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停車。」 「嗤......你以為你是誰啊?哈?」 「別這樣三途,就停車吧。」
九井一伸手要去拉手剎車,被坐在駕駛座的三途春千夜給一掌打開,他一邊叨念著咒罵的話,卻仍適時的減速,花垣武道的身體因為慣性微微前傾著,安全帶扯住他的肩膀,讓他的目光得以繼續停在路邊吸引他注意的東西身上。
那是一戶有些年代的日式老宅,灰色的石牆上鑲嵌著一塊木牌,上頭得刻痕在風吹日曬的侵蝕下淡得看不清。 趁著前座的兩人還在你一言我一語的針對「Boss會不會下達殺掉花垣武道的命令」這個主題進行辯論,花垣武道偷偷的解開安全帶,利索的開門下車,奔到那塊木牌旁邊,手指撫上木質紋路,那塊牌子像是禁不起更多的力量似的,就這樣整塊落到他的手心中。
「喂、你這臭蟲--」不等三途春千夜的話音落下,花垣武道就抱著木牌翻進老宅的圍牆裡,裡頭果真如他所想的空無一物,卻似乎有人時不時會來打理,庭園的草坪都修剪在差不多的位置,這個季節會盛開的各種花株逐漸冒出裡頭粉嫩各色,他快速的抖落鞋子--即使是這樣一間荒涼的日式建物,他也僅遵著日本人不穿鞋登堂入室的原則--更何況,裡頭全是榻榻米,還散發著新鮮的藺草香氣。
追逐的腳步聲在幾分鐘後慢慢停下,花垣武道閃進一間大堂,日式紙門陳舊泛黃,上頭還有細小的破損,他慢慢退到大堂的屏風後頭,這才小心翼翼的拿出揣在懷裡的木牌。
身上的汗水浸濕了木牌,讓風化的筆紋加深了顏色,花垣武道猛然等大雙眼,手指不禁輕輕撫著木牌上的漢字。
佐、野、家。 木牌上的文字像有魔法,讓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熟悉感像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他腦中閃過了自己在群眾面前打架到快失去意識的畫面,有個人穿越人群走來,擋住他臉上的陽光;閃過夕陽下他騎著腳踏車載他,他對自己說了某些令人鼻酸的話;閃過他走上臺階,回過頭來對自己說希望能訓斥他。
『你是我的英雄,』
夜晚的星星在鳥居上空愈發明亮,月色被雲遮擋,他轉過來時的笑容被曖昧的光線柔焦,他看著他,屏息著,抑制著某些激動的心情,卻無法控制的感到躁動。
『武小道。』
他可以分辨這個笑容的真假。 是真的,他是真心在笑的。
「佐野……」他喃喃唸著,淚水蓄積在眼眶,他記得剛開始問Mikey名字的時候,對方明明說了自己已經捨棄這個名字,卻為什麼,這個地方被整理的這麼乾淨呢?
是捨棄了,還是想要重新拿回來? 即使後面的名字還是想不起來,花垣武道仍邁開步伐,悄悄的移出大堂,往角落的樓梯走去。一般而言房間都是為在二樓的地方,如果找到Mikey君的房間,是不是就能更靠近他的心一點了呢?
遠處彷彿還能聽見搜索自己的腳步及呼喊,但他全然不在意,目光所至,都只是為了更了解那個人而已,就算自己這樣的行為之後會被問責也好,處罰也罷,都無所謂了。
他早就已經做出選擇。
走到二樓時,經過了一間開著門的空房間,裡頭只有一張桌子,上頭有一個塑膠支架,以及一台機頭斷掉的模型飛機,花垣武道輕輕一劃,摸出一層淡淡的灰塵,壞掉的玩具為何不丟,還繼續放在這裡呢?牆上釘著幾根釘子,還有散亂的螺絲釘跟乾掉的三秒膠被掃到角落的紙箱裡,裡頭一樣積了些灰塵,感覺都是早該丟了東西。 他走出房間,來到對面的和室,這個房間一樣沒什麼東西,只有幾張海報貼在牆壁上,還有一些星星、愛心圖樣的螢光片,窗簾是淺粉色,看起來是女孩子的房間,Mikey說過自己有個妹妹,可能,這就是那個妹妹從前的房間? 從空蕩蕩的衣櫃來看,肯定是早已離家很久了。
他默默退了出來,朝著盡頭的房間走去。
Mikey君。 你,到底是誰?
*** 「可可,這裡是......」 「我知道,你別緊張。」 九井一難得的安撫起同伴,他伸手拍了拍三途春千夜的肩膀,看向對方明明感到不安,卻依然故作鎮定的樣子,顫抖著手從藥盒裡倒出幾顆膠囊,就囫圇吞下。
「你確定你藥有吃對嗎?」 「少......少囉唆!」 三途春千夜即便在這種不穩定的環境裡,也依然處處帶刺,同樣身為幹部九井一早就習慣了,他只是害怕待會當他們找到花垣武道時,旁邊的人會一槍斃了對方。
「以防萬一,你的槍還是先給我保管吧。」他嘆了口氣,伸手向粉髮男人,後者死瞪著他幾秒後,竟然乖乖的將槍地了過去,還轉過頭哼哧了一聲,九井一收了起來,又耐著性子伸出另一手,「別裝傻了三途,另一支手槍呢?」
「我總有一天會連你也殺掉的,可可。」他氣鼓鼓的從外套內側的口袋裡又掏出一把槍,沒什麼禮貌的扔在地上,「你要是殺了我,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槍可以用了啊,那些你習慣了的藥也一樣,沒錢就什麼也沒有。」九井一訕笑,精明的狐狸眼眯起,其實就算三途春千夜要殺花垣武道他也可以不在乎,只是他們Boss可就不會這樣想了,就算三途春千夜寧可以被Boss殺死也要殺花垣武道洩憤,但他可不一樣,他生存在這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得完成。
「走吧,要在天黑之前回去。」 「為什麼?Boss又沒這麼說。」 「你忘記我們剛剛去超市做了什麼嗎?」 有時候九井一真的不得不配服自己同伴的觀察能力,實在是低的讓他無言。 「不就買了些冷凍火鍋料跟肉?還有我最討厭的蔬菜!」 「這些都是Boss親自寫在紙條上的你忘了嗎?」 「我知道啊,我不是全買齊了嗎!」 「所以說你還不明白啊三途,今天晚上是為了慶祝Boss跟武小道都康復出院的party啊!」 「啊?Boss要慶祝嗎?那我得打電話訂那家銀座的壽司才行--」 「是火鍋啦!」 九井一哭笑不得的揍了三途春千夜一拳,這人該說他傻還是不知變通,但這一點也讓人覺得蠻單純就是了。三途春千夜過去和Mikey發生了一些事他還是知道的,所以在踏入這間過去的佐野家道場時,這人才會表現得如此異常。
這樣的創傷有機會修復嗎? 但若當事人已經找到適合自己的生存方式,那倒也無所謂了吧?
「三途啊,你喜歡火鍋吧?」 「……也還好吧。」
負責採買的人在看到紙條時,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些都是煮火鍋的必備材料啊? 九井一低下頭,笑著低聲道:「真是個不坦率的傢伙,你以為是為什麼要買四人份啊?」 「可可,總覺得你說的話讓人很不爽啊......」 「總之,我們要在天黑前回去,不然早早準備好電磁爐的Boss應該會很生氣吧?」 「……花垣你這個臭蟲,給我滾出來啊啊啊!」
三途春千夜忽然又恢復成平常罵罵咧咧的模樣,開始精神奕奕的到處搜索,這間宅邸因為曾是道場的關係,數條走廊都會通向中間的大堂,一陣窸窣聲從角落傳來,九井一回頭,立刻將正打算撞開拉門的同伴給拉了回來,後者正大罵著「臭可可--」,一邊轉過頭,卻不禁怔在原地。
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 此刻低下頭的九井一和三途春千夜難得同時想到車上那袋火鍋料要是放到壞掉就死定了。
*** 第三間房間是唯一有床鋪的,鋪在地上的被團,還有一條舊毯子裹在棉被裡頭,枕頭還有凹陷的痕跡,看起來像是最近還有人窩在這裡過。旁邊的桌上有幾本攤開的書,上頭有少少的鉛筆筆記,但字跡卻難以辨認,書讀不多的花垣武道自然是隨意翻看後就放棄了。其餘的擺設,不論是扭蛋模型還是海報,都讓人覺得這只是一個普通人的房間而已,書桌上有一個蓋著的相框,他輕輕將之翻開,是一張泛黃的相紙,上頭有四個人影。
一個高個子的黑髮青年,面露爽朗的笑容,一個嬌小的金髮女孩,看起來還有點像混血兒,抿嘴偷偷笑著,一個老爺爺,正在中間一臉嚴肅的看向鏡頭,身上穿著白色的道服,最後是站在最右邊的,金髮少年。
「Mikey君……佐野家……?」他出神的看著少年似笑非笑的表情,一頭短髮柔軟的蓋在耳尖和前額,漆黑的眼瞳直視前方,唇邊紋路漾起,帶有點青春期男生不苟言笑的裝酷和矜持,卻又蓋不了渾身散發出來的快樂氣氛。
那個人,小時候是這樣的嗎? 但這樣似乎也更加說得通為何現在的Mikey君會變成這樣了。
「原本是擁有幸福的啊,Mikey君。」 看著照片,拳頭緊握,空氣裡不合時宜的傳來淡淡的香甜味道,但花垣武道胸口像是被堵死的排水孔,積雨、混濁、泥濘不堪,想抓住的跟抓不住的,都被硬生生的留在心裡。
過去的片段碎在他腦海,刺得他雙眼發白,生疼不已。 混合著那本被認定為子虛烏有的喜歡,那種不堪一擊的感情,好像變成一種玷污,玷污了記憶裡的空白,十年的時光,從笑容走向陰暗,那個人下眼瞼的被抹上的不只是黑眼圈,而是這十年一點一滴被掠奪的痛苦。
自己似乎也是共犯之一。
*** 『武小道真的無所謂嗎?』 Mikey的聲音隔著床簾傳來,低沉而細微,卻一字字都重擊著花垣武道心扉,他覺得自己應該要說些什麼,卻什麼都無法說出口,對面靜靜的等待著,一分一秒過去,等到花垣武道終於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時,門卻突然被打開。
『唷!武小道,你醒啦?』 『Boss,這是灰谷兄弟送來的營養品。』
松野千冬和九井一一前一後的走了進來,打斷滿室的尷尬氣氛,之後,便是一連串的治療時間,在某個Mikey被送到檢查室的空檔,三途春千夜也跑到花垣武道床邊看了眼,卻是滿臉鄙夷不屑。
『別以爲Boss是想跟你住一間病房才安排雙人房的,只是為了省錢,臭蟲!康復了就趕緊滾出院!』 『……謝謝你啊三途君。』 花垣武道困擾的抓了抓頭,看著對方粉色的背影拂袖而去,雖然三途春千夜似乎很討厭他,但真的是對Mikey君很忠心。
他側躺著,望向窗外的天空,想著自己還沒給Mikey君的答覆,想著想著,漸漸沉入夢鄉。
而在意識朦朧之際,似乎有人坐到了他床邊,低聲在他耳邊說話。
--可我並非無所謂。
當他再度醒來,松野千冬告訴他隔壁床已經提早辦了出院。九井一留下來「照顧」他,其實也算是一種監視,和松野千冬輪番替他張羅住院的大小事,他不只一次的詢問Mikey君是不是真的痊癒,但沒有人給他正面回覆,彷彿又回到了當初資訊不對等的時候,只有Mikey知道他一切,他卻對他一無所知。
而直到今天看到照片,花垣武道才終於明白這一切不可能無所謂,除非他願意欺騙自己一輩子,告訴自己對Mikey的感情只是一種扭曲的依賴,只是不得不的寄生,倘若他們僅止於此,痛苦就不會透過擁抱和親吻蔓延過來,他們可以找到停損,可以不用不安、不用確認。
「你在,做什麼?」許久未聞的熟悉聲音從門邊傳來,花垣武道轉過頭去,看到帶著黑眼圈的白髮男人正雙手環胸,面無表情的靠在拉門上,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幽靈。
但不是,不管是過去曾經有著幸福表情的Mikey,還是眼前這個對一切都感到麻木的Mikey,都不是誰的亡魂,都是活生生的人,人只要活著,就得一直面對那些艱難的事情,忠誠與背叛,愛與恨,生與死。
就得感受這些痛苦。 即使如此,他也無法移動自己的步伐,半步都不行。
因為他早就已經做出選擇。
「我在找你。」
花垣武道深呼吸一口氣,將手中的木牌面向Mikey。
「佐野……萬次郎。」
TBC.
本文最後由 安部啾啾 於 2022-3-13 14:0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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