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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魔道祖師│羨澄] 浮名身後(41)完 [普](轉載文|作者: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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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6 17: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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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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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篇OOC/聖母白蓮花行為/「分了魂的」羨x澄

  各種瞎搞/28章入正題



  一




  當晨曦的曙光終於從地平線掙扎而出,卻依然無法刺破天空,縱然它橫跨天際,在它砸向大地的刹那仿佛能聽聞碰撞的轟隆巨響。

  這裡的天空百年如一日的昏黑,密佈的彤雲層層疊疊,堆得直壓向地面,將光芒壓在它的黑暗之下。只有雲層的邊緣被一縷光芒燒成了火紅。

  這片火紅便是大地唯一的光源,孤獨地閃爍在千回百轉的白川之上。



  忘川。



  一條綿延的看不見盡頭的河,從東方的天光流瀉而下,往西方的漆黑大地綿延伸展。它像一條盤旋落地的白綾,天光映在其中,反射出盈盈水光,便覺得這靜靜的河原來是會流淌的。可依舊難掩它蒼白的本色。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兩岸過於鮮豔的紅色花田,像燃燒的業火,圍繞著忘川而開,一直開到天的盡頭。



  晨光乍現的一刻,謝必安便醒了。

  光芒透過細細的竹簾,在他臉上撒下一道道如針般細密的紅線。不同於地上的世界,這裡的早晨更像是傍晚。或者說,這裡的白天,無時無刻都像是傍晚,因為只有忘川的盡頭是明亮的。

  他伸手撩起竹簾一角,朝外望了去,世界又被染成成紅色。忘川盡頭的粼粼波光之上,漸漸多了黑色的剪影。這些成群結隊像野雁一樣的,是飄然而至的小船。



  那些船到達棧橋還有一段時間。他在這裡做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心中有數,便不太著急。謝必安披上白衣,戴好白帽。走到房屋另一間,推了推床上的人。那人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又是一副睡死的模樣。謝必安又推他兩下,並無成效,便不再強求。

  他走到門口,背起一個竹筐,又從門後取下一把掛著的黑傘,繼而出門朝城池棧橋而去了。





  隨著此處「白日」的降臨,蘇醒的漆黑的城池漸漸多了喧囂,身後那高聳的巍峨宮殿也點亮了燭火。隨著一聲沉悶的吱嘎聲,城牆大門應聲而啟,一縱士兵緩慢地從一張漆黑巨口的大門裡飄然而出,盔下面孔均是一團黑霧,死氣沉沉。他們走得無聲無息,只聞鏽跡斑斑的鎧甲發出沉重的聲響。

  謝必安一身白衣,在黑乎乎的城門甬道裡格外扎眼,隨他一同出城的差使眾多,卻無一人看他。此處是死地,人間最常見的生氣,都沒有。穿過兩排列隊而立的士兵時,他們頂著一張黑乎乎的面孔紋絲不動,仿佛是風化千年的陪葬雕塑。



  差使出城,大多是往忘川而去的,忘川下來的人多,最是忙碌。若是趕上亂世,那這裡更是忙的團團轉。今日小船在河面上還一艘一艘穩穩飄著,但看這架勢,一會兒就能把棧橋圍的水泄不通。

  差使們各自就位,開始迎下隨水而來的小舟。



  舟停棧橋,鬼差立於橋頭,引魂魄從船上下來。地府的差使,觸碰生魂片刻,便知他死從何來,該往何去。接下來就由引路人帶他們去往該去之處。

  這些魂魄皆是完整的人形,稍微有些透明,雖然暗光都能穿過,卻是完整而健全的魂魄。與地府差使不同,差使有實體,而魂魄則是徹底的暴露在外,乃是一團靈氣。



  這些完整魂魄都規矩的很,入了地府也規矩的很,不歸謝必安管。



  但是棧橋那邊吵吵嚷嚷,謝必安覺得新奇,便沿著小路朝棧橋走。忽然一隻手落在了他肩膀上,謝必安回頭,只見來人一身紅衣打扮,戴著烏紗帽,比謝必安矮一個頭,一副少年好相貌。

  謝必安行了一禮,道:「崔判。」

  崔子玉笑道:「今日謝先生不忙?」

  謝必安道:「尚未前往。」

  崔子玉就說:「既然順路,便隨我去看看熱鬧吧。」



  既然相邀,謝必安就跟上了他。崔子玉走到橋邊,只見一艘小船,不,一個提籃裡,一女嬰隨著水流搖晃,啼哭不止。

  崔子玉恍然大悟,道:「原來是貴人。」他彎腰趴在棧橋上,一手撈起了女嬰,抱著晃著哄了哄,對著一群束手無策的鬼差說:「這女娃娃又來了,也難怪你們不能碰她。」

  謝必安不禁問道:「又?」

  他摸了摸女嬰的頭,小臉皺巴巴的,一看剛生下來不久,道:「又被弄死了,屍體還被埋在了道路口。」

  這必是父母不願女鬼投生到自己家,把女嬰掐死,屍體任萬人踩踏,告知天下這家不要女娃子。

  崔子玉笑道:「不要就不要吧。」孰不知,此女乃天潢貴胄的命格,註定的大富大貴,活下來就可治世。只是投生路坎坷了點。

  「天地乾坤,公平的很。她既心有大願,人間就要遭苦。」崔子玉如此評價,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謝必安。抱了女嬰,準備回城交予蔣子文。走了沒幾步,他轉過身,問謝必安:「你要不要與我同去,貴人難得,你沾沾她身上貴氣,下一世投生也可找個好人家。」



  謝必安想起那個還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同僚,說:「我還有事在身,告辭。」

  崔子玉看他一揮手中黑傘,傘骨「唰」的一聲展開,白衣人影便飄飄蕩蕩往天上去了,然後身形漸漸隱匿在無邊無際的紅色花朵裡。崔子玉拍了拍女嬰,朝她做了個鬼臉,女嬰就咯咯笑了,任女嬰伸出兩隻小爪摸他的臉,自言自語道:「還是順其自然罷。」





  謝必安一襲白衣穿過花朵組成的層層障礙,沿著忘川而行。

  他腳尖一點,踩著紅花細軟的花莖,朝河面躍起,黑傘展開,執傘而飛。忘川蒼白,上面飄個什麼都看得清楚。他飛近河面,伸手握住了河面上一隻伸出的手掌,它正被水流沖的朝他一晃一揮。

  謝必安收手提起。拖出水面一看,卻發現只剩下個斷臂了。看來這魂碎的太厲害,沒受得住水流,被沖散了。碎成這樣,就算撿回來,也修不好。

  但也只能把它收進背後的竹籃,送至閻羅殿一同處理。



  這便是謝必安的工作。沿水監察,收回這些不是坐船而來的殘魂。那些能坐小船而來的,死前都留了全屍,只有棧橋的鬼差迎接。這些魂魄就比較慘,死前斬首的,五馬分屍的,缺胳膊少腿的,魂魄從軀體斷口漏出來,被人間的陽光一照,即使不消散,也損了。

  他們掉下忘川,漂流而下,謝必安就得把這些殘魂一一收集了。但忘川水毒,飲之可抹淨記憶,觸之損害魂體。這些殘魂一路淹泡沖刷,能活著熬到這邊的,也不多。

  所以謝必安一會兒撿了胳膊,一會兒又撿了腿,一會兒又撿起半顆頭顱,半張女子的面孔貼在上面嗚嗚的哭。謝必安抓著她的頭髮把她扔進筐裡。不多時就覺得筐沉甸甸的極有分量。

  她哭的讓人心煩意亂,謝必安就問她:「上面怎麼了。」





  一個清朗的聲音答:「上頭戰亂,屠了建安城。」



  謝必安聽了他聲音,頭都沒回,繼續舞著紙傘,沿著彎折的河川朝遠處飛。他飄過之處蕩起一陣微風,引的花朵都彎折了腰身。

  那人瞧謝必安不理他,無可奈何地笑了。謝必安工作的時候非常認真,誰都打擾不了他。范無咎追了上去,他沒傘,只能靠兩條腿跑,一邊跑一邊看見大批大批的殘肢從忘川上飄下來。

  謝必安一視同仁,兢兢業業地撈。范無咎就喊道:「小安!這樣撿不過來的。」

  謝必安這才轉過頭,看范無咎一身漆黑埋沒在花海裡,蒼白的臉一邊被日光照的血紅,一邊是濃重的黑,正仰著頭看著自己。

  范無咎繼續道:「這些殘肢撿回去也飛灰煙滅了,我們還是看看有沒有游離的殘魂吧,這樣興許還能救回幾個。」



  謝必安想了想,覺得有理。只是可惜了這些戰亂而死的人,死的太碎,也消散了。亂世,真是害人,無辜的人不得超生。就朝范無咎飛去,一把抓住范無咎胳膊,對方頓時訝然笑了。謝必安很少主動靠近他,范無咎光顧著高興,還沒體會到被對方抱著飛是什麼感覺、忘川花海是怎麼個美景,又被扔到了花叢裡。

  花叢厚的很,摔進去也不疼。謝必安舉著傘,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我看上游,你從這裡往下游找。」

  言罷,也不管范無咎如何抗議,自己飄飄地飛走了。





  謝必安有傘,范無咎再追,也追不上他。而且今天任務量巨大,兩人不分工,只怕真做不完。但范無咎怕的,可不是這個。

  地府這個月份對他來說,太特殊。范無咎恨不得自己一個人搜查忘川,也是因為前幾日他花了太多精力,才累的今早起不來。

  他之前天天和謝必安搶人頭,平時不搶,這幾日搶的賊凶,害得謝必安個人業績上不去。雖然蔣子文聽了只是笑,也沒說什麼。謝必安卻是個要面子的,早就不爽了。

  蔣子文就勸他,說你平日都比他做得好,范無咎難得勤奮,你讓讓他,沒什麼要緊的事,就讓他代勞吧,正好你也歇歇。



  謝必安必然聽不進去的,聽得了勸,就不是他謝必安了。





  甩了范無咎,謝必安多少有些愉悅,沉甸甸的筐背在背上似乎也輕快起來。他落在河邊,收了傘,拿著傘扒拉那些殘肢,還真讓他撈出幾個還算完整的魂。

  他們站成一排,謝必安舉起手,貼在他們的軀體上,便看見兵戎相見城池陷落,果真是受了戰亂之苦的人。他挨個在他們身上劃下符咒,於是烙下金色的印記,這些魂只是微微顫動了一下,最終卻毫無聲息。符咒印上,魂魄便會一直跟著他,直到去往該去的地方。



  謝必安收拾好這處,剛想往上繼續走,冷不丁地覺得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轉過頭,只見層層密密的紅花之中,露出半個頭。

  他被遮擋的朦朧,花瓣的陰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謝必安看不清什麼,也不知道,那會不會只是一顆頭。但他看到了一雙黑眼睛,安靜地凝視著他。



  謝必安朝他開口:「你是從忘川上飄下來的嗎?」

  那顆頭點了點,謝必安道:「那你過來吧,我帶你走。」

  那人聽他這樣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謝必安才發覺他剛才是縮在花叢裡的。

  這個人很高,魂體卻瘦削,微微透明像融進水的墨色。即使如此,謝必安也看得清他一身破碎的、黏在身上的漆黑戰甲,和披散的黑色長髮。



  多年工作經驗讓謝必安知道,這不是個剛下來的魂魄,應該早就下來了,只是躲在忘川,他和范無咎都沒有發現。

  這樣不聽話的魂魄讓謝必安很不快,地府是個秩序井然的地方,即使他無船而來,也應該乖乖地往下游走。這是魂魄的本能。謝必安就是討他面孔糊成一團,卻依稀可辨五官。

  甚至有些眼熟。



  對方一雙黑眼睛亮的盈盈,嘴唇翕動似乎有什麼話等了半晌也沒看他開口,有些不滿地問他:「你為什麼藏在這裡,為什麼躲?」

  若是有原由的靈魂,比如說生前的抱憾、死後的執念,都要小心對待。這些魂脾氣都大,一言不合化作厲鬼,砸閻王殿的也不是沒有。



  那魂便開口道:「我在等我自己。」還未待謝必安反應過來,他又說,「我躲范無咎。」



  兩句話聽得謝必安一頭霧水,看他認真的樣子又不像戲弄自己。他既然提到范無咎,想必和范無咎前世有些淵源。原來是范無咎惹下的事,兩人除了相處,范無咎幾乎沒跟他說過自己的事。如此,謝必安想了想,決定不再追問了。

  他這樣打算,忽然發現這魂一直小心翼翼地看他。目光看他一眼,又迅速落了下去。謝必安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別處,回來又發現魂在看自己。

  謝必安就寬慰道:「不要怕,公事公辦,有什麼冤屈,殿前自會給你公道。」

  謝必安朝魂魄伸出手,準備給他畫上符咒。他的手指漸漸靠近那人的眉心,那人始終望著他,目光變得黯淡而又悲憫。



  他的指尖就要貼上魂魄的外殼,謝必安感到一絲怪異的情緒從心底泛開,仿佛一把尖刀狠狠捅進了自己軀體裡,劃開了一道口子,便似乎有了更多的東西要撐開裂口呼之欲出。

  他無法忽視這種一探究竟的心情,而且與范無咎有關。正待他要把手整個覆蓋到魂魄臉上,要窺探其記憶的刹那,白光乍現,一道氣流攜風帶影而來,直擊兩人最後一絲縫隙。



  「啪」的一聲厲響,謝必安被狠狠抽中,猛的彈回手,緩了片刻,才感覺指尖火燒火燎的疼。他憤怒轉過頭,見范無咎收了長鞭,繞在胳膊上,站在三丈開外,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

  那魂魄被這一擊,已經疼的蜷在地上,幾乎要縮成一團。



  謝必安沒有看到范無咎揮鞭前的驚惶,現在跟個沒事兒人一樣,悠哉悠哉地朝謝必安走來。

  謝必安怒道:「你做什麼!」

  這魂也太倒楣了,遊川而來,躲避數日,最終還是沒躲過范無咎。他從不離身的長鞭能把惡鬼打的鬼哭狼嚎,最難纏的縛地魂也能拖至奈何橋。而這兩人只怕生前有仇。謝必安恐他再次發難,伸手要把魂魄撈過。



  范無咎平日裡還算溫和,此時他雙眼陰寒,便是大事不好。果然,謝必安就要護住魂魄的瞬間,魂魄被飛擊而來的長鞭一把卷起,一甩一拋,撲通一聲,扔進了忘川河裡。



  便濺起了好大的水花。謝必安一揮黑傘,腳尖一點,朝河面躍去。范無咎反手抽鞭,鞭尾回首,迅速纏住謝必安的腰。謝必安只覺腰間一股巨大的拖拽力把他滯留在空,然後身體一仰,朝後跌去。

  他手中不穩,傘柄從手中脫落。

  范無咎躍上去,一把攬住了掉下來的謝必安。繼而他的臉被對方一掌抽偏。

  謝必安在他懷裡,大怒,吼道:「你做什麼!你幹什麼!」

  范無咎眼神一沉,可轉過頭來,對他又是笑意盈盈。他說:「你莫生氣,一殘魂而已,何必動大氣。」

  謝必安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咬牙切齒,掙扎,卻又敵不過范無咎。他抬頭朝忘川看去,只見他的黑傘像一朵黑色的花,飄飄蕩蕩地落在河面漂浮的魂魄上,輕輕蓋住了他。

  那傘與魂,順水而下。

  范無咎的鞭依舊纏著他,看魂魄與傘在河水沉沉浮浮,知必是追不上了。







  敬邀 〔川山〕 創作之 《野鬼》、《守棺》、《浮名身后》 登於「Written in Waters 台灣同人創作論壇」。
  茲同意 〔秋思化刃〕 轉載本人之創作於指定論壇。原作者擁有其作品之修改、刪除權利。
  是否同意上述事項?同意
  原作者:川山
  邀稿者:秋思化刃
  日期:2021.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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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秋思化刃 於 2021-9-30 18:0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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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6 17:0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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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閻羅殿裡,崔子玉抱來的女嬰,按蔣子文指示洗了魂。英魂不同,用的是忘川水蒸騰而起、又凝於兩岸花朵上的露水,洗完的魂魄變得再次純淨。蔣子文說:「只能幫你到這兒了。」就看她此次轉生運氣如何。

  崔子玉搖搖頭,歎道:「她何必發那麼大的願,要世世經歷夭折之苦。」說著,似乎想明白什麼些,「也是,如若沒這些代價,怎麼換得來世願成。」

  蔣子文朝她叩拜,喚她吾王。行禮將畢,便要送貴人離去,忽然聽的殿前吵吵嚷嚷。



  崔子玉又繼續搖頭:「又來了。」

  蔣子文無奈一笑,責備他道:「朋友囑託,你卻拖不住人,要如何報答呢。」

  崔子玉道:「自罰三杯,就當賠罪了。」

  范無咎若聽他這樣說,崔子玉的房瓦怕是也保不住了。

  這裡的人,少年心性的多,也就謝必安,是個誠信敬業勤勞友善的。蔣子文已經想好偏袒誰,就不怕一會兒鬧起來了。





  蔣子文來了前廳,范無咎無精打采跪在地上,腰間還纏著軟鞭。謝必安抱著胳膊站在一旁,手裡已沒了紙傘。

  范無咎移了移膝蓋,謝必安斥道:「不准動!跪好!」



  范無咎乖乖跪好。照例聽了謝必安所述,蔣子文又換上了嚴肅面孔,道:「范無咎,你可知罪?」

  范無咎道:「知。」說著,挑眉偷偷看了一眼謝必安的反應。



  蔣子文說:「你一而再,再而三,公報私仇,徇私枉法,擅離職守……」他也看了一眼謝必安,略微拔高了聲音,說:「簡直罪大惡極!天理不容!你反省一下,妨礙謝大人公務,是第幾次了?」

  范無咎難得認真地想了想,試探道:「七?」

  謝必安道:「十一。」

  他話音落,范無咎哈哈笑了起來,謝必安詫異,見他是真的高興。看他毫無悔改之意,本來蒼白的臉更白了。蔣子文不希望兩人在這裡打起來,於是安撫了謝必安一番,給了范無咎責罰。



  謝必安的傘這次也折騰沒了,蔣子文說:「那把用也太久了,該換了。」便命人又送上一把。

  謝必安接過傘,謝了蔣子文,與范無咎擦身而過時,又瞪他一眼,然後先行離去了。







  謝必安腳步遠了,確認對方不會殺回來,范無咎站起來拍拍膝蓋,上前拿起蔣子文桌上玉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端著茶碗,找了把空椅坐下。

  范無咎道:「你送他傘做什麼,他有傘,我就不好追他。」

  蔣子文道:「那一開始你為什麼要送他呢。」

  范無咎沉默了一下,說:「謝必安都是用傘的。」

  於是蔣子文看一眼他腰間軟鞭,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繼而說:「你這樣驅趕殘魂,其實不合規矩。雖說消散是最終的歸處,但地藏王慈悲為懷,能救便救。這一點謝必安做的就比你好。」

  范無咎聽了,不屑地哼了一聲,道:「他是執念。」他嘬了一口茶,繼續解釋:「你知道,我也不是亂趕。」



  蔣子文道:「但你誤傷的殘魂也不在少數。明日崔子玉攜一隊人前去,你也早去早回吧。」



  聽他這樣講,范無咎的眼神黯淡了些許。雖說蔣子文向來公斷,也見不得人如此受苦,歎道:「你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所謂防不勝防。他用心良苦,你何必拂了他心意。」

  卻見范無咎闔上雙眼,艱難地搖頭,他說:「你不知道今天有多險,可能就是分毫之差。」他這樣講,便是下定決心和人對著幹了。

  范無咎每逢這幾日,不眠不休,黑眼圈濃重,略顯憔悴。即使如此,趕走了那魂,也難掩心情輕鬆。蔣子文又叮囑他這樣不得長久,卻也知道,范無咎根本聽不進去。







  這邊范無咎和蔣子文說話,謝必安知蔣子文嘴上說責罰,最後都變成閒聊。只是可憐了那殘魂,若魂魄洗淨修繕,興許來世還能做個常人。



  謝必安不甘心,擎了傘,又朝忘川去了。謝必安從范無咎惹事的地方,一路朝忘川下游勘查,可都走到奈何橋了,依然沒看見那魂魄的影子。

  天光漸暗,奈何橋上點起了蠟燭,燭火搖曳,映照著一位背影佝僂的女人,她個子不高,一佝僂,更矮了。她低著頭忙碌,髮辮在頭上繁複地纏成了髻,鬢邊掛著一朵盛開的舍子花。

  再過一會兒,她要給魂魄飲下忘川水,過橋坐船往下游飄去,就可以離開忘川投入往生。



  孟靜語早早就來準備著。謝必安過去了,朝她行了一禮,喚她婆婆。



  孟靜語抬頭,佝僂的身體上竟長著一張鵝蛋小臉,圓眼紅唇,柳葉彎眉,還糊了厚厚一層白粉。瞧見謝必安,她呵呵一笑,開口道:「謝大人。」聲音清脆,居然是甜甜的少女音色。

  謝必安道:「您看沒看見一魂魄從這兒路過?」他想了想,繼續形容道,「是殘魂,有人形,漂在河面,戴著一把黑傘。」

  孟靜語訝異道:「唷,我說那麼像呢,原是您的傘。」她指了指掩埋在地平線黑暗裡的下游河水,「見啦,漂走了,這會兒估計已經穿過輪回門,去陽間做野鬼去啦。」

  謝必安聽了,眸色暗了暗。孟靜語知他所想,笑道:「范大人又壞您的事兒啦?無妨,那魂魄有定數,十三天來一遭,您等個十三天,他會再回來的。」



  她說的十三天,乃是人間十三天。

  天行六道,人道在中間,時間流淌最快。人活的最短,遭得罪和福也是最短。人道兩側,向上是天道,下走是地道。

  忘川水流淌的地府的一月,乃人間一天。

  這魂魄十三日來一遭,就是間隔一年零一個月。



  算起來,范無咎惹事兒的週期也差不多這麼長。也難怪他惹一次大約消停一年,然後在最後的一個月,瘋狂地搜索忘川,原來就是為了找這個魂魄。



  謝必安忍不住問道:「他與那魂魄是何關係。」

  孟靜語道:「不知道啊,即使有損福報,他也要把魂魄趕走,興許是生前的仇家吧。」

  謝必安聽了若有所思,孟靜語寬慰他:「生前有些事也不是一死了之的,他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隨范先生去吧。」



  她這樣說,謝必安有點失落。他並不是故意打聽范無咎的事,他也懂得避嫌。

  他自認為自己是范無咎最親近的人,范無咎卻有事瞞他。那魂魄與范無咎有瓜葛,他幾十年來,一次一次把魂魄趕走,但從不告訴他緣由。而且那魂魄還不止一個,完整一點的,像今天見的這種,身形都很清晰,真的難得;不完整的,就是一團霧氣。



  謝必安起初以為,這些魂跟自己有關,但范無咎多年驅趕,對他也沒什麼影響。所以是范無咎自己的恩怨,真的不關他事。

  謝必安突然覺得,自己確實管的太寬了。





  他便抬了手,朝孟靜語又行了一禮,剛說了「告辭」。孟靜語抬眼,勾了勾鮮紅的唇,說:「今天真熱鬧,又有人來啦。」



  那蹄聲噠噠,馬蹄高舉,花瓣隨著它一起一落紛飛不止。靠近了,馬上人一扯韁繩,「籲」了一聲。馬身一轉,來者正是范無咎。

  范無咎鬆開韁繩,朝孟靜語拱了拱手,雙眼卻一直盯著謝必安,那目光仿佛要刺穿他、再剝開來將心肝肚腸都審視一番。但看他神色無異,身邊也沒有魂魄,當下放了心。

  就又朝謝必安笑了。



  他笑起來真的特別好看。所以他從馬上翻身而下,朝謝必安走來,謝必安沒說話,卻是一直盯著他看。范無咎走上前,對他說:「剛才我回家了,沒見著你,所以來尋你了。」

  謝必安答:「是嗎,我來找魂魄,所以沒回家。」

  范無咎體貼地問道:「找到了嗎?」

  謝必安哼了一聲,說:「沒有。」

  正以為范無咎會愉快地答,「如此甚好」。不曾想,范無咎牽過謝必安的胳膊,寬慰似地柔聲說:「找不到也沒關係,你隨我來,我告訴你。」







  忘川那一頭的天光漸漸黯淡下去,燒紅的雲彩也變成灰燼一般的顏色。天黑透了,一層一層的雲彩之間露出了細密的天空,是一道道淺淺的藍線,裡面閃爍的是黯淡的星光。這便是地府的夜晚,抬頭穿過大地,看到的是人間的天空。

  但這樣的景致,也算不得景致,更多的是濃雲密佈罷了。

  然而比這好看的,是奈何橋的燭火,這是地府為數不多的好景。每一根橋柱上都搖曳著紅燭的光芒,白玉石橋上掛了綢帶,那一艘艘橋下而走的船,被一朵一朵蓮花燈簇擁著,慢慢駛向輪回之門。



  橋下一排密密的黑影,均是往生而去的魂魄。



  孟靜語站在橋上,面前的魂魄淺言一句。話畢,天空悶雷低鳴,就見河岸上又長出一朵纖細的紅花。再接過孟靜語遞來的酒盞,一飲而盡。於是本來身姿百態的魂魄們,在洗淨記憶後都變得沉默而僵硬,隔著相同的距離,有條不紊地登上小船。

  船頭搖晃著紙燈籠,照亮了往生之路。





  范無咎和謝必安坐在不遠處,身邊是漫天花海,遠遠看著這百年如一日的集會。

  奈何橋上傳到這邊的光線已是十分暗淡,可范無咎依然看得清謝必安沉寂的臉孔,掛著淡淡的鬱色,隱藏在夜色之中。

  兩人從坐在這裡,就無話了。

  蔣子文說的在理,即使他十三日為期小心防範,又怎麼能保證自己每次都能搶在謝必安前面呢。



  不知孟女子送走了多少魂靈,范無咎開口道:「為了公平起見,我告訴你一件,你也要告訴我一件。」

  謝必安就知道,范無咎心眼太多,不會平白告訴他。



  其實這對范無咎很不公平,因為謝必安沒有過去,他有意識的時候,已經身在地府。他自知自己在范無咎面前沒什麼秘密,他有記憶時,范無咎就在身邊。

  這樣交易,讓他有了窺探他人心事的負罪感,謝必安便說:「你不必說,我並非要聽。」

  范無咎就朝他笑笑,很無奈的樣子,說:「你想知道的。」雖然戳中了他想法,但看謝必安還在猶豫的樣子,范無咎笑道:「那在說之前,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他伸手一指,指的是奈何橋上彎著腰的孟女子。道:「孟靜語天天給人遞孟婆湯,有一天,不想幹了,就去找蔣子文。蔣子文說,那你喝了這碗孟婆湯,投胎轉世去吧。孟靜語喝完,蔣子文對她說,你是孟靜語,從今天起,掌管奈何橋,給人遞孟婆湯<1>。」

  謝必安聽了,微微皺眉,看著孟靜語恪盡職守的樣子,突然覺得她也可憐起來。她轉過頭看著自說自笑的范無咎,疑道:「真的假的?」

  范無咎一抬下巴,說:「你去問問?」

  謝必安說:「就是真的,我問她,也記不得。」

  范無咎說:「所以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能喝孟婆湯,忘了,只能重新開始,喝了,以前的一切都沒有了。」



  謝必安下意識地點點頭,范無咎說該你了,我要聽你的故事。謝必安想了許久,說:「那我也講個故事給你吧。」他舉起手裡的黑傘,說:「是我的生前的故事。」



  「我和你自幼結義,情同手足。有一天,我們一起走到南台橋,天陰了,要下雨。我回去取傘,要你在橋下躲雨。誰知大雨傾盆,河水暴漲,你死守橋下。等我拿著傘回來的時候,你已不知所蹤。從此無論晴雨,我都背著當日黑傘,最後......」謝必安對上范無咎漆黑的雙眼,開口有點不好意思,「最後自縊于南台橋下<2>。」



  謝必安言罷,范無咎「噗」的一聲笑出聲來。謝必安皺皺眉,說:「你不信?」

  范無咎道:「你信了?」

  謝必安不言。

  范無咎笑之前,他原本是信的。然後聽他問,你從哪兒聽來的。

  「大家都這麼說。」謝必安說,「而且,我下來的比你晚,我有記憶時,你已經在這裡了。」

  范無咎一攤手,說:「故事是真的,但是。」范無咎看著他,「你覺得我會那麼傻,呆在橋下不走?還是你覺得我會言而有信,等到你來為止?」

  謝必安被他看著,猜想自己這個淒涼的故事,只怕在他眼裡成了笑話。但他並不羞惱,只是惋惜,原來在他空白的記憶裡,兩人並無情深意切的交集。

  但他卻反問道:「你我從未約定過,我怎知你言而無信?」

  范無咎聽了,眼睛微微睜大了,面孔僵硬了一瞬,忽然嘴角扯出一個笑,仿佛臉上裂開了一道口子。這個表情讓他面容詭異不已。他並未愣神多久,很快把臉側開,躲到黑影裡去了。謝必安看他仰著頭,恐他有事,手剛拂上他肩膀,便聽范無咎背對著自己說,我不值得你信。





  謝必安無言。兩人又短暫沉默,范無咎說,該你問我了。

  謝必安說:「你趕走的魂魄是誰,與你有何關係?」



  范無咎抿了抿唇,謝必安瞧著他,心想要不......不問了吧。

  就聽范無咎輕聲答,他是魏無羨。







  待續



  -

  引用

  <1>閻王的套路.weibo

  <2>宿傘之魂.baidu百科(咎安的設定來源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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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6 17: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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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他說出這個名字時,看著謝必安。謝必安聽了,在腦子裡思索一番,查無此人。就「哦」了一聲。范無咎繼續道:「你所見到的,是他的殘魂。他生前因修習鬼道,走火入魔,被反噬的屍骨無存。」



  謝必安明白了。原來如此,萬鬼吞噬,死無全屍,難怪他的魂魄碎成一縷一縷的,總是隔一段時間下來一片。



  「他來地府,會壞我的事。要不是鬼差不能殺魂,我早就散了他了。」

  范無咎說這話時,目光哀傷,明明說的是深仇,卻不見他恨意。謝必安有些慚愧,覺得自己有心戳他人痛處。魏無羨是能縱鬼殺人的人,生前傷害了他父母親人也是可能。



  「他作惡甚多,牽連了很多人。有一個人,為了他,付出了代價。」

  謝必安道:「對不起,我不該問。」

  范無咎抓住他的手,說:「你答應我,絕對不要碰他,不要管他。把他交給我。」

  「然後扔進河裡嗎?」謝必安問。

  范無咎說:「對,但也只能是我來扔。」

  可這魂魄形態無狀,也真怕謝必安誤打誤撞了,又叮囑他:「他十三天來一次,等到那一天,答應我,不要入河。」

  他認真地看著他,「都交給我,好嗎?」



  范無咎雖說讓自己遠離魏無羨,但換言之,只有他能碰觸魏無羨。

  范無咎並沒意識到自己的告誡在對方耳中聽出了兩重意思。見他聽進去了,慢慢點頭,就欣然笑了,黑夜之中竟有些燦爛,仿佛這滿地盛開的紅花。





  范無咎握了一會兒謝必安的手,兩人靜靜看著忘川的燈火、聽著忘川的流水。此情此景,不陶冶享受一番,有些浪費了。

  謝必安看他從懷裡抽出一把笛子。

  适才那握著自己的指節分明修長的手,已經橫笛唇邊,吁吁地吹了起來。

  這是一曲江南小調,哀而不傷,宛轉悠揚。

  謝必安沒聽過,只覺得挺好聽的,笛聲回蕩在耳邊是一陣風。可這風吹到奈何橋那邊去了,便引得眾魂竊竊私語起來。



  將去的魂魄唱起了詞。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那詞哀婉,引得些許魂魄開始嗚咽,連站在橋上準備飲水的人也停下了動作。



  蓮子,憐子。



  謝必安聽著聽著,想起那個魏無羨,那個不得修復不得輪回的可憐人。看著范無咎平靜的側臉,心漸漸沉了下去。





  范無咎闔著眼睛旁若無人地吹,謝必安藏在陰影裡,越聽越是難過。好在笛聲終於惹惱了孟女子,她把舀子照著橋柱好一頓敲,拔高了嗓音老遠罵他。

  孟靜語名不副實,吊起嗓子又尖又利,朝范無咎罵道:「好好的鬼差不做,非要當送終雞!別叫了,催魂嗎!」

  再這麼吹下去,這些即將忘卻前塵的人觸景傷情,更捨不得走,這麼多魂魄,孟靜語再熬兩日,也送不完。

  范無咎停下吹奏,被打斷了興致他挺不高興的。也不客氣,隔著河岸喊回去:「我就是願意吹,你不愛聽就不聽,反正不是吹給你聽。」

  孟靜語繼續罵:「誰聽你吹那破笛子!沒人聽你吹那破笛子!」

  范無咎想繼續懟,被謝必安一把摁住袖口:「換個地方吹就是了。」







  兩人就躲在一大片色如鮮血、形如煙火的花朵裡悄悄吹起了笛子。吹著吹著,不知誰先靠近了誰,沒一會兒就滾到了一處。



  他們壓倒了一大片脆弱的花莖,范無咎把他摁在身下,伸手撕扯著他領口,扯開了又往肩膀下繼續撕扯。

  涼風襲來,謝必安冷的發抖,深思清醒了些許,一把按住對方的手,范無咎又咬上他的肩膀。謝必安的指甲陷進對方手背裡,阻斷他的動作,就著冷冷的夜風開口問道:「你對我,有幾分真心?」

  范無咎聽他沒頭沒尾來了這樣一句,停下對他半邊脖頸的親吻,頓了一下,說:「十分。」 接著又要把腦袋埋進對方頸窩裡。

  謝必安想起范無咎形容魏無羨時的哀傷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現在自己眼前,刺得他眼睛發痛。配合他言不由衷的話語,刹那間一點興致也沒有了,掙開雙手,一把捂住他腦袋,把他推開。



  謝必安喘了一口氣,說:「你別勉強。」

  范無咎說:「我是真的。」他抓過謝必安雙手摁在自己胸口,縱然胸腔下面已毫無聲息。范無咎說:「我若騙你,神魂俱滅,不得好死。」

  謝必安冷冷道:「你何必沖我發這麼重的誓,你早該向殺你的人如此發誓。」

  范無咎聽了一愣,然後又笑了,問:「誰殺了我?沒人殺我。」



  謝必安看他還在狡辯,皺了皺漂亮的眉,一把把范無咎推起來。范無咎低下頭看著對方雙手伸過來,扯開他的衣襟,露出腹部。

  兩人第一次坦誠相待時,謝必安還不經人事,范無咎連哄帶騙地予取予奪的過程他已經記不太清,卻對他腹部一道疤印象深刻。

  他問過,但是范無咎沒說。

  范無咎一直以來什麼都不說,要是一直不說也還好,今天開了話題,讓謝必安怎麼想怎麼膈應。

  謝必安指著他腹部的劍傷,它已經落成一道細細的淡粉色的痕跡,問:「你還不承認這個致命傷嗎?」他對上對方的目光充滿質疑,「難道這不是那個魏無羨捅的嗎?」



  誰知話音未落,范無咎哈哈大笑起來,謝必安的手指還對著他的傷疤,范無咎一把握緊他手腕,把他的手壓到疤痕之上,壓在謝必安耳邊低聲道:「你摸摸看。」

  謝必安只覺得手心像燙傷一樣,死命地往回縮,又被范無咎強壓著摁上去。謝必安掙個沒完,把他肚皮上撓得一道一道,范無咎也沒放開。



  謝必安掙得快沒力氣了,他把對方再次壓到身下。

  謝必安吼道:「又非真心,你滾開。」



  范無咎聽他這樣說,不禁又笑了起來。額頭抵著謝必安,手掌托著他的臉頰,撫摸個沒完。謝必安被倆爪子磨的心煩意亂,瞪著眼看對方勾著嘴角呵呵:「安安,知道自己是誰嗎,知道魏無羨是誰嗎,還跟我討論真不真心?」

  謝必安踹他也踹不開,被壓的死緊,咬牙切齒道:「我管他是誰!」接著就被迫閉上雙眼,頭顱朝後仰去,便沒看見對方眼中一瞬的陰鬱。

  謝必安就喊,范無咎我殺了你。

  范無咎低下頭蹭他的臉,吻他,把他亂叫的聲音全吃下去。輕輕喚他:「謝必安,謝必安。」





  兩人最終靜靜躺在花海裡,看那花朵在天空間盛放,越是張揚美麗的樣子,越是像詛咒的刻痕。它們細瘦的莖插在泥土裡,身軀慢慢地搖曳,輕輕一壓就可折斷。

  花開不見葉,葉落花已開。



  范無咎把臉埋在對方披散的長髮裡,問:「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不知謝必安是太累了還是根本不想理他,他只是背對著自己,一句話也不說。



  就像那朵不言不語的花。



  范無咎說:「我跟你說過的,你記得的。」



  依舊沒有回應,他覺得胸腔悶的很。他知道謝必安是故意不理他,謝必安也確實打定主意不理他。就歎了一口氣,權當他鬧脾氣。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他的肩膀,再怎麼摸也覺得這肩膀涼絲絲的。最後拽了衣服,給他披上。





  天越來愈晚,再不回去,城門就要關閉了。范無咎喚來馬,把謝必安用白衣一裹,又怕他路上受風,把自己的黑衣也裹在他身上。

  他低頭看了看懷裡像黑白相間的粽子一樣的謝必安,忍不住又笑出聲,馬鞭一抽,疾馳而歸。



  謝必安在馬上一顛一顛,范無咎一手扯著韁繩,一手緊緊把他抱在懷裡。謝必安疲憊的很,腦子昏沉沉,又靠在對方溫暖的懷抱裡,剛才佔據了滿腦的魏無羨,此時也不出來干擾自己了。

  便放鬆下來,往身後人懷裡靠去。於是被抱的更緊了。



  他嫌風吹著臉,就低著頭眯著眼睛,卻側過臉偷偷往後看,看見自己飛散的髮絲和范無咎的融成一體。



  去他的魏無羨。

  謝必安這樣想。

  他不希望有什麼魏無羨。雖然魏無羨和他沒有關係,他只希望范無咎和魏無羨不要有關係,無論是恨意,更甚至,愛。





  范無咎是他最親近的人。

  他永遠會記得自己記憶開始的刹那。他站在奈何橋上,腳下是白川,兩岸是無邊無際的紅花。他低下頭,看見的就是范無咎迎上來,溫暖的不同於地府的冷與黑暗,他和煦的微笑像一束光,刺痛了他的心。



  范無咎牽著他的手,告訴他:「你是謝必安,從今以後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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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7 17: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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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黑暗。





  「是什麼時候的事?」



  「......好久了啊。」



  「他......走前還好嗎?」



  「那就好。」





  是熟悉的聲音,語氣是敷衍的關心,在黑暗中空曠地放大。他只能聽見這一個人的聲音,這個人在他夢境裡說了很多,仿佛說了一生一世。

  但在他從沉睡中漸漸醒來時,只剩下這幾句。幾句話在耳邊重複響著,每一句都直敲他的心臟,讓他窒息。



  黑暗中沉淪,將醒不醒,掙扎著亂抓。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大叫了一聲:「魏無羨!」



  倏然睜開眼,模糊的視野裡是一片柔和的橘黃,那黯淡的光照在自己臉上,似乎有幾分溫暖。

  原來是范無咎,一身黑衣幾乎融在房間的黑暗裡,手裡捏著蠟燭,燭光映著他煞白的臉。

  謝必安吸了一口氣,才覺得胸口疼的很,喘不上氣來。他身體難受,心裡也難受。他把這歸咎為起床氣。范無咎看著他,眼神有些驚惶,還嫌他沒清醒過來,把燭臺放下,抓住他肩膀,使勁推了他兩把。



  謝必安有些煩躁,問:「這麼晚了你不睡覺,找我有事嗎?」他眉頭微顰,頗為不滿的神色。

  范無咎張了張嘴,說:「我聽見你在叫......叫。我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他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著他,生怕他有什麼不妥似的。



  謝必安愣了一下,然後想起來,自己確實大喊大叫了。說:「我夢見有人跟我說話。」



  誰?



  「你。」謝必安說,「是你的聲音。」



  看著近在咫尺的黑眸瞳孔驟縮,謝必安明知有事,卻沒繼續詢問。

  范無咎沉默,抿了一下唇,說:「那是你聽錯了。」



  言罷,他笑了笑,柔光照著他的笑臉,倒有幾分愛護的意味。范無咎說:「我一個人也睡不著,來陪你,可以嗎。」

  謝必安躺著,靜靜地看他面容帶笑,眉頭卻並未舒展。范無咎一手壓在床沿,彎下腰去,輕輕地貼上去吻他。謝必安眼前是燭火搖曳,是他半張被光映照的側臉,和他近在咫尺的睫毛,被光映出一層淡淡的金色。

  雖然知道范無咎有心隱瞞,甚至有些事在騙他,卻不知道從何問起。這就像真相撕開了一條口子,接下來,看到的只會越來越多。謝必安並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看見什麼,但他知道,魏無羨,就是那條口子。



  兩人相處了這麼多歲月,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甚至現在,同床共枕,謝必安也不敢說自己瞭解他。如今背對著范無咎,謝必安只能看著自己的影子被燭火映射在牆。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對他有什麼秘密隱藏,但范無咎畢竟來的早,有自己的前世和過往,便知道不能強求公平。

  卻無法忽視自己難過的心情。

  「憑什麼」是真的說不出口。



  他這樣難過的想著,忽然聽身後幾絲響動,然後被對方一把摟進懷裡。

  他被擁的緊緊的,仿佛對方要把他勒進身體裡。謝必安覺得耳旁的氣息沉重而痛苦,便慢慢在他懷裡轉過身,伸出了手,在他後背輕輕地撫摸著。



  范無咎道:「我要走了。」

  謝必安聽了,了然了。范無咎隔幾十天就會離開一次。每次走,都這樣難受。



  謝必安問:「這次多久。」

  范無咎答,一天。



  就聽見謝必安笑了,謝必安說:「才一個月而已,是嗎。」



  范無咎慢慢離開了他一點,看著對方的臉近在咫尺,表情是真的很高興。因為自己僅僅走一個月,就這幅狼狽模樣地捨不得他,讓謝必安很高興。

  范無咎撇撇嘴,甚是不滿,卻也無所謂地說:「不是,是這裡的一天。」他認真地看著對方的眼眸,問:「你會想我嗎?」

  謝必安搖搖頭,說不會啊。話音未落,范無咎神情瞬間垮了,簡直像絕望了似的,然後嘴角慢慢勾起一個苦笑,自言自語道:「是啊,才一天,我何必如此。」

  他這幅樣子,不像是裝的,謝必安將手臂攬緊,說:「我會想你的。」

  然後被對方蹭的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







  第二日清晨,他出城門,抬起頭,看著晨光熹微裡,謝必安已經執了新傘,朝忘川上游飄蕩而去。他望著對方的影子許久,才見謝必安忽然轉過頭來,朝他一勾嘴角笑了。



  天地有矩,范無咎反反復複地趕走殘魂,剝奪了他們本可以轉世的可能。范無咎既然造孽,就要付出代價。

  謝必安卻只以為,范無咎這數日一行,只是受蔣子文所派,沒個幾日就回來了。他也確實幾日就回來了。



  范無咎心說,你笑就早點笑,為什麼飛的那麼遠了,才肯對我笑一笑。就算地府的光再昏暗,這晨光也太刺眼,謝必安一身白衣幾乎融進光裡,晃的他什麼都看不清。

  他凝視著東方,直到謝必安的身影飄落,消失在漫天的花海裡,范無咎才默默轉身,朝著西方無盡的黑暗裡走去了。



  他只願能護謝必安無憂樣子。

  便不在乎所往為何。





  范無咎加快腳步,他穿過泥濘的沼澤,越過屍骸遍野的叢林,終於追上了熙熙攘攘的惡鬼之群。他們被鎖鏈束縛,哀嚎著自己的不公。鬼差為了保證行進速度,鐵釵捅進了他們的後背,濁血順著兵刃流淌,壓著他們一路前行。



  范無咎跟上來,站在惡鬼隊伍的最後面,喘了口氣,慢慢地走著。

  押送惡鬼的崔子玉見了他,執筆在文書上寫下名字,這樣人就算齊了。他樂呵呵地繞到後面,一拍范無咎的後背,兩眼放光地跟他打招呼:「來啦!」

  范無咎看都不看他一眼,冷聲道:「滾。」

  崔子玉擺出一副委屈神色,說:「我邀請他了,他不跟我走,難不成要我綁了他去。」

  范無咎嫌他煩,加快腳步走到惡鬼裡面去,也攔不住崔子玉,推開惡鬼又擠到他身邊:「要我說,就賴你,平日裡你巳時作,丑時息,關鍵時候起不來床,怎麼能怪我沒看好小安安。」



  兩人這樣說了沒幾句,一座漆黑的大山已經在暗霧中浮現出來,山下黝黑的大門隨著他們的臨近,也愈發的清晰。崔子玉明顯感覺到身旁范無咎咬緊牙關卻依然牙齒打顫,他伸手想握住對方捏的死緊的拳頭,卻被范無咎一把揮開來。

  崔子玉反而極為同情,說:「沒事的,你這次會很快,可能不需要一天。」

  又是不足一天,范無咎詫異了一下,並未多想。閉上雙眼,又睜開,輕聲道,有什麼區別嗎。



  崔子玉無話可說,進了這扇大門,任何安撫的話語都蒼白無力。到了門前,崔子玉繞到隊伍前方,咒語經口,大門上的刻紋發出幽幽綠光,伴隨著石門摩擦大地的轟隆巨響,應聲而開。

  頓時百鬼哀嚎,他們依舊被捆著鎖鏈,在鬼差的抽打和推搡中,進入大門,然後跌落至萬丈深淵。



  聽著那哀嚎聲越來越小,漸漸隱匿在門後黑暗裡。适才隊伍的喧囂也靜了下來。只剩范無咎,默默地走到大門邊緣,崔子玉站在一旁,沒說話也沒催促。看他從懷裡掏出一顆銀鈴,無聲無息地晃著。



  范無咎深深地看了一眼,緊緊握進手心。



  然後縱身躍下。







  那扇門引得大地顫動,直達地府鬼城,連忘川都震的漣漪朵朵,水花瑩瑩飛起,沾濕了謝必安掠過的衣角。

  謝必安一收傘,卻沒顧及一陣迎面而來的風把他吹歪了。腳剛落到岸邊,差點摔倒。

  他不禁抬頭朝西方望去,一片漆黑,只看到黑雲從天空中壓下去,心道,那邊可真吵啊。然後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黑傘,還好剛才控制住了,不然連人帶傘都得掉進河裡去。

  於是想起,范無咎之前就笑話他用不好傘。

  那時候因為不服氣打了范無咎,但也知道自己確實沒有用傘的天賦。可自己不會用傘,為什麼從奈何橋上下來的第一天,范無咎就交給了他一把傘。

  之後見過他的鬼差,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傘一眼,才紛紛喊他謝大人。





  謝必安心裡清楚,自己不是真正的謝必安。

  在他之前,有一個謝必安用傘,而他接替了他的位置,所以不得不用它。



  他撐開傘,仔細看了看。並沒覺得這一把和上一把有什麼區別。只可惜最初沒想太多,最早的一把傘被范無咎弄壞前,他也沒仔細看過,也不知前人留下來的和他的有什麼區別。

  如今范無咎肯跟他將一些事,或許意味著以後他能瞭解更多的事。范無咎一個月後就能回來,時間說快也快,到時候就可以留心一些,或許能更瞭解他。



  他這樣想著,就覺得很愉快,日復一日的生活似乎也變的可以期待。謝必安整了整傘,正要繼續沿河而行,忽然覺得後背一涼。



  轉身看去,只見眼前掛著半張骷髏,那白骨的的凹陷裡還嵌著一顆烏黑眼珠。而另一邊眼睛的位置,確是漆黑黑一塊大洞。

  他比自己高一點,黑眼球就這樣朝下斜視著自己,露出慘白的上側眼白。眼下是細密的牙齒,從下巴排列到腮骨,在他臉上變成一道獰笑。



  這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背後,謝必安還是第一次碰上,即使沒被對方的臉嚇到,也被他的突然出現打個措手不及。還好那人並未出手,謝必安迅速朝後退去,站在對方兩丈開外,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依舊站在原地看著謝必安。他的臉孔半張骷髏半張完整,淩亂的黑髮在後腦紮成馬尾。謝必安仔細打量著,見他身裹一襲黑衣,黑衣之上可見細密的鱗甲,又看了看那半張臉,登時大驚失色。



  那人開口問道:「你......不記得我了嗎?」

  謝必安只是瞪著他,那魂魄又靜靜地看了自己一會兒,似乎露出一個淡淡的笑,語氣輕鬆道:「是......謝大人?我們昨天見過的,你還記得嗎?」說著,他手中唰地打開一把黑傘,雖然傘面被水沖壞了不少,也確實是昨天掉下河的那把。



  魏無羨。



  可讓謝必安怔住的,不是這個人是魏無羨,也不是他為什麼沒被沖走還留在地府。而是他那半張完整的臉,和范無咎長得一模一樣!



  謝必安不知怎麼就沒頭沒腦地喊了一聲,范無咎?

  那人一聽,愣了一下,然後說:「我是魏無羨。」他上前走了一步,「你還記得我嗎?」

  謝必安後退一步。這張詭異的臉,這個遊蕩的魂,怎麼看都是古怪的,他記起范無咎對他說過的話,就果斷地和對方保持著距離。

  魏無羨發現自己走幾步,謝必安就退幾步,神情有些凝重。他垂下目光,道:「你別退了,我不靠近你。」

  謝必安就不退了。



  魏無羨又恢復成靜靜看他的狀態,他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那些話在他嘴裡走了個過場,最終還是沒說出來。他苦笑道:「看你這樣,我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卻聽見對方問他:「你和范無咎,是什麼關係?」

  魏無羨眸光閃了閃,抿了抿唇,皺眉的樣子,和范無咎如出一轍。他開口,只說了兩個字,「我們......」似乎想到了什麼,立刻緘口不語,最後輕聲歎道:「他什麼都沒告訴你。」

  沉默半晌,西方黑暗的地平線白光閃爍了一瞬。繼而大地震動。魏無羨朝那邊望了一眼,神情變得凝重。但他轉過頭看向他時,又彎了彎嘴角,說:「謝大人,不要告訴別人我還躲在這裡,拜託啦。」他把肩頭的傘取下來,朝他露出一個甚是燦爛的笑容,朗聲說道:「我還會來找你!你記著,我是魏無羨,魏無羨!」



  言罷,他將破爛的黑傘朝自己扔來,謝必安睜大雙眼,透過黑傘的破碎傘骨,看見魏無羨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繼而身形被傘遮住。謝必安抓住傘柄,揮開,他已經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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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7 17: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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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范無咎從西方黑暗大山的腳下爬出來,地府東方的彤雲燃燒的只剩下一絲。他跪在山腳碎石上喘息,一別仿若隔世。即使如此,人間也僅僅度過了一刻,大門前惡鬼的汙血依然粘稠地滴淌在地面。他抬起頭,黑夜漸漸覆蓋而來,這個時間,謝必安應是結束了忘川的工作,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要做的,就是儘快回到謝必安身邊。

  忽聞一聲長嘶,抬起頭,只見叢林暗霧奔出一隻馬兒。知主人歸來,便跋山涉水前來迎接。



  策馬疾馳,在城池關門的最後一刻,范無咎沖了進去。越是近家,越是放慢了腳步,竟生出了近鄉情怯的意思。

  然而他雀躍並未維繫太久,他和謝必安的家漆黑地沉寂在城池下偏僻的角落裡,燈盞未明。於是心就像這涼透的茶水一樣,茶滓沉到了底。



  細算自己的離開的時間,絕對不足此地一日。今早離開的時候,謝必安還遠遠地朝他笑,若是一天平安無事,此刻必會坐在燭火前盞茶。

  范無咎擰著眉頭,忽聽身後響動,轉過頭又是一副笑面。然而看見的並不是熟悉的白色身影。站在一丈外好奇地打量他的,是住在附近的女鬼。她上下打量了范無咎一番,道:「范大人怎麼一副狼狽樣子,是上山挖大石,還是下海扛大件去了?」

  范無咎沒有心情聽她調侃,問她是否見了謝必安。

  那女鬼抬起纖細的胳膊,玉手悠悠一指高處,還來不及多說幾句,范無咎就像一陣黑風掠過,迅速消失在崎嶇的巷子裡了。



  他沖到閻羅殿敲大門,崔子玉推開一條門縫,見是他,體貼地說謝必安剛走,回家找他便是。



  「他來幹什麼。」

  崔子玉道:「查生死簿。」



  范無咎眉頭死死地擰在了一起,崔子玉又道:「放心,你那一卷啥都沒有。」

  范無咎搖搖頭,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他問:「他今天帶魂回來了嗎?」

  崔子玉知他指的是魏無羨,說沒有。更何況魏無羨十三日是定數,范無咎走了還沒一日,他不可能這麼快又下來一次。



  范無咎只好原路返回,希望謝必安不要想太多。







  這裡的夜極冷,夜風浸透了寒意,他們房檐下的鈴鐺發出微微的鳴響。回到家時,窗戶已經透出了柔和的暖光。謝必安立在窗前,他的身軀在窗上描繪出一個漆黑瘦削的剪影。范無咎站在院子裡平復著喘息。一紙之隔,看著看著,視線模糊,一下晃了神,仿佛忽聞耳邊蛙鳴,可嗅蓮花暗香。

  下一刻就知,是他錯覺了。



  范無咎敲了敲門,然後推開來。謝必安白衣未換,面容未改,兩人站著,面對面。一別甚久,范無咎看著他的面龐,都和記憶中的都不太一樣了。他沖著對方扯出一個微笑,說:「我回來了。」

  謝必安端著茶杯走來,牽起他一隻手,將茶碗放到他手心裡。

  雖然有些燙手,范無咎還是抓緊了。謝必安並沒有立即離開,他伸手摸著謝必安垂下的袖口,抬起眼睛注視著他。雖然范無咎面容未改,但他的黑衣......

  用手輕輕一抓,五指輕而易舉地刺出五個大洞。他的外衣已經徹底風乾老化。



  范無咎靜靜地看著謝必安攤開五指,手心躺著破碎的像塵埃一樣的布料。謝必安凝視著他的眼睛,問:「你去哪兒了。」

  怕他想的多,范無咎把袖口一壓,說:「那裡起著大火,靠近了些,所以把衣服熏壞了。」謝必安聽了,「噢」了一聲。他的衣服老化皺縮,薄薄一片,便隱約可以看見下面閃爍的銀光。謝必安輕飄飄地說:「下次去,多帶幾件吧。」



  他並沒有等范無咎接下來的回答,徑直回了房,背對著他,掩上了房門。留下范無咎一人站在前廳,難掩落寞。





  第二日天還沒亮,謝必安已經收拾打理好。門後掛著兩把傘,一新一舊。謝必安的手指在那舊傘上停留片刻,拿起了新的。

  卻在推開房門時,險些踢到了石階上的人。他黑乎乎一團,夜色裡分辨不明,聽見響動,他轉過頭來,一雙疲憊的雙眼在看見他的時候明亮了好多。正是范無咎窩在這裡。

  謝必安說:「這麼早?」

  范無咎說:「馬兒跑的累,剛才餓了,把我吵醒了,我喂完它在這兒坐會兒。」

  這樣拙劣的藉口。謝必安怎不知,他是一夜沒睡,坐在前廳守著自己的房門,生怕自己跑了。



  他向來如此,什麼都不說,不肯說。他是沒有秘密。范無咎相反,是能藏就藏。

  謝必安就問:「一起去嗎?」

  范無咎說,好。





  既然一起出門,兩人便並肩朝城門走去。此時的天空,才隱隱被一絲晨光照亮。那丈光芒,猶如一把利劍,刺破陰雲,直延伸到忘川河上,墜落的刹那仿佛與大地碰撞出轟隆巨響。



  它好似攜了一陣風,吹的謝必安睜不開眼睛。明明是看了無數晨熙的景象,雙眼卻被刺痛的幾乎落淚。而他自己依然站在地府的昏暗之處,無論東方如何明亮,都無法徹底刺破地府這個巨大的樊籠。



  謝必安開口,問范無咎:「那道光,是從人間來的嗎。」

  范無咎說,是。

  謝必安就問:「你見過人間嗎?」

  范無咎說見過。



  又恢復了沉默,他們穿過走出城門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光芒終於可以毫無阻礙地照射在他的臉上,謝必安蒼白的面孔被映成了淡金色。鬼城佇立在高處,他們腳下是忘川流淌,遠處而來的風,將謝必安吹的衣袂紛飛。

  「我自有記憶以來,一直在這裡。」謝必安說,他指著遠處橫跨地平線的光芒,轉過頭問范無咎:

  「如果我一直往前走,走到光的盡頭,回到人間,我是不是……」

  他目光恍惚了一瞬。繼續道:「找回我自己?」



  范無咎不言,走上前來,抓住謝必安向前伸展的手,握著他冰涼的指尖,將它慢慢收回去。





  記憶如箭簇,即將破空而出,所及之處必屍骸遍野。他要做最後的掙扎。

  「什麼自己不自己的,你是謝必安啊。」范無咎笑著說,「而我是范無咎。」



  聽他這樣講,謝必安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想起他曾經還對這個稱呼不屑一顧。慢慢把面孔轉向天空的盡頭,看著無邊無際的紅花被束縛在此,他開口,慢慢說出一個名字。



  「魏嬰。」





  和范無咎想的不同,他以為魏無羨來了,謝必安會去翻那本除了姓名皆是空白的生死簿。卻不知,謝必安自始至終找的是自己。

  在閻羅殿地下陰暗的書房裡翻找出刻著「謝必安」的那一卷,字裡行間盡是他從他人口中所知的謝必安的生前,最後一條白綾掛在南台橋。哪裡有半點他存在的痕跡。





  而他是第一次這樣喚他。

  范無咎聽了這個名字,瞪大了眼睛。看著謝必安勾起嘴角,露出一絲溫暖的笑,那笑分明是在模仿自己。



  「我叫范無咎,以後我們在一起。」

  「但是我希望你記住我原來的名字。」



  謝必安一字一字地重複著他曾對他說過的話,朝他轉過頭,眼中一片淡漠。



  「我叫魏嬰,你要記得。」





  謝必安溫溫柔地說完。靜靜地看著驚愕不已的范無咎。

  謝必安的表情一如過去不悲不喜,對范無咎說道:「我從來不在意自己生前為何,是否有生前。」

  「我以為,既有你,便不在乎。」



  范無咎看著他緊緊閉上雙眼,再次睜開,沉痛而哀傷:「但是你所做的一切,都告訴我,你有放不下的過去,皆是我無法觸及的過去。我一直都告訴自己,這些與我無關,我不該管。」

  風漸漸的大了,冷冷地鑽進范無咎的衣衫,在身後的鬼城發出嗚咽迴響。謝必安的聲音在高處呼嘯的風中,被撕扯的不成形狀。





  「直到我見到魏無羨。」



  范無咎抬頭,兩人的視線碰撞在一起。





  「有過去的是我。」





  「魏無羨,魏嬰,哪個才是你。」







  人間一天,地府一月。在地府的幾十年前,他親手將謝必安從奈何橋上領下。雖然喚他謝必安,強調他是謝必安,送他黑傘,但在他眼裡,他並非最初的那一位。

  鬧到如此境地,他唯一慶倖的只是謝必安沒有真正地接觸到魏無羨。這種事也不是沒發生過。此刻,能騙這騙,能瞞則瞞,才是上上策。



  范無咎不經意地笑了,終於歎了一口氣,認真道:「我是魏無羨。」

  在對方了然的目光中,他繼續說,「但是,也許你見到的那個殘魂,才是魏無羨吧。」



  范無咎上前握住謝必安的手,他讓自己與他站的如此靠近,近的喧囂的風也無法插足,他唇壓在對方耳邊,臉頰被他飛揚的髮絲纏繞。

  低聲道:「你帶我去找他,好嗎?」







  清晨的忘川棧橋又開始了一日的忙碌。白川如綾,小舟蕩漾,紅花綻放之上,一把黑傘撐開,迎風而起。崔子玉站在棧橋頭,抬頭見黑傘飄過,其下黑衣獵獵,驚的差點笑了。

  他正詫異謝必安怎麼把傘借給他了。定睛細瞧,才發現傘面破碎,傘骨斷折。而纏在范無咎腰間的細細軟鞭,也發出淡淡的白光。

  崔子玉頓時收斂了笑意,轉過身朝四面望去,絲毫沒看見謝必安的影子。他正要喝住范無咎,對方已經飄離忘川河面,朝著花叢遠方飄蕩而去。看他在空中盤旋,若隱若現的側臉僵硬而陰寒,分明是在尋找什麼。

  一絲不安浮上崔子玉心頭。他派遣差使向蔣子文報告,然後跳下棧橋,朝范無咎飄飛的方向追去。





  范無咎對謝必安說,帶我去找他。



  語氣雖然溫和,在謝必安眼裡卻是誘騙。他曾出手傷人,雖然一鞭下去並沒把魂魄打死,卻也是下了十足的狠手。謝必安知道他此刻溫言軟語,不過是欲擒故縱,拒絕也在范無咎意料之中,便不得不讓謝必安好好睡一覺了。

  他安置好謝必安,拿起破傘的時候,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然後禦傘而飛,往忘川花叢而去。





  他心知大意了,只顧著把十三日一來的殘魂扔進河裡,卻忽視了這些魂是否真的再次流落陽間。那個甚為完整的魏無羨在此躲避多年,可能融合了那些殘魂修復自身,甚至又來找謝必安。但是看謝必安困惑如此,應尚未與魂魄接觸,實屬不幸中的萬幸。



  范無咎目光沉沉。心道這魏無羨,無論如何是留不得了。

  破傘上殘餘了魂魄的氣息,范無咎最擅長的,就是捕捉著一絲氣息,然後把它原主揪出來。但殘魂機警,躲在漫天花海裡,不像是會輕易現身的。





  仔細想來,才發覺自己多年以來輕視了一件事。魏無羨是何等聰明,在他一次一次把殘魂打落水中,他們怎麼會甘願被忘川水沖散、或是重新流落人間。難怪自己償還他們的時間不夠「一天」。而他只顧著和謝必安早日團聚,沒有細想其中因果。

  那些沒有聚集到自己身上的殘魂,說不定已經依附到可以支撐他們的魂魄上,謝必安看到的魏無羨,說不定已經是一個可以和自己媲美的魂體了。



  范無咎一咬牙,大不了把這裡翻個底朝天,地府再大,難道大的過無間地獄?

  他將手舉到唇邊,狠狠咬下,登時鮮血橫流。范無咎舉傘落地,將血在傘上糊了一把,便見自己的血跡和魂魄氣息混為一體。



  四周一片死寂,范無咎舉著傘,小心翼翼地尋找著氣息指示的方向。





  「魂魄不完整,人確實容易衝動。」



  這個聲音還算得上溫和,卻驚的范無咎合起傘,尚未轉身,傘骨已經照著對方的腦袋砸去。

  只聞一陣異響,黑傘傘骨已盡數折斷,碎片紛紛斜飛出去。范無咎這一擊,被對方舉起的手臂擋下,與他手臂護甲發出刺耳的碰撞。

  范無咎這才看清這個魏無羨,與自己一樣的臉孔,只是右邊被毀壞,露出森森白骨,而他一身戰甲......



  范無咎冷笑一聲,道:「活得挺長啊,還沒死啊。」目光登時森然,厲聲道:「當初就不該留你,當真禍患無窮!」話音未落,腰間軟鞭已直射而去。

  魏無羨舉起雙臂一擋,卻不知范無咎這一擊在鞭上聚了十足的靈力,看似柔軟的鞭身,打在身上劇痛無比。他的身體承受這一擊,軀體的邊緣都出現了重影,若是換虛弱的魂魄受此擊打,只怕要瞬間化為灰燼。

  范無咎見自己一擊並未打死他,果然不是尋常的殘魂,登時大怒,手臂一揮,又是一鞭而去。只見魏無羨手中幻化出一把長刀,修長的刀柄加上刀身足有一人之高。范無咎的鞭子纏上他的長刀,魏無羨一揮刀,硬是把范無咎扯了過來。



  兩人距離迅速縮短,魏無羨一把摁住范無咎欲動的手,說:「你我同出一人,何必如此。」

  范無咎眼神陰暗,空出一手朝魏無羨臉孔揮去,魏無羨想朝後躲開,可手中長刀被控,根本避之不及,只得被對方打了一拳。

  范無咎冷笑道:「但如今,你該死!」



  他鬆開長鞭,劈裡啪啦地朝魏無羨攻去,魏無羨只得翻身避躲,他本無心戰鬥,趁著間隙想和范無咎商量:「你我冷靜下來,總能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

  范無咎道:「若能找到,我何須每逢十三天把汝等踹進河裡。」他厲聲吼道:「他早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你癡心妄想!」

  魏無羨知范無咎不願商量,對方出手就是殺招,要的就是自己的命。但他身體虛弱,別說打敗范無咎,光是揮刀擋下他如雨點一樣密集的鞭打,就讓他頗為費力。



  他一邊集中精力應戰,一邊聽范無咎吼道:「如果有一個人是魏無羨,那只能是我!只能是我!」

  范無咎已經紅了眼眶,這一戰必然是你死我活。





  兩人打得如火如荼,斬斷的花朵飛飛揚揚,像一場猩紅的大雨。兩人動靜過大,引得差使往這邊而來。范無咎要在他們到達之時,徹底解決掉魏無羨。

  他抽鞭而擊,都被對方格擋或躲過。魏無羨生前擅長用刀,而他擅長的短笛在此處毫無用武之地,幾番鬥爭下來,甚至抓不到他的間隙。

  魏無羨抓住飛來的鞭尾,也禁不住被燙的鬆開手。找到機會,范無咎又把鞭子劈頭蓋臉地朝魏無羨抽去。



  他只顧著打魏無羨,沒注意到自己的大開大闔的動作牽動著衣衫下擺飄蕩而起,那顆藏在衣下的銀色鈴鐺隨著他身姿甩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在晨曦的天光中反射出淡淡的光芒。



  只是一眼,魏無羨完全被它吸去了全部的注意。僅僅是一走神,已是避不得范無咎的攻擊。長眉微皺,輕聲道:「去。」



  他身上鎧甲笨重,比不上范無咎身體輕盈。他僵硬的一瞬,范無咎一鞭纏上他腳腕,將其拖拽倒地,然後整個人撲了上去。長鞭如鬼如魅,鬆開對方刹那鞭首回探,奪下他手中長刀,高高拋起。

  然後一把接過,橫劍胸前,靠著自己的衝力將刀鋒壓向對方脖頸。



  這想必是他生前擅用的好刀,鋒利無比。魏無羨舉起雙手格擋,生生被切斷了手指,繼而刀鋒抵住喉嚨。范無咎沒有任何猶豫,用了全身的力量壓下,瞬間將他斬為兩段。



  此刻崔子玉喊破了音的「住手」才傳入耳中。





  范無咎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看著身下魏無羨脖頸下血流滿地,紅的就像滿地舍子花,漸漸滲入泥土之中,終於松了一口氣,咯咯地笑了。

  崔子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他身邊,來不及喘氣。范無咎只顧著笑,崔子玉怒上心頭,罵道:「你惹了大事了!」



  范無咎慢慢地從魏無羨屍身上站起來,低著頭打量著自己幹下的好事,心情說不出的愉悅。他抬起腿,一腳踩在魏無羨半張破碎的臉孔上,碾了碾。





  崔子玉一副要抓狂的神情,他瞪著范無咎。

  而地上與他有著一模一樣臉孔的魏無羨,已無了聲息。



  魏無羨一勾嘴角,笑道:「我殺我自己,有什麼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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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7 17: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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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涼風徐徐。



  謝必安慢慢睜開眼睛,身上薄薄的被褥難抵絲絲涼意。為何今天這樣冷。這樣想著,忽然被耳邊的沙沙聲吸引去了注意。

  他慢慢坐起,朝窗扇望去,天色陰沉而昏暗,而窗上蜿蜒流淌的,是水。



  下雨了。

  起風了。



  他只知雨是人間才有的景象。推開兩扇門,眼前的世界已經淹沒在白色的雨霧之中,雨水瓢潑,原來大的驚人,嘩啦啦的水聲幾乎吞沒了世間所有的聲音。

  冷風夾雜著潮濕的水霧直灌進自己的衣衫裡。謝必安怔怔地看著這場大雨,這麼大的風,他站在自家屋簷下,覺得少了些什麼。

  他抬起頭朝房檐的一角望去,那漆黑的飛簷像一隻黑色大鳥的羽翼,在烏雲密佈的天空下伸展了翅膀,但它的邊緣再不見范無咎系上的鈴鐺。



  謝必安把頭僵硬地轉回來,只見雨霧朦朧處,距離自己一丈之遙的院落中間,靜靜地躺著一顆鈴鐺。雨水打在上面,濺起細細的水珠。



  那鈴鐺是范無咎親手做的,用琉璃瓦做的材料。謝必安問他為什麼用琉璃,范無咎說,這樣就不怕它風化了。然後栓了繩,掛在了簷下。





  謝必安走進雨幕,任大雨澆身,慢慢蹲下來,手指捏住繩子的一端,尚未完全提起,鈴鐺已經碎成了一堆瓦礫。在轟隆的雨水中發出斷裂的輕響。







  崔子玉推開謝必安家門時,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蹲在地上,手裡是一根斷繩,面前是一把碎琉璃。

  他快步前去,把傘罩在謝必安頭頂。喊了幾聲他的名字,謝必安才緩緩朝自己轉過頭來,滿臉的水,黑髮黏成一團,表情很是茫然。



  崔子玉一臉匆忙,嘴唇在動,急切地跟他說著什麼。謝必安看他說了半天,入耳盡是雨水轟鳴,心道,好大的雨啊。





  范無咎呢。



  范無咎好像跟自己說了什麼,然後,然後就下雨了。他被崔子玉拉著,一邊跑一邊想。謝必安知道,他一定是又瞞著自己做什麼事情去了。兩人踩的滿腳泥濘,沿著忘川河,穿過叢叢花朵,花朵被雨霧渲染的嬌豔欲滴。視線中雨霧漸漸淡了,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座小橋。

  崔子玉終於不拽著他跑了,卻把黑傘一把塞進他懷裡,然後推了他一把,說:「快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謝必安沒聽見崔子玉的催促,他只看見,橋上坐著一個人,一襲黑衣,被澆的濕透。

  橋下河水漫漲,那小橋搖搖晃晃,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洶湧的河水淹沒。



  謝必安喚了一聲:「范無咎?」

  然後忽然想起了什麼,喊了一聲:「魏無羨。」





  崔子玉嫌他慢,又推了他一把。謝必安終於朝小橋走去,抱著傘,步伐越來越快。當他終於跑到黑衣人的身邊,慢慢蹲下身來,和他視線相對,他臉上欣喜的神情還是僵住了。



  這不是他。

  不是……魏無羨。



  謝必安僵在橋頭,冷冷的雨水拍打著兩人。眼前的面孔分明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老人,一雙渾濁的雙眼像是看不見了,卻依然朝著自己的方向抬起了頭,然後喚他謝必安。

  他朝自己伸出手,謝必安下意識地把懷中黑傘遞了過去,老者緊緊地將它抱在懷裡,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接著,又把傘推回謝必安懷裡。



  繼而轉身跳進了橋下洶湧的河水中。



  洶湧的波浪瞬間淹沒了他,連個呼救的聲音都沒有。就像一塊黑色的大石「噗通」落水。謝必安愣在橋頭,腦中一片空白。耳邊雨聲漸漸地弱了,才發現,隨著老者的離開,大雨,終於停下來了。





  适才仿佛要吞沒一切的河水也恢復了靜靜流淌,天空濃密的黑雲漸漸散去,東方的光芒又漸漸明亮。謝必安站在橋頭,抬起頭,細細的雨珠吹打在臉龐。他轉過頭來,朝崔子玉望過來,兩人視線對上,謝必安覺得他的目光如此悲憫。

  曾經不止一個人這樣看自己。



  謝必安靜靜地看過去,橋下兩道身影也看著自己。崔子玉身邊多了一個人,一樣的黑衣,面孔溫軟如玉,卻也不是熟悉的面容。

  崔子玉攜他朝謝必安走來,這少年人年輕,看著自己的目光也如此天真。

  謝必安靜靜注視了他片刻,聽崔子玉說:「這是謝必安。」

  他將少年人推近自己些許:「這是范無咎。」





  謝必安沉默著,朝崔子玉伸出手,攤開手心,目光凝視著他。



  崔子玉猶豫地抬起手,伸到胸前,在懷裡摸索了兩下,放到謝必安手心。

  少年人隱約看見兩人交互的雙手中閃現了一絲銀光,接著就被謝必安的手指死死遮住了。他本想好好地喊他一聲「謝前輩」,卻見謝必安露出一絲淒涼的笑意,仿佛這清冷的面容下一秒就會破碎。頓時啞然。



  謝必安淡淡地說:「我不幹了。」

  他將黑傘一把塞進少年人懷裡。





  他丟下即將抓狂的崔子玉,白衣飄飛,人已經轉身離去。

  崔子玉終於喊出你到哪裡去。



  謝必安說:「我去找他。」











  墜落。





  耳邊是呼嘯的疾風,幾乎要把他撕碎。



  范無咎睜開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依然在墜落。



  他殺了魏無羨,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魏無羨的魂軀碎成齏粉,和那大片的血跡一起滲入土地,融入了舍子花的根。尚未松一口氣,腳下大地裂開,他跌入而下。





  他想起蔣子文對他的叮囑,不要殺魂。

  哪怕兩人曾為一體,殘魂分開便是獨立的,各自享受六道善惡因果。范無咎沒有資格決定他們的生死,若是驅趕,也就罷了。





  人間一天,墮地獄道兩千七百年。





  他便要用兩千七百年償還殘魂少活的一天。

  惡孽中殺孽最重,此去,便要償還那個魏無羨的一生。





  他不害怕,因為這個時間跟那個人所付出的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麼。他害怕的,是不能在下一個人間十三天到來之際,去阻擋自己那些破爛的碎魂。

  或是,歷經刀山火海,以自己之力,再也回不來了。

  如此,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期待那個被殺的魏無羨不是個長命百歲的,而照自己一直以來的活法,他也確實不是個長命百歲的。





  墜落依然在繼續。他的身軀尚未接觸大地,醒醒睡睡之中,不知時間過了多久,無法用心跳丈量。但也知道,即使是現在,時間也只是走了一小步。

  這只是個開始,西方大陸上那只要磨平金剛山的小鳥,此刻剛剛拍動了第一下翅膀。



  他即將迎接的,是寒冷、黑暗、空蕩,這是此處大部分的生活。



  而他的記憶,將是這冰冷的永恆中唯一的避風港。







  他伸手摸了摸飄飛黑衣下的銀鈴,卻什麼都沒抓到。終於令他在麻木的黑暗中清醒了些許。



  為什麼會丟呢,什麼時候丟的。范無咎摸著空蕩蕩的衣擺,漸漸想起一些很早的事,對他的生命來說,那些事發生在萬年之前,早的有些記不清。或是當初混帳話說得多,不願記得了。





  那是與他最後的相遇。那時他剛死去,只有魏無羨這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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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8 12:3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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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名身後7

  人道凡人終逃不過輪回。

  只可惜了他不是個完整的魂魄,就不能坐著小船沿忘川飄來。死的時候還比較舒服,迷離中躺在雲深不知處的寒舍裡,還有仙侶相伴。這時候清清爽爽,誰知魂魄剛一離體,就跟鯉魚躍龍門似的。不過他是反著躍的。一頭掉進萬丈深淵,然後被忘川的浪一卷,波濤洶湧地朝地府而去了。

  他不知自己在水裡沉沉浮浮,被泡了多久,被人抓住手腕,從水裡拖出來時,迷蒙的視野裡隱約閃過一道白色的身影。



  整個人被水泡的混混沌沌,等清醒時,已立於大殿之上,面前坐著的是十殿閻羅秦廣王,蔣子文。

  蔣子文開口:「清醒些了?生前事可都想起來了?」

  他闔上眼睛,故事猶如走馬燈一樣,完整地回憶起來。蔣子文看他無恙了,說好,既然想起來,可以好好算一算了。



  他有點緊張,畢竟生前也殺過不少人。言道十惡有「殺盜淫貪嗔癡、兩惡口妄綺語」,這麼個演算法,他上榜的沒十個,也有八個。他故作鎮定地看著判官崔子玉捧上來一卷,上面就刻著自己的名字,他光顧著盯卷軸,沒看見崔子玉朝他擠了一下眼睛。



  蔣子文接過卷軸,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魏嬰,魏無羨。



  魏無羨不禁挺直了腰,好像在學堂上被點名了一樣。話說他在藍家求學都沒這麼禮敬過藍啟仁,那老傢伙早就下來了,但願他老早投胎去了,可別在這裡遇上啊。若是和他細算拱二白菜之仇,只怕又要鬧個沒完。

  他目不斜視地看著蔣子文把卷軸攤開,從頭掃到了尾。崔子玉忽然就笑了,魏無羨禁不住地一緊張,崔子玉憂慮道:「這是空卷啊,大人,這可怎麼判。」

  蔣子文也裝模作樣地答道:「是啊是啊,這可怎麼辦。」



  魏無羨愣了一下,然後明白了。感情剛才這倆人說算帳是演著玩兒呢,地府到底多無聊,他們竟然覺得很有意思!如此,心中不禁有了底氣。卷宗是空白的,說明自己無罪無功,是不是可以直接轉世啦?太好了,馬上投胎,趕緊安排,藍湛說好要找他的轉世呢,不能讓他等!

  但蔣子文和崔子玉還在裝模作樣地演,魏無羨實在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提示道:「那個,還有我的事兒嗎?」

  沒事兒我走了啊,趕時間!



  蔣子文說:「確實無罪了。」

  真是太好了!他不禁感慨自己就是運氣爆棚,當年萬鬼吞噬還能被人獻舍回來,地府走一遭還這樣順利,這麼順利的有誰!還有誰!

  他正激動著,蔣子文發話了,一席話如涼水澆頭,他滿心歡喜的火苗瞬間被「呲啦」澆熄。



  蔣子文道:「你倒楣在生前曾遭反噬,魂魄被撕碎。更倒楣的是,給你獻舍那位,用的殘卷,召回來的魂魄也不全。你若是以現在的魂魄輪回轉生,就算撐得過一路顛簸,活下來也是個心智不全的廢人。」

  魏無羨愣愣地聽著,崔子玉善意地解釋道:「就是變成智障,殘廢,還特醜。」然後嘻嘻笑了。

  魏無羨仔細地思考了一下直接投胎的後果,覺得風險實在太大。不禁又苦惱起來,問:「那怎麼辦。難道要把魂魄補全嗎?」他上哪兒找魂魄去!



  蔣子文點點頭,贊他聰慧,說:「你的遊魂有定數,十三日為期,你可留在此處,融匯殘魂。」

  崔子玉繼續善意地補充道:「人間一日,地府一月,在此等一年零一月,便可修補一次,直到完整。」

  蔣子文說:「我這裡勾魂使缺一位,你可任此職,為蒼生做點貢獻,也算是為自己來生積點功德吧。」



  魏無羨應了,聽起來很靠譜很容易,只是,不知自己魂魄碎成什麼樣,不知要等多少個十三日。蔣子文知他所想,叮囑他務必珍惜。隨後喚了謝必安來,讓兩人共事。

  謝必安領命,攜魏無羨而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殿外,忽然聽見淅淅瀝瀝之聲。

  站在簷下,放眼望去,是紅灰交替的天,漆黑的地,青白的忘川和血紅的花田。這是地府的景象,映在魏無羨眼裡,有一種淒涼壯麗的美感,如今像是被水沾濕的畫卷,朦朧反而多了些苦楚的意境。



  下雨了。



  魏無羨伸出手,水滴砸在手心,涼涼的。這種感覺,就像自己還活著一樣。





  身旁突然光線一暗,只見謝必安打開了一把漆黑的傘。密密的傘骨把傘撐的圓圓的,斜舉著,從簷上落下的斷珠墜下,「劈啪」打在紙傘之上,砸出晶瑩的碎花。



  那人把傘舉到頭頂,依然不言不語。他的臉慢慢朝自己轉過來。

  謝必安一身白衣,臉上蒙著白紗,遠看如一團霧氣,分不清五官。



  魏無羨看著他,他就把臉轉了回去,依舊打著傘站在簷下。傘只遮住了他半個身子,傘下大半還是空的。

  於是他笑道:「謝啦。」然後鑽進傘下。



  一路無話,謝必安撐著傘罩著他,慢慢走著,雨漸漸細密了。魏無羨瞥了一眼,瞧見雨水把那人肩膀的雪白衣袍都打濕了。於是伸手攬了他一把。

  他顧著不淋雨,也顧及到對方一瞬間的僵硬。謝必安沒領情,側了側身,肩膀脫離了魏無羨的手掌。而後兩人同時道出了抱歉。

  魏無羨故作恍然大悟:「原來你會說話啊。」謝必安又不吭聲了。



  魏無羨看他上下通白披麻戴孝的樣兒,笑了,調侃道:「你可知地面上修仙的藍家?也是披麻戴孝的打扮,不過你這副樣子,比他們孝順多了。」

  他生前就是這副無拘嘴臉,死了也沒鐵鍊纏身尖刀剔骨,居然還混了個一官半職,更是心情愉快,說起話來毫不顧忌。只是想到要和藍忘機陰陽兩隔許久,不覺有些失落。只希望藍忘機能功德圓滿,上天入地,來這裡找他。總好過喝了忘川水投胎轉世,記憶了無。

  他這樣逗謝必安,對方一點反應也無,依然撐著傘靜靜地走著。看不到臉,也不知他有沒有生氣。想到日後要與這樣沉悶的人一起,當下就預知了未來的無趣。



  他初來乍到,做什麼都不懂,現下只能聽謝必安的。雖然下著小雨,謝必安依舊恪盡職守地帶魏無羨去了忘川。經歷了雨水洗禮,忘川兩側花田愈發嬌豔,鮮紅欲滴。上面的盈盈水珠,在東方裂開的雲彩光芒的照射下,透亮而炫目。



  謝必安不緊不慢地講給他聽,他的聲音空洞,入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說,忘川的水會流到魂魄腳下,魂魄們只要踩上船,必然會被帶到地府中來。

  而殘魂是沒有船的。就像人有三六九等,魂魄也分高低貴賤,死無全屍之人必將魂碎。生死就是這樣不公平。但水至柔至善,無孔不入,忘川不分條件地去接他們——旅行將是一場折磨,堅持的住的,能入地府,甚至投生;堅持不下來的,就消散在水裡,變成河床上的泥沙。



  謝必安說著,把傘遞與魏無羨,自己腳尖一踩,只聞衣襟輕響,已飄然到河面之上,他伸出一雙蒼白纖長的手,在河水裡一抓,拖出一具殘軀。



  謝必安落回岸邊,魏無羨走來。他伸出手將殘魂示與魏無羨查看,只見它毫無生氣,碎得很厲害了。

  魏無羨道:「這樣的也救?救得回來嗎。」

  謝必安沉默了片刻,說:「都要試試的,他們可能都有機會活下來。」魏無羨就笑,說你可真是個大善人。謝必安未答,將殘魂放進背簍。



  魏無羨斜舉著黑傘,罩謝必安頭上。瞧他出去一趟,帽子都打濕了,帽檐壓住的劉海也沾上了盈盈水珠。魏無羨下意識抬了下袖子,想幫他擦擦。忽然才想起剛才謝必安的躲閃,又想起自己從河裡撈出來就沒換衣裳,身上還髒兮兮的,便放棄了。



  剛才兩人並行時沒注意,魏無羨此刻和他面對面站著,才發覺自己比對方高出些許。

  他此時的魂魄是生來時的樣子,並非莫玄羽的殼子。這個久違的高度其實有點不適應。當他看向謝必安,對方比他矮那麼點兒,莫名有種熟悉感。

  記憶中模糊地閃過幾個片段,已經被遺落許久,魏無羨難得認真地去想了想,卻越細想越記不清,一時之間竟什麼都沒抓住。

  雨劈裡啪啦地打著紙傘,眼前是雨霧迷蒙,身邊是紅花遍地、忘川流淌。謝必安似乎對他說了句什麼,魏無羨也沒聽清。



  謝必安於是又說了一句,魏無羨才意識到,自己的腳踩進雨水積成的水窪中了。

  他側開了一步,傘還罩在謝必安頭頂。他低頭看了一眼隨他動作晃動、繼而平靜下來的水面,一張陌生而熟悉的臉孔浮現出來,讓他恍惚。

  他生生死死,到死,終於恢復了本來模樣。



  他低著頭打量自己許久,謝必安就站在旁邊不說話。似乎嫌自己看的太久了,忽聽謝必安開口問:「你可學會了?」

  魏無羨點點頭,說:「明白了呀,我們是做河床打撈工作,撿破爛的。」

  他這樣說,謝必安啞然。人也僵硬了一瞬。然後,伸手從魏無羨手裡掏出傘柄,聽他調侃,也沒顯得幾分愉悅。


  魏無羨自得其樂,覺得謝必安還算好相處,以後無聊,逗逗他也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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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8 12:3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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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兩人在河邊巡視不久,尚未尋得幾縷魂魄,只砸在紙傘上的雨聲愈發密集而清脆。不多時,黑傘的邊緣掛滿了斷珠,大雨已至,澆得大地一片煙霧迷蒙,潮濕的水氣夾雜著土壤的腥氣撲面而來。忘川波浪滾滾,一浪一浪吞沒著河面無數漣漪。



  謝必安抬頭朝遠方凝視片刻,繼續往前走。

  雨水砸在地上又反濺而起,魏無羨的衣擺沒多久就濕透了。他沒想到,地府也會下這麼大的雨,雨水極冷,冰的雙足發涼,他不禁朝謝必安靠了靠。謝必安的樣子也好不到哪裡去,白衣更是泥濘不堪,卻依然撐著傘沿著忘川往下走。魏無羨問道:「這麼大的雨,前面都看不清了,我們要繼續嗎?」



  謝必安說:「你先回去吧,去城門等我,帶你......回家。」

  魏無羨看了看傘,謝必安似乎猶豫了一下,道:「傘不能給你。」

  魏無羨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可以隨你去。」



  謝必安沒有拒絕,於是兩人繼續往下游走。謝必安走著走著,似有些著急了,他對魏無羨道聲「得罪了」,一攬魏無羨的腰,禦傘而飛。魏無羨不禁幾分驚訝,人間修仙的可禦劍,來地府反而可以禦傘。這傘雖然在大雨中拍打的厲害,卻輕柔而穩當,是和禦劍不同的感受。他不禁想起自己被獻舍後,那具修為低微的軀殼一直結不了丹。但這樣也好,無論去哪兒,都是藍忘機帶著自己飛。

  白衣的仙子。魏無羨想著,嘴角的笑意收斂成一聲歎息,思念或將成為他度過的數十個一年零一月的唯一慰藉。無妨,藍忘機承諾過,上天入地,必來找他,魏無羨覺得,自己只需耐心等待就是了。



  如今耳邊風聲獵獵,眼前雖然同樣白衣飄飄,可他看見的臉,甚至連五官都看不到。他想從那團白紗上看到一雙清冷的雙眸,如此想像著,那人朝他偏過頭來。魏無羨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感覺到兩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起,方才覺得自己唐突了。

  他尷尬地一笑。謝必安只是白衣爾爾,他也捨不得把對仙侶的思念嫁接在萍水相逢的人身上。





  雨水下的極大,忘川的水面漸漸抬升,河面越變越寬,甚至淹沒了兩邊花田,花朵像溺水的人群,只露個臉在水面裡掙扎。

  在一片雨霧中,漸漸浮現出一彎潔白的拱橋。只見河水漫漲水花飛濺,幾乎要淹沒了橋洞,一個浪頭拍過去,河水淹沒小橋又淋淋而下。就是這樣搖搖欲墜的橋上,居然還有一個人坐在欄上。



  謝必安正是朝那人而去的。



  他腳一落上橋,也不管大雨傾盆,快步走到那人身邊,將傘罩在他頭上。

  那是個被澆得濕透的男子,一身黑衣貼在瘦削的身上。



  沒了傘的魏無羨在一旁迅速變成落湯雞。



  這個男人面孔滄桑,爬滿皺紋,可看神態,絕不是真正的老者。他頭髮在臉上糊的亂七八糟,謝必安伸手幫他撥開,輕輕捋到耳後,於是露出了一雙渾濁的眼,黑瞳淺淡如灰,已是失明了。

  那個人顫巍巍地伸出手,朝謝必安握著傘柄的手伸去,謝必安便把傘遞了過去。

  他握住傘的刹那,哽咽地喚了聲:「謝必安!」

  謝必安卻沒有答應。

  那三個字被瓢潑的雨澆滅,傳到魏無羨耳中已破碎。謝必安也被淋的濕透,魏無羨正詫異兩人這是作何,那男子一把將手中傘塞回謝必安懷裡,然後翻了個身,從橋上跳了下去。



  魏無羨驚得立在原地,謝必安也未出手相救,看著波濤沉浮,卷著那人,將他埋葬在滔滔河水中。





  謝必安靜靜地站著,魏無羨想問他這是怎麼回事,卻覺得他安靜的背影非常悲憫,一時間說不出口。

  這人跳下水沒多久,雨漸漸平息了。



  謝必安收了黑傘,轉過身,看著濕淋淋的魏無羨,又說了聲抱歉。

  謝必安說:「以後不會下雨了。」

  魏無羨點了點頭,謝必安說:「范無咎已死,從今以後,你就是范無咎,掌管忘川河。」







  雨漸漸停了,天色也昏暗了下來。遠處巍峨山峰上的鬼城傳來陣陣鐘聲,回蕩在忘川大地上。

  隨著映照在漆黑城池上的光漸漸微弱,最高處的閻羅殿的火把也熄了,取而代之的是下方歪歪斜斜的房屋,一盞一盞明亮了窗。

  謝必安已經闔上了傘,又是不言不語,走在前面。魏無羨在後面默默的跟著。雖然對方沒有回頭,魏無羨知道他是在注意著自己的,因為他腦後纖長的發帶時不時地朝一側飄去。



  而現在是沒有風的。



  魏無羨看著橫在謝必安腰間的黑傘一路落下水珠,而他一步一個腳印踩在上面,問:「你用傘,我用什麼。」

  謝必安答:「隨便。」然後又道:「都可以。順手就好。」

  魏無羨笑道:「你可知,我活著的時候,用的就是隨便。」

  謝必安答:「不知。」



  他雖然看上去古板,卻不像藍忘機年輕時,凡事多帶點好奇。用「隨便」騙人是他生前的把戲,沒想到來了地府,並沒有取得理想的效果。

  謝必安既不知,魏無羨也不好繼續搭話。又得安安靜靜地跟著他。



  兩人隨著稀稀落落的人群來到城池大門。站在高處,回首望去,晚風已起,吹的魏無羨髮絲淩亂。他極目遠眺,見白川流淌的前方,燃起的盈盈燭火好似漫天繁星。東方已經沒有小船駛來,而西方的小船伴著升起燭火又要飄蕩而去。





  忘川,忘川。

  魏無羨默默念著這條即將陪伴自己的長河。

  謝必安問:「什麼。」

  魏無羨笑:「忘川。」

  他要在這裡,等自己的魂魄,等藍忘機。於是又道:「我喜歡這條河的名字。」



  哪怕只有一個字是一樣的,魏無羨也相信這不是巧合。他曾經粉身碎骨,魂魄也四分五裂,如若他的魂碎成齏粉,哪怕間隔十三天的人間,也漫長的讓人窒息。若情思不可寄託於人,他也可寄託於這滔滔河水中。





  魏無羨看著河,就當對他多看一眼,心裡默默地憂傷著。但他並沒能凝視多久,守衛的士兵晃動著沉重的長矛,鏽鐵發出叮噹聲響,是在催促他加快步伐。

  進入城內,身後巨大的城門吱吱呀呀,應聲而關,大片黑暗匍匐而來,大門終於把最後一絲天光擋在外面。



  魏無羨看著熙熙攘攘卻安靜的人流,朝著密密麻麻的小房子湧去,留下的是空曠古老的石板路。想了想,終於接受了作為鬼差生活的開始。

  前面的人白衣飄飄,在黑暗裡也是那麼明亮,似乎不需要多餘的燈籠引路,謝必安就像一盞燈。他們住的地方靠近高聳的城牆,位置偏僻,道路崎嶇。天空陰暗沒有一絲星光,更照不亮腳下的路。要不是看得見前面白影,只怕一個拐角,魏無羨都能跟丟了去。

  即使如此,也免不了腳下磕磕絆絆,魏無羨走的艱難也不說話,這種生活日日如此,不知要持續多久,心道我太難。



  然後就見一雙雪白的手遞到自己眼前。



  謝必安開口依然涼涼,說:「前面不好走。」把手伸的更向前了些。

  魏無羨朝他露出一個笑,天這麼暗,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清,說:「不用的,我這麼大人了,夜路自己能走。」

  對方慢慢把手落了回去,說:「那你慢點。」

  魏無羨說謝謝。



  果然如謝必安所言,路不好走。他被凸起的磚石硌著,好幾次險些絆到謝必安身上去。最終也忍不住發了牢騷:「你一直都不點燈的嗎?」

  然後聽到聲音從前方傳來:「抱歉,我忘了你是第一次來。」

  魏無羨愣了一下,看對方在前面暢通無阻地走著,任何一個拐角出現,他幾乎本能地提前轉身。謝必安不知又在這裡耗費了多少年月,忽然覺得自己多言了。





  兩人又向前走了小片刻,終於停在兩扇門前。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開了。這是一個空蕩蕩的院落,盡頭一座小房子,四角飛簷在天空下高高地翹起。

  他隨謝必安進了房,掌上燈,昏黃的光芒有些暖,填滿了整個房間。房子看上去不大,前廳側室倒是一應俱全。魏無羨打量了一圈,也沒覺得哪裡能吸引自己的,桌椅,板凳,一套茶具,就像一個收拾的很乾淨的清苦人家。魏無羨站在房間中央,也不知道要不要坐下,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正好看見謝必安把傘放在一個背簍旁,順口問他背簍做什麼用。



  謝必安給他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裡,說:「裝殘魂用的。」

  魏無羨喝了一口,入口冰涼,不禁又覺得太難了,滿臉苦笑。他端著杯子,看謝必安將杯沿抵在了面紗下麵,露出一絲縫隙。魏無羨很想問為什麼你要遮面紗,生怕問道他人痛處,又把話憋了回去。



  魏無羨就說:「這日子真是清苦,連熱茶也沒有,我看蔣子文桌子上的茶挺香,他平時也不送點給下屬?」

  謝必安沒說話,把杯子放在了茶盤裡。

  魏無羨笑道:「改日我向他要點,再摘點城外的舍子花,晾乾了,混一起泡著喝,肯定香。」

  謝必安說:「舍子花不能摘。」

  魏無羨問為何。

  謝必安嚴肅地回答:「你不要摘。」





  而後謝必安給他指了房間。看床上整齊地鋪著被褥,魏無羨不免覺得十分貼心。他坐在床上,顛了顛,等謝必安拿了一套新的黑衣轉身而來時,魏無羨已經手腳大開仰面平躺。

  忘川水沖的他很累,今天走的路也多,又是淋雨,見到床終於顧不得面子了。

  謝必安對他的姿態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放在魏無羨床頭,輕聲道了一句「晚安」,便轉身離開了。



  魏無羨躺著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意識到自己欠對方一句道謝。再起身時,謝必安已經端了燭臺,帶著幽幽的火光,朝自己臥房而去。聽見身後聲音,他轉過身,燭火落得一身明黃。

  魏無羨笑了笑,說沒事。

  「我是想說,謝謝你,以後要麻煩你了。」

  謝必安慢慢點了點頭,面紗微微飄動。在他的身影在門後只留一隙時,魏無羨聽他輕輕地答道:「應該的。」



  然後關上了門。





  魏無羨也回到房裡,坐上床,才想起來自己一身髒兮兮的衣服,也不知剛才有沒有弄髒床鋪。他三下五除二除掉衣服,裸露著身軀,才覺得這具身體要比活著的那具,強健了不少。借著謝必安留下的燭火,他打量著自己的皮膚,發現前世身上該有的痕跡,竟然一點不缺。



  小時候打打鬧鬧留下的細小傷疤,左胸心口玄武洞為羅青羊擋下的的烙鐵痕,腹部江澄捅下的劍傷,竟然都好好地留在軀體上。

  真正屬於自己的,一樣不差地回來了。

  而他身上再無莫玄羽的一絲痕跡。魏無羨盯著身上的痕跡半晌,沒有把藍忘機那些情情愛愛的痕跡帶下來,不知究竟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他掐滅燭火,赤身裸體地縮進被子裡,閉上眼睛是久違的放鬆。謝必安考慮周到,但最終還是忘了給他一套寢衣。睡覺就是為了放鬆,穿什麼魏無羨還真的不在乎。

  他舒服地歎了一口氣,脫了鞋子的腳終於可以自由伸展,走那崎嶇的路,腳丫是真的疼。





  闔上眼睛,萬籟俱寂,地府的夜晚,靜的連蟲鳴都沒有,整個人仿佛被丟入虛空之中。而他耳邊漸漸出現了一個人低沉的聲音,他說,上天入地,我必尋你。那聲音的主人一襲白衣,端莊雅正,手中橫琴,衣袂飄飄,仙子下凡一般。魏無羨在黑暗中勾起了嘴角,心中既有所念,便是永寂中的光,就會成為生命的避風港。

  他昏昏沉沉,睡意漸漸襲來,眼前的白影仿佛落入漣漪,晃的看不清了。魏無羨皺眉,努力地想繼續看清時,那白影似乎換成了另外一個人。雖然自己意識不清,卻清晰地知道這是謝必安。和自己心念的人不同,他是慘白的,白衣薄薄一片。興許是今天看了太久他的背影,如今又在自己前面,白衣裹著瘦削的肩膀,一步一步慢慢走著。



  魏無羨才意識到一種可能,他領自己一路走這麼慢,是為了等他。

  這樣想,魏無羨又生出幾分感動來。不禁好奇,謝必安經歷過有人領著的過程嗎?沒人領著的時候,他會走的艱難嗎。





  但這都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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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8 12:4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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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日常,幹幹小怪



  醒來的每日和昨日幾乎沒什麼不同。他們的房子像是特地安排在城池西邊的高處,可以迎接日出的第一縷光芒。但這種程度的光對魏無羨來說毫無用處,他的夢境裡是寒舍、冷泉和密密的竹林,夢裡過的快樂,就更不願起來。

  等好不容易睜開朦朧睡眼,眼前白衣又變成了地府裡的這一位,這種失落的悲哀不禁氾濫開來。



   謝必安教會了他如何撈魂,便再不強求於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魏無羨本就是個不能起早的,好些日子過去,發覺謝必安對他的懶散並不介意,於是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對方已經穿戴好,就差拿上黑傘和背簍出門。謝必安的作用對他無異於報曉晨鐘,見他醒了,又是一句話不說,就要站起來,誰知被魏無羨抓住袖口,又不得不坐回床邊。

  魏無羨沒有馬上開口,謝必安靜靜地坐著,面孔對著他。說真的,魏無羨真想一把把他臉上面紗扯下來,他想了想這樣做的後果,最後問道:「我們沒有休息日的嗎?」

  「沒有。」

  這樣日復一日的規律工作讓魏無羨覺得自己真的真的難。謝必安天天如此,不知道是什麼支持他撐過來的。也難怪這房子裡一副清苦的樣子,因為這個房子對謝必安來說,就是睡覺的地方。



  魏無羨想了想,建議道:「我覺得打撈這事兒有時候根本不需要兩個人,不如這樣,我們分工吧,隔日一做,如何?」對面的謝必安聽著,毫無動靜,魏無羨繼續道:「我也沒見人查勤啊,所以應該無所謂,今日你做,明日我做。」

  他抓著謝必安的袖口闡述著他絕佳的計畫,覺得任何人都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然而謝必安完全沒有思索,一手把他的爪子從袖口推下去。魏無羨正準備迎接對方的怒火,結果對方又是什麼都沒說,起身離開了。



  魏無羨躺在床上,看對方拿了傘就要出門,身影卻在門口停了一下。

  謝必安輕飄飄地說:「你不想來可以不來。」

  然後走了。



  魏無羨琢磨著他這句話究竟是不是氣話,又在床上耽誤了好半晌。沒想明白,又覺得生活真苦,工作真苦,為了自己的破殘魂,真是遭了大罪。不愧是地府,生死簿白卷又如何,還不是一樣找罪受。



  他慢吞吞地起床,穿好衣服,算了算日子,今天應是在地府的第三月了,人間第三天。

  便又在竹床床頭刻下一筆。





  魏無羨到達忘川的時候,天色已經明亮了很多。放眼望去,沒看見謝必安的影子,他應該是走了很遠,或是在某處花叢裡給殘魂們畫符咒。

  他沒看見謝必安,反倒在棧橋看見了崔子玉。崔子玉駕馬而來,老早就看到他了,抿著嘴一直朝他笑。只是由於穿了一身紅,忘川到處都是紅,融在裡面一眼看不出來。

  魏無羨樂呵呵地過去打招呼。他還挺喜歡崔子玉的,至少跟謝必安比起來,這是個能說話的。



  魏無羨走上前,摸了摸馬兒的紅鬃,說:「早上好啊,崔大人到此有何貴幹。」

  崔子玉笑道:「是中午好,我是來查勤的。」他說著,裝模作樣地把手裡卷宗一舉,換上一副嚴肅面孔,「你遲到了。」

  魏無羨就去搶他手裡的卷宗,說:「瞎說,就沒見你查過,你查個鬼啊。」

  崔子玉道:「正是,就是查鬼,你們都是鬼。」他個子小,卷宗藏了沒幾下就被魏無羨奪了去,嘩啦啦一翻,上面是今日魂魄的名單。看了個遍,也沒看到個認識的名字。然後不禁暗罵自己胡思亂想,分明是想咒人死。



  崔子玉把卷宗抽回來,說:「看夠了吧?」

  魏無羨問:「上面的都是完整的魂魄?都是坐船來的?我們從河裡撈的魂的名字不在上面?」

  崔子玉道:「是啊,不然要你幹嘛。」想到了什麼,笑嘻嘻地說:「不過,要你也沒什麼用,全靠人家謝必安。」

  聽他諷刺,魏無羨翻了個白眼。

  以為眾生平等,沒想到死了還要區別對待,殘魂居然不配擁有姓名。想想自己也是倒楣,說好的勾魂使居然是撈魂使,太慘了,為啥他不能舒舒服服站在橋頭給人簽到。



  他日子難熬,見到個能說話的,把牢騷一股腦往外倒。崔子玉還是笑嘻嘻地看著他,看他說個沒完,嘴巴雖然抿著翹著,眼睛卻黑的猶如一汪深潭,下面就是千刀火海。魏無羨和他對視一眼,不知怎麼就想起人間那些廟宇裡張牙舞爪面容醜陋的神塑來,河邊涼風裡竟滲出了一身冷汗。

  他話卡在半截。崔子玉眨眨眼,又笑成一副好少年,說:「知足吧你。」



  崔子玉做判官,應是好好蹲在後殿的,不過作為等級較高的差使,替蔣子文來忘川視察也是日常工作之一。相比這種文差,撈殘魂的活真真是苦力,又苦又無聊。所以魏無羨堅持了沒多久,已經踏上遲到早退的道路。幸好地府管控鬆懈,加之謝必安並沒有任何不滿,魏無羨曠班更是無恃也無恐。

  崔子玉去棧橋,他也晃著步伐跟著去棧橋,縱然對方瞪他好幾眼,魏無羨權當沒看見。



  棧橋上鬼差們對魂魄逐一登記,那卷宗上的名字就由黑色變成了紅色,如此一來,就是真的死了,要去投胎,不能帶著前世的記憶回歸本體。



  但魏無羨來的真是巧,一來就遇著個又哭又鬧的,幾乎要把棧橋的木板都掀了去。這人前世心願未了死不瞑目,鬼氣森然繚繞,幾條鎖鏈制不住他,就連一旁的魏無羨都覺得氣息壓迫。

  那魂魄低聲嘶吼著,一身鱗甲,頭戴戰盔,手中還舉著半人高的長刀。他大喝一聲,瞬間將纏繞在身的鎖鏈盡數震碎,朝四面八方飛了出去。他抬起頭顱,面孔一團黑霧,只有眼睛的位置燃燒著兩道如鬼火的綠光。魏無羨被他氣息喝退好幾步。幾個鬼差剛才隨著鎖鏈震開,又不約而同地躍起,手中光芒乍現,再次結印。

  崔子玉只好派人查他肉軀是否還有生氣。他們和鬼魂糾纏片刻,終於盼來了蔣子文的指示。幾番捆綁讓幾個差使幾近力竭。在魂魄再次被束縛的刹那,崔子玉沖上前去,照著魂魄的胸口就是霹靂一掌。於是被一掌打飛了去,變成東方的一顆星星。



  魏無羨震驚了,這樣也行,完整的魂魄就是任性啊,魂魄強大不說,居然還能起死回生。



  鬼差們因為這個魂忙的團團轉,事情辦妥了,又聞他們竊竊私語,原來這是人間的一位將軍,戰場上被弓箭射的跟刺蝟一樣,身體鬆懈的片刻,魂魄被忘川帶走。

  魏無羨覺得,他這副模樣突然活過來繼續殺敵,只怕不用動手,就能把敵軍們嚇死。鬼差們說的卻是,這樣殺孽深重的魂魄,剛才若是能強行留下,就能少幾個慘死的英魂,他這一去,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魏無羨便問:「若強行留下他會怎樣?」

  崔子玉道:「變成厲鬼啊,有些厲害的,或是天生有神根的,蔣大人可能都制不住。」

  「那要是他肉軀已經死了呢?」

  崔子玉答:「寬慰引導為先;若魂魄執念太深,可借親人肉軀還魂數個時辰;如若在人間作惡,殺之。」



  這話生前也有所耳聞。魏無羨聽了就笑了,說:「你可見過一名老前輩,名為藍啟仁。他治理邪祟的理念就和你差不多。」

  他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崔子玉轉了一下眼睛,竟真見過。



  既然都相互認識,魏無羨剛想多閒聊幾句,被崔子玉狠狠推了一把,說:「鬼將上去殺人了,死無全屍的人肯定又多了,你還不去幫謝必安嗎!」



  魏無羨才想到這茬,剛想沿著忘川往上游找謝必安,忽然看見崔子玉那匹汗血寶馬,內心一陣歡呼。抓住馬韁翻身而上,大喊了一聲「駕!」騎著就跑了。

  留下臉黑的崔子玉,幾乎要在橋頭破口大駡。伴隨著魏無羨得意的笑聲和誠摯的謝意,馬兒絕塵而去。





  魏無羨沿河跑了約半刻,終於在白川上看到一抹白色身影。他在白川上舉著黑傘,跳起來,又落下,然後飛奔,又飛起來。

  他驚的微微張開嘴,心想謝必安在這兒跳什麼舞呢?還別說,有點好看。要想俏,披麻戴孝!結果定睛一看,才發現謝必安身後追逐著幾個淺黑色的影子,由於東邊的光芒照著,有些看不清。但在落到花叢陰影處的時候,分明看得清殘魂滿身的鱗甲和揮舞的長戟。



  魏無羨不禁感歎這當過兵的真是厲害了,都是殘魂了,下了地府還敢打公務員!你們將軍知道嗎?以下犯上軍法處置曉得嗎!





  謝必安還在跳著躲,他口中咒語輕念,掌中結印,一掌沖面前的魂魄頭顱飛擊而去,只見他揮出的法印瞬間變成一道紋如牢籠的符咒,打在魂魄身上瞬間迸發出數道彌漫著紫黑色青煙的漆黑鎖鏈,如爪牙般綻開,繼而迅速收斂,將他捆綁。

  然而鎖鏈並不粗大,甚至比幾位鬼差的鎖鏈還要纖細。而且殘魂實在凶的過分,竟然又掙開來,跌落在地,又反彈而上,朝謝必安撲去。



  謝必安正要揮傘而擊,忽聞耳邊馬蹄噠噠,又聽一道呐喊破空而來——「安安別怕!我來救你了!」



  魏無羨喊的殷切,看准那魂魄朝謝必安小白鞋伸出的髒黑黑的爪子,從懷裡抽出一物,照著它就甩了過去。

  殘魂果然被打的一歪,再次跌落。謝必安望著那物反彈而去,視線追逐著它的弧線,整個人呆在了空中。

  魏無羨朝他大喊:「安安,幫我接住陳情!」



  陳情。魏無羨唯一帶下來的東西。



  他本沒期望謝必安能眼疾手快地接住它,誰知空中白衣一轉,直沖陳情而去。他身後還有兩個張牙舞爪的殘魂,兩把長戟一揮,同時朝謝必安的後背刺去!

  魏無羨大驚,大叫著「別撿了別撿了!」謝必安聞所未聞,伸出手繼續朝陳情下落的方向跌落。



  眼看著兩把長戟就要刺穿他,魏無羨卯足了勁,大吼道:「吾乃征南大將軍檀濟!誰敢放肆!」



  他話音落,兩個殘魂登時渾身黑煙彌漫,戰慄不止。



  魏無羨喊的名字,就是那個被崔子玉揍回去的將軍魂,卷軸上兩個漆黑赫目的大字,魏無羨想不記得都不行。他祈禱著這三人一定是我方將領啊!千萬不要是敵方!蔣子文大人保佑!

  謝必安掉進了花叢,爬起來時,手裡握著黑笛,慢慢地轉過身來。魏無羨來不及高興,只見空中兩道殘魂,加之地上那個爬起來的,眸色鮮紅如血,面容猙獰,渾身鬼氣暴漲,瞬間就朝自己撲來!



  賭錯了!魏無羨欲哭無淚,就算現在喊不是檀濟來得及,這三個已經走火入魔的殘魂估計也聽不進去了。

  那三人持戟朝魏無羨撲來,他身下馬兒長嘶,見危險來臨,馬蹄高舉,帶著魏無羨策馬狂奔。魏無羨緊緊抓著馬韁,俯在馬背上,眼下花叢裡,橫七豎八地躺著破碎的殘軀,他抬起頭,放眼望去,只見此處碎屍遍野,而謝必安撿殘魂的背簍,也倒在河岸邊,裡面的肢體被河水沖刷著。



  「他們三人是結交的兄弟,一同戰死,下來後把其他殘魂都殺了。」

  耳邊傳來謝必安平靜的嗓音,他氣息稍微有些淩亂,倒讓他的聲音聽上去沒那麼空洞了。他手持黑傘,飛在魏無羨身邊。朝他轉過頭來,面紗都被割破了一角,魏無羨掃了他一眼,才發現他身上白衣多處破損,甚至洇出了血跡。

  魏無羨來不及關心他,風裡疾呼:「現在怎麼辦!」

  謝必安看了他一眼,問:「崔判的馬?」



  魏無羨了然,抱住馬脖子,湊近馬兒尖尖的耳朵,說:「好孩子,去給你主人報個信,我們遇上大麻煩了。」他拍拍馬頸,喝道「去!」一踩馬鐙,馬兒脫身飛馳。

  而他並未懸空太久,已被身旁謝必安一把抱住腰。奈何傘雖然支撐的住兩人,但速度大減,魏無羨扭過頭,眼看著三個士兵就要殺過來了,說:「這樣不是辦法。」

  他低頭,只見謝必安勸著他的手臂裡還握著陳情,剛要動作,就聽見謝必安說:「沒用的,這裡不是陽間,你無法禦屍驅鬼。」



  他尚未仔細琢磨他的話,就被謝必安一把扔到茂密的花叢裡,自己折返而去,揮傘同三人纏鬥。

  就算身下花叢夠密,也把魏無羨摔的頭眼昏花。他狼狽不堪地爬起來,見謝必安又和三人玩起了跳舞的遊戲,看他踩著長戟的刃首踏躍而起。魏無羨剛才看了謝必安的攻擊,知他不像崔子玉那樣修為深厚,他的法力充其量只能暫時束縛一下魂魄。而魏無羨這三個月只學會了打撈,如今遇險,根本不知如何施法。



  那三人三面成陣,將謝必安死死圍困其中。一人長戟朝他胸口刺去,謝必安彎腰閃躲,而另一人已朝他頭顱揮戟,謝必安只得合傘,硬生生承受下這一擊,他被重重地拍打在地,而另外再次躍起,雙戟就要再次刺入他胸口。

  誰知戟首偏移,一刺入了泥土,另一刺擦著謝必安的身側扯著他的白衣將他固定在地。



  魏無羨找不到趁手的兵刃,竟然用了蠻力,在三人尚未顧及他的時候,直撲過去,硬是把兩個人推開了。

  「快跑!」他抱住一個士兵的腰,沖地上的謝必安大喊道。謝必安在地上愣了一瞬,迅速翻身,再次避開襲擊。可憐了那白衣被他的動作扯的刺啦一下,徹底是報廢了。



  他顧不得身後追著自己而來的戟刃,一把撈起地上的魏無羨,拽著他狂奔。

  謝必安一邊跑一邊叫:「你沖上來幹什麼!他們又殺不死我!」



  他語氣裡盡是責備,一副嫌魏無羨礙事的樣子。魏無羨聽了,感情被戳兩個大洞就無所謂了嗎?他救了他連個感謝都沒有,上來就訓?魏無羨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本來就緊張,這下怒上心頭,步伐不禁快了些許。本來是謝必安抓著魏無羨跑,突然變成自己被拖著跑。而前面的魏無羨轉過頭來吼道:「我願意!你管得著麼!」

  謝必安愕然,然後毫不客氣地回他:「找死!我讓你過來了嗎?我讓你好好躲著!」

  魏無羨哼了一聲,下巴一揚,說:「你算老幾,我憑什麼聽你的!」

  謝必安道:「在這裡你就得聽我的!」

  魏無羨一撅嘴:「我不!」



  謝必安不說話了。只可惜他蒙著臉,不然肯定是一副幾欲吐血的表情。但魏無羨也來不及想這些了。他們倆在花叢裡狂奔,身後是追趕不止的三個兵魂。他扯著謝必安往棧橋的方向跑,只希望能快一點和崔子玉會合。

  他雖然跑的狼狽,表情卻很愉快,這短短的時間內,謝必安三個月說的話似乎都沒現在的多。





  他們跑著跑著,終於看見前面出現了黑壓壓的人影。魏無羨高興壞了,伸出手揮舞著:「崔崔!崔崔!救我崔崔!」

  騎馬在最前面奔跑的崔崔,啊不,崔子玉,聽了魏無羨的喊叫,小白臉都黑了。想必是怒氣加成,他氣場森森,單手結印,一揮一彈,金芒乍現,那三道殘魂瞬間被擊飛。繼而被咒印化作的三道金色鎖鏈死死纏住。

  實力懸殊,他倆跑的累死,崔子玉便是簡單一擊,就解決了問題。





  魏無羨一手扶著腰,終於舒了一口氣,大喊累死了累死了。崔子玉翻身下馬,上前查看。

  感覺手裡傳來掙扎,才發現自己還緊緊地捏著謝必安的手。他沒有立即放開,反而把對方的手舉到眼前,這就讓謝必安不得不多用點力氣往回扯。魏無羨道:「多謝。」然後慢慢鬆開五指,對方蒼白的手上四道紅印赫然,想必是自己緊張過度,握的太緊。

  謝必安緩緩收回手,搖了搖頭,然後走到崔子玉身邊。



  崔子玉打量著地上抽搐不止的三個殘魂,疑惑道:「怎麼這麼凶。」

  謝必安說:「看兄弟被殺,執念過深了。」

  崔子玉拍拍謝必安的肩膀,發現他衣服都破的不像樣子了,說了句「辛苦了。」然後目光越過謝必安肩膀,朝身後的魏無羨狠狠地瞪了一眼。

  魏無羨心道瞪我幹什麼。無可奈何地聳了一下肩。



  三道殘魂要先淨化,平復其執念和怨氣,只是他們人間殺孽不止,忘川又殺數魂,便難以再過橋回陽。他們被鬼差拖著,喉嚨裡發出不明的吼叫。崔子玉交代好了,準備離開。卻返回到魏無羨身邊,看了他一眼,然後咧開嘴笑了。

  「你還真挺沒良心的。」

  他一句話輕描淡寫莫名其妙。魏無羨詫異了一瞬,崔子玉已經駕馬而去了。



  魏無羨想了想,崔子玉興許是惱火他一言不合搶了自己的好馬。不過也確實是匹好馬,至少比小蘋果那頭好驢好太多了。





  忘川河岸又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嘩嘩的流水聲。魏無羨四處看了一下,謝必安不見了。再仔細看了一圈,才發現他蹲在花叢裡,又在撿那些殘肢。

  即使魏無羨初來乍到,也看得出來,這些殘肢被擊打的破碎不堪,哪裡有一點魂魄生氣,就算拾起來,恐怕也救不回來了。何必白費功夫。



  謝必安還在那兒撿。



  魏無羨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不要撿了,這些沒救了。」

  謝必安沒理他,掙開他的手,拾起半條腿,細細地打量。

  魏無羨都懷疑謝必安有戀屍癖了。他不禁感慨,謝必安這樣的翩翩青年,怎麼就被分配幹這種活了,他偏偏還是個細心的,真是一個指甲蓋都不放過。可能謝必安得罪過什麼人吧,才不得不這樣活。

  魏無羨看了看他白衣上數道紅痕,再次忠懇地勸說:「要撿,也要先把傷口處理了呀。」



  然而對方不言。看謝必安絲毫沒有打算離開的樣子,魏無羨說:「你是不是在找什麼,我幫你找。」

  謝必安答:「不必,你可以先回去。」

  魏無羨撓撓頭,哈哈笑道:「你是不是還怪我睡懶覺?我以後不睡了。」

  對方沒有回答,又目不轉睛地盯著手裡的半條胳膊,看了半晌,最終默默站起來,把胳膊扔進了河裡。





  謝必安就這樣,看到了天黑,把所有的殘肢都扔進了忘川,它們將會變成河床上的泥沙。謝必安終究什麼都沒找到。

  魏無羨抬頭看著滿天的陰雲,這裡的夜晚竟然連天空都看不見。只覺得壓抑。不知道那將軍魂什麼時候才能下來,他下來的時候,又要帶多少殘肢給謝必安呢。



  魏無羨說:「他們今天把將軍魂趕回了陽間,這樣做,豈不是又造殺孽。」

  謝必安說:「總好過他變成厲鬼,在地府大開殺戒。」

  魏無羨繞到謝必安面前,看著他,背著手退著走,說:「這種人是不是很難辦?就不能直接把他拖到地獄道去嗎?」



  說到地獄道,魏無羨不知道什麼時候瞭解了地獄道,但這裡的人,誰不曉得。他知道,也是早晚的事。

  地獄道,兩千七百年。殺孽最深,身負人命,必到此處。



  謝必安說:「厲鬼確實很難辦。不過等他下來,還債,早晚要去地獄道的。」

  魏無羨了然,果然,天地哪有什麼公平,能得太平,多碎幾個凡人的魂算什麼。想來,謝必安才真是善良,撿的是最卑微的魂,卻給他們最公平的機會。



  魏無羨不禁笑道:「你那麼努力,就那麼怕漏了魂嗎?」

  謝必安說:「沒有。」

  魏無羨又問:「這是你還債的方式嗎?」



  謝必安停下了腳步。



  他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對方反應那麼大,自己也停下腳步。

  魏無羨覺得,天地有矩,那留在地府的人,雖不如地獄道遭萬年惡苦,但辛苦勞作,必然也是受苦和償還的方式。他想自己撈魂,是為了來世的自己付出代價,那謝必安呢,他撈的比自己辛苦,是為了什麼。



  但謝必安顯然不想說,與他擦肩而過,繼續向前走。魏無羨撓撓頭,哈哈了兩聲,覺得自己必然捅了對方痛處,不然謝必安不會不理他。

  氣氛尷尬,他只好追上去,拋出一個猜想,說:「你是不是得罪了蔣子文,他才讓你做這些累人的工作?」



  謝必安說:「沒有。」

  他繞過擋路的魏無羨,加快腳步朝前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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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9 13:2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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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說到殺孽。魏無羨生前的殺孽,並不比將軍魂的輕。真要細算起來,當年射日之征,誰的手裡沒有幾條人命。那些刀尖染血的前輩,是否都和將軍魂一樣下場。

  可他魏無羨卻是個例外,沒受任何懲罰,生死薄也是白卷,真真是奇了。



  他一邊好奇的琢磨著,手裡的活就不怎麼認真。問謝必安,對方說完「不知道」,又是對他理也不理。整日沒話說魏無羨也憋的難受,換了一個聊天的方式,選擇關心他。

  於是問他傷怎麼樣了,要不要休息幾日。可謝必安還是不理他,擎著一把黑傘雖然飛的慢,也照樣把魏無羨甩的老遠。

  魏無羨試著追了半晌,終於放棄了。他猜想對方應該是生氣了。想來還是他行為輕浮,即使兩人同處一屋簷下,也沒有把人逼到牆角扒衣服的道理。

  謝必安那日被三名士兵攻擊的衣裳染血,胸口被長戟揮開一大道口子。如今靠在角落裡,橫傘擋著魏無羨伺機而動的爪子,另一手死死抓著自己的胸口。明明是他衣衫不整,卻依然一副凜然樣子。直到他反復強調著自己沒事,並給他看手臂上已經癒合成一道淺粉色的傷口。這才讓魏無羨放棄。





  人間一番戰役,害得兩人勤勤懇懇在忘川幹了三日苦力,可算把將軍魂盼下來了,那將軍魂奮戰到最後一刻,最終在他的軀殼裡撐不下去了。倒在戰場塵沙四起的黃土地裡,掛著一身的傷痕,仿佛滿身的軍功,結束了他在世人眼裡光輝燦爛的一生。



  與他同時而來的,是忘川河裡數不清的殘肢和碎魂,幾乎要把河道堵死。



  蔣子文判他生前,竟然清正廉潔義薄雲天,甚至連個女人都沒有。魏無羨站在一旁湊熱鬧地聽。而謝必安身上還有傷,早就累得回去睡覺。





  蔣子文問他:「你此去地獄道,將償還亡者未完的生命。地獄道一日兩千七百年,即使如此,可會懺悔嗎?」

  將軍魂答:「護佑子民,報效君王,不悔。」



  魏無羨一聽就笑了,什麼君王不君王的,說不定過兩天,你的君王就被我從河裡撈出來。



  蔣子文便蘸了紅墨,在「檀濟」那一卷上留下批註。無數殺孽,數不清的日月,幾乎是要永遠留在地獄道,永世不得超生。

  不知道他經歷無數個兩千七百年,是否還能保留審判時同樣的心情。魏無羨這樣想著,將軍魂已被押送到地府大牢,只等地獄道開放,隨著子時出發的隊伍而去。

  伴隨著將軍魂渾身的鎖鏈在地面發出的嘩啦聲,魏無羨隱隱約約聽見蔣子文感歎道:「可惜了,不是貴人。」





  所謂貴人,是命格大貴之人。這樣的人,大多活著就享受著無限光榮,死後也不像普通的魂魄要經歷功過審判,往地府例行走一遭,又舒舒服服過陽間的富貴日子。

  魏無羨猜想自己會不會是個貴人。畢竟他沒有為生前的殺孽還債。他修鬼道,加之射日之征手上也有不少人命,為何偏偏自己無功無過。

  除非射日之征乃天道,身處其中的人皆無罪。魏無羨覺得有必要查查和他同處射日之征的人下來後怎麼樣了,整好他在此處也無聊。可細想來這些人,不是死的太早,就是自己死的時候他們還活著。

  魏無羨靠著大殿的柱上,腦海中忽然跳出一個名字,不禁皺了皺眉。



  怎麼想起他來了……魏無羨搖搖頭,覺得還是算了。



  他從閻羅殿往外走,遇到抱著書卷的崔子玉。崔子玉看了他一眼,又笑:「你怎麼那麼閑。」

  魏無羨點點頭,說:「確實閑,要不要我幫你。」

  「你要有這個閒工夫,不妨多幫幫謝必安。」

  魏無羨看了一眼他懷裡厚厚的卷軸,說:「雖然我生前不喜歡讀書,但你們坐在這裡審人也挺有意思,至少比我撈魂有意思。」

  崔子玉哈哈大笑,說:「行,我幫你問問,看看蔣大人什麼時候想投胎去,就把這個位置傳給你。」他笑完,笑意收斂了,冷不丁地來了一句:「別那麼沒良心。」

  他不禁皺眉,他剛才想事情,心情算不得好,如今被崔子玉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更是覺得不快。他中肯地說:「你罵歸罵,總得給我一個被訓斥的理由。」



  崔子玉聽了,想了想,竟然又笑了,說:「說了也沒用。」

  他瞟了一眼魏無羨,換了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視線越過魏無羨肩膀,朝後鞠了一禮,然後抱著卷軸顛顛跑了。



  魏無羨轉過身,只見蔣子文已經踱到他身旁。不知道剛才他想取代閻羅位的話有沒有被他聽了去。蔣子文依然溫和地看著自己,問:「天都黑了,范大人還不回去?」

  「您要是再不回去,我們閻羅殿不好關門啊。」蔣子文道,一雙眼眸溫潤如玉,魏無羨看著,又聽他說:「謝大人應該還在等您吧。」



  提到謝必安,魏無羨想起來昨日的情形,問:「謝必安……可是有什麼執念嗎?」

  蔣子文靜靜地注視了他一會兒,說:「我們都是因為執念才留在這裡。」

  魏無羨心道「我可不算」。雖然他並不是有意窺探謝必安的過往,但還是把對方執著撈魂的事情講與蔣子文聽了。蔣子文聽後反而無所謂地笑了,說:「這不是應該的嗎,職責所在。」

  這樣一對一答,反倒顯得他自己沒有好好工作了。

  蔣子文說:「就算范大人覺得碎魂救不起來可以不救,但是自己的魂魄總要留心的吧,十三日一期,務必好好打撈,莫要浪費了機會。」



  魏無羨覺得有理,他留下來就是為了修補魂魄,管好自己就行了。閻羅殿不能白來,魏無羨順走長劍一把,取名「隨便」,即使是尋常武器,也比一把只能當樂器的笛子好使。

  但辭別蔣子文,離了閻羅殿才意識到,他那番話,是故意岔開了話題。既不願意提,言下之意就是要他不要多管。

  但魏無羨還是放在了心上。謝必安那副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樣子,地府裡任何一個人都沒有他做的賣力,他這樣小心收集,倒是幫了魏無羨大忙,或許只要知會他一聲,謝必安就能在十三日來臨之期,將自己的殘魂好好送到手上。

  魏無羨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琢磨著這個偷懶的可能,最終也沒下定決心厚著臉皮要求人家幫忙,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一睡一醒,又是天光大亮。他起來伸個懶腰,側耳聽了半晌,發覺屋裡一點動靜都沒有。爬起來一看,謝必安果然已經拿了傘和背簍出門了,看這天色,估計又是正午了。

  他慌慌張張穿著好,一路朝城門飛奔。過路的女鬼見了他,捂著嘴笑。魏無羨毫不客氣地回笑,怎麼燦爛怎麼來。誰知地府的女鬼見多了世面,魏無羨一番調戲根本不臉紅,反而被嘲笑:「范大人又又睡過了啊。」

  他站在高處,朝忘川望去,依然不見謝必安的影子。昨日將軍魂下來,意味著上面的戰役應當是結束了,今日必得清閒,他如此安慰自己。正瞅著,忽然聽身後有個聲音問:「范大人在找東西嗎,需要幫忙嗎?」他轉過頭,是一位從未見過的鬼差,他不認識,對方反而一眼認出了他。魏無羨合手一禮:「幸會。」

  鬼差朝他還禮,又問:「需要我幫您嗎?」

  魏無羨哈哈一笑:「就是起晚了,想看看謝必安是不是還沒走遠。」

  鬼差道:「那您是要去忘川找謝大人了?我可隨您同去嗎?」他托起手裡的盒子,說:「前幾天蔣大人太忙了,這件事就耽擱了,今日才想起讓我送東西給謝大人。有范大人在,想必我也能快些送到謝大人手裡。」

  魏無羨苦笑了一下,心道我也不知道安安會跑到哪裡去呀。又對盒子裡的東西產生了好奇,問:「什麼好東西?」

  鬼差說:「靈獸角,就是低等靈獸的,不過修補鬼力也是足夠了。」魏無羨心裡咯噔了一下,才知謝必安的傷似乎比想像的嚴重,居然到了要修補靈力的程度。

  這樣想著,內心不禁慚愧了些許。



  兩人便並肩沿河走去。魏無羨拔出腰間長劍,試了試,無論怎麼驅動,都無法飛起來。鬼差看出他的打算,此處地府,只有鬼力才能驅動死物。說:「范大人來的時間短。萬事切莫急躁了。」最終也沒好意思說他的修為太差。

  魏無羨覺得沒什麼,他一身鬼力都在莫玄羽的殼子裡了,如今地府成鬼,想重新禦劍只能慢慢修煉了。他不禁想起修為強大的崔子玉,一巴掌能把魂魄呼得返陽,而謝必安雖然下來的早,但真不是和崔子玉能比的。像謝必安和他這樣修為低微的弱魂,也只能幹幹撈河這事兒。



  鬼差生怕自己一句話得罪了范大人,又繼續吹:「修為可以慢慢提升的。范大人將來必然鬼力強大無邊,成為棟樑之才。」

  魏無羨不禁笑了:「我修為那麼高有什麼用呢,我是要走的。」他想了想,繼續道:「我生前也有鬼力,只是留在上面了,所以修不修,對我來說沒什麼吸引力。」他說著,橫劍一刺,又把劍收回腰間。

  然而旁邊的鬼差都驚呆了。

  魏無羨問怎麼了。鬼差道:「您生前修鬼道?」

  魏無羨詫異,說:「對啊,怎麼了?」

  鬼差仿佛不認識他了一樣,瞪大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感慨:「范大人果然不是一般人啊。」面對魏無羨訝異的目光,鬼差道:「修鬼道喚出來的走屍鬼魂,都是生生從地府裡拉出去的。」

  那些經歷忘川水洗禮,被一路帶入地府,即將結束上一世的恩怨的魂魄,被他長笛一曲硬是拽回了人間。這裡仿佛平地起狂風,無數等待離去的魂魄像飄散的黑煙一般,再次被拖回天上,與天空彤雲合成一體。整個地府都是撕心裂肺的哀嚎。

  鬼差形容著鬼修在人間施法時地府的場景,仿佛一切還歷歷在目。他說:「那些被強行塞回屍體的魂魄無論前世做過什麼,再次下來都怨氣極重,哪怕是生前的善人,也不得不將其拋入地獄道。如此一來,原來的福報也沒有了,好好的人只能在下面受盡苦難灰飛煙滅。」

  「所以修鬼道的真的是罪大惡極,那些人在地獄道走個千八百遍都不過分。」鬼差憤憤地說著,忽然意識到魏無羨也是個鬼修。雖然僵硬地扯出個禮貌的笑,卻難掩眼中的不滿:「我並不是在罵您,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魏無羨點點頭:「是,確實罪大惡極。所以我生前也算灰飛煙滅過。」他想到了什麼,說:「所以我很奇怪,我殺孽深重,還修鬼道,為什麼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裡,而且我的生死簿也是白卷。」

  鬼差說:「您的魂魄,是個貴人吧。」

  沒想到他與自己想到一處去了。魏無羨心想,若真是天生高貴的命格,便是在六道如何逆天作死,來世照樣榮華無量,富貴齊天。但他前世幼年孤兒,流浪受苦,寄人籬下,雖然被獻舍了,但依然算是慘死的,哪裡大富大貴了。難不成上一輩子所有的不幸都給死後積德了麼。


  自己罪孽深重還不用受罪,他在人間驅屍縱鬼哪知把地府攪得天翻地覆。他裝作看不見鬼差一言難盡的眼神,心道原來如此,難怪崔子玉對自己笑裡藏刀似的,原來如此。








本文最後由 秋思化刃 於 2021-9-19 13:2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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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9 13:3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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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二人沿河走了小半時辰,終於在白川旁密密的花叢裡,看見謝必安的身影。

  白衣人站在河邊,遠遠掃過去,只見他身後佇立一排死氣沉沉的影子,應是剛打撈上來的殘魂。魏無羨看著,謝必安也恰好將面孔從生前的魂魄前移開,朝他轉過頭來。

  雖然面孔被遮擋,魏無羨依然覺得對方在發現他時身體停滯了一瞬。然後上前一步,寬大的白衣正好擋住了他的視線。

  有一抹黑影,在一排影子後晃動了一下,藏在了謝必安身後。在他們打個照面時,已經消失不見。





  魏無羨走上前去,換了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和謝必安打了招呼,又好好地道了歉。然後向一旁的鬼差看了一眼,那鬼差會意,忙不迭地把盒子送到謝必安眼前。

  謝必安道了聲謝,鬼差叮囑他要早點使用,留下盒子就離開了。



  魏無羨抱著胳膊等他作何。謝必安卻沒急著開盒子,轉過身若有所思地看著著幾具殘魂。



  「他們有什麼問題嗎?」魏無羨問。适才那個消失的影子......他想了想,還是沒問。



  謝必安把盒子放置在地,轉身腳尖一點,又朝河面落了去。他一手舉著傘,一手伸進河裡打撈。與河面壓的極近,整只手臂幾乎要沒入河水以下,他的白衣,也大多被沾濕了。



  魏無羨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沉默。謝必安跟他,不是沒話說,多是不屑於說。既然如此,乾脆就靜在旁邊看,看他艱難地在撈著什麼。越看覺得他真是執著的讓人沉悶。

  魏無羨無聊,目光就四處打量。這岸邊除了謝必安放置的背簍,就是那幾具殘魂。四處掃了一圈,也沒見那個影子藏到哪裡去了。



  而面前這幾個,雖然缺胳膊少腿,但也算比較完整的了,興許能安然轉世。

  總算不是那些殘肢斷臂了。魏無羨心道,謝必安今天總算幹了點有意義的事。平日撈的那些殘次品根本活不下來,不知道他究竟執著個什麼勁。



  只是不知道這幾個人,如果修不好就轉世去,會不會來生也是又醜又傻。

  他來這裡也好些日子了,從未與他分別這麼久,伊人不在側便是無聊而空虛。他當初選擇了等待,如今就不得不思考直接轉世的可能。

  他生前就是耍賴撒潑嬉笑玩鬧,才勾住了那人的心。他好歹是個風度翩翩的好模樣,不知自己若變成「夷陵老祖鎮邪圖」那副鬼樣,還是個傻子,還沒了前世得記憶,藍忘機是否還能待他如初。





  他在這邊越想越憂傷,耳邊流水的聲音也若嗚咽。繼而嘩啦一聲響,魏無羨轉過身,只見幾乎濕了個透的謝必安立在岸邊,懷裡抱著個沒了手腳的小娃娃,朝他走來。





  「借過。」

  不知是不是被涼水泡了太久,聲音冷冷的。魏無羨識趣地跳開,謝必安走了來,將懷裡的小孩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個披頭散髮面容不清的女子懷裡。那女子雖然面容呆滯,卻在接觸到嬰孩的刹那,緊緊攏住了雙臂。

  魏無羨這才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家子。



  瞧著他們身軀的斷口被削的齊刷刷,大概也猜得出這一家子生前遭遇過什麼。謝必安已經伸出手,在他們身上畫下符咒。

  魏無羨想,既然當差,總該學習一下,不然幫不上忙也尷尬。雖然謝必安不太願意和自己說話,魏無羨總覺得自己要邁出第一步。

  於是湊過去,靠近一點,看對方沒有趕自己的意思,乾脆胳膊一抬,手肘壓在謝必安肩頭。他來不及感受肢體傳來像硌在石頭上一樣的質感,正要腆著臉讓謝必安教他,對方已經被驚的身體狠狠一抖。朝自己轉過頭來。



  他面孔近在咫尺,隔著面紗也能感覺到對方不適的目光。但謝必安並沒有躲開,魏無羨對著他的臉,尷尬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離遠一點。

  在他還沒開口前,謝必安配合著他的姿勢,慢慢把僵硬的肩頭放鬆下去,問:「怎麼了?」



  魏無羨把手放在唇下,輕輕咳了一聲。說:「我看你畫符畫的挺好的,你教教我?」

  謝必安沉默了一下,誠懇地說:「這個耗費修為。」

  魏無羨道:「我就是幹這個的呀。」看謝必安依然不太願意教的樣子,魏無羨又說:「你教我,我就能幫你啦,看你一個人這麼辛苦我於心不忍啊。」

  謝必安不言,魏無羨故作急切地說:「還是謝大人嫌棄我修為低,不屑於教?」

  「不是。」謝必安說,輕輕地搖了頭:「你修為要好好留著。」



  他說完,面對魏無羨困惑的眼神,沒有繼續解釋。抬起手繼續畫下符咒。魏無羨瞅著謝必安一筆一畫留下的痕跡,也抬起手,指尖聚力,「唰唰」幾筆,迅速在面前女子的魂魄上畫下了和謝必安一樣的符咒。

  他本就擅長此道,這算不得難事,動作一氣呵成,謝必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把抓住他手腕。魏無羨最後一筆用足了力,帶著謝必安的手繞出一個漂亮的弧度。他阻攔不及,魏無羨畫好的咒已經散發出淡淡的金光,於是朝謝必安一抬下巴,得意地笑了。

  謝必安半天沒說話,最後慢慢地鬆開了他的手腕。他剛才抓的緊,在對方袖口留下了深深的褶皺。魏無羨反而笑了,道:「不瞞你說,我生前就是幹這個的,你畫的我看一眼就會了。」

  「怎麼只能讓你一個人幹呢,你不教我就只能這樣偷師咯。」他繼續振振有詞,便聽謝必安輕聲道:「你聽不懂人話的嗎?」

  魏無羨不語。謝必安的語氣已經帶了一絲慍怒,開口卻平淡:「不讓你幹什麼,你偏要幹什麼。」

  魏無羨笑嘻嘻的:「謝大人此言差矣,在其位謀其政,您若真讓我日日清閒,我就找蔣大人,讓他給我換個差事。」

  誰知謝必安毫不猶豫地回應:「那你便去。」言罷,輕輕推了魏無羨一把,讓他靠邊站。他抬起手,只見他蒼白的指尖光芒乍現,就是準備要一口氣把符咒全部畫完,不給他機會了!



  想起鬼差說謝必安修為不足之事,內心不禁哀嚎這不是作孽麼。想不到謝必安也是個倔強的性子,生怕對方一言不合氣竭而死了,上前一把抱住對方,硬是把對方拖著退後了好幾步。

  魏無羨大叫:「安安你不要想不開啊!我錯了還不行嗎!你別生氣了!」

  對方在他懷裡掙得厲害,魏無羨故意亂叫,畢竟大多數人對死纏爛打的人毫無辦法。他這一番鬧也確實奏效,他不停手他不撒手,謝必安終於被他拖的沒辦法,斥道:「夠了!」

  魏無羨箍著他的雙臂,抱著他的腰。明明抱著一個和自己身型相似的人,魏無羨卻覺得懷裡塞的仿佛一把乾柴。魏無羨站在他背後,對著他偏過來的側臉,認真地說:「我知道你擔心我是殘魂。」



  他話音落,謝必安不掙了。

  「你知道我留下來的原因,是為了收集自己的魂魄。」魏無羨道,「殘魂修為低,你是不想讓我浪費吧?」

  魏無羨耳邊只剩下謝必安沉沉的呼吸,它短促而不穩,聽得出被刻意控制而微微顫抖。

  「你很好。」魏無羨繼續道,「你一定是想著我融匯殘魂需要修為,所以才不讓我浪費吧。」



  如果有一個可以讓同僚忍受自己偷懶、拒絕自己付出的解釋,就是這樣的解釋。





  卻聽謝必安開口淡淡:「你想太多了。」

  魏無羨輕輕笑出了聲。

  「我只是擔心你惹事!」

  魏無羨的臉埋進謝必安背後,聲音悶悶的,卻難掩笑聲裡的愉悅。

  「反正......」魏無羨抬起頭,縱然看不見對方表情,他依然露出一個極燦爛的笑:「你都是關心我!」

  「我......」謝必安啞然,最終還是維持著最後的倔強,頭一撇——「沒有!」





  而後他和謝必安肩並肩地站著,慢悠悠地畫著符咒。謝必安終究教了他如何畫咒的竅門,即使此法省力,魏無羨也多少感到了疲累。便不奇怪對方需要靈獸角補充靈力了。

  适才謝必安鄭重其事地告訴自己,符咒需要多少修為,一副多一浪費一絲修為就要跟魏無羨拼命地樣子。魏無羨偷偷瞥了謝必安一眼,對方身體僵硬地站在一旁,低著頭,脖頸上的皮膚似乎滲出細密的汗珠。



  魏無羨一邊畫,眼前漸漸浮現出一些細碎的畫面。剛才畫的太急,沒有注意到魂魄傳遞而來的訊息。

  魏無羨看了看面前的魂魄,猶豫了一下,多施加了一點修為,伸出手貼在了魂魄身上。

  他眼前先是一片昏暗,繼而視野大變,竟是漆黑夜色裡,一幢歪歪斜斜的稻草屋如火炬般飄蕩著熊熊大火,耳邊是女子和孩子的尖銳哭叫,然後那聲音像被利器剪斷一樣。眼前血跡如練,斜斜地噴灑而去。魏無羨只覺得身上傳來一絲劇痛,低頭一看只見一把長刀已刺入胸口,接著是一抹白色錘在了自己胸口,把他推開了。





  魏無羨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站定。謝必安還維持著推開他的姿勢,而自己剛才所見,就是殘魂生前所經歷的慘案。



  滅門。



  魏無羨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對不起啊,我一時沒忍住......」

  謝必安不語,顫抖地呼出了一口氣。擋在了魏無羨面前,便是不讓他再插手。



  謝必安可能真的生氣了。

  魏無羨其實絲毫不覺得抱歉,畢竟,浪費修為的是自己,又不是謝必安。



  魏無羨想來,自己真的命好,生前有人護著,死後有人關心。要說他是貴人命格,還真有點信了。



  雖然謝必安的火氣實則沒道理,魏無羨還是覺得氣氛有點尷尬。

  看著他僵硬的後背,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很早很早的以前,有個人會為自己莫名其妙地生氣,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他自己慢慢好起來。

  他的面龐在眼前晃了一瞬,魏無羨不想看清,閉上眼晃了一下頭,那看不見雙眸的臉,就隨著自己的動作晃花了去。

  眼前又只剩下謝必安。

  但謝必安要好好相處,正好有了話題,魏無羨決定多說幾句緩解氣氛。他靠近一步,指著抱著嬰孩的魂魄:「我剛才以為這是孩子的娘親,沒想到是長姐。」



  那女子魂魄依舊緊緊抱著孩子,魏無羨感慨道:「當真手足情深,讓人動容。」





  「你說夠了吧?」謝必安迅速畫完最後幾筆,背起竹簍,拿起鬼差帶來的盒子,已經大步向前而去了。

  他語氣不善,似乎還沒消氣。這一家魂魄隨著他的離開,也邁動了腳步,沉悶地跟了上去。

  魏無羨又搖搖頭,實在搞不懂他生氣的緣由。





  兩人在忘川又搜索了些許時候,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東方的光芒變作一片赤紅,忘川波光粼粼,紅的耀目,仿佛灑下一把碎紅的寶石。

  經過魏無羨誠懇的努力,謝必安終於同意讓他獨立畫符了。雖然萬般不情願中夾雜著顯而易見的擔憂。魏無羨得償所願之餘,也確實感受到畫符消耗帶來的疲憊感。不禁感慨,這位同僚真的心善之至,對殘魂一視同仁,對他也是關懷備至。

  可能換了旁人,沒誰會忍受共事的人如此閒散。生前任他恣意的除了江楓眠,就是獻舍後對自己照顧的無微不至的藍忘機了。

  他朝那人望過去,謝必安正帶領著一縱魂魄靜靜地走著,夕照將他的背影染的火紅,好似一片燃燒的楓葉。魏無羨並沒有看見那抹魂牽夢縈的白。



  若他生前與謝必安熟識,他甚至會真的以為他是他想見的那個人。



  「你累了嗎?」



  謝必安問,但問的並不是魏無羨。魏無羨下意識地轉過目光,這句話是對抱著嬰孩的女子說的。

  那女子僵硬地搖搖頭,把小孩抱的更緊了。

  「你不要勉強,累了,可以交予我,我不會傷害他。」

  那女子歎了一口氣,忽然口吐人言,雖然語氣波瀾不驚,卻能感受到她的謝意:「胞弟纏我,還是我來吧。」

  謝必安點點頭,不再勉強。



  魏無羨打量著女子,她面目頗為清秀,只是表情有些僵硬,興許是被忘川的浪沖傻了。但真讓魏無羨驚奇的,是她身型非常完整,並沒有缺胳膊少腿。

  又聽見女子再次開口:「謝大人,我是不是錯了,才給家門帶來這滅頂之災。」

  謝必安道:「是。」

  那女子將頭深深地低了下去,道:「天道公平,我真不該強求,這都是我的錯。」

  謝必安搖搖頭,道:「事出於情,換誰都難以免俗。您所為不是為了自己,就不要自責了。」

  「但我還是給他、給我的家人帶來了厄運。」女子並沒有接受謝必安的安撫,也沒有接受他的幫助。抱緊了嬰孩,步履蹣跚地跟著謝必安往閻羅殿而去。





  謝必安安頓好殘魂,魏無羨正坐在閻羅殿的階梯上等他。

  魏無羨聽見了腳步聲,轉過頭來沖他一笑。



  他背後是漆黑的城池和密密麻麻歪斜的房屋,仿佛灑入了一把細密的螢火,昏黃的暖光一盞盞明亮。

  魏無羨說:「感覺燈比前些日子多了些許。」許多家門口和房檐下甚至都掛起了燈籠。

  謝必安答:「再過幾日就是中元節了。會熱鬧一些。」

  魏無羨眨眨眼,問:「這裡的中元節,是不是像人間過年一樣?」

  謝必安想了想,道:「差不多吧。」

  魏無羨兩眼放光,問:「有什麼好玩的嗎?」

  謝必安道:「有燈會,有廟會,會持續一天。」像是猜出魏無羨想問的,謝必安繼續說:「那一天忘川不通,魂魄在人間流浪,可以不打撈。」

  聽他這樣說,魏無羨簡直激動壞了,沒想到此處還會有這麼好玩的時候,還不用幹活,妥妥的一個月假期。



  魏無羨心情愉悅,白天的疲憊一掃而空,步伐都變得輕快了。但謝必安卻興致缺缺,甚至還沒什麼精神。魏無羨就靠過去攙了他的手臂,問:「累了嗎,那鬼差給你的靈獸角要早點用呀。」

  謝必安掙了一下,但小巷子狹窄,他這一躲也沒能躲開對方肢體控制的範圍。魏無羨執著,便隨他挽了。

  然後聽魏無羨問:「那女孩一家子,是怎麼回事?」

  他話音剛落,就感覺手心裡的手臂僵硬了些許,然後又慢慢放鬆下來,聽對方不緊不慢地解釋給他聽。

  「那個孩子,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十幾歲的時候,得病去世了。女子悲痛,向上天許願,要與弟弟陪伴一生,所以那男嬰再次誕生在他家。」

  魏無羨不禁感慨:「當真姐弟情深。」

  謝必安不語。魏無羨問:「她許下了願望,但是也付出了代價,對嗎?想與弟弟一生陪伴,家門不幸被滅,同日而死,這樣也算陪伴一生了。」

  謝必安道:「她是普通人,誠心許願,實現後也維繫不久,所以其弟早夭。家門被滅,是她願望的結果,不是許願付出的代價。」

  魏無羨問:「那她的代價是?」

  謝必安道:「一半的魂魄。」



  魏無羨剛才還在奇怪女子為什麼身型完整,卻沒有坐船而來。原來她生前就把一半的魂魄獻祭了。魂魄獻祭,換來弟弟再次降生在她家,也實現了他們「一生」陪伴的願望。

  魏無羨問:「那之後呢,他們還會一母同胞地轉世嗎?」

  謝必安搖頭,道:「他們會走向既定的道路。」

  也就是女子所做的一切,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還白白害的自己只剩一半的魂魄。其弟註定與她分離,她一介凡人,便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命運的軌跡。



  魏無羨想起自己生前曾努力想做的、想實現的,最終也是一個落魄的結局,賠上了自己的魂魄和命。魏無羨苦笑道:「她這是何苦,努力白費不說,真是......」他想起了自己,便嘲道:「害人害己。」

  他罵的是自己,卻覺得身邊的人抖了一下。

  以為對方又怒,魏無羨趕緊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沒必要,她太傻了。」



  謝必安順著他的話,說:「是傻,也連累別人。」

  魏無羨尷尬地一笑,撓了撓頭:「雖說這樣說不太好,但的確如此。她付出的多,也是好意,但歸根到底,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而已,她的挽留,並沒有經過弟弟的同意。」



  兩人之間的氣氛又安靜下來,謝必安又是沒有回應。。他沿著崎嶇小路往家的方向而去,不知走了多久,魏無羨滿眼燈籠飄飛,都快忘記這件事時,聽見謝必安輕輕說了一句:「你說的有理。」





  回到家後,謝必安沒再和魏無羨多聊。取了匣子裡的靈獸角便掩門了。魏無羨又只能一個人面對一豆燭火,一杯涼水。

  隨著中元節的臨近,真真覺得地府和往日大不相同了。燈火讓夜晚溫暖了很多,一路走來,甚至房屋的轉角,道路的旮旯抖都放置了一盞小燈,照亮了漆黑的路。

  但回到這個「家」,依然冷冷清清。

  魏無羨苦笑了一下,心想這裡畢竟是不能當成「家」的,對他而言,充其量就是個臨時的落腳點罷了。

  心之所願若在身旁,人生處處是故鄉。



  人間時就聽說,中元節鬼門大開,地府的鬼魂皆可往人間而去。人間的傳聞不知真假,而他是否可以去呢。可惜謝必安休息的早,他想問的,今晚便問不成。

  他不禁又想起今天遇到的這位許願的女子。一個凡人用了是何等誠心,才能把亡弟的魂魄再次喚入家門。

  魏無羨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己的獻舍。



  雖然事實暗示他,他的獻舍是一個人的精打細算的結果,但魏無羨並不覺得這僅僅出於算計。在他魂魄四分五裂漂泊無依得時候,他是不是誠心而痛苦地喚著自己歸來呢。



  只是想想,又開始難過了。



  魏無羨凝視著燭火,直到視野中只剩下一縷橘黃的火苗晃動。他最終歎了氣,吹熄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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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19 13: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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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藍魏藍色預警





  鄰近中元,地府漸漸熱鬧起來,連忘川棧橋都掛起了一對兒燈籠,紅紙透著橙黃的光,迎著沿河而來的風慢慢地搖曳。

  魏無羨朝棧橋望了一眼,見鬼差手中捏著一頁黃紙,在空中飄飛時展開了上面的紅印。而他一臉癡笑,是旁人怎麼勸都勸不好的執著。



  謝必安轉過頭,瞧魏無羨一邊走一邊扭著頭往那邊兒看。

  「別看了,走吧。」

  棧橋上鬼差的同僚便是要上前把黃紙搶了去,卻被所有者死死的捏在手裡。

  謝必安也抓住了魏無羨的黑袖,魏無羨背對著他問:「那是不是去人間的通行令?」

  對方又是不答,於是魏無羨又問了他一遍。

  謝必安說,是。





  魏無羨那廝今日忽然勞作的格外盡力,謝必安看他在忘川的波浪裡兢兢業業撈了大半日,連話都不說幾句。

  直到天空漸暗,謝必安蹲在岸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擺弄著殘肢。而後耳邊傳來腳步聲,一片陰影落在眼前。

  他抬起頭朝上看過去,對上一張笑的諂媚的面孔。

  他臉色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身後好大一排殘魂像列隊的士兵,整整齊齊地排著,被符咒鎖在一起。



  謝必安看著他,魏無羨一咧嘴露出一齒白牙,說:「我想早點回去,魂魄就......」他話未說完,謝必安已經把頭扭了回去,語氣淡淡地說:「你去吧。」



  聽著他腳步聲漸漸遠了,謝必安身邊只剩一堆殘肢和死沉沉的魂魄。他禁不住抬起頭往西方望去,魏無羨已經變成漫天紅花中的一個黑點。知道他是要早點去找蔣子文,要一張返陽的通行令。



  他把頭又低回來,靜靜看著手心,他慢慢收攏,五指握住了一腕斷臂的手掌。

  那本是毫無生氣的一副死軀,卻在接觸到謝必安的刹那,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扣住了謝必安的五指。

  隨之湧來的是殘軀鋪天蓋地的記憶。惡鬼縈繞飛舞在漆黑的山頭,他聽見有人撕心裂肺大喊著一個名字。他聽見那個人破碎的魂魄裡發出的歎息,眼中最後的光景是一抹暗淡的紫色。他說對不起。

  謝必安跪在岸邊,靜靜陪了他許久,然後滿滿掰開五指,將殘魂放入背簍。





  日子漸近了,如今城裡的不少鬼差都拿到了通行令。魏無羨知道,謝必安是不會去陽間的,自然也不會跟他講這些事情。

  他只知道通行令要拿東西去換。卻沒說究竟什麼能換。只得去閻羅殿親口問蔣子文。



  蔣子文命人給他斟上一盞茶,和藹地說:「可以呀,用來世的福報換這一日。」

  「人間一行,好比再死一次,如此抵償下一世的福報,來世便享受不了分毫。」

  魏無羨表情垮了下去,不順利乃是意料之中。蔣子文說:「這裡不乏一世換一世的人,就是為了這一天帶著記憶去見思念之人、思念之地。」蔣子文淡淡地一笑:「如若人間也有范大人值得這樣做的人,在下必不阻攔。」

  魏無羨仔細思量了一下其中利害,還是覺得在這裡等藍忘機更靠譜一點。帶著現在的記憶看他一眼,只是看他一眼,以來世的福報為代價。只怕好不容易等來的重逢,又迅速變成一個生死兩隔的結局。



  他最終失落地離開閻羅殿。出門刹那,身邊掠過一道影子,沖進去,又興高采烈地沖出來,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幸福。他手中揮舞著一張刻著血紅大印的通行令,目光癲狂的讓人心驚。

  這是多麼深刻的執念,拿著自己一世一世,在此等三十年,就為了這一眼。

  魏無羨使勁搖搖頭,心道我要沉住氣,我不能這麼傻。





  謝必安等來了鬱鬱寡歡的魏無羨。他視線掃過他空空的雙手,倒也在意料之中。他沒說什麼,魏無羨反而先開口問他:「你會上去嗎?」

  他明知故問,謝必安道:「不會。」

  魏無羨問:「為什麼。」



  因為代價太重了嗎?因為寄託于來世?他猜想著。魏無羨曾聽他人談起過,這位謝必安是三年前來的,做的並不久。

  確實可以理解,淡然若謝必安,也期盼著來世的歲月靜好。即使他一身白衣不似凡人,想來和他也是一樣的。人這輩子總有幾個難以忘懷的人,只可惜沒有平白無故的好,人生的幸事總要代價來換。

  但魏無羨坐在桌這邊時,又覺得對方安靜的毫無生氣,便忽然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



  上面沒有他想見之人。



  「哪怕是轉世,也是願意看一眼的吧?」魏無羨試探問。

  他果然又是沉默。就當魏無羨以為他不會回答時,謝必安說:「我沒有想見的。」



  言者說的輕飄飄,聽者顧著自己心裡苦。魏無羨也沒想太多,只可憐他的涼薄性子。屋內寂靜的只剩燈花的劈啪聲,他望著燭火,對面的人白衣恍惚了。

  魏無羨嘆道:「我也見不到我想見的人了。」

  「可憐。」謝必安應了他。



  「痛苦嗎?」謝必安又問。



  魏無羨愣了一下,但確實是謝必安問的自己。

  魏無羨問:「什麼?」



  「沒事。」





  他不能再想上去的事了,遺憾徒增悲傷。魏無羨笑笑,說:「沒關係,正巧你也不走,我們可以做個伴。」

  「你不是說此處有燈火,有廟會嗎?可願與我一起?」

  魏無羨說的無心,謝必安搖頭示他無意。魏無羨早知他拒絕,就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說:「你和他早年有幾分相似。」



  「我與他相約,無論是什麼,他總是拒絕的。」

  謝必安幾乎不和他說話,開口多是拒絕,一身白衣,若不是日日相處,還真像個遊魂一樣。

  他毫不掩飾地打量著謝必安,昏暗的燭火搖曳,仿佛一晃神,面前坐著的真的是那端莊雅正的仙子。魏無羨想起藍忘機,又想起初見的時候,記憶洩洪,就怎麼也停不下來。他朝謝必安咧開嘴,「你也一樣,我說什麼,你也拒絕。」

  他這樣說,謝必安似乎毫不在意這個人是誰,和他如何過往。安安靜靜地端著茶杯,一口一口地抿。魏無羨托著下巴看他,道:「真的挺像的。」

  魏無羨搖搖頭,罵自己胡思亂想些什麼。對著依然靜默不語的謝必安,他解釋道:「無意冒犯,我並沒有在你身上找他的影子。你當我失言了吧。」



  謝必安開口波瀾不驚:「說下去。」他抬起蒼白的袖口,握住了桌面上的壺,細水斟滿他一杯清水。

  魏無羨望著杯中淺淺的漣漪,不禁又晃了神,好似這清水變了烈酒,怎麼就把他熏醉了。

  「我性子野,天天惹他生氣。最凶的一次,我們一群人喝的爛醉,他第二天把我拖了去,和他一起挨打。」魏無羨說著,意識到的時候,嘴角都彎了起來。

  「打得我好幾天站不起來。」



  謝必安道:「可惜了,沒人攔著你。」

  魏無羨搖搖頭,說:「有,只是我這種人,換誰都攔不住。」

  謝必安面孔的白紗對著他,微微歪著頭,似乎聽的很認真。魏無羨又聽他開口:「是啊,看得出來。」

  魏無羨一邊說,年少過往就一幕一幕清晰浮現在眼前。他意猶未盡,仿佛覺得身上腿上還被打的火辣辣的疼。「那幾天我都得讓人背著,他倒好,被打的那麼慘,還是腰背挺直地聽學。」

  謝必安又把頭慢慢地轉了回去。魏無羨道:「抱歉啊,說了這些有的沒的,你也聽煩了吧?」



  謝必安說:「你也挺可憐的,沒人護著,也沒人攔著。不過,」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歷盡千辛,換的一人心,也算得償所願了。」

  魏無羨笑笑,說:「 倒也沒你說的那麼慘,我年少時還是有人......」



  話語忽然就停下來了。

  說著這話,腦海裡一幕一幕皆是晴天朗日,蓮葉接天。他生前幾十年歲月不願回想當初,心想事情過去了就不必再提。誰知死了之後,記憶反而沒了輕重,一旦起個頭,皆是歷歷在目,幾張熟悉的臉孔在燭火裡逐一出現,一雙雙眼都是靜默地注視著他。





  謝必安看魏無羨忽然垂下頭,搖,像是要把什麼丟出去一樣,又搖。許久才平靜下來。睜開的雙眼落在一片陰影下,目光一片淒涼:「終是我對他們不住。」



  那燈芯燒的久,劈啪炸開火花,於是耗盡了一口氣,火焰一搖,迅速暗淡了下去。大片的黑影瞬間爬上謝必安的白衣。就當魏無羨以為燭火將息,伸手欲挑時,火焰又頑強地燒灼著燈芯,最終慢慢平靜下來。



  兩人寂靜的只剩燭火燃燒的聲音。沉默片刻。正當魏無羨以為他覺得自己無聊傾訴,不會多加理睬時,謝必安終於隔著悠悠的燭火對他說:「離開這兒吧。」

  魏無羨愣了一下。謝必安輕輕說:「你不應該留在這兒。」



  「你是說......讓我輪回轉世去?」魏無羨問,謝必安點了一下頭,他就無可奈何地笑了:「你有所不知,我留下來是撈自己魂魄的,我這副樣子,投胎去可就不是我了。」



  謝必安道:「這需要很久。」

  「什麼?」

  「等完全修復,會花費很久。」

  魏無羨說:「話雖如此,但能保留下過去的記憶,再見對方,也是好的。」

  謝必安問:「你等他來?」

  魏無羨笑答:「他一定會來。」





  謝必安端起壺,給自己的杯中也盞上一半涼水。那聲音淅淅瀝瀝的,魏無羨無意中一瞥,謝必安適才握過的壺把上落下一層淡淡的浮水印,在燭火下盈盈的,然後迅速蒸發了去。

  謝必安端起杯,朝為魏無羨一舉,道:「願你心想事成。」



  魏無羨笑了,忽然伸手握住了謝必安放下茶杯的手指。入手是冰涼潮濕的。魏無羨看著面前那張看不清的面孔,鄭重道:「願你心想事成。」

  他知他有執念,心中懇切,出口的話語聽起來無比真誠,讓人好像真的信了他的祝福。

  「無論你期望的是什麼。」



  謝必安抬起另一隻手,輕輕罩在魏無羨那只手上。謝必安開口了,聲音終於不是那樣輕輕的了,甚至還帶了絲笑意。

  謝必安說:「願你......百世無憂。」







  黑夜來臨,又迅速褪去。魏無羨被敲門聲吵醒,這時間還早,他披上外衣開門,原來是蔣子文召他。

  事情不急,魏無羨又磨嘰了好一會兒。謝必安正要去忘川,還未等魏無羨說明,謝必安說:「你去吧。」

  魏無羨問:「你一個人可以嗎?要不然我晚上再去見蔣大人。」

  謝必安說:「去吧。」言罷他背上竹簍,先出門離開了。



  蔣子文命人將一方託盤送到魏無羨面前。他揭開上面罩著的紅布,只見上面躺著一截斷臂。

  那斷臂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金色字印,是封魂的咒,防止它再次受到傷害。魏無羨伸出自己的手對比了一下,除了蒼白一些,這指節形態與他的別無二致。魏無羨問:「這是我的殘魂?」

  蔣子文道:「這是謝必安帶過來的。」

  魏無羨想起自己之前想拜託他幫忙。沒想到還未求人家,謝必安已經默默幫他了。瞧著手臂的斷口,一看就是鬼齒生生咬斷的,沒有被惡鬼咀嚼幾口而是直接吞入腹中,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像這種斷臂魏無羨可能直接丟到河裡去,幸虧謝必安用心,不然這豈不是白白錯過了十三日。

  魏無羨有點開心,道:「我會好好謝他的。」然後又問:「他是怎麼認出來的?」

  蔣子文微微一笑:「范大人也能認出來。」

  這指的是看魂魄生前的記憶吧。





  一旦了然,忽然理解了謝必安執念所在。他沒日沒夜的撈,還能準確判斷出斷臂是自己的,必然是挨個看了記憶的。他應該和自己一樣,是在找人。只是巧了,反倒把他的魂找出來了。



  「范大人在想什麼?」魏無羨看向笑的和藹的蔣子文,笑了笑,說:「我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蔣子文看著他,魏無羨就繼續笑:「是關於謝必安的。」

  「范大人還是儘早融匯魂魄吧。釋開咒印,施以靈力,便可融合。」蔣子文說,「莫要耽誤太久,殘魂再碎一次可不好了。」



  這個過程比自己想像的簡單。結束了,一點異樣的感覺都沒有。魏無羨展開手臂來看了看自己,道:「沒什麼不一樣嘛。」

  「怎麼著,你還想再長個胳膊出來?」

  聽聲音便知是崔子玉來了。魏無羨乾笑了兩聲。崔子玉說:「這殘魂保護的好,所以才沒有感覺。」

  崔子玉在蔣子文面前放下一疊紙,轉過身來看著魏無羨,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蔣子文發話了:「范大人若沒別的事,就請回吧。」





  閻羅殿外面已經貼上了告示。原來明日就是七月十五,今日午後閻羅殿就要歇業一月,恕不待客。魏無羨轉過身,只見大殿漆黑若翼的簷上,鬼差已經踩著梯子掛上慘白的燈籠和雪白的緞帶。

  一盞白色孔明燈搖搖晃晃地飛起,下面垂著寬寬的長幅,上面是崔子玉龍飛鳳舞的大字。魏無羨眯著眼辨別了許久,大概明白了這是放長假的通知。城裡更是多了過節的愉悅氣氛,只是魏無羨初來乍到,實在接受不了閻羅殿披麻戴孝的節日裝飾。





  他剛融了魂,試想靈力應該有所長進。便從腰間抽出劍來,掐了個訣,竟讓這把破劍顫顫巍巍地飄了起來。魏無羨一喜,他數十年沒禦劍,往上一踩也是激動壞了。彎腰低頭,小心翼翼地踩著劍身,飛過城池去找謝必安了。



  謝必安今日沒有走太遠,魏無羨找到他時,他已經朝自己走來,像是已經忙完了。

  他遠遠地朝魏無羨微微抬起下巴,看了來。魏無羨就伸出手臂,使勁兒朝他招了招手。

  誰知,謝必安也抬起右臂,朝他微微擺動著。



  他手臂慢慢地搖著,就像久別重逢的好友一樣,溫和而恬淡。即使臉上蒙著白紗,魏無羨也感受到了其後的笑意。

  一愣神,腳下一晃,便實打實摔進了花叢裡。



  魏無羨被摔的「哎呦」一聲,費力地抬起頭,只見一雙白靴已經踩到自己面前,然後那人彎下腰,慢慢地把自己扶起來。

  魏無羨說:「謝謝你。」

  謝必安搖搖頭,魏無羨又說:「謝謝你......幫我找殘魂。」

  謝必安道:「舉手之勞。」



  兩人肩並肩往回走,魏無羨湊近他,問:「你是怎麼發現的。」

  謝必安沉默了一下,答:「我看見你跪在地上,被打,被人背著。」

  魏無羨緊張了一下,問:「沒啦?」

  謝必安道:「就這些。」

  魏無羨松了一口氣,心想還好還好。他當時看到滅門那一家人的記憶,還以為看見的都是死前的記憶,還好謝必安沒看見他和藍忘機那些沒羞沒臊的事兒。



  謝必安說:「今晚在城南有燈會,你想去便去看吧。」

  「那你呢。」魏無羨問。

  「我要先把殘魂送了去。」

  謝必安沒說不去。魏無羨道:「我一個人也沒趣,我和你一起吧。」

  謝必安想了想,道:「我累了,不一定去。」魏無羨有些失望,謝必安說:「那裡熱鬧,你第一次來,去看看吧。」



  謝必安說的委婉,魏無羨不好強留。兩人進了城,分開而行了。魏無羨走了幾步,不知怎麼覺得心惶惶不安。轉頭看了去,只見白影站在不遠處,靜靜地面朝自己。

  魏無羨以為他有話要說,謝必安卻只是抬起右手,像兩人剛才見面一樣,慢慢地晃著。然後白衣轉身,帶著一隊魂魄,往閻羅殿去了。





  此時天空已經徹底黑暗,一彎燈火形成的河流在城內的街道上流淌。

  路上皆是朝南而行的人,還混雜著拿著通行令的人。想必他們都是去燈會的。魏無羨擠在人群裡,沿著曲折的小道而去。在黑壓壓的人群裡辨不清方向,只能被人夾著走。城裡所有人怕是都擠在這裡了。

  魏無羨忽然覺得謝必安真的聰明,不管他是來不來還是晚點來,都可以避免被擠成一坨鬼醬。走了一時半會兒,聽聞前面的人群嘈雜起來。魏無羨抬頭,只見眼前赫然出現兩座巨大石碑,一眼望過去竟然看不見頂,少說也有十丈高,底座就有三人高。潔白的背面上盤繞著的梵文閃現著淡淡的紅光。而人群如一條黑色的河流,流淌過兩碑之間,踏上石階,湧入中間的破廟裡了。



  隨著人群進廟,有點擔心這麼多人就把小小的廟宇擠塌。裡面黑漆漆的,適應了片刻才看見廟裡裡擺了一個小小的供桌,上面是油彩都脫落的塑像。

  他掃了一眼,知這裡供奉得是金喬覺。是那個不了大願,不成正果的慈悲人。



  魏無羨跟著人群走過,靠近供桌時,還是不禁抬起頭望了他一眼。看塑像撚指頷首,狹長秀目低垂,灰敗的瞳仁似乎什麼都看不見,又好似穿破世間。他神情異常悲憫,眼角的白漆裂開,碎成一道淚痕落至下頜,映進魏無羨眼裡,忽然就刺痛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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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20 10:5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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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魏無羨尚未想太多,已經被人潮擠到了破廟外面。從廟後門出來,險些以為自己回到了人間。置身之地是前所未有的廣闊,不同於地府壓抑的昏黑和猩紅,他頭頂是靛藍的天空,其上橫過漫天星河,盡頭延綿是無盡田野。微風拂過,墨綠的草在地面上搖曳,一浪淺一浪深,像綠色的海洋一樣,直湧到腳下燈火點點的鬧市處。

  剛才匯成一股的人群已經分為兩隊,一隊是魏無羨這邊,延伸著往燈會走去。而另一隊,仿佛踏上了看不見的階梯,手裡拿著那張印了紅印的紙,往天上走去了。



  魏無羨自言自語道:「這裡是......」



  「邊境。就是地府和人間的交界。」

  聽著聲音,魏無羨翻了個白眼,身後冒出一個人,又是崔子玉。崔子玉還挽著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雖然面容小巧唇若朱砂,可雙眼滄桑得讓人想起冬日的蘆葦蕩。那女子佝僂著脊背,魏無羨舉起了雙手,卻不知如何開口。



  崔子玉體貼地朝魏無羨一伸手:「范無咎大人。」

  然後對魏無羨道:「這位是孟靜語前輩。」

  魏無羨趕緊尊敬地笑出來,一拱手:「晚輩見過孟前輩。」

  孟靜語掩唇一笑,開口問的反而是另一人:「安呢?許久沒見了。」

  崔子玉轉向魏無羨,問:「安呢?」

  「他說晚點來。」魏無羨道。



  孟靜語聽了,惋惜道:「那孩子又一個人躲著了。」她轉向崔子玉:「您說給他找個好的,這也不好啊。一點都不上心。」

  崔子玉笑嘻嘻地應:「我管有用麼,人家自己挑的,行啦,您就別管那麼多了。走,我帶您看燈去呀。」說著給魏無羨使了個眼色,攙著孟靜語往下走。

  魏無羨知他們說的是自己,一頭霧水之餘,也嗅出他們不滿的意思。琢磨來,又是針對自己,他心裡也不是個滋味。



  「那孩子招人疼,最近這仨月是怎麼了,臉都蒙起來了。」



  雖然兩人走開了一段距離,可孟靜語嗓子細,話語就像一根針,伴著夜風朝魏無羨紮了過來。

  「哎您說什麼呢,安安一直都孤僻,您就別想太多啦……」



  魏無羨愣了一愣。



  可未容他細想,忽然視野光芒大作。魏無羨仰起頭望去,只見平地升起無數的螢火,那是無數的燈盞,一同放飛,瞬間把大地照的明亮。

  而放飛燈盞的人們,齊聲喊了句,「入夢去吧!」繼而是歡聲笑語不停。

  魏無羨看著那些飄飄蕩蕩的燈盞,上面墨蹟斑斑,帶著一句句話語,沿著去往人間的隊伍高高升去。





  那些是送往人間的祈願燈。魏無羨想到什麼,撥開人群急匆匆往下面跑。進了歪斜的巷道,到處都是琳琅的燈火和斑斕的人,魏無羨跑到賣燈的人面前,對著坐在地上紮燈的人喊:「賣我一個!」

  那大漢頭也不抬,騰出一隻手,朝他比劃了一個數,然後攤開手心。

  魏無羨才意識到,他沒錢!

  這就尷尬了,大漢還伸著手,魏無羨半天沒動作,大漢也著急,朝他「鞥!鞥!」了好幾聲,對方也沒遞過來啥,大漢最終翻了下眼皮賞他一個白眼,手收回來繼續紮燈。



  魏無羨朝他喊道:「我現在沒錢,大哥行行好,賒帳行不行。」



  他一出口,周圍的人哄笑起來。

  這一笑讓魏無羨極為不爽,他怒道:「笑什麼,沒錢怎麼了。」

  結果大夥兒還在笑。魏無羨覺得臉有點熱。但是他下來後,半個子兒沒見到,也沒有哪裡用上錢,蔣子文也不發工資給他,沒錢,這不能怪他吧?

  魏無羨心一橫,從懷裡把陳情抽出來,遞給大漢:「我拿這個給你換!」



  結果有人笑的更凶:「破笛子值幾個錢。」

  魏無羨一急一怒,差點原地開打。身邊一個漂亮的女鬼迅速一挽他胳膊,把他拖了回來。兩人走開幾步,女鬼善意地提醒道:「范大人,這裡什麼都不值錢,錢更不值錢。」

  魏無羨問:「那他們拿什麼換的。」



  女鬼看他眼神甚是執著,笑著左右顧盼,道:「這裡燈景兒好看,天地好看,人也好看,范大人何不多看看景呀。」

  魏無羨嘆了一口氣,對女鬼說:「謝謝你,這些是要代價的吧。」他搖搖頭:「我沒有去人間,可是,可是我想給他捎個信,就買個燈。」

  女鬼看著他難過的樣子,道:「我們值錢的,只有魂魄,和來世的福報。若范大人覺得值得,便去吧。」





  魏無羨朝她道謝,再次走回了賣燈人那裡。他說:「你要多少福報,說個數吧!」

  大漢依舊頭也不抬,又朝他比劃了個數。比剛才還大。魏無羨捏緊了拳頭,心道,給就給!等藍忘機收到信兒,來了這兒,他才不在乎來世呢!



  這裡的買賣就是你情我願,你伸手,我接過,交易也就完成了。

  但魏無羨剛要把手伸過去,就被一隻紅袖子打開了。



  崔子玉剛才就聽這邊吵嚷。不放心過來瞧瞧,就發現搞事的主兒又是魏無羨。他生怕魏無羨又把另一隻手伸過去,兩條胳膊他抓得死緊。

  魏無羨一愣,說:「你幹嘛......」崔子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閉嘴!」然後滿臉堆笑地朝賣燈人說:「對不住對不住,這人下輩子太慘了,再賣就得早夭了,您放過他吧。」

  大漢點點頭,收回手,繼續紮燈籠。



  而這邊魏無羨被崔子玉拖著,一路走一路火氣直往頭頂湧。崔子玉!哪兒哪兒都有他,魏無羨幾乎要氣死,怎麼他幹什麼都不行,還天天有人擠兌他。想投胎是殘魂,有同伴是啞巴,走在路上被人懟,去人間得換來世,如今想買個燈還得別人做主。



  魏無羨剛要把牢騷一股腦地倒出來,崔子玉拎他去僻靜處,一甩他胳膊,罵道:「你知道你是拿什麼換嗎!」

  魏無羨回他:「我自己的福報關你什麼事!」

  崔子玉冷笑一聲:「你生死簿是白卷,你來世好好活著就是不易了!哪兒有什麼福報!」



  一句話讓魏無羨徹底泄了氣,崔子玉剛要松一口氣,被對方下一句話啊惹的差點暴跳。

  魏無羨說:「那我拿我的魂魄換!斷手斷腳都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是殘魂了!」

  崔子玉幾欲吐血,矮對方半頭可氣勢上一點不輸,掐著腰開口就是大罵:「你長點心吧!一個燈籠要死要活的,你愛見誰見誰去,沒人攔著你投胎!」

  魏無羨罵道:「你以為我願意呆在這裡!你以為我稀罕自己那魂!我想要的根本不在這裡,要不是我想留著記憶見他一面,我他媽早投胎去了。」



  崔子玉聽了大怒,臉色和他的衣服幾乎要融為一體了。他剛要說些什麼,忽然聽見一道冷清的聲音傳入耳中。





  「崔大人,范大人。」



  來人正是謝必安。他一身潔白,沐浴在夜色中,夜風鼓動的他寬大的衣袂翻飛,他輕飄飄地走來,整個人愈發地像無根的遊魂。

  但在魏無羨眼裡卻是越看越像藍忘機,他難過且氣,閉上眼一扭頭,啥話都不想跟他們說。



  「怎麼了。」謝必安問。

  崔子玉瞧魏無羨扭著頭,抬起手一指他,氣急敗壞地告狀:「他要拿福報去換燈籠!」

  魏無羨不說話,也不看他倆。崔子玉覺得氣氛過於安靜了,繼續罵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你哪兒來的福報!」



  謝必安問:「是那個托夢的燈籠?」

  魏無羨沒好氣地回答:「是。」



  謝必安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輕輕握住魏無羨的袖口,扯了扯他,道:「你跟我來。」



  「安安!」崔子玉側身擋在謝必安面前,攔住了他。他皺著劍眉。謝必安抬起手,落在崔子玉身側,輕聲道:「這是范大人的自由。崔大人,您不要費心了。」

  說罷。他牽著魏無羨繞開崔子玉,兩人朝鬧市走去。魏無羨朝崔子玉驕傲地抬了一下下巴,也看見黑暗裡崔子玉惡狠狠地瞪他。



  兩人漸行漸遠,崔子玉忍不住罵道:「不仁不義。」

  「心尖兒上的人,隨他倆折騰去吧。」孟靜語道,一身舍子花在夜色中開的豔麗。她想了想,找了個安慰的藉口,說:「相伴總是好的。」

  崔子玉深深呼了一口氣,道:「但願留得住。」





  魏無羨被謝必安牽著袖口,兩人擠在熙熙攘攘的鬧市裡,眼前奪目的燈火一盞一盞映入眼簾,又迅速往身後流去,流光晃的他看不清眼前的人。

  連接兩人的薄薄一片袖口似乎一撕就碎。魏無羨好險被人擠走,朝前跟了跟,然後一把握住謝必安的手。

  謝必安冰涼的指尖在他手中瑟縮了一下,繼而反握住他。



  魏無羨跟他繞了好幾圈巷子,忍不住問:「我們去哪兒。」

  「給你求個福報。」謝必安說。





  謝必安可能是迷路,相同的街道繞了兩三圈,最後終於停下了,站在路中央一口井旁。這邊位置偏僻,來往的人也有,卻不如那邊熱鬧。耳邊便安靜了很多,路口只有四角點了蠟燭。

  可能怕天黑誤碰了井口,井邊支著一根竹竿,上面挑著個燈籠。魏無羨探頭看了一眼井口,漆黑的連水都看不見。



  謝必安從井邊的竹筒裡抽出一根竹簽來,遞給魏無羨。魏無羨接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就是普通的竹篾,削的稍微厚一點,像是求籤用的那種。

  謝必安說:「你把生前做的善事寫在上面,然後扔到井裡,後土皇地衹若知你做的善事,便能積累福報。」

  魏無羨詫異:「可是我的生死簿都是白卷呀。」

  謝必安道:「正是因為無功無過,所以才能繼續書寫。」

  魏無羨「哦」了一聲,拿著竹篾想了半天,不禁又問:「後土娘娘怎麼知道我做沒做過。」

  謝必安道:「發生過的事她不會忘記。竹篾寫完,扔井裡也好,埋土裡也好,她一定會知道。」





  魏無羨想了想。想想他這輩子幹過什麼善事,可心情不好,湧入腦海的卻都是滿滿的惡意。說他鬼修鬧的神魂不安的,罵他沒良心的,哪怕是射日之征的軍功,也不過是操控著行屍走肉的一場屠戮。

  魏無羨搖搖頭,睜開眼,朝謝必安尷尬的一笑。

  他把竹篾扔回竹筒裡,只聽啪噠一聲脆響。對謝必安說:「真的謝謝你的好意,我......你不知道,我活著沒幹什麼好事,我一事無成。」

  謝必安不語,彎下腰把竹篾又撿起來,放回魏無羨手中,道:「你不是想買燈嗎?」

  魏無羨捏著竹篾,攤了一下手:「沒那個福氣,算了。」



  謝必安又彎下腰,抽出一根竹篾,一邊說:「也不見得非要建功立業的......」魏無羨見他手執竹篾,略一思忖,手指聚力,便落下字跡。



  「於亂葬崗捨身犯險引走屍而去,救百人。」

  謝必安寫道。魏無羨看了一驚,這件事他差點都忘了,乃是第二次亂葬崗圍剿,被陰虎符操控的走屍圍攻了他們,是他在白衣上畫下招陰旗,才順利讓眾人下山。



  魏無羨驚道:「你怎麼知道。」

  謝必安道:「……撈魂的時候,也看到一些其他的記憶。」



  魏無羨擔憂的還是發生了,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咳了兩聲。謝必安緩緩落款「魏嬰」,將竹篾丟進井裡,就聽它切開水面滑落而下。謝必安說:「還不夠,可能連燈籠紙都換不起。」



  對方起了個頭,魏無羨捏緊竹篾,可勁兒地想。小善也可......這倒是提醒他了,嗯,救人,救人,他還救過誰來著……對了!金淩!轉移惡詛痕也算的吧。雖然寫自己做過的好事有點不好意思,魏無羨還是決定咬牙拼了。唰唰寫下「救金淩於惡詛痕——魏嬰」。瞧謝必安站在一旁看著,魏無羨簡單地解釋了一下事由。然後模仿著謝必安的動作,把竹篾扔進水裡。



  這樣就有兩件了。魏無羨自己抽出一根,心驚膽戰地看謝必安也拿出一根,謝必安說:「捨己為人都是大善。你若是記得,可多寫一點。」

  魏無羨剛想起了自己在玄武洞保護羅青陽,掩護眾人離開。正要寫下,發現謝必安已經提手落字了。



  魏無羨湊過去瞧,見他一筆一劃,只落下七字。



  「贈丹予江澄——魏嬰」



  伴隨「撲通」一聲,消失在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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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20 10:5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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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往井裡扔下七八根簽,這樣算來,也差不多了。兩人又往賣燈人那裡去。謝必安扔下兩簽,再未插手,魏無羨卻不知他究竟看了自己多少記憶。

  他心裡惦記著祈願燈,加上臉皮厚,也不怕謝必安知道的多。



  等他終於心滿意足地換來了一盞上寬下窄四方的紙燈籠,緊接著是迫不及待地寫下寄給藍忘機的訊息。

  「湛,吾於地府,甚念,此地候君。」

  魏無羨寫完,抬起頭,不見了謝必安的蹤影。他捧著暖暖的燈籠四處望了一圈,那白色的身影已經走到田野高處了,漆黑的草地淹沒了他的下擺,他的身後是一大片燦爛的星河。



  魏無羨閉上眼睛,額頭抵在燈籠上,默念「一定要送到」「一定要送到」,然後雙手一托,那燈散發著溫黃的光,搖搖晃晃朝天上去了。





  晚風颯颯,謝必安沿著田野聳起的脊背走了好些時候。忽聞身後草地沙沙,回過頭,只見魏無羨一身黑衣埋沒在半人高的草地裡,跟隨著自己。

  他轉過身來,髮絲繞在面上,又繞到魏無羨臉上去。

  魏無羨一雙桃花眼映著漫天的星星,仿佛桃花千瓣盡收眼中。



  謝必安靜靜地看著他,忽而開口,聲音淺薄的像一陣晚風:「是來陪我嗎?」

  那心滿意足的一雙眼便笑的彎彎,他說:「我來陪你。」





  魏無羨陪著謝必安坐在田野的脊背上,眺目是無盡蒼穹,俯首是蒼茫大地,那熱鬧的集市已傳不來任何喧囂,耳邊只剩夜風的輕語。

  謝必安抱著膝蓋,望著天空,靜靜地不說話。魏無羨就陪著他不說話。風吹的人眼睛乾澀,昏昏欲睡,謝必安還是抬著脖子,望著天空。



  魏無羨終究沒忍住,打了個盹,身體漸漸傾斜,忽然覺得腦袋靠上了個軟綿綿的東西。他哆嗦了一下睜眼驚醒,才發現自己睡倒在謝必安身上了,對方雙手托著他的頭。

  魏無羨從他身上爬起來,揉揉眼,只覺眼前一片雪白,以為天將放亮。



  但那不是白日的光,而是一輪皎皎明月,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它銀白的光照的大地黑白分明,兩人的身影在田野裡落下一道長長的倒影。天空本是靛藍的,在月光照射下,星星暗淡了,透明的仿佛一塊清澈的冰。

  謝必安似乎望的更加專注了。魏無羨朝他的視線看去,驚訝地看到透明的冰上,可見來往的行人走動,他們手裡提著燈籠,燈火點點。

  那是地上的活人,就站在他們的頭頂。



  魏無羨看了看謝必安,他依舊專注地抬著頭。

  忽然明白了,他想見的人,在人間。

  但是轉念一想,又不太對,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麼說「沒有想見的」。魏無羨不禁偷笑起來,這可真是個口不對心的傢伙。



  他們從「邊境」往上看,人間大地一目了然。鬥轉星移,隨著星月軌跡的運行,地上的行人也從一處慢慢轉移到另一處。他們所佇立之處,漸漸燃起一顆花火,那是點燃的黃紙。燒灼片刻,繼而,如信箋一般從天空飄然而下,飄飄蕩蕩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隨著火光漸漸佈滿天空,閃爍如繁星,那些金色的信箋也像螢火一樣密密麻麻地飄然而至,與騰起的燈籠穿梭。這些信箋好些都朝集市落去了,仿佛都能聽到那裡的人傳來歡呼聲。



  這是人間的信箋。是生者寄給死者的。



  魏無羨的心砰砰跳動,他也不禁望著天空,視線在路過的人臉色一張一張地掃過,希望能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

  兩人靜默不語,不知看了多久,魏無羨眼睛又乾澀起來,忽然看見幾個身著金星雪浪紋的人闖入了視野。

  他瞪大眼睛,見為首的長者一臉冷硬,細眉入鬢,杏目陰鬱,像極了他曾認識的某個人。



  金淩。



  這孩子,他也幾十年沒見了,曾經還是一副嬌貴少年面,怎麼現在變成這副不近人情的模樣了。

  想來,也可以理解,他一個人扛著金家,就算......就算有江澄幫襯著,畢竟自己才是宗主,總不能事事仰仗他人。金家家業大,人也多,光是擺平自家事,也夠金淩費心勞神了。



  魏無羨看金淩帶了身後一群後輩,去了金鱗台外的田野裡,拿出厚厚的一打黃紙。魏無羨苦笑了一番,心道這知道的,知道金宗主在燒紙,不知道的,怕是以為要燒山呐。

  金淩冷著臉,一邊燒,一邊念念著什麼。魏無羨支棱著耳朵聽,可頭就像埋在水裡一樣,啥也聽不見。他脖子仰得酸,活動了一下肩膀。瞧身旁謝必安跟雕塑一樣,維持著一個姿勢,一點動靜也無。



  魏無羨又繼續看金淩。看天上那家人,剛好一個孩子熬不得夜,打了個哈欠,就被金淩狠拍了一下腦瓜。然後他們面前的火堆,幾封信箋飄落而下。



  魏無羨不禁心想,金淩會給自己燒嗎。或者他給別人燒,他就能隨著信箋找到金淩要找的人......魏無羨想想,覺得還是算了,他能去找誰呢,師姐?金子軒?江楓眠,虞夫人,還是江澄?

  他哪個都不願見的,多是沒臉見的。每一個都隨著他的重生而割捨。他只希望這些人安然轉世,來世平安,一生莫再要遇到個「魏無羨」了。

  輪回門一走,洗清前世,再無瓜葛。



  可他還是忍不住望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金淩送來的信箋,看它會飄哪裡去。但是這幾封很快和滿天信箋匯成一股,密密麻麻,再也分辨不清。

  而金淩也隨著鬥轉星移,訓斥著不嚴肅端正的孩子,慢慢消散在地平線中。





  不管怎麼說,于情于理,金淩都不會給自己寄。仙門亂態隨著封棺大典一同沉默到地底去了,魏無羨知道江澄和金淩過的還行,便與藍忘機雲遊四海,無關緊要的事情沒再多管。後來幾十年,仙督易主,興衰更替,消息多是通過聽說傳入他耳中。



  他見金淩最後一面,約摸二十年前,在慶賀那孩子當上仙督的宴席上。只不過宴席擺的鋪張,金淩卻沒多給面子,說了幾句,敬了一圈酒,人就不見蹤影。魏無羨連一句話都沒跟金淩說上,而金淩那時候,長得愈發像江澄了。

  他們的事兒,仙門的事兒,魏無羨後來再也沒摻合,無論發生什麼,聽了,就過了。





  他正這樣想著,眼前一閃,定睛一看,一封信箋飄飄蕩蕩飄到兩人面前。魏無羨伸手欲抓,信箋卻繞開他,打了個旋兒朝謝必安飛去。

  魏無羨以為謝必安辛苦等候終於來了結果。卻沒想到,它掠過謝必安身旁,人家接都沒接,那信箋就落在地上。接觸大地的片刻,呼的一聲就變成一團火。

  謝必安依舊抱著膝蓋,不管魏無羨催促阻止,靜靜地看火舌將信箋舔成一團灰燼。



  魏無羨心疼不已,雙手撈著信箋,最終捏出一把灰燼,指尖都染的漆黑,舉到謝必安面前,道:「你這是何苦。」

  對方不語。魏無羨說:「你等了這麼久,都不看一眼嗎?」



  蔣子文說,留在此處的,是執念未了。魏無羨本打算日後必要問問他有何執念,雖只是共事之誼,但盡些微薄之力,能幫他了了才好。

  魏無羨看著謝必安,他一襲白衣罩在月光下,平靜得就像無痛無覺的雕塑一樣。魏無羨坐在他對面,手裡還握著那把灰燼,另一手牽過謝必安的手,就把那灰燼往謝必安手心裡塞。



  發現他要幹什麼,謝必安把手往回縮,可魏無羨抓的緊,只能看黑屑胡了滿手。兩人推搡了片刻,魏無羨也不客氣,謝必安袖口整個被抹了個黑。

  魏無羨認認真真把灰燼抹在他衣服上,嚴肅道:「別人既然給了,你就得收下。」然後抬起頭看著謝必安:「都是死了的人了,還不坦誠些嗎?」



  謝必安任他握了片刻,把手抽出來,收回懷裡。魏無羨大約明白了,為何執念會讓人留在這裡。執念未了,人如何心甘情願地飲下忘川水,去活一個「不管身前事」的來世。

  魏無羨繼續問他:「為什麼不看啊。」

  謝必安說:「沒必要看了。」

  魏無羨握著他的手,說:「但是你看了,心裡會好受的多。」

  謝必安輕輕搖了搖頭,說:「有些事,再拾起來,平添煩惱罷了。」謝必安抽出他的手,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袖口的塵埃。下麵是抬著臉,滿目不解的魏無羨,說:「也會給別人帶來煩惱。」



  他繞過魏無羨,準備往回走了。兩人擦過的刹那,魏無羨一把抓住了他袖口。他駐足,側過臉,魏無羨看著他,認真地說:「為什麼顧慮那麼多?為什麼不能順從自己的心,你為什麼不想想自己?」

  他說著,把謝必安又拽了回來。「你今天給我說清楚,不然別想走。」他換了一副耍賴的樣子,抓著對方的雙腕,又摁回面前坐下。

  謝必安似乎有點無可奈何,他像是真的想走了,可被魏無羨抓著,也沒什麼辦法。



  謝必安就說:「魏無羨。」

  魏無羨一愣,這是謝必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謝必安說:「你該回去了。」他在自己面前,語氣平靜卻認真,「你很好,不必留在這裡,有個人在等你,早點入輪回去吧。」

  謝必安說著,側過臉,白袖慢慢抬起,往天上指去。魏無羨順著他的方向望去,只見天上的仙子,白衣飄飄,手中橫琴,手指在琴弦上撥動。



  魏無羨睜大了眼睛,那是藍忘機,彈的是一曲問靈。

  看了心心念念的人,他大腦一片空白,剛才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皆萬般想不起來了。晚風吹拂著,謝必安的頭髮又繞到魏無羨臉上去了。謝必安看他看的專注,眼中似有淚光,慢慢掙開了魏無羨禁錮的雙手,攏住自己的頭髮。



  魏無羨本就不該在這裡。藍忘機身影尋覓在千川萬水中,魏無羨的目光追逐著他,消失在千山萬水中。

  謝必安就說:「他在找你,你該走了。」

  魏無羨苦笑:「我想啊,但是我是殘魂,會變得又醜又傻。」

  聽謝必安輕輕笑了:「如若他真心待你,便不會在意。」

  魏無羨苦笑道:「我捨不得喝忘川水。」



  謝必安抬起手,掌心按在魏無羨心口,說:「這裡記掛著,記不記得過去,又有什麼關係。」

  魏無羨低頭看著那雙潔白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忽然覺得很溫暖,他忽然彎著嘴角笑了。「是啊。」他說。



  就當謝必安把手收回來,魏無羨忽然前傾,一把抱住了他。

  那瘦削的身體在懷中繃緊,魏無羨擁他緊緊的,在他耳邊說,「謝謝你。」

  魏無羨聽見一聲歎息,一聲淺笑,然後是溫和入耳的,「沒關係。」







  魏無羨扶著他的胳膊,與謝必安分開來。似乎想到了什麼,兩眼發光。說:「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說著就一蹦一跳地跑下去了。

  謝必安望著他的背影。他的離開,夜風又冷冷地吹著他一個人了,順著衣服的縫隙直往心裡鑽。





  等他回來時,手裡舉著一個長得歪歪斜斜的燈籠。

  謝必安見了燈籠,以為他又擅自拿福報去換了,剛著急了些。才發現那燈籠和店鋪賣的不太一樣。

  魏無羨將它舉到謝必安面前,那白面兒不是紙,而是白布。再看魏無羨掏出蠟燭來,長短有些眼熟,是家裡用的那根。

  那白布被四根竹篾撐著,上面的血跡已經乾涸成褐色。



  謝必安說:「我記得我把這衣服扔了的。」

  魏無羨笑道:「你捨命護我,我捨不得它被扔。」他把燈籠推到謝必安面前,讓他不得不雙手捧起,問:「好看嗎?喜歡嗎?送你的。」

  謝必安捧著燈籠,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了聲「謝謝」。



  魏無羨笑的開心,抽出笛子來,橫在唇邊,對謝必安說:「許個願吧,安安。」

  「我吹個曲兒給你聽,然後你放飛它。」





  魏無羨不知他執念為何,所為為何。既不願說,便提筆為願。

  一曲調破空而起,謝必安捧著燈籠,夜風伴著笛音在這蒼茫大地回蕩開來,在這進退兩難的邊境,絲絲繞繞聯繫了記憶的生和如今的死。



  謝必安好久沒聽到這樣的笛音了。它本是惡鬼的召喚,伴隨魂魄的呼號。而現在,它純粹悠揚的只是一曲調,繞到心裡去,勒的他五臟六腑都痛了。

  謝必安把燈籠放在自己膝蓋上,靜靜地注視著魏無羨的側臉。他年輕美好,黑髮高束,神情恣意而生動,像是從未離開過一樣。

  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變的最多的是世間事。



  那曲子吹拂許久,夜風未停,它終要婉轉地收尾。謝必安從沒聽過這樣的調子,他不禁開口問:「這是......什麼曲子。」

  魏無羨放下笛子,看謝必安依然乖乖抱著燈籠,還是什麼都沒寫。

  魏無羨笑笑,說:「它叫忘羨。」



  謝必安慢慢低下了頭,指尖微微顫抖。然後抬起頭來,開口帶著笑意:「真好聽啊。」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謝必安語調中的愉快,不禁自己也愉快起來。他催促著謝必安快點許個願,然後把燈籠放飛。



  但謝必安還是什麼都沒寫,只是點亮了燈。

  他雙手舉著燈,溫暖的光像溫柔的月光,映照的謝必安一身淺淺的明黃。

  夜風漸漸大了,在空曠的大地上低沉呼嘯,那布燈籠在手裡搖搖晃晃,幾乎有點支援不住,謝必安就把它抱的更緊了一些,額頭都要抵在上面。



  魏無羨生怕它散了架,湊上前去,按住燈籠。指尖相碰,和謝必安一起托住了他。風吹的他額發淩亂,飄蕩的讓他睜不開眼睛。

  他催促著,「許個願吧」,卻在話語出口一半時,硬生生卡斷在喉嚨裡。





  這樣近,謝必安的面孔就在燈前,淡淡的黃光刺穿燈面,又刺在他的面紗上,勾勒出淡淡的輪廓。

  魏無羨看著他微微闔著眼睛,一彎細眉落入鬢角,彎著嘴角,開口依然輕輕的。



  「願望在心裡。」



  他睜開眼,一雙杏目看向魏無羨。面紗隨著夜風輕輕顫動,卻沒能掩蓋住那雙清冷的眸子。





  魏無羨捧著燈籠的手顫抖起來。僵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江澄看著他,目光淡漠,已然是了然於心。



  江澄側過臉,額頭輕輕貼上燈面。那樣溫暖。

  然後捧起燈籠,張開雙臂,恰好一陣風吹的猛烈,那燈籠離手,偏離了上升的方向,被風一卷,跌跌撞撞沖向田野的一方,頭也不回地朝天邊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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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20 11: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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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預警:魏無羨/魏無羨;OOC澄;劇情坑真的,而且沒寫出想要的效果;慎閱



  十五



  金麟臺上,觥籌交錯,八珍玉食,來往賓客幾乎踏平了門檻。

  這天天氣出奇的好,恰逢秋高氣爽,碧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浮雲,耀目的陽光閃爍在大殿的琉璃瓦上,與宴席鋪張奢靡相得益彰,卻也是金家的作風。

  這場宴會,乃是慶賀金淩成為了新一任仙督,可主人坐在高位,臉上沒有絲毫笑意。魏無羨隨藍家人來,落座的席位在一個不醒目的角落裡。但從這兒瞧過去,恰好能看見金淩的側臉。



  這時候的金淩已經不年輕了,魏無羨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年少時,依稀記得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可如今那雙眸子只會沉寂在低垂的眼瞼下,看不清目光,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和算計。

  這孩子經歷了什麼,他不得而知。若他願意反省,總能意識到自己該留意的都沒往心裡去。可他生性如此,倒也不能怪他。夷陵老祖風波一平,魏無羨常年遊歷,仙門的事不摻合,知道的,皆是他人口耳相傳。於是他一手托著腦袋,一手端著酒杯,心思卻放在身後嘀嘀咕咕的兩人身上。他本來不在乎,可涉及到金淩,難免在意了幾分。

  聽那隻言片語,原來金家剛經過一場亂事,金淩擺平了旁支鬧事的一家。說來帶頭的那人,和金淩還有點血緣關係,這人幫襯金淩多年,被金淩尊為兄長,卻不曾想生了二心。於是下場是被歲華劍乾脆俐落地捅穿了胸口。其他人等無論男女老少皆被移出金家族譜。

  魏無羨聽了,不知是不是一個姿勢坐了太久、又根神經搭錯了線,忽然覺得肚子上有塊肉抽搐了兩下,然後平息了下去。

  而那兩人說到酣處,話匣子開了,根本收不住。針對了事再針對人,說金淩這人就是缺爹媽好好管教,小孩子從小一定要選對了人教,看這金宗主,從小陪伴他的不是人面獸心的金光瑤,就是心狠手辣的江宗主。這耳濡目染的,教出來的孩子能好到哪裡去,動不動就是趕盡殺絕,簡直和江澄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仙門以後太不太平,還不都在這金宗主一念之間?

  這兩人越說聲音越大。魏無羨端著酒杯的手不知怎麼就微微顫抖起來,魏無羨伸出另一隻手,把這顫抖的手腕一把抓住。身旁仙侶目光體貼地看過來,魏無羨朝他笑道:「沒事兒,人老了,不聽使喚了。」卻再轉過頭時,恰好撞上金淩的目光。他眼神冷的像一把冰淬的劍,微微揚起了下巴。

  魏無羨愣住了,看著他。然而金淩看的不是他,耳邊竊竊私語仿佛被一刀斬斷,叨咕了半天的兩人縮在案幾上,大氣不敢喘一口。



  魏無羨看他眼神,也不禁屏住了呼吸。金淩目光微動,震懾了這兩人,似乎真的朝他看過來,可目光放空,魏無羨也不知道他看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然後就看向別處了。歌台舞榭,不乏喧囂。可金淩右手捏著酒杯,深思已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他秀目狹長,眉尾一挑是十足的傲氣和不近人情,和他記憶中的那個人,如出一轍。



  魏無羨望著他,也覺得耳邊漸漸靜了下來,絲竹聲聲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隔絕在屏障外。他忽然很想過去問問他好不好,剷除異己振興家門難不難,想跟他說,有事情不要一個人擔著,多個人陪總是好的。

  他這樣想,心臟都不禁重重地跳動起來。然後又嘲笑了自己。心說真的是人年紀大了,愈發想的多。



  但他依然琢磨了一肚子的話,就等敬酒時說。可金淩敬了幾位宗主,就匆匆離席了。



  他離開的背影纖細,腰背挺直,走的像一陣風。魏無羨鬼使神差地追上去,出了院落,只來得及看幾人禦劍從頭掠過,朝西南方而去。

  他們即將消失在碧藍的天際,為首的金淩朝他看過來,眼神淡漠,不悲不喜,就像什麼都沒看見。





  那場宴會結束後,他與仙侶辭別藍曦臣,又往蜀地遊玩。方向也是西南。

  天空壓著淺薄的雲,禦劍穿過,眼前皆是一片白茫。飛的差不多了,魏無羨朝雲下大地瞥了一眼,結果什麼都看不見。

  他心心念念書上對蜀地描繪的美景,到了只顧著看蜀地西方山脈交錯,雪山高聳。看那種開在山腳的白花團團簇簇,聚在一起形成大片大片淺粉色的雲。

  魏無羨摸著花樹粗大的樹幹,笑說,白色就是顯得俏,就算是一棵樹,披麻戴孝也好看。



  他本無心玩笑,忽然就來了一陣風,吹拂花間,登時揮灑出滿天的雪花。風好似一聲歎息,魏無羨望著那些花瓣,飄揚而去,半點落花有意的哀婉都沒有,反而壯烈的不屑回首,紛紛離木。

  他的心忽然沉重地跳了兩下,接著迅速恢復平靜。落花非是喜兆,但他也沒想太多。





  這一行,半年疲憊,魏無羨回到雲深不知處,休息了好些日子。又是尋常的一日,無意中撞上藍家即將出發的隊伍。本與他沒什麼事,魏無羨不知怎麼就過去了,多問了一句。



  門生說:「江家宗主繼任,我等隨宗主前去賀喜。」



  魏無羨一愣。等他想明白了,反而不知該先問什麼。

  門生來去匆匆。無論是哪一家的宗主,還是這一家的這個宗主或是那個宗主,對他們來說,都沒什麼分別。



  他眼前晃著無數的白影,白衫白額,是為雅正。



  身旁人怕他難過,所以什麼都沒說。魏無羨牽強地一笑,說他不難過。然後問:「是什麼時候的事?」

  得到的回答是,他說不清楚。

  魏無羨怔怔的,下意識地又問了幾句什麼,皆聽人一一作答。等他回過神來,卻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問了什麼。



  他覺得有些事情,本是不掛心的,所以問過了,也就忘了。

  他以為自己得知了消息,會在安靜時內裡翻江倒海想著他,結果,反而很平靜。他以為自己會想那些錯過的、與那人曾有的一切。卻在黑暗中闔上眼睛,看到的只有漫天遍野飄散的白花,和金淩淡漠的雙眼。

  於是不禁感慨時間帶來的淡忘,遺憾那個名字喚不起心中一絲苦楚,隨著早年的離別和如今的死亡,他以為自己還能拾起過去的些許,卻發現人出乎意料的健忘,往日記憶淡漠的再也激不起一絲漣漪。

  那時候,他也以為時間將兩人的生命錯開,從此再無交集。



  他從未想過重逢。





  那隨手紮出來的布燈溫暖,夜風颯颯。魏無羨已經聽不見任何一絲聲音了。光照在臉上,晃的滿眼都是白花飛散,什麼都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他一句話說不出來。

  他維持著一個姿勢跪在地上,等他僵硬地再次站起來時。那個人早已和他說了聲謝,早就走了。



  魏無羨在邊境停留了整整一日,漫無目的地在燈街上閒逛。直至東方晨光熹微,大批歸來的鬼魂再次回歸「邊境」。看著他們,面孔上皆是悵然的欣喜。他們付出一世代價,終於看到了自己想要的。

  而這個中元節,他自己想要的終究沒得到。雖然他想要的在一念之間,觸手可及。

  也許是後土皇地祗終於收到了他的訊息。在魏無羨正打算離開「邊境」時,忽然聽到有人在輕輕地哼一個調子。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曲子,他昨夜剛剛吹過。他下意識地就朝那個聲音走了去,看見廟門縮著一個漆黑半透明的人影,正是他在低吟。

  那首曲子應當不會再有第三人。如今難免失落,可他還是慢慢地蹲在他的身前,看著並不是他一直以來想見的那個人。



  這人悠悠哼唱了許久,雖然好幾處都哼錯了。魏無羨依然沒打斷他,靜靜地聽他哼完,然後那人抬起一張滿是黑霧的臉,開口問道:「閣下可是魏前輩?」

  魏無羨一愣,立即答道:「是我。」然後追問:「你認識我?」

  他的心急速地跳動起來,他幾乎是馬上想好了詢問對方的話語,卻沒想到這個人先于他一步,點破了他的疑問。這人說:「人間有位執琴的道人,問靈時喚了我。」他說著,語氣忽然悲痛了幾分:「吾愛已去,多年尋之不得。道人心善,奏琴撫慰於我,吾為報答,攜其思而回。」他笑道:「想不到,近在眼前。」

  魏無羨緩慢而嘶啞地開口:「他要找的,是我。」

  此人又問:「他尋你於天地,你為何在此停留?」

  魏無羨飛快地搖頭。他覺得自己應是流淚了,甚至喘息都變得辛苦。但還是掩不住嘴角勾起的笑意,歎而笑道:「不留了。」





  魏無羨從廟門回到地府,中元日已經結束。恰好東方初明,人群越過地府大門,又往忘川而去。魏無羨匯入人流,將自己埋在黑壓壓的影子裡。目光卻小心翼翼地四處打量著,並未看見那道白色身影。

  時候還早,魏無羨站在城池前的高地上,極目朝忘川東方望去,入目唯有血紅花海和蜿蜒白川。魏無羨從沒覺得這裡的景色美麗,此刻亦然。只是既然在此停留過,不如多看兩眼聊表思念。這樣想,不禁笑了,待忘川水一飲,還有什麼記得不記得。

  他想,這可能是在這裡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

  接著頭也不回地往忘川去了。





  魏無羨離開不久,這裡的風已經把他的氣息消散。他一直不懂,這裡的風究竟是從哪裡吹來的。這裡的天空,百年如一日的昏暗,無論是蒼白的忘川還是猩紅的花朵,都是一副死氣。唯獨這風,迎面吹拂時,才讓他感受到活人的生氣和自由。

  闔上眼睛,那絲絲氣流鑽入他衣擺之中,冰涼地順著皮膚而行,似乎就能把他纏繞托起,飛離這裡。可他睜開眼,自己依舊佇立在城池的斷崖之上。



  他一雙杏目倒映著忘川波光粼粼的河水,也倒映著遠處河邊的黑色身影。那個人就像知道他的注視一樣,一路朝東行,不肯回頭多看一眼。

  江澄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眼中不悲不喜。





  他眼裡看著魏無羨,耳畔風聲伴著身後鐵甲丁當的聲響。等聲音消失,那人已經站在自己身後。和江澄白衣對比鮮明,他也是一身漆黑,只有尚未銹蝕的鱗甲折射出淡淡的光。他發束馬尾,蒼白的臉上一雙黑亮的桃花眼,卻半點笑意也無。

  像是怕嚇到他一樣,那人開口,輕輕喚了一聲:「晚吟。」

  江澄歎了一口氣,轉過頭已是勾了嘴角,朝他笑了。他望著那張魏無羨一模一樣的面孔,上面掛著一副無所謂也無所畏懼的表情。無奈道:「可不要讓人發現了啊。」



  魏無羨並不在意,他上前一步,站在江澄身側,和他一起望著遠處就要消失在花海裡的魏無羨,說:「你心情不好。」

  江澄不說話,魏無羨又說:「他在躲你。」然後又立即否認了自己的話:「你在躲他。」

  江澄看著遠方,雖然眼前是亙古不變的景色,可依然看著。

  魏無羨走到他身旁,伸出手搭在江澄肩膀上,看他白衣下空蕩蕩地飄著,又用手攬了一把。

  「他認出你了?」魏無羨問。

  江澄點點頭,說:「這樣也好。」



  魏無羨看著江澄淡漠的眸子,雖然裡面什麼也沒有,卻依然執著地膠著在遠方的人身上。江澄覺得握著自己肩膀的手越收越緊,就把頭轉向他,說:「我只是想多看他兩眼。」他停頓了一下,「以後就看不見了。」

  即使心裡有所準備,江澄這樣講,魏無羨的心還是「咯噔」了一下。兩人沉默許久,魏無羨艱難地開口:「你……放棄了?」

  江澄不言,魏無羨嘶啞地問他:「那你怎麼辦。」

  江澄慢慢闔上眼睛,抬眼時,又望向了遠處的魏無羨。他抬起胳膊,伸手指著遠處的黑影,那個人就像要補償一樣,拼命地在忘川遊走。雖然看不清,卻依然能感覺到他在忘川的波浪和殘肢斷臂間掙扎。

  「可憐嗎?」江澄問。魏無羨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聽江澄在耳畔毫無感情地說,「得不到想要的,在這裡浪費時間。你問我怎麼辦,可會問他怎麼辦。」



  魏無羨垂下眼瞼,慚愧道:「這都是我的錯。」

  江澄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搖搖頭,並不認同。說:「我和他到了如此境地,他心不在此,就不要強人所難了。」他忽然勾了一下嘴角,自嘲道:「我的命。」

  魏無羨難以置信地轉過頭,望著江澄的神情淡漠坦然的如水一般。他抓住對方的雙臂讓他面對自己:「你為了他付出這麼多,他……什麼都不還就走了?」

  江澄說:「我是為了我自己。」

  魏無羨道:「告訴他你為了他做了什麼,他會留下的。」



  魏無羨剛說完,就後悔了。江澄怎麼會是這樣的性子,他怎麼可能說。



  江澄道:「他的魂魄,被萬鬼咬的粉碎。我總是怕不小心錯漏,就會看他們的記憶。我撿了三年。」

  三年。此處三萬餘天。

  「他每次都會跟我說對不起,」江澄眼神恍惚了一下,「讓我一直都以為,他都記得了。直到他死了,我從河裡撈出了他。」



  江澄從河邊撿到他的時候,魏無羨已經陷入昏迷,忘川水泡的他皮膚都是褶皺。魏無羨記得江澄握著他的手,跪在血紅血紅的花叢裡。直到魏無羨觸碰了他。江澄那時的表情恍若初醒,眼神如同此刻的飄忽。他問江澄看見了什麼,江澄什麼都沒說。但他忘不了那個眼神,灰敗的仿佛死去一樣。



  江澄繼續說:「他每一個殘魂都在向我說對不起。盡百遍對不起,我聽夠了。不想再聽了。」

  魏無羨說:「可他欠你……」

  江澄卻不想再聽了。「該結束了。」他說。



  他像是很累很累了,魏無羨到底不忍催促他堅持下去。他撫上江澄的肩頭,那瘦削的身體隨著他的話語漸漸僵硬。他說:「沒關係,他走了,我會一直陪著你。」



  江澄覺得自己曾聽了太多的誓言。或者自己堅信不疑,讓幾句寥寥無心的話深深刻在魂魄裡。如今聽他又這樣說,反而覺得太沉重。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凝視著魏無羨,緩緩開口道:「我一直都相信,從未懷疑過。」

  他說著,上前一步,抱住了魏無羨,江澄把頭靠在他的鐵甲上,在他耳邊說:「謝謝你,一直陪伴我。」



  魏無羨也想擁抱他,但發覺自己的手臂沉重,根本抬不起來。



  他低頭一看,江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他身上畫下符咒,淡紫色的符文散發著淺淺的光,如鎖鏈一樣將他捆綁。他想喊「晚吟你做什麼」,結果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江澄依舊抱著他,與他分開了一點,看著他驚慌的臉,自己卻狡黠地笑了。「你們二人真的很像。」江澄說,「善心亂髮,愛管閒事,真是如出一轍。」



  然後他收斂了笑意,雖然依舊勾著嘴角:「但是現在我想一個人了。魏無羨,你漂泊無依這麼多年,也該走了。」



  「我累了。」

  「總要有一個人結束它。」



  魏無羨拼命地掙扎,江澄施加的符咒雖弱,他卻一時掙脫不開。江澄要讓他輪回去,可他諾言未實現,怎麼能輕易丟江澄一個人在此。

  江澄的臉近在咫尺,魏無羨看著,忽然瞳孔皺縮,驚駭地瞪大了眼睛。

  他剛才尚未注意,離得這樣近,才發現江澄的兩顆黑眼珠微微發灰,黯淡了光澤,目光甚至也對不上焦距。



  「謝謝你幫了我這麼多。雖然那是我想要的,但是……算了吧。」

  「你想護的那個人,並不是我。但我真的謝謝你為我做這一切。」



  魏無羨終於艱難地開口:「晚吟......你又付出了......什麼代價。」



  江澄彎著嘴角,搖了搖頭。魏無羨的意識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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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21 12: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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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不知自己是不是因為做的太認真,還是心思不在此處,覺得今天時間過的格外快。

  但抬頭望去,才發覺不是時間流逝的快,而是天黑的早。今日的天空和往日有些不同,雖然也是灰暗的,卻是一層一層的雲壓蓋,好似蘸墨的筆,在天空上劃出一道一道的痕跡。



  陰天了。

  空氣也變得沉悶兒壓抑,連風都沒有。



  魏無羨撈了一岸的殘肢斷臂,小山似的,想了想,最終還是一股腦地拋回河裡。而幾具還算完好的魂魄,已經被他畫好了符咒,只要隨他回閻羅殿即可。



  他目光躲閃了一天,頭不敢抬,首不敢回,生怕無意間遇上那人白衣,會撞上雙清冷眼睛。結果,是自己多想,那人,至始至終都沒映入自己眼簾。

  魏無羨松了一口氣,卻覺得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如今下定決心要走,既不出現,「不告而別」便是順其自然。

  若真不見他......魏無羨心想,也好,也好。

  他在這兒並,不是為執念停留,如今要走,心中無甚牽掛。他本是真心實意幫那人消除執念,那時的他也只是謝必安。

  可如今認清了那人,他這份執念便是無論如何也不願細想的。





  魏無羨回到城池時,天已經黑透了。城門漆黑如洞,灌進去了一陣風,夾雜著潮濕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這氣味異常的通透,仿佛被賦予了實體,極具生命力。

  若見了,就道別。不見,就不見了。他想。



  他將數道魂魄交與差使。大殿之上,魏無羨告知蔣子文,他要走了。

  蔣子文聽了,並未立即作答。甚至連一旁的崔子玉也毫無反應。魏無羨覺得自己聲音足夠讓兩人聽清,於是靜靜地站在蔣子文面前,等蔣子文仔細地批完手中一卷,交予崔子玉。

  崔子玉接過卷軸,朝殿外走去。他與自己擦肩而過,仿佛把自己當作空氣,連看都沒看一眼。



  蔣子文忙完這處,不急不慢地抽出一張白紙,提筆落字。最後蓋下紅印,抬起寬大的袖擺,遞到魏無羨眼前。

  他低頭看去,只見白紙紅印之間,「魏嬰」二字躍然於上。

  蔣子文朝他溫言道:「一路慢走。」



  流程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迅速順利。魏無羨反而有點不知所措,他低頭看著那張紙,一時間竟沒馬上接到手中。蔣子文卻依然耐心舉著。

  魏無羨下意識開口問道:「就這樣?」

  蔣子文點點頭,道:「魏先生無過,此處自然任您去留。」



  他當初留在這裡,是因為蔣子文說他是殘魂。如今想走,對方絲毫沒有阻攔。忽然覺得自己在此停留月餘,實際上一點用處也沒有。

  魏無羨抬起雙手,握住通行令的兩角。



  蔣子文見他有點發怔,便多問了一句:「魏先生……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魏無羨聽了,搖搖頭。閻羅殿位於高處,大門敞著,外面的風就一陣一陣的,涼颼颼地飄進來。他心裡覺得有些異樣,卻又說不出來。仔細想想,好像真沒什麼好說,最後無關痛癢地問了一句:「去奈何橋就行?」

  「往忘川下游走,行至奈何橋,將通行令交予孟靜語,便可轉世去了。」蔣子文頓了一下,繼續道:「一路必然無憂,可放心前行。」



  他為得就是這一紙通行令。可如今握在手裡,卻沒半分雀躍和輕鬆。他從紙上抬起眼,看著蔣子文。長者對他和藹一笑,又道:「恭喜魏先生。」

  魏無羨點點頭,朝蔣子文鞠了一禮,道:「勞您照拂。」





  這樣就塵埃落定了,但耳邊忽然傳來的「噠噠」聲,急切而沉重,擾的人心神不寧。魏無羨轉過身,原來是崔子玉回來了。他冷著一張臉,腳步聲仿佛訴說著不滿,身後是門外天空灰黑的暗雲,而他的臉色就如這暗雲一樣陰沉。

  他快步走到兩人身邊,對上了魏無羨。魏無羨見他肩頭紅衣上深色斑斑,尚未浸入衣服的水汽細密地還掛了盈盈一層。

  兩人面對面,四目相對,魏無羨領會,退到一邊去,讓位給崔子玉。



  崔子玉深深呼出一口氣,沉聲對蔣子文道:「大人,下雨了。」

  然後瞥了一眼魏無羨。



  他目光怪異,魏無羨覺得不舒服,毫不客氣地看回去。結果發現蔣子文也在看自己。三人靜默片刻,蔣子文說:「下雨了,魏先生不妨雨停了再走。」



  「大人!」崔子玉幾乎是喊了出來。一指魏無羨,「他現在還是范無咎。」



  「他必須去。」





  魏無羨剛來地府的時候,也下了一場雨。而此刻,這是他見到的第二場雨。他懷裡揣著通行令,隨時能走,倒也不在乎在此稍作停留。他不急不慢地跟著崔子玉,對方卻跑的飛快,消失在雨幕裡,又很快折回來,牽著他的好馬。

  崔子玉將韁繩塞到魏無羨手裡。魏無羨接過,見對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魏無羨舉起韁繩,說:「崔大人至少要告訴我做什麼。」

  崔子玉道:「沿忘川河往下游走,去接謝必安。」

  魏無羨沉默了一下,問:「為什麼要接謝必安?」他這樣說,意在就事論事,他只是想知道江澄遇到了什麼,為什麼要去接他。



  誰知話一出口,崔子玉就朝他吼道:「因為你是范無咎!」



  魏無羨無暇顧及他惡劣的態度,他握緊了韁繩,說:「我自然會去,但是你先告訴我他怎麼了。」

  崔子玉臉色發青,青白的面孔上落滿了雨珠,今天的雨格外的涼,不知是不是凍的。雨水沙沙落地,愈加地密集了。崔子玉望了一眼天空,淡淡地對魏無羨說:「沒有江澄了。」



  魏無羨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但他只能繼續聽崔子玉說下去。

  「這位謝必安在奈何橋上等你,你要將傘交給他。這是規矩,這是范無咎和謝必安的約定。」崔子玉說,「請您公事公辦,范大人。」





  大雨傾盆,魏無羨騎著馬沿河飛奔。他分明記得江澄說過,這裡不會再下雨了。

  而這雨越下越大,忘川的河面都飛快地抬漲,馬蹄踩下就是好大一片水花,繼而泥水揚起,隨著「踏踏」聲四處飛濺。魏無羨被雨水糊的滿臉,視目不清。而前方水霧厚厚一層,幾乎讓人喪失了空間感。他聽著耳邊雨聲嘩嘩,伴著自己心臟隆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心空的發慌。

  好巧不巧,江澄此時出了事。縱然心裡多種揣測,他見不到人,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告訴自己,照崔子玉說的,公事公辦,不要多想。





  魏無羨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前方雨幕漸漸浮現出一條白色身影,就這樣突兀地撞進了他的雙眼。魏無羨神色一凜,馬鞭一抽,加快了步伐。

  那一襲白衣的人被水澆的濕透,下半身更是被泥水浸的骯髒。他在拼命地跑,頭也不回,胸前隨著他步伐晃動的黑色,是懷裡緊緊抱著的黑傘。



  魏無羨追著,那人跑的飛快。騎馬竟然都追不上他,於是大喊了一聲:「謝必安!」

  他的聲音混雜在瀟瀟的雨水中。對方充耳不聞,跑的更加迅速,仿佛身後是惡鬼追趕。



  魏無羨卯足了力氣,又喊了聲「謝必安」,對方依舊不理不睬。

  冰涼的雨水順著他的脖子往懷裡灌,冰的他汗毛倒豎。頓時不安感鋪天蓋地傾倒而來,魏無羨踹了一腳馬肚子,馬兒嘶鳴,揚啼飛躍。魏無羨沖著他的背影,再次拔高聲音大喊道:「江澄!」



  「江澄!」



  「停下!」



  魏無羨策馬追逐,兩人的距離迅速縮短,但並不是魏無羨追的更快,反倒是那人實在是跑不動了,搖搖晃晃地前行,可依然跌跌撞撞地朝前撲。

  魏無羨追上他,朝他伸出手。當指尖就要碰到對方向後飄飛的衣擺,那一段雪白從手中滑了過去。只見他他雙腿一軟,像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跌倒在地,整個人撲進大地,濺起一片泥漿。



  魏無羨駕馬沖出數丈,從馬上一躍而下。

  奔回對方身旁。他跪在地上,抓住對方雙肩將其拖了起來。魏無羨只覺得這人軟綿綿的,他趴在自己懷裡,魏無羨慢慢將他翻了過來。

  然後就呆住了。





  這是誰?



  他一襲白衣,縱然被泥漿泡的看不出本來面目,魏無羨卻清楚的知道,這不是江澄。

  這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是誰?他真的不認識。魏無羨呆呆跪在地上,抱著這具並不是江澄的軀體。



  這個人雙目緊閉,身體無力,手臂卻僵硬地扣著黑傘。魏無羨伸出手,擦淨了他臉上的泥,看著這張俊秀而陌生的臉上,眼角口際慢慢滲出了血絲,又被瓢潑的雨水沖刷開。

  魏無羨這才發現,對方的下半身擰成一個詭異的姿勢,他的雙腿並沒有隨著身體反轉擰回來,仿佛一根蘆葦打了個結。魏無羨試探地摸著他的腿,才發現他雙腿已經斷了。

  原來他一路跑,活活跑斷了腿,被累死了。



  「范無咎已死,從今以後,你接替他。」



  魏無羨突然想起,他剛來的那一天,也是傾盆大雨,謝必安帶他走到橋上去,把傘遞給一位黑衣人,然後眼看著他跳進水裡淹死。

  原來他懷裡的,才是真正的謝必安。那個為范無咎送傘的謝必安,與范無咎一同死去的謝必安。如今他已經沒了聲息,他的身體在雨水的拍打下迅速地分解破碎,最終躺在魏無羨懷裡的,只剩下一具身著白衣的骸骨。



  魏無羨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胸腔裡盈滿了水汽。

  他對謝必安道:「得罪了。」然後掰開他的雙臂,將黑傘取出抱在懷裡。



  魏無羨道:「謝必安,你的傘,我收下了。」仿佛聽見了魏無羨的話,謝必安軀體黯淡,四肢崩解,頓時變成一片散沙,像一把泥糊的人,被雨水沖的到處都是。





  魏無羨只能再往下游去。剛要上馬,忽覺眼前白光一閃。他抬起頭望向天空,只見雲層之間雷蛇閃爍,橫跨了半邊天空。繼而是山崩石碎之聲,從天邊隆隆而來。

  雷聲持續了許久,他怔怔地聽著,仿若一音效卡在胸腔的歎息。魏無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感到心裡空落落的。而雨也漸漸停歇。





  白霧漸漸散去。

  石橋浮現在河川之上。



  有一襲白衣之人立於橋上,衣袂飄飄,乾淨的仿佛並未經歷過剛才的大雨。

  他聽見身後馬蹄聲,他回頭。





  奈何橋上點燃了燈火,溫暖地映在他如玉一般的臉頰上。魏無羨看到了一隻清水一樣的眸子,那眼不悲不喜,明明看著他,又透徹的仿佛眼中無他。

  只是一隻而已。

  他臉頰上兩道細細的紅痕,從眼角蜿蜒到下頜,凝成了一滴紅痣般。他有著和江澄一模一樣的面孔,另一隻眼的瞳仁卻是灰暗的。





  他看見魏無羨來了。看他渾身濕淋淋,頭髮糊的滿臉。像是這副狼狽樣子太好笑,一雙杏目都要彎起來,竟然朝著魏無羨笑了。

  魏無羨看著他笑,若不是那只灰暗的眼睛,和江澄少年時無憂樣貌別無二致。



  那白衣人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含著滿眼的笑意。魏無羨抱著黑傘,朝他走過來。

  而與此同時,靠在橋尾的盛裝女子也慢慢走上橋。





  魏無羨站在他面前,他要微微抬起頭才能和他四目相對。魏無羨托著黑傘,看著這張和江澄一模一樣的臉孔,大腦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孟靜語走到兩人身旁,沖魏無羨笑道:「范大人,這傘……您是打算自己留著了?」



  她細細的嗓音仿佛一根針,雖然輕輕的,卻刺的人清醒了幾分。孟靜語抬起寬大的袖擺,一指魏無羨:「這是范無咎大人。」

  然後向魏無羨介紹他:「謝必安大人。」





  魏無羨聽了,不知怎麼手就顫抖起來。他看著面前的白衣人沖自己點點頭,禮貌地喊了他一聲:「范大人。」

  魏無羨看著眼前這張臉,他曾經再熟悉不過。曾經相隔十六年,只是聽聲音,也能立即認出他,而面前這個人,他內心確證無疑,卻不敢喊。

  並不是因為那兩隻不同的眼睛,或者是頰邊的血痕。江澄是什麼樣子的,他不會忘。怎麼會是舒展了眉頭朝自己乾淨地笑呢。

  似乎是沒有得到魏無羨的回應,也可能是魏無羨僵硬的仿佛雕塑。他打量自己的眼中多了些許困惑,微微歪著腦袋,卻沒有說話。



  魏無羨呼出一口氣,開口,試探性地輕聲問:「江澄?」

  於是對方眼中的困惑更深。



  卻依然禮貌地問道:「您說什麼?」





  此時魏無羨被孟靜語握住了手腕。魏無羨看過去,見女子笑靨如花,雖然厚厚的白粉讓它變成一張笑臉面具。

  孟靜語溫言道:「范大人,這位是謝必安,您莫要認錯了。」

  孟靜語瞧著他不死心的樣子,嘴唇微動,似乎又要把那個名字喊出來。便將對方的手腕捏的更緊,她一字一字咬道:「忘川水一飲,前塵皆了。」她漆黑的眼睛映著橋上悠悠燭火,凝視著魏無羨:「謝大人的傘。」



  魏無羨靜靜地看著那張白麵,擰動手腕,扯開孟靜語的控制。然後托著那把黑傘,慢慢地交予到江澄手中。

  江澄接過傘,道:「謝謝。」





  這一予一受,孟靜語似乎終於松了一口氣。於是又笑著對江澄說:「謝大人,您就沿著河往上游走,等看見了一座城。」孟靜語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比劃出一個山的形狀,袖口揮動,就像跳舞一樣,「高高的,黑黑的,上面有光,然後您看到下面有個洞,您從洞走進去,走到最高處,就會有人接您。」

  江澄點點頭,又說:「謝謝您。怎麼稱呼您。」

  孟靜語掩口又笑,對江澄誇讚不止:「安安真是個好孩子,在下孟靜語,掌管這座橋,隨您稱呼吧。」



  魏無羨看兩人你來我往地笑個沒完,自己反倒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江澄辭別了兩人,抱著傘走下橋。

  魏無羨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見江澄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伸出手,高高地舉起,朝他揮動著。

  江澄真的笑的特別好看,如今少年樣,無憂無慮,乾淨的沒有一點瑕疵。可臉上的淚痕卻分外奪目。孟靜語笑嘻嘻地朝江澄揮手,魏無羨卻無論如何也抬不起胳膊。





  看江澄走遠了,孟靜語收斂了笑意。對魏無羨伸出手。

  魏無羨問:「什麼?」

  孟靜語勾勾手指:「通行令呀,傻瓜。」

  魏無羨忽然才想起這件最重要的事,忽然就覺得胸前的通行令捂的發燙。他尚未動作,孟靜語已經利索地抄起水舀,端起酒盞,給他滿上一杯忘川水。動作頗為豪邁地舉到魏無羨眼前:「范大人此來,一為謝大人走馬上任,而為自己轉世而去。幹了這杯,小女子送魏先生往生。」



  魏無羨望著眼前晃動的液體,卻無論如何也伸不出手接過。孟靜語不耐煩地催促:「來來,把通行令交出來,你後面好多人呢,不要耽誤我做事。」



  這裡夜深了,奈何橋燈火闌珊,魏無羨朝身後望去,果然見到一排一排漆黑的魂魄朝這邊走來。孟靜語急迫的樣子不像是故意的,把酒盞又朝自己面前舉了舉。這碗水,本就是他想要的,洗淨前塵,前世了無,從此乾乾淨淨地輪回做人去,與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再續前緣。

  他在這兒想著,孟靜語就愈發地生氣,竟然厲著嗓子開罵來了:「一個一個的都這麼磨嘰!剛才那個也是,半天不肯喝,不喝來幹什麼,早幹嘛去了!」



  魏無羨聽她罵,突然就從她手裡接過酒盞,孟靜語便立即停止絮叨,又換上了一副慈愛的神情,就等著魏無羨一飲而盡。



  然而魏無羨只是慢慢地把酒盞放在了橋柱上。對孟靜語說:「我改日再來。抱歉。」



  孟靜語看著他,沒說話,面無表情的,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氣。魏無羨想了想,又對她說:「您剛才描述的太……玄乎了,我怕謝大人走錯了路,我去送送他。」孟靜語歪著頭聽他講,魏無羨就又一指橋下的馬兒:「崔大人的馬我也得送回去。」

  孟靜語聽了,哼了一聲,並未作答。魏無羨就當她同意了。他把通行令往懷裡塞了塞,下橋跨上馬,朝江澄離開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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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21 12: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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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夜風涼涼,吹著他的面孔。

  大雨,橋上的江澄。剛才發生的,仿佛是一場夢。



  江澄不該是這個樣子。他記憶中的那個人,永遠是眉間深沉的陰鬱,哪怕是他年少時,眼中也是十足的傲氣和自負,怎會用這樣清澈的目光看自己。

  興許是忘川水,真的洗淨了一切吧。他這樣想著,無法忽視心中那種難受的感覺。



  當他追上了白衣人,他轉過頭來,抱著黑傘,入目依然是潔白的面孔清澈的眼。魏無羨見到江澄,本來要面對的是兩人數不清的爛帳和常年的漠然,這些都讓他在江澄面前說不出話來,甚至不敢見。而如今他見到的是一個這樣的江澄,縱然心頭困惑,竟還是說不出話來。



  江澄便先開了口:「范大人。」

  魏無羨說:「我送你回去。」

  江澄說:「謝謝。」





  魏無羨伸手將江澄拽上馬背。江澄對他的好意完全沒有拒絕。魏無羨知道,這不過是他對人天生的善意,即使不是江澄,他也會這樣做。但唯一不同的是,如果是過去的江澄,他必然拒絕自己。

  他坐在自己身後,又說「謝謝」。

  魏無羨轉過頭,想告訴他,不必一直這樣客氣。但當他轉過頭,才發現江澄的面孔近在咫尺。於是想說的話又卡在喉間,又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澄抬著頭,眼神是溫和的,卻沒有任何情緒。離的這樣近,魏無羨能清晰地看見他黑目的瞳仁,裡面的紋路隨著他眨眼在微微的顫動,以及眼角的兩道血痕,已經乾涸徹底,裂出細細的縫隙。

  他記不太清了,他記得江澄的眼睛好像不是這個顏色。

  而另一顆灰色的眼睛,是完全沒有瞳孔和紋路。



  魏無羨伸出一隻手,遮在了江澄完好的眼睛上。貼上去的瞬間,只覺得手心癢癢的,是江澄的睫毛在顫動。魏無羨凝視著那只灰色的眼睛,問:「看得見我嗎?」

  江澄說:「好黑。」

  魏無羨覺得胸口有點悶,他從未這樣近地看江澄。他那只灰敗的眼睛沒有焦距,卻依然倒映著自己的面孔,圓圓的,很傻的樣子。

  魏無羨又問:「這只眼睛去哪兒了?」

  江澄問:「什麼眼睛?」



  魏無羨慢慢地移開他的手。那只黑眼睛從他手掌邊緣浮現時,魏無羨下意識地避開了對方的目光。他的手中留下了紅色的碎屑,是血乾涸的痕跡。於是他抬起另一隻手,捧起江澄的臉,用拇指輕輕地蹭著血跡。

  興許是小心翼翼過分了,江澄被撓的很癢,就笑著搖頭,魏無羨也不知該不該鬆開。他蹭著他笑著,沒一會兒,就把血擦乾淨了。

  他看著對方無憂的樣子,忽然覺得,也挺好的。

  他不會憤恨地看著自己,他也不會記得過去那些舊賬。



  魏無羨雖然滿心的疑惑,想知道,又覺得,這和自己能有什麼關係。

  牽著馬韁,心想,這不過是他要走,他忘記,他還失去了一隻眼睛的巧合。





  ......不是巧合。



  他能安慰自己,卻騙不了自己的直覺。

  魏無羨握緊了韁繩,忽然覺得夜風好冷,鑽到衣服裡,讓人忍不住地戰慄。他不能再想了。



  要帶江澄快點回去,夜深了,一會兒會更冷。

  他輕輕踢了馬腹,伴隨馬蹄噠噠,兩人在漆黑的天空下疾馳,身後是蒼白黯淡的忘川,和紅的與黑一體的漫天舍子花。

  而無孔不入的風又往懷裡灌,魏無羨抓緊了領口,生怕蓋著大印的通行令飛出去,飄進這夜空裡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他想,就是把江澄……謝必安,送回去。

  不然在這麼黑的夜裡。他一定會迷路,萬一掉進忘川裡,忘了路怎麼走可怎麼辦。藍忘機……藍忘機還在等,他要走的。他只是把他送回去。



  那馬兒跑的飛快,顛簸的兩人搖搖晃晃。魏無羨被風吹的幾乎麻木,忽然覺得後背一暖,反而讓他渾身僵硬。

  江澄攬住了他的腰,靠在了他背上。他一手抓著傘,坐在後面像是怕自己從搖晃的馬背上掉下去,另一隻手便抓住了魏無羨胸前的衣服,緊緊地貼在他的背上。





  他帶江澄回到城池。像是知道兩人會遲遲歸來,城池漆黑的大門依然明亮著火把,沉默的衛兵在兩人策馬歸城後,才慢慢升起大門的鎖鏈。而高聳的閻羅殿依然燈火通明。魏無羨一路騎到閻羅殿上,發現蔣崔二人還在等候。

  崔子玉看著魏無羨先下馬,又把江澄接下來,臉上閃過一絲哭笑不得的表情,繼而咬牙恨恨道:「竟然沒把我的馬壓死。」



  蔣子文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江澄手中的黑傘。朝魏無羨恭敬地一頷首,道:「辛苦魏先生了。」魏無羨略有詫異,蔣子文解釋道:「這本是您分外事,勞您辛苦。」

  魏無羨客套了兩句。蔣子文轉向江澄,鄭重地對他說:「在下蔣子文,掌管諸事。今後忘川瑣事還要勞煩謝大人。」他又招呼崔子玉來,向江澄介紹:「判官崔子玉,若有事可向他請教。」



  魏無羨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江澄認真地聽,認真地點頭,不卑不亢地應答二人。崔子玉聽說自己被安排,有些不滿,道:「我並非勾魂使,要如何向我請教?」

  蔣子文和藹地說:「魏先生是要走的。你暫且負責此事。」



  兩人這樣說,江澄眼中多了困惑,畢竟他並不知道兩人口中的「魏先生」是何人。崔子玉滿臉的不願被請教,江澄也看得出來。蔣子文還在勸說,江澄不願麻煩二人,轉過頭悄悄問站在一旁的魏無羨:「勾魂使難做嗎?」

  魏無羨道:「不難。」

  江澄就輕聲問:「范大人可否能教我?」

  魏無羨啞然。他看著江澄唯一一隻明亮的眼睛,裡面是真誠的信賴和期待,卻在這樣的目光下,只能把視線轉向一邊。

  他解釋道:「我恐怕不行。」





  「你怎麼不行。」

  崔子玉冷著聲音質問,「人間一日,忘川一月,你學會撈魂用了幾天?你生死簿都是白卷,還怕投胎誤了時辰麼。」

  魏無羨一聽崔子玉火藥似的話,就不由得來氣。他說:「與你何干。」



  崔子玉冷笑,忽然就拔高了聲音,道:「知恩圖報,你可知你的碎魂都是誰撈起來的,是誰天天泡在忘川水裡找你的魂魄!你來世能安然做人,可知是誰護你!」

  他話語擲地有聲,一嗓子喊得閻羅殿回音陣陣。魏無羨握緊了拳頭,一句話不能反駁。



  這都是他曾猜想、卻刻意忽視的。魏無羨垂目看著地面,而崔子玉質問的目光瞪著他。江澄看了一眼魏無羨,又看著崔子玉,只知兩人憤怒,卻不知事出有因。



  「崔大人,莫多言了。」蔣子文沉沉的聲音略微平息了僵硬的氣氛。雖然這樣說著,蔣子文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打量著魏無羨。

  魏無羨平靜地開口:「我知。」然後他說,「我並不在乎。」



  崔子玉抬起下巴,稍微緩和的臉上忽然像劃了一道口子,扯出一個笑:「哦?原來是我們多管閒事了。」他似乎就要發作,蔣子文的手卻輕輕地落在他的肩膀上,讓他聽魏無羨解釋。

  但魏無羨想了想,搖搖頭,苦笑道:「這……多尷尬啊。你來我往地償還,沒完沒了。」



  他想江澄為了他,辛辛苦苦地撈著忘川的魂魄。可自己偏偏要作為殘魂走了,於是又付出了一隻眼睛,又付出了前世的記憶,只為了自己轉世無虞。

  江澄他……他憑什麼呀。



  魏無羨看了一眼江澄,如今他聽著三人的對話,依舊滿臉的不解。魏無羨闔上眼睛,不禁又苦笑出來。「他真的不必做這些,我前世早就和他……」

  一刀兩斷?魏無羨覺得這個詞也不太合適,於是說:「相互不管了。」

  崔子玉聽了,沉默了片刻,然後笑嘻嘻的:「你還真挺沒良心的。」



  魏無羨想,罵就罵吧。畢竟喪盡天良的事兒,他生前做了太多。想來自己真是命好,總不乏有人對他好,而他就怕人對他好。

  連死了,也有江澄的一廂情願。

  那顆金丹就是江家的,就是他還江家的。江澄偏偏記了一輩子,死了還沒完。魏無羨可以為了別人的好奉獻自己的命,可如今有人在上面等他,他如何坦然地接受這些?

  魏無羨覺得,江澄收集殘魂可能是為了某個原因,雖然他不願意這樣想——他是想讓他留在身邊。



  忽然就覺得很尷尬。



  他不知道自己想著這些,表情有多糾結。蔣子文便道:「您無功無過,此處任您去留。」他話語說的真誠,畢竟他無罪,不需要留在地府。

  一說到這個,魏無羨不禁又覺得頭痛。不難猜出,那寫了他名字的白卷,興許也是江澄手筆。但魏無羨不想細究了,他心想,何必呢,何苦呢,他不稀罕啊,江澄何必讓自己遭罪。

  這一世該結束了,早該在活著的時候就結束了。為何在陰曹地府糾纏不休。還不如一同投胎了去,說不定忘卻前塵來世又是好兄弟呢。





  魏無羨深吸了一口氣,他抬起頭,見江澄擔憂地看著自己。他輕輕地朝自己開口,生怕聲音大了會嚇到魏無羨一樣:「你還好嗎?」

  魏無羨笑笑:「我很好。」

  江澄又問:「你要走嗎?」

  魏無羨道:「對。」

  江澄頓時露出惋惜的表情,喃喃道:「那……好可惜啊。」他想了想,對魏無羨真誠地說:「那你……要平安。」



  魏無羨看著他這樣,心裡抽抽的疼。他歎道,江澄啊江澄,受你這麼大恩,你讓我怎麼沒有負罪感啊。





  蔣子文放在崔子玉肩膀上的手輕輕拍了拍,告訴崔子玉,讓他先帶謝必安回家休息,待謝必安獨當一面後,再尋一位范無咎。

  崔子玉聽了,縱然心中千萬不滿,也找不出實際的理由強行留下魏無羨。臨走前他惡狠狠地瞪著他,一副恨不得在他生死簿上寫下十大罪的神情。



  魏無羨看兩人擦身而過,那腳步聲漸漸遠去了,一下一下砸在自己的心上。

  魏無羨聽著,忽然腳步聲停了。他不禁轉過身,只見江澄停在殿口,微笑著,舉起手,朝自己輕輕地晃著。



  他不知怎麼就想起那時的他,在忘川河岸,滿地的紅花裡,面帶白紗。雖然遮著面孔,卻依然能感覺到他的笑意,他的手臂也是這樣輕輕的揮著。像是見面的問候,像是離別的告白。



  魏無羨沉沉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他看著江澄被崔子玉扯著,一把扯離了他的視線。江澄最後還在朝他笑。





  蔣子文對魏無羨道:「您應能趕上今晚的渡船。」



  魏無羨嘆了一口氣。

  蔣子文看著他。



  魏無羨沉默片刻,說:「……崔判說得對,我不急於人間幾個時辰。」

  他乾笑了兩聲,「等我的那個人,他曾等了十三年。讓他多等一日,相比也無妨。」



  蔣子文開口緩緩道:「在下代謝必安,多謝魏先生了。」





  夜路靜悄悄。

  中元節一過,大街小巷漆黑一片,照明的燈都沒有了。閻羅大殿的火把果然是為了迎接深夜歸來的「謝必安」,等魏無羨出門,便在身後一盞一盞地熄滅了。



  城池在深夜猶如沉睡的巨獸,密密斜斜的房屋猶如它漆黑濃密的毛髮。魏無羨想起自己第一次從閻羅殿離開,那是江澄領著自己,走過忘川,走了雨幕,然後走在這崎嶇難行的巷子裡。

  魏無羨踮起腳尖,從閻羅殿殿柱上取下一盞未滅的火把,地府的火焰燃燒著淺淡的綠色,毫無溫暖,光都是冷的。他仔細瞧了瞧,才發現所謂火把,原來是一截連接著手骨的臂骨,那五指張開,托著的火焰是一把磷火。

  不管是什麼光,能照亮黑夜就好。魏無羨想,不急不慢地往家的方向走。他也不知道,會不會及時遇上江澄和崔子玉。不遇到也好,遇到了,那就是崔子玉走不管他倆的路,必然把江澄帶偏了。



  如他所料,果然在漆黑的巷口聽見人聲。不知道崔子玉帶著江澄走了多少彎路,好像崔子玉還被磕著碰著了,正壓低了聲音罵魏無羨。

  魏無羨聽江澄說:「您不要這樣說,他是好人。」



  魏無羨就笑出來了。他笑起來輕浮,聲音也輕浮,遠遠地就傳到江澄耳中。江澄抬起頭來,恰巧看見魏無羨繞過房屋,手中舉著火把,映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朝自己慢慢走來。



  魏無羨走近兩人,拿火把晃了晃蹲在地上捂著腳的崔子玉,面無表情道:「崔大人真是萬金之軀啊,怎麼能走夜路呢?」

  江澄抱歉地說:「我不小心踩了他的腳。」

  魏無羨嚴肅地說:「聽說罵人罵多了,走夜路會被踩腳。」

  江澄聽了恍然大悟,趕緊對崔子玉道:「崔判今後不要罵人了。」



  魏無羨暗自偷笑,心想幸好磷火的光冷,看不清崔子玉漲紅的臉。但說來說去,到底是自己對不起江澄,也不怪崔子玉罵他沒良心。想到崔子玉那逆天的戰鬥力,魏無羨覺得還是少惹他為妙。他朝江澄招招手:「來。」



  江澄就乖乖過來了。



  魏無羨對崔子玉說:「我帶安安回去,您自己能走嗎?」

  崔子玉咬牙切齒:「給我滾。」

  魏無羨留下輕飄飄的一句「那您慢走」,然後帶著江澄沿小路離開了。





  夜靜的可以聽見石子滑動的聲音。往日時候,都是江澄走在前面。或是兩人分道而行。

  魏無羨還記得他剛來的時候走的多麼艱難,怪他沒有打個燈籠。如今點了火把,魏無羨心想江澄應該會好走很多。

  魏無羨說「慢一點」。江澄就說「謝謝」。



  過去的江澄跟自己說過謝謝嗎。魏無羨想了想,想不起來,那便是沒有了。他怕對方絆倒,火把落在身後側,打的極低。他看江澄這樣輕輕慢慢的,哪裡有分毫過去的影子。



  魏無羨覺得自己應該接受一個事實。和他一世的江澄已經不在了,他只是長得一樣。

  這樣想,心裡會有點難過。但相處,會容易的多。

  是好事。魏無羨告訴自己。





  這道路遠比自己想的要崎嶇,兩人走了好一會兒,距離家門口還尚遠。魏無羨覺得這樣的走法,乾脆就不要回家了,說不定現在去城門口等一會兒,就等到晨光熹微。

  雖然江澄不說,魏無羨也知道他走的跌跌撞撞。魏無羨將火把又落低了一點,對江澄說:「你看著石頭走。」

  江澄無奈地笑了一下,說:「石頭好多。」

  魏無羨說:「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覺得難走,走多了就好了。」

  江澄說:「還是你自己打吧,我在後面跟著你就好。」



  魏無羨想了想兩人的速度,就伸出手,抓住江澄的衣袖,朝前舉著火把。沒想到這樣居然走的更快了,江澄也不會磕磕絆絆。路過一個拐角時,魏無羨提醒他慢一點,轉過頭,磷火一照,驚訝地發現,江澄居然閉著眼睛。

  江澄閉著眼睛說:「好。」

  魏無羨愣了一下,隨後鬆開江澄,自己先小心翼翼地繞過拐角。他朝江澄伸出手,誰知對方竟然就闔著眼睛,垂著雙手,連牆壁都沒扶,微微轉身,就繞了過來。

  魏無羨不作聲,江澄依然閉著雙眼,雖然步伐很慢,卻走的暢通無阻。



  他看著江澄的背影,忽然酸澀了一分。他記得自己想像過江澄自己走這崎嶇小路的樣子,沒想到竟是如此隨意。也沒想到他在忘卻了許多事之後,依然走的如此輕鬆。



  而江澄遠離他幾步,忽然轉過頭來,看著還停留在原地的魏無羨,詫異道:「怎麼了?」

  魏無羨搖搖頭,笑道:「沒事兒,你繼續走吧。」

  江澄點點頭,憑著直覺繼續避開滿地的碎石和曲折的拐角。原來對方並不需要他,魏無羨無可奈何地想。他覺得自己有些事真是自作多情了。





  他記得有人說過,江澄是三年前下來的。

  三年,人間千日,地府三萬天。這條路,江澄走了三萬天,走了近百年。



  魏無羨在黑暗中露出一絲苦笑,他垂下眼簾。繼而忽然想起什麼,瞳孔皺縮,猛然瞪大了雙眼。





  金淩當上仙督的慶典,乃是二十年前。而在那場慶典半年後,魏無羨才得知江澄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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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21 12: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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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魏無羨生前,一直避免去想江澄的死。



  他活著的時候,有太多的事情佔據身心,可以不想。可如今,身邊只有江澄了,還是一個不認識他的江澄。所以有些情緒和事,似乎隨著江澄記憶的離開而淡去了。此時他將遺棄在旮旯記憶重新拾起來,吹去表面浮塵,終於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

  反而可以靜下心來面對。

  想過去的江澄,想起他一雙杏目冰冷陰鬱,多年不見,望向自己是深深的嗔和怨。



  他在這邊胡思亂想,腦海裡的故人在凝視著他,於是表情難受的緊。江澄卻沒看見,只隨魏無羨進了家門,好奇地打量著漆黑的屋子。

  然後開口道:「好黑。」



  魏無羨聽了,回過神來。江澄站在房間中央,連凳子都摸不著。魏無羨有種反客為主的錯覺,繼而蹲下身,翻箱倒櫃地尋找著蠟燭。這些瑣事本都是江澄在管,他對這些事從沒上心。最後翻了半天,啥也沒找到。

  桌子上原有的那根,讓他在中元節變成做燈的材料,送予江澄放飛。江澄只聽見對方窸窸窣窣的動作,卻不知他躲在黑暗裡又開始琢磨。心想要不是那盞掛滿了蠟淚的燭火,他和江澄不至於到如此境地。





  他在這裡事事依靠江澄。如今江澄記憶空空,換他依靠自己了,才發現自己沒用的連一盞燈都給不了他。

  江澄垂著雙臂,站在黑暗裡,雖然面朝自己,眼睛黯淡著,卻不知道能不能看見他。魏無羨覺得很抱歉。又覺得還好自己留下了。如果是崔子玉,他把江澄送到這兒,也不會比他更熟悉這個家。





  他蹲在原地不知所措,忽然就聽江澄打了個哈欠。

  折騰到深夜,也確實累了。魏無羨覺得正好,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指了指他的房間,說:「你在那邊休息。」江澄點點頭,卻沒有動。魏無羨以為自己沒說清楚,過去把門推開了,說:「這邊。」

  魏無羨從沒進過江澄的房間,如今一片昏黑,覺得這個屋子也沒比自己那間精緻多少,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張床,一扇櫃子,櫃子下靠著他常用的背簍。



  他已經說了,但江澄的手扶著桌子,依然沒動。魏無羨見他縮著肩膀,只好走近他。只見江澄白玉一樣的臉就在眼前,眼睛看著自己又像是沒看。魏無羨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發覺他的眼睛微微閃動了一下。才知道,太黑了,他看不見。

  「明天天亮了,我找找蠟燭。」魏無羨輕聲說,伸出手,握住江澄的手腕,後退著帶他往臥房走去。

  江澄說:「好。」

  魏無羨引著他坐在床上,蹲下身,幫一邊他脫掉白靴,一邊說:「明天天一亮,我們就去忘川,你今晚要好好休息。」

  江澄說:「好。」

  「你要是想起來,喊我,不要自己起來。」

  「好。」



  魏無羨站起來扶著江澄的肩膀,讓他躺好。魏無羨摸了摸床內側,才發現這張床上只鋪了一層草席,居然連個蓋的東西都沒有。

  但江澄顯然身體很適應,靠在枕頭上,已經闔上了眼睛。



  魏無羨看著他的臉,平靜而祥和,像沒有漣漪的水。他看著,反而覺得心沉了下去。

  他放鬆的身體在自己面前毫無防備,闔上眼簾將外界隔絕。魏無羨輕聲問他:「你要睡了嗎?」

  江澄聽見了,彎了一下嘴角,卻沒有睜開眼睛,也許睜不睜開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別。魏無羨又聽他開口說:「好。」





  他連說著「好」。就像剛才只會說「謝謝」,現在只會說「好」。魏無羨覺得,自己可能再說些什麼,他也只會說「好」。

  江澄被置於此境,別無選擇。魏無羨如今覺得,他真是一個妥協的人。縱使他曾經種種自負不滿,命運總會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推向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上。於是無論背負的是什麼,都要往前走。



  魏無羨垂下眼睛,無聲無息地看著他的面孔。萬籟俱靜,深夜漆黑。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塞進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在這裡他說什麼,想什麼,都會被封存起來。不用害怕天亮時的質疑和責備,也不用面對自己償還不起的一切。江澄的白衣是眼中唯一的亮色,他看著看著,越看越覺得這像安魂入夢時穿著的衣裳,慘白慘白的毫無生命的跡象。

  他離開人間的時候會是這樣嗎?魏無羨不知道。他只知江澄走的安然。

  雖然還是聽人說的。





  兩人一別,平生再未相見。經常是他快要忘了這個人的時候,會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消息。

  江澄一直孤身一人,金淩常年堅持不懈,邀請江澄去金麟台常住。他一次一次地拒絕,大約過了二十幾年還是三十幾年,魏無羨也說不太清楚。後來可能嫌金淩煩人,就去閉關了。

  這一閉關,又是數年。等金淩終於沉不住氣了,江澄也走了。



  說是,被發現的時候,非常平靜。



  江家幾十年唯一的宗主去了,魏無羨想不知道這個消息都不行。他聽人說著,聽見了,過了耳,身體幾乎是本能地不去想、不願想。

  他們說,江澄靜靜地躺在石床上,發現的時候只剩下一套宗主衣服了,那衣服平整地落在蒼白的骸骨上。骸骨的姿勢自然而平靜。

  他們說,金淩抱著宗主衣服,哭的好大聲。



  他想起金淩小時候曾抱著歲華劍不要命的哭,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他會給江澄怎麼哭。如今魏無羨耳邊只有寂寥的夜晚,江澄的呼吸聲都輕的幾乎察覺不到,於是腦海中金淩的哭聲異常的刺耳,震的他頭都要裂開。

  骸骨抱在懷裡必然碎成一片,今天他在大雨中抱著的謝必安,也是白衣裹著一把乾枯的骸骨。這兩個白衣人漸漸重合在一起,最終變成喪服裹著的江澄。

  那顏色真的白的刺目,他的視線漸漸地上移,好像又看見了那張骷髏的臉,不禁抖了一下。





  於是清醒了幾分。眼前的江澄胸口微微起伏,讓他有了種生前皆是夢境的錯覺。



  他輕輕地開口,嘴唇翕動,卻沒發出一絲聲音。

  喊他:「江澄。」

  江澄依然沉沉地闔著眼睛,聽不見,自然也不會多理會他半分。







  第二日一早。帶江澄去忘川河畔。

  經歷了昨晚的大雨,忘川岸上空氣清冷而潮濕,遠處飄著淺淺的白霧,東方的光芒刺過,被切割成一片一片。

  忘川,這應該是他看慣的景象。可江澄跟在他身後,還是不自覺地打量。他問:「這是昨天經過的地方嗎?看上去很不一樣了。」

  魏無羨轉過頭,看到江澄眼中的新奇。便問:「這裡……你記得嗎?」

  江澄搖搖頭,魏無羨想說,你以後會經常看的。可話從口中繞了一圈,覺得忽然覺得殘忍了些。乾脆就沒說。



  遠處已有小船穿過白霧,飄飄蕩蕩朝棧橋而來。忘川上又開始了一日的工作。

  魏無羨一邊走,一邊向他解釋沿河而來的船隻,殘魂和撈魂。江澄一邊聽一邊點頭,魏無羨卻感覺的出來,他並不能理解一些詞的含義,比如說「人間」,縱使江澄對「天上」的這個世界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卻也沒多問一句。

  魏無羨覺得沒有經歷過的,解釋來,對方怕是也聽不懂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江澄的世界是一片空白,只能讓他日自己體會了。





  魏無羨一路說著,帶江澄到了河岸邊。江澄抱著黑傘,站在岸邊,看忘川浪花滾滾,水聲喧囂。

  他傘抱的緊,微微低著頭,對眼前的波浪並不想多看一眼。



  魏無羨就寬慰他說:「不要怕,這個不難。」想了想江澄之前講給他聽的。繼續解釋道:「人間過來的人,如果魂魄不全,就會順水而下,我們就是撈這樣的魂魄。」

  江澄禮貌的回答:「原來如此。」卻覺得他聲音微微顫抖。讓人覺得古怪。



  「你怎麼了?」

  江澄搖搖頭,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但還是向對方據實以告。他手掌貼上自己胸口,說:「覺得很慌。」

  魏無羨朝他撫慰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的,放輕鬆。」可仔細看來,江澄的神色並不好。他猜想許是昨天休息的不夠,那今天隨便做做,早點回去吧。



  他蹲在岸邊,示意江澄靠近點。盯著浪花細瞧了一會兒,見有東西飄下來了,躍向水面,手掌往水裡一伸一勾,就拖了出來。然後躍回岸邊,舉著一隻腳朝江澄晃了晃。

  江澄有點抖,讓魏無羨覺得挺奇怪的。雖然能感覺到他的抗拒,眼神卻沒有退縮。



  「這樣撈出來就行了?」江澄問。

  魏無羨說:「對。」然後強調了一下,「但是你只能撈人哦,石頭樹枝什麼的可別撈了。」

  江澄說:「好。那就撈這樣的?」他示意了一下魏無羨手中的殘魂。

  魏無羨打量了一番,笑了笑,接著又把它丟回河裡去了。朝江澄一攤手:「這種也沒必要。」

  江澄點點頭,學著魏無羨剛才的姿勢,縮在岸邊看。他一雙白鞋踩在忘川沿岸的濕地裡,沒一會兒就被浸濕了。瞧他認認真真的,學模有樣,魏無羨不禁笑起來。向前摻了一把江澄,帶著他往上游走。

  「還是得往前走走的,不過,你要是想守株待兔,也不是不可以。」



  這實在算不上什麼技術活,凡是個眼神好的,體力好的都做得來。魏無羨說個大概,江澄學的很快,沒一會兒就自己主動沿河勘查了。

  反倒是魏無羨自己,撈了幾個就不願再動了。坐在岸邊,望著白影漸漸遠去,覺得自己真不適合這種枯燥還守時的工作。而江澄......魏無羨看向他的背影,覺得,也真的可憐了點。





  他為什麼一定要當謝必安,一定要撈魂,他為什麼不走。

  魏無羨想。

  為什麼喝了忘川水,忘了自身事,卻依然幹這沒日沒夜的體力活。



  他為什麼不去往生。

  江澄身上存在太多的事,件件讓他困惑,也件件不敢細想。他不是傻子,他察覺的到這些事兒和他有關。但是為什麼偏偏是江澄要這樣做。



  河岸的風吹著他,昨晚沒睡好,就覺得頭痛。一想更痛,魏無羨搖搖頭,覺得想也沒用,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他一介殘魂,還能做什麼。





  他在這旁又胡思亂想了好半晌。等回過神來,朝江澄看去,對方已經沿岸走了很遠,魏無羨張開口喊他,對方聽不太清,只好追了過去。結果發現他所到之處,皆留下一堆殘肢斷臂。於是張著嘴變成一個驚愕的神情,順便感慨江澄在撈魂一事上真是天賦異稟。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無用功,見魏無羨慌裡慌張的,江澄問:「怎麼了。」

  魏無羨說:「你撈這些幹什麼呢,這些活不下來,你好歹撈個有人形的吧。」

  江澄想了想,恍然大悟,道:「知道了。」



  他以前就是這種啥都撈的習慣,失憶後還這樣。看來是與生俱來。魏無羨決定給他掰回來,這不然照個撈法,豈不是累死。

  他又向江澄叮囑了一番,結果事實證明並沒什麼效果。

  岸邊的殘魂依舊是一堆一堆。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他一邊撈,還一邊看起魂魄記憶了。直接後果就是修為消耗太多,天還沒黑,江澄直接累趴下。





  魏無羨從岸邊花叢撿起他的時候,一臉的哭笑不得。



  江澄累的趴地上,動也不動,微微張著嘴喘息。魏無羨蹲在他身邊,無奈地「訓斥」道:「看看看,好看嗎?刺激嗎?你還挺厲害的嘛,無師自通。」

  江澄側著腦袋,累的目光都渙散了。魏無羨心想,他怎麼那麼死心眼呢,累了就休息啊,非要累的只剩一口氣。你看現在話都說不出來了吧。

  魏無羨一邊把江澄翻過來,一邊笑話他:「還好我在,要是你一個人躺這兒,看誰把你撿回去。」



  對方不說話。魏無羨也不知道自己說的他服不服氣。可他乖乖的樣子,應該是服氣了。江澄在看著他,眼神雖然不悲不喜,可順從的樣子多少有點可愛,尤其是那顆黑眼睛,亮晶晶的。

  然後,忽然朝魏無羨笑了。

  魏無羨看他笑,「訓」也訓不出來,莫名心頭一酸。

  於是一扯嘴角,也露出個笑,說:「你以前可不這樣,我這樣說你,你得揍我。」

  江澄的眼睛困惑了。魏無羨知道他沒聽懂,自己也不會解釋,一句「沒事」結束了單方面的對話。



  江澄接下來只能躺在岸邊休息。魏無羨把他的黑傘打開來,支在江澄腦袋邊上,讓他好好睡覺。自己則親自掃蕩忘川。撈了幾具還算完整的魂魄,見天光漸暗,可以回去了。





  回去的時候,江澄已經坐在地上等他了。



  魏無羨一邊給殘魂畫咒,一邊叮囑江澄要熟記符咒的畫法。別的他也不會,因為自己就學了這麼多。

  江澄懷裡的黑傘又闔了起來,始終沒有發揮它應有的作用。禦傘這一項,可能還得自己先學會了,才能教給他。



  但是江澄今天瞎折騰完,站都站不穩,身上更是軟綿綿的,更別說再學別的。自己走也走不穩,架著他走的也慢。魏無羨別無他法,只能把他背起來。一隊殘魂慢慢地跟在身後走。

  江澄顯然覺得自己給人添了麻煩,趴人身上,手不知道放哪兒,頭也不知道擱哪兒。魏無羨覺得自己仿佛背了一個僵硬的雕塑,準確來說應該是稻草人,因為他真的很輕。

  魏無羨就說:「你再在我背上亂動,我們走的更慢。」江澄不再動了,又聽魏無羨命令道:「趴好。」

  話音落,漸漸感覺後背的軀體放鬆,繼而穩妥地貼在自己背上,魏無羨簡直要笑。讓江澄摟住自己的脖子,方便他走的更穩一些。



  這微不足道的善意,讓江澄在自己耳邊沒完地說謝謝。魏無羨聽著鬧心,讓他安靜點。江澄安靜下來了。他又覺得剛才不該那麼「凶」,便說:「不要不好意思,背你很輕鬆的。」

  他想了想,為了讓對方覺得理所應當,又說:「你之前也背過我的。」

  江澄問:「什麼時候?」

  魏無羨笑笑:「很久了,你都忘了。」



  那時候他被打的動不了,天天讓江澄背著聽學,他長得又結實又高,身體動不了,卻不耽誤他扯著嗓子這江澄耳邊嗷嗷叫苦。

  江澄背他一路,一路罵他活該,抱怨著無辜受累替他收屍。兩人走一路,一路比誰嗓門大。

  魏無羨喊得響還亂動,竟然沒煩得江澄把他扔溝裡去。



  可這個時候,江澄只會安靜地趴在自己肩膀上。魏無羨微微轉過頭,見他的嘴巴埋在自己的肩膀上,只睜著一雙眼,就沖他笑了。說:「沒關係,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江澄眨眨眼睛,悶悶地答:「謝謝你。」

  可他並不想聽江澄的道謝。江澄會說的話,他再也不會說,而他再也聽不到。





  等到閻羅殿交了今日的差,江澄已經趴在魏無羨身上睡著了,雙臂還圈在魏無羨脖子上。此情此景,蔣子文無動於衷,崔子玉瞧了,一蹦一跳地過來了,湊近江澄的睡顏,盯了一會兒,輕聲問魏無羨:「你把他怎麼了?」

  魏無羨心裡叫駡「什麼是我把他怎麼了?」眼看著崔子玉伸出食指要戳江澄的臉蛋,魏無羨轉了個身,示意他滾蛋。

  然後輕聲求蔣子文給他點靈獸角,給江澄補補修為。



  蔣子文應允,魏無羨瞧他桌上香茗不錯,說:「這茶香得很,給我包一包。」

  蔣子文笑道:「好。」然後對崔子玉說:「去庫房給魏先生拿三包。」

  魏無羨沒想到他如此慷慨,得寸進尺,繼續點了幾樣:「再要一床被子,暄呼的那種,一箱蠟燭,泡茶不能沒有熱水,再來一捆柴。還有我家那茶具有點舊了,我看您這套不錯,給我備一份一樣的。」

  蔣子文笑:「好,好。」



  然後吩咐剛從庫房回來的崔子玉再去一趟。





  最後魏無羨背著江澄,崔子玉背著大棉被和柴火,拎著各種小玩意兒,艱難地和魏無羨走在小道上。

  魏無羨瞅他煞白了一張小臉,心裡爽的飛起,卻依然一副淡然模樣,輕描淡寫地問:「這閻羅殿沒別的人了?只有你幹活?」

  魏無羨也沒想到蔣子文直接指派了崔子玉送東西,崔子玉縱然心頭一百二十個不滿,也不敢拒絕。

  魏無羨湊過去,笑:「蔣大人為什麼罰你啊?」



  崔子玉咬牙切齒,又怕擾到江澄,壓低聲音罵他:「還不是因為你的破事兒。」

  魏無羨瞥他一眼,說:「讓你多管閒事。」

  只聽「嘎巴」一聲響,握在崔子玉手中的木盒已經碎了一個角。魏無羨覺得大事不好,背著江澄一路小跑,先溜到前面去了。





  難為崔大人一路沒有發作,忍著滿心的火氣把東西運到兩人家裡。瞧這兒家徒四壁的樣子,火氣只剩青煙繚繞。

  他第一次來,也是第一次主動點了蠟燭,把東西稍作擺放。他端著蠟燭走到臥室,見江澄已經被安置在榻,魏無羨站在一旁,手裡捏著一個亮閃閃的東西發呆。



  崔子玉湊過去,踮起腳尖,覺得還挺精緻的,問:「這是什麼。」

  魏無羨說:「他的銀鈴。」



  這東西江澄揣在懷裡,硌了他一路,剛摸出來才發現居然是這個小玩意兒。

  銀鈴可能是江澄從人間帶來的唯一一件東西了。

  魏無羨覺得有些恍惚,這個銀鈴悄無聲息,卻似能勾起人許多記憶,仿佛也讓江澄不再是一個沒有記憶的軀殼,而是真實的,與自己相伴的。



  崔子玉看魏無羨彎下腰,把銀鈴拴在江澄的腰間,然後掖好了棉被。嫌他礙事兒似的,推出去,輕輕闔上了門。





  魏無羨送崔子玉出門,說了句:「多謝崔大人了。」

  頭一次聽他道謝,崔子玉一歪頭,問:「你謝我哪個?」

  魏無羨不語。看了一眼崔子玉手中的蠟燭,抱歉地一笑:「可惜了,忘了要個燈籠,您得端著蠟燭回去了。」



  但崔子玉沒有馬上離開。問魏無羨江澄今日做的如何。魏無羨想了想,說:「天賦異稟吧,撈的快,無師自通,青出於藍勝於藍。」

  崔子玉眸光閃了閃。魏無羨知他有話要說,就安靜等著。



  崔子玉凝視著他,問:「魏無羨,還走嗎?」

  魏無羨點點頭。



  這本就是預料之中得回答,崔子玉卻不太願意聽到。像是給對方一個改口的機會,於是他又問了一遍:「你當真要走?」

  魏無羨繼續答道:「我一定要走的,上面有人等我。」

  崔子玉乾笑了兩聲,道:「這套說辭,我是不是聽了很多遍了。」崔子玉望著燭火,嘻嘻哂道:「真不知是什麼天人,竟這番留你不得。」



  魏無羨不說話,崔子玉的目光審視著他,又問:「你就不願意知道嗎?」

  魏無羨知他所指,意在江澄。



  他並不想窺探那些細節,如何換、如何還,幾斤幾兩,分文計較。於是搖搖頭,說:「你不必說,我並不想聽。」

  崔子玉晃著蠟燭,說:「這有什麼,反正忘川水一喝,都與你無關。以前的事兒知道了,又有什麼不好。」

  魏無羨說:「你可能不知道,我這個人,就怕別人對我好。」



  怕改初心。他做的事,早就隨著那具軀體被萬鬼吞噬,變成塵埃。

  崔子玉「噢」了一聲,點點頭,像是明白了。



  崔子玉朝他伸出手,說:「通行令你拿著呢?拿出來我看看。」

  魏無羨從胸口掏出來。崔子玉嘲笑他:「什麼寶貝兒,還天天擱懷裡揣著。」他本想搶過來,魏無羨卻舉高了,崔子玉罵道:「我又不搶你的。緊張什麼。」

  魏無羨一抬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蠟燭說:「我怕你燒了它。」



  崔子玉又笑,說:「蔣大人告訴我,人各有志,也各有命,別人插手不得。」

  魏無羨點點頭,說:「蔣大人的確明理。」



  崔子玉說:「魏無羨,你留下來吧。雖然遲到早退,但是你做的挺好的。」

  然後他又迅速地否認了:「算了,當我沒說。」



  他最終拍拍魏無羨的肩膀,留下句「好自為之」,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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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22 16:3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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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血水滴淌了一路。

  縱然在秩序井然的地府,面對生命之流,再多的規矩也阻止不了人鬼天性對血的渴求。



  天剛放亮,城池大門開啟片刻,本應各自就位的差使們被血腥味吸引,紛紛聚集在一路血跡上,匯成一道黑色的人流,逗留著不肯離去。視線穿過城門,已然可見忘川盡頭小船飄至,攔住圍觀群眾的為首鬼差愈發焦急。

  並無打鬧爭吵發生,好端端哪裡來的血。而此刻他沒有時間調查事故的原因,耽誤了地府一日事務,才是蔣子文取他項上人頭的理由。

  數名鬼差白布堵著口鼻,趴在地上擦拭血跡。這一舉動讓周遭圍觀群眾心痛不已。

  為首鬼差目光灼灼,朝人群斬釘截鐵地說:「蔣大人有令,沾染者,趕入地獄道!」他話音落,自己也忍不住吞咽了一口。然後迅速搖頭,兇悍地驅趕圍觀者:「都散了都散了!擦乾淨就沒事了!給我忍著點!」

  這裡的鬼,餓了數百年的都有,見了血,好比戒了癮的人又嗅到源頭,還不讓舔,那不如直接下地獄。幾個抓了狂的直接被一腳踹出人群,剩下的眼巴巴地望著,垂涎三尺,幾乎要饞哭了。他們央求道:「大人,擦了也是浪費啊,您老讓我們舔一口,實在不行讓我們聞聞行不行。」

  「滾滾滾,都給我滾。想死自己跳地獄道去,別妨礙我辦正事。」他揮舞著彎刀,一個一個把人都喝退了去。好不容易才讓他們避遠了。趴在地上擦血的鬼差問:「大人,這是怎麼回事兒啊,這是誰的血。」

  鬼差踹了他一腳,道:「我哪兒知道,老老實實做你的事兒!」



  他剛以為自己松了一口氣,忽然眼前黑綢錦緞入眼,他怔怔地看著一個嬌小的軀體裹著與之不符的寬大華服,屈膝,手指在殘餘的血水上抹了一把。

  然後震驚地看著她把手往嘴裡一塞,秀眉一挑。







  而這場鬧事的罪魁禍首,已經走到忘川遠處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幾滴血引來了眾人圍觀。

  魏無羨用袖子捂著江澄的口鼻,又驚又慚愧,可溫熱的液體還是在手上蔓延不止。謝必安雪白的袖口已經染的鮮紅,胸口也滴滴答答落滿紅痕。



  瞧那配色,倒是有幾分白雪落紅梅的美感。但魏無羨已經沒心思想這些了,歎道:「看來是用多了啊。」然後又把江澄的臉捂的緊了些。

  結果沒多走幾步,江澄就被他憋的喘不過氣,掙扎了幾下把魏無羨推開了,然後鼻血又淌的滿臉。魏無羨瞧他一張臉被抹的一塌糊塗,對方吸了吸鼻子最後還是抬起手臂把臉捂住了,只留一雙眼睛水霧迷蒙,讓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魏無羨琢磨,這可咋辦,昨天損修為,今天又失血,本來蒼白的小臉如今煞白煞白的,江澄這麼單薄的身子怎麼經得起這般折騰。





  兩件事說起來,都怪魏無羨。



  昨天沒看牢,害的江澄修為耗損過多,才求了靈獸角給他滋補。天還未亮,魏無羨就爬起來,把獸角細細磨了粉,熬了濃濃一碗湯,笑眯眯地推開江澄房門,端了去。

  江澄剛從睡夢中醒來,只見眼前乍現一碗黑乎乎、散發著怪味的漿糊,配上魏無羨人畜無害的笑容,直接被嚇得蜷起來。可他身體虛弱,哪裡抵得住魏無羨眼疾手快,縮進床腳也沒用,一把被捉住後頸,掰開下巴就灌了進去。



  在藍家時,看人熬藥都這麼來,獸角不磨粉,難不成直接當甘蔗啃?魏無羨高高興興地給江澄喂完,還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背心。看著他臉色漸漸紅潤,不禁感慨不愧是蔣子文給的好東西,喝了就有起色。

  結果剛出門沒多久,這血氣上湧攔都攔不住,被晨風的冷一激,一個噴嚏打完,血就飆出來了,然後止不住地嘩嘩流。



  魏無羨也沒預料到這角的勁兒這麼大,沒多會兒,江澄就跟從朱砂裡滾了一圈一樣。魏無羨如今幫他捂著,別說滿臉的血淌個沒完,懷裡的人身上也滾燙滾燙的。

  他陪著江澄一路往前走,只準備找個地方好好地給他洗洗,降降溫。魏無羨摸摸他額頭,心想這應該只是大補,不是發燒,畢竟神思還算清楚。



  魏無羨扶著江澄坐在岸邊,袖子打濕了,捂在江澄臉上,想給他降溫。江澄也真是配合得很,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任對方折騰。

  但是面對他的好意,江澄怎麼可能忘記說謝謝。魏無羨感覺手掌中的嘴唇似乎動了動,便立即喝止了他。

  「別張嘴。」江澄睜大眼睛,顯然嚇了一跳。

  他不得不柔聲再補充一句:「別亂動。」

  然後把袖口再打濕了,繼續捂住他。

  「不然你就記不得我了。」

  江澄顯然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但魏無羨不讓他動,他也就不動了。



  經過魏無羨不懈努力,血可算止住了。他擰了把袖子,又泡了河水,慢慢擦著江澄臉上的血。江澄迷茫地看著魏無羨。一番折騰難免不舒服,那雙眼水汽盈盈的,一副委屈的要哭出來的樣子。

  魏無羨擦著擦著,噗得一聲笑出來。



  他何時見過江澄這種表情啊……再一想,似乎小時候見過。自己這個寄生蟲,去人家家奪人寵愛,江澄起初也是這般委屈,只是到了後來,變成了自負的逞強。

  魏無羨就一邊擦拭一邊輕輕拍他:「沒事啊沒事,過會兒就好了,不怕不怕。」他說著,覺得怎麼跟哄孩子似的,自己就又笑出來了。



  這幅情景莫名有種熟悉感,他望著江澄的臉,分了神去想,這樣的情景究竟哪裡見過。記憶也幾乎是立刻回應了他。

  那個人的身影呼之欲出,可他如今沉浸在江澄的血腥裡,甚至因為自己成鬼成魂,便這血太過清甜讓人沉溺,竟然讓他分不出神去細想那人酒後憨態。

  但江澄不是飲酒,他只是記不得了。



  一旁流水潺潺,嘩嘩的水聲擾的他心亂。魏無羨只要抬眸,就能和江澄視線交接。他將自己的目光不經意地碰到他的,然後闔下睫毛,之後再不經意地看江澄。即使刻意躲避,江澄還是無畏無懼地看他,只是目光似乎有些渙散了。

  魏無羨笑著問他:「我那麼好看?」



  江澄本來見了一堆血,本能的有點害怕。可看他笑,看對方一張俏臉在眼前晃啊晃的,反而安心下來。聽他問了,覺得對,就點頭。



  魏無羨擦著擦著,感覺這血也淌差不多了,洗了一把袖子,總算把江澄的臉擦的乾淨了。他用袖角輕輕把他臉上殘留的痕跡抹了去,見江澄目光還是落在自己身上,伸出手,落在對方頭頂,然後滑到後腦,指尖輕輕抓了兩下:「你怎麼傻乎乎的。」



  江澄不言,忽然身體前傾靠了過來,張開雙臂抱住了魏無羨的腰,於是鋪天蓋地的香甜將他籠罩,神思不禁恍惚了一下。魏無羨一隻手還在江澄頭顱上。江澄趴在自己懷裡,頭貼在自己胸口。

  他開口悶悶:「你真好。」



  想必是換了一種方式道謝,不讓他說,於是投懷送抱,肢體表達。魏無羨不禁又笑了,怎麼像小孩子一樣,覺得高興覺得安心就往人身上撲。魏無羨便抬起另一隻手,攏住江澄的後背,說:「……其實是我不好。」

  話音剛落,就感覺江澄頂著自己的胸口搖頭,不甚同意的樣子。魏無羨本是話裡有話,但解釋了,江澄也不懂,便不再多言。





  江澄身上依舊滾燙,靈獸角餘力未消,也不知多久才能好。他的額頭也燙,抵在自己胸口。



  那裡依舊靜靜躺著一紙通行令,江澄就靠在那張通行令上。

  「范大人,什麼時候走啊。」江澄細聲細語地問。

  他聲音輕的幾乎聽不到,像是怕魏無羨聽見了,淹沒在潺潺水聲裡。



  魏無羨覺得要心裡有數,不能讓江澄覺得自己對他好。所以那紙通行令放在心上,才能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





  可他還是任由江澄抱著。魏無羨摸著他瘦削的後背,說:「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



  「撈魂要撈完整的,指甲蓋就別撿了。」



  「記憶沒什麼好看的,你也別看了。」



  他每說一句,江澄就在他懷裡點一下頭。





  然後抬起頭,雙眼凝視著自己。魏無羨看著他兩顆不同顏色的眼睛,透過漂浮在上的水汽看見了自己,裡面的自己依舊圓圓的,又蠢又傻的樣子。

  江澄玉一樣的臉頰浮現出淡淡的紅,貼在自己身上的身體又輕又熱,他不知怎麼,就鬼使神差地靠過去。然後心臟突然用力地跳了一下,他最終只是將自己的臉頰貼上江澄的側臉。



  興許是自己皮膚涼,貼上去的瞬間,江澄似乎很舒服,低低嗚咽了一聲。魏無羨貼著他的臉,抱緊了他。感受著讓他抗拒卻刺痛他的溫度,壓在江澄耳邊說「對不起」。

  江澄自然是聽不懂的,只是覺得抱著自己的人在微微顫抖。他也只能學著對方的樣子,抱緊他,輕拍他的後背。





  他對很多人都慷慨地支付著他的善意和呵護,最終成了江澄最厭惡的英雄病。對別人好仿佛是他與生俱來得本能,可對他最近的人,他的好都變成了償還。

  魏無羨知道,他活著得時候,還不起。

  如今,又還不起了。

  他心驚膽戰地想著,還好你都不記得了,我也沒有牽掛的必要。我現在教你謝必安應會的一切,是否算是償還的一部分?



  就聽見江澄說:「范大人,你到了那邊,要好好的。」

  他一字一字地說,不像是自己想出的話,像是對著一本書,念著其中的一句話。

  魏無羨覺得懷裡的身體動了動,江澄雙手鬆開自己的後背,壓在了土地上。他胳膊挺直,將自己上半身支起來。

  他的臉近在咫尺。魏無羨愣愣地望著他靠近,然後滾燙的嘴唇與自己貼合。江澄揚起脖頸,傾斜著下頜與自己親近,他漆黑的睫毛遮蔽了雙眼,平靜的面孔讓他顯得無比虔誠。

  那是輕輕的一瞬,江澄離開了他,又望著他。又聽他像念書一樣開口:「我會去找你。」



  魏無羨神思一片空白,嘴唇上殘留著江澄的溫度,他只感覺到心臟一下一下地跳動著。江澄最終默默地坐在一旁,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魏無羨看著他平靜的側臉,知道他剛才的舉動,不過是模仿了記憶中一雙離別的人。

  他唯一一隻明亮的眼睛朝自己看來時,忽然不悲不喜。

  他卻能感覺到其中的遺憾。







  魏無羨覺得不能維持著這個樣子,繼續下去了。

  一日光陰,地府月餘。魏無羨小心翼翼地計算著自己的付出,直到看著江澄熟練地拿著黑傘,背上背簍,站在門前,睜著一雙不悲不喜的眼睛,靜靜等他。

  魏無羨一笑,一閤眼,好像這樣就看不見他的期望一樣。說:「你先去吧,謝大人。」



  江澄點點頭,出門了。





  魏無羨坐在床上發呆,江澄甚至沒多問一句,因為他一直都很聽他的話。



  他不是范無咎,任由自己放縱地遲到早退。他帶江澄撈了半月餘,算是把知道的都教給他了。

  他該做的,已經做完了。



  江澄依然撈的盡心盡力,魏無羨說的話,他聽了,卻不怎麼記得。







  他穿好衣服,懷裡揣著那張通行令。頭一次主動收拾乾淨了屋子,把房門掩好,最後一次站在風聲戾戾的峭壁高處,看著千回百轉的白川之上,那白色的身影禦風持傘,白衣獵獵。



  魏無羨望著,看著他近乎病態地搜索著忘川,那樣急迫,那樣瘋狂。

  江澄手一刻不停歇地在忘川裡浸泡,拖出什麼,抱在懷裡,片刻,扔回岸上,再次壓近水面,撈,細細檢查,扔回岸上。

  魏無羨的心臟隨著謝必安抖動的衣擺劇烈地顫動。他執著的讓他心驚,縱然魏無羨清楚的感覺到,江澄每日是不願意去忘川的,但一旦進了忘川,他就會這樣撈。



  沒完沒了的撈。





  魏無羨目光追隨著他,他還記得自己今天是要道別的,他卻忘了自己站了多久。直至東方漸暗,看忘川再也反射不出一絲光線,他甚至聽見城池大門鎖鏈拖動的聲音,黑夜裡再也看不見一絲光明。



  江澄,依舊沒回來。



  魏無羨站在峭壁上,耳邊是呼嘯的夜風,從大地遠處席捲而來。他的眼中是不見盡頭的後土大地。能聽見地只有瀟瀟水聲,那是忘川的流淌。

  還是,江澄依舊在撈魂?



  魏無羨覺得胸腔沉悶,壓抑的他幾乎無法呼吸。





  忽然,黑夜中傳來一絲細不可聞的聲響,窸窸窣窣像是金屬的摩擦。魏無羨迅速轉過頭去,並沒有看見任何白色的影子,他凝視片刻,視野中闖入了一絲光。

  那是細密的鱗甲折射著昏暗的殘光。一道黑色的影子也這樣靜靜站著,看著自己。



  魏無羨不語,那影子也靜靜的不說話。魏無羨看了他一會兒,兩人均為未開口,他便把目光繼續拋向遠處,看著黑暗中不可見的江澄。





  於是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鐵甲摩擦的聲音。最終站在了魏無羨身後。



  他緩緩開口,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空洞地迴響在耳畔。魏無羨看他舉起裹著護甲的手臂,上面微微閃爍著銀光,他的聲音和自己一模一樣,指著黑暗裡看不見的白衣人。

  道:「可憐嗎?」



  魏無羨看向他,神色毫無波瀾,望著已經看得清、亦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



  這個人他曾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他躲在江澄身後,自己一出現就消失了。即使有所準備,魏無羨望著這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依然心跳入鼓。



  魏無羨繼續說:「縱然心忘記了,身體還記得,他在這裡一天,就會重複著曾經三萬餘天的事。」

  他朝自己轉過頭來,蒼白的臉上只有一顆黑眼睛,那顆黑眼睛深深地凝視著自己。一字一字道:

  「直到撈不動為止。」





  魏無羨望著魏無羨,似在看他,又似看穿了他。他緩緩將頭轉過去,繼續望著忘川河畔。

  這麼黑,江澄走到哪裡去了,他眼睛不好,是否還看得見。

  魏無羨想著,心就鈍鈍的疼了起來。他望著遠方,問:「是你給了江澄一隻眼睛?」

  他曾覺得江澄的眼睛不是那種顏色,可顏色讓他熟悉,如今見了,方知這是「自己」的眼睛。

  魏無羨道:「是。」



  「江澄的眼睛,去哪兒了。」

  「給了後土皇地衹,為你往生路上無虞。」魏無羨說,然後語氣中多了些許詫異。問,「你為什麼還沒走。」



  魏無羨並不想理會這個問題,他指著黑暗深處,仿佛那個方向就是江澄所在:「你告訴我,他為什麼要留在這裡撈魂。」眼睛卻盯著魏無羨:「為什麼,一定要撈我的魂。」



  對方沉默片刻,答:「因為一個願望。」



  魏無羨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護你一世周全。」





  靜默片刻,魏無羨繼續緩緩道:「你的魂魄,被萬鬼咬的四分五裂,如今的你魂魄不全,江澄為了這個願望,就要在這裡收集。」

  「我也以為他忘了就不會撈了,誰知......」魏無羨突然輕笑起來,「怎反倒......撈個沒完了呢。」



  魏無羨心臟隆隆,雖然他知道江澄一直撈魂可能是為了自己,但是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原因。願望?什麼願望?魏無羨問:「他為什麼......什麼時候許下的願望?」

  魏無羨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



  但魏無羨審視地目光不允許他敷衍,就笑了起來,隨口編了一句應付:「興許是上輩子認識你吧,欠你,就許了願望護你。」

  魏無羨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一攤手:「聽說誠心發的願,就得實現它。所以就在這兒撈啊——」



  他凝視著魏無羨的側臉,看著那只失焦的望向黑暗的眼睛,繼續說:「撈啊——」





  不知是不是風冷,魏無羨開始戰慄。他咬緊牙關,想讓自己不要這樣抖,三年,三萬多天。江澄就是這樣過來的,撈的沒日沒夜,他之前就看出來的執著,猜想這是什麼執念將他困於此地。沒想到,竟是如此。

  而在他知道謝必安是江澄之前,他是誠心想幫他了了執念的。





  「可是我的魂魄十三天一次。」魏無羨說,他為什麼天天如此。

  魏無羨道:「每個人各自有定數,這個數兒只有天地知曉。」他看著魏無羨的瞳孔微微渙散,「你的定數,江澄撈的多了,也就知道了。」



  「那你是我的殘魂聚集起來的?」魏無羨又問。話一出口,他覺得自己問多了,因為看著人滿身的鱗甲,他記得自己可沒穿過這種衣服。他隨口一說,沒想到那人沉默了一瞬,反而回答了他:「是。」



  魏無羨咬著牙,直到頜骨覺得酸痛,才終於刻意地放鬆下來,才能繼續問對方:「我該怎麼做,我陪著他,找回我的魂魄?」



  魏無羨聽了,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任風呼嘯著穿過兩人之間的縫隙。開口雲淡風輕:「你走吧。」



  魏無羨屏住了呼吸。他只能聽對方繼續毫無波瀾地說。



  「別讓江澄白白浪費了眼睛。」

  「我知道你無心在此,就不要浪費時間了。江澄也是這樣期望的。」





  無論是蔣子文,還是崔子玉,外人們都在期待他留下。

  只有江澄和他自己,才知道他是絕對不會留下的。



  「他的願望是護我周全。我的魂魄不齊,他就不會停下。對嗎?」



  前提是魏無羨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一直一來都避免去知道。



  「你讓我去轉世?他在這兒撈?」



  魏無羨苦笑,他就知道,自己一旦知道,必然走不了了。

  他怎麼會是沒心肝的人。拋他在此,讓他一個人瘋狂地打撈,受這種苦。

  他曾棄過他一次,如今自己背負的只是一己私念罷了,斷不會讓他再一個人。



  他走了,誰來阻止這個撈的沒日沒夜的江澄,誰來幫他補上浪費的修為?這記憶在還好,好歹能收手,記憶沒了,全聽身體的了。身體早就變成一個為執念而活的機器,帶著他的魂魄一同受苦。



  魏無羨覺得這裡真的太冷了,雙臂抱住了自己,眼前是吞沒了江澄的黑暗,縱使他胸口的通行令如此具體可感,魏無羨終究沒勇氣抽出它。

  藍忘機......人間一日,此處月盈虧,我欠他百年,你......你再多等些時光吧。





  他剛才一番質疑,魏無羨以不語回應。似是知曉了他的打算,就不需要再多言。





  他本想問對方自己留下,可否滿意了,但話一出口,還是問了江澄:

  「江澄是二十多年前死的,他來這裡只有三年。你告訴我,這空白的十幾年,他去哪兒了。」



  魏無羨一顆眼睛仿佛是沉寂的冰海,魏無羨有預感,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出所料,對方又道:「我,不知。」

  魏無羨盯著他,他也看著魏無羨。魏無羨又問:「那他的記憶,也是代價?」



  他話故意問的籠統,沒有指明付出代價的物件。果然聽見對方說「是」。



  魏無羨點點頭。心想,好,好。

  他抽出腰間長劍,禦劍向忘川飛去,不再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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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秋思化刃 發表於 2021-9-22 16:3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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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借著忘川花海上一絲灰暗的天光,魏無羨勉強能順著波光黯淡的河流搜尋。他禦劍飛了許久。

  本以為他尋覓的足跡,早已遠到鬼城視線可及的盡頭。當他回首,卻依然可見城池燈火依稀,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心焦。

  他焦灼的情緒將時間拉伸的無比漫長。還好江澄多年的習慣不變,他總是走著相同的路,那魏無羨只要朝這個方向去,就一定能追到他。所以當他看到花叢裡的一抹白影,仿若日隔三秋,又熟悉的理所應當。

  魏無羨終於捕捉回自己的呼吸。



  然後歎了一口氣。

  平靜了下來。



  江澄應當是再往回趕路了,只不過疲憊都攔不住身體的本能,於是又耗盡了體力,現如今,又趴在河邊睡著了。

  他背簍還掛在身上,沉甸甸的壓得他呼吸低沉。魏無羨把江澄撈進懷裡時,嫌它礙事,用了幾下力氣,便把背簍扯了下來,一腳踹到一邊。對著裡面滾出來的斷臂殘肢,實在不想多看一眼。



  夜晚河邊涼的很,水汽從忘川河裡蒸騰出來,又在兩岸形成細小的水珠。江澄身上潮乎乎的,他臉枕在自己肩膀上,伸手摸一把,果然是一臉薄霧。

  他抱著他。腦中盡是自己的聲音,說著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事,可如今他抓住了什麼,耳邊只剩夜風吹動的聲音,加上潺潺的流水,便任由話語喧囂,心情卻平靜的……讓他什麼都不願多想了。



  而一旁還站著江澄今日打撈的還算完整的殘魂,有意識無意識的,帶著散發著微光的符咒,無動於衷或是好奇地看著兩人。

  魏無羨和他們對視了一會兒,想了想,正覺得夜風吹的上身涼,把江澄直接裹懷裡去,把身下密密麻麻的花朵一壓,席地而眠。

  江澄睡夢裡抱著個暖和的東西,就更不會撒手,下意識往魏無羨懷裡又貼又鑽。魏無羨覺得癢,黑暗中不自知地笑。他意識到時,知道這不是應有的舉動,卻感覺理所應當。興許小時候兩人睡覺也不是沒纏在一起過,經常你疊我我疊你地睡著,醒來往往是魏無羨的口水糊了江澄滿臉,便也不覺得江澄投懷送抱有什麼不對。







  雖然魏無羨沒多說,但從第二日起,又日日陪著江澄往忘川去。江澄自從拋卻記憶以來,雖然始終一副澄淨淡然模樣,也能感覺到他心情好了很多。

  心情一好,就有了更多的力氣撈魂。他揮著傘跑的快,魏無羨就得緊趕慢趕地追,然後他沒撈幾個魂,大多時間都在阻止江澄白費功夫。

  魏無羨嚴肅地強調。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同樣的話說過多少次了:「這樣的不准撈。」

  江澄彎著嘴角,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說:「好!」

  他嘴上答應,手裡還握著殘肢,魏無羨皺了皺眉,真不知道自己的話是不是又變成了耳旁風,說:「扔了。」又覺得自己沒必要為這種小事嚴肅,換上溫柔口氣,哄道:「乖啊。」

  這話一出口,江澄十分受用,迅速地把手裡的東西一丟,只聞「噗通」一聲,被水淹沒了。



  但過不了小半時辰,江澄又會故技重施。

  兩人的對話便會又來一遍。只是江澄看著自己這樣勸告時,眼中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那只眼睛收斂了黯淡的天光,地府看不見星星,但此刻在魏無羨眼前明晃晃的,就是一隻收斂了星河的姓目。

  他曾在中元節、在「邊境」遙望著天空,期待著那裡的世界,卻不知星空就在自己身邊。



  魏無羨看他笑啊笑的,可算明白了。



  魏無羨牽過江澄的手,掌心托著他的,讓他五指打開,將手心裡那沒了生氣的碎魂丟掉。對江澄說:「你不要走那麼快,走在我身邊,我讓你撈哪個,你就撈哪個,好不好?」

  江澄說:「好!」

  這次他不是敷衍地答應自己,居然真的乖乖照做了。

  魏無羨挽著他的手臂,攔下他本能的衝動。一路終於如他所願的平安無事。



  然後江澄忽然停下了腳步。

  魏無羨只覺得自己被溫暖的氣息撲個滿懷。

  他比自己矮那麼些許,魏無羨此刻剛好能看見他的頭頂。



  江澄手臂圈著他,緊緊地抱著。

  魏無羨也抬起手,抱著他。

  他聽見江澄在自己胸口短促地笑了一聲。

  他看不見,所以也不知道這聲笑是否會伴隨著淚水。





  只是此刻兩人的擁抱之間不再隔著什麼了。

  那張皺巴巴的通行令,被他放在空蕩蕩的抽屜裡,慢慢地闔上。







  魏無羨有意留下,便不願做的太晚。早早收了工。到達閻羅殿時,天色還很明亮。只是沒想到大白天,閻羅殿依然冷冷清清,只有崔子玉在殿前忙事。他坐在蔣子文的太師椅裡,被厚厚的卷宗淹沒。

  聽人來了,頭也不抬,「嗯」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吩咐差使例行往常,將殘魂一一送去。

  魏無羨卻沒急著走,上前倆手撐著桌子,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他說:「我好歹是個勾魂使,雖然官位比你低,我好歹被人尊稱一聲‘范大人’的。」他本是暗示崔子玉自己願意留下來,結果對方禮貌性地假裝高興一下都沒有。崔子玉從卷宗裡抬起頭,一臉憔悴,眼下兩道厚厚的陰影分外眨眼,卻也沒耽誤他拉著長腔不耐煩地對魏無羨罵道:「滾吔。」

  然後又垂下頭,繼續工作。



  「你沒事吧。」魏無羨問。一看便知他是多日沒休息好。崔子玉明顯是幫蔣子文打理事務,就繼續問:「蔣大人這幾天不在?」

  「也忙著呢。」崔子玉忙的沒空搭理他,說完話便再也不理他。





  魏無羨帶著江澄跟隨差使朝後殿走去。倒是巧,剛好遇上蔣子文過來。對方溫和地笑著與他打了一個照面,不等回應,優雅地擺出一個「請」的姿勢。

  只見他讓出的道路裡出現一個身著華服的女子,鳳眼高挑,星眸璀璨,端莊秀美。但讓人覺得奇怪的是,她的外袍明顯不合身,寬大的像是把她罩在裡面一樣,她胸口一大塊汙血已經凝固成褐色,衣袍上飛濺的深色斑點,仔細看來,也是血跡。



  地府乃是生者身後彙聚之地,見到什麼樣的人都不足為奇。魏無羨卻無法對她移開目光,只是因為他們四人面對走來,那女子在看見他與江澄的時候,目光明顯閃爍了一下。

  然後露出笑靨。



  準確地說,她是沖著江澄笑的。

  蔣子文意識到這點時,尚來不及開口,女子已經丹唇彎起,對江澄欣喜道:「還在等嗎?晚吟。」

  她欣喜之態仿佛是得見故人,與多年未見的老友重逢。

  魏無羨看她容貌,知自己從未見過她。也不知江澄何時與她相識。



  但江澄此時此境,這一句話出口,足以引的他困惑了。



  江澄禮貌地朝她笑,然後說:「沒有呀。我沒有在等。」

  他目光清澈,只是單純地回答了女子的問題。女子看著他,打量了他一番,微微睜大了眼,甚至嘴巴都驚愕地微微張開。

  蔣子文便對女子說:「這位是剛上任的謝必安大人。」

  女子聽了,迅速地露出一個笑:「抱歉呀,我認錯人了。」



  她這樣解釋,江澄自然就信了。魏無羨卻看到了她眼中轉瞬即逝的痛惜。那不合身的華服上,乃是帝王才能著身的龍雲紋。

  四人擦肩而過,魏無羨轉頭望去,恰好對上女子的眼睛。







  這個女人想必就是蔣子文把事務均丟給崔子玉的原因。既然是十殿閻羅的「貴客」,便不得不讓人好奇幾分。這幾日蔣子文倒是不時時刻刻陪伴她,但魏無羨也看見鬼城最高處閻羅殿下,那個身著華服的女人,遙遠地望著什麼。身影孤單而寂寥。





  而晨光熹微之時,魏無羨帶著江澄,隨著出發的人群而去時,魏無羨回頭一望,果然又看見女子站在殿旁,遠遠地望著什麼。只不過她看的,是與他們相反的方向。

  她與江澄似有牽扯,魏無羨遠遠打量著,心裡捉摸著,樣子就有些出神。江澄順著他的視線,也看見了那個女子。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魏無羨,輕聲問:「范大人……也認識她?」

  魏無羨瞧江澄謹慎的發問,覺得他細心得讓人心疼,便安撫地拍了拍江澄肩膀。正巧對話讓隨行的人聽見了,便有好事兒的湊近來,說:「前幾日城裡有血跡你們知道吧?就她,沾了鮮血都沒被蔣大人趕到地獄道去,換個人早完蛋了,你說氣不氣人。」

  地府裡不缺無聊寂寞的人,逮著話題自然要說個痛快,瞧他一副酸樣,一說到血,更是饞得兩眼放光。魏無羨笑了笑,順著他的話繼續道:「我們還真不知道。所以呢,為啥蔣大人不整治她?」

  那人說:「嗨貴人呐當然是,幹啥都行,都不受罪。我要是貴人,生前就花天酒地,反正死後也不用還,還有這群官吏點頭哈腰地伺候。」



  他話音未落,一旁的鬼差嘲笑道:「貴人?就憑你,你受得了貴人的罪麼。」

  這官差手執兵杖,看衣著紋飾,位階頗高。那人光顧著自己言語痛快,反駁道說:「怎麼受不得,不就是發個願嗎,我隨便說個就是了。你以為人人都那麼蠢,動不動就不要命的,像那金喬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天底下惡人那麼多,地獄毀滅了它都不會空。這是人發的願嗎?活該他在這兒遭罪。」

  這一番反動言論讓四周人群紛紛避讓,瞬間空出一個圓圈,鬼差冷笑道:「我看你真是活膩了。」這人想必是在地府呆久了瘋魔了,不分人地亂說話。魏無羨覺得大事不好,江澄在一旁一臉困惑。眼看著鬼差手中兵器光芒乍現,一副不顧後果就要把他就地正法的模樣。魏無羨雖然來得晚,但對地府規矩也有所耳聞,趕忙上前一把拽住鬼差,勸道:「不值當的,大人不必為這種人自毀前途。」

  那人趁著這間隙灰溜溜地跑走了,鬼差雖然憤恨,卻依然收了兵器,對魏無羨恭敬道:「多謝范大人提醒。」

  魏無羨擺擺手,道「不必客氣」。



  一場小騷動迅速平息下來,人群又恢復成沉默的河流。他們正好三人一路,魏無羨一邊走,一邊和他聊了起來,誇讚他道:「大人真是心善,能體察他人,還能為其非議替天行道。」

  鬼差搖搖頭,說:「生死一遭,本就是受難,有人命中註定,受的難更多,他們不該被挖苦諷刺。」

  魏無羨說:「我倒以為,眾生平等,沒想到人死也分三六九等。」他身為勾魂使,對此體會的更深,他和江澄撈的盡是些塵埃一樣的碎魂,而真正高貴的人,是能被十殿閻羅以禮相待的。

  但對方顯然對他的感受不認同,他說:「這不是高低貴賤的分別,這是命。」魏無羨看向他,鬼差鄭重地說:「秩序和世界需要維持和推進,總要有人去做這些。他們身不由己。」



  魏無羨不能準確地理解他的話。但若聯繫到「邊境」破廟裡的金喬覺,以自身代價度化全部世界的惡,似乎就能明白一點了。這是崇高的慈悲,便要為願望付出等同天地永壽的代價。魏無羨禮貌地回應了一聲「哦——」,然後繼續問:「所以,那個女子也是如此嗎?她是貴人,她也有自己的命,所以要留在這裡。」

  「范大人是指吾皇大人?「魏無羨點點頭,鬼差答曰:」她不是。她應該再次轉世為王,只是自己不願意走罷了。」

  「為何?」

  鬼差說:「因為她在等人。」



  征南大將軍,檀濟。



  魏無羨記得他,這是他剛上任不久,見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兇悍到可以返陽的魂魄。只是沒想到檀濟居然是為這位名叫「吾皇」的魂魄效力。一個生前護主戰死,一個死後守候等待,多少令人感慨了。

  他與鬼差聊到他人時,江澄已經不聲不響走到前面去了。檀濟此人,江澄已經不記得。魏無羨與他人聊及他人,江澄自知不該多聽,竟然默默避開了,還撐開了傘,搭在肩頭,圓圓的紙傘下麵只露出半身衣擺。



  魏無羨就繼續問:「那她豈不是要一直等下去了。」

  但是檀將軍不是貴人,他殺孽深重,不知要在地獄道流放多少年。吾皇若是一直等下去,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鬼差說:「她有自己的命,蔣大人不會放任她隨心所欲。」

  魏無羨回過頭,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城池漆黑一片,卻也依然能望見那個女人的身影,變成了如豆的小點。魏無羨知道,她在此等候,不過是在進行最後的停留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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