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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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海盜電台(11/28,更番外)[PG](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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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1-10 10:4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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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一章 照片


  鄭楚仁沉默地看著螢幕上一張張照片,記錄著數個月的欺凌和傷害,就算是再沒有專業知識的人也能認出背後的惡意,這不是能用意外解釋的結果。為什麼不去驗傷呢?為什麼不求救呢?曾經的他也許會問這樣的問題,但現在的他太清楚惡意的環境能如何教會一個人求救的徒勞。

  他看向坐在他身旁、神情覆蓋著寒霜的 Sue,他想他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這個他們說是被油燙到的。」當時還未成年的她指著手背上被菸燙出來的痕跡說,接著撩起衣擺,露出鈍器砸出來的瘀青,「這個他們說是摔出來的。」然後是臉上尚未完全癒合的燒傷,「這個他們說是小孩子好奇弄出來的。」

  他們怪罪小孩子的不小心、怪罪小孩子貪玩、怪罪小孩子沒有大人照顧,像是無法想像成年人可能對自己的孩子抱持著這樣的惡意,或者應該說是刻意忽視了這樣的可能性。

  「不要讓小 Phi 和鈴鐺看到。」Sue 低聲說:「他們受不了的。」

  那麼妳呢?鄭楚仁沒有問,而是用沉靜的語氣說:「她會這樣自己記錄這些證據,也許是最初帶著傷找過大人,卻沒有受到重視。她的父母是不知情的吧?」

  「嗯,她應該也不會找自己的班導,可能是學校其他師長?保健室?」

  「我會問一下方老師。」鄭楚仁按著膝蓋起身,「要喝點什麼?」

  Sue 癱在沙發上吐了口氣,「如果我說酒呢?」

  「現在才早上九點。」

  「那就熱可可。」

  「好。」

  鄭楚仁打開櫥櫃,從各種不同的茶葉和咖啡之中找出可可粉的罐子,接著倒了些牛奶用微波爐加熱。他和 Sue 都不是善於談心的人,才會讓身邊圍繞著把心臟繫在袖口上、將關心寫入本能的同伴,像是洛基、像是小 Phi、像是許至清,他們毫不掩飾的在乎也許無法直接治癒傷痕,卻能讓療傷的過程變得容易一些。

  「陳羽心的父母情況怎麼樣?」

  「不好。」Sue 簡單地說:「我會看著他們。」

  「什麼時候要告訴他們 Caroline 的事就由妳判斷,到時候讓方老師和他們說。」

  「好。」

  「需要幫忙就告訴我。」

  「知道。」

  「可可要加棉花糖嗎?」

  「我要小顆的那種。」

  「妳自己看要加多少。」

  她往熱可可撒了一把每顆只有小指甲蓋大的棉花糖,雙手捧著杯子,抿著杯緣小口小口地喝,蒸騰的熱氣升起一抹氤氳的紗。鄭楚仁拿著平板,再次審視過每一張照片,施加在陳羽心身上的暴行隨著時間流逝愈來愈大膽,最後一次紀錄是她死前的晚上,也就是她把收集起來的考券交給方俊偉的前一天。

  游泳課之後就是午餐和午休,幾個人的缺席不會太明顯。是故意挑這個時間找陳羽心麻煩的嗎?也許負責游泳池的清潔人員會知道些什麼,他們的人不容易問到這些資訊,是否要找方老師幫忙?還是找個不同的名頭?有可能偽裝成環保局的人去進行稽查嗎?不,這段時間公正高中的人員管制只會更加嚴格,他們要進門都很困難。

  先和方老師聊聊,評估一下風險。鄭楚仁這麼決定。不需要直接找出真相,只要問問負責游泳池清潔的都有誰,還有陳羽心死後是否有人被解雇或離職,剩下的就由他來。

  「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又在想會讓你被蝦仔罵的事情了。」

  鄭楚仁輕嗤,「他那也叫罵?」

  「他板起臉其實還滿有威懾力的,你不覺得嗎?」

  被許老師的故事荼毒多年,他實在很難把許至清和威懾這兩個字扯上關係,畢竟這位炫兒狂魔也好幾次說過:我們家至清曾經因為我受了傷還繼續表演(或是感冒繼續工作,或是熬夜為歌迷簽名)跟我鬧脾氣,眉毛都擠在一起了,像是這樣(他捏住自己的眉心向下壓),是不是很可愛?

  要是許老師還在,他大概也會說:你看,至清都氣到說不出話了,是不是很可愛?

  「好吧,你不覺得。」Sue 慢吞吞地說,看起來快要睡著了,「畢竟你才是臭臉王……或是白眼王?」

  鄭楚仁眉毛一挑,他倒是很少聽到 Sue 這樣和他說話。

  「睡眠不足,說了什麼我都不負責。」

  鄭楚仁在下意識翻她白眼之前頓了頓,忍住拍她頭的衝動,免得她打翻手裡的熱可可。「想睡就睡。」他說:「我出門一趟,妳是要待在這裡,還是去洛基那邊?」

  「沒有回自己家這個選擇?」

  「需要有人看著妳,讓妳不要睡沒多久又爬起來整理素材。」

  Sue 哈了聲,懶散地站起來。

  「我要跟蝦仔告狀,說你又要一個人出去,不知道是去做什麼的。」

  鄭楚仁擺擺手,「隨妳。」

  這就是為什麼鄭楚仁在一身林小姐的裝扮去找陳誠的外甥時,負責開車的會是許至清。這是許至清第一次看到他這副扮相,等紅燈時視線忍不住頻頻往副駕駛座飄,讓鄭楚仁都有點在意自己是否哪裡露了餡。等許至清第十多次看過來,他終於開口問:「怎麼了?」

  許至清明顯恍惚了一會,還需要鄭楚仁提醒他注意開車。

  「很奇怪?」

  「不會!」許至清連忙說:「你……這樣子很好看。」

  鄭楚仁難得又起了逗人的心思,也許是因為年少時他當林大小姐的時間比鄭小少爺要多,這種時候他的心態總會變得和當時的自己接近一點。

  「你喜歡這種的?」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平時就不好看了?」

  「你平時也好──」許至清耳朵倏地紅了,「老大你別鬧我了,再怎麼化妝不都是你嗎?」

  鄭楚仁輕笑,這種時候他不得不同意許老師說的話,許至清確實是個可愛的人。

  在陳誠的茶室一個街區之外停車,鄭楚仁讓許至清一個半小時後再回頭接他就好,往茶室的方向走去。蕭郁書已經在門口了,在注意到他時揮了揮手,喊他:「林姐。」

  「你不用在外頭等我。」鄭楚仁說。

  蕭郁書搖搖頭,「剛剛在抽菸,才沒有直接進去。」大概是注意到鄭楚仁皺起的眉頭,他連忙解釋:「我很少抽的,偶爾才會抽一兩根。」

  鄭楚仁沒有在外頭多問,「走吧。」

  他們對這裡的環境都很熟悉,進了包廂之後不用看菜單便點了一壺茶和一份麻荖。蕭郁書是陳誠妹妹的兒子,和他長得很像,都是一副容易讓人信任的老實樣。不過蕭郁書的輪廓要再更有稜有角一點,身材也比他舅舅要高大很多。

  「最近怎麼了?」鄭楚仁問,「壓力很大?」

  「就老樣子。」蕭郁書抓抓頭,「朝令夕改,紅線一降再降,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輪到我們報社。」

  「你舅舅就是這樣才反對你當記者。」

  「那他自己就能當情報頭子?」

  鄭楚仁微哂,「說得有點誇張了。」

  「蒐集把柄、理清政府內部的關係網、幫助自己人打入權力中心,這不是情報頭子是什麼?」

  陳誠一開始是打算完全把外甥蒙在鼓裡的,但偏偏蕭郁書生性固執,調查和問話的能力又和母親一樣出色,先是發現了許多地方官員在茶室進行地下交易的證據,忍著怒氣繼續追查下去,又發現了社運組織成員同樣會在這間茶室會面。最後他帶著自己的發現跑來逼問陳誠,陳誠才向他承認了真相。

  據說這對甥舅因此冷戰了一個月。

  要是蕭郁書的母親還在,也不知道是會覺得欣慰,還是會為自家大哥和自家兒子之間的溝通障礙感到無奈。

  「他已經儘可能在保護自己了。」鄭楚仁說。

  「我也不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安危。」蕭郁書說:「何況我們的主編也不想被抄家,多少會權衡一下報導的力度。」

  「你們自己心裡有數就好。」

  茶和茶點送過來,蕭郁書便主動接下了泡茶的工作。鄭楚仁並不算是個講究的人──起碼在這樣儀式意義大過實質效果的事情上是如此──最多注意一下水的溫度和泡茶的時間,未曾依循過正統的作法。不過陳誠很喜歡茶,也喜歡圍繞著飲茶這件事的各種文化,在耳濡目染之下,蕭郁書對這些儀式也相當熟悉。

  聞香杯斟滿了金色的茶水,沒等鄭楚仁做什麼,蕭郁書就替他把茶倒進了較為寬口的茶杯中,嘴角微微勾起。鄭楚仁第一次和陳誠喝茶時直接用了聞香杯喝,即便是在知道了自己的錯誤之後,他依舊經常這麼做,就為了看陳誠那張總是笑瞇瞇的臉變得扭曲。

  「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就不能是為了敘舊?」

  「像你這樣的大忙人,就算要敘舊也會是做正事的時候順便敘舊。」

  鄭楚仁沒有否認,「有幾個問題想問。關於公正高中的上層你了解多少?」

  蕭郁書的反應一如往常地快,「最近有學生死後屍體立刻被火化的那間學校?」

  「是。」

  「如果我沒記錯,雖然校長本人在學校之外沒有什麼影響力,但他女婿家裡有錢有勢,背後有來自政界的支持。」

  「做什麼的?」

  「房地產開發。如果你有接觸他們的必要,我會建議從他們的基金會下手。不過就我個人立場來說,我不希望你調查到他們身上,風險太高了。」

  鄭楚仁沉吟了聲,「謝謝。最近加強取締禁書的事情呢?你知道多少?」

  「不多。目前只知道是走私違禁品引起的風波,暫時無法確定影響會有多大,也許打壓國內媒體的力度會因為人力分散而減低,也許打壓力度反而會為了以儆效尤而變強,只能持續追蹤了。」

  「違禁品……現在還有官方以外的人能帶違禁品進來?」

  蕭郁書聳聳肩,「也許就是官方的人?也不是沒發生過這種事。」他的視線落在鄭楚仁下意識開始敲桌面的手指上,「怎麼了嗎?這樣的事情每幾個月就會來一次,目前看起來,這次取締應該沒什麼不同的地方吧?」

  鄭楚仁眉頭聚攏起來,強迫自己停下手指的動作,「官方媒體太安靜了,要是平時,現在電視上應該鋪天蓋地都是譴責非法流通違禁品的新聞。」

  「你懷疑這件事不簡單。」

  「嗯。」鄭楚仁嚴肅地補充:「你們報社多注意一點,先不要碰這個故事。」

  「那你呢?」

  「我們盤子上已經夠多東西了,沒有心力多做什麼。」

  蕭郁書對上他的眼睛,像是在確認他話語的真實性,接著才滿意地點點頭,替鄭楚仁又斟了一杯茶,這次直接倒在茶杯裡。

  *

  「談得怎麼樣?」許至清在他上車時問──這次鄭楚仁沒有像過去習慣的那樣坐在後座,方便自己直接換裝,而是如同過來的時候坐在副駕駛座,只把背後的固定鉤弄鬆了一截。

  即便是這樣許至清還是紅了耳根,視線定定地落在前方。鄭楚仁沒有再調侃他,敲著自己的膝蓋說:「還可以。」

  許至清的視線瞥向他的膝蓋,鄭楚仁按住自己的手,怎麼一個兩個都發現了他這個無意識的小動作?鄭楚仁有點懊惱,要是在談判桌上也任由情緒這樣洩漏出來可不行,即便是在能夠信任的自己人面前,他都不該養成這樣的習慣。

  「剛才確認了一點事情。」鄭楚仁主動說:「一個和我們在做的事情有關,等這次製作完成,在安排播映後續的時候也許用得上。另一個和我們在做的事情不算有關,我也希望 Caroline 不會被牽扯進去,只是先有個心理準備,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事,我也比較好應對。」

  「你知道自己這樣有說和沒說一樣吧,老大?」

  「知道。」

  「說好的信任夥伴呢?」

  「能告訴你們的事我會盡量讓你們知道。」鄭楚仁想了想,「我擔心的是播映之後學生會有的反應,就算沒能證據確鑿,公正高中這次推薦入學的名額勢必會受到影響,很可能會有學生接受不了,也許還會開始展開獵巫行動,試圖找出洩密的人,被牽扯進去的老師也可能在背後推波助瀾。」

  許至清安靜了半晌,沉著聲音說:「我沒有考慮過,我只想著要讓林紹翔和陳羽心過世的真相水落石出,他們的父母才好繼續走下去。」

  「那樣想也沒錯,作弊了就是作弊了,參與或漠視了霸凌發生的孩子都不無辜,每個人都需要為了自己的行為負責。不過總會有沒做錯事情的人受到波及,而且在那樣的環境下,堅守本心並不容易,被動盲從的人依舊犯了錯,但並非不能原諒。我不希望那些沒有鑄下大錯的人,在群情激憤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那要怎麼做?」

  「你大概不會喜歡。」鄭楚仁笑了笑,「讓公正高中的教職員檢舉其他學校,把更多人拖下水,影響的對象多了,今年推薦入學不是直接全部取消,就是連公正高中的份也繼續照常舉行,只對個別老師和學生開刀。到時候,他們才是『少數』。」

  許至清不需要說話,鄭楚仁也能從他身上感覺到纏成一團亂麻的情緒。他總是認真地在思考,這是鄭楚仁很欣賞他的一點。

  「要是推薦入學照常,不就是每個人都只打了一下手心嗎?」許至清說:「就算是這樣的環境間接造成了兩個學生的死亡。」

  「學校會淪落成這副模樣,不也是因為大環境的問題?繼續追究下去能追究到多靠近源頭?何況我並沒有說要放過害死林紹翔和陳羽心的人。」

  許至清臉上出現頓悟的表情,「又要讓幾個人被推出去承擔全責了?」

  「不然你想怎麼做?」鄭楚仁問,並不是在質疑許至清,而是真的想知道他的想法。

  「我……」許至清沒有立即回答,等車子開進 Caroline 基地的地下停車場,才開口繼續說:「我知道如果不這樣分散責任,也許還會有學生因此受傷,甚至更糟。但如果大多數犯錯的人都沒有面對相應的後果,他們不用多久就會繼續做一樣的事情,不是嗎?至少……如果推薦入學全數取消,作弊的學生就得靠實力面對大考,沒有作弊的學生多少會有點優勢,學校也會更看重洩題的問題。」

  「至於學校掩蓋學生死因的事情,我知道沒有確切證據很難做什麼,也知道就算有了確切證據,要是應該負責的人位高權重,我們還是沒辦法真的做什麼。只能盡量調查,把調查結果公布出去,保護好提供我們資訊的人。但未成年人的死……就算是現在的社會,應該還是能引起足夠的批評聲浪吧?在乎孩子的家長還是佔多數,如果學校不做點改變,他們怎麼敢把孩子送去上學?」

  鄭楚仁點點頭,「我知道了。」

  許至清嘴角微翹,「知道了,但不一定會採納?」

  「得看看實際狀況,最終還是──」

  「──安全第一。」許至清替他接話,「你的安全也是,老大。」

  「不然你和其他人就要當我的跟蹤狂,我知道。」真有需要的時候他總能讓他們跟不過來,鄭楚仁想,解開安全帶,「午餐一起吃嗎?我昨晚做的滷肉還剩不少,再炒個菜就可以了。」

  「好。」許至清將車子熄火,「菜我來切。」

  鄭楚仁翻了個白眼,說:「我不是每次用刀都會切到手。」

  許至清不算大的眼睛彎成兩道新月。

  還是笑起來比較順眼,鄭楚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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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1-13 11:5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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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二章 天真


  線索和證據是他們需要的,在大家的努力下一個個取得時感覺卻不像是勝利,只是再一次看清了善意的敗北。

  陳羽心的電腦給了他們肢體霸凌的證明──不過是簡單地將資料夾設為隱藏,真正用以加密檔案或限制存取的軟體都需要特別申請才能購買使用,一般學生不容易取得──她的手機在經過檔案復原之後,則是發現了無數辱罵的訊息,不堪入目的用詞讓人難以相信來自高中生,或者應該說是讓人不想相信,汙言穢語中唯一的安慰來自「樓樓」。

  一條條關心的訊息被複製存在備忘錄中,像是手機的主人想要隨時回顧,最後卻被全數刪除,不是在陳羽心死後,而是死前,應該是她自己刪的,也許是怕把朋友拖下水。

  詢問過方俊偉,他也還記得這個高一時感情和陳羽心很好的女孩子。樓筱雯是陳羽心高一時的同學,在陳羽心出事之後休學了半年,官方說法是「健康因素」。方俊偉曾經私下拜訪過她,想詢問她關於陳羽心的事情,但樓筱雯不願意和他談話,連見也不願意見他。

  陳羽心出事時負責游泳池的清潔人員也找到了,其中有兩位五十多歲的女性清潔人員已經提前退休,一個在前幾個月因為重病過世,另一個則是到了外縣市定居,她曾經的同事只知道她到了哪個縣市,並不知道她確切的住所。

  然後是請了好幾天病假的幾個學生,離職前 Phi 藉著幫補習班送教材的藉口和其中幾個人接觸過,最後鎖定了一位林紹翔隔壁班的學生。「他看起來很害怕。」Phi 說:「他母親說他這段時間除了拿外賣之外基本上不出門,她很擔心兒子是不是壓力太大了,但也問不出什麼。」

  至於殯儀館那邊,鄭楚仁也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問出了底細,原來負責人因為收賄被逮而受到威脅,抓住他把柄的稽查人員就屬於和公正高中校長有裙帶關係的勢力,除了收到的賄賂被要求部分上繳,長年來也被威脅著做了不少虧心事。隨著一次次收拾爛攤子,負責人也愈陷愈深,現在已經難以脫離對方的掌控。

  也許有線索的故友、也許看到了什麼的潛在目擊者、助紂為虐的幫兇。保健室校護的身分也從方俊偉那邊得知了,但方俊偉說對方最近似乎一直有意無意在接近他,「我總覺得心裡毛毛的。」他說:「感覺像是要被仙人跳了。」

  許至清和 Caroline 的夥伴在開過會之後決定好接下來的計畫──雖然如同往常九成照著鄭楚仁的說法走,但起碼他有先問過大家的意見──首先接觸樓筱雯還有林紹翔隔壁班的學生,同樣由許至清出面,其他人支援。同時間其他人也會去找搬走的前清潔人員,並且開始整理素材。

  這段時間鄭楚仁又開始忙得見不到人了,有時候會帶上他們,有時候不會。許至清問起時他只說是鄭老闆的交際應酬,沒有危險性,也和 Caroline 無關。許至清不確定自己該不該相信他,畢竟鄭楚仁是個還沒完全從良的蛤蜊攻。

  ……這個綽號真的太洗腦了。許至清敲敲自己的腦袋,做好找樓筱雯談話的準備。

  樓筱雯在休學之後重讀二年級,沒有補習,沒有參加社團,放學後通常會直接回家。就樓筱雯一年前面對方俊偉的反應來看,她對整件事情的警戒心很高,鄭楚仁認為許至清最好找個藉口先和對方搭話,許至清認為開誠布公會是比較好的選擇,最終鄭楚仁讓他臨場做出自己認為適當的判斷。

  放學時樓筱雯是自己一個人走出校門的,低著頭腳步倉促,中途在一間自助餐店買了晚餐,接著便繼續往住處走。許至清確認過街道上監視錄影機的死角,在樓筱雯走過來時叫住她。女孩的眼睛睜得很大,手上提著的便當直接甩了出去。

  許至清連忙幫她接住,就發現樓筱雯跑了。

  糟糕,許至清有點懊惱,他沒有想到樓筱雯反應會這麼大。

  等他提著便當追上去,樓筱雯已經跑到路口,正要闖黃燈直接跑到對面,慌亂中沒有注意轉彎的來車。許至清連忙撲上前攬住她,另一手抓著電線桿止住向前的動能,立即帶著樓筱雯退了幾步。差點撞上他們的司機按了一聲長喇叭,手伸出窗外比了個中指。

  「那個,」許至清看著驚魂未定的女學生,抬起掛在前臂上的塑膠袋,「妳的晚餐。」

  總之這大概不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但也不算太壞,至少樓筱雯沒有再次逃跑。

  「剛才嚇到妳了,抱歉。」許至清指著鄰近的小公園,「妳願意給我幾分鐘的時間解釋嗎?」

  樓筱雯抿著唇,抱緊了揹在身側的書包,大步往公園的方向走。

  在走到魚池邊之後,許至清同樣用偵測器先確認過附近沒有監聽設備,樓筱雯打量的視線落在他手上,但她沒有說話。

  「妳應該也聽說了三班林紹翔的事情,我在調查這場『意外』的真相,過程中發現了陳羽心的案子。」

  樓筱雯看起來沒有絲毫放鬆,反倒是更加戒備了。許至清拿出塞在口袋內袋的幾張紙,展開之後交給樓筱雯看,上頭印著陳羽心傷勢的照片。

  樓筱雯張了張嘴,過了好半晌,低啞的聲音才從喉嚨擠出來:「你怎麼會有這個?」

  「這些是陳羽心拍的照片。」

  「我知道。」樓筱雯死死盯著紙面上的照片看,「所以你怎麼會有?」

  許至清考慮自己應該說多少,樓筱雯臉上的防備和悲傷不像在做假,剛才逃離他的反應也應該是出於直覺,是擔心學校會派人來找她麻煩吧?

  「我拿到了她的電腦。」許至清模糊地說,要是樓筱雯反應不對,他還能用別的說法解釋過去。

  不過她警戒心高歸高,卻不是什麼心機深沉的人,下意識地問:「你去找她爸媽了?」才摀住嘴,瞪大了眼睛盯著許至清看,一瞬間流露出的驚恐迅速被固執的違抗心取代,像是隨時準備好發難。讓許至清想到他父親被帶走時母親抱著他的模樣,被逼到了死路,只能揮動著受傷的爪子,挺身面對比自己大了許多的掠食者。

  「妳一直很擔心他們。」

  樓筱雯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我和我的夥伴是真的想要找出陳同學和林同學死亡的真相,也想要揭發學校為了掩蓋事實做出的行為,這段時間我們已經找到一些間接的證據,還有可能的人證,我們希望妳也能提供一些線索。」

  「什麼線索?」她繃直的背脊像是隨時會斷裂,「你們是誰?」

  許至清仔細端詳樓筱雯有意控制的表情,明明是還很青澀的一張臉,一雙眼睛背後卻彷彿住著蒼老的靈魂,沒了年輕人該有的鮮活。或者該說是想像中年輕人該有的鮮活,許至清不無自嘲地想,這段時間他接觸到的孩子沒有一個是快樂無憂的,那不過是他們這些成年人的妄想而已,妄想著回到沒有煩惱的過去,卻忘了那樣的童年也許早已不存在。

  「妳知道 Caroline 嗎?」

  既然鄭楚仁都說了讓他靈機應變,那許至清就照做了。

  樓筱雯的表情……垮了,小心翼翼豎起的高牆悄然倒塌,露出藏在其中讓人不忍直視的痛苦。許至清耐心等待著,看著樓筱雯按著脖子吸氣吐氣,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卻怎麼也做不到。他沒有說什麼,繼續等著樓筱雯開口。

  「你和你的夥伴……」樓筱雯拚命穩住聲音,「說的是 Caroline?」

  許至清點點頭,「我很難向妳證明,畢竟 Caroline 一直都是匿名作業,我只能請妳相信我。剛剛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們想揭露真相,想幫受害者討回一個公道。」

  「彩虹之上,」樓筱雯啞聲說:「彩虹之上的攝影是誰?」

  許至清愣了愣,沒有預期到這個問題,但還是開口回答:「嬲神。北歐嬲神。」

  「服化?」

  「仙女不會長胖?不對,是仙女不會長肚子。」

  樓筱雯摀著臉,淚水從手指之間溢了出來,肩膀微微顫抖著。

  「你們怎麼──」她的聲音染上了哭腔,「你們怎麼現在才來?」

  許至清鼻頭一酸,想到樓筱雯先前的戒備、她對許至清的質問,還有一年前,她將方俊偉拒之門外的表現。他多少猜到了發生過什麼事,畢竟他還算了解那些人的手段。

  「是不是有人騙過妳?」他輕聲問,「打著幫陳羽心討回公道的名頭,從妳這裡騙走了證據。」

  樓筱雯抓緊肩上的書包背袋,眼神狠戾起來。

  「我以為我可以相信她。」

  *

  樓筱雯是一個人來到這個城市求學的,她一向聰明,很擅長考試,只是不喜歡念書,會稍加努力考到這所學校,也只是為了脫離讓她感到窒息的家庭。在每個人都如此在乎成績的環境下,樓筱雯和周遭顯得格格不入,雖然沒有被明目張膽地欺負過,卻默默地被排斥在班上一個個小圈圈之外。

  樓筱雯並不介意,她覺得自己的同學都是笨蛋,都高中了還這麼幼稚。

  陳羽心是唯一會主動找她聊天的人,也是分組時唯一會提出要和她同組的人。樓筱雯一開始是懶地理她的,但陳羽心固執得令人難以置信,鍥而不捨地想要和她打好關係,就算自己因此被牽連,漸漸成為班上的邊緣人,她也沒有和樓筱雯保持距離的打算。

  樓筱雯就沒有遇過這麼死腦筋的人。

  她不討厭死腦筋的人。

  她們成了好朋友──不是會手牽手一起上廁所的那種朋友,那是小女生才會做的事情,她再幾年就成年了,沒有那麼幼稚──陳羽心不擅長念書,樓筱雯在嫌棄完她死背的笨方法之後會教她解題的訣竅;樓筱雯討厭各種被逼著參加的班級活動,經常因為不合群被罰站罰默寫罰掃廁所,陳羽心每次都會陪著她受罰。

  我想和妳上同一所大學。陳羽心曾這麼說。可是妳那麼聰明,一定能夠考到很好的學校吧,我也要努力一點才可以。

  樓筱雯毫不留情地吐槽她幼稚,就算她們能考上大學,誰知道她們會不會繼續當朋友呢?男女朋友都可能在改變環境之後分手,朋友當然也可能漸行漸遠,也許過了一年,她們就會變成路上遇到也只會打聲招呼的關係。

  她笑陳羽心想得太遠,卻沒有發覺自己同樣設想著可能的未來。

  她從沒有真的想過陳羽心有一天會消失不見。

  她不是個觀察力敏銳的人,但也沒有遲鈍到不會發現陳羽心在分班之後的改變,還有鄰近第一次段考時身上開始出現的傷痕。樓筱雯問過她是怎麼一回事,可是陳羽心不願意說,她們因此大吵了一架,或者應該說是樓筱雯單方面地發脾氣,陳羽心只是被動地承受著。

  第一次段考結束那天,陳羽心在晚上八九點突然出現在樓筱雯獨自居住的套房門口,全身衣服都是濕的,臉色蒼白地像是死人。樓筱雯嚇得就要帶她去醫院,但陳羽心不願意,說是不想要驚動父母,希望樓筱雯能收留她一晚,就當她們考完試想要放鬆一下,明天就回家了。

  陳羽心發了一整晚高燒。

  醒來時她依舊裝出一副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樣子,讓樓筱雯不要擔心她。她怎麼還敢這麼說?樓筱雯怎麼可能不擔心她?她的腦袋真的是石頭做的嗎?

  樓筱雯討厭死腦筋的人。

  她不願意說,樓筱雯就自己查,人緣太差沒辦法靠打聽的找出真相,她就緊跟著陳羽心,親眼看看到底都是誰在欺負她,又是為什麼欺負她。

  然後樓筱雯打了人生中第一次群架,結果反倒是被打斷了一隻手臂。

  陳羽心哭得像是兩隻眼睛都被蜜蜂螫過。

  那是樓筱雯第一次見識到學校睜眼說瞎話的能力,霸凌?怎麼會呢,一定是哪裡有誤會,大家都是好孩子,不會做出欺負同學的事情。監視錄影?廁所沒有監視錄影,陳同學是和幾個同班同學一起進了廁所,但女孩子就是這樣嘛,什麼事都喜歡結伴一起做。

  樓同學以後別那麼衝動了,陳同學也是,怎麼不把話說清楚呢?下次不要再犯了。

  樓筱雯只想罵這幾個衣冠禽獸祖宗十八代,但陳羽心死死摀著她的嘴,不讓她開口說話。

  我在蒐集證據了。等病房只剩她們時,陳羽心湊到她耳邊這麼說。說等到她蒐集到足夠的證據,就直接去警察局報案,現在還不行,她只有幾張自己受傷的照片,沒辦法證明傷勢確實是同學所為,這樣報案也不一定能成功立案,反而可能讓自己的處境變得更糟。

  樓筱雯總覺得有哪裡不對,一時卻分辨不出來問題到底在哪裡。

  她一點也不聰明,連保護朋友的辦法都想不到。

  他們在進校門時都得交出手機,書包也隨時可能被搜查,陳羽心說自己已經因為私藏過手機被盯上了,班導甚至會無預警地蒐她的口袋,確認她沒有在身上藏什麼東西。到底該怎麼蒐證呢?要是足夠小的東西,能夠藏起來的東西,手機就算了,錄音筆也許還有辦法偷渡進學校。

  樓筱雯用自己的生活費付了一半的錢,和陳羽心一起買了一支小小的錄音筆。她們計畫著錄到證據之後要怎麼脫身,又要怎麼去報案。接下來就交給警察就好,她們天真地想。欺負陳羽心的人會被抓走,學校會不敢繼續欺壓她們,只要再撐個一年,一切就海闊天空了。

  一開始聽到陳羽心的死訊時,樓筱雯是不相信的。

  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會敢做到這種程度?她趕到游泳池的時候根本進不了門,不管求誰都沒有用,不管問誰都得不到答案。等陳羽心的父母終於接到通知,在校門口哭著說自己只想看女兒最後一眼,樓筱雯依舊不相信陳羽心不在了,她明明連屍體也沒看到,一個人怎麼可能死得這樣無聲無息?

  她這麼對陳羽心的父母說時,被陳爸爸罵出了門。

  他們才剛收到一罈骨灰、陳羽心當天穿的衣服,還有他們買給陳羽心當生日禮物的手錶。

  陳羽心不在了。

  隔天樓筱雯打了人生第二次群架,同樣一隻手又斷了一次,保健室的校護對她露出憐憫的笑容,說她也不相信陳羽心的死是意外。

  樓筱雯以為自己可以相信她。

  「……把羽心給我的證據交給她的隔天,我就被叫去校長室罵了一頓,質疑我怎麼能這樣汙衊同校同學,還拍了這種亂七八糟的照片,是不是和羽心有不正當的關係?然後他們架著我回了家,拿走我的手機和電腦,當場打給我的父母說我犯了錯,校方念在我還年輕,只讓我休學半年,希望半年時間足夠我改過向善,不然他們就只好開除我的學籍。」

  「你們去精神病院救人的影片我看到了,我是半年前知道你們的,但還是太晚、太晚。要是羽心需要幫助的時候能找你們幫忙,要是有其他選擇,要是我們都沒有聽信那個女人的話──」

  「都?」許至清梗著喉頭問。

  「對羽心說證據不足的時候不要報警,不然情況可能更糟的就是我們的校護。」樓筱雯尖銳地笑了聲,「說什麼鬼話,找證據不就是警察的工作嗎?他們領公帑領假的?還要被害人自己找到足夠的證據?」

  許至清低垂著眼,安靜地說:「報警確實不一定能成功,但不會是因為證據不足。」

  樓筱雯的嘴唇開始顫抖,嗚咽聲被強硬地吞下,呼吸也成了斷斷續續的抽氣和吐息。許至清輕輕摟住她,壓抑住自己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怒火,這樣瘦弱的肩膀、這樣年輕的心,到底為什麼非得承受這樣的痛苦?

  「妳回家有大人在嗎?」許至清問。

  樓筱雯搖搖頭,穩著聲音說:「之前和矯正官住,前陣子搬走了,說是我表現不錯,夠安分。」

  壓抑不住的情緒傾瀉而出,許至清盡他所能地控制住環著樓筱雯肩膀的右手,左手狠狠掐著自己的大腿。

  「之前整整半年……?」

  樓筱雯應了聲。

  「她人其實還可以,說話雖然不怎麼好聽,但至少不會體罰,最多就是讓我面壁思過,或是晚上不准我上床睡覺,相較之下反而是裝乖比較難熬。」

  「對不起。」許至清說:「對不起。」

  「為什麼你要道歉?」樓筱雯抹抹眼睛,「是我不夠聰明,明明考試隨便念也能拿高分,真正有需要的時候卻一直做錯事情。」

  「妳沒有錯。」許至清想到小霜在訪談中說過的事,想到洛基見到她時說的第一句話,「妳一點錯也沒有,錯的是傷害妳們的人,是冷眼旁觀的人,是這個世界。」

  樓筱雯看了他一眼,「你哭起來好像下一秒就要提刀砍人一樣,好兇。」

  許至清吐出一團濕潤的氣息,用手臂按住眼睛。

  「走吧,我送妳回家。」



自己寫到有點難過的一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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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1-17 10: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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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三章 壞日子


  「蝦仔,真的不用換我來嗎?」

  「嗯。」許至清對洛基笑了笑,「這是我的工作。」

  對街公寓大樓的門打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穿著短袖和棉褲走了出來,在冷風中抱著手臂搓揉,看向單行道的路口。許至清對洛基揮揮手之後下車,橫越沒什麼車流的街道,看著周子正走向騎著機車出現的外送員,伸手接過外賣。

  許至清跟著他走進門,在周子正奇怪地看過來時彎彎唇,和他一起進電梯。

  周子正按著開門鍵,說:「你先。」

  警覺心很高,許至清想,拿出鄭楚仁給他的磁扣,在感應過後按下四樓。周子正看上去放鬆了一些,刷了自己的磁扣按下五樓,之後退了一步,拿出手機,讓許至清站在門邊。這反倒給了許至清用鑰匙打開電梯操作盤的機會,他撥動緊急停止開關,接著是照明。

  電梯應聲停下,整個空間頓時隱沒在黑暗之中。砰的一聲悶響,周子正似乎是嚇得撞上了身後的牆面。

  「怎、怎麼回事?停電了嗎?」

  「不用怕,我只是有點事情想問你。」許至清趁著他沒有防備取走了他的手機,直接關機之後繼續說:「林紹翔出事那個晚上你也有留晚自習,對吧?」

  「你你你想做什麼?」周子正聲音都拔高了幾個全音,「我什麼都沒有看到,也什麼都沒有說!」

  警覺心高,但不擅長說謊。許至清抓住他胡亂揮過來的手,心中湧現並非完全針對周子正的怒氣。他們都什麼也沒有看到,他們都什麼也沒有說,這樣的事情才會再三發生,明明只發生一次就已經太多、太多了。

  為什麼在變成故事之前,沒有人在乎他們的處境?Phi 這麼問過,同樣的問題此刻也在許至清腦中迴響,只是他走不出去,脫離不了這個不是沒有答案、卻沒有他想要的答案的問題。

  「如果什麼都沒有看到,你會有什麼可以說?我不是你們學校派來的,周同學,我是來尋找事實真相的。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告訴我你那天看見了什麼就好。」

  「我沒有看到,我沒有──」

  「林紹翔的父親連他的人都沒見到,你知道嗎?養了這麼多年的孩子,就這樣突然不見了,只剩下一罈骨灰。」

  「我──」

  「其實我多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班的人很生氣吧,明明讓他去換考題,結果卻換到了魚目混珠的考古題,問他的時候又不願意供出騙他的人是誰。為什麼他要這樣保護對方?那是他的誰?會不會是換到了卻想要私藏,所以才編出這個換到假貨的故事?他們在晚自習把他叫到樓梯間逼問,一氣之下動了手,結果導致了林紹翔的死。他們可真幸運,這所學校從根源就腐敗了,果斷地替他們收拾了爛攤子。」

  周子正被他抓著的手在顫抖,並不纖細的手臂顯得如此無力。許至清緩緩吐出一口氣,鬆開他的手腕,放柔了聲音說:「這個祕密會永遠跟著你,周子正。不管過了幾年,不管你跑得多遠,你永遠都會想:『如果那時候我能鼓起勇氣就好了。』這種可能性會從內部蠶食掉一個人。」

  「我……那個時候……」男孩已經變聲的嗓音因為翻湧的情緒碎了,「我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以為他們只會揍他幾下,只要他不反抗,他們很快就會失去興趣了,就算受傷也不會太嚴重。我不知道──」

  剩下的話語被嗚咽卡在喉頭,他艱難地繼續說:「他就只是……被踢了一腳,然後就掉下去了。流了好多血,順著樓梯一直往下流,他的脖子──他的脖子看起來──」

  許至清輕嘆口氣,安撫地捏了下周子正的肩膀。

  「你懷疑我是對的,畢竟我沒有給你信任我的理由,接下來我會告訴你我打算怎麼揭露這件命案的真相,你一邊聽一邊想想要告訴我什麼,可以嗎?」

  不要心急,不要傷害到不該傷害的人。許至清等到黑暗中的周子正點了頭才簡短說明了他們的意圖,他們完成製作過後可能怎麼樣躲過審查,把紀錄了真相的成品公開播送出去。如果能夠激起一定的輿論,至少能讓直接和這個命案有關的人付出代價,讓更多人意識到接受現狀可能帶來怎麼樣無法挽回的後果。

  「我不知道滴水是不是真的能穿透這座牆,但總得試試。」許至清低聲說:「我沒有要讓你冒險的意思,周子正,你不需要出面,不需要在鏡頭前說出真相。可是如果你有任何用得上的線索,請你告訴我,林紹翔的死不應該成為不久之後就會被遺忘的數字。」

  「我有、我有證據。」周子正一邊禁不住抽泣一邊說:「以前我也被、被……可是沒有證據,學校沒有處理。我一直想拍下來,拍下來讓他們沒辦法說『這是不小心弄傷的吧』,說『男孩子就是比較莽撞』。我不敢幫他,我不知道他會……我想說這樣拍下來,等那些人離開之後我就帶他去保健室,給他我拍下來的證據,這樣學校就不能說他是不小心的了,我不知道……」

  他摀著嘴抽著氣,「出事之後我就直接跑回家了,他們不知道我藏著手機,他們不知道我都拍下來了。我只是……我不知道該找誰,我、我不敢去找警察,我爸爸已經被抓走了,我怕他們把我媽媽也帶走,我不是故意──」

  「是我錯了,對不起,是我錯了。」許至清抱住周子正,也不知道這個擁抱是為了這個男孩,還是為了他自己,「你很勇敢,你做到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剩下的交給我們就好。對不起,讓你害怕了。」

  「真的能夠讓大家看到真相?」

  「嗯。」

  「讓夠多的人看到,消息沒辦法被壓下來?」

  「對。」

  「他們沒辦法再扭曲事實,沒辦法擺脫責任。」

  「我會盡我所能。」

  「好。」周子正吸了吸鼻子,「好。」

  *

  上車之後許至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腦袋狠狠撞了旁邊的門框。

  「嘩,嚇死我了!欸,記得繫安全帶!」洛基穩住方向盤,擔憂地瞥了他一眼,「怎麼了嗎,蝦仔?」

  「……我是個爛人。」

  「蝦仔啊,你知道自爛的時候罵到的是所有比你要爛的人嗎?而且如果你都算爛人,這個國家九成的成年人都應該去當堆肥了。」

  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許至清還是笑了聲,只是這並沒有讓他覺得好受一點。「至少今天的我是爛人。」他說:「我不該對他發脾氣,他沒有做錯什麼。」

  「我還沒有看過你發脾氣的樣子。」

  許至清沒有接話。

  他應該接話的,平時的他不會就這樣晾著別人,更別說是他過了好多年終於允許自己結交的朋友。但他張開嘴的時候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腦袋裡的聲音不斷罵他:笨蛋、笨蛋、笨蛋。

  你以為自己是誰?那個聲音質問。你有什麼資格評斷他,有什麼資格在還沒了解事實之前就認定他膽小怕事?

  許至清不就這麼做過嗎?裝作看不見周遭環境的惡化,裝作自己心中毫無怨恨,對那些他恨不得生吞活剝的人陪笑,說:「辛苦了」、「對不起」、「請放心,我會看好他們的」。像是個孬種,像是個奴才,像是個走狗。因為他得讓那些人對他們一家人放下戒心,因為他得保護他的父母,因為要是他被抓了,他父母會不計代價試圖把他撈出來,相應而來的報復會殺死他們。

  因為、因為、因為。每個人都有好多因為,好多人都覺得自己身不由己,他們就在相信自己手腳被綁縛住的狀態下互相撕咬喉嚨,或是躲在角落緊閉上眼睛,希望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能夠逃過一劫。

  他並不勇敢,一點也不,只是早已失去了自己的軟肋。

  現在他能夠放心地去愛身邊的夥伴,也只是因為有個人在保護他們。

  「蝦仔……」洛基的聲音帶著遲疑,「你想聊聊嗎?」

  許至清不知道,也許他連思考也不想要,但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思考、反省、質疑,無論是針對這個環境,還是針對自己。

  「我曾經對一個朋友說過很不好的話。」洛基像是在喃喃自語那樣,不需要許至清回應便繼續說了下去,「事後回想起來我也想撞破自己的頭,原來我是說得出這種話的人嗎?為什麼任自己被情緒左右,惡毒的話沒經過腦袋就說出口了呢?她只是害怕,就算她有做錯的地方,也不是我傷害她的藉口。」

  「我和她道歉的時候她也哭著向我道歉了,她說其他人一直在給她壓力,她一時承受不住,就被動地加入了圍觀的行列。以後不會了,她對我說,她不會再向那些人屈服了,她不希望自己成為那樣的人。那時候我其實不怎麼相信她,說自己會改就真的改了的人有多少呢?」洛基頓了頓,「之後她原本的朋友成了她的敵人,沒過多久她就轉學了。」

  「扯遠了。」他笑了聲,「我想說的是……我們都有壞日子,都有犯錯的時候。錯事當然還是錯事,但這不代表我們沒辦法變好。」

  持續好幾年的壞日子還算是壞日子嗎?許至清不知道。他頭抵著冰涼的窗,看著自己的吐息在玻璃上暈出一團白霧。他用指尖劃出一道直線接著抹去,說出口的話和謊言不同於霧氣上寫下的字,那些話語收不回抹不去,也許會在另一個人的記憶裡留下傷疤、在自己心中留下疙瘩。

  「有些傷害是一輩子的。」許至清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那也只能盡可能去彌補了。」洛基把手伸過來,拍了拍他的頭,「大家都看得出來你最近狀態不大好,蝦仔,你需要休息一下。」

  「這種時候休息?」

  「不管是什麼時候,該休息就是要休息。」

  許至清揉了揉太陽穴,他確實是失去了冷靜,這對他們的任務沒有幫助。

  「好啦,我們先回家再說。老大應該也差不多要回來了,不知道他和那位阿姨談得怎麼樣。」

  許至清扭過頭,「是那時候的清潔人員?老大自己去的?」

  「我們也是事後才知道的。」洛基垮著臉說:「他突然寄了自己會回到火車站的時間,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外縣市,應該說我們連他找到了沈阿姨的事情都不知道,明明幾天前,我們都還只是找到了幾個可能的地點而已。你說他是不是該罵?」

  許至清拍拍臉頰,讓自己繃緊的肌肉放鬆一點。

  「是該罵。」

  「既然你今天這麼累了,就由我來罵吧!」洛基語調一轉,可憐兮兮地說:「雖然我很想這樣說,但我看著老大那張臉實在罵不下去,所以這件事情還是交給你了。」

  「那張臉?」

  「畢竟是在危急時刻拯救了我的臉嘛,我有點雛鳥心態。」

  「這好像和雛鳥沒有關係。」

  「英雄、鳥爸爸,都一樣啦。」

  「老大好像生不出你這麼大的孩子。」

  「難說,搞不好老大早育。」

  「……七歲都還沒性成熟。」

  洛基又揉了揉他的腦袋,許至清試著勾起嘴角,有一點困難,不過不是完全做不到。

  希望回去的時候會有……不能說是好消息,但希望會有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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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1-20 10:2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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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四章 證據


  鄭楚仁拉上羽絨衣的拉鍊,內側口袋裡的錄音筆幾乎沒有重量,感覺卻很沉。

  火車站接送的門人車都很多,一個個或是揹著或是拖著行李,一輛輛車爭著切進內側停靠,穿著螢光色制服的交通警察叼著哨子,指揮棒夾在腋下,看起來卻沒有重整交通秩序的打算,無神的雙眼落在遠方。鄭楚仁順著彎曲的道路往外走,穿越過幾次馬路,走天橋到了另外一端,轉進一條較為狹窄的街道,這才停下腳步,等著說要來接他的夥伴。

  這是他們慣常的會面地點之一,附近的店面大多倒掉之後一直沒租出去,連路燈壞了都沒修,不過至少路口開了家便利商店,在夜晚提供了足夠的光源。鄭楚仁的步伐出現難得的遲疑,然後一隻腳夢遊般往便利商店踏,另一隻腳接著跟進。他放棄了堅持,走進去買了一杯熱拿鐵。

  他是想點熱可可的,說出口的時候卻成了熱拿鐵。真是好笑啊,直到現在都脫離不了過去的制約。不過至少他點的是拿鐵不是黑咖啡,他比平時多加了一包糖。

  回到街道上,鄭楚仁捧著咖啡小口喝著,試圖驅散侵入了骨髓的冷意。即便到了現在,有些事情他還是無法習慣。

  也許他本來就不該習慣。

  在看到車之前他就認出了熟悉的聲音,從車子轉彎和停下的方式,鄭楚仁可以知道開車的是鈴鐺。很穩、很舒緩,從來不會有驟停產生的反作用力和噪音。鄭楚仁進了後座,抿著杯口默默喝著咖啡。

  等他終於能夠相信自己的聲音,他才開口問:「蝦仔那邊?」

  「已經在回去的路上。」鈴鐺透過後視鏡看了他一眼,「你要被罵了,鄭哥。」

  鄭楚仁輕輕哼氣,「我還以為會是 Sandy 來接我,好在路上就酸我一頓。」

  「她原本是這樣打算的,但聽到蝦仔和洛基快回去的時候就改變主意了。」

  「啊,想有個人一起念我是吧。」

  他們交換了一個安靜的笑容。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再說話,也沒有播放廣播或是音樂,彷彿停滯了的空氣中只有轉動方向盤和換檔的聲響,還有幾乎聽不見的呼吸。鄭楚仁閉上眼睛,頭靠著窗感受車身自然產生的微弱震動。能做到嗎?他……他們能夠確保這個證據發揮應有的作用嗎?必須鬧得夠大,必須讓繼續包庇校方變成不合利益的選擇,讓他們被背後支持的力量放棄。

  還得去查加害學生的家庭背景,確保不會有更多勢力妨礙責任的追究。

  鄭楚仁又抿了口咖啡,剛才應該直接改口說要熱可可的。

  一進工作室的門他就對上了 Sandy 的死亡瞪視,然後窩在角落啃餅乾的許至清看了過來,眼中帶著鄭楚仁說不出名字卻能理解的感受。那是一種悶沉的疼,像是長期姿勢不良造成的發炎,像是如影隨形的偏頭痛,像是不時會復發的舊傷。問題不再是這樣的感覺什麼時候會消失,而是今天會多痛一點還是少痛一點、這是好日子還是壞日子。

  「……這邊發了公文給她居住地的地方政府,要把她重新放入重點關注名單,我收到消息的時候就直接去找人了。」

  這是鄭楚仁的理由,可以解釋他突然的行動,卻不好解釋他為什麼誰都沒有告知。

  「你擔心已經有人在監視她。」許至清一邊咀嚼一邊悶聲說:「你不想把我們扯進去。」

  鄭楚仁嘆口氣,沒有否認的意思。

  最終他還是很難違逆自己的保護本能,他認為沒什麼風險的談話,他可以帶上這幾個夥伴,但明知道前方可能存在火坑,他沒辦法主動讓其他人陪著他。

  所以他只是接著說:「結果這邊政府收到回文,希望確認要新增至關注名單的目標身分,因為發出去的公文用的是冠了夫姓的名字,但沈麗玟已經離婚恢復本姓了。他們不想承擔弄錯人的責任,現在還在跑流程。」

  Sandy 哈了聲,「感謝讓基層人員變得膽小怕事的爛上司。」

  鄭楚仁必須承認自己也多次對此感到慶幸,至少在更上頭還未表達重視的時候,這些人動作的速度是緩慢的。

  他一邊脫下羽絨衣一邊往裡走,把內袋中的錄音筆放在客廳桌子上。他注意到旁邊已經擺著一支手機,轉頭和許至清對上視線。

  「那天陳羽心帶著的錄音筆,被她用夾鏈袋裝著,和盥洗用品藏在一起。沈麗玟發現的時候偷偷保存起來了。」

  許至清抿起唇,「周子正偷帶的手機,那個晚上他錄了影。」

  一時之間沒有人開口,這是他們一直在找的確實證據,卻也是沒有人想要直接面對的景象。

  「鈴鐺、Phi。」最終還是鄭楚仁先開的口,「你們不用留在這裡,可以先回家。」

  Phi 轉頭看向鈴鐺,鈴鐺則是猶豫了一會,搖搖頭說:「我也不能每次都逃跑。」

  鄭楚仁皺起眉,「這裡沒有人會怪你。」

  鈴鐺搔搔頭,「我知道自己不是堅強的人,要是受不了我會直接離開。」

  「我沒事。」Phi 說:「後製的時候我總會看到的。」

  其他人以他們兩個為中心靠了過去,肩靠著肩,像是害怕雷雨天的孩子窩在一塊彼此安慰。鄭楚仁拿起周子正的手機,找到已經打開的影片,拖到最開始重新撥放。

  樓梯間的燈沒有全部打開,畫面因此顯得有些昏暗,林紹翔是背對著鏡頭的,被四個男學生圍繞住。

  看得出他們嘴巴在動,但收音並不清晰,畢竟還有不少人留校,他們要爭吵也得顧及音量,只能隱約聽見斷斷續續的:「包庇」、「女朋友」、「騙人」、「自私」,還有各種羞辱的話語。林紹翔被推得踉蹌了一下,但他沒有還手,影片中未曾收到他的聲音。然後看起來像是帶頭的男學生扯著林紹翔的衣領,激動的情緒抹去了他的自制力,他怒吼道:「我們這麼相信你──」

  林紹翔扯開他的手,不知道回了些什麼。男學生又推了他一把,聲音多了一絲歇斯底里的鋒利,「這已經不是成績的問題,他們有我們的把柄,但我們沒有他們的把柄,你還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嗎?」

  林紹翔抓住他揮過去的拳頭,一邊動嘴一邊試圖以和平的方式制止對方使用暴力。男學生繼續對著他咆哮:「他們班導一直都想找陳老師麻煩,要是他知道了、要是陳老師知道了──」

  幾秒鐘毫無章法的扭打,然後他一腳踢了過去。

  只聽見幾個男孩子的驚呼,淹沒了林紹翔也許在最後說出口的話,和他墜地時的撞擊。他們遲疑地向下移動,鏡頭也小心翼翼地從樓梯中央的縫隙向下拍。

  拍起來更接近灰色的鮮血沿著階梯向下流,躺倒在樓梯底部的林紹翔脖子折出不自然的角度。方才還圍著他的幾個同學彷彿雙腳被凍結在階梯上,只有將他踢下去的那個人繼續走到他的身邊。

  然後踹了下他的頭。

  這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鄭楚仁並不清楚,也許他是不敢相信一個人能夠這麼容易死去,也許他希望林紹翔會就這樣甦醒。也許──鄭楚仁沒有讓自己繼續想下去。

  之後周子正匆匆地向上退,驚慌的喘氣聲帶著顫抖,影片最後收進去的是幾個女孩子發出的尖叫,還有成年男性的怒斥,接著便戛然而止。

  「底部數上來第三層。」鄭楚仁低聲說:「他的後腦撞到的應該是那層階梯,通常摔下樓梯的撞擊不足以立刻致命,大多是救治不及才導致死亡,尤其他還……年輕,但他落地的角度不恰好。」

  沒有人說話。鄭楚仁穩住手拿起錄音筆,接上外接喇叭按下播放。

  他在離開沈麗玟家時已經聽過一次,戴著耳機,陳羽心每一次痛呼都像是在對他求饒,她遭受的每一擊每一聲辱罵每一句威脅都像是砸在他身上。他同時是加害者、受害者、旁觀者,好幾次得停下腳步調整呼吸,好幾次得把指甲嵌進掌心,才能阻止自己做出什麼引人注目的事情。

  言論的管控不會消弭惡言的產生,人們總能找到將惡意化為文字的辦法,原本只存在於陳羽心手機訊息中的言語攻擊被賦予了聲音,比鄭楚仁想像得都要鋒利,她們用帶著蜜的嗓音吐出最刺耳的字眼,她們用虛偽的和善語氣做出最傷人的指控,她們喊她「賤人」、「婊子」、「騷貨」,問她「妳在方老師床上也這麼像死魚嗎?」,說:「妳很喜歡妳那朋友吧?要是我們在妳面前搞她,是不是妳就會想通了?要是那樣妳都不願意改變想法,她會不會恨妳?」

  水噴濺的聲音,掙扎的聲音,大口抽氣的聲音。她們在做什麼?鄭楚仁不想去想像,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腦。

  陳羽心沒有出聲求救。

  她的加害者還在笑。

  沒有人發現女孩的掙扎變得愈來愈微弱,直到連努力呼吸的聲音也聽不見。

  又過了好一會,才有人遲疑地問:「她是不是不會動了?」

  剛才還沆瀣一氣折磨著她的人互相指責,反覆唸著:「完了、完了、完了。」然後有人撥通了電話──手機的禁令讓試圖記錄證據的女孩傷透了腦筋,對某些人來說卻顯然形同虛設──用只聽出了驚慌的聲音說:「老師,出事了!你得幫我們!」彷彿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彷彿被奪走的不是一條人命。接著倉促的腳步聲逐漸遠離,過了好半晌才聽見有人遲疑地靠近。

  鄭楚仁知道是沈麗玟發現了她,也知道很快就有人趕到現場,在屍體被搬走之後指揮沈麗玟將更衣室全部清潔過一遍,把陳羽心的東西全都丟了。

  鄭楚仁還知道沈麗玟拿了一筆封口費,在接下來一年的時間裡一直保持緘默,同時卻也小心地藏著當時發現的錄音筆。「我不敢聽。」她說:「我怕我聽了就做傻事,我需要這筆錢,我選了我還有機會活下去的孩子。」

  鄭楚仁不知道自己怪不怪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立場怪她。

  砰。是 Sue 拳頭砸向地板的聲音。小小哭得渾身顫抖,同時依舊試圖安撫她呼吸過於短促的弟弟,還有雕像般一動也不動的鈴鐺。眼眶發紅的洛基連忙從背後抱住 Phi,柔聲指示他放慢呼吸。

  這時鈴鐺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浴室跑,結果還沒進門就吐了一地,弓著背脊完全直不起身子。許至清比鄭楚仁要先一步跑到鈴鐺身邊,扶著他到浴室裡,在他對著馬桶不斷乾嘔時上下撫過他的背。

  「鄭哥……」

  「老大──」

  「老大……」

  鄭楚仁見過他們絕大多數人最為脆弱的時刻,也見證了他們將自己重新拼湊起來,讓自己成為能夠依賴的對象的過程。他們比誰都要堅強,有時也許會讓人忘了他們都曾受過傷,但鄭楚仁一直都記得,也知道有些傷不是幾年的時間就能癒合的。

  他用熱水沾濕了毛巾,幫鈴鐺把臉擦乾淨,和許至清一起把人往外頭帶。呼吸平復了的 Phi 撲了過來,雙臂環繞住鈴鐺,兩個人都癱坐在地上,輕輕地來回搖動著身體。

  小小是第一個接著抱上去的,接著是洛基。Sue 緊閉著雙眼站在一旁,和 Sandy 兩隻手緊扣在一起,鄭楚仁上前把她們拉了過來,讓洛基一把攬住她們。

  「抱歉。」鄭楚仁啞著聲音說,跪坐下來,試圖用有限的懷抱將所有人攬在自己的臂彎下,「把你們拉進了這淌渾水。」

  鄭楚仁不是沒有別的選擇,他本可以如同自己編造的謊言那樣,每次計畫都雇用不同的人幫忙,沒有固定的團隊,沒有朝夕相處的夥伴,像是其他協力者那樣只需要知道少部分的資訊,不需要長時間背負著這些壓力和情緒。

  但他一方面害怕失去,一方面依舊害怕寂寞。眼前的道路很暗,他願意一個人承擔風險和責任,卻不想一個人走。

  他想要一個能稱之為家的地方。

  肩膀倏地一疼,鄭楚仁回過頭,發現是許至清捏了他一把。除了微紅的眼睛之外,他的臉上看不出明顯的情緒。

  「我是自己決定加入的。」許至清說:「不是被誰強迫,不是被誰拉進來,而是因為我相信你們在做的事情。」

  「在我開始失去希望的時候,在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在我只想丟下一切逃跑的時候,我幸運地遇上了你們。」

  「你們是我的英雄,現在你們還是我的夥伴、我的朋友、我的把柄。」

  許至清又沉又溫暖的手臂搭在鄭楚仁肩上,另一手環抱住鄭楚仁抱不到的 Sandy 和小小。他沒有顫抖,像是堅韌的樹木那樣包裹著其他人,貼著鄭楚仁肩頭的掌心穩穩地撐著他。

  許至清這幾天狀態不對,這個鄭楚仁也發現了,此刻他卻將所有的動搖都收拾好,習慣性扮演起照顧者的角色。

  要說逞強,他們就是半斤八兩。

  他們就這樣抱成一團過了不知道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也許有好幾十分鐘,然後 Phi 一邊啜泣一邊說了第一句話:「我腳麻了。」

  像是有人在密不透風的壓抑情緒上戳了一個孔,讓空氣再度開始流動,呼吸也變得容易了一點。

  「我整個下半身都是麻的。」鈴鐺輕聲說。

  「名符其實的袂叮噹。」洛基說,接著話鋒一轉,「不會是中風了吧?」

  「中、中風應該是單側動不了。」小小吸著鼻子說:「抱歉啊,鈴鐺,你肩膀上都是我的鼻水。」

  「我的背也是溼的。」Phi 說。

  洛基咳了聲,「等等我幫你洗衣服,手洗。」

  「沒出息。」Sue 輕哼,「你看人家小 Phi,都擦在自己袖子上。」

  Phi 尷尬地抱怨:「Sue──」

  「親愛的。」Sandy 插話,「妳抹在我領子上的好像也不只是眼淚。」

  「哈!」洛基敲了下 Sue 的肩膀,遭受 Sue 毫不留情的反擊,兩個人像是小學生一樣推搡起來。

  他們似乎又恢復了平時的樣子,把所有的動搖和被激起的記憶都收拾起來,把自己最好的那部分留給彼此。他們還能承受多少呢?鄭楚仁不禁想,會不會有哪一天,他們將無法再從剛才那樣的情緒中恢復過來,無法從過去的陰影中脫離出來?要受到怎麼樣的傷害,他們看似韌性無比的背脊才會直接被折斷?

  鄭楚仁不想知道答案,他希望這個疑問永遠也得不到解答。

  「話說回來,」洛基穩住了聲音,轉過頭說:「不知道蝦仔最崇拜的是我們之中的誰。」

  小小和 Sue 同時說了「老大」,鈴鐺和 Sandy 一個說「鄭哥」一個說「老鄭」,只有 Phi 說的是:「當然是我」,在大家安靜下來時驕傲地解釋:「蝦仔會認識 Caroline 就是因為我啊。」

  許至清輕輕笑了聲,起身揉了 Phi 的頭髮一把,說:「我去倒點水給你們。」

  「我來就好。」鄭楚仁把他壓了回去,拿起餐桌上的衛生紙丟給許至清,「你們幾個都擦擦吧。」

  他倒了四杯熱水給他們分著喝,一個個確認過每個人的狀況。Phi 偶爾還是會吸吸鼻子,但沒了過度換氣的危險,小小除了眼睛腫之外沒有大礙,洛基看起來已經平復好心情,還有餘裕逗眉頭鬆不開的 Sue 開心,Sandy 也很快地恢復過來。

  鈴鐺只要有 Phi 和小小在就不會有問題,讓鄭楚仁更擔心的是許至清。他直到現在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連動搖的表現也沒有。不過洛基似乎也發現了,不時會回頭和許至清說話,一隻手勾著他的肩膀。

  鄭楚仁稍微放下心,找了條抹布要擦拭浴室門口的地面,結果被小小出手搶走,Phi 也和鈴鐺一起上前幫忙。

  「別忙了,今天最辛苦的兩個人。」Sandy 說,把鄭楚仁拉到沙發上,按在許至清身旁,「你們根本是同一個豆莢裡的兩顆豆子。」

  洛基歪著頭,「差不多黑的兩隻烏鴉……?」

  「你的中文真的很好,洛基。」Sue 吐槽,抓了抓蓬亂的頭髮,「說真的,你們兩個都需要休息。」

  「同意。」小小說。

  Phi 也開口:「附議。」

  「我沒──」

  鄭楚仁打斷許至清的反駁:「每個人都需要休息,我本來就有這個計畫。」

  「你這也有計畫?」Sue 皺起鼻子說。Sandy 看起來倒是已經意識到他的打算,同意地點點頭。

  「星期六就是聖誕節,周末好好放鬆一下。」

  也是許至清的生日,不過鄭楚仁想試著保留這份驚喜,晚一點再私下和其他人計劃吧。

  「聖誕節!」洛基歡呼,「來交──唔嗯嗯?」

  他扭頭困惑地看向摀住他嘴巴的 Sandy,Sandy 對許至清笑笑,「很晚了,大家都回去沖個澡休息,要是有人睡不好,歡迎來爬我和老鄭的床喔!」

  鄭楚仁輕哼,但沒有反對,而是說:「好好休息,需要什麼就告訴我。」

  然後他退到門邊,等所有人都出了門才跟著離開,一路送他們到電梯口,和他們道晚安。

  他不禁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把房間放在沒有其他人在的五樓──當然他這麼做有他的原因,把自己的房間和工作室都設在最高樓,這樣他就能說其他樓層的住戶都只是一般人,不清楚他都在做些什麼。就算無法真的取信對方,至少是一個可以用的藉口。

  這時許至清突然鑽出了電梯,拉住鄭楚仁,回過頭對其他人揮揮手。

  「我留著陪他,大家晚安。」

  鄭楚仁微怔,「來爬床?」

  許至清涼涼地看了他一眼,威脅道:「你這樣我就要讓你睡地板了。」

  鄭楚仁任由許至清拉著他往家門走,低聲說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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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1-24 09:5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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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五章 快樂



  鄭楚仁的房間比他們幾個人的都要大一些,不過多出來的空間有大半是他做配樂的工作室,另外大半則是被寬闊許多的廚房和餐廳佔據,能夠在聚餐時輕鬆容納 Caroline 全體成員。結果屬於他自己的生活空間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區別,沒有客房,臥室和許至清那間是同樣的大小。

  這還是許至清第一次進鄭楚仁的臥室,現在的他早已不像初見時那樣會以「冷淡」來形容鄭楚仁,但眼前的景象還是讓他有些訝異:牆上掛著幾張許至清一看就知道是小 Phi 畫的畫;書桌上的木製檯燈是一隻歪頭的貓,燈泡裝在中空的頭部內;椅子上的靠枕明顯是手縫的,還是個縫紉技術不怎麼樣的人;就連床上棉被都是拼布做成的,可以看到被洗到褪色的枕頭套和抱枕套,不過做工好了許多。

  注意到他的視線,鄭楚仁指著床說:「鈴鐺縫的。」然後拿起看不出最初是想做成什麼形狀的靠枕,嘴角微微翹起,「鈴鐺教洛基縫的,縫到一半一個放棄教,一個放棄學,最後勉強收口,就成了這個樣子。」

  鄭楚仁說起其他人的時候總是很溫柔,即便笑容並不明顯,眼睛卻滿溢著溫情,平時習慣性板著的臉也會變得柔和許多。

  「這是小小做的嗎?」許至清指著書桌上的檯燈問。

  鄭楚仁點點頭,「Phi 也有幫忙。」

  Sandy 收集的老演唱會海報、Sue 用各種禮品卡做成的彈片、所有人都簽上了暱稱的吉他。許至清看著就忍不住揚起嘴角,雖然他是因為擔心鄭楚仁才跟到這裡的,但此刻他也得到了些許寬慰,這是鄭楚仁一個人的房間,卻不是個孤單的空間,視線所及都充斥著其他人的影子。

  「要簽嗎?」鄭楚仁拿起吉他,手指輕撫過一個個潦草的字跡,「得簽亂一點,看不出來是什麼字最好,鈴鐺、Sue 和小小就是用非慣用手寫的字。」

  許至清接過吉他,「你真的很小心。」

  「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想親手銷毀這把吉他。」鄭楚仁遞了支麥克筆給他,「音樂人的簽名大半都是鬼畫符,我可以說這是我最喜歡的樂團簽的名。」

  想到方俊偉說過的話,許至清好笑地說:「樂團名字叫 Caroline?」

  「嗯,是個八人搖滾樂團。」

  「這麼多團員,是分別負責什麼樂器啊?」

  「雙主唱、雙吉他、雙貝斯、鼓手鍵盤手各一個。」

  許至清莞爾,寫下除了偏旁根本看不出字形的「蝦仔」,把吉他交還給鄭楚仁。

  鄭楚仁垂著頭刷了幾個和弦,許至清立即認出了〈晚安,祝好運〉的前奏,溫暖的琴音填滿了不大的房間。「你好像很喜歡這首歌。」許至清輕聲說:「你做飯的時候也會唱。」

  「以前駐唱的時候經常唱,這其實是許老師寫給……我幾個朋友的歌。沒想到後來會有其他團體在組織運動時用到,結果引發了這麼多爭議。」鄭楚仁輕輕哼了幾句,「要說是叛國賊的歌就太嚴重了,不過就是寫來為一群每天都在面對絕望的人打氣的歌,據說對治療失眠有奇效。」

  「……我都不知道。」許至清說:「爸爸沒有跟我說過。」

  「我那幾個朋友的身分敏感。」

  「像是現在的我們?」

  「比 Caroline 敏感多了。」鄭楚仁停止彈奏,把吉他放回架上,「你要在這裡過夜就回去拿換洗衣物,除非你想穿我穿過的。」

  「我可以明早再回家洗澡。」

  「我的床不讓沒洗過澡的人上。」

  「沙發──」

  鄭楚仁打岔,「不是拿來睡人的,你不睡床就回自己家。」

  「跟、跟你一張床?」

  「不然?」鄭楚仁挑起眉,「你哪裡看到第二張床了?」

  許至清的耳朵迅速燒燙起來,但他必須承認同床這件事對他的吸引力。他寂寞了太久,加入 Caroline 之前就連尋常的肢體接觸也是奢侈。經歷了這幾日的壓抑和方才的衝擊,他也不想一個人待著。

  但他還是忍不住回嘴:「我可以不穿。」

  鄭楚仁瞇起眼,嘴角彎起些許弧度,語氣就如同他用女聲說話時一樣帶著調笑,刻意壓得低啞。

  「我跟你一樣是喜歡男孩子的,至清,你確定要全裸跟我睡同一張床?」

  「我、我洗完澡再過來,老大你也先洗。」許至清邊說邊往外逃,在意識到自己的話多容易被曲解時連忙解釋:「單純的洗澡,沒有別的意思。」為自己的欲蓋彌彰感到羞恥,他呻吟了聲,「總之我十分鐘後回來。」

  鄭楚仁嘴角微翹,把掛在牆邊的鑰匙丟給他,「去吧。」

  許至清洗過澡回來的時候,鄭楚仁側身站在客廳的陽台,靠著欄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有點單薄的身上只穿著寬大的長袖汗衫,稍長的頭髮軟軟地垂在額前,讓他看起來年紀小了幾歲,或者應該說是他平時的打扮──頭髮向後梳、千篇一律的深色西裝、總是扣到最上面的襯衫──硬是把還很年輕的五官襯得成熟許多。

  許至清皺著眉走了過去,隨手拿起沙發上的毯子──他好像在 Sue 房間裡看過,應該是她留下來的──走到鄭楚仁身旁就往他肩上披。鄭楚仁斜了他一眼,像是在說:你也沒穿多暖。

  「我不怎麼怕冷。」許至清說:「也沒有冬天晚上站在外面吹冷風的習慣。」

  「你對我愈來愈沒有尊重了。」

  「你又不想被我尊重。」

  「這麼確定?」

  「我有眼睛。」

  「一雙看得太清楚的眼睛。」鄭楚仁轉過頭,嘴角微微勾起,「聽過憂鬱現實主義嗎?不少心理學家認為輕度憂鬱的人對世界的認知是更為準確的。我不知道實際狀況怎麼樣,但有時候我確實覺得在這種環境下要過得快樂,也許是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催眠。」

  「我沒有做錯事情,這樣不會害到別人,我沒有其他選擇。」

  許至清沒有立刻回話,過了好一會才說:「你當初是為什麼走上這條路?」

  「要說我是自己走上這條路的,不如說我是偶然遇到了往這裡走的人,就糊里糊塗地跟上去了──其他人應該和你說過了,就是張芯語,那時候我只是需要一個目標,一件我能做到的事情。」他眨眨眼,一閃而逝的憂傷就被平靜給取代,「一個……危險程度恰好的冒險。當時張芯語和我們並沒有把焦點放在揭露真相上,只是拍些我們想拍、但審查不會通過的題材,一開始還有演員在螢幕上露過臉,他們被叫去喝茶時只要說不清楚我們幾個沒有證照、繳點罰金就會被放過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差不多八年前,那時候還以為管制已經夠嚴格了,沒想到這幾年情況還能夠變得更糟。」鄭楚仁搖搖頭,「上頭的壓力愈來愈大,團隊裡面的成員也愈來愈撐不下去,有天和我們合作的演員被判刑八個月,那是壓垮我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們沒有其他選擇,Truman。』」鄭楚仁輕嘆,「大概是父母替她求情了,張芯語還有跟她一起接受招安的人沒有被判刑,只是繳了一大筆錢。也是因為那段時間恰好在大規模掃蕩地下創作組織,想拿張芯語作為懷柔的證明,鼓勵非法創作者自首。那幾個月主動承認『罪行』的人都沒有受到太多懲罰,至少一開始是如此。」

  「等檯面下比較有知名度的團體都消失,非法傳播內容的罰則被調高了許多。畢竟把在做這件事的人招攬到自己的控制之下後,要做的就是嚇阻大眾不要妄圖在體制之外創作。」

  許至清看著鄭楚仁沒什麼表情的臉,他那段時期的記憶不算清晰,畢竟他父親還沒回家,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家,一天天在恐懼和失落和無力中模糊成一片。不過他隱約記得在父親入獄之後,突然出現了不少體制外創作和分享作品的人或團體,也許是為了抗議他父親的處境。

  張芯語歸入政府管轄則是他父親剛回家不久的事,新聞報得很大,也報了很多天的時間,許至清和他父母都看到了,他父親難得露出了恐懼和麻木以外的表情,憐憫地說: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和誰打交道。

  「你後悔過嗎?」許至清問,「當時沒有和他們一起放棄。」

  「沒有,從來沒有。」鄭楚仁毫不猶豫地說,接著轉向許至清反問:「你呢?」

  「我什麼?」

  「從你加入到現在這幾個月,你後悔過嗎?」

  許至清搖搖頭,他怎麼可能後悔?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目標,在加入 Caroline 之後也得到了太多。過去幾個月,他大笑的次數也許已經超過了過去十一年的總和。

  「這幾天不是好日子。」許至清說:「但和你們在一起,我過得很快樂,不是因為自我催眠,我是真的很快樂。」

  鄭楚仁盯著他看了半晌,伸手揉揉他的頭髮。

  「來吧,別繼續站在外頭吹風了。」

  許至清撞了下他的肩膀,嘀咕著說:「明明先站在這裡吹風的是你。」

  他跟在鄭楚仁身後回到臥室,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他是應該直接問接下來該怎麼睡,還是要讓房間主人開這個口?有什麼潛規則需要遵循嗎?

  「我可以聽到你腦子裡的齒輪在動。」鄭楚仁瞥過來,「怕什麼?我和 Caroline 每個人也都睡過同一張床。」

  先是每個人都擁抱過,現在是每個人都同床過,這個人真的和許至清最初想像的很不一樣。

  「不好意思喔,我沒有這個經驗。」

  鄭楚仁哼笑,對他招招手,「習慣睡裡面還外面?」

  「裡面。」

  「喜歡靠牆?」鄭楚仁掀開棉被,「那你先躺進去。」

  許至清慢吞吞地走過去,慢吞吞地爬進被窩裡,有意識地閃躲鄭楚仁的視線,但在一直沒感覺到動靜時忍不住回頭查看,就對上了鄭楚仁好笑的視線。

  「需不需要中間放個什麼分隔?」

  「不需要。」

  「要我抱著你嗎?」

  許至清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順從內心,點了點頭。

  在外頭吹了幾分鐘的風,鄭楚仁的體溫其實並不高,但許至清還是在修長的手臂抱過來時打了個輕顫──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滿足。他曾經是個很喜歡擁抱的人,即便在年紀比較大、開始會不好意思的時候,他還是會在和父母坐在一起時偷偷靠過去,暗自希望他們會像他小時候那樣抱住他。

  (他猜他母親應該是發現了,但比那時的他都要不善表達,只會輕輕把他們的膝蓋撞在一起;他想他父親並沒有發現,但從不吝於用行動表達感情的他每次都會伸手抱住許至清,或是摸摸他的頭髮。)

  「你說你和其他人也都睡過同一張床。」

  「嗯。」鄭楚仁的鼻音撒在他後頸上,呼吸是暖和的,「最多次的是 Sue 和洛基,不過 Sue 現在大概不會承認。Sandy 和我談公事談累了會直接拉著我午睡,她睡姿很差。鈴鐺是在一開始認識他那陣子,他狀況比較不好的時候,我會和他一起過夜。小小和小 Phi……是某次鈴鐺進了醫院的晚上。」

  「那你呢?」

  「嗯?」

  「你需要陪伴的時候就不會找他們陪你嗎?」

  許至清背對著鄭楚仁,但他可以聽到他語氣中的笑容。

  「不會,沒想到今天會有人自己送上門來。」

  因為鄭楚仁一個人站在電梯外時看起來就像是被遺棄了,因為他張口時先說了個「等」字,接著說的卻是「晚安」,因為那是許至清第一次聽到鄭楚仁直接說了「明天見」,聽起來卻像是不確定他們明天會再見,而是帶著卑微的請求。

  因為許至清在他身上感覺到了足以壓垮任何人的悲傷,但他的腰板依舊是挺直的,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有垂在腿邊的手指無意識地動著,敲出藏在心裡的焦躁。

  他和許至清並不像,但他們也很像。

  「你也會想要我抱著你嗎?」許至清問。

  「今天你就別想著照顧人了。」鄭楚仁說,收緊抱著他的手臂,胸口貼著他的肩胛骨,用幾乎聽不見的音量低語:「這樣就夠了。」然後他恢復了平時的語氣,說:「快睡,沒睡滿八個小時別醒來。」

  這是他能控制的嗎?許至清哭笑不得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心跳隨著鄭楚仁穩定的呼吸慢慢平靜下來,腦中還是會浮現樓筱雯說「你們怎麼現在才來」的聲音,還有周子正啜泣的模樣,還有林紹翔扭曲的脖頸、陳羽心掙扎的呼吸,以及他父母夜裡因為夢魘或病痛沒有壓抑住的哭喊。但鄭楚仁的懷抱讓人安心,即便在許至清忍不住眼眶發燙、忍不住顫抖起來時也沒有放開他,沒有開口說些什麼。

  他只是抱著許至清,低聲唱著〈晚安,祝好運〉。

  到底是歌曲助眠還是他的歌聲助眠,許至清並不確定,但他很快便墜入了沒有夢的睡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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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1-27 10: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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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六章 聖誕夜



  鄭楚仁的廚房真的很寬敞,許至清想。

  他現在的房間和以前的住處廚房都不算小,但三個成年人擠在裡頭還是會有點施展不開,鄭楚仁的廚房就不同了,即便站著他、鄭楚仁和鈴鐺,空間還是綽綽有餘,不會每走一步手肘都得撞在一起。而且他的爐台有四個,烤箱有兩個,檯面空間又很充足,可以同時進行不同的準備工作。

  處理過的全雞早早進了烤箱,只需要再補刷最後一次醬汁;Sandy 指名想吃的玉米粽已經一個個包好,放在角落的爐台蒸;蘆筍和花椰菜在另一個烤箱烘烤,馬鈴薯則是整顆在水裡滾,等著剝皮搗碎做成馬鈴薯泥。

  許至清現在拿著顆葡萄柚和一把水果刀,小心地把果肉直接切出來。鄭楚仁則是剝完了菜,用打蛋器在做沙拉醬。

  「話說回來,」鈴鐺的聲音突然從後方傳來,然後他一手拿著烤盤一手拿著串好的雞肉和牛肉,經過他們身後往爐台走,「我怎麼覺得你們關係突然變好了呢?」

  許至清動作一頓,扭頭看向鈴鐺,就發現鄭楚仁也同時做了同樣的事情。

  鈴鐺朗笑,「默契不錯。」

  「畢竟是睡過的關係!」和其他人一起在布置客廳的洛基高喊,「感情變好也是正常的!」

  鄭楚仁翻了個只有許至清能看見的白眼,用聽起來沒有用力卻傳得很遠的聲音說:「洛基,你說我們是睡過幾次的關係了?」

  「我跟很多人都是睡過很多次的關係!」洛基回答,「老大你不是我的唯一!但你是蝦仔的唯一!我都還沒跟他睡過!」

  「要不是這公寓只有我們幾個住,」Sandy 插嘴,「整棟大樓的人都要知道你和很多人睡過了。」

  許至清悶聲笑著,把葡萄柚果肉加在沙拉裡,撒上弄碎的培根和起司。鄭楚仁則是捏起一小搓粗鹽撒下,在許至清拋去好奇的眼神時解釋:「餐廳學來的小訣竅。」

  「你也在西餐廳打過工?」

  「端過盤子,薪水比火鍋店高了不少。」

  火鍋店備料、酒吧駐唱、西餐廳服務生,還有身分比他們都要敏感的朋友,這個人在他口中年少輕狂的時期真的做過很多讓人想不到的事情。

  沙拉、肉串和馬鈴薯泥先上了桌,然後是培根烤蘆筍和加了石榴和松子的烤花椰菜,鈴鐺一個人扛著烤雞放在桌子正中央時,已經圍過來的其他夥伴在洛基的帶頭下拍手歡呼,Sandy 則是興匆匆地跑到廚房裡查看她的家鄉菜。

  「感謝今天三位大廚。」洛基舉起裝著無酒精蛋酒的杯子,「為我們這幾個廚房白癡做了一桌好菜。」

  「你自己廚房白癡不要拖我們下水。」小小說:「感謝蝦仔的加入,讓我們兩位龜毛的廚師終於有了符合他們標準的幫手。」

  「我哪裡龜毛了?」鈴鐺反駁。

  鄭楚仁則是說:「蝦仔不只是幫手,烤雞是他的食譜。」

  「你這是承認自己龜毛了?」Sandy 揶揄地問,已經拆了一個玉米粽開吃。

  「我有自知之明。」

  「知道了也不一定會改。」許至清嘟嚷,被坐在他對面的鄭楚仁踢了一腳,逗得他笑個不停。

  這件事誰做起來都很正常,但鄭楚仁做就是很好笑。

  從加入 Caroline 到現在,他們也這樣聚在一起吃過不少次飯了,大多是因為每個週末例行的會議,但也有幾次是他們之中的誰心血來潮,就這樣一層樓一層樓喊人,叫得到多少人就多少人一起吃。

  說起來許至清這段時間好像還沒有自己吃過飯,過去的他肯定很難想像在不遠的未來,自己再也不需要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餐桌邊,對著沒有人的空椅子逼自己吃東西。

  「不是我倚老賣老,」鈴鐺一邊咬雞腿一邊含糊地說:「但你們真的該練練廚藝了,不然每次不是吃外食,就是跑來吃我們的,這樣像話嗎?要是我們不在,你們不就每天吃垃圾食物了?」

  「你終於承認自己老了!」洛基說:「外食又不一定就是垃圾食物,我做出來的東西才叫垃圾食物。」

  Sue 從鼻子輕哼,「你也很有自知之明呢,洛基,跟老大睡出來的?」

  「妳不也跟他睡了很多次?」洛基靈活地動著眉毛,「還跟我搶過床上的位置──噫!妳別哈哈哈──救命哈哈哈哈哈──」

  Sue 的臉不知道是羞紅的還是氣紅的,手臂夾住洛基的脖子搔他的癢,洛基像是雞叫一樣頓點分明的笑聲在整個空間裡迴盪著,直到他笑到破音岔氣 Sue 才放過他。

  許至清忍著笑給他遞了杯水,被一臉可憐兮兮的洛基一把抱住。「咳咳,你們都不好好珍惜可愛的我。」他說:「像我這種嬌弱的人是需要小心對待的,不然你們就真的得去換一個新的洛基了──」

  Sandy 直接往他嘴裡塞了一個沒剝開的玉米粽,「餐桌邊別說那麼噁心的話,洛基。」

  晚飯就在如同往常的熱鬧中度過,許至清話說得不多,但聽得很多,到了現在已經十分熟悉的聲音圍繞著他,讓他緊繃了好一段時間的神經逐漸舒緩下來。洛基和鄭楚仁是對的,這個他得承認,他確實需要休息,需要從這些人身上獲得自己被消磨掉的能量。

  家。他不知道自己妄自把這些人當作家人是否有點太早,可是過去他只在家中有過這樣的感受。

  晚飯過後他們移動到客廳,牆上掛著五彩繽紛的小燈,電視櫃旁立起了聖誕樹,沒有章法地用彩條和不同的小物件裝飾──裝飾物一個比一個要不正常,許至清還看到了烹飪用的一整串量匙,以及繫著繩子的鏡頭蓋──聖誕樹下擺著他們每個人帶來的禮物。

  價格兩百以下,沒有類別主題限制,可以自己手工。許至清煩惱了好一會,畢竟兩百能買到的東西實在不多,最後他買了一球比較好的毛線,連夜織了條圍巾出來,只希望收到的人不會嫌棄。

  「來來來,抽禮物抽禮物。」

  洛基往聖誕帽裡丟了幾張紙條,讓所有人輪流抽籤,許至清是最後一個,洛基在走過來時「啊」了聲,說:「少了一個籤,沒關係,最後剩下誰就是誰。」

  是忘了做自己的嗎?許至清狐疑地想。

  「好啦,大家來公布結果,老大你先吧!」

  鄭楚仁展開手中的紙籤,眉梢微微動了一下,「蝦仔。」

  「騙人,這麼剛好?」洛基十分浮誇地說,湊過去看了一眼,「還真的是蝦仔,來,把他們兩個的禮物拿來。」

  「誰給你發號施令的權力了?」Sue 嘟嚷,但 Phi 已經從聖誕樹下找出了許至清的紙袋,還有鄭楚仁的紙盒,小跑步到他們面前。

  「謝謝 Phi 哥。」許至清把裝著圍巾的袋子塞進鄭楚仁懷裡,「諾,不准嫌棄。」

  「你對我好像有點誤會。」鄭楚仁小心撕開紙袋的封口,在不破壞包裝的情況下拿出圍巾,捏在手中感覺了一下,「自己織的?」

  許至清點點頭,「脫線有一年免費修補服務。」

  鄭楚仁把圍巾貼在臉上,「材質不錯,織得也好。」

  面對這樣直白的誇讚許至清不禁紅了臉,低著頭拿過鄭楚仁送的紙盒,同樣小心地拆開。裡頭放著吉他形狀的木頭音樂盒,還有一整捲紙帶。許至清訝異地看了鄭楚仁一眼,把其中一條紙帶送進音樂盒側邊的開口,輕輕握著手把轉動,帶著金屬感的清脆樂音就奏出了〈燎原〉的旋律。

  「我弄了十幾張樂譜,你如果還有什麼想要的歌,我再幫你打孔。」

  許至清把音樂盒收回紙盒裡,雖然是抽到的交換對象,但鄭楚仁的禮物讓他有種特地為自己準備的感覺。他抬起頭,擅自拉開的嘴角露出燦爛的笑容,說:「我很喜歡。」

  「接下來換我!」Phi 把手中的紙條展開來給許至清看,「噹噹!」

  紙條上畫了隻蝦子,許至清困惑地歪頭看向洛基,籤有做錯嗎?

  洛基手搭著臉,一副困擾的模樣,「唉呀,怎麼辦呢?蝦仔的圍巾只有一條,不然小 Phi 你先把自己的禮物拿來?」

  「好啊。」Phi 一點也沒有在意的樣子,拿了個比巴掌要大一點的方形物件過來。許至清在大家的注視之下狐疑地拆開包裝,裡頭包著一本手帳。他翻到隨便一頁,頁面上畫著一隻龍蝦,旁邊寫著:你知道龍蝦的細胞不會老化嗎?牠們會死掉其實是因為長得太大了,脫殼需要耗費太多能量,而不是老死喔!

  「我在裡面藏了很多小驚喜,你慢慢翻。」Phi 咧著嘴說:「要是哪天我出名了,這本手帳可是會變得很值錢的,絕對不只兩百塊。」

  「但我的禮物……你怎麼會……」許至清瞪大眼睛看向鄭楚仁,在他盈著笑意的視線中得到了答案,「我……我沒想到……」

  「再來是我!」小小直接把東西塞到許至清懷裡,「大家都有類似的東西,你也得有一個。」

  許至清拿出紙袋中的銀色項鍊,吊墜是一個看起來也有點像是彎月的 C 型,讓許至清想到第一次見到 Sue 時,她耳朵上戴著的耳環。

  「是同樣的沒錯,我和洛基的是耳環,小 Phi、鈴鐺和 Sandy 的是項鍊,老大的是尾戒。」Sue 說,遞了個只用紙膠帶貼起來的紙袋給許至清,略顯尷尬地抓抓頭髮,「我手不怎麼巧,就沒有自己做東西了,我看你養了幾盆多肉,就買了盆你沒有的種類。」

  小小一盆白屋帽子,長著一大一小的耳朵,覆蓋著細白絨毛般的刺。許至清用指尖輕輕撥弄了一下,笑著說:「很可愛,我會放在窗台上的。」

  「換我了!」洛基撲過來抱住許至清,讓他倒退了一步才穩住身子,「你的禮物是我對你的愛──噢!」洛基扭頭看向用手肘拐了他一下的 Sue,「幹嘛,我們的禮物不都是我們對蝦仔的愛嗎?只是這份愛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而已。」

  Sue 嫌棄地對他擺擺手,「你送的最好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送妳我的日記哪裡奇怪了?妳分明就很感動。」洛基回頭塞了個信封給許至清,許至清一打開就笑出來了。

  「洛基逗我笑」、「洛基抱抱我」、「洛基陪我睡」、「洛基我今天什麼事都不想做」,四種兌換券,每種都有四張,護貝過的卡紙上用簡筆畫著竹竿人,一個頭上長了朵花,一個長著兩條觸鬚。

  「你是小學生嗎?」Sue 一臉一言難盡,「還有你對蝦子是有什麼誤會,兩條觸鬚的是蟑螂吧?」

  洛基立刻搶占先機:「妳!妳竟然說我們的壽星是蟑螂!」

  許至清吐出一串笑聲,接著又忍不住笑了好一會。洛基整張臉都堆滿了笑容,對他說:「這種平時逗你笑出來的次數不算,以後再有壞日子就來找我吧,蝦仔。」

  「好。」許至清緊抱住他,「謝謝你,洛基。」

  「哎呀,你們這樣我和鈴鐺很尷尬耶。」Sandy 推著鈴鐺上前,「我們也想讓蝦仔看看我們的愛。」

  鈴鐺抓抓脖子,「妳這樣我更覺得尷尬了。」

  「別害羞嘛,我們也愛你喔,鈴鐺。」

  他們之中最年長的成員脖子都紅了,把一臂長的大盒子放在許至清面前,下意識幫忙他一起拆起包裝紙,在意識到時頓了頓,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抓抓後腦。許至清壓著嘴角,從盒子裡撈出一個拼布縫製成的彩虹色抱枕,緞面的布料摸起來很舒服。

  「鄭哥說你不怕冷,我就沒多做棉被了。啊,不過你想要的話,我還是可以弄一條給你。」

  許至清把枕頭抱在懷裡,「很費工吧,如果你沒有時間不用麻煩。」

  「不麻煩。」鈴鐺擺擺手,「我就喜歡做這種東西。」

  「你們在互相客氣什麼?」Sandy 拍了下鈴鐺的肩膀,「最後就是我的禮物了,希望你會喜歡,蝦仔,不過不喜歡也不用有壓力,放心地退給我也沒關係。」

  「不會的。」許至清搖著頭說,在拆開包裝時瞪大了眼睛,發出一聲微弱的「啊」。

  「這是許老師的第一張專輯,在你出生前發行的,賣的很差,現在都變成珍稀品了。」Sandy 的語氣帶著幾分得意,「還是我耳朵好,當時就買了好幾張。」

  許至清像是捧著古董那樣捧著手中的唱片,封面上是他父親年輕時的照片,那時他的桀敖還未圓融起來,臉上雖然是笑著的,眼神卻很有攻擊性。許至清緩緩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說:「謝謝妳,原本……原本我家裡每張都有的,但都被拿走了。」

  「你也是許老師的粉絲啊,蝦仔?」洛基靠著他說,「要讓 Sandy 割愛超難的,她就是傳說中的狂粉。」

  「我──」

  「生日快樂,蝦仔。」

  許至清衝動的坦白被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過又回來的鄭楚仁打斷,他手裡捧著一塊巧克力蛋糕,上頭插著問號的蠟燭,Phi 在一旁用手擋風,保護好搖曳的燭火。

  「怎麼不唱歌?」鄭楚仁語氣平平地說:「需要我 cue 嗎?」

  「我來!」洛基一邊說一邊摀住了 Sandy 的嘴,「三、二、一,祝你生日快樂──」

  唱得最大聲的是洛基,其他人音色不同的聲音配合著他和他融合在一起,從歌聲的整齊程度聽得出來他們不是第一次唱生日快樂歌了。唱了一次中文之後是英文版本,洛基放開 Sandy,拉著許至清搖了起來,不知道到底是單純的慢舞還是試圖要跳華爾滋,許至清一邊笑一邊哭一邊跟隨著他的動作,踩了洛基的腳好幾次。

  「蝦仔啊,你明明運動神經這麼好,為什麼跳舞的時候還會同手同腳?」

  「我、我不知道。」許至清吸吸鼻子,「痛嗎?」

  洛基用歌劇般的詠嘆調說:「為了你,我再痛也願意。」

  「油膩。」Sue 輕哼,「來,換人。」

  許至清被交到 Sue 手中,對跳舞顯然有點心得的她領著許至清繞了幾個圈,最後還撐著他的腰,讓他做了個後倒的動作。

  洛基吹了聲口哨,「帥喔!你們來嗎?」

  許至清就這樣被推到小小、Phi 和鈴鐺圍出的圓圈中,三個和他一樣沒有舞蹈細胞的人抱著他搖啊搖,他笑得幾乎要喘不過氣。

  「麻煩先吹個蠟燭。」鄭楚仁嘆著氣打斷他們,「快燒完了,我也不會那麼多語言的生日快樂歌。」

  「我可以唱西班牙語版本!」Sandy 插嘴。其他人聽了立刻把許至清抓到捧著蛋糕的鄭楚仁面前,讓他快些許願。

  在 Sandy 抱怨的咕噥聲中,許至清說出他的第一個願望:「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快樂。」

  然後是:「希望這個國家能有一點改變。」

  最後是對自己說的:希望明年的這天也能和這些人一起度過。

  他吹熄蠟燭,對上鄭楚仁淺淡的笑容,他的脖子上還掛著許至清這幾天織出來的藍色圍巾。

  「希望你心想事成。」鄭楚仁說。

  許至清也如此衷心希望,就算其他兩個願望無法實現,他希望至少第一個願望能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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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標題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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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1-31 09: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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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二十七章 孤獨的善


  方俊偉戴著耳機,一動也不動地聽了很久、很久,不知道重複播放了多少遍,眼睛幾乎眨也不眨,像是不想漏掉任何一點細節,即便紀錄了陳羽心最後一刻的是耳邊的音訊,而沒有影像。他們怎麼能,方俊偉張著嘴似乎是想這麼說,但卻沒有發出成形的文句,只吐出了不穩的氣息。

  許至清站在扛著攝影機的洛基身邊看著方俊偉,如果是他,他不會想在這種時候站在鏡頭前,不過這是方俊偉自己要求的。也許是沒有想到這段錄音會揭露多麼殘酷的真相,也許是低估了「孩子」在不正常的環境下,可能做出多麼不正常的事情。

  「她們……」方俊偉終於重拾了說話的能力,「做了什麼?」

  許至清回想鄭楚仁說過的話,沈麗玟看到現場時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鄭楚仁聽到她的描述就得到了答案──陳羽心躺在更衣室的長椅上,臉上覆蓋著濕透了的布料,手腳都有被束縛的瘀痕。「水刑。」許至清說:「大概是覺得好奇,沒有查證過可能造成的後果。」

  乾性溺水,陳羽心是在岸上活活溺死的。

  方俊偉忍不住咒罵,大概是教學生涯養成的習慣,即便是在這種時候他也沒有罵出聲,而是壓得只剩下氣音,眉頭聚攏起來。「高二學生,才十六十七歲的人,就算是不知道這樣可能致命──」他捏著鼻樑,緩緩吐了口氣,「這可是刑求的手段。」

  「也許正是因為那是刑求的手段。」

  方俊偉拔下耳機撇過頭,右腿開始上下抖動,直到他在發現之後壓住自己的膝蓋。他彷彿在這幾分鐘內蒼老了幾歲,眼中連憤怒也看不見,黯淡得像是乾涸許久的血。

  這種時候成年人應該怎麼反應呢?應該去責怪誰呢?是那些學生、是她們的家庭,還是她們的師長,亦或是這個從未制止過她們、反倒助長了她們惡行的學校?

  方俊偉的沉默說了很多,卻不包含這幾個問題的答案,許至清在他身上看見了熟悉的無力感,那似乎是所有想做點什麼的人都逃離不了的命運。

  「昨天我們班有幾個女孩子被潑了一身水,洗過拖把的髒水。」方俊偉說,不再直挺的背無力地靠著座椅,「我們那棟教學樓的男女廁是連在一起的,裡側是女廁,外側是男廁,中間用一堵牆區隔,牆的最上方有大概十公分高的鏤空設計,也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想出來的。光是站著當然不夠高,但搬張椅子很容易,我進教室的時候就看到那幾個女孩子在哭,頭髮都是濕的,身上換了運動服,披著幾件外套,沾了汙水的衣服揉成一球丟在地上。她們有多委屈,其他人就有多生氣。」

  「『一定是三班的人。』我們班的風紀股長說,平時她是個很安靜的女孩子,大家選她當風紀股長主要是為了鬧她,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真的生氣起來這麼兇。『我們會幫妳們討回公道。』她說,我這才知道班上個性比較衝的幾個男孩子已經跑去林紹翔班上找人算帳了,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打完架,被教官發現,然後被罰提著水桶蹲馬步,連傷都沒讓他們先處理。喔,就我們班的人被罰,因為是他們先找三班麻煩的,三班學生只是為了趕他們走而『輕輕推了他們一下』。」

  方俊偉輕嗤,「先動手就是先動手,還能睜眼說瞎話成這樣。」

  「我要求要看監視錄影,確認潑我們班女孩子水的到底是誰,學校一開始是不答應的,我提到已經通知了受害女同學的家長,他們才調了監視錄影,當然沒忘了批評我怎麼在沒搞清楚真相之前就把事情往外說。結果誰都能猜到,廁所裡沒有監視錄影,雖然那幾個男同學確實在我們班女同學被潑水之前進了男廁,但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們潑的水,就算是他們潑的,也不能證明他們是故意的。」

  「『就算是化學老師也應該知道無罪推定原則吧?你不能這樣隨便為這幾個孩子定罪,就因為他們不是你自己班的學生。』從那些人口中說出來,我都覺得褻瀆了這個詞,平時他們胡亂指控的事情做得還不夠多嗎?用他們的方式解決完這件事之後,還要再影射一下我和這幾個同學是不是有不正當關係。」

  他又用口型吐出幾句髒話,「現在我關心自己的學生都怕會害了他們,就因為我是學校眼中的麻煩人物。我到底還留在那裡做什麼?沒有我在,他們是不是反而會過得比較好?我不知道自己繼續花時間備課、出小考、講課解題到底有什麼意義,說實在我更想讓所有家長都把孩子留在家裡自學,學得會不會比較好我不清楚,但至少不用面對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他發出不帶笑意的笑聲,「也不會莫名其妙就出了『意外』,莫名其妙就成了骨灰。」

  沉默了一會,他揉揉眉心說:「抱歉,這不是能開玩笑的事情。」

  許至清明白他不是真的在開玩笑,只是有些事情荒謬到讓人不知道還能怎麼去談論。

  「你們學校沒有跟你想法比較類似的老師嗎?」

  「肯定有,至少我想相信有。不過這種事情我們也沒辦法開誠布公地聊不是嗎?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傾訴的對象不一定真的和你站在同樣的立場,在這方面我們和學生的處境沒什麼不同,也許相比之下要更沒有彼此信任的可能,這大概就是上頭的人想達到的效果。」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麼嗎?那些勸我不要強出頭、勸我退一步的老師們,我可以相信他們是在擔心我;那些表現出贊同態度接近我的人,我反倒不敢相信他們是真心的。哦,你們和我提過的校護就是一個,我現在差不多肯定她真的是想仙人跳我了,只是敲詐的不是錢而是訊息,想確定我到底有沒有發現什麼,又都做了什麼。」

  他的眼神是冷的,「我們班上的學生對她印象很好,畢竟她人長得好看,對學生溫柔又有耐心。我帶幾個男孩子去檢查傷勢的時候,說真的我完全看不出來她表現出來的關心是不是真誠的,幾個男生在大罵教官不公平,她也一副聽得很認真的樣子,聽完之後溫溫柔柔地說他們受委屈了,對我說辛苦了。」搖搖頭,他繼續說:「然後她在幾個孩子面前邀我一起吃晚飯,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靠學生的起鬨讓我答應她。」

  「你答應了嗎?」

  「當然沒有,誰知道她想做什麼,我也沒打算找出答案。」

  「你認為她都是裝出來的?」

  「如果她不是裝的,是真的關心這些孩子,那恭喜她,她已經學會了怎麼自我催眠,合理化自己造成的傷害。」

  「離開學校你要做什麼,你有想過嗎?」

  方俊偉安靜了一會。

  「年輕的時候我們都覺得自己能從內部改變一個制度,幾個同學經常聚在一起,討論要怎麼從基層去發起教育改革。現在我好幾個同學都不當學校老師了,有人跑到補習班,有人去做家教,有人完全換了個領域。這幾年我愈來愈覺得他們也許比我都要聰明,早早看出了這條船沉沒的徵兆,如果不願意同流合汙,遲早有一天被當成壞蘋果淘汰。」

  「現在我想不了這麼多,我只想把現在的學生送出學校,看著這整件事情走到終點。」他聳聳肩,「以後的事就以後再說吧,誰知道到時候我人會在哪呢?」

  這次訪談結束之後,洛基遞了張名片給方俊偉。

  「方老師,如果哪天你有意要離開正規體系,和這個人聯絡看看吧。她和幾個同樣從學校離開的老師現在聚在一起開班,替被開除了學籍,或是因為其他原因沒有上學的孩子上課。雖然沒有學歷還是會很辛苦,但他們一直在尋求產業界的支持,希望更多雇主願意給這些非正規教育出來的孩子機會。」

  方俊偉怔愣地接過名片,洛基笑了笑,繼續說:「目前只有一間連鎖銀樓跟相關企業正式加入,不過多一條出路是一條,他們也透過銀樓老闆和其他公司搭上了線,也許很快就會有更多合作夥伴。」

  有時候許至清會懷疑鄭楚仁是不是有分身,他似乎總是同時在做很多事情。

  他們開車送方俊偉離開,在被問到跨年夜的計畫時,這位老師只是露出苦笑,說:「我還能有什麼計畫?在家思考人生,希望得到一點啟示?」他說他是父母老來得子養大的,現在兩老都已經過世,沒有兄弟姊妹,自己也沒有伴侶孩子,只有關係不怎麼親近的親戚。「大概也是這樣,我才比其他人要沒有包袱。」方俊偉看著他們說:「你們也是一樣的吧?」

  許至清知道 Sandy 的父母在國外,其他人則是未曾提過自己的家人,在迎向新一年的夜晚,他們如同往常是彼此唯一的陪伴。

  「我們的家人不是不在了,就是跟不在了沒有兩樣。」洛基回答,「請好好照顧自己,方老師,不然這個世界又要少了一個好老師。」

  方俊偉輕輕哼了聲,「不管你是不是真心,謝了。」

  他們回到家和其他人會合,一起吃了晚餐,沒有看每個電視台都在轉播的跨年表演活動,而是放了部現在已經成為禁片的電影──不是因為探討了什麼敏感的議題,而是因為許多劇組成員參與了當年抗議藝術從業人員評級制度的活動──故事本身是那個時代很典型的賀歲片,單純以娛樂觀眾為目標,沒有摻雜什麼家國情懷或宣傳中央的橋段。

  洛基被規定要是在其他人沒有笑的時候笑出來,就得幫大家做一件家事或是跑一次腿。最後還是許至清裝著一起笑了幾次,才免了洛基接下來三個月都得負責倒垃圾和買早餐的命運。

  鄭楚仁說大家讓洛基倒個兩三次垃圾就會放過他了,許至清回答他知道的,只是陪著大家一起鬧。然後他們一個個披著毯子到了頂樓,一邊喝啤酒一邊等待五一大樓的煙火秀(這次鄭楚仁跟許至清都陪著鈴鐺喝汽水)。一分鐘的煙火不知道燒掉了多少錢,雖然大樓上顯示的文字讓人看了就反胃,但煙火本身還是很美的,一道道不同色彩的火花劃破天際,比起炫目光線照耀下的他們都要自由。

  倒數一分鐘,倒數三十秒,倒數十秒。

  他們一同低聲從十數到零,然後洛基、Phi、小小和 Sandy 同時高聲喊:「新年快樂!」洛基在許至清臉上印下了誇張的吻,小小和 Phi 一起抱住鈴鐺,Sandy 則是一手攬著 Sue,一手攬著鄭楚仁。

  這時鄭楚仁接到了一通電話,他走到一旁,神色立即沉了下來。

  許至清擔憂地看著他,鄭楚仁左手拿著手機,抱在胸前的右手搭在左手手肘上,手指焦躁地敲動著。其他人也安靜下來,一起等著鄭楚仁結束通話。

  終於,鄭楚仁捏著眉心轉了過來,說:「方老師半小時前在家裡被逮捕,理由是濫用教師職權對學生性騷擾。」

  許至清捏扁了手中的鋁罐,在洛基眼中看見了相同的憤怒。

  「從集體洩題開始,我們一件一件爆出去。」鄭楚仁沉聲說:「首要任務是給那些人創造更大的麻煩,讓他們自顧不暇。Sandy、Sue、Phi,先做一個關於作弊的專題,別管品質怎麼樣,只要確認沒有洩漏學生的身分,用最短的時間把重要的資訊說出來。接著再做林紹翔的專題,最後是陳羽心的。小小,準備好劫持訊號需要的設備,洛基你去幫她。」他轉向許至清,「你跟著我來,蝦仔,鈴鐺你也是,幫我們化過妝之後留在這照顧好其他人。」

  鄭楚仁深吸了口氣,再次開口說話時,他的語氣已經聽不出什麼情緒。

  「要請大家熬這個通宵了。」

  許至清拉住鄭楚仁的手,有點冰涼,掌心粗糙,但感覺不出動搖,反倒是安撫般捏了下許至清的手指。

  「我們是一個 Team 嘛。」許至清說。

  鄭楚仁露出不明顯的微笑,和每個人一一對上眼。

  「老樣子,不管做什麼都記得──」

  其他人異口同聲地插話:「──安全第一。」

  鄭楚仁翻了個白眼。

  是白眼三號,比起好笑更接近儀式性親近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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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2-3 10:2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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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章 平凡的惡



  就如方俊偉的描述,邱佳儀是個外表清秀、氣質溫柔的人,好看到足以在人群中吸引目光,但又沒有美到讓人產生距離感,可以想像她為什麼會受到學生的歡迎。興許是還沉浸在跨年的氣氛中,邱佳儀一邊走在路上一邊哼著歌,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不時拿出手機打字,大概是在回覆訊息。

  看起來心情很輕鬆,一點也沒有參與毀掉了幾個人人生的樣子。

  許至清抓準時機把車從巷口開出來,擋住邱佳儀的去路。邱佳儀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站在原地。

  坐在後座的鄭楚仁拉下車窗,說:「邱佳儀小姐,我們談談。」在對方就要退開時,他繼續說:「妳在成為校護之前會被醫院辭退,是因為偷管制藥物被發現了對吧,妳前男友已經入獄幾次了?」

  邱佳儀腳步一頓。

  「談談?」

  邱佳儀上了車。

  問話的工作交給鄭楚仁,許至清負責繞圈子,還有注意有沒有人跟車。鄭楚仁確認過沒有發信裝置之後讓邱佳儀交出了手機,在經過她居住的公寓大樓時丟進她的信箱。

  「你們用什麼來指控方老師的?」鄭楚仁問,「先前偷拍的照片?或是找了哪個學生或學生家長作證?」

  這時許至清收到了 Sue 傳來的訊息,他轉告鄭楚仁:「有人找上陳羽心的父母,告訴他們陳羽心長期受到方老師的傷害,希望他們出面為女兒討回公道。」

  鄭楚仁輕嗤,「想把責任都推到他身上是吧,妳給了頂頭上司什麼?陳羽心當時蒐集的證據?妳和她談話時的錄音?」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想不起來?沒關係,我幫妳想起來。」鄭楚仁雙臂環抱,語氣冷然,「被醫院辭退之後妳找上了家附近的診所,讓他們的醫生幫妳偽造處方箋,好領取管制藥物。長期下來不知道妳騙了多少藥?如果知道妳分分合合的男朋友有毒癮,會有人相信妳本人沒沾過毒嗎?」

  邱佳儀抿著嘴,「你想怎麼樣?」

  「告訴我參與其中的都有誰,還有你們具體的打算。」

  「我只知道一部份。」

  「那妳最好都說出來,祈禱妳知道的事情足夠換取我的緘默。」

  許至清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鄭楚仁累積起的憤怒有多深,只是先前他一直沒有表現出來,或者應該說是表現得太過克制。

  邱佳儀沉默了好一會,臉上已經完全看不見先前的輕鬆,放在腿上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你也知道職場總是會有潛規則,方老師不遵守就算了,還不願意裝作沒看見其他人不合法或不公平的行為,他就是得出這個頭,學校看不慣他已經有一段時間。結果這次意外發生之後,方老師反而變得比起前都要更不安份,你可以想像學校會有什麼反應。」

  「意外?」鄭楚仁嗤笑,「繼續說。」

  邱佳儀不安地瞥了他一眼,「學校讓人拍了一些……照片,然後拿著這些照片去找了幾個學生的家長,告訴他們方老師是騷擾學生的慣犯,還和其他學生有不當的關係,他們的孩子不是太害怕而不敢承認,就是因為被欺騙了感情而包庇他,需要家長站出來保護自己的孩子。」

  「學校自說自話,難道學生就不會幫方老師澄清?」

  「一開始也許會,但只要有幾個家長不信孩子的話,只要有幾個學生開始懷疑自己,或是刻意配合說謊,他就算不被定罪,作為教師的生涯也完蛋了。」

  要毀掉一個人的生活,對掌握話語權的人而言是多麼容易。擁有實證的人卻經常無法將消息放出去,得靠著偷、靠著搶才能奪得能被聽見的平台,才能導正自己被扭曲的故事。

  口耳相傳的速度比不上大眾媒體的宣傳,少數人的信任面對整個環境的指控是多麼不堪一擊。

  「那妳呢?」鄭楚仁問,「從頭到尾妳都在說『學校』做的事,怎麼不提妳在這之中扮演的角色?」

  「我沒有──」邱佳儀的語氣強硬起來,「我試著幫過他,但他不願意讓我知道他都查到了什麼。」

  「幫他?妳讓受到霸凌的同學不要求助、從他們手中騙走證據的時候,妳也覺得自己是在幫他們嗎?」

  「我是在幫他們。」

  許至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學校會花心思處理掉的都是可能造成威脅的人,只要我能證明這些人已經對學校無害,他們的下場就不會太糟,最多是丟了飯碗或是受點小懲罰──」

  鄭楚仁的笑聲是銳利的,讓邱佳儀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小懲罰。有學生丟了性命,有學生被丟給矯正官受盡了折磨,這也叫小懲罰?」

  「……陳同學的死和我沒有關係,她要是願意退一步就不會被欺負成這樣,其他孩子都是忍一忍就平安度過了高中。她那朋友也是,要是她帶著那一點微不足道的證據試圖揭發這件事,學校是不會放過她的,現在她休學過半年之後繼續念了書,不就很好嗎?」

  「還有多少?」鄭楚仁冷著聲音質問,「還有多少學生向妳求助過?」

  邱佳儀撇開頭,眼神有些閃爍。

  「多少孩子因為信任妳而找妳幫忙,但妳不僅沒有回應他們的期待,反而要他們隱忍,拿走了他們好不容易找來的證據就交給學校,完全辜負了他們對妳的信任?」

  邱佳儀依舊沒有說話。

  「妳知道矯正官都是群怎麼樣的人嗎,邱小姐?」鄭楚仁放柔了聲音,語氣卻帶著鋒芒,「如果運氣好遇到比較沒那麼惡劣的矯正官,偶爾受點皮肉折磨或是言語辱罵就沒事了,但絕大多數的矯正官是怎麼對待監管對象的,妳知道嗎?」

  「電擊是很受歡迎的懲罰方式,因為控制好強度就不會留下傷痕,市面上有賣大型犬用的電擊項圈,調整一下就能戴在人身上。精神羞辱也是家常便飯,在這方面他們花招多得很,喔,這時項圈也會派上用場,在某些人眼中你就是一條狗,不,大概連狗都不如。」

  「妳把多少人推入了這樣的火坑?有多少人在試圖逃離霸凌者的時候被妳雙手奉給更殘酷的惡棍?猜猜看,現在有多少人都恨不得妳去死?」

  許至清頓時有點喘不過氣,鄭楚仁聽起來……像是從自身經驗在說話。許至清逼迫自己不去想像,現在不是時候,他們有應該完成的事情。

  「我,」邱佳儀開口,「我也是勢單力薄──」

  鄭楚仁打斷她,「妳可以選擇不幫他們,畢竟每個人面對的困境不同,但妳千不該萬不該利用他們對妳的信任。妳應該也清楚,邱小姐,在這樣的世界裡信任到底有多珍貴。」他不明顯地深吸了口氣,聲音很平穩,「說吧,給我一個名單,你們找了哪些學生家長,有哪些老師或行政人員參與。」

  「我不知道所有──」

  「知道多少說多少。」

  「我說了你們就會替我守密?告訴你們這些對我來說風險很高。」

  鄭楚仁尖銳地笑了聲,「妳不說也沒關係,只是就算妳沒有陪男朋友坐牢,我也可以保證未來沒有人會敢雇用妳。說了我就不會把妳偷藥和疑似吸毒的消息放出去,也不會主動讓你們學校的人知道是妳洩漏的資訊。但他們能不能查出來,還有接下來妳會發生什麼事,這個我都不管。」他頓了頓,「喔,對了,要是事後查證發現妳說了謊,我還是會把妳的事情捅出去。」

  最終邱佳儀選擇了退讓。

  也許她依舊有所保留,但他們從她口中得到了不少消息,至少足夠他們繼續接下來的計畫。許至清開回距離邱佳儀住所兩個街區之外的地方,在讓她下車前,鄭楚仁從她的袖口中搜出了一支錄音筆。

  「妳沒有自己以為的聰明。」鄭楚仁說:「希望我們都會得到應得的結局,邱小姐。」

  邱佳儀狼狽地轉身下車,大步往回家的方向走。

  許至清從後照鏡和鄭楚仁對上視線,「現在去找那些家長?」

  鄭楚仁搖搖頭,「太晚了,他們這時候也不一定聽得進陌生人說的話。」他看了眼手機,「公正高中明天一早會開記者會,到時候直接壓過轉播的訊號,我讓 Sue 把其他班學生提到方老師不願意洩題的語音處理過剪進去,該懷疑的人會自己把這兩件事聯結在一起。現在我們先去確認學校附近的監視器死角。」

  「明白。」許至清在腦中規劃開往學校的路線,「方老師的學生會不會做點什麼?蘇寧禕也在邱佳儀剛才提到的名單裡面,就我對她的印象,她感覺滿在乎方老師的,應該不會承認沒發生過的事情。」

  鄭楚仁微微皺眉,「不能排除有學生為了成績對他心懷怨恨的可能。」

  「可是就方老師昨晚的形容,他們班感情應該不錯,對三班和其他老師也沒有好感。之前的事方老師也是唯一站在他們那邊的師長,這在他們心裡多少會有份量吧?」

  鄭楚仁不可置否地應了聲,「如果他們之中有人願意站出來可以幫他們一把。」

  「不會有問題嗎?」

  「鬧得夠大就沒問題,而且學生因為相信自己的班導而站出來,這還算是容許的範圍內。」

  許至清頓了頓,「因為他們年紀小?」

  「因為他們年紀小,也因為班導是權力關係上比他們高的人,對父親、老師、上司、長官表現出忠誠,比單純對體系感到不滿而衝撞體系要能被接受。況且他們反對的不是真正握有權力的人,只是存在姻親關係、隨時可能被切割的對象。只要那些人不笨,在命案的真相也放出去之後,他們就會放棄保下公正高中,不過是一所學校而已,不值得淌這個渾水。」

  許至清動了動嘴,最終還是沒有把真正的想法說出口。鄭楚仁不知道在他臉上看見了什麼,接著說:「知道超級英雄為什麼會變成禁止題材嗎,至清?」

  突然的話題轉變讓許至清愣了一會,「官方說法是因為不該鼓勵私刑。」

  「嗯,官方說法。」鄭楚仁勾勾嘴角,「主要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本身就彰顯了體制的失能,也象徵著足夠強大的個人便足以改變環境、凌駕集體。相信英雄的存在,相信每個人都有成為英雄的可能,這樣也許相信自己無力反抗的人就少了,對於仰賴沉默的多數繼續沉默下去的當權者而言,這可不是好事。」

  「不過這個等式其實是有瑕疵的。」鄭楚仁看了過來,許至清意會到他還未明說的意思。

  「我們沒有以一敵百的能力。」許至清說:「要是正面挑戰權威,我們只會被輾過去。」

  鄭楚仁點點頭,「一個人只是一個人,個體的力量確實如所有人想的那樣微不足道,我們得選擇自己拚搏的戰場。」他沉默了一會,許至清感覺得出來他還有話要說,所以只是靜靜地等著鄭楚仁開口。然後鄭楚仁露出不明顯的笑容,說:「『別急著燒掉整座青山。』以前有幾個朋友經常這麼念我,要我別急著拼命,多活一天也許就能多毀一面牆、多救一個人。遇到 Caroline 的每個人的時候,我都很慶幸自己多撐了幾天,能在他們需要我的時候拉他們一把。」

  許至清在耳邊聽見了自己的脈搏,砰咚、砰咚,讓他從腦袋到胸口都在發燙。是敬佩、是心疼、是憧憬,還是又混雜了更多不同的情緒?他刻意放緩了呼吸,看了眼鄭楚仁沒有顯露出疲憊的臉,說:「可是 Caroline 就是你拚搏的戰場,你會毫不猶豫地為了大家燒掉自己這座青山。」

  鄭楚仁沒有否認,而是說:「你就不會嗎?」

  許至清啞然。

  因為他會,他當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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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chen 謝謝你! 2022-2-7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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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2-7 1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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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章 赤子之心


  談話間已經抵達學校附近,許至清沒有停車,而是直接在附近繞了幾圈。公正高中地處住宅區接近商業區的邊陲,附近還有一間國中和幾間補習班,靠近商業區的那側則是鄰近著群聚的金融大樓。現在已經是星期六,又是跨年後的第一天,早上人流和車流不會太多。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在他們不會被人群耽擱了離開的時間,壞在他們容易引起注意力,只希望記者會開始時,會有足夠多的人在現場。

  「等等,那是──」許至清詫異地放慢車速,「他們這是想做什麼?」

  在學校側門,幾個人影鬼鬼祟祟地試圖翻牆,先是把外套往上丟,蓋住圍牆上的鐵絲網,接著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抬了起來。但圍牆不矮,鐵絲網又讓被抬起來的那個人不知道該怎麼施力,他跌了下去,好在同伴有接好他。旁邊摀著嘴的女孩子看起來很眼熟。

  許至清和鄭楚仁交換了一個眼神,鄭楚仁點點頭。

  「去吧,保持通話,我會在附近。」

  許至清戴上耳機,停車往側門的方向快步走去,找出監視器的位置。這幾個學生顯然做過準備,或是過去就曾經注意過,選了個監視器正下方拍不到的死角。兩個女孩兩個男孩,許至清覺得眼熟的那個女孩正是先前和他談話過的蘇寧禕。

  「嚇!我們只是──只是來拿作業的!」剛才負責抬人的男孩子在看見許至清時說,立刻做出保護其他人的姿態,「等等,你誰?」

  在許至清能開口回答之前,蘇寧禕認出了他,上前推了他一把,只是力量小得無法推動他。「你不是說了不會拖小偉下水嗎?」她控訴地說,語氣有點顫抖,「你答應過你會小心的。」

  Caroline 和方俊偉的接觸並未被發現,否則就不會只是學校在試圖汙衊他了,但許至清沒有反駁,而是簡單地說:「抱歉,我會儘快幫他脫身。」

  「寧──妳認識這個人?」另一個女孩問。

  「他說他是林紹翔的朋友。」蘇寧禕抿起唇,「你真的能幫到老師?」

  許至清點點頭,「你們這個時候闖進學校……是為了接下來的記者會?」

  「你怎麼知道?」蘇寧禕在下意識喊出聲之後用力閉上嘴,許至清彷彿能夠聽見她牙齒撞在一起的聲音。

  「記者會時要是你們出現鬧場,他們會直接切斷現場的收訊,你們也會惹上麻煩,這你們想過嗎?」

  年輕的臉龐互看了幾眼,然後剛才翻牆失敗、還因為疼痛甩著手的男孩說:「想過了,我們會想辦法解決的。」

  「靠錄影或是網路直播?」許至清問。

  「你怎麼知──」這次換這個男孩摀住自己的嘴了。許至清壓住嘴角,他們青澀和缺乏城府的一面讓他看見了點希望,至少不是每個人都已經被形塑成社會想要他們成為的樣子。

  「抓住你們之後他們第一個會做的就是拿走你們的手機,直播你們一開始的流量也不夠,沒辦法讓太多人看到。」

  蘇寧禕張了張嘴,問:「那怎麼辦?」

  「由我們幫他們直播。」鄭楚仁透過耳機告訴他:「直接劫持新聞台播出,之後接著放我們準備好的影片。媒體界的協力者也會把訊息發散出去。」

  「我和我的夥伴可以幫你們。」許至清說:「你們只要說自己想說的話,我們會盡我們所能讓足夠的人聽見。但你們真的要想好,如果這麼做了,你們和家人朋友的生活都會受到影響。」

  「學校本來就要拿我的身份來用了。」蘇寧禕說:「我不想幫他們做偽證,他們就說要讓大家知道我和方老師的關係,說我被騙身騙心還幫加害者數錢。」

  「我也一樣在拒絕說謊的時候被威脅了。」另一個女孩說。

  「我們也是。」剛才負責爬牆的男孩說,冷哼了聲,「說什麼方老師男女通吃,我們都被騷擾過,但因為是同性不敢說出口。」

  這是完全不管受害者──即便是假的受害者──的身分保護了?更何況他們不是未成年就是剛成年不久。許至清嘆口氣,明白這是學校的威脅手段,有太多辦法能夠「不小心」把這些資訊洩露出去。

  「把重點放在方老師的無辜上,其他的不要多說,知道嗎?尤其不要說到三班的事,你們這陣子的衝突也不要提。」

  除了蘇寧禕之外的孩子都瞪大了眼睛,幾個人同時說「你怎麼知──」然後零零落落地閉上嘴巴。

  這次許至清沒忍住笑出來了。

  他抬頭看著圍牆。牆上的鐵絲網有密集的尖刺,就算是他也不會在有其他選擇的時候直接上手抓,不過方才被丟上去的外套材質夠厚,足夠他把自己拉上去了,而且今天他恰好穿了軍靴,不怕被鐵絲網卡住。

  「往旁邊站一點,我先爬上去再幫你們。」

  幾個年輕人縮在一旁,小心地待在監視器的死角內。許至清踏著牆推動身體,藉著外套的保護抓住鐵絲網一扯,在把自己拉上去的同時踩上圍牆邊緣,直接用厚厚的靴底把鐵絲網壓往側邊,創造出立足點。然後他轉過身蹲下,對幾個學生伸出手。

  「誰先來?」

  一雙雙眼睛愣愣地看著他,蘇寧禕是第一個走向他的。

  兩個男孩子也在這時反應過來,從後方幫忙撐住蘇寧禕。許至清發力把她抬了上來,接著先跳下圍牆,在下方接住她。然後他重複著同樣的動作,幫另外一個女孩和兩個男孩也翻過了牆。

  「你們學校以前開過記者會嗎?知不知道都會在哪開?」

  許至清不認識的女孩點點頭,指著拉上鐵門的大樓,「那邊再過去就是教學區,大樓正面有學校的名字,每次有什麼特殊場合都是在那裡拍攝,然後 SNG 車會直接停在旁邊的停車場,方老師之前抱怨過他資歷比較淺,每次都會被逼著把車移開。」

  在圍牆內開記者會是有點麻煩,就不知道到時候人流管制嚴不嚴格。

  像是遠端讀出了他的心思,鄭楚仁說:「不用擔心拍攝的事,有人會幫我們放針孔。」

  「你們打算躲在哪?」許至清接著問。

  回答的是爬牆的男孩,「門口警衛室旁邊有個工友休息室,我有鑰匙可以進去。」

  「沒有保安系統或監視器嗎?」

  男孩搖搖頭,「之前有工友東西被偷了都調不到紀錄,好像是為了省錢,只有教學區跟門口保安防盜做得比較嚴格。」

  「你們手機現在都是關機的吧?」

  幾個人都點點頭,讓許至清感到欣慰又悲哀,這不是正常社會中平凡人應該學會的事情,更別說是年紀不大的高中生。

  「安全第一。」許至清溫聲叮嚀,因為下意識說出了鄭楚仁的口頭禪而笑了笑,「如果到時候想要逃跑也沒關係,往後還有很多機會說出真相,不用勉強自己。」

  「這次我不會逃的。」蘇寧禕輕聲說:「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因為我被傷害了。」

  「林同學的事不是妳的責任。」許至清從口袋裡掏出幾顆糖給她,這段時間他經常隨身帶著甜食,「來吧,我跟你們一起去休息室。」

  他在休息室待了好一會,確認過沒有監視器,沒有監聽監看設備,沒有其他潛在的危險。鄭楚仁沒有催促他,他只會比許至清更擔心這些孩子的安全。

  幾個學生帶了一副撲克牌,四個人一邊小聲說話一邊玩記憶翻牌,玩過兩輪之後改玩撿紅點,大概是為了避免自己太過激動會控制不好音量,都是一些和平又不需要勾心鬥角的遊戲。上一秒他們還在同仇敵慨地罵學校,下一秒便憂愁地談起接下來的大考,然後他們提到班上其他不願意幫忙就算了、甚至還光明正大胡說八道的同學,愈說臉拉得愈長。

  蘇寧禕把許至清給她的糖分給大家,四個人含著糖果含含糊糊地繼續說話。許至清輕輕舒了口氣,開口告訴他們自己要走了。

  「祝我們好運。」蘇寧禕小聲說,雙手掌心相貼拜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拜誰。

  許至清在心中默念父母的名字,說:「祝你們好運。」

  他順著原路離開,翻過牆之後把鐵絲網恢復原狀,鄭楚仁時間算得很準,恰好在這時從對街開過,讓他在下個路口上車。

  「第一支影片已經準備好了。」鄭楚仁說:「Sue、小小和 Sandy 去劫持訊號的同時,你和洛基先在學校附近待命,要是有什麼突發狀況再聽我的指示。」

  「之後那四個學生的家長也許會被叫到學校,或者他們四個會被押回家裡,要我猜應該會是後者,畢竟各個擊破成功的機率比較高。到時候你們就先跟著回蘇寧禕家,看能不能找到單獨談話的機會。沒有就到下一個人家裡,能說服一個是一個。」

  「你呢?」

  「先當你們的後援,晚一點去找人喝茶。」

  許至清轉頭看他,「危險嗎?」

  「只是喝茶聊個天。」大概是注意到他的眼神,鄭楚仁接著說:「在對方眼中我只是商業上的合作夥伴,因為他親家的醜聞去詢問生意會不會受影響,這不會引起什麼懷疑,到時候現場也不會只有我。」

  「校長的女婿?」

  「女婿的大哥。去良心建議一下對方不要牽扯太深,就算想幫弟弟的老丈人,站不住腳的指控不是聰明的解決辦法,要轉移注意力就爆個更大規模的醜聞。」

  「你之前說的讓不同學校之間互相舉發。」許至清想了想,「等事情發酵得差不多了公布林同學的錄影,看對方怎麼反應,最後再放出陳同學的錄音?」

  鄭楚仁點點頭,「簡先生是個生意人,他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接下來他要變成新聞中大義滅親的英雄了嗎?」

  「也許。畢竟他不算太笨。」

  許至清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只能深深嘆了口氣。鄭楚仁伸手過來捏了下他的肩膀。

  「趁現在睡一下,再過幾個小時你就有得忙了。」

  「你不也一樣?」

  「需要四處奔波的是你們。」

  許至清沒有繼續推拖,他確實得為了白天的事情養精蓄銳,也沒打算讓鄭楚仁一個人去喝茶。

  至少這一次,他們能避免更多悲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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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chen 寫的時候其實也一直想到香港的事情,好多年輕人被迫面對我們這邊成年很久的人都不一定見過的殘酷現實,真的讓人很難過 2022-2-7 16:40
這一回讓我想到香港的年輕人們QQ被逼著學會很多事… 2022-2-7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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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2-10 10: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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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第三十章 勇氣



  首先是鏡頭的裝設。

  鄭楚仁知道蕭郁書在聽說公正高中對媒體發出的邀請時,本來就已經打算要爭取做這個報導。有一點惹火上身的危險,但只要掌握好尺度就不算太嚴重,不去究責背後支持的勢力,把砲火對準學校,最後贏了就能大致上全身而退,蕭郁書有八成的信心 Caroline 能成功讓公正高中被放棄。不過他上司不清楚實情,拒絕了他的提議。

  不以記者的身分參與,總能以 Caroline 協力者的身分幫忙,稍微委屈一下對街那些市政府的床伴,鏡頭就裝他們要出動的攝影機上,也許還能逼他們找回一點媒體人的風骨。

  鄭楚仁一直都知道陳誠這個外甥有點缺德,而且相當記仇。

  再來是新聞訊號的劫持。

  他們做這件事情已經做得很熟練了,這次選定的劫持對象正是要被裝上偷拍鏡頭的苦主。要是方俊偉的幾個學生沒有臨時怯場,他們在轉播完現場情況之後就會播放已經準備好的第一支影片,只有兩分半,用收集到的考題和陳羽心拍到的照片作為畫面,搭配處理過的學生證詞。

  除了周子正影片中錄到的對話,針對作弊的狀況他們依舊不算有決定性的證據,但沒關係,他們只是要先打亂對方的計畫。

  接下來看學校如何反應,在消息已經傳出去的狀況下,不會有人敢傷害這四個孩子,至少不會是肢體上的傷害,否則將成為進一步損害學校形象的彈藥。在場的記者就算都是和公正高中交好的,也不至於全部都願意放任幾個未成年人受傷,而且有點敏銳度的人也該猜到這只是個開始。

  燒到公正高中的火不會輕易熄滅,要讓牽涉其中的利害關係人都意識到這點。

  其他人各自就定位,準備執行自己的任務,鄭楚仁和鈴鐺則待在隨時能夠支援兩邊的地點,一邊看鏡頭拍到的畫面一邊確認眾人的狀況。蕭郁書偷裝好針孔之後就先離開了──鄭楚仁聽完了他帶著一群同事和幾個準備出車的記者吵架的現場,有那麼點哭笑不得,雖然這是為了替自己打掩護,但他們顯然遠不是第一次打嘴仗──車子往學校開的同時,Sandy 和 Sue 也已經準備好隨時劫持訊號,小小留在車上作為技術支援,Phi 負責替她把風。

  裝著針孔的攝影機下了車,幾個穿著正裝的人已經站在教學區之前,輕鬆的神情和他們即將做出的聲明全然不搭。

  鄭楚仁嘖了聲,這是連表面功夫也不做了?

  他認出了公正高中的校長,不久之前這個人才接受過採訪,表達自己對林紹翔意外死亡的痛心,義正嚴詞地說一定會確認樓梯間燈光是否不足,希望死者的家屬能從悲痛中走出來,把林承軒的抗議行動和悲傷造成的不理智畫上等號。

  幾個人打招呼的打招呼,握手的握手,確認過接下來進行的規矩:什麼時候開始或停止採訪由學校決定,回頭正式新聞稿得由校方先審閱過,「老樣子。」在場有人這麼說,然後一群人又和和氣氣地寒暄了幾句。

  老樣子。鄭楚仁無聲嗤笑。

  「……各位媒體朋友好,謝謝你們今天來到這裡,很遺憾地這次要傳達給各位的也並非好消息……」

  預期之內的官腔開場。

  「……朝夕相處的夥伴做出這樣的事情,我們都相當痛心,但我們將秉公處理這次事件,不會顧念同事感情而大事化小……」

  預期之內的冠冕堂皇。

  「……目前不確定受害者有多少,警方還在調查當中,也請不要害怕站出來,為權責單位提供證據和證詞……」

  預期之內的厚臉皮,接下來──

  「……這些孩子還年輕,太容易被哄騙,因此需要我們這些成年人多多把關,免得受害者連自己被占了便宜都意識不到。像方老師導師班的蘇同學,明明是個聰明的孩子,考試成績經常是班上排名前幾名,作文比賽也經常得獎,但……唉,總之我們得多注意這些孩子的身心健康,希望各位家長也能提供我們協助。」

  預期之內的報復,暗示身分的手段有些拙劣。

  「方老師沒有做這種事!」蘇寧禕的聲音先是響起,接著她和幾個同學衝進畫面,搶過其中一名記者手上的麥克風,瞪著攝影機說:「我是蘇寧禕,就是他們說的蘇同學,我不是受害者,和方老師沒有師生以外的關係!」

  「我是王奕豪,方老師沒有對我做過任何不適當的行為,我也沒有做過這樣的指控──」

  「採訪暫停!」有人高喊,「你,攝影機關了,立刻!你們幾個,不好好待在家裡在這鬧什麼?!」

  「我是何雪玲!」女孩推開試圖抓住她的人,繼續喊出她想說的話,「一切指控都是學校單方面做出的!」

  最後一個男孩也接著說:「陳彥廷,跟方老師根本沒有課堂外的接觸,連私下問問題也沒問過──」

  「夠了!給我乖乖回家去,這是大人的事情,你們小孩子別攪和──啊!」

  蘇寧禕咬了口抓著她的女人的手,一邊哭一邊喊:「你們要利用我們害老師,這怎麼就不干我們的事了?方老師很好,是我們不夠好,是我們對不起他,你們也一樣對不起他──」

  啪,女人的巴掌揮了過去,被一名記者拉住,笑著勸說:「這幾個孩子只是被情緒沖昏頭了,談談就好、談談就好,沒必要這麼激動。」蘇寧禕揉揉微紅的臉頰,委屈地低頭啜泣,呢喃道:「你們都這樣,你們總是這樣。」

  現場一片混亂,不同的聲音像是事故一樣撞成一團,幾乎分辨不清具體的字句,厲聲指示的、溫和勸慰的、驚慌詢問的。鄭楚仁看了眼電視台的轉播,小小那邊已經開始播放揭發作弊的影片,鄭楚仁發了條訊息給 Phi,讓他們準備撤退,照往例到鄭楚仁名下的另一棟房產待一會,之後換過車再回家。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最靠近針孔的聲音說,音量不大,但還是壓過了背景的爭執聲。

  「你也不是第一天跑他們的新聞了。」

  「我……之前沒有多想。」

  「你從哪個石頭底下出來的?來我們這裡之前都沒有做過功課?我們的新聞總看過吧?」

  「看過是看過。」沉默了一瞬,「我姪女就他們這個年紀。」

  「所以呢?我們不是記者,新人,我們充其量就是會走路的腳架和會念稿的揚聲器──」聲音壓低下來,「你搞什麼?事情都結束了,你現在開始拍這些是想做什──」

  磅。鏡頭突然不知道被什麼給擊中,畫面和聲音都驟然終止。鄭楚仁壓下詫異,正要詢問許至清現場的狀況,對方就撥了電話過來。

  「學校的人對著其中一台攝影機丟了支麥克風,正在指著攝影記者的鼻子罵,針孔大概也被砸壞了。四個學生都沒事,他們停止掙扎之後學校的人也沒再動他們,現在看起來是準備把家長叫過來,幾個行政人員一邊打電話一邊拉著他們往教學區走了。」

  「看來我猜錯了。」注意到許至清那邊傳來的喘氣聲,鄭楚仁皺起眉,「你在哪?」

  「我和他們隔著一個中庭,不會被看到的,而且今天學校除了他們什麼人也沒有,我只是想確認他們的安全,家長到了我就離開。」

  鄭楚仁嘆口氣,「小心點,我看看能不能攔到他們其中一個人的家長。」

  「啊。」許至清欲言又止地頓了頓,「好,你也小心。」

  鄭楚仁掛斷電話,翻了個許至清看不見的白眼,大概可以猜到許至清是想把這個工作也攬下來。但兩件完全衝突的工作,除非他能分身,不然顯然沒辦法同時完成。

  確認過幾個學生的地址,鄭楚仁讓鈴鐺開往距離他們最近的蘇寧禕家,找出蘇寧禕和父母的合照。這件事結束後得提醒這些孩子使用社群平台要謹慎,鄭楚仁想,至少頁面不要設定成完全公開,即便防不了公權力,至少能防其他有心人──他知道由自己來說這些話有多諷刺。

  「這邊停車,收到我通知就去十二之七的咖啡廳。」他頓了一瞬,「大概十五分鐘。」

  鈴鐺點了點頭,「等會見。」

  鄭楚仁在停車場等到了蘇寧禕的父母,兩個人頭髮都沒梳理過,男人在外套下還穿著皺巴巴的 T 恤,顯然是在接到電話之後便匆忙準備出門。鄭楚仁擋住他們的去路,開口道:「是蘇同學的家長嗎?」

  女人咬著指甲,看起來完全沒聽見他的話,男人則是抱著妻子的肩膀往旁邊繞,說:「抱歉,我們趕時間。」

  「這是關於你們女兒蘇寧禕的事。」鄭楚仁說:「你們不想知道她的學校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又被牽扯進什麼樣的麻煩了嗎?」

  夫妻倆停下腳步,同時看了過來,如果眼神可以傷人,鄭楚仁身上已經被刺出好幾個窟窿。他微微笑了,這才是真正的家長該有的樣子。

  「蘇同學昨晚應該向你們澄清過方老師的事情,請聽我說幾句,免得你們到學校之後被利用,反倒傷了女兒的心。」鄭楚仁注意到這對父母被打到痛處的表情,「你們想保護她,但也得先認清楚在傷害她的人到底是誰。」他放了一段錄音,邱佳儀處理過的聲音說:「只要有幾個家長不信孩子的話,只要有幾個學生開始懷疑自己,或是刻意配合說謊,他就算不被定罪,作為教師的生涯也完蛋了。」

  兩個人對看了一眼,臉部肌肉繃得很緊。鄭楚仁接著說:「最近有學生過世的事情你們應該也聽說了,那並不是意外,公正高中存在很多內部人士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和祕密,蘇同學的班導就是因為不願意妥協,結果成了需要被處理掉的麻煩,你們女兒只是無辜被牽扯進去的。」

  他這回放的是蘇寧禕詢問許至清是否真的能幫到方俊偉的錄音,補上一句:「她只是想做對的事情。」

  方法有點魯莽、有點傻,但出自於尚未被抹滅的一顆良心。

  這對父母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明顯的顫抖即便是觀察力最差的人也很難不注意到,蘇寧禕母親的另一隻手還緊抓著手機,此時拿到眼前怔愣地看著,過了好半晌之後播出一通電話。答鈴聲很大,響了一聲、兩聲,接通之後開口的是個不耐煩的女聲,雖然沒有開擴音,但從隻字片語可以拼湊出對方的催促。

  「我女兒,」蘇寧禕開口,「可以把電話拿給她嗎?」

  不知道另一頭說了什麼,她回道:「請讓我和她說幾句話,我和丈夫已經在路上……寧禕?寧禕!拜託您把電話給她吧,我們再十分鐘就到了,我們只是很擔心──」

  被掛斷的嘟聲,蘇寧禕的母親咬著嘴唇盯著手機螢幕,不死心地多播了幾通電話,但都被迅速掛斷。最後是她的丈夫看不下去,拿走了她的手機。

  「她沒事。」鄭楚仁說:「不用太擔心。」

  「……她說這段時間一直有人在騷擾他們班同學。」蘇寧禕的母親終於回應了他的話。

  「我可以猜到原因。」

  「她說他們被學校和其他班同學針對了。」

  「是的。」

  「她說她做錯了一件事。」女人嘴唇微顫,「之前她就說過她不想去學校,說她覺得學校很可怕,我們以為她只是被之前的意外嚇到了。結果到了昨天──」她深吸了口氣,「昨天她換了一身衣服回家,制服又髒又濕,我們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之後學校主任來了。我──」她雙手摀住嘴,「我問她、問她是不是跟老師──她說了很多次不是這樣的,說她跟方老師沒有那種關係,我沒信,我把她拉到房間想檢查、檢查她是不是──」她整個人顫抖起來,「她把我關在門外,一直哭,一直說『我討厭你』、『我不想看到你』,她從沒有、從沒有說過……」

  其餘的話語被嗚咽吞沒,這位母親泣不成聲,肩膀不斷顫抖著。她的丈夫抱著她打不直的身子,低聲說:「半夜我們去看過她,她看起來睡得很熟。但早上一醒來就發現她不見了。」

  「……她和她的朋友做了一件很多人都沒有勇氣做的事。」鄭楚仁說:「請你們在見到她時好好聽她說話,忘記其他人和你們說過的事,好好聽她自己想對你們說的話。接下來這段時間,她會很需要你們的支持。」

  他們一個啜泣著點頭,一個沉沉地說了「好」。

  *

  「我看不到裡面的狀況,不過四個學生的家長都到了,現在有人帶著他們往校長室走。啊,有一對父母直接跑過去了。」許至清嘀咕著「小心點、小心點」,然後輕輕抽了口氣,「希望沒有摔出事情,看起來是還好,但也不排除是受到了腎上腺素的影響。」

  「嗯?蘇寧禕跑出來了,雖然我聽不到,但她看起來很激動,好像在罵人,摔倒的應該就是她的父母……有老師過來拉她,結果被她父母趕走了。」短暫的停頓,「她把她父母推開了。」

  「啊,等等,他們三個抱在一起了。」

  「可以了。」鄭楚仁說:「先回來吧,小心別被發現。」

  通話另一頭應了聲,接著只能聽到微弱的喘息。鄭楚仁讓洛基準備好接應許至清,稍早負責劫持訊號的四人則是已經回到了家中。

  「我們也回去?」鈴鐺問。

  鄭楚仁點點頭。

  稍微整頓,他們還有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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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2-14 10:4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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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三十一章 塵埃落定


  「教育局於今日收到數封黑函,檢舉多所高中舞弊收賄的亂象,對此有關單位將進行徹查,絕不會姑息養奸,查出有舞弊事宜的學校將取消其大學推薦入學的名額。」

  「公正高中舉辦臨時記者會,為稍早的混亂致歉,將和幾位學生及家長溝通,釐清可能的誤解,並嚴正表示學校絕對沒有舞弊的現象,請以非法方式放出假消息的罪犯儘快自首,也許還能夠從輕量刑。」

  「公正高中表示日前學生從樓梯墜落之案件已由檢警確認為意外,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還請外界不要妄加臆測;同時也請死者家屬尋求專業協助,以免遭受有心人士利用。」

  「警方出面澄清該案調查結果,表示林姓學生確實是從樓梯失足墜落,沒有第二人介入的證據,並且在詢問證人時並未受阻,近日流傳的封口令和威脅都是子虛烏有,還請民眾切勿散播不實訊息。」

  「公正高中對於調查當時的疏失感到遺憾,也願意對家屬致上歉意,但希望外界不要將少數個案的行為擴及至無辜的師生。」

  「警方表示在調查結果確認之前不便回答任何問題。」

  「公正高中不接受任何媒體採訪。」

  「稍早當地新聞台於晚間新聞時間遭到不明人士劫持訊號,播放了一段駭人聽聞的霸凌現場錄音,錄音中的受害者正是一年前被發現陳屍於公正高中游泳池的陳姓女學生。檢警已經重新開始調查涉及湮滅證據的校方人員,並承諾將對當時負責查案的人員做出懲處。」

  「殯儀館負責人已經在今日一早遭到緝捕歸案,涉嫌收取犯案學生班導之賄賂,協助毀屍滅證。該教師也在昨夜向警方自首,承認為了名譽賄賂殯儀館協助隱瞞命案真相的行為。」

  「市長夫婦於稍早公開譴責涉案教師不僅沒有為學生做好榜樣,反而成為少數學生的靠山,並承諾將以更高的標準要求各級學校加強管理,以免類似的憾事再度重演。」

  「相關單位重申若有類似情事,請將證據提供給警方,而非透過不法管道散播消息,以免助長犯罪行為發生。」

  這幾天事情進展得很快。

  學校對方俊偉的誣陷給了他們擴大散播消息的平台,闖入現場採訪的學生們引起了不少關注,接著鄭楚仁先是放出了林紹翔的屍體被迅速火化的消息,暗示校方刻意掩蓋事實,等學校出面回應之後才把林紹翔命案的錄影放了出去。

  風向開始轉彎,接著陳羽心的錄音成了決定性的導火線。許至清不知道鄭楚仁當時在茶室都和對方談了什麼,但也許正如鄭楚仁所說的,公正高中校長的親家是徹頭徹尾的生意人,發現苗頭不對之後便沒有再試圖替學校掃尾,而是完全撇除了自身的責任。學校沒有心力再追蹤方俊偉的事情,而是忙著應對連環爆出的醜聞。

  這段時間他們和校方接觸過的家長一一談過話──大多人對學校的說辭也有些疑問,尤其是在看見方俊偉幾個學生的澄清之後,雖然有兩位家長堅持不改變說辭,但沒了上頭的支持,檢警也不會在風向不對的時候堅持定罪。畢竟至今對於方老師的指控都還是校方單方面的行為,放棄定罪並不會對檢方的顏面造成什麼影響,真正的麻煩是兩名學生的命案。

  大概算是他們的幸運吧,對陳羽心施暴的幾個學生家中並不算特別有權勢,只是家境比較富有,透過賄賂老師換取了特別優待,因此在命案究責上沒有太多阻力。不過校方一直在努力把命案和後續的毀屍滅跡推到個別老師身上,到底能對更上層的人造成多少影響,這個已經不是 Caroline 能夠掌控的範圍。

  「他們會去評估要犧牲幾個人才足夠平息輿論。」鄭楚仁說:「不過至少校長女兒的婚事是泡湯了,這所學校不會再像過去那樣任意妄為。」

  一紙婚約就能決定一所學校是否擁有特權,這是多麼荒謬的事。

  「Phi 哥。」

  「啊,蝦仔。」靠著圍欄的 Phi 轉過身,攤開雙手說:「你也睡不著?」

  許至清搖搖頭,「剛剛聽到你開門的聲音,上來看看。」

  「你耳朵也太靈。」Phi 回過頭看著夜幕籠罩下的城市,一棟棟公寓大樓的燈大多都熄了,街道上車流量也不多,無論是用聽的還是看的,都是個平靜的夜晚。「我姐睡得超死,我出門的時候根本連醒都沒醒。」

  許至清走到他身邊,看著他微微彎起的嘴角。

  「大家都很累,你這幾天也睡得很少吧?」

  「是沒錯。」Phi 抓抓頭,「不過我有時候熬夜熬過頭反而會失眠。」

  能做的事情做得差不多,Phi、Sue 和 Sandy 接著開始按照原先的計畫製作成片,不過他們拍攝的方俊偉的訪談就不能直接用了,不管再怎麼加工,方俊偉肯定都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被知道他和 Caroline 接觸過,會帶給他太多麻煩。

  鄭楚仁說方俊偉不久之後就會被釋放,只是警方肯定不會特別替他澄清,最多用證據不足的說詞放過他,他的名譽多少還是會受到影響。鄭楚仁因此忙著和新聞界的協力者討論能否為方俊偉做一份專訪,在不跨過紅線的前提下多少替他正名。

  許至清幾個小時之前才載著鄭楚仁回來,接著鄭楚仁就進了自己房間,不知道睡了沒有──大概是沒有,許至清願意賭一千塊這個人肯定又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了──許至清到工作室查看的時候,鈴鐺正在替大家準備消夜,小小在一旁當他的助手。

  「要我幫忙嗎?」

  Phi 好奇地看了過來,「怎麼幫?」

  「直接打昏。」

  許至清五指併攏做了個手刀的動作,逗得 Phi 咯咯笑了出來。雖然已經成年了,他的臉龐還是帶著少年的青澀,尤其是在笑起來的時候,看似不帶一點陰霾。Caroline 的每個人笑起來都是不同的,即便都是在彼此身邊放鬆的時刻,Phi 的笑容總是顯得特別純粹和明亮。

  許至清沒有在自己接觸過的幾個學生臉上看過這樣的表情,他希望他們還沒有失去笑的能力,希望他們都有能夠讓自己卸下心防的同伴。

  「手刀真的能打昏人嗎?」

  「我沒有試過,但大概是不行。」

  「鎖喉呢?」

  「可以,但沒有訓練過會很危險。」

  「嗯,畢竟人類很脆弱。」

  他們都安靜了一會。

  注意到 Phi 不明顯的輕顫,許至清靠過去抱住他的肩膀,從認識以來 Phi 似乎又長高了一點,身形也結實了點,要是再多發育個一兩年,身高也許就要超過他和鄭楚仁了。許至清有點驚奇,他沒有手足,不曾像現在這樣突然驚覺朝夕相處的人的變化。

  「會冷怎麼不多穿一點?」他輕聲責備。

  「白天天氣好,我沒想到溫差會這麼大嘛。」Phi 表情有點忸怩,但大概是真的覺得冷了,他偷偷摸摸地往許至清身上靠,嘀咕著:「你這是人形電暖爐吧?」

  然後他側頭看了許至清一眼,開口道:「這陣子我一直在想……要是我沒有被老大發現,不知道現在的我會在哪裡。我……」他頓了頓,「那時候我其實是完全不怕的,但不是因為我有多勇敢,而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可能會有什麼下場,至少不是完全明白。但這一次,看到、聽到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時,我突然有點害怕。」

  Phi 抓抓頭,「是不是很奇怪?都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許至清搖搖頭,「國中時你知道矯正中心和矯正官是怎麼樣的嗎?」

  「知道,小時候經常有人威脅我和我姐要是我們不聽話,就要把我們送去矯正班。不過知道和了解是兩回事,對我來說有點像是都市傳說的感覺吧,傳言聽起來愈誇張,我就愈沒辦法把它當作是真實的存在去害怕。」Phi 從鼻子輕輕哼氣,「我以前比較胖,經常被嚇說要是我被抓進去肯定就出不來了,有些位高權重的人喜歡去矯正班挑肉比較嫩的孩子吃掉。」

  「我聽到的版本是矯正班其實都是器官農場,愈健康的人進去愈是要小心。」

  Phi 彎彎嘴角,但淺淺的笑意很快就從臉上滑落。

  「雖然沒有挖腎跟吃人,可是現實好像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尤其是對沒有成年親屬在乎的監管對象來說,什麼樣的折磨都可能發生,他們的坦白也會被當作孩子不懂事的謊言刻意忽視。

  「這個……機制到底為什麼能繼續存在下去?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Phi 眉頭微微皺起,「為什麼會有人能把折磨未成年人當工作,為什麼會有家長願意讓孩子進矯正班、甚至是主動把孩子送進去?」他吐了口長氣,「就算是我爸媽都做不出這種事,當然這個選擇權不會在他們手上。」

  許至清沒有主動問,但 Phi 繼續說了下去。

  「他們都因為吸毒在坐牢,我跟我姐原本是外婆帶大的,外婆過世之後住在阿姨家,到我姐成年為止。」

  一個是帶大,一個只是住在對方家中,許至清注意到了 Phi 用詞的區別。

  「他們……盡力了,我這麼說也許有點奇怪吧,但他們不是不想好好照顧我們,只是有些東西沾了就很難甩開,尤其是在那樣的環境裡。你知道嗎,監獄裡的毒品比外頭要猖獗多了,很多獄卒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是主動參與毒品的流通。獄方開始掃毒的獎勵機制也沒有用,反而有些獄卒會強迫犯人用毒,之後拖著他們去領獎金。」

  「犯人的話沒有人聽,知情的人不在乎公不公平,只要能跟上頭交差就好了。大概在他們刑期第三次延長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們大概哪天會死在監獄裡吧。」

  Phi 抓抓頭,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

  「抱歉把你當垃圾桶了,我睡不著的時候就容易想東想西的,或者就是因為想東想西才會睡不著?我也不知道是哪個先了。」

  許至清拍拍他的後腦,「歡迎隨時找我倒垃圾。啊,沒有說你的話是垃圾的意思,我們 Phi 哥的話跟畫一樣值錢。」

  Phi 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喜孜孜地說:「你好肉麻。」

  Phi 沒有再繼續說起自己的事,而是問起方老師的學生。白天許至清才查看過蘇寧禕和三個同學的狀況,他們這陣子都在家裡避風頭,上學會引起太多他們不知道怎麼應對的注意,但四個人都沒有再被校方找麻煩,也沒有被列為特別注意名單的一員,反倒是陳羽心的父母和林紹翔的父親比較受到當局關注。

  原本林承軒在和妹妹跨完年之後就打算北上,但計畫趕不上變化,鄭楚仁便請人轉達了讓他多等幾天的訊息。陳羽心的父母則是暫時歇業,躲避麻煩的同時花點時間整理心情,Sue 和他們聊過之後順勢辭了職。

  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軌,許至清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靜不下心。

  「想睡了?」注意到 Phi 試圖壓住的呵欠,許至清攬著他往門帶,「回房吧,就不要設鬧鐘了,好好補眠,學校那邊可以請病假。」

  「我可以讓同學幫我點名。」Phi 又打了個呵欠,「明天的教授不會認人,只要有簽名就好。」

  「唔,看來還是有些事情是不會變的。」

  「大概只是變得更嚴重了,我有個很會模仿字跡的同學每次都要幫好幾個人簽名,最高紀錄好像是十二個人。」

  「我大學沒有翹過課,感覺好像少了個體驗。」

  「哇ㄎ──你沒有──怎麼可能──你明明是交過白卷的人!」

  「我是個很無聊的大學生喔。」

  許至清領著人進了電梯,一路把 Phi 送到了房門口,和他道晚安。Phi 在門口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抱了許至清一下才回房。

  許至清想到鄭楚仁說過的話,有點明白了他的感受。

  他也很慶幸鄭楚仁當時能拉這個早熟的男孩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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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mmmmm 這個部分改來改去改到不知道自己在改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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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2-17 10:2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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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三十二章 大海


  畫面中的方俊偉眼眶泛紅,吐出濕潤的笑聲,撫著前額搖頭。「啊,這幾個死小鬼。」他嘴巴動了動,似乎是無聲說了「媽的」,帶著細小傷痕的手摀住眼睛,接著他顫抖地吐了口氣,「太衝動了。」他的聲音一哽,「哈……真是受不了,怎麼能那麼衝動。」

  靜默了好一會,他用幾乎失控的嗓音說:「我為你們驕傲,如果有誰說你們不夠好,不要相信,就算是你們自己這麼覺得的也一樣,知道嗎?」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幾乎聽不清楚,鏡頭在此時撇到一旁,給方俊偉一點整理情緒的空間,但還是能聽見細微的抽氣,還有他有意識緩下的呼吸。

  「有幾個人想見見你,你願意嗎?」

  畫面外的記者開口詢問,方俊偉沒有立即回答,先是擺了擺手,過了幾秒才開口說:「你們跟我對過細流,我沒忘。」

  不按牌理出牌的回覆似乎讓訪問他的記者愣了愣,接著是一聲輕咳,維持著專業的口吻說:「那麼我們就請人過來了。」

  來人是一對看起來很尋常的中年夫婦,頭髮有幾絲斑白,從皮膚可以看見長年勞動作業留下的風霜。方俊偉一看見他們便下了椅子,雙膝跪地,對著兩人磕頭。他們慌忙地上前想扶起他,但這位教師又一次證明了自己的固執,維持著同樣的姿勢說完他想說的話。

  「很抱歉,是我的無能和不果斷導致陳同學無法及時獲得幫助,也害兩位被蒙在鼓裡一整年的時間。」一道明顯的剪接痕跡,「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學生是我作為教師的失責,如果有任何我能夠幫上忙的地方請讓我知道,我會儘可能去彌補自己的錯誤。」

  「您別這樣,方老師。」陳羽心的母親在丈夫的攙扶下同樣跪了下來,「要說您失責,我們做為父母才是真的失敗,就因為她太懂事,因為工作忙碌,沒有發現她受了多少苦。您已經做了您能做的。」又一次明顯的剪接,陳羽心的父母已經把方俊偉拉了起來,「羽心若是能看到,肯定也不會怪罪您的,請您也不要再怪罪自己了。」

  方俊偉重新入座,陳羽心的父母則是隔著一張小桌子坐在他斜側方,從方俊偉突然捲起的袖子可以看出時間又躍進了不知道多久。他們閒話家常了幾句,詢問雙方的近況:方俊偉下星期就要回去帶班教書了,無論學生和其他教師會怎麼看他,他目前沒有離開學校的打算。陳羽心父母的麵店暫時還不會恢復營業,他們想用這段時間為女兒做點什麼,能做多少是多少。

  「所以是由家長發起的反霸凌小組?」

  「是,由我們幫忙聯絡其他家長。主要是希望孩子如果被欺負了,不會因為害怕而不敢求助。我們每個年級找了幾個有能力也有意願的家長當負責人,需要幫助的孩子都可以透過負責人連絡我們,由我們幫忙出面。」

  「如果霸凌者是負責人的孩子呢?」

  「每個年級都會有不只一個負責人,受害學生可以連絡別的負責人。當然負責人之間還是有互相包庇的可能,這個我們還在想要怎麼解決。」

  「只要我還在學校的一天,」方俊偉開口,「任何學生都可以來找我幫忙。」

  「您不擔心類似的『誤解』再次發生嗎?」記者問。

  方俊偉笑了笑。

  「我們家幾個小朋友都不怕了,我怎麼能怕?」

  他的語調凌厲起來,原先真誠的笑容也變得不達眼底,「而且不是說了會立即改善學校的管理機制嗎?我相信如果再有霸凌事件發生,校方一定會好好正視這個問題,有關單位也不會袖手旁觀。」

  人都撞得頭破血流了,他還是沒有改變一貫的作風。

  「最後三位是否有話想對大家說?」

  方俊偉搖搖頭,「我想說的都已經說了。」

  陳羽心的父親則是看著鏡頭,用鄭重的語氣說:「至少我們得保護好這些孩子。」

  影片下的報導中規中矩,平鋪直敘地將訪談內容再簡述一次,最後在結尾卻突然寫道:「感謝檢警的努力讓真相得以水落石出,希望未來不會再有這樣的憾事發生。」

  許至清揉了揉不自覺皺起的眉頭。

  「這是不讓他們被逼著在鏡頭前講這些話的折衷。」鄭楚仁說。

  「我知道。」許至清嘆口氣,「剪接都剪掉了什麼?」

  「方俊偉對警方提出疑點卻沒被重視的事,接著是陳羽心母親說的:『在這種環境下,您已經比絕大多數的老師都要盡責太多。』最後是他們針對警方調查疏失的討論。」

  許至清抿著嘴點點頭,由官方自己表示要懲處個人和檢討疏失是一回事,由一般人這麼批評公權力是另一回事,這樣對受訪者和訪問他們的媒體都比較安全。

  當然,這不代表他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現況。

  「蝦仔,你都準備好了嗎?」

  打斷他們對話的是推門進來的洛基,身後拖著一個小行李箱。今天他穿上了一身長裙,及肩的頭髮燙出了些許捲度,讓本來就雌雄莫辨的五官更顯柔和。許至清揹起行李袋起身,接過鄭楚仁遞過來的單眼相機掛在脖子上。

  許至清走向洛基,回頭看了鄭楚仁一眼,「我們走了。」

  「路上小心。」鄭楚仁擺擺手,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補了句:「後天見。」

  許至清彎彎唇,單手給了鄭楚仁一個突襲擁抱,同樣說了:「後天見。」隨即走到洛基身邊,把行李袋放在行李箱上,接過拖行李的工作。

  「老大掰掰。」洛基一邊揮手一邊推著許至清往外走,「我們很快回來,不用太想我們。」

  鄭楚仁輕輕哼了聲,起身跟著他們到門口,一直到許至清和洛基進工作室和其他人道完別,準備搭電梯下樓時,他依舊靠在門邊,目送他們兩個離開。

  許至清在進電梯之前對鄭楚仁揮了揮手。

  他們這趟是要南下去找林紹翔的父親林承軒,其他人還要忙著進行完整成片的後製,許至清和洛基便被賦予了這份任務,在星期五晚上離開,星期天一早會搭車回來,裝作周末到南部玩的遊客,向林承軒交代整件事的始末,另外確認他是否還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洛基在讓鈴鐺幫他接髮時冠冕堂皇地說這樣比較不會引起注意,不過許至清懷疑他只是想趁機試試新造型。

  因為不是自己開車,一路上他們都只是漫無邊際地聊些無傷大雅的話題,或者該說是小心翼翼地確保不要提到可能引起注意的內容。許至清驀然感到有些不習慣,雖然過去幾年他一直都有意識地在控制自己的言詞,但和 Caroline 的大家聊天時自由慣了,現在才猛然意識到他們看似平常的閒聊,其實包含了許多和一般人無法提起的事。

  「要不要睡一下?」洛基問。

  許至清知道他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緊繃,搖搖頭說:「也快到站了。」

  「不用怕睡過站,我會叫醒你的。」

  「沒關係啦,等等到飯店也差不多要睡了。」

  洛基裝模作樣地推了他一下,「你就是不信我。」

  許至清把頭靠在洛基肩上,「我信你。」

  他只是早就失去了在公共場合入睡的能力。

  他們入住的飯店在車站附近,許至清進門第一件事情就是確認有沒有監聽和監看設備,這不算是他過度警戒,畢竟為了得到官方支持幫忙監視客人的生意人並不算少,前些年甚至還有飯店在浴室加裝針孔鏡頭,給達官貴人存取權換取利益的例子。

  由於受害者之中有幾位家中背景雄厚的女性,整件事情在被 Caroline 揭發之後鬧得很大,體制中的特權階級難得在檯面上內鬥起來,最後飯店負責人受到嚴懲,不少富商被逮捕,同為顧客的幾位高官卻推出了家中的晚輩抵罪。

  那還是許至清第一次從政府官員口中聽見對國家體制的批評,但不知道是因為威脅還是利誘,不久之後那些人就改口了。

  「好了?」

  許至清點點頭,「浴室你先用吧,我洗澡很快。」

  「不一起嗎?」洛基拋了個誇張的媚眼。

  許至清笑出聲,拍了下他的額頭。

  洛基沒有像平時在家那樣花大半天沖澡──許至清問過他在浴室裡待這麼久都在做什麼,洛基動動眉毛,說他不會想知道的──十來分鐘之後就一身水氣出門。

  等許至清也迅速沖完澡,他們確認過明天的「觀光」行程,還有傍晚和林承軒見面的地點,之後便躺在一張大床上,只留了一盞小燈,說好由洛基多熬四小時的夜,許至清則是早四小時醒來。

  平時作息總是很固定的許至清睡得並不安穩,平時早起不了的洛基則是在說好的時間前一小時便睜開了眼睛。他們對看一眼,交換了一個了然的苦笑。

  「走吧。」洛基說:「明天就回家了。」

  不是感嘆假期太短,而是已經等不及回到他們都能安心的地方。

  *

  「林先生。」

  「……是你啊。」

  林承軒沒有轉過頭,依舊看著眼前的大海,許至清就像是恰好與他併桌的客人,一邊拿著相機拍攝遠方染上暮色的天空,一邊低聲說話。

  林承軒用手上的雜誌擋住了嘴,他們就如同間諜片的角色那樣接頭,偽裝出陌生人的假象。林承軒臉上掛著一抹淡笑,眼角也擠出了些許紋路。

  「要是他能看到,」林承軒說:「會不會覺得他爸我其實也沒那麼遜?」

  「我想在他眼中你一定是最酷的。」

  「哈哈……酷的是你們吧。」

  和上次見到時比起來,林承軒的狀況似乎好了很多,圍繞著身周的氛圍平和下來,整個人也不再那麼緊繃,他的悲傷成了安靜緩和的漣漪,會伴隨著他很久很久。

  「前幾天學校聯絡過我妹妹,要她說服我公開聲明火化是經過我同意的。哎,把我那小妹氣得都罵了髒話,直接把手機丟進水槽裡了。她急著找我的時候我還以為又發生了什麼糟糕的事,結果只是讓我要是接到學校的電話,幫她說一下她不小心弄壞了手機,接下來這段時間都需要我在她身邊當私人秘書。」

  林承軒好笑地輕哼,接著說:「好在你們接著把影片放出來了,免得我真的得跟著那工作狂上班。」

  許至清有些擔憂,但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問,所以他只是說:「你們聽起來很親近。」

  「之前吵了不少架,不過她也是擔心我。」然後像是注意到了許至清的遲疑,他主動說道:「看到真相的時候我反而釋懷了一點,至少他只痛了一瞬間。很糟糕吧,聽到另一個孩子被折磨了多久,我的第一個想法竟然是:還好我的孩子沒有相同的經歷。」

  許至清低頭假裝查看照片,「不會,我可以理解。」

  在他最為脆弱的時刻,他也想過為什麼不是別人,為什麼受折磨的非得是他父親,但「有些事情我做起來會比其他人安全。」他父親在被逮捕之前這麼說了,「我會回來的,對不起要讓你們擔心了。」許至清在這段時間經常想到這句話,並不是有些事情只有他父親能做,而是有些事情由他父親去做,代價和成果的衡量上才是划算的。

  不是用一條命換微不足道的改變,不是用一輩子換幾個月就平息的討論,最後還會被逼得「承認」是自己說錯了話,而是用五年的光陰助長了反動的火光,即便在壓迫之下必須韜光養晦,這樣的力量從未完全熄滅。

  作為兒子許至清依舊覺得這個交換並不值得,但那是他父親的決定。

  許至清簡單扼要地向林承軒解釋起這一個月發生的事情,還有參與其中的人可能的下場。林承軒靜靜聽著,許至清說到高層也許不會付出應有的代價時,他也依舊沒有說什麼,只是吐出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我和你們道過謝嗎?謝謝你了,也請替我向其他人表達謝意。」

  「我會的。」

  「陳同學的父母……如果我去拜訪他們,會不會造成什麼麻煩?」

  「我們可以幫你詢問一下。」

  「那就麻煩你們了。」林承軒話鋒突然一轉,「你覺得海葬怎麼樣?我查過了,只要骨灰再處理過,用會自然分解的材質裝著就好。」

  許至清愣了會,「這是只有你才能做的決定。」

  「也是。」林承軒的語氣悠遠起來,像是在喃喃自語勝過在和他說話,「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希望他能投胎到別的地方,也許這能讓他少走一段路。」他沉默了一會,「我也該走了,不然我妹妹會殺過來找人。」

  許至清連忙問:「還有什麼是我們能幫你的嗎?這段時間你可能會受到一些打擾,學校是找不了你麻煩了,但還是會有人盯著你,也許會有人試探你跟放出消息的人有沒有關係,至少要幾個月到一年的時間,你的名字才會從重點注意名單被拿掉。」

  「接下來的路就讓我這個不盡責的父親自己走吧。」林承軒站起身,視線短暫掠過許至清便目不斜視地走離。

  許至清待在座位上又拍了幾張照片,火紅的夕陽已經半邊沉入地平線之下,往整片海灘撒下橘紅色的暖光。每次看著自然界的美景,許至清都會有點恍惚,像是他們這些棲息其中的人配不上這個世界。若是從高空拍下來,就算是這樣可怕的地方看起來也是美麗的吧,也許這座監獄以外的人在看著這座城市時,也只會感嘆地讚揚眼前的秩序。

  「帥哥,給虧嗎?」

  是洛基的聲音,接著一雙有點冰涼的手貼上許至清的脖子。他扭過頭,對上洛基彎彎的眼睛和寬闊的笑容,拍了下洛基的手背作為沒有殺傷力的反擊。

  「有沒有拍到什麼好照片?」他在林承軒先前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我剛才買了一個比我的頭要大的棉花糖。」

  「照片是拍了,但好不好是另一回事。」許至清看著他沒拿著東西的手,「棉花糖?」

  「有個小朋友在哭,人美心善的我就只好把剩下那半分給他了。」洛基撥了下頭髮,「他剛剛叫我大哥哥耶,明明我今天還穿了裙子,這小朋友很有前途喔,沒有被既定框架限制住,不過他就算叫我大姊姊也沒關係啦。」他抹了下許至清的眉毛,說:「你這樣會長皺紋喔。」

  許至清鬆開自己沒有意識到皺起的眉頭,讓洛基牽起他的手。

  「要不要散個步?」

  許至清點點頭,看向日落之後很快暗下來的天空,跟著洛基走向平和的海面。不遠處有幾個孩子一邊赤腳踏著浪花一邊尖叫,樂此不疲地追著退開的海水再回頭跑給海浪追。許至清也曾有這樣單純的時候,他的世界很簡單,只有他崇拜的父親、他敬愛的母親,還有令他好奇又目眩神迷的世界。等他們長大了,許至清想,他們是否能被允許多保有一點此刻的天真?

  「你覺得海葬怎麼樣?」許至清問,和洛基一同沿著海岸線走。

  洛基連腳步都沒有停頓,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的理想其實是樹葬,不覺得死後當肥料很浪漫嗎?」

  許至清笑了,「你之前不是才說爛人應該去當堆肥?」

  「堆肥是直接把人放到爛掉,我這是燒好了再回歸大地。」

  「我之前查過,骨灰好像不適合直接種東西。」

  「哇,你為什麼會去查這種東西?」

  「之前辦家裡人的喪事時研究了一下。」

  洛基勾住他的手臂,語氣很平常,「結果你最後選了什麼?」

  許至清考慮過海葬,和林承軒一樣希望摯愛的家人能夠遠離這片土地,但即便是在飽受折磨之後,他父母對自己的家鄉依舊有愛,無論希望有多渺茫,許至清都希望他們有天能見證這個國家回歸自由的那天。

  而且他父親大概也不想再和他母親分開了,曾經因為事業聚少離多,之後又被硬生生奪走了五年光陰,許至清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死後的世界,但如果亡者真的會進入地府,或是升上天堂,他希望父母能有彼此的陪伴。

  「我把他們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了。」

  他父親不知道聽了誰的建議帶著他母親去爬山,結果當時還沒有運動習慣的他在攻頂前就累倒了,一直到很多年以後,他母親說起這件事時還是會忍不住難得地笑出聲。

  「其實那邊是不能撒骨灰的,但我實在不想把他們交出去。」

  當時殯儀館的人偷偷向他透漏政治犯的骨灰會集中處置,因為某些位居高位的人竟然也相信鬼神,竟然也會擔心積少成多的怨氣將對他們造成不利。他們具體會怎麼做,許至清並不清楚,但他不會讓那些人如願。

  「哪天我死了,我也想留在這裡。」

  如果那些人的擔憂有可能成真,他想成為壓垮駱駝的其中一根稻草。

  「不過如果是他們,」這些沒有機會為自己爭取一個未來就消逝的生命,「海葬也許是更好的選擇吧。」

  「也是呢。」洛基低聲說,接著不顧他們腳上穿著的鞋子跑向襲來的海水,拉著許至清一起弄濕了雙腳。「噫!」他驚叫,「比我想像中冰,明明白天天氣這麼好……哇啊!我的裙子!剛剛浪有這麼高嗎?這片海在針對我!」

  「那個,你褲子露出來了。」

  「這叫安全褲,親愛的──呼!好險,差點連內褲都弄溼了。」

  許至清乾脆脫掉鞋襪,和洛基一起踩著海水又走了會。

  他由衷希望那幾個孩子下輩子都能夠誕生在自由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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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2-21 09:0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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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蔚藍大海
三十三章 波瀾


  看向戴著口罩和鴨舌帽、每走三四步都要停下來左右張望的女孩,許至清有點哭笑不得,理了下頭髮之後小跑步上前,用驚喜的語氣說:「好久不見,妳都長這麼高了,我差點認不出妳。」

  蘇寧禕雙眼圓睜,徒勞地動了動嘴好半會才擠出一句:「啊……對……你也長高了?」

  「大學之後就沒再長了。」許至清把手搭在蘇寧禕的背包上,領著她通過捷運出口後方的小門,進入許至清以前就讀的大學,「雖然正式成績還沒出來,不過妳先對過答案了吧?考得還好嗎?」

  「啊,如果畫卡沒畫錯應該是考得不錯,只是不知道國文作文能得幾分,國文老師每次都說我不適合寫命題作文──」蘇寧禕頓了頓,像是突然回過了神,「呃,我以為……我不是……」

  「妳吃過早餐了嗎?走吧,先去買點吃的,然後我帶妳去個安靜的地方邊吃邊聊。晚一點不一定,但現在這個時間應該沒什麼人,妳也知道大部分大學生的作息都是怎麼樣的。」

  聽到「沒什麼人」的時候蘇寧禕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深呼吸了幾次,緊繃的肢體稍稍放鬆下來,讓許至清領著她去買了兩份早餐(蔥抓餅加蛋和熱豆漿),接著走到歷史系系館後方的小樹林──說是樹林,其實更像是個小公園,種植了幾顆高大的綠樹,寒冬中枝葉依舊繁茂,遮擋了陽光也遮擋了視線。

  許至清大學時確實喜歡在空堂時間待在這裡,坐在長椅上面對著現在已經沒有在使用的小舞台。這所學校原本是有戲劇系的,和歷史系共用一棟系館,但戲劇系在許至清入學之前就被廢除,室內的表演和排練空間被改裝成教室,室外這樣的場域則是直接棄置。

  許至清在椅子上坐下,確認過周遭沒有多裝他就學時沒有的監聽或監視器,然後他拍拍身邊的位子。

  「大家都叫這個地方小綠傘。」

  蘇寧禕一邊咀嚼一邊好奇地看過來。

  「原本有人叫這裡『自由劇場』或是『小綠洲』,但之前戲劇系廢除的時候抗議聲浪不小,學校對這個比較敏感,後來就改叫小綠傘了。」許至清指著頭上的樹冠,「保護傘、小綠傘。有些學校沒有核准的社團會在這裡集合。」

  「噢。」蘇寧禕配著豆漿吞下嘴裡的食物,「我聽別人說有些高中也會有這種地下社團,不過我們學校就沒有。」

  「大學是比較多,不過還是要小心一點。」

  「太容易加入的社團不要加?」

  許至清微哂,「嗯,還有成員大多來自同系所的社團,同系同學之間容易有競爭或利益衝突產生的私怨。」

  「人類好麻煩。」

  「是很麻煩。」許至清看了眼她癟著的嘴,「回學校這陣子還好嗎?」

  蘇寧禕聳聳肩,「這段時間大家都待在自己班教室,下課時間最多去個洗手間,而且連洗手間都有人看著。晚自習也取消了,放學之後我們就像小學生一樣得排路隊,一起帶到校門口離開。說實在有點誇張,不過麻煩是少了很多。」她頓了會,「我們班同學的反應……讓我滿意外的,之前大多數人都沒怎麼說話,我還以為他們和那兩個討厭鬼一樣不喜歡小偉,可是老師回來那天,好多人都哭了。」

  她眨眨泛起些許水霧的眼睛,「明明沒過多久,小偉瘦了好多,而且他好像每天都睡不太好,眼袋好深,有人突然打開教室的門,他都會像是被嚇到了一樣抖一下,第一次的時候他差點都要把講桌撞倒了。要是以前我們肯定會笑他反應太大,可是……」她抿起唇,「拘留所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

  許至清並沒有問過他父親被逮捕後的事情,一部份是不敢,一部份是沒有必要。他不需要抽絲剝繭去拼湊出他父親曾經的經歷,那些身體和心理上的傷害並不隱諱,而是彷若暴風過境後留下的殘骸,一眼便能看出前一刻發生了什麼。

  「我也不清楚。」許至清說:「要是哪天我進去了再告訴妳?」

  不合時宜的玩笑換來了蘇寧禕的瞪視,許至清彎彎唇,翻出一包面紙給她。

  「我沒有哭。」她的語氣帶著倔強。

  許至清指著自己的臉頰,「嗯,不過妳這邊沾到了。」

  蘇寧禕連忙抽了幾張面紙擦拭,耳根泛著尷尬的紅色。

  她沒有因為這次的事情失去孩子氣和青澀的一面,也許是天生個性使然,也許是她有同伴的緣故,也許是因為這個結果並不算太壞,不管怎麼樣許至清都鬆了口氣。往後的路並不會變得比較好走,但他希望她能多保有一點樂觀,好面對未來可能遇到的磨難。

  如果她想繼續走在自己認為正確的路上,消磨希望的事情只會接踵而來。

  「我可以問你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嗎?」

  「嗯。」

  「你們為什麼願意這樣冒險?」

  許至清想了想,「你們又為什麼願意冒險?」

  「這不一樣。」蘇寧禕搖搖頭,「我們是在為在乎的人討回公道,但對你們而言我們都是陌生人。」

  「妳在乎的人一開始對妳而言也都是陌生人。」

  蘇寧禕不滿地努起嘴,「你如果不想回答可以直接跟我說。」

  「那就是我的回答。」許至清輕輕笑了聲,「沒有人能預測自己在未來會和誰產生聯繫,會和誰建立起緊密的關係,如果連遇見的機會都沒有就太可惜了。而且誰知道你們今後能做到什麼呢?也許有一天,我或我在乎的人會需要你們的幫助,也許我的理想無法在自己手上實現,但能夠由你們還有你們幫助到的人達成。」

  「你的理想是什麼?」

  許至清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著年久失修的舞台,上頭覆蓋著褐色的落葉、不知道是誰留下的垃圾,還有被陽光曬乾的鞋印,水泥階梯多處迸裂開來,長出了綠色的青苔和雜草。他上次回到學校是將近一年前的事,當時戲劇社恰好在這裡排練,他們手拿著排練完就得銷毀的劇本,演技生澀地輪流唸誦台詞,上演沒有其他人會看見的戲。

  他們只是受到文字描繪出的景象吸引,只是對戲劇抱持著不知源頭的熱愛,只是心中藏著難以實現的憧憬。就如同很多年前,在母親書房裡翻到被禁止流通的劇本時的許至清。

  「我想演一場戲,一場在現在的世界無法公開演出的戲。」

  他走到舞台上,轉身看向蘇寧禕。

  「原本我預想中的觀眾已經不在了,但沒關係,我有了其他想要讓他們看見我的對象。」

  那是七個他以不同方式去愛的人,他可以想像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我會把這場表演獻給我過去和現在的家人。」

  洛基會在謝幕時毫無顧忌地歡呼尖叫,被 Sandy 和 Sue 拉著,不讓他直接衝上台。小小也許會哭吧,要看他演的是什麼樣的劇目,Phi 會待在位子上認真地拍手,鈴鐺則是煩惱著等會見到他該說些什麼來恭喜他。至於鄭楚仁……許至清不是很確定在那樣的世界裡,他會怎麼反應。

  「告訴他們我愛他們。」

  不過許至清可以確定一件事,那就是等到他下台,鄭楚仁會用柔和下來的語氣喊他,說:至清,回家吧。

  「就只是這樣,我只是想要一個能允許所有人這麼做、而不需要感到擔憂的世界。」

  他輕巧地跳回草地上,蘇寧禕手中捏著原本裝了抓餅的防油紙袋,神色怔然地盯著他看。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她說:「我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

  「不想要類似的事情再度發生?」

  蘇寧禕點點頭,「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做。」

  許至清拍了下她的肩膀,笑了。

  「要是妳找到了答案,記得告訴我。」

  *

  一回家,許至清就感受到了不對勁。

  Sandy 站在電梯口等他,平時總是帶著點笑容的嘴角繃得很緊,即便在看到許至清之後也只是力不從心地揚了揚。「來吧。」她按開電梯,拉著許至清進門,「聊得怎麼樣?」

  「蘇同學很好。」許至清皺起眉,「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欸,我還以為自己演技不錯,哪裡露餡了嗎?」

  「Sandy。」

  她安靜了半晌,盯著緊閉的電梯門看,直到他們抵達五樓。「大家都在。」她輕聲說:「先去老鄭房間,其他的等會一起解釋。」

  砰咚。許至清的心臟先一步感受到恐懼,他拉住 Sandy 的手腕停下腳步,吐出浮現在腦中的第一個問題:「誰被抓了?我可以、我可以想辦法把人帶回來,告訴我在哪──」

  「沒有人被抓。」Sandy 安撫地說:「我不是說了大家都在嗎?」

  「那──」

  「先跟著我來,蝦仔。」她拍拍他的手,「老鄭會跟大家解釋。」

  心跳依舊悶沉而笨重,像是胸口燒灼的焦慮堵住了血管,讓他的身體得用比平時要更多的氣力去維持正常運作。許至清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之後再吸了口氣,過了幾秒吐出。他以為自己已經很熟悉該如何控制恐慌的情緒,但骨子裡,他還是那個在父親被逮捕之後,經常因為自己的想像而呼吸困難的孩子。

  開門的是鄭楚仁,臉上雖然看不出什麼情緒,垂在腿邊的手卻僵硬地蜷曲著,像是在忍著敲擊手指的習慣。「回來了。」他壓著嗓子說,退後讓許至清進門,「坐,要喝點什麼?」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Sue 問,「你和 Sandy 都神神秘秘的,還要等蝦仔回來才願意說,到底是怎麼了?」

  她、洛基和鈴鐺坐在沙發上,小小和 Phi 則是分別坐在兩側的扶手,幾張臉上都掛著擔憂的表情,緊緊盯著門口的他們看。許至清對上鄭楚仁的視線,但鄭楚仁卻撇開了頭,大步走進廚房,往熱水壺裡加水。許至清有一瞬間忘了呼吸,他見過鄭楚仁可以用脆弱來形容的一面,卻從沒有在他身上見過膽怯。

  他在逃避。這個發現讓許至清心慌不已。

  「老大。」許至清喊,「我們被發現了嗎?」

  即便鄭楚仁現在背對著他,許至清依舊可以從他緊繃起來的肩膀看出他的動搖。鄭楚仁握起拳頭再緩緩鬆開,動作從一開始的僵硬變得愈來愈自然,呼吸也緩了下來。等他轉過身,他看上去已經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他按下熱水壺的加熱鍵,從抽屜裡找出一盒茶包,放在這段時間一直都是許至清在用的馬克杯裡。

  「接下來除了我、鈴鐺和 Sue,其他人都得先搬出去,回自己原本的家,不要留下任何屬於自己的東西。」

  許至清下意識抓住餐桌邊的椅子,如果不這麼做,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繼續站著。

  砰!Sue 激動地起身,撞上了身前的茶几,同時她吐出了一連串髒話,厲聲問:「是張芯語他們?那幾個王八蛋都說了什麼?」

  「Sue──」

  「是他們對吧?怎麼,擱了幾年的祕密突然就守不住了?」

  「Sue。」鄭楚仁的聲音很輕,份量卻很重,「他們被逮捕了,面對的是十年的徒刑。」

  「這樣就能為了減刑把我們供出來?如果沒有老大你,他們老早就餓死自己了,哪還有今天?」

  「妳說他們是希望自己當時就因為過不下去而抽身,找份不喜歡但安穩的工作做,還是走到現在,因為走私而被判重刑?」

  「那也是他們自找──」Sue 猛地打斷自己,捏著鼻樑吐了口氣,「走私?」

  「藉著職務之便走私大量違禁圖書和影視光碟,這次人贓俱獲的量有上百件,之後又在不同成員的家中搜出了更多違禁品,預估幾年下來沒有幾萬也有好幾千件,更別說是交由地下印刷廠印製流通的數量。」

  「之前為了安全自首的不也是他們?」Sue 握著拳頭說:「後悔了?想走回頭路卻又沒有擔當,這下才來禍害曾經的同伴?我當時就不該──你難道就不生氣?這已經是他們第二次背叛你了!」

  「我不比妳冷靜多少,Sue。但現在說什麼都於事無補,我要想的是該怎麼度過這個危機,首先得確保其他人不會被牽扯進去。」

  「……我不要。」許至清說,聲音比自己預期的都要嘶啞,「我不走。」

  鄭楚仁皺著眉看了過來,「這不是任性的時候,蝦仔。」

  「這不是任性。」許至清看著幾個夥伴,Phi 和小小眼睛已經紅了,緊抓著鈴鐺的手不放,洛基蒼白的臉上沒了平時外顯的情緒,像是他的大腦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表情,Sue 渾身都顫抖起來,Sandy 則是把臉埋在雙手掌心裡。「你之前也說過。」許至清接著說:「他們會很願意把我當主使者,畢竟我爸──」

  「蝦仔!」這是鄭楚仁第一次在他面前大吼,一把抓住許至清的手,對其他人說:「給我們幾分鐘,我和蝦仔有些事情需要私下討論。」

  許至清被拉進了鄭楚仁的臥室,然後他陷進了溫暖的臂彎中。鄭楚仁緩緩嘆了口氣,鼻息撒在他的耳邊,輕緩的聲音像是在撫慰他的神經。

  「當時的事很抱歉。」鄭楚仁說:「你別把自己當作隨時可以被犧牲的對象,至清。」

  「你敢說你就沒這樣想過自己?」

  「這個我承認,但目前狀況還沒有那麼壞。張芯語的同伴沒有我們是 Caroline 成員的證據,我們還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他們會在乎證據這種東西?」

  「家庭背景特殊的不只你一個人。」鄭楚仁用輕鬆的語氣說:「我父母曾經有很多位高權重的朋友,雖然他們兩個都已經過世了,但有人要動我多少會先三思,至少不能做得太難看。這次張芯語如果不是人贓俱獲,而且還是利用上面給他們出國拍攝的特權鑽漏洞,事情也不會鬧得這麼大。」

  「真的?」

  「真的。該銷毀的東西我們每次都會銷毀乾淨,這次提前得到消息,還有機會在他們找過來之前做好更進一步的掃尾工作。要是你留在這裡,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關注。」注意到許至清下意識的瑟縮,鄭楚仁捧著許至清的臉,親了下他的額頭。

  驚詫和暖意一時之間沖散了他的恐慌,許至清抬眼看著鄭楚仁,這次鄭楚仁穩穩對上了他的視線。

  「我需要你幫我注意大家的狀況,可以嗎,至清?」鄭楚仁語氣很鄭重,「尤其是 Phi 和小小,他們從認識鈴鐺以來就沒有和他長時間分開過,雖然比起他們我更擔心鈴鐺,但我也不確定他們會有怎麼樣的反應。」

  許至清抿起唇,輕輕點了點頭。

  「我相信你。」鄭楚仁彎起難得的笑容,拇指抹過許至清的眼角,「走吧,不然他們還以為我把你怎麼了。我還有幾件事情要交代大家,之後再放你們去收拾東西。」

  他放開許至清,轉過身走向房門。許至清心中突然湧現又一波的慌張,他伸手抓住鄭楚仁的手肘,在鄭楚仁轉過頭看他時卻說不出話來。

  是真的嗎?你們真的會沒事嗎?你是不是又想著要替其他人承擔風險了?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全員聚在一起嗎?許至清不敢將自己的想法化為文字、化為聲音,因為那樣這些可能性會變得太過真實,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承受。

  鄭楚仁輕嘆口氣,又給了他一個擁抱,揉了揉他的頭髮。

  「也別忘了照顧自己,至清,跟往常一樣……」

  在鄭楚仁刻意留下的空白,許至清顫抖地接話:「……安全第一。」

  鄭楚仁滿意地點點頭,拉著許至清往外走,掌心有點涼,但手很穩。

  他似乎如同往常那樣已經找到了自己應當前進的方向,可是許至清怕的不是鄭楚仁不知道該往哪走,而是他走向的未來沒有自己在。

  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 Caroline,他們需要他。

  「鄭楚仁。」許至清湊到他耳邊說:「等這件事結束之後,大家再一起烤肉吧。」

  鄭楚仁側頭對上他的視線,輕輕點點頭。

  一個沒有說清楚自己所說的「大家」都有誰,一個沒有開口問。



第二部分就到這啦,我需要一點時間整理腦袋(也是因為這陣子沒辦法寫稿把存稿用完了哈哈),所以星期四跟下星期先暫停更新,下下星期恢復正常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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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3-7 10:2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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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chen 反送中那時候真的每天都看到讓人心寒的消息,那種無力感實在太痛了 QQ 2022-3-14 10:54
看到警察那段,就想到太陽花和反送中的事…前幾天看了時代革命,看著影片中警察的作為,真的讓人感到無力… 2022-3-10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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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1海草 +5 收起 理由
unchen + 5 嗚嗚怎麼停在這,希望大家都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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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ouseau3 發表於 2022-3-14 10:5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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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人數 1海草 +5 收起 理由
unchen + 5 蝦仔一定有辦法的吧!嗚嗚 老大不要做傻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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