。

  「好吃。」許至清說,在鄭楚仁只吃了一口的時候就已經把他那半片餅乾吃完,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改天我多買一點,讓大家都試試看。」

  又想到大家了?鄭楚仁又咬了口餅乾配著咖啡,心不在焉地說:「聽說要一大早排隊,不過對你來說沒差。」

  許至清點點頭,「反正我都是要出門跑步的。」

  這種勤奮鄭楚仁是真的學不來,他能夠每天早起辦公,卻沒辦法每天一起床就出門運動。

  回到 Caroline 基地的時候其他人也都回家了,Sandy 坐在一樓的會客區,在鄭楚仁進門之後自動自發地交代小霜的套房已經整理好的事。鄭楚仁記下等會要找人來徹底清理過,接著便和他們一起進了電梯,說:「老樣子,東西收拾好一起拿到我那邊處理。」

  他獨自搭到五樓,進門把碎紙機搬出來,接著拿了個水桶裝水。在其他人過來之前先把手機和 SIM 卡處理掉──手機撬開,電路板和 SIM 卡用微波爐微波過。通常他不會做到這個程度,最多就是把塑膠殼剪開,再拿把刀刮花表面。但他用這支手機連絡過黃庭安的母親,還是小心為上。

  先過來的是鈴鐺和許至清,他們都只有幾張拍攝時程的筆記要處理。接著是 Phi 和小小──鄭楚仁知道 Phi 習慣把播出之後需要銷毀的東西放在一起,也會幫他姐姐這麼收拾。洛基作為這次的提案人有不少和小霜跟這次製作有關的文件和物品,當然還有拍攝時使用的記憶卡。Sandy 有不少筆記,Sue 則是除了筆記之外,還有剪接用的電腦硬碟要處理。

  「畫得真好。」許至清看著 Phi 為了片尾手繪的畫稿,惋惜地嘆了口氣,「要是能留下來就好了。」

  鄭楚仁也經常有同樣的感受,但這是為了所有人的安全,雖然每部作品都冠上了 Caroline 的名字,但只要沒有這些證據,鄭楚仁就可以宣稱這是個一人工作室,每次他都會雇用不同的人幫助他完成製作。

  Phi 如同往常一點也沒有心疼的樣子,乾脆地把畫紙送進碎紙機。旁邊的小小忍不住皺起眉頭,洛基像是被燙到了一樣不斷發出嘶嘶聲,許至清更是一臉心碎,抿著嘴唇垂著視線,鈴鐺則是專注地看著被碎成小塊的紙張,伸手拍拍 Phi 的頭。

  「我沒事。」Phi 說:「這本來就只是為了小霜的故事畫的,故事說完了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們之中年紀最小的成員總是會展現出了不起的清醒,鄭楚仁拿出剩下的那塊餅乾,掰開之後給了 Phi 一半,剩下的遞給洛基。

  Phi 嘀咕著:「我又不是小孩子。」但拿到餅乾就立刻往嘴裡送,瞇起雙眼露出滿足的表情。洛基則是先湊到許至清旁邊問了他什麼,接著才小口小口地吃著餅乾,一絲寂寥在他環視過周遭之後散去,嘴角微微彎起。

  文件都碎成了細小的紙片,之後被倒進水桶中,接著 Sue 拆開硬碟,直接用鐵鎚物理超度了裡頭的碟片,洛基帶來的記憶卡也以同樣的方式被破壞,這下只有鄭楚仁還留著一份成品的檔案。

  「大家都辛苦了。」Sandy 說:「從一開始的救援計畫,到接下來陪著小霜復健的過程,再到最後的播出,每個人都付出了很多心力,包括我們的新成員蝦仔。」

  洛基起鬨地尖叫出聲,用只能用三八形容的姿勢拍手。其他人一邊嫌棄一邊縱容地配合他,許至清則是紅著臉咳了聲。

  Sandy 吹了下被自己拍紅的掌心,用溫和的聲音繼續說:「我知道每次製作結束大家心情多少都會有點低落,我也是這樣的,尤其是這段時間和拍攝對象親近起來的人,但為了彼此的安全,還是要聽老鄭的話,和對方保持距離。」她指著 Phi,「和我們小 Phi 說的一樣,我們已經說完了這個故事,接下來能做的就是放下它。」

  「一兩封信還在容許範圍內,我可以請駱小姐轉交。」鄭楚仁開口,「她作為諮商師的專業可以信任,不用太擔心。」

  洛基嘆口氣,微笑比平時要安靜,「我知道,小霜可厲害了,她會沒事的。」

  「她比我們都厲害。」Sue 繞到洛基身後,按著他的嘴角往上推,「人家今天搬進新家,喬遷之喜知道嗎?大喜的日子得開心一點。」

  洛基一哼,「說的好像她要結婚了。」

  「誰知道呢,也許過幾年她真的能結婚。」Sandy 深邃的眉眼因為笑容柔和起來,「到時候你要去當她伴娘嗎?」

  「嗯……我這會是男伴娘還是女伴郎?伴囊?」

  「好好的有『儐相』這個詞怎麼不用?」Sue 吐槽。

  「『儐相』這個詞多硬啊,感覺就不適合去搶捧花。」

  「你恨嫁啦?」

  「為什麼不是娶?」洛基頓了頓,「欸,我突然想到,我是活生生的法律漏洞耶,沒有人知道要拿我怎麼辦,所以官方紀錄裡面我的性別還是問號。這樣不就我跟誰結婚,我的性別就得記錄成異性嗎?愛情決定性別,這是什麼少女漫畫的劇情?」

  Sue 把下巴靠在他頭上,「哪來這麼前衛的少女漫畫?」

  「以前有啊,小霜很喜歡的漫畫家就畫過。」洛基做出一副困擾的表情,「該怎麼辦呢,為了維持我嬲神的身份,我就只能不給對方名份了。」

  「洛基你不是沒有對象嗎?」Phi 困惑地問。

  小小插嘴:「他跟好多人都有一腿,你以後別學他。」

  「小 Phi!你怎麼這樣拆我台!還有什麼叫跟好多人都有一腿,小小妳汙衊我,我們明明就是純純的夥伴情,蓋一條棉被都只是在聊天!」

  鄭楚仁壓住想要上揚的嘴角,清清喉嚨打斷他們愈扯愈遠的對話。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到他身上,他開口宣布:「照往例,接下來一個月低調行事,好好放鬆一下。對下一次計畫有想法的人把提案交到我這裡,一個月之後開會決定。明白?」

  「Yes,Sir。」Sue 五指併攏行了個不像樣的軍禮,Sandy 搖搖頭指正:「應該說 Your Majesty。」洛基聽著咧開了嘴,說:「好的,鄭皇叔。」靠著許至清的肩膀笑軟了自己的骨頭。小小和 Phi 忍不住跟著彎起了嘴角,一臉無奈的鈴鐺也掛著柔和的表情。

  「記住,安全第一,遇到問題來找我。」鄭楚仁頓了頓,「晚上過來吃飯,我下廚。不准帶酒,昨天已經喝太多了。」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許至清笑得很開心,也很難過。

  鄭楚仁移開視線,他明白的,他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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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2-16 10: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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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第十四章 新製作


  下跳後向前翻滾來化解衝擊,順勢起身繼續向前跑,撐著柵欄從上方躍過,接著跳到距離不遠另一個屋頂的圍牆,前空翻直接落在地面上。這是這座城市為數不多較為老舊的區域,尚未被拆除重建成整整齊齊的方格子,聚集在一塊的老公寓高度錯落,外牆被歲月斑駁,樓頂有不少違建被打掉之後沒清除乾淨的痕跡,還有上油漆抹去卻做得不完全、還能隱約看見輪廓的塗鴉。

  不諱言這確實是個治安較為混亂的地方,強硬的更新計畫下能保留原本的樣貌不被找麻煩,不過是因為黑道勢力和地方政府的默契,反而成全了他人眼中頑固的釘子。他們各自都有什麼樣的故事?許至清一直很好奇,對一般人來說,還是生活上的安穩重要吧,雖然沒有補償,但能得到翻新後的住處,他們為什麼不願意接受呢?

  「蝦仔。」Sue 單膝跪地,雙手疊在一起給了他一個立足處。許至清輕巧地踩著她的掌心,抓住兩個人高的牆緣,翻上屋頂之後向下伸出手,讓 Sue 能夠跳起來抓住他,在他的幫助下爬上來。

  這大概是這個區域最高的建築了,當然比不上更加繁華的街區辦公和商業用的高樓大廈,但能夠俯視整齊劃一的住宅區,這樣看起來就像是蠶食了原本錯落多變的城市。一個個一模一樣的方格,一個個意圖把人變成同樣形狀的箱子,就算是有錢人也只是住在比較高級的箱子裡,佔據和這裡斜對角的幾個方格,依傍著的河流帶來開闊自由的假象。

  「呼。之前我一個人的時候,這裡有夠難爬。」Sue 伸展著手臂,走到屋頂邊緣,「有一次我不小心摔裂了手臂,被洛基罵了好幾天。」

  許至清笑了聲,「我還沒聽過他罵人。」

  「喔,那太可惜了。他罵人可有創意了,說我就像是被真菌寄生的蒼蠅,只想著要爬到最高的地方死掉,把胞子散播出去。」Sue 頓了頓,「洛基就喜歡看這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許至清愣了會,「這是恐怖片劇情吧?」

  「你出生之前的恐怖片?」Sue 歪起嘴角,「走吧,現在跑回去時間差不多,還可以先洗個澡。」

  「嗯,應該是跑吧。」

  Sue 斜了他一眼,「你和洛基混在一起太久都學歪了,蝦仔。」

  許至清哈哈笑出聲。

  他們分兩段跳到下方比較低的樓頂,接著連跑帶跳到了釘子區的邊緣,翻下陽台再落到巷子裡的回收箱上,安全回到地面。接著就只能像是一般人那樣跑馬路和人行道了,許至清在過去幾年已經習慣這樣一個人跑步,沿路觀察人群倒也不是太無聊,但多了個伴感覺很好。

  呼、呼。Sue 的呼吸比平時要急促,不過很穩定。他們的腳步在不知不覺中同調,呼吸也漸漸重疊,並肩跑在人漸漸多起來的街道上。

  「就是那間高中?看起來有點眼熟。」許至清輕喘著問,側頭看向幾條街之外被圍牆圍住的ㄇ字型建築。圍牆上方為了防止學生翻越,甚至加裝了帶刺的鐵絲網,這是許至清學生時代還沒有見過的措施。

  「觀察力不錯嘛,《心聲》有去那邊取景。」

  「啊,是張芯語導演的電影。」說到這個許至清便想到他第一次見到 Sue 時對方對張芯語的評價,聽起來不像是單純作為觀眾的不喜。現在他們關係比較近了,許至清開口問道:「妳是不是認識她?」

  Sue 看過來,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很明顯嗎?其實曾經跟她關係最好的是老大,不過在五年前他們就拆夥了。」

  五年前……許至清有點詫異,心中有了猜測,不過在外頭不好說這些,他便先壓下了更多的疑問,一直等到跑回基地進了門之後才追問:「張芯語歸順之前和老大是同伴?」

  「Bingo。」Sue 說:「張芯語有個一直合作的團隊,這你知道吧?最一開始她其實在做和我們現在差不多的事情,她團隊裡的人就是當時的夥伴,之後跟著她一起『從良』。」她用手比了對引號,輕輕哼了聲,「老大是他們幕後的資助者,也幫他們擺平了很多麻煩,我和鈴鐺是比較後期加入的幫手。他們決定向政府自首,進入官方體制的時候我們兩個跟著老大退出了,之後才有現在的 Caroline。」

  許至清張著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思忖了好一會才理清自己的思緒,「這樣張芯語和她團隊的人不是很容易就能猜到 Caroline 是你們建立的嗎?」

  「嗯,這個沒辦法,不過他們在投誠的時候沒有提到我們三個,就當從來不認識我們。老大也請人確認過了,我們不在特別關注的名單上。」

  「老大到底都認識些什麼樣的人?」許至清對此感到疑惑有一段時間了,「之前也找人確認過小霜的逮捕紀錄。」

  Sue 聳聳肩,「他只說自己年少輕狂的時候經歷了不少事情,好像還有長輩介紹給他的人脈吧。」

  許至清想到之前借了攝影棚給他們用的前雜誌編輯,還有鄭楚仁和許至清父母的關係,安靜地點了點頭。

  他和 Sue 分別回家沖澡休息,之後到五樓的工作室和大家會合。客廳桌面上已經擺滿了披薩,還有特別為鈴鐺買的一大碗沙拉。Sue 從沙發後方直接翻了過去,坐在 Sandy 和洛基中間,咬了一口洛基手上的披薩。

  「嘿,連招呼都不打很失禮耶。」洛基說,轉頭看向許至清,「哈囉,蝦仔,跑得怎麼樣?沒受傷吧?」

  「如果受傷了你也要罵我是被寄生的蒼蠅嗎?」許至清開玩笑地說,走到桌邊拿了塊披薩,接過 Phi 遞過來的冰水,「謝謝。老大跟鈴鐺呢?」

  「鈴鐺今天一大早接到那位家長的電話,老大跟著他去了,剛才說已經在回來的路上,讓我們先開始吃。」洛基一邊咀嚼一邊說:「什麼被寄生的蒼蠅,我怎麼可能說出這種可怕的話,我也沒有說過這種真菌會讓被寄生死掉的雌蒼蠅吸引雄蒼蠅交配,進一步把胞子散播出去──」

  「洛基!」小小一邊罵一邊摀住 Phi 的耳朵,「就算是成年人也不想在吃飯的時候聽到戀屍癖蒼蠅的事情!」

  「妳總結重點的能力真的很好呢,不過也不能說是戀屍癖,畢竟雄蒼蠅迷戀的是──哇靠!」

  洛基歪頭閃過被小小當砲彈丟的一小塊鳳梨,在碰到沙發之前被反應迅速的 Sue 抓住。「明明知道我鳳梨過敏,妳這是想殺了我嗎?」

  「你是吃鳳梨過敏,又不是碰到鳳梨就過敏。」小小用紙巾擦了擦手,裝模作樣地抹過眼角,「對不起,小 Phi,姐姐沒能保護你。」

  「那個,」Phi 遲疑地開口,「介紹文章是我貼給洛基的。」

  好幾雙眼睛震驚地看向他,Phi 急著解釋:「我在做通識課報告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份研究,不覺得很有趣嗎?之前就有科學家發現雄蒼蠅會試圖和感染了這種真菌的雌蒼蠅交配,之後這位演化生態學家做了對照實驗,發現被寄生的屍體對雄蒼蠅的吸引力是一般雌蒼蠅的五倍──」

  他愈說愈小聲,說到最後比蒼蠅振翅的嗡鳴還要微弱。「抱歉。」他清清喉嚨,「我不說了。」

  「小 Phi 你別理這些人!」洛基說:「明明就很有趣,大自然超硬核的!」

  被 Phi 勾起了好奇心的許至清湊到 Phi 旁邊,低聲問:「所以吸引雄蒼蠅的是被寄生的屍體,還是這種真菌本身?」

  「是真菌本身喔。」Phi 同樣壓低聲音回答,「沾了胞子的紙張對雄蒼蠅也是有吸引力的。」

  許至清發出一個小小的「Wow」,Phi 咧嘴笑著,說:「是不是很酷?」

  許至清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用「酷」這個字來形容,但大自然是真的很硬核。

  不久之後鄭楚仁和鈴鐺就來了,前者的臉上看不大出情緒,後者則是明顯地心情沉鬱。Phi 一看就捧著沙拉跑了過去,把塑膠碗和叉子塞進鈴鐺手中,接著把手探進鈴鐺外套的口袋,像是在檢查什麼。

  「菸在這裡。」鄭楚仁說,把紙盒丟給 Phi,「這段時間麻煩你多看著他一點了。」

  鈴鐺無奈地說:「鄭哥──」

  「不要逞強。」鄭楚仁捏了下他的肩膀,「你能做到多少就做多少,其他的我可以處理。」

  「雖然還不確定你們在說什麼,」Sandy 插嘴,「但我們也都會一起分擔。」

  「我們是 Team 嘛,T-E-A-M。」洛基轉過身,趴在沙發上緣對鈴鐺說話,「我家大門隨時為你敞開喔,叮叮噹,只要按響門鈴……嘿,鈴鐺按門鈴!叮叮噹,鈴鐺多響亮──」

  他是唱著說出最後一句話的,唱完就笑了起來,被 Sue 用手肘撞了下腰,誇張地「唉唷」一聲繼續哈哈笑。鈴鐺哼了聲,臉上多了點笑容,大步走向沙發,像是摔角選手那樣用手臂把洛基的頭夾在腋下,威脅道,「你到底取了我多少綽號?怎麼就沒聽到你這樣對其他人?」

  「誰叫你給自己的綽號這麼好玩?叮叮噹、大叮噹、袂叮噹、莫叮噹──」洛基掙扎地拍了拍鈴鐺的手臂,「你知道自己身上有老男人的汗臭味嗎,鈴鐺?快放開我!蘇蘇、蝦仔,救命!」

  「哼哼,原來你背後都叫我老男人?」鈴鐺拳頭抵著洛基的頭頂轉動,「是誰的笑話才像是老男人?」

  「噢噢噢別別別,你怎麼可以因為自己髮線後退就想弄禿我??」

  Sue 嘆口氣,「你真的太會說話了,洛基。」

  等鈴鐺放開洛基,他的頭髮已經翹得亂七八糟,額頭還出了點汗。注意到許至清的視線時他眨了下單邊的眼睛,證實了許至清的猜測:洛基是故意在逗鈴鐺開心,鈴鐺大概也知道這點。

  所有人都默契地沒有立刻問起剛才的事情,或是這次由鈴鐺提出的計畫,而是輕鬆地吃吃喝喝,不著邊際地閒聊著,從各種能寄生並操控昆蟲的真菌聊到 Phi 寫過各種主題奇葩的報告,再聊到他們之中有上大學的幾個人都遇過哪些雷包組員。洛基意外地是個認真的大學生,Phi 則是雖然聰明,但想法太過天馬行空,人又固執,經常選擇一些可能被直接打零分的報告主題。

  許至清大學的時候就是個中規中矩的學生,成績不好不壞,未曾做過任何會吸引注意力的事情。畢竟他有家人需要照顧,不好惹出麻煩。

  等午餐吃得差不多了,他們收拾好桌子,挪出空間讓鈴鐺和鄭楚仁解說。兩個男人對看了一眼,鄭楚仁低聲問:「你可以嗎?」鈴鐺點點頭,往桌面上放了幾張照片。

  「這是我上次開會提到的學校。」照片裡是許至清稍早經過的學校,「這是林紹翔,高三學生,昨天晚自習被發現死在樓梯間,學校對外表示他是意外失足跌死的。」年紀不大的男孩子笑得很燦爛,臉頰上有淺淺的酒窩,「這些是晚自習和他一樣有留校的同學。」每一張證件照看起來都有些肅穆,旁邊照片中的男人看起來和過世的男孩有幾分相似,「這是死者的父親,林承軒。」

  「林同學原本是很開朗的個性,喜歡也擅長交朋友,和父親感情很好。但最近卻愈來愈焦躁和封閉,不願意和父親交流。林先生原本是想和他好好談談的,但這陣子他工作比較忙碌,兒子在晚自習結束回家之後又經常直接回房間沖澡睡覺,沒有和父親溝通的意願,他猜測兒子大概是課業壓力比較大,也就沒有多打擾他。」

  「昨天晚上林先生等不到兒子回家,跑到學校找人,發現警方已經拉起了封鎖線,沒有人願意讓他進去,也沒有人願意回答他的問題。等到留校的學生一個個被家長接回家,他才從其中一個家長口中聽到兒子的死訊。」

  「一整個晚上他都在打聽消息,求警方讓他見兒子最後一面,可是對方的態度很強硬。等老大想辦法問到他兒子的去處,我們趕到殯儀館的時候,他兒子已經被火化了。」

  鈴鐺的聲音沙啞起來,緩了一會才繼續說:「這已經不是這所學校第一次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一年前才有一位女同學被發現陳屍在游泳池的更衣間,官方說法是她滑倒撞在地面上,但因為沒有被及時發現而不幸身亡,她的家長同樣沒有見到女兒,屍體就被處理掉了。」

  「林先生懷疑自己的兒子也許是霸凌的受害者,不過就他所知兒子人緣一直都不錯,和同班同學也處得很好,最近這段時間兒子雖然有點反常,但身上看起來也沒有帶傷,他不確定到底兒子可能因為什麼被欺負。」

  房裡的空氣無可避免地沉了下來,Phi 的反應尤其明顯,抓著膝蓋的手都顫抖著,青澀的臉龐因為憤怒而扭曲。小小伸手抱住了他,眉頭皺得很緊。

  許至清穩住自己的呼吸,輕聲詢問:「我們要查出真相對吧?」

  鄭楚仁點點頭,果斷地做出指示:「林紹翔和班上幾個同學上的是同一個數學補習班,Phi,我會安排你去當助教,你先做好準備,小小妳就藉著探班的機會和補習班的人套套交情,也許有人聽說過什麼。Sandy 和 Sue,上一位死者的父母是開麵店的,妳們去打探當時的狀況。洛基,你去聯絡以前的大學同學,看他們有沒有人知道公正高中的底細。鈴鐺負責繼續和林承軒聯絡,不要和他提 Caroline 的事,作為一個朋友幫他排解煩惱就好。」

  「蝦仔,」鄭楚仁轉頭看向許至清,「你是林紹翔的網友,雖然沒有見過面,但經常聊天。前陣子他和你提到他在學校遇到了困難,覺得壓力很大又不敢跟身邊的人說。你因為好幾天連絡不上他,擔心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循線找到了他的學校。因為林紹翔曾經和你說過的話,你不相信學校的說辭,決定親自調查這件事。」

  「林紹翔和你說過什麼,就從我們調查得到的資訊去充實,資訊足夠的時候請你出面質問可能牽涉其中的人。因為需要當面接觸到比較多人,請你想個和現在的你反差比較大的外型、肢體語言和說話方式,外型的部分鈴鐺可以幫你。」

  最後鄭楚仁對著所有人說:「同樣的,以自己和夥伴的安全為優先,用自己身份的 Phi 和小小尤其注意不要暴露意圖,就算得不到線索也沒關係。鈴鐺你也多注意,預設有人在監聽你和林先生的對話。有任何問題隨時找我幫忙,我同時也會用其他方法調查。」

  他的視線在每個人臉上輪了一圈,「不要急,不要逞強,盡力而為就好,天要塌了我扛著。」

  眾人的情緒在鄭楚仁清晰的話語中平復下來,許至清再一次清楚認識到其他人對他的信任從何而來。鄭楚仁似乎就沒有無措的時候,感覺就算天真的要塌下來了,他也會像現在這樣,有條有理地告訴他們應該做些什麼,讓他們看見未來應該走的路。應該很累吧,許至清忍不住想,曾經他光是肩負照顧父母的責任就已經筋疲力竭,更別說是要對這麼多人負責。

  靜默持續了幾秒,許至清是第一個開口的。

  「你是不是還搞不懂 Team 是什麼意思,鄭叔叔?」

  「就是說嘛!」洛基附和,「老大,就算你是我們老大,是那棵最粗最長的樹,也不要忘了你身邊有個林子啊。」

  Sue 挑起眉毛,「你這話說起來怎麼這麼詭異呢?」

  「因為他是洛基。」Sandy 說:「如果是蝦仔說這些話,我們就不會覺得哪裡不對。」

  「你們對蝦仔是不是有什麼誤會?」Phi 吐槽,聽起來已經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都成年多久了,還是個黑心的打牌高手。」

  「小 Phi 啊。」小小說:「在場唯一還能夠吸引獨角獸的就只有你了。」

  「喂!」

  會議的最後以鄭楚仁的白眼作結──是二號白眼,代表他想吐槽也想笑,但習慣性維持形象。

  總有一天,許至清大逆不道地想,總有一天他會讓他丟掉老大包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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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2-20 10:4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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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第十五章 準備


  許至清的髮型從小到大都沒怎麼變過,國高中因為髮禁剪了平頭,大學之後雖然有稍微留長,但也沒有長到超出耳下過。這樣戴上微卷的假髮,說實在看不大習慣,鈴鐺看著鏡子裡的他端詳了一會,接著動作俐落地把他一部份的頭髮向後梳,用髮圈綁在後腦。

  「鬍子留得起來嗎,蝦仔?」

  許至清搖搖頭,「留起來像沒拔乾淨的雞毛。」

  鈴鐺哈了聲,把他的臉往側邊挪動,手指順著他臉部的輪廓比劃。

  「沒關係,我幫你把五官畫得濃重一點,耳夾帶過嗎?我等等拿個大一點的給你,可以一眼就抓住注意力的那種。衣服也要換成比較張揚的風格,我這邊有幾件是之前老大穿過的,雖然你身材比較結實,但衣服也比較寬鬆,穿起來應該還算合身。喔,對了,還有雙眼皮膠,自己會用嗎?」

  問完他又立刻自己回答,「不,還是我幫你吧,我怕你把自己黏成水腫的樣子。」

  許至清很有自知之明地沒有反駁。

  黏成雙眼皮之後就像是換了半張臉,接著讓他眉眼更加深邃,稜角更加分明。許至清配合地換上紫紅色的高領毛衣,一隻耳朵夾上了銀色的耳飾。搭上長卷假髮,他看起來就像是上個世代的男明星。現在一般人很少會做這樣的打扮,畢竟學校和工作場合不會允許,而且在公共場合很容易受到側目。

  許至清有點恍然地看著全身鏡裡的自己,在思考過後換了個站姿,背不再挺得這麼直,脖子稍稍前傾,重心放在左腳上。

  「不錯。」鄭楚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許至清轉過身,坐在旋轉椅上的鈴鐺也轉了一百八十度,對著門口揮了下手。「衣服買新的吧。」鄭楚仁說:「我穿過的這幾件是為了遮掩身形,不是最適合他這個妝容的打扮,尺寸也跟他有點不合。這個錢不用省,只是幾件衣服。」

  鈴鐺看起來像是吞下了到嘴邊的話,許至清大概可以猜到他想說什麼,所以他替他說了:「那老大你先替自己買幾雙新襪子。」

  鄭楚仁頓了一下,「你這是為了正事的治裝費。」

  「如果有人看到鄭老闆鞋底是用黏的,襪子有好幾個補丁,不會懷疑金榮銀樓經營不順嗎?」

  鄭楚仁白了他一眼,沒有回答這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到時候你要怎麼說話,讓我聽聽看。」

  許至清閉上嘴,回想鄭楚仁的指示還有他自己加上的細節設定。一個和周遭格格不入的人,一個見識過環境壓迫導致的悲劇、因此感到無力的人,一個過去曾經袖手旁觀、不想再自我催眠下去的人。有點像是許至清,但不是認清了自己要做什麼的他,也不像過去的他因為家庭的支持有足夠的自信做出反抗,而是徬徨了許久,到了現在終於看到為過去的冷漠贖罪的機會。

  一隻初次豎起尖刺的刺蝟,因為心中散不去的愧疚而顯得更有攻擊性。許至清調整著自己的表情,壓低眉毛,垂著眼睛看人,動著繃緊的嘴說:「你是林紹翔的同學?」

  鄭楚仁抱著雙臂說:「表情和姿勢可以,嗓子不要壓著,不然你說不了幾句就啞了。」

  「二十五號晚上你也在學校對吧?」

  「放鬆,共鳴位置向下沉,從胸腔說話。」

  許至清把手放在胸口,「紹翔和我說過他擔心自己會出事,我不相信他的死是意外。」

  「再放鬆一點,『我不相信他的死是意外。』」鄭楚仁用許至清的音調說。

  「你一定知道些什麼。」許至清藉著他的引導找到了調整聲音的目標,加入一點不明顯的顫抖,「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很好。」鄭楚仁點點頭,「你還有一些時間適應,記得和鈴鐺去買適合的衣服。」鄭楚仁一直站在玄關,鞋子都沒脫,事情交代完了便直接退回門口,「我走了,午餐記得吃。」

  「啊,路上小心。」許至清連忙說:「你大概幾點回來?」

  鄭楚仁看起來有點驚訝,「晚餐之後,大概九點多。」

  「如果十點前回不來跟我說一下,不方便傳訊息或打電話就撥通之後掛掉。」

  鄭楚仁沒說好還是不好,帶著難以解讀的神色揮揮手,關上了門。

  許至清不大滿意,但他之前就注意到鄭楚仁和道別還有等待這兩件事奇怪的態度,他從來不單純地說「再見」,出門時不曾跟其他人交代自己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家。對此許至清有些未經證實的猜測,但他還沒有當面問過鄭楚仁。

  「你對鄭哥的態度很大膽啊,蝦仔。」

  許至清回過頭,看著鈴鐺臉上有些怪異的表情,「會嗎?」

  「只有 Sandy 和你會直接要求鄭哥做什麼。」鈴鐺搖搖頭,「大概是因為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欠他人情,就你們的狀況不大一樣。」

  欠人情……許至清目前只知道小小和 Phi 當初是怎麼加入 Caroline 的,Sue 和鈴鐺是之前就跟著鄭楚仁,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其他人認識鄭楚仁的途徑,許至清就不清楚了,看來和他的狀況有不小的區別。「嗯,他欠我一次。」許至清說:「老大他應該不希望你們把自己放得比較低。」

  「這個我們都知道,只是心態上沒那麼容易轉過來。」鈴鐺抓亂後腦的頭髮,按著膝蓋站起身,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好了,你午餐想吃什麼?吃完我們去買幾件衣服。」

  「我幫你。」許至清跟了過去,和鈴鐺一起煮了一頓兩人份的午餐。

  飯後他們出門買了幾件衣服,職業病發作的鈴鐺讓他試了各種不同的顏色和風格,把一套衣服的外衣和另一套的內裡搭起來,還在結帳之後當場改起了不夠合身的剪裁。許至清不確定自己感覺比較像是肯尼娃娃還是當紅男星,或者當紅男星在遇到服化師時也只是個任人擺弄的人體模型,難怪他父親經常抱怨自己就想穿著白 T 和牛仔褲上台。

  Sue 和 Sandy 回來的時候許至清和鈴鐺正在試不同的配件,許至清可以從她們陰沉的表情看出來今天大概收穫了什麼消息,不過是沒有人想聽的話。Sue 在看見他時露出了不明顯的笑容,幾個箭步縮短它們之間的距離,然後伸手碰了碰他微卷的假髮。「意外地適合你。」她說:「這算是搖滾風?要不要讓老大借你騎重機?」

  「他送妳了就是妳的。」Sandy 說,上下端詳著許至清,「要不要讓小 Phi 幫你設計個刺青?畫在領口,偶爾會露出來就好。」

  「妳這是在增加我的工作。」鈴鐺咕噥,「問到什麼了?」

  Sandy 和 Sue 對視一眼,「坐著說吧。」

  她們從麵店的常客那裡得知老闆的女兒以前經常到店裡幫忙,不幸過世之後老闆和老闆娘一直沒有請人幫忙外場工作。因為店不大,還算忙得過來,老顧客也都很體諒他們,但最近老闆娘身體狀況不大好,在常客的建議下終於考慮要招新員工。

  隔天 Sue 便去應徵了,編造出和家人決裂、結果證件提款卡都被扣留的故事,成了麵店的臨時工。Sandy 則是時不時會去吃飯,找自己的朋友 Sue。

  休息時間她們聊到學生時代被排擠的經驗,過了幾天老闆娘便把 Sue 帶到一旁,想了解霸凌受害者可能有什麼表現。

  「他們女兒的狀況跟林紹翔不大一樣,很可能已經被霸凌一段時間了,制服經常弄髒弄破,她都說只是同學之間打鬧造成的,偶爾帶傷回家就說是不小心跌倒,或是體育課的時候撞到。她父母很擔心,找過導師詢問,但導師說陳同學在學校表現都很正常,之後透過其他學生的家長打探,得到的也是一樣的答案。沒想到之後就出了『意外』,他們也不是沒有懷疑過,但官方的調查結果都出來了,他們不相信也做不了什麼。」

  「可是前陣子他們找到女兒藏起來的日記,裡面寫了很多次『我只是不想做錯的事情』,讓他們懷疑自幾是不是放棄得太早了。」Sue 捏著自己的手腕,臉上沒什麼表情,「她母親說女兒還曾經託夢給她,希望真相水落石出,不然她死不瞑目。」

  許至清身旁的鈴鐺突然屏住呼吸,顫抖地吐了口氣。「人的潛意識總是對自己最狠。」他說,嘴角翹著不帶笑意的弧度,「他們不會再接受『意外』這個解釋了。」

  許至清有點擔心,但他並不清楚鈴鐺過去發生過什麼事,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資格給予安慰,所以他只是往鈴鐺的方向挪動了一些,裝作不小心地讓他們的膝蓋撞在一起。

  他歉意地笑笑,鈴鐺敲了下他的肩膀,無聲接受了他的好意。

  「Sue 會繼續在那裡打工,繼續關注這對父母的狀況,我會去接觸陳羽心以前的同學,看能不能發現什麼。等我確認人選就要交給你了,蝦仔,用追查林紹翔死因的名義,陳羽心的同學應該會比較敢開口。我這個長相太顯眼,不適合跟關係人有太多直接接觸。」

  「好。」許至清鄭重地點點頭,「辛苦了。」

  Sandy 嘆口氣,用刻意輕鬆起來的語氣說:「我們還好,最辛苦的是小 Phi,上完課還要幫高中生解數學題。」

  「太慘了。」Sue 說:「要是我就每天翹課。」

  「別讓老大聽到。」許至清開玩笑地說:「他會翻妳白眼的。」

  「嘶,你這才要小心別讓老大聽到。」

  到了晚餐時間洛基也回來了,他剛和以前的同學吃完下午茶,打聽到了一點關於公正高中的消息。「先說,這些都是沒有經過證實的傳言,不過這種事情本來就很容易被掩蓋。」洛基癱在沙發上說:「實習老師的圈子在流傳,這所學校很多導師都會洩題給學生,希望能提升班上的平均成績。」

  洩題,這就是陳羽心提到「不想做錯的事情」嗎?如果是老師主動洩題給學生知道,陳羽心只是選擇不去接收這份資訊,這應該不會導致她被同學霸凌。如果老師是透過學生洩題,那狀況就不同了,也許陳羽心就是這個不願意傳遞消息的窗口。

  林紹翔呢?也同樣牽涉到洩題嗎?但他一直到這陣子才出現異樣,情況和陳羽心不同。

  「唔,這樣就比較有方向了。」Sandy 說:「聽起來事情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如果是真的,也可以解釋校方為什麼手段這麼極端。」

  因為經不起查,許至清想,最後卻是欲蓋彌彰。

  「你還有其他門路可以打聽清楚這件事嗎,洛基?」 Sandy 接著問。

  洛基搖搖頭,「我大學跟同系的人感情不怎麼樣,有保持聯繫的就那幾個,突然聯絡其他人有點可疑,同學會我也從來沒參加過。不過我有在報社工作的朋友,也許她聽說過什麼。」他抓抓頭,「不一定會願意和我說就是了。」

  「沒關係,就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試試看。」

  「OK。」洛基靠到許至清肩上,「話說回來,我們蝦仔今天是走 Bad Boy 風格嗎?我都要戀愛了,真是羨慕長頭髮還是可以很帥氣的人。」

  「你帥氣不起來應該不是頭髮的問題。」Sue 說。

  Sandy 點點頭,「化妝也沒用,你一開口就破功了。」

  洛基比出又長又直的無名指,「妳們就是嫉妒我出眾的幽默感。我們不跟她們好,蝦仔。來,你需要黑色指甲油嗎?還是要編條辮子看看?啊,我好像還沒有跟你互相塗過腳趾甲,這樣可不行,這是我每個密友都要經過的儀式。晚上洗完澡記得來我房間,我也會洗好澡等你的。」

  Sue 嘆氣,「你這張嘴真的是……」

  許至清笑著說了好。

  他塗趾甲的技術就跟化妝一樣糟糕,不過洛基顯然並不在意。「重點是要經過這個儀式。」他說:「就算你塗出了抽象派立體雕塑也沒關係。」塗完之後他們並肩坐在床上,背靠著床板,兩雙腿向前伸直,身高比他要高一截的洛基腿也長了他一點,被這個視覺效果給逗樂了,洛基笑了好一會才冷靜下來,靈活地動著腳趾頭。

  「我原本是想當老師的。」他說:「但是沒有家長會願意讓我接近他們的孩子。」然後他開始細數自己每一次被罵「變態」的經驗,還有更久以前被笑「畸形」、「怪物」、「噁心」的時候。「小孩子一開始還是很可愛的。」他說:「是這個環境的錯,讓他們學壞了。蝦仔,我不知道自己該慶幸提前離開了火坑,還是後悔自己太早放棄走這條路。我沒有信心,蝦仔,我不知道我如果順應他們的規則成為一個『正常』的老師,我是真的能夠幫到需要幫助的孩子,還是會逐漸忘記自己的初心。」

  「你現在就在幫助人。」許至清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我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洛基笑嘻嘻地抱了他一下。

  「這次也一起加油。」

  等初步資料蒐集得差不多,就該是許至清上場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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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2-23 09:5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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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第十六章 作弊


  「方旭平?」

  外表還處於青少年和成人之間的男孩轉過身,在看見許至清時表露出明顯的狐疑,還有對他這副模樣的詫異。現在是補習班下課的時間,學生們成群結隊地走下樓梯,大多數湧出大樓的玻璃門,有一部份走向連通一樓大廳的速食店。肩膀相互摩擦,腳步拖過地面,一張張青澀的臉帶著不同程度的陰影,已經可以看見一點被現實搓磨的成人散發出的疲憊。

  學校是社會的縮影。這句經常出現的陳腔濫調浮現許至清腦海。如果狹義的「社會」都在這幾年變得愈來愈壓抑,本該單純的校園環境又有什麼改變?

  「方旭平。」許至清站在樓梯口,任由人流擠著他離開,他就像是河裡的木樁動也不動,抬頭盯著身在人群中、但明顯落單的男孩。「我有事情要問你。」許至清說,指著速食店的方向,「借我幾分鐘。」

  方旭平奇怪地看著他,扭頭就要離開。許至清抓住他的肩膀,湊到他耳邊說:「聽說三班林紹翔的事了吧?失足『意外』,家長看不到遺體,事後什麼新聞都看不到,是不是很耳熟?」

  方旭平瞪大了眼睛,使勁抓住肩上的背帶,退開了一步,結果撞上了身後的幾個學生,被怒罵了幾句之後重重往許至清的方向推。許至清扶住他,瞪著看起來還想找事的幾個男學生,直到他們冷哼著離開,接著繼續低聲對方旭平說:「我是林紹翔的朋友,不打算問你一年前的事,我只想知道你們學校的狀況,之後就放你離開。」

  許至清看著對方依舊戒備的表情,用輕柔的語氣補充:「不然我就只能到你們學校堵人了,這是下下策,我也不想害你被誤會。」

  方旭平張著嘴,過了好一會才發出乾澀的聲音:「我不能太晚回家。」

  「放心。」許至清拍拍他的肩膀,「給我幾分鐘就好。」

  速食店地下室人不是太多,許至清挑了個離洗手間和垃圾桶都有些距離的座位,點了兩份薯條和汽水。等對方吃了點東西,稍微冷靜下來之後說:「抱歉耽誤你休息的時間,我是中央藝術大學導演系的學生,最近在找我們期末作業的演員。」同時在餐巾紙上寫下:聽說你們學校有作弊的傳統。

  「我、我沒有演過戲。」方旭平垂頭盯著餐巾紙上的字看,拿過原子筆回覆:那只是畫重點。

  「沒有經驗沒關係,大家一開始都是這樣的。」一定會考的重點不就是洩題?

  方旭平抿著嘴丟開筆,許至清冷靜地接過,說:「不會很困難,只要本色演出就好。」同時寫道:重點怎麼畫的?

  光是畫課本上的重點確實不算什麼,但從方旭平的反應來看,他們班導絕對不只是告訴他們重點而已。要怎麼用畫重點的方式洩題?許至清思考著這個問題,同時把先前想好的台詞拿來用:「我們要拍的正好就是高中生的故事,你看過《心聲》嗎?就是在你們學校取景的,我和同組的同學想拍的就是那樣的短片,不過更著重在友情上。」

  方旭平依舊沒有寫下他的回應,這時許至清有了猜測──陳羽心提到她不想做錯的事情,她很可能是因為拒絕洩題而被霸凌,而老師是透過學生用畫重點的方式洩題。要怎麼做得隱晦,許至清想像得出來。他拿了張新的餐巾紙,迅速寫下:畫的是平時考的考卷吧,讓你們知道哪幾道題會在段考出現。

  看到方旭平動搖的神情,許至清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把筆塞進方旭平手中,手指敲了敲桌面。

  「……我看過,但我不行的。」方旭平說,壓著眉頭寫道:是小老師圈的題目。

  「沒有試過怎麼知道?」洩題占實際考試多少比例?

  「我不會演戲。」七八成。

  「每個人都會演戲。」如果小老師不願意?

  方旭平動作一僵,呢喃著說:「可是大家都這麼做,不這麼做就輸了,為什麼不願意?」

  這下許至清也不用問洩題的情形有多氾濫了,也能夠猜到當時陳雨心的抗拒。「你不用被我的話牽著走,沒有意願就算了。」他說,同時寫道:三班的狀況你知道多少?

  方旭平慌張地搖搖頭,寫下「不知道」,動作急躁得都要把餐巾紙刮破了。「沒有意願,我可以走了嗎?家裡人會擔心。」

  陳羽心和林紹翔也有會擔心的家裡人,他們最後卻沒能回到家。許至清想這麼說,但他最終還是沒有繼續逼迫方旭平,這樣沒有好處。「薯條可樂記得帶走。」他說,把寫了字的餐巾紙塞進口袋裡,默默看著方旭平小跑著上樓,像是在逃離一場惡夢。

  許至清坐在位子上,靜靜把自己那份薯條吃完,收拾好托盤才起身離開。他突然很想跑步,吹風冷卻一下腦袋,不過這身裝扮實在不適合,而且他還得趕下一個場子。

  透過該科目的小老師間接洩題,聽起來很多班級都是這麼做的。許至清一邊整理思緒一邊往林紹翔生前補習的數學補習班移動,這間補習班有名地晚下課,經常把學生留到晚上十點多才放人,許至清在九點五十分抵達,進對面超商買了顆茶葉蛋坐在靠外的座位吃,等著林紹翔的同學出現。

  「我建議你先找李郁寧,他那天沒有留晚自習,但至少會知道班上的狀況。」Phi 在稍早和許至清這麼建議,「他很自來熟,又藏不太住心裡想的事情,和我閒聊時好幾次被朋友提醒。但你也要小心不要問太多,不然他可能會把有人在調查的事情也都洩露出去。」

  為了降低風險,許至清決定在和對方談話時改變一下說詞。這次先不要問得太深入,等到情況更明朗之後如果還有需要,他可以再回頭找李郁寧問話。

  皮膚偏黑、手長腳長,但長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李郁寧走出來了,身邊跟著幾個穿同樣制服的同學。許至清把垃圾收在口袋裡,維持著一定的距離跟在李郁寧身後,兩個同學在公車站停下腳步,一個往不同的方向離開,就剩李郁寧和另一位男同學。等他們兩個也互相道別,許至清邁開步伐撞上了李郁寧的肩膀。

  「嘶──搞什麼?欸,先生,你撞到人應該道歉吧?」

  許至清盯著他制服上的學號看,啞著聲音說:「公正高中三年級的?」

  「你怎麼知道?喔,對,有學號。真不知道為什麼要在制服上繡這種東西,這不是超危險的嗎?」李郁寧嘀嘀咕咕地說著,歪頭看著他,「你有什麼事?」

  「我妹妹讀你們學校的。」許至清有意頓了頓,「我已經不知道該問誰了,她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也不准我找她的朋友。你們段考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壓力會這麼大,還一直說考試根本不公平?」

  李郁寧瞪著眼睛,支支吾吾地說:「我又不認識你妹妹,我哪知道她為什麼會這樣說?而且考試本來就不公平嘛,人跟人智商又不平等……」

  「我一直聽到她在罵他們班導。」許至清說,瞇著眼睛盯著男孩看,「說他們老師這樣會讓他們輸在起跑點。」

  李郁寧顯然想到了什麼,許至清繼續追問,「她這是什麼意思?跟考試不公平有什麼關係?難道你們有老師洩題?」

  「你怎麼猜──我是說──沒有,我什麼都沒說,我要走了──」

  許至清拉住他,「我只是想知道我妹妹是怎麼回事,她的狀況真的很不對,我怕她又像以前一樣傷害自己。」

  李郁寧的嘴巴張開又閉上又張開,獨自糾結了好一會,「你得保證不會說出去。」

  「我能跟誰說?」

  「跑去檢舉?報紙投書?」

  許至清嘲諷地笑了,「你以為檢舉會有用?報紙敢刊登這種消息?」

  李郁寧緊皺眉頭,又過了好半晌才開口:「不會洩題的班導據我所知是少數,你妹妹運氣比較差。她──」

  「等等。」許至清拉著他往巷口走,「我們換個地方。」

  站在監視器的背側,李郁寧交代了他們學校考試的亂象,比他想像的要再複雜一些。許多學生會拿著從班導那裡得知的題目和其他班交換不同科目的考題,有些班級是個別學生憑著自己的本事交換資訊,有些班級則是將這個責任交給特定學生,讓他們為了班上集體的榮譽去和其他班進行交易。

  導師洩題洩得多的班級有更多籌碼;至於導師不洩題的班級,少數人完全被蒙在鼓裡,不清楚全年級的段考背後隱藏著這麼多弊端,大多數人則是想盡辦法消弭自己和其他班的差距,用其他方式得到考題。

  許至清不禁感到頭皮發麻,難以想像單純的考試會演變成這樣爾虞我詐的談判遊戲。

  成績真的有這麼重要嗎?在這種情況下重要的還是成績嗎?許至清已經很久沒有關注過升學的問題,從李郁寧的抱怨判斷,看平時成績的推薦入學重要性與日俱增。許至清大概可以猜到為什麼:這樣一來申請人的學校還有接受申請的學校都會有更多操作空間,推薦和招生名額能夠作為利益交換的商品,也能用以威脅優秀但不聽話的學生或家長,最終依舊是操縱大眾的手段。

  「這樣考試還有意義嗎?」許至清呢喃。

  「考試有過意義嗎?」李郁寧說:「就算成績好、可以擠進好學校又不能幹嘛。」

  「那你們現在為什麼要為了好成績拚了命作弊?」

  「……不這樣做還能怎麼辦?」

  許至清把人送走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他回到不減熱鬧的大街上,在走入人群時脫下外套,接著把長髮捲在腦後綁好,戴上塞在側背包裡的鴨舌帽,順勢拔下耳夾。駝了一個晚上的背和脖子,現在終於能挺直背脊,用習慣的方式走路,許至清多少覺得放鬆了點。稍嫌擁擠的騎樓給了他安全感,現在的他不再那麼醒目,能夠融入下班下課的人潮,慢慢走向約好的會合地點。

  這些學生都在想什麼呢?就如同並非每個公正高中的老師都會洩題,許至清相信也並非每個學校都有如此氾濫的作弊問題。但大環境如此,競爭在愈來愈激烈的同時也變得愈來愈不公平,就如同已經成為一灘死水、只有「適合」的人能夠出頭的藝文界。

  「唷。」鈴鐺在他開門時揮揮手,「還好嗎?」

  還好嗎?許至清暗自苦笑,他從未把這個問題當作真正的問題,也經常不確定自己的答案。他只是點點頭,安靜地繫上安全帶,等鈴鐺開了好一段距離之後才開口。

  「老大為什麼那麼堅持要 Phi 繼續上學?」

  鈴鐺瞥了他一眼,「這個年紀的孩子不就應該把注意力放在學東西上嗎?」

  「學校不一定是學習最好的環境。」許至清頓了頓,「現在的學校不是學習的環境,學到的知識也未必是正確的。」

  「你這是受了什麼刺激?確認洩題的消息了?」

  許至清應了聲,簡短和鈴鐺解釋了今晚蒐集到的情報。「如果是要學著怎麼在這個社會生存,那這樣的學校教育確實很有效。」他這麼總結,「前提是要能先撐過這個過程,要接受這套遊戲規則。」

  鈴鐺有好一陣子沒有開口,注意力放在車流人流都不少的道路上。他開車很小心,在 Caroline 之中是最平穩的駕駛,煞車總會提前減速,慢慢踩到底,每個路口都會確實查看左右才繼續前進。許至清側頭看著他,鈴鐺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如果他的內心有什麼情緒,他沒有表現出來,也沒有在開車的動作中流露。

  然後鈴鐺緩緩吐出一口氣,說:「去兜兜風?開到河邊繞一圈再回來。」

  「有點遠。」

  「我經常心血來潮這樣繞路,大家都習慣了。」

  許至清看著鈴鐺的眼睛,確認他是認真的。許至清自己確實也需要調適一下心情,沒辦法跑步,在車上吹風也好。

  他點點頭,「謝謝。」

  「謝什麼?」鈴鐺笑笑,「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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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2-27 09:3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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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第十七章 兜風


  他們開車離開了商業區,橫跨有秩序到單調無比的一般住宅,通過河岸邊幾棟成群的高級公寓大樓。許多是封閉式的社區,小霜的新家就在其中。

  不知道她最近過得怎麼樣了,既然鄭楚仁沒說什麼,應該就是沒有問題。洛基說了要寫信最好再等一兩個月,在小霜站穩腳步的這段時間,她不需要來自他們的鼓勵,他們只需要等她生活步上正軌時再為她感到開心就好。

  「那個時候我沒想過自己還能快樂起來。」紀錄片裡的小霜說過,「我以為自己會在這個房間裡腐爛,就算有一天能出去,出去的我也不再是我,幸運的是有人在我忘記自己是誰之前把我扛了出去。」

  只是有些人沒有機會看到事情好轉起來,有些人等不到能把自己從困境裡救出去的人。

  許至清望向窗外,路燈和車燈點亮了蜿蜒的道路,大樓的燈光錯落地亮起,終於打破了白日過度整齊的樣貌。「我知道老大是想給 Phi 一個退路,沒有學歷的人要自己活下去太辛苦了。只是明明知道這是個會吃人的火坑,卻還是得一個個跳下去,順應不合理的遊戲規則……」複雜的情緒最終化為一句太過簡單的話:「真的很討厭。」

  鈴鐺沒有笑他的用詞,「確實很討厭。也許真正一勞永逸的辦法只有不要把新生命帶到這個世界吧,已經在這裡的人永遠擺脫不了束縛,我們只是仗著有人保護,才能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Phi 也說過類似的話。」

  「人出生在這個世界就是來受苦的?」

  「對。」許至清帶著笑意輕嘆,「其實滿有道理的。」

  「他是個很聰明的孩子,要是出生在別的國家,他能夠過得很好。」

  「他想過要藉著念書出國嗎?」

  「就算他能爭取到名額,小小也出不去,他不可能丟下小小一個人離開。而且你也知道他的個性,他不會逃的。當初他學校那樁爛事,他在被問話的時候什麼都敢說,從同學罵到老師罵到更上層的人再到整個體系。要不是鄭哥幫他假造了被利用的故事,也許後果不只開除學籍這麼簡單。」

  許至清聽說過不少恐怖故事,「矯正班?」

  「或是直接讓矯正官住進他們家,你應該也知道那些垃圾都是什麼德性。」

  藉著職務之便虐待傷害的例子層出不窮,這些陌生人會入侵矯正對象的生活空間,藉著矯正思想的名義要求對方服從命令。說是為了引導誤入歧途的青少年走上正確的路,但最終不知道毀了多少人。

  「……幸好。」

  「嗯。」鈴鐺說:「幸好。」

  他們都安靜了一會,接著同時開口,許至清說的是:「你不用回答我,我只是好奇──」

  鈴鐺則是說:「我還是學生的時候──」

  他們都等著對方繼續說話,結果等來了一小片有點尷尬、但也讓人發笑的空白。

  原本存在他們之間的距離感消弭了一些,許至清對鈴鐺笑了笑,鈴鐺也咧開嘴角,厚實的嘴唇被拉平了些許,單手比了個請的手勢。

  「你跟 Phi 和小小好像特別親近。」許至清說:「我只是有點好奇,但你如果不想說就當我沒有問。」

  鈴鐺搖搖頭,「不是不能說的事情。」

  但顯然提起這個過往對他而言並不容易,過了半晌才用平和的語氣說:「小 Phi 正式加入之前,我和他們姊弟倆同住過一段時間。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監護人吧,不過做為一個大人我並不合格,經常讓他們反過來擔心我。」

  「是在小 Phi 差點被開除學籍之後?」許至清小心地問。

  「嗯,鄭哥怕有人找他們麻煩。」鈴鐺狀似無意地挑開座椅之間的置物架,單手探進去摸索,在發現裡頭是空的時動作一頓,「他們家的狀況有點複雜,基本上是小小一個人帶大小 Phi 的,在她也還沒成年的時候至少能從親戚那裡拿到一點錢,等她成年之後就只能靠自己。那時她不願意收鄭哥的錢,但再那樣身兼多職下去,她遲早會把身體搞壞,而且小 Phi 雖然早熟,一直讓他自己一個留守在家也不是辦法。」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聲音變得有點啞,「就算是大孩子也需要家人關注,有時候一不注意,人就突然沒了。」他搖搖頭,「一開始我只是住他們隔壁,小 Phi 放學之後會來我這吃飯,等小小工作完回家。其實要說是我陪他,不如說是他在陪我,鄭哥大概也是故意安排這個任務給我的,我……」

  他沒說出口的話突然卡在喉頭,「總之要不是他們,也許你加入的時候已經見不到我了。」

  許至清想到 Phi 的反應,「菸是那時候戒的嗎?」

  「對,還有酒。其實之前也戒過好幾次,但沒有成功過,這是我維持最久的一次。」鈴鐺的神色溫柔起來,「我不想讓他們失望。」

  許至清沒有繼續追問,不管是小小和 Phi 的家庭背景,還是鈴鐺心理狀態似乎不大好的原因,他希望是對方主動想提的時候再和他說,何況許至清都還沒讓大家知道他是誰──另一個屬於 Caroline 的默契,他們似乎都對彼此知道許多,知道彼此曾經歷過什麼,但又從不交換真名,從不試圖從所知的資訊找出對方的身分,在 Caroline 之外像是在避嫌那樣保持距離。

  「你剛剛原本想說什麼?」

  鈴鐺沉吟了好幾秒,「好問題。」

  「你還是學生的時候。」許至清提醒。

  「喔,對。我是想說……我那個時候學校環境還沒有那麼糟糕,度過了相對來說單純的幾年,這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不幸。我沒有想過校園原來可能成為這樣可怕的地方,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當然讓孩子在這樣的環境長大不是好事,但如果在這個階段有人告訴他們這是錯的,也許會有更多人能夠清醒地長大,而不是被溫水煮青蛙,最後才以最糟糕的方式意識到這個社會的現實。」

  「但有很多人沒有機會長大。」許至清說。

  「所以我才說這不是好事。」鈴鐺微哂,「這只是一個中年人突如其來的有感而發。」

  他們在彼此安靜的陪伴下開在河岸邊,鈴鐺搖下窗戶,讓初冬的夜風吹了進來。許至清想了很多,想到失去孩子的父母,想到失去父母的孩子,想到大環境裡不斷擴散的病,想到年齡愈來愈輕的受害者,想到面對這樣的潮流,他們能做的有多麼少。

  不要停止思考,但也不要因此被消磨了鬥志,這遠比許至清想像的要困難。

  「有什麼訣竅嗎?」許至清沒頭沒尾地問,「要怎麼在接觸這麼多現實之後還保持樂觀?」

  「樂觀。」鈴鐺一邊搖頭一邊笑,「你怎麼會覺得我們懂這個?從我這個低標到洛基那個高標,其他人的樂觀指數都落在我們之間,而且洛基和一般人比起來也沒有樂觀到哪去,他只是對自己的事情比較豁達。」

  「但你們一直沒有放棄改變世界。」

  「你把我們想得太偉大了。除了 Sandy 之外我們都是被鄭哥撿來的,每個人留在 Caroline 的理由都不大一樣,但要說我的話,我只是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樣活著,不是 Caroline 需要我,是我需要 Caroline,和改變世界這種志向沒有關係。」

  許至清想了想,說:「不過結果是一樣的,你和大家都在努力把世界變得更好。」

  「你這是粉絲濾鏡,蝦仔。」

  「我說的是實話。」許至清很認真,「每個人都有私心,但這不會抹消他們為了做正確的選擇做出的努力。」

  爸爸不是英雄。他父親在被逮捕之前說過。爸爸只是希望這個世界溫柔一點,我們至清才可以活得輕鬆快樂一點,也希望爸爸幫助過的人,以後能回過頭來幫助你。

  我們都不是當壞人的那塊料,至清。他母親在處處尋求協助卻處處碰壁時這麼說。要是用了不好的手段,要是為了你爸爸傷害到別人,那會成為我們心中永遠的疙瘩,也會成為未來可能被拿來利用的把柄。

  他們都是許至清心目中的大英雄,是他會永遠追逐下去的理想。

  「你有時候跟鄭哥真的有點像。」鈴鐺說。

  許至清奇怪地看向他,不確定他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鈴鐺揉了他的頭一把,「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鈴鐺先是接受了 Phi 和小小的聯合搜查──每個口袋都檢查過,衣領被拉起來聞,確認沒有菸味或酒味──之後被兩個人好好念了一頓。許至清則是在鄭楚仁的挑眉和洛基的嘮叨下心虛地垂著頭,試圖找到能夠道歉的空檔。

  「蝦仔你別跟鈴鐺學壞了,如果是平時兜風兜幾圈兜沒問題,但這是出任務之後啊,你們兩個的手機又都關機了──我知道這是為了預防被追蹤,但你們好歹先報個平安。」

  「我──」

  「上次不知道是誰要我晚回家記得先說一聲。」

  「那──」

  「叮叮噹是前科累累沒錯,但我們還是會擔心他啊,這次也會擔心你們,唉,我都在想像要怎麼肉身劫車了。」

  「我不是──」

  「你會擔心其他人,難道我們就不會擔心你?」

  許至清用擁抱堵住兩個人的嘴,囁嚅著說「抱歉」,和同樣被念到抬不起頭的鈴鐺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下次任務結束還敢不報平安嗎?」鄭楚仁問。

  他們兩個立刻搖頭,但許至清低聲補上一句:「老大你也一樣。」結果被鄭楚仁敲了腦袋。

  許至清笑得可能有那麼點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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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1-12-30 10: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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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第十八章 混水


  一個星期內,許至清接觸了八個學生,三個是陳羽心高二時的同學,四個是林紹翔的同學,還有一個是另一班的學生。他們說:「不然我們還能怎麼辦」,說:「能夠爭取到其他考題也是一種能力」,說:「大家都是這麼做的」。都是許至清預料中的說詞,但他依舊為此感到難受,他已經在這些學生身上看見了悲觀的世故,他們在正式步入社會之後想必能適應得很不錯。

  「你們班是林紹翔負責換考題?」許至清把人堵在公車站邊,「換考題的時候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被他質問的男學生臉色蒼白,雙眼不斷驚慌地四處瞟。許至清不用問也知道他們都被下了封口令,用成績或是學籍要脅。大多撐到了高中最後一年的考生,都不會願意冒著未來被阻斷的風險回答他的問題。

  「你不用說話,只要點頭或搖頭,這裡的監視器拍不清楚。」

  他就這樣和對方「玩了」一場海龜湯,據這位年輕學生的說法,林紹翔負責換的是化學考題,結果換到的卻是考古題拼湊出來的考券。他也表示自己並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但班上很多同學確實因為那次失誤對林紹翔有怨氣。

  在許至清逼問他有沒沒看到林紹翔是為什麼離開教室,是不是有誰跟著他的時候,男孩拼命地搖頭,不過許至清八成確信答案是肯定的。

  對方不願意開口,許至清也沒辦法讓他開口。他和其他同班同學聊了聊,找出了林紹翔交易對象的身分。

  那是個長相很清秀的女孩子,外表看起來不像是會說謊的人。在許至清說出林紹翔的名字時,女孩立刻就紅了眼眶,因為哽咽而說不出話。許至清有一瞬間懷疑這會不會是演技,但不管怎麼樣,他都得做些什麼,這個社會冷漠的人確實占多數,但總會有人在看見成年男性弄哭一個女學生時見義勇為。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許至清讓自己眼眶也蓄積起淚水,「我不能接受意外這個解釋,如果真的只是意外,為什麼你們學校要封口,為什麼他的屍體會這麼快被處理掉?連徵詢林叔叔的意願都沒有,就這樣火化了。」

  「你、你是真的想要找到真相?」

  「當然是真的。我們之前才約好考完試要見面的,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許至清抹著眼睛,「如果妳知道什麼,拜託妳告訴我。」

  「我不知道──」她左右瞟著周遭。許至清明白了她沒說出口的問題,眼神示意她跟上,同時撥通了鄭楚仁的電話,萬一這是為了釣魚設下的騙局,鄭楚仁能夠即時幫忙。

  他們走到附近的一間公園,在路邊的攤販買了兩杯熱可可,在魚池邊停下腳步,找了個遠離監視器的角落。許至清在她面前拿出防竊聽的偵測器,掃過整個區域之後確認沒有其他錄音錄影的裝置,接著許至清讓女孩把手機關上。

  「你不是一般人吧?」女孩的表情在看見他手中的偵測器時亮了起來,那是讓人看了就痛心的希望,「還是有政府的人發現了這件事,讓你幫忙調查出真相?是怕學校的人在監聽,才給了你這個嗎?」

  許至清沉默了一會,沒有解釋這樣徇私枉法的行為不管上報到哪個階層,會被處理的都不是問題,而是發現並試圖揭穿問題的人。「我想為林紹翔還原真相,妳只要知道這點就好。」

  她的名字叫蘇寧禕,班導是化學老師,也是整個年級少數沒有洩露任何題目的一位班導。班上的同學都很慌,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最後是蘇寧禕想出了這個主意,用沒有價值的考古題換取真正的段考題。

  「我那時候、我沒有想到接下來會發生這種事。」她結結巴巴地解釋,帶著壓抑不住的鼻音,「我只是不想輸給其他班的人,大家都提前知道題目了,就我們什麼都不知道,這樣不公平。但我真的沒有想要害他,我不知道他的同學反應會這麼大。」

  「妳那天晚上在場?」

  「我回家了。但我知道他從那之後就一直被針對,他──」蘇寧禕吸吸鼻子,「前一天他來警告過我,說他的同學想知道當初騙他的人是誰,他沒有說,但他們也許會從其他人那裡打聽到這個消息,要我小心保護自己。要是……要是他直接告訴他同學真相,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我不知道。」許至清壓住嘆息,「他有提到要妳特別小心誰嗎?」

  蘇寧禕搖搖頭,「這個你需要問別人。」

  「我會的,謝謝妳告訴我這些。」許至清笑了笑,「對了,妳知道陳羽心嗎?」

  蘇寧禕遲疑了一會,「我聽過她的事情,但不知道具體的狀況。這和林紹翔的死有關聯嗎?」

  「也許有。」

  「小偉──我們班導──好像知道一些事情,之前我聽到有同學說陳羽心閒話,被他罵了一頓。」她慌張起來,「拜託不要跟他說是我讓你去找他的,還有他雖然很嚴格,但他是個好老師,請你不要把他捲進麻煩裡。」

  「我會小心的。」許至清正要轉身,在踏出一步之後停下來,提醒蘇寧禕:「要是還有人跟妳說他想幫林紹翔,問妳這些問題,不要隨便相信對方,尤其不要相信政府派來的人,這是他們慣用的手法之一。」

  蘇寧禕雙眼圓睜,一臉無措。許至清對她笑了笑,在離開之前說:「好好保護自己,蘇同學。回家路上小心。」

  許至清一邊走一邊戴上了耳機,聽了他們整場對話的鄭楚仁說:「方俊偉,化學老師,和洛基同一所大學,是大他幾屆的學長,我會讓洛基去打聽一下對方的聯絡方式。」他在許至清走到路口時接著說:「這邊左轉,轉角有一家蛋糕店,去買一條起酥蛋糕和一塊巧克力蛋糕。」

  許至清連忙拐了彎,「給林先生的?」

  「起酥蛋糕給林先生,巧克力蛋糕給你。」鄭楚仁說:「拜訪完林先生之後吃。」

  許至清有點困惑,「我沒有低血糖的問題。」

  「讓你轉換心情用,不喜歡巧克力蛋糕就買別的,他們的提拉米蘇和乳酪蛋糕也很有名。」

  許至清正想說沒有這個必要,鄭楚仁就像是能遠距離感應到他的想法一樣,加上一句:「到時候你不吃可以給 Phi。」

  許至清沒有再說什麼,在蛋糕店買了起酥蛋糕和巧克力千層,他記得 Phi 喜歡。

  等待的同時鄭楚仁在他耳邊替他整理思路,首先是林承軒的基本資訊:單親家庭,在廣告公司工作,經常需要加班。這段時間一直沒有放棄調查兒子的死因,分別去學校和警局鬧了幾次,上司因此要求他請假在家整理一下心情,等想通了再回去上班──雖然沒有直說,但基本上是想不通就別幹了的意思。

  他雙親都已經過世,國內只有一個妹妹,在林紹翔過世之後北上幫忙他打理後事,鈴鐺說她好幾次勸林承軒不要把事情鬧大,兄妹兩人因此鬧得有點僵。從其他家長那邊,林承軒沒有打聽到什麼有用的消息,幾位家長都說自己的孩子跟林紹翔沒有衝突,他在班上人緣好,沒有理由被欺負。

  倒是有個年輕警察看林承軒可憐,透露了一點內情:他們到的時候現場沒有屍體,校方聲稱是為了急救把人帶走的,林同學不幸在入院之前死亡,之後又發現救護車同時載運的另一名病人有傳染病,才會緊急將死者的屍體火化。至於為什麼會一車多載,又為什麼沒有照程序先連絡家屬,校方沒有主動說明,警方也沒有詢問,案件在調查之前就已經被定性為意外。

  校方會急著處理屍體,應該是因為屍體上有不符合意外失足的線索。不能指望學校的監視錄影,他們得想辦法找到當時的目擊者證人。陳羽心的狀況也是類似的,一年前的事件若有什麼證據也都該被銷毀了,不過陳羽心被霸凌的時間長,曾經的目擊者應該更多。

  接下來先試探蘇寧禕提到的班導方俊偉,也許能夠從他那裡得知更為具體的消息。

  「這次談話的目標是穩住林先生。」鄭楚仁說:「讓他不要再出面。」

  「他不會放棄的。」

  「只是不讓他出面,不是不讓他幫忙。他已經上重點關注名單了,再這樣下去不只是丟掉工作那麼容易,到時候我們就得做點什麼,把注意力吸引過來了。」

  「我可以。」許至清用氣聲說。

  「你可以什麼?別亂來,先演好這場戲,儘可能說動他。做不到我再想辦法。」

  「我們再想辦法。」

  鄭楚仁輕輕哼了聲。

  林承軒的住處離公正高中不遠,走路差不多十多分鐘,位於六層樓公寓的四樓,門牌恰好是四之四。許至清按照大門口電鈴上的指示連通四之四的通訊。「林先生您好。」許至清用頭髮擋住半張臉,「我是紹翔的朋友,昨天和您連絡過。」

  「……門幫你開了。」

  假日管理員沒有上班,不大的一樓空間除了管理員的座位就只有兩張靠牆的座椅,還有放在信箱邊讓住戶丟傳單的紙箱。緊急逃生門設在電梯的兩側,現在都是鎖著的,需要鑰匙或是從裡面打開,後門落地窗通向和另一棟公寓分隔的防火巷,看起來放了不少雜物。

  電梯門一開,許至清走了進去,在重複播放的「管制已暫時解除」中隔著袖口按下四樓。抵達樓層時林承軒已經站在門口等著,鬍渣不知道已經幾天沒有刮,略為浮腫的眼睛流露出濃濃的疲憊,許至清這個「網友」出現得突然,但昨天這位父親沒有問太多,此刻也只是拋來一個眼神便側身請他進門。

  許至清對他笑了笑,把剛才買的起酥蛋糕遞給他。

  「紹翔和我說過您喜歡吃這個。」

  林承軒無神地盯了他手中的蛋糕好半晌,默默接了過來。

  許至清第一個注意到的是餐桌上好幾天份的便當盒,然後是沙發邊被摔得螢幕粉碎的手機,還有亂糟糟丟在地上的髒衣服。林承軒隨意地把便當盒推到一邊,拉開椅子坐下,對許至清比了個請的手勢。

  許至清拿出偵測器,沒有搜出針孔,但在客廳茶几下找到了一個竊聽器──之前鈴鐺拜訪時偷偷確認過,沒有發現任何發信設備,應該是這幾天裝的──許至清對一臉震驚的林承軒搖搖頭,制止他上前,語氣直接地說:「伯父,我希望您不要再查下去了。」

  林承軒張了張嘴,神色依舊恍然,看起來還沒有從發現竊聽器的驚嚇中恢復過來。

  「紹翔很愛您,要是他知道您為了他都要丟了工作,還可能招來危險,他會很難過的,請您為了他多想想自己吧。」

  林承軒嗤笑了聲,拇指和食指捏著鼻樑頂端揉按,指尖像是會直接插進眼角裡。「那是我兒子。」他說:「那可是我兒子啊。他──」顫抖的氣息從鼻子呼出,「我答應過寒假要請假陪他旅遊,假都請好了,他不喜歡濕冷的天氣,我們說好要借住他姑姑家,他好久沒看到他姑姑了。」

  「逝者已逝,伯父,您得想想活著的人。」

  碰,椅子翻倒在地,許至清被一把揪住了衣領。他認得這樣的憤怒,那曾出現在他母親臉上,曾滲透進許至清的聲音裡,曾讓他在寒風中跑了一整晚,耳邊都是蒼白的勸慰,說著:「你們別把事情鬧得更大」、「已經發生的事情改變不了」、「我們在外面的人只能想辦法不要被拖下水」,還有最常聽到的:「想想妳的兒子」。

  想想你的孩子、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伴侶。很卑劣的手段,但很有效。

  「我會查出真相的。」許至清在林承軒耳邊低語,「請照顧好自己,替紹翔目睹水落石出的那天。」

  林承軒眉頭皺得死緊,不解地看著他。

  許至清笑了笑,用力槌了下地板,驚呼:「林先生!您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沒有等對方回過神,他立刻跑向廚房,拖鞋在地面上磨出聲響,同時說:「低血糖?您不能再這樣子下去了。坐吧,先喝一點甜的,我去做點簡單的食物給您。」他打開冰箱,對林承軒招招手,「啊,下個水餃可以嗎?」

  林承軒在許至清打開抽油煙機時意識到他這是在做什麼,出聲道謝之後來到許至清身旁。在抽油煙機運轉聲的掩蓋之下,許至清附在林承軒耳邊說:「已經有人在監視你了,你繼續查下去也查不出什麼,只會打草驚蛇,請先和你妹妹待在一起吧,最好和她一起回南部避風頭。」

  林承軒沉沉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

  「紹翔沒有人知道的朋友。」許至清說:「監視你的人還不知道我是誰,我行動上的自由度更大。你留在這裡沒有什麼幫助,倒不如暫時離開,讓掩蓋事實的人放鬆警戒,我也比較好做事。事實上我已經找到幾條線索了,這不是這所學校第一次出這種事,我知道他們在隱藏什麼。」

  「那是……?」林承軒嘶啞地問。

  「請你先和妹妹離開這裡,到時候會有人讓你知道真相的。」抓住對方動搖的時候,許至清接著說:「我不會說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林先生,但我也失去了重要的家人,好幾次我都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可是我不想隨便揮霍家人保下來的人生,至少要等到能確實帶來改變的時候。」

  此刻的他不需要偽裝,只需要讓對方看見自己。

  林承軒的眉梢壓了下來,眉頭擠出幾道皺褶,「一個月,我只離開一個月,我也不會停止打聽消息。」

  許至清點點頭,這樣已經夠好了。

  「有人來了。」鄭楚仁在許至清正準備離開時說:「兩個成年男性,正在研究門口的電鈴。」

  許至清連忙拿出剛剛看到的冷凍水餃往鍋裡倒,直接從水槽注水之後放在瓦斯爐上開火加熱。「有人來找你了。」許至清說:「他們如果問你我的事情,不用替我保密。我該離開了,照顧好自己,林先生。」

  說完他就轉身離開,同時間房裡的電鈴響了起來。林承軒接通對講機,詢問對方的身分,和跑到門口的許至清對上視線。許至清在關上門前對他揮手道別,轉過身快步走向停在三樓的電梯。

  「電梯按上去,你從樓梯走。」

  「知道。」

  電梯門打開,他閃身按了頂樓的按鈕,接著立刻往逃生門的方向拐。這時另一個電梯已經開始往一樓移動了,許至清推開逃生門,問著樓梯下到一樓,停留在門邊,直到鄭楚仁告訴他兩個男人都進了電梯,他才推門回到一樓大廳。兩台電梯分別停在四樓和頂樓,看來是分頭去找他了。

  「回家吧。」鄭楚仁說,然後不知道是第幾次叮囑:「注意安全。」

  許至清勾勾嘴角,從後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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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ruf 謝謝你!我會繼續加油的 :D 2021-12-31 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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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ruf + 30 太好看了,雖然題材略為黑暗沈重,卻也令人反思,會繼續關注你的,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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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1-3 09:4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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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第十九章 師長


  「不用緊張,方老師。」

  方俊偉揉揉太陽穴,看向坐在他對面的許至清,「你們這副超商搶匪的樣子,要我怎麼不緊張?」

  許至清、洛基和小小都戴著口罩和帽子,他們又身處在尚未完成裝潢、照明只來自裸露燈泡的店面中,也不怪方俊偉覺得不安,要是他也會懷疑自己是否說完話就要被滅口了。

  他遞給方俊偉一瓶礦泉水,說:「畢竟我們這才第一次見面,這是必要的保護措施。」

  「我的腦子理解,但不代表我的心臟能冷靜下來。要是我再膽小一點,這時候我都要叫警察了。」

  「這裡沒有訊號。」

  方俊偉吐了口長氣,「我知道,叫了警察也不知道是誰會被抓。哎,算了,開始吧。我要說什麼?先自我介紹?哦,不對,你們的訪談都是匿名的吧,事後還會幫我調整過聲音是嗎?」

  「是,如果有可能洩漏你身分的資訊,我們也會斟酌不要剪進成品。」許至清說:「請先從陳同學的事情說起吧。」

  計畫趕不上變化,在他們和方俊偉接觸之前,對方就已經主動找上了陳羽心的父母,坦白他們女兒曾遭受嚴重的霸凌,還有當時被霸凌的原因。這位老師這一年間一直在低調地進行調查,當初他也主動找警方提過陳羽心命案的疑點,但被以案件已經結案為由拒之門外,學校知情後先是警告接著利誘,原本他一直因為證據還不足夠而隱忍著,可是又一次的「意外」讓他忍不下去了。

  鄭楚仁在方俊偉直接衝上警局時請人幫忙攔下他,告訴他 Caroline 有意替他說出真相,要他先別衝動,要鬧就由 Caroline 直接把事情鬧大。

  聽說他的回答是:什麼 Caroline?偶像樂團嗎?

  雖然知道不是每個人都看過 Caroline 的作品,許至清還是有那麼點震驚,也有那麼點屬於死忠粉絲轉成員的鬱悶。

  「陳羽心,不是特別聰明的女孩子,但上課很認真。我看過她的筆記,元素表和重要的化學式都抄了好幾次,她不懂得怎麼偷懶,念書都是拚命念拚命背。等她高二重新分班進了一類組,我就不是她的老師了,但她學習上有煩惱還是會來找我聊,至少一開始是這樣。」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很少踏進教師辦公室了,應該說她進辦公室看起來都像是要踏上行刑台一樣,我那時候也不是沒有懷疑過,是不是他們班導對她……做過什麼不好的事情?可是從他們的互動看不出端倪,我主動詢問時陳羽心也不願意正面回答,『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只是這樣說。」

  「不是老師,那是同學嗎?我在課餘時間觀察過,也詢問過其他老師,他們都說沒有發現異狀,也要我不要多管閒事。接著我改詢問其他同學,大多數都不願意和我說話,你們應該也知道學生群體的心態,『打小報告』被排擠的捷徑,是社交上的自殺。」

  「大概是引起了誰的注意,不久後我就被約談了。」方俊偉嘲諷地笑了聲,「『有人檢舉你和女學生有不當關係,方老師。』黑函附上了似是而非的照片,都是在我和陳羽心談話時拍下來的,明明我們不是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就是在根本沒有私人空間的辦公室,但在有心人的鏡頭下,任誰站在一起都能被拍出一千種曖昧。我知道這是個警告,要我在課堂外和學生保持距離,不要再關注這件事。」

  他捏捏鼻樑,吐了口長氣。

  「有一天陳羽心突然來找我,帶著一大疊小考考卷,還有段考期末考的考題。我擔心又有人盯著我們,當下就帶著東西離開了,午休時間才到車上拿出來看,陳羽心畫出了所有被提前洩漏的題目,還有一張他們班導指著考卷的照片。這些要說是證據其實說服力並不高,剛好指到後來考出來的題目又怎麼了?考題論述方式又不完全相同,也許只是老師針對自己認為的重點,潛意識出了差不多的題目,而且小考這麼多,學生哪能全部記起來,這算什麼洩題?」

  「班導都是一邊和她交代事情,一邊指著考卷讓她做記號的,錄音也錄不到什麼證據,除非她能回到老師第一次向她洩題的時候,只有那一次,老師和她說了:『這幾題是重點。』」

  方俊偉閉上眼睛,雙肩頹喪地垂下,「等我回到學校,就聽到了陳羽心『意外』過世的消息,除了我手上那疊作用有限的證據,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讓她被攻擊的原因。可笑的是在她告訴我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身邊的同事原來有人在做這種事,還不只一兩個,而是大多數,我也沒有想過這所學校為了掩蓋事實能做得多過分。」

  「之後我和交情不錯的朋友談過,她前陣子才發現任職的學校有嚴重的收賄問題。明明身在其中,我們怎麼會什麼都不知道?她說:『你現在知道了想怎麼做?這就是我們被蒙在鼓裡的原因。』原來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在這些人眼中是『冥頑不靈』。」

  「現在我班上的學生絕大多數也對我很不滿吧,在他們眼中我是個正義魔人,不洩題是在害他們,而不是為了他們好。」

  「『大家都是這麼做的。』」他搖搖頭,「這是我最討厭的一句話。」

  許至清側頭和洛基對上視線,他的眼神比什麼時候都要認真,眉頭蹙起,眉梢微微下壓成不明顯的八字形。許至清整理好自己的思緒,看了眼手中的筆記,說道:「當下你沒有和陳羽心的父母提過這些。」

  「我怕他們做傻事,在證據不足、毫無勝算的時候告訴他們這些有什麼用呢?現在想起來是我太一廂情願了,我不該剝奪他們的決定權。都一年了,我不也什麼都沒做到嗎?也是我覺悟不夠吧,我一直沒有做好讓自己過去的努力毀於一旦的準備。」

  「但現在不同了。」

  方俊偉扯扯嘴角,「因為如果我再不做些什麼,我就不是最初我想當的那種老師了。」

  他蒐集了更多的小考和段考考題,並且彙整過不同學生的成績做過分析。有不少學生特定科目的成績從一年級到二年級有不正常的飛躍,九成九都是二年級班導教授的科目。這些老師帶的班級平均成績大多也高過年級平均,和方俊偉自己的導師班差距尤其明顯。

  但這些都無法作為決定性的證據,無法排除某些老師確實比較擅長教學和帶班的可能,真的有問題的老師也沒有笨到把要洩漏的考題原封不動地放在同一張考卷上。

  「我沒有教過陳羽心二年級的班級,不知道她的同學都是怎麼樣的人。林紹翔我倒是教了他們班化學,不過沒有發現什麼,他們班感覺還滿團結的吧,起碼有年級活動或是競賽的時候都很認真,得了不少名次,連掃除工作也經常得到嘉獎。」

  他搖搖頭,「要是我念書那個年代,能帶到這樣的班級都要燒香感謝老天了。不過在這種環境下,我還真不知道團結和聽話是不是好事。」

  答案大概是否定的。

  訪談結束之後許至清替鄭楚仁轉達了他的實為指示的建議:先低調行事,在藏好自己的前提下提供資訊,剩下的就由 Caroline 負責。方俊偉表情有點不爽地答應了,「我知道我一個人很難做到什麼。」他扯著頭髮說:「哈……真是窩囊。」

  「可是有只有你能做到的事。」許至清說:「方老師,請你保護好自己的學生。」

  方俊偉的神色銳利起來,「什麼意思?」

  「可能有林紹翔的同學會找你們班的人麻煩。」

  「為什麼?」

  「我答應了她不讓你知道。」許至清搖搖頭,「麻煩你多花一點心思了。」

  方俊偉皺著眉頭,過了好半晌才哼了聲,說:「我本來就會保護我的學生。」

  他們是裝作裝潢工人來到這裡的,離開時也搭著同一台卡車,半路放下方俊偉之後換車回家。平時總是第一個開啟話題的洛基反常地安靜,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剛剛一直在車上等他們的鈴鐺拍了下小小的肩膀,讓她從副駕駛座前方的置物箱裡拿出一把棒棒糖。

  「要嗎?」

  許至清道了聲謝,自己咬住一根,另一根也撕下包裝,湊到洛基嘴邊。

  「什麼口味的?」洛基伸出舌頭舔了下,整張臉立刻皺了起來,「好酸,明明是橘色的怎麼吃起來像檸檬,這是詐欺!」

  熟悉的聲音和語氣讓許至清放鬆了一點,彎著笑說:「我這根是甜的,要交換嗎?」

  「哇,蝦仔,你這樣我都要愛上你了。」洛基捧著胸口說,和許至清交換了棒棒糖,在一口含住時露出被背叛的表情,「蝦仔你變了!你 bad bad!難道是這段時間演壞男孩入戲太深了嗎?快把我們家善良的蝦仔還來!」

  許至清笑了好一會,「我那邊還有巧克力餅乾,回家之後分給你吃。」

  「你覺得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嗎?」洛基哼了聲,「沒錯,我會!誰叫我人美心善有容乃大呢?」

  小小噗哧一笑,「你好像沒有奶吧,洛基,鈴鐺奶都比你大。」

  「我們有誰奶比鈴鐺大的?」洛基回嘴,「Sandy 都沒有他有料。」

  鈴鐺翻了個白眼,「你們夠了,我這是胸肌懂嗎?胸肌。」

  「胸肌就不是奶了嗎?奶是超越性別的,鈴鐺,男孩女孩嬲孩都有奶,不然要是我練出你這樣的胸要叫奶還是胸肌?」

  「你再奶來奶去我都要不認識奶這個字了。」

  「奶奶奶奶奶奶──」

  「回收場!」小小喊,「洛基又壞掉了!我們得換個新的!」

  許至清手臂抵著嘴,笑得全身發顫。洛基給了他一個笑容,把頭靠在他肩上,略長的頭髮落在眼前,他怎麼吹也吹不開。許至清好笑地看著他掙扎了一會,出手替他撥開劉海。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洛基說:「洩題的事情知道得差不多了,陳同學和林同學發生了什麼事情大致上可以猜出來,不過都沒有證據,雖然這樣也不是不能播……最好還是找到願意說話的目擊證人,之後還得考慮該怎麼揭露這整件事情。」

  「老大最近在接觸殯儀館的人。」許至清說:「戒備心很強,不過老大幫他解決了一個麻煩,對方好像態度鬆動了不少。」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小小詫異地問。

  「我問他的。」許至清歪著頭,「他沒告訴你們嗎?」

  「鄭哥一向都是有了結果才會讓我們知道。」鈴鐺解釋,「以前問了他也只會說:『到時候告訴你們。』」

  「嗯……以前是以前,現在你們再問看看?」

  洛基拳頭敲在掌心上,「啊,畢竟老大還在學 Team 是什麼意思嘛,以前學不到一成,現在懂了三成,從良不當蛤蜊攻了,很合理。」

  「……蛤蜊攻是什麼鬼東西?」鈴鐺問。

  「不說話 clam up 的 clam 不是蛤蜊嗎?上面的蛤蜊就是蛤蜊攻啊。」

  許至清被逗得止不住笑,洛基也跟著笑了起來。小小回過頭,一臉一言難盡地看著他們兩個。

  「洛基啊,你看蝦仔這麼一個好好的人都被你帶歪成什麼樣子了?」

  「什麼叫帶歪?」洛基忿忿地說:「而且他本來就是幽默感跟我一樣有 sense 的人好嘛?」

  鈴鐺插嘴道:「這話題怎麼又歪到太平洋去了。」

  「只要有洛基在不是每次都這樣嗎?」小小搖搖頭,「總之老大那邊也許能問到屍體火化的狀況,其他的也只能繼續查了,我跟小 Phi 有問到公正高中幾個學生這陣子一直沒有去補習,說是身體不大舒服,也許是那晚看見了什麼,所以精神狀態不好也說不定。」

  「方老師也可能得到更多線索。」許至清說:「要是林紹翔班上真的有人去找他們班的麻煩,那些人很可能就是跟林紹翔產生爭執的人。」

  洛基嘆口氣,「希望 Sue 那邊也有更多發現,陳羽心的父母現在還滿信任她的。」

  他們好像做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做到。許至清撇開內心的氣餒,說:「再不行我還可以去堵陳羽心跟林紹翔的班導。」

  「鄭哥要是聽到就要罵你了。」鈴鐺嘖了聲,裝出嚴厲的語氣說:「安全第一,這四個字你是哪裡聽不懂?」

  「任務再怎麼樣都沒有大家的安危重要。」小小答腔。

  洛基也加入:「你們都是我的人,不准隨便冒險。」

  「老大會說『我的人』嗎?」許至清忍俊不禁,也用鄭楚仁平時的語調說:「要是做不到保護自己,就給我留在家裡打雜。」

  「嘶──蝦仔你也學太像了。」洛基搓了搓手臂,「想當年我就被老大禁足過,幫大家丟了一個禮拜的垃圾。」

  「那是你活該。」小小頓了頓,「我好像洗了一個禮拜的碗。」

  許至清看向鈴鐺,後照鏡裡的眉頭揚了揚,鈴鐺說:「我就負責化妝跟開車的,本來就沒什麼冒險的機會。」

  「除非是半夜兜風被我跟小 Phi 罵。」小小插嘴。

  「哎,下一次一定提前交代。」

  小小哼了聲,「你哪次不說下一次?」

  許至清彎彎唇,他其實可以理解鄭楚仁對這群夥伴的保護欲從何而來,如果是為了這些人,許至清也沒有什麼是不願意付出的。

  「我們在這邊煩惱這些,」鈴鐺搖搖頭,「說不定鄭哥早就有計畫,只是還沒告訴我們。」

  洛基和小小都一臉同感的樣子,許至清皺起眉頭,完全可以想像這個可能性。

  「那我就要念他了。」

  車內其他三人同時「哇噢」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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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1-6 09: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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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第二十章 夥伴


  「聽說你被蝦仔壁咚了。」

  「……什麼?」

  「不會吧,老鄭,你不知道壁咚的意思?」Sandy 邁著長腿走到鄭楚仁面前,一雙手臂把他困在流理檯邊,「如果這邊有一面牆,這就叫壁咚。」

  鄭楚仁皺著眉,「別妨礙我做事。」

  「嘖,林大小姐比你可愛多了。」

  鄭楚仁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她,回過頭繼續剪他的菜。

  他知道 Sandy 指的是哪件事,許至清確實在昨天意外把他壓在了牆邊,這個意外的名字就叫「洛基」。這兩個年輕人已經成了無比親密的朋友,也不知道是因為洛基還是許至清個性的關係,或者是因為他們恰好處得來。「鄭叔叔!我們有事情要問你!」那時洛基一邊喊他一邊推著許至清跑了過來,結果剎車不及撞上了許至清,許至清連忙伸手撐住鄭楚仁背後的牆,額頭差點和他撞在一起。

  結結巴巴道了半天歉,許至清才解釋清楚他是想問殯儀館那邊的進度,還有鄭楚仁接下來的計畫。鄭楚仁意識到自己再次習慣性把尚未確認的想法都藏在心底,沒有讓身邊的伙伴知道,他答應在今天開會時告知大家,接著洛基就搭著許至清的肩膀離開了。

  總之就是場平凡、無傷大雅的小插曲。

  鄭楚仁繞開平底鍋裡的油,熱了之後把蛋包的配料丟進去。Sandy 喜歡在她的蛋包裡加黑豆、墨西哥辣椒和酪梨。鄭楚仁說實在不大能習慣這樣的口味,也依舊吃不慣做成鹹食的紅豆和綠豆,不過這些都是 Sandy 在外頭吃不太到的菜餚,也就鄭楚仁會做給她吃了,他們兩個人吃飯時因此經常坐在同一張桌子吃完全不同的食物。

  「妳有想法了嗎,」他問,「這次應該怎麼呈現。」

  「為什麼你問問題的時候語氣這麼不像問句?中文的問句語調不是應該更上揚一點嗎?」Sandy 搖搖頭,「你也真夠厲害的,監視錄影畫面都能自己一個人偷回來。」

  她的重音放在「一個人」,鄭楚仁知道她是在責怪他,不過:「剛好有機會,錯過了可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Sandy 投降地嘆氣,「你什麼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你這個人真的很不可愛。我是有點想法,知道轉描動畫嗎?這次偷拍的畫面佔多數,影像品質也只算是堪用,跟攝影機拍攝的效果差太多。我和 Phi 聊過,他前陣子在研究用機器學習輔助的轉描動畫,只要畫幾個關鍵影格,剩下的可以交由機器跑,把影片變成動畫,看起來效果很不錯,也能保護拍攝對象的身分。」

  「等等讓我看看。」鄭楚仁點著頭說,端著兩盤蛋包往餐桌走,「陳羽心的父母那邊怎麼樣?」

  「他們讓 Sue 幫忙搜索陳羽心的手機和電腦,一年前警方還回去的時候說沒找到什麼,他們又不大懂電子產品,最終相信了意外的解釋,就沒有再請人查下去。」Sandy 嘆口氣,「說真的,我不確定我是希望他們找到線索還是不要找到。」

  鄭楚仁理解地點點頭,要是知道自己因為提前放棄而錯過了真相,他無法想像他們的罪惡感會有多重。

  「Sue 呢?」

  「她?就跟平時沒有兩樣,你也知道她的個性,逞強第二名,有煩惱也不會說出來。」

  Sandy 吞下一口蛋包,動了動眉毛,不用明說鄭楚仁也知道她心目中的逞強第一名是誰。

  他沒有給 Sandy 把話說出口的機會,直接換了個話題:「妳最近很常廣播。」

  Sandy 斜了他一眼,「畢竟大家都很忙,就我不大適合蒐集情報的工作,多做做電台節目轉移注意力也好,這個環境也不怕沒有東西可以聊。」

  「注意分寸。」

  「我知道。」Sandy 擺擺手,「就是追蹤一下小霜那件事的後續,還有最近加強取締禁書的新聞。這下學校又要開始天天搜學生的書包了,實在是沒完沒了。」

  鄭楚仁高中的時候也遇過幾次這樣的搜查,那時他家中比外頭更沒有隱私,要看不被允許販售的書本不是在陳誠他們的據點,就是在學校和同學偷偷交換著看。他還記得學校第一次突擊檢查時同學慌亂的反應,當時是張芯語當機立斷,跑到教室後陽台搬出紙類回收箱,讓大家趕緊把違禁品都丟進去。

  高中時的張芯語是全班最大的違禁品供應人,禁書、漫畫、電影光碟,從「不符主流價值」到「違反公序良俗」到「煽動反叛情緒」的內容都有。班上還有傳言說她們家是走私商,才拿得出這麼多違禁品,不過鄭楚仁知道事實是什麼:張芯語的父母在內容審查機關工作,照理說不能把審查標的帶回家,審查結束之後也應當銷毀,但規定是一回事,執行面並沒有那麼嚴格,也就給了張芯語鑽漏洞的機會。

  鄭楚仁一直都覺得荒謬,這些審查員應該要是體制中最清醒的一群人,看到的反主流言論比一般人都要多太多,但他們卻一直在當思想的守門員,將可能傷害現狀的內容都拒於門外,寧可錯殺,不願錯放。

  在幾年之後張芯語和他解釋過:一個出版品會有兩個人審查,要是另一個人認定該作品不應該流通,也能找到足夠的理由,而你卻給出了通過的判斷,不僅會扣薪,也會在紀錄中記下一筆。上頭不定期還會抽查底下通過的作品,被抓到放水的人──很顯然這並沒有具體的判斷標準──同樣會被記警告。紀錄多了,丟了飯碗是小,嚴重的還可能被徹查過往的審查紀錄,最後因危害國安被判刑。

  在這樣的氛圍下,審查標準自然會變得愈來愈嚴格,張芯語好幾次勸自己的父母離職,但這鐵飯碗一旦拿起來就很難脫身,太容易被懷疑是否產生了異心。

  現在回想起張芯語的改變,鄭楚仁是感慨多過憤怒,他們需要考量的事情畢竟不同。

  「最近銀樓那邊怎麼樣?」

  「老樣子。」

  「喔,所以不大需要你。」

  鄭楚仁輕哼,「本來就沒有需要過。」

  「家裡呢?有麻煩嗎?」

  「沒有交集。」

  「你還是很不會聊天。」

  「是妳問的問題沒有意義。」

  Sandy 的回應是又長又直的中指。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許老師的新歌發表活動,「欸,那位外國來的朋友。」主持人在歌迷互動時間時這麼說,讓 Sandy 上台玩歌詞克漏字的遊戲。然後在許老師的演唱會、在跨年表演活動、在簽唱會、在綜藝節目現場,「那位外國來的朋友」幾乎總是會被注意到,鄭楚仁會記得她一部份是因為羨慕──她不知道已經和許老師握過幾次手了──還有一部份是因為 Sandy 不屬於華人的面孔和身高確實顯眼。

  「不覺得困擾?」鄭楚仁在和她熟識起來之後問過。Sandy 說她因此得到了許老師的擁抱,平時煩一下又怎麼樣呢?炫耀的語氣讓鄭楚仁都想打她了,但在往後的日子,他會漸漸意識到這張臉為 Sandy 帶來的麻煩。

  從同圈子的粉絲到現在的同伴,鄭楚仁很感激有她補足了自己沒辦法做的事情。他是這個團隊的領導人,但會在現場盯著拍攝、會和 Sue 一起通宵剪片、會想像成品該有樣貌的都是 Sandy。鄭楚仁沒有足夠的時間,真要做也不會有 Sandy 做得好,如果她願意像張芯語那樣違抗自己的內心,也許她早已在藝文圈中站穩腳跟。

  不過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寧可去清水溝也不想和審查玩這種遊戲。

  「跟你說話就像在跟鱷魚打架一樣。」Sandy 嘆氣,「要是你不想開口,根本撬不開你的嘴。」

  鄭楚仁沉默了一會,「妳也會覺得不受我信任嗎?」

  「我習慣了。」Sandy 擺擺手,「我知道你不是不信任我們,只是隨時隨地都做好了出事的準備。要是其他人出事,你會不計代價地把人救出來;要是你自己出事,你只會盡你所能地不讓我們牽扯進去。」

  「你沒有傻到看不出問題在哪,老鄭,只是你對自己太不重視了。蝦仔也有這個毛病,但他好歹還會依靠其他人。」

  這不是她第一次說這樣的話,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我在試著改了。」他說:「能讓你們知道的事情,我會儘快讓你們知道。」

  Sandy 翻了個白眼,「『能讓我們知道的事情』,你這叫改?」

  鄭楚仁聳聳肩,被 Sandy 踢了一腳。

  中午過後 Caroline 的其他人過來開會了,先是各自總結這一星期的調查進度,接著是鄭楚仁承諾要說明狀況的時間。許至清在聽到他自己去偷了監視錄影時看了他一眼──應該說是用眼神刺了他一刀──接著他說明監視錄影畫面在林紹翔被火化那天曾經中斷過,不過中斷時間差不多就是火化一具遺體所需的時間,而且門口有拍到一輛廂型車在同一時段離開的畫面。

  至於遺體狀況的問題,當時負責火化的員工沒有留下證據,也不是鑑定專業的人,分辨不出意外摔死和被推下樓梯的差別,只說最主要的傷在後腦勺,還有腹部看起來有瘀傷。

  「拍到的不是救護車而是廂型車,很有可能是殯儀館直接開接體車把人載走的,我看能不能問出當時搬運屍體的人是誰,還有殯儀館到底和學校有什麼利害關係。至於你們就繼續做現在在做的事,拜訪請假在家的學生這個思路可以嘗試。陳羽心的電腦和手機會是重要的線索來源,Sue 妳看看她父母願不願意讓妳把東西帶走,小小好幫妳查,如果不願意,就讓小小教妳該怎麼做。小 Phi 找個理由辭職,有人在追查林紹翔命案的消息也差不多要傳開了,你先從前線調查退出來,開始實驗影片轉成動畫的效果怎麼樣,等等先讓我看看。」

  鄭楚仁頓了頓,一邊用手指敲著桌面一邊問道:「有問題嗎?」

  Sandy 哼笑了聲,許至清則是像個乖學生一樣舉起手。

  「蝦仔?」

  「我們出去的時候都會帶著後援。」許至清說:「老大你去問話的時候也該帶上我們,至少要有一個人在附近。如果遇到可能有問題的情境,最好能和跟著你的人保持通話。」

  「我一個人可以脫身。」

  「要是有人追著我跑,我比老大你要能夠甩掉對方。」

  「多的是不用跑也能脫身的辦法。」

  許至清用審視的眼神盯著他看,板起一張臉。

  「但有人在附近待命也不會妨礙到你,你這樣堅持自己來,是不是因為要是出事了,我們根本不會知道?知道的時候也太晚了,你要不是已經自己解決了麻煩,就是惹上了你都無法解決的麻煩,而你希望我們躲得遠遠的。我說的對嗎?」

  鄭楚仁忍不住笑了,許至清的說法和他想的八九不離十,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件事的。

  他看著房裡暗自交換眼神的夥伴們,小 Phi 每聽許至清說一句就點頭一次,小小掩著嘴在偷笑,鈴鐺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Sue 和洛基湊在一塊說著悄悄話,Sandy則是明目張膽地對許至清比出兩個大拇指。

  「要是你不願意,我們就輪流跟蹤你。」許至清說。

  這樣的話也能用如此真誠的語氣說出口,鄭楚仁實在拿他沒有辦法。

  「知道了,之後 Caroline 的事務我會帶著人。」

  許至清轉身和洛基擊掌,鄭楚仁撫著額頭無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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