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顯示左側選單

[其他] 描繪靈魂的方式(尾聲&無雷後記)-完結[G]

[複製連結]
21#
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1-13 01:46:44
只看該作者

8-19奧德烈夫

  深水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於一片泛白的空間之中,他茫然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四處張望,在頭頂的斜上方發現一名七、八歲的金髮男孩正坐在那兒;但他的屁股底下什麼也沒有,就像是懸空一般,且姿勢雖然是自然的盤腿狀態,脊椎的方向卻非常不自然地往前傾斜,幾乎與深水的重心呈四十五度角。
  深水走近他,抬頭將其端詳一番。那是礬,深水對那張面孔很是熟悉,小時候的他臉上還沒有任何邪氣,五官精緻,擁有一雙漂亮的褐眼,後腦杓上綁了支小馬尾。
  他手握蠟筆,若無旁人地塗著他懷裡的畫,偶爾換個顏色——鬆手後的蠟筆在他周圍漂浮——他的雙眼不時從畫中抬起,望向他前方的某個位置。深水順著那個方向看了看,可那裡空無一物,就跟整個空間一樣、呈現一致的空白。
  「你在畫什麼?」
  孩童的礬帶著淺笑看了他一眼,把畫到一半的畫轉向深水——白色的畫紙上塗滿鮮豔的色彩,彷彿完美的煙火一發一發地炸出斑斕圓滿,令深水覺得非常美麗。
  他笑著搖搖頭,又轉頭往礬的正前方看了一次。但那裡依然一片空虛。「這是什麼?」
  「你看不見的。」礬說。「因為這個世界凹凸不平,所以我們沒辦法平行站立,你只看得見自己的景色。」
  「沒有人看得見你的景色嗎?」
  「沒有人。」礬的笑容淡了下去,稚嫩的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畫下去。」

  深水在一片廢墟裡醒了過來。別林塔倒塌時,他及時用鋼筆畫出一道網牆,才勉強擋住碎裂的石塊砸往身上;儘管如此,從十五樓摔下仍能爬得起來也已堪稱奇蹟,或許是因為他底下的殘壁剛好落在龍鷹的身軀之上,勉強抵銷了一點衝擊。
  他撿起掉在附近的鋼筆,環顧四週,只見煙塵飛揚、一片狼藉,寧靜之中似無生者,只有團聚如霧氣的黑影蠕食著地表一切,無論是建築、地板、還是屍體——烏雲在深水頭頂席捲成巨大的漩渦,就如同他曾在礬的眼中所看過的一樣;黑影不斷從其中降下,朝著八方飛散。他的心裡感到絕望,認為再過不久,祂們就會吞蝕掉整個曇天。
  他小聲地呼喊帕多與加多夫,也嘗試尋找礬的下落。就在他即將踏上一座巨大的碎石山頂時,低處傳來石子滾落的聲音;他轉頭去看,驚見一道黑色的影子朝自己刺來,雖緊急一閃,側臉仍被影子劃出血痕。
  深水下意識地將筆尖對準影子的源頭——
  廢墟之中搖搖晃晃站起來的是礬的身影。他抖落身上碎石,臉上帶著獰笑。
  「你也還活著呢,深水!」
  他大筆一揮,又是一道黑色閃電。而深水模仿他、也跟著揮動鋼筆——可是鋼筆纖細的軌跡底擋不住畫筆的濃烈,一團漆黑的衝擊擊中深水左肩;他發出慘叫,一波波攻擊又緊接而至。深水只得屈下身子、滾下碎石山坡,躲進隱蔽處裡。
  但他仍聽聞礬從遠處一步一步走來。

  於此同時,就在另外一邊,先行落塔的加多夫本想再經由大門回到塔上,沒想到跑到一半,聽聞頭頂傳來隆隆作響,只見龍鷹的巨大身軀失重墜落,而別林塔也攔腰折斷——他狂奔進大門內側,抱頭躲了起來,所幸一點傷也沒有,只被外頭的轟然巨響與地面震動給嚇得魂飛魄散。
  待四周一片寧靜,他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輕喊:「深水先生——帕多先生——礬——」
  他小心翼翼地躲避黑影。
  或許是礬也從塔上墜落的關係,比起剛剛祂們從天而降之時,此時黑影的活動已經安分些許;多數的祂們像是一團黑霧或蠕蟲一樣,在接近地面的位置攪噬著被捕獲的獵物,僅有少數仍在移動,但也緩慢許多。
  加多夫在別林塔殘骸的端點附近,發現了一隻從碎石塊間露出來的纖細手臂。
  「克羅蒂亞小姐?」
  他握住她那冰冷蒼白的手,分不清楚她究竟是死是活,也忘了可從脈搏先做辨認,不分三七二十一地就開始搬起位於她上方的石塊。好不容易將她給挖出,令他意外的是帕多也一起被埋在底下——失去意識的他緊緊抱住克羅蒂亞,加多夫嘗試將兩人分離,帕多環繞住她的手臂卻紋風不動。
  「帕多先生!帕多先生!」
  加多夫拍打他的臉頰,終於將帕多給叫醒。他神情恍惚,想要爬起來,卻忘記了克羅蒂亞壓在自己的身上。加多夫這才得以將她移開——帕多看見克羅蒂亞的臉,連聲喚了她的名字。
  「沒用的,她已經……」方才在帕多甦醒之前,加多夫已經確認過她的狀態了;後腦杓上被砸得軟爛,第一時間裡已回天乏術。
  帕多看著那張雙眼緊閉的臉龐輕輕被放到了旁邊,他哭著說:「我本來想要救她的。」
  加多夫不知道該說什麼,輕輕地拍了拍他。
  他們聽見附近傳來巨響。帕多渾身是傷,虛弱地爬了起來。「深水呢?」
  他與加多夫一起朝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因為別林塔倒塌的關係,一部分的黑影被壓在底下,斷垣破瓦上勉強還有一點空間可以行動,而他們望見了廢墟底部正在與礬交戰的深水——
  他節節敗退,手上的鋼筆發揮不了太大作用,礬的攻擊卻一波比一波還要猛烈,宛如闇色流星朝深水陣陣襲去。
  「你不是說你不再畫了嗎?」礬張狂地嘶吼:「就算繼續畫下去,也就只有這點能耐嘛,淺江大畫家!」
  深水沒有回應,但確實無計可施;他在黏膩的夏夜裡滿身冷汗,聽聞心跳砰砰作響,聞到空氣裡帶血的死味。廢墟下層都是黑影,而他身上早已掛彩無數,動作也越來越遲鈍——能夠駐足的世界漸窄,他心想人生到了這裡,早已是窮途末路了——
  鋼筆的墨水已經所剩不多,但他原本見礬的身上也沒有攜帶顏料,還以為其攻勢勢必會逐漸趨弱,因此一直留著最後的墨水、等待反攻;只是他沒料到礬的攻擊竟然不減反增——在他的每一次運筆之時,深水皆能夠看見巨量的黑色顏料於其筆尖膨脹成球,接著隨同手臂的動作瞬間射出,如同隕石一樣將擊中之物轟個粉碎。
  他究竟是從哪裡弄出顏料的?他想。
  不知不覺深水已被逼到無路可退、也無處可躲,除了手上僅有的鋼筆之外,再無其他。他看著顏料再次膨脹於礬的筆尖,只得不帶希望地舉起鋼筆,而就在那黑束朝他刺來的霎那,一道身影忽然從天而降,為深水正面擋了下來——
  深水僅就著微光認出那人,絕望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帕多!」
  他接下他癱軟的身體,只見帕多被擊中的腹部破了個大大的窟窿,淌流出暗紅色的血液。
  「帕多、帕多——」
  帕多躺在深水的懷裡,一顫一顫的瞳孔移向深水,抱怨:「深水,你好弱——」
  深水的淚珠一顆顆打在他的臉上。「對不起,已經沒辦法了,我不是他的對手——」
  「好弱。」帕多以顫抖的雙唇重複。「畫家的武器不就是筆嗎?」
  深水搖了搖頭。「墨水就要沒了,黑影很快也要吃光一切了。」
  帕多的手虛軟地抓上深水的衣襟。「畫吧,深水,畫啊。也就只有你有辦法了……」深水回抓他的手掌,感到帕多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從手上流失。
  前方,礬聽不見兩人在說些什麼,語帶諷刺地道:「真感人啊!」他一邊說著,一邊再次凝聚顏料,然而他與深水中間又跳下一道人影——
  加多夫拿著路上撿來的半截鋼管當作武器,但他因為害怕與悲傷而全身顫抖,著地時膝蓋差一點沒跪下去,勉強才壯起了聲音說:「快住手吧!礬!」
  「你煩不煩啊?你以為我會對你手下留情嗎!」礬的氣勢簡直要殺死了加多夫的半條命。
  就在加多夫不知所措之時,深水從背後拍上他的肩膀。「加多夫先生,幫我顧一下帕多好嗎?」他站到了加多夫之前——加多夫雖感困惑,但在深水與自己錯身之時,他從他眼裡看見了一股無以復加的悲壯,因此胸口湧現的勸說之意頓時被吞了回去。
  另一方面,礬愉悅地笑了起來。他注意到深水拿著鋼筆的右手也有些動作,但是周遭太暗,他看不是很清楚。
  「終於不再逃跑了嗎?」
  他從剛剛便沒一刻放下的畫筆筆尖持續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黑色顏料。深水這才看清楚原來那不是筆毛間的顏料自行膨脹,而是某種東西經由礬的全身持續流向筆尖,最後匯聚成為黑色顏料般的液態球體——球體越來越大,彷彿源頭沒有限制——先前拳頭般的大小便可將所到之處轟個粉碎,如今已成了腦袋般的大小,別說是深水,就連後頭的加多夫都會遭受殃及。
  「我很高興喔——深水,我以為你不會再畫了。」
  「我也是。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畫下去。」
  「這樣啊。」礬的臉上綻開狂喜。「那還真是我的榮幸!」
  語落,他的筆尖用力甩出——巨大的闇色雷電往前直刺,所到之處形成風壓,將兩側落石連帶捲起、如同旋臂般環繞於雷電的外層——然而礬萬萬沒想到無論是自己的攻擊、還是被吹起的殘骸,突然之間竟都撞上了一堵清白的牆面。
  筆痕消失,破碎石塊沿牆而落,形成壁壘分明的半壁小山。礬透過那堵霧白的牆面望向後頭,發現深水手上的鋼筆不知何時竟已換成了畫筆。他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是方才深水利用鋼筆裡僅剩的墨水所造出的一隻畫筆。他本煩惱著顏料的來源,但目睹了礬是如何操使畫筆之後,也跟著如法炮製——畫家的武器就是畫筆,顏料便是靈魂,畫作則是世界——明白了這點,深水所持的筆尖顏色不斷變幻、凝聚越來越大量的顏料。
  儘管如此,礬非但沒有露出驚愕之色,反而打從心底愉悅地開懷大笑。
  「真不愧是淺江啊,你果然是萬中選一的天才!」
  深水想起了在那白色空間之中遇到的孩童時期的礬,不禁鼻酸起來;心想眼前的友人究竟是否還記得那時候的自己?或者就只是因為一直記得,才變成了今天這樣?
  答案也許很清楚——深水不可思議地感到心中再也沒有一絲迷惘,因為同樣的心情他也懂得。
  礬再次揮毫,深水也揮出帶有虹光的星芒,斷垣殘瓦間一時光彩迷幻,濃烈的陰影也隨光的移動反向拉伸——兩道衝擊正面對撞,巨響劃破空氣,而後頭持續的衝擊又一波一波疊加上來;頓時這世界以他倆為中心,劃分出白晝與黑夜的界線——只是白晝裡有黑夜的影,黑夜裡亦有白晝的光。
  畫吧,深水,畫啊——重新畫出這個這個世界吧。
  他彷彿又一次聽見了帕多的聲音,拚了命地在前方的夜裡吶喊著。
  畫啊——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11-13 01:49 編輯

使用禮物 檢舉

22#
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1-19 20:26:29
只看該作者

8-20奧德烈夫

  加多夫的聲音悠悠傳進深水耳中,幾聲之後聽起來變得焦慮,然而那只是因為深水的神識由遠而近、逐漸被喚醒之故。
  他睜開眼睛,坐起來時覺得腦袋昏沉,眼看夜幕依舊低垂,猜想大概還沒經過很久。
  加多夫鬆了口氣,他以為深水永遠醒不過來了;他直到現在還搞不清楚方才那場戰鬥究竟是怎麼回事,也無法理解礬與深水為什麼會造成這麼大的騷動。這一切都超出他的理解範圍之外。
  那時候,他從後方看著深水一個人奮力揮動畫筆,筆尖延伸的光華層層疊加,直到茫茫光海淹沒他孤獨的身影。
  「畫啊!畫啊——」加多夫聽見那片眩白裡傳來吶喊,難以言喻的悲慟一絲一絲牽引著加多夫的靈魂;絕望與希望在他的心裡一上一下,使他忍不住也跟著喊了起來。
  「畫啊——」
  最後深水的光吞噬掉了礬的黑夜,時間是午夜兩點,奧德烈夫的上空卻彷彿白晝,瞬間光華奪目。
  深水造出的光華佔去了夜幕,逐漸在他們頭頂盤踞成七彩虹光,接著像是在天空中盛開的滿版煙火,朝曇天裡的每一個角落飛散消逝。
  光華的所到之處將黑影盡數蒸發,等到一切恢復成夜色,原先在奧德烈夫上方的漩渦也已不復存在,僅僅留下清朗的星空。
  深水在加多夫的攙扶之下站了起來,問道:「礬呢?」
  加多夫用下巴指了指某個方向。「往那邊逃走了。我帶你去帕多先生那兒。」
  「沒關係。」深水將手臂從他的肩上抽回,虛弱地笑了一笑,便緩慢地朝臥倒在地上的帕多獨自走過。
  他在帕多身旁盤坐下來,看見帕多雙眼緊閉,不知道他是否仍有氣息;而或許是感覺到深水來到身邊,帕多維持著沉睡一般的睡臉,發出了有氣無力的聲音。
  「你辦到了呢,你替大家找到了能夠活下去的方法……」他的唇角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還有你的。」
  深水握緊了他的手。「你會陪我的吧?說好了的。」他不敢轉頭去看他的傷口,只覺得溫熱的液體染上自己的腿腹,以及他的肌膚所呈現的砂質觸感。
  帕多的微笑稍微明顯了一點。他用非常微弱的聲音說:「再來玩啊?」
  「玩什麼?」
  深水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

  另一方面,加多夫朝著某個方向走去,終於找到癱坐在地的礬。他因深水的攻擊受到重創,全身多處瘡痍,所持的畫筆筆頭則已在方才的戰鬥裡爆裂、擱在半途;他撐著頭、倚在碎石堆裡痛苦喘息,即使感到附近有人走來,也失去了再次反擊的鬥志。
  加多夫猶豫了一下,往他走近。看見礬這副模樣,他心裡頭不可思議地對礬、對自己皆感到釋懷。
  他說:「真是個了不起的作品呢。」
  礬沒有抬頭,也沒有憤懣地反罵回去,只是喪失氣力地問:「……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不是,我只是打從心裡覺得自己收了個很不得了的學生。但我沒辦法好好守護你的成長,我覺得很慚愧。」
  礬沒有回話,加多夫因而進一步上前,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走吧,我扶你,我們好好去療傷,然後……」
  「滾開!」礬大力地揮開他,眼裡的怒意再次燃燒起來,甚至讓他忘記身上的疼痛。他撐著一旁的石堆狼狽站起,對於迎向眼前的善意感到憤怒且不知所措。
  而加多夫無言地搖了搖頭,明白經過了今晚的他們從今以後仍是陌路,眼裡盡是悲傷;可礬的瞳孔之中就只有怒火,他瞪著加多夫,往後退了幾步,朝背後逐漸接近的一道身影緩緩靠近——克羅蒂亞渾身是傷、動作僵硬地走來,其半邊臉在從塔上摔落時傷及見骨,眼裡也只剩窟窿,另一半邊則依然美豔、但冰冷如霜,就如同她手裡的刀子一樣令加多夫不寒而慄。
  不過那傷勢映在礬的眼中,宛如視而不見似地——他維持著對加多夫的警戒,側身摟上她的腰,聽聞加多夫說:「礬,跟我一起回去吧——」
  礬只是冷笑了一下。「告訴他們,我還會再來……」他拋下這句,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空中畫出了一道門。
  當他與克羅蒂亞消失在門後、血門也消失無蹤,現場只剩下加多夫孤獨的身影愣愣杵在原地。

  阿尼格在奧德烈夫的中央廣場、別林塔的廢墟附近找到了克羅蒂亞。
  稍早,當他與鷹隼在嘉年華的閉幕典禮上因為克拉克的死而成為眾矢之的時,他感到自己遭受礬的出賣,以及許久不曾面臨到的恥辱。
  在礬出現以前,他本是鷹隼的領袖,帶領兄弟在達拉混亂的幫派勢力下力求生存;可是當礬出現之後,一切都變得手到擒來,讓他一度忘了失敗宛如家常便飯的日子——不過既然又想起來了,他也不責怪誰,他本就深信人是踩著他人而活,所以至此都還能夠理解自己所遇上的只是肉弱強食的一時輪替。
  但是後來的發展便遠遠地超出了他的認知。黑影——那個記錄在曇天史上的重大災害、引發大崩落的元凶,他怎麼也沒料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竟有一天會親眼見目睹那樣的東西再次降世。
  那一刻起,他隨奧德烈夫裡成千上萬的民眾四處逃竄,眼睜睜目睹自己的好幾位兄弟遭受黑影吞噬、體會到從未領略過的自身的弱小,並在心裡頭咒罵喪心病狂的礬上千百萬遍。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那個原本與他們一起行動的克羅蒂亞;在他沒察覺之時,她已在人群之中失去蹤影。
  「管她去死的!」她畢竟是礬的親信——他暗自罵了這麼一句,就把她給拋諸腦後,拼了命地在亂成一團的恐懼裡尋求活路;直到他看見夜空中忽然以奧德烈夫為中心、亮成白晝,以及四周的黑影消失殆盡,他的憤怒才逐漸冷卻,恍然若失的腦袋裡再次浮現起她的身影——
  如今仔細想來,他認為傻傻遭人利用的他與鷹準又未嘗不是失去靈魂的人偶。
  在那之後,阿尼格混在民眾組織的救難隊中戰戰兢兢地回到奧德烈夫,發覺原先礬所在的別林塔已攔腰折斷,人也不知去向。而就在塔頂附近的殘骸之下,他找到了一頂他似曾相似的斗篷;斗篷主人的身體超過殆半黑如墨炭,一碰即碎——那是被黑影吞噬之人會有的症狀,即使黑影退去,遭受侵蝕的身體也失去原有的功能了。
  為什麼礬會要她跟他們一起行動——阿尼格冷冷地哼了一聲,在冰冷的克羅蒂亞身旁坐了下來,認為事到如今,這個問題終究是無所謂了。
  「妳也是一顆棋子啊。」
  他說著,迎著即將黎明的永夜點了根菸。



使用禮物 檢舉

23#
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1-21 20:09:18
只看該作者

尾聲

  新曇二十九年七月十日,以奧德烈夫為中心的那場大災難導致奧爾全國將近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傷亡、四分之一失蹤,多數建築遭受損毀,交通幹道嚴重毀壞,鐵路網失靈,百姓無家可歸。
  此外撇除受創最嚴重的首都達拉,各處城鎮都發生了相似的事件——切確來說,凡是受到鷹隼所併吞、且放置了礬的作品的各處單位,皆在同一時間點從畫中竄出黑影,將周遭城鎮加以蠶食。
  順帶一提,礬原先所居住的宅院因為存放了許多其作品,因此被整個吞蝕殆盡,就像是隕石砸落一樣,在房屋的位置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窟窿;而原先他從各單位搬運過來的藝術品,也在那一夜當中毀之殆盡。
  這次的事件被稱為奧爾的暗黑之日,也被視為第二次大崩落可能到來的徵兆。各國在得知消息之後紛紛提高了維安警戒,並且出動人力、前往奧爾進行人道救援,同時也著力於調查事件的真相以及礬的去處;然而由於奧德烈夫的倖存者多半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且身心俱創,致使調查幾度陷入泥沼。
  另一方面,由於事發當晚正值奧德烈夫嘉年華的閉幕典禮,眾多要角齊聚一堂,因而使得那場災難的傷害提升到最大,視為國力象徵的眾多藝術品也化為泡影;致使外界普遍認為奧爾要再恢復從前的盛況,恐怕將會是非常艱鉅的挑戰了——

  不過,位於多瑪的艾蓮娜對於這種事情簡直可說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作為奧爾的邊緣城鎮,多瑪是極少數未受黑影肆虐的地區,許多難民紛紛流落來此,是以艾蓮娜重新開張了薩卡斯旅館,收留居無定所的難民,同時接受暫且度日的補助——反正她手上的案子也被迫停擺。
  事件過後的半年,鐵路網終於恢復全線通車。她召集附近居民,在車站正前方的沙灘上搭起一個臨時的露天舞台,與鎮民們一起合演起幾齣經典的舞台劇腳本。
  消息在奧爾國內漸漸傳了開來,人們開始會在重建的空檔裡搭車前來,抱著膝蓋、面對遼闊的大海與舞台待上一整個下午。事實上,若以過往奧爾人的文化水平來說,如此臨時湊合的劇組他們通常都是看不上眼的;但是作為一個正處於谷底的國家,這樣的活動卻在無形之間為人們帶來了些許慰藉。
  於是艾蓮娜準備的腳本越來越多,最近她更是將深水找來幫忙——她本來只是大材小用地期望他畫些簡單的道具,不過深水很是為難,姑且直說自己擁有奇特的能力,恐怕會為多瑪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然而艾蓮娜非但沒有打退堂鼓,反而喜出望外地說:「那不是太好了嗎!」
  她在面向舞台的車站屋頂上替深水安排了一個視野絕佳的個人座位,當舞台上演到某些橋段,深水便會在此處開始作畫,利用自己的能力適時添加一點舞台效果,例如隱隱發光的泉水、瞬間成長的大樹、由一片葉子幻化成的青鳥……
  自從與礬的一戰過後,深水已漸漸掌握了自己的這股能力;雖然他害死母親的事實不會改變,但他也藉此拯救了奧爾——當然,除了少數人以外,其他人是無從知曉的——這件事情多少讓他重拾了一點繪畫的勇氣,所以在面對艾蓮娜如此強硬的作風之時,才沒有堅持拒絕到底。
  這天,加多夫聽說了事情之後特地從拉雅前來,坐在一旁端詳深水妙筆生花——儘管暗黑之日時他人就在第一現場,此時在正式演出之前看他試畫,依然覺得嘖嘖稱奇。
  他毫無惡意地說:「……太厲害了!深水先生您沒繼續創作,實在是太可惜了——」
  深水禮貌性地返以笑容,想起托恩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直到現在,托恩仍每隔一陣子便會詢問深水是否願意復出畫壇,而每當深水拒絕他,他就會鍥而不捨地強調自己會持續等待。
  「等到有一天您願意再畫了,請一定要告訴我,我會為您安排最盛大的展出!」
  深水很想叫他不要等了——他不知道自己這輩子到底還有沒有足夠的勇氣重新自稱淺江——或許他曾一度有過,但是又失去了,就在半年前的那一個晚上,當帕多的身體隨風散去之時。
  「再來玩捉迷藏吧。」
  那是他帶著微笑所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此後他的身體化為黑色的粉末,風一吹來便飛得無影無蹤,遠比任何遭受黑影所侵蝕的存在都消失得還要徹底。
  說到這裡,其實深水曾幾度嘗試再把帕多給重新畫出來,可是都以失敗作結。因此他至今依然搞不懂礬是如何畫出三個之多的克羅蒂亞,也不明白克羅蒂亞為何會沒有靈魂——儘管如此,他唯一開始懂的,是礬為何想要重新畫出克羅蒂亞的心情。如今他一想到帕多曾經辯解礬的作為是否是在玩弄生命,便覺鼻酸。
  他聽聞加多夫興味盎然地長吟了一聲。
  「啊——不過真沒想到竟然會有人想到要做這種事呢:在海邊搭建舞台、找了一大堆業餘的百姓一起來演戲……」
  這陣子加多夫除了在拉雅重建自己的畫廊,同時也致力於文藝產業的復興,並且比起以往更積極地追求讓所有的創作者都能夠找到自己立足的空間。為此他拉了工會的人一起多方嘗試,至今正作為工會的靈魂人物活躍著。「強化非主流藝術的多元地位」、「更加靈活的商業模式」、「對創作者的支援」——這些礬曾經在記者會上正氣凜然說出的理想,半年之後加多夫正湊巧將其逐步實現。
  而艾蓮娜的作風顯然讓他很感興趣。他認為多瑪恐怕是現今國內最有活力的地區了。「是不是能夠當作什麼參考呢?」
  深水心想:「她八成只是什麼都沒在想而已吧。」孰料背後冷不防傳來艾蓮娜的聲音——
  「你啊,不要以為沒說出來,我就不知道了喔。」她剛從樓梯爬上屋頂,正巧聽見了加多夫的發言、與深水的心聲。「我只是在做我做得到的事情而已。」
  加多夫聽了,心思單純地發出讚嘆:「艾蓮娜女士真是率性啊!」
  「那當然囉。就算受到阻撓、就算孤獨,也還是得要繼續前進,這就是我們這種人活下去的方式。」
  「真希望我有您的一半真率。那樣的話,也許下一次再遇到礬,我就有勇氣告訴他到底什麼是對的、什麼是不對的了。」
  「你可以的。」艾蓮娜憑著一股無以懷疑的語氣說——明明她與加多夫是今天才認識的,但她憑恃的自信竟好似是認識他許久一樣,無來由的根據讓加多夫哈哈大笑。她接著說:「而且我認為,礬他其實也是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不對的吧?」
  加多夫停下渾厚的笑聲,一旁的深水也跟著好奇起來。
  「你們不是說,深水和帕多被關在高塔裡的時候,其實鑰匙就掉在門外嗎?如果早一點發現的話,要從房間內側勾進去根本不是什麼難事。礬搞不好就是故意掉在那裡的呢!」
  深水的眉頭皺了起來。「怎麼會?」
  「因為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好,所以希望有人能夠阻止自己,才讓你們注意到很多線索;不管是併購跟深水有關的藝文單位、事先放出風聲說自己隔天會吞併奧德烈夫、又或者是把鑰匙掉在你們很容易就拿得到的地方。」
  深水與加多夫聽了面面相覷。
  艾蓮娜進一步說:「不然你們想想嘛:他大可只是賄絡藝文單位的主管,請他們低調展示自己的作品就好,也可以趁著嘉年華時潛入奧德烈夫,直接把黑影給召喚出來,更可以把鑰匙給收好。如果他真心想要展開復仇,這些作法容易多了;但事實是,他當不成好人,又希望有個好人能夠來阻止自己。」
  艾蓮娜的一席話讓另外兩人沉默下來。
  片刻,深水說:「抱歉,原來妳想的這麼多。」
  艾蓮娜的鼻子抬得老高,哼了一聲。
  「對了,妳怎麼會來這裡?舞台那邊都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我只是來跟你說我已經把你邀來的客人都集中到最前面的搖滾區了。」
  「……我看得到。謝囉。」
  「也是呢,你這裡視野很好嘛。」
  這天趁著加多夫帶著伊媞造訪,深水也連帶邀請了他熟識的人們一起過來,包含托恩與露朵、馬克、以及露朵還連絡得上的其他育幼院院童。遺憾的是瓊安在暗黑之日受黑影吞噬,深水聽說時,一時之間惆悵地說不出話來,反倒是露朵沒他想像中的那麼難過,還在電話裡反過來安慰他;現在想來,深水認為她或許就跟艾蓮娜一樣,也只是在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而已。
  舞台上即將開演,觀眾之間懷抱著輕鬆與期待的心情躍躍等待。馬克等人轉過頭來,朝著車站屋頂揮了揮手,深水與另外兩人也一起擺動手臂。
  加多夫說:「就要開演了呢,好期待啊!艾蓮娜女士。」
  沒想到艾蓮娜忽然怯懦。「呃呃呃……」
  「怎麼了嗎?」
  深水壞笑起來。「她呀,在緊張啦。只要當天演的是新的腳本,她都會這樣。」
  加多夫因而被逗得再次大笑。「沒想到大喇喇的艾蓮娜女士意外地也有這一面啊?」
  「你少囉嗦!誰不會在作品正式公開之前緊張?任誰都會的吧?任誰都會的吧!」艾蓮娜抱著自己的腦袋卯起來碎唸。「真是的,明明是我自己想做才做的,為什麼還得這麼擔心別人的評價?為什麼創作非得忍受這樣的煎熬?」
  這下深水更幸災樂禍起來。
  「妳說的對呢。因為每個人都只看得見自己的景色,所以我們沒辦法知道別人究竟是怎麼想的。無論是人還是創作,終究都是孤獨的。」艾蓮娜才想抱怨他怎麼可以這麼愉悅地說出如此有道理、可是又缺乏同理心的發言,他緊接著說:「不過沒問題的,一定。」
  孤獨的兩個人湊在一起,卻還是孤獨,那麼就試著在人與人間搭成線吧。深水心想,下一次再遇到礬的時候,自己也得思忖究竟該跟他說些什麼了。

  「大家好,歡迎來到多瑪劇場——」
  當舞台邊旁白的聲音響起,深水也執起畫筆,開始在空白的畫布上仔細著墨。艾蓮娜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作畫的模樣。
  這天舞台上演的劇名叫做《騎乘龍鷹的青年》,描述青年乘著龍鷹初到大陸,未經世事的他對於每一件事物都抱有好奇的眼光,因而鬧出不少逸文軼事,最後卻在陰錯陽差之下拯救了大陸的危機。
  艾蓮娜本來以為深水在第一次看到這個劇本之後,最糟的情況搞不好會拒絕這次的幫忙,沒想到他沉默許久,最後什麼都沒多問,就只是默默地答應會幫她畫出一隻能夠拍動翅膀的機關龍鷹、以及過程中相應的特效。
  這下艾蓮娜反而對他有些愧疚了,儘管她不過是希望能以某種形式來紀念帕多而已——她覺得有些後悔,畢竟她明白帕多的願望就是幫助深水走出悲愴,而那個心願已經在他們自里夫戈爾回來時實現了。
  因此那時候他問:「萬一真有那麼一天,需要窮盡一生的事情要是都完成了的話呢?」
  要是她早一點發現他是在影射自己,別說什麼「自己可以了無遺憾地死去」的話,也許今天事情會變得有那麼點不一樣吧。她想。
  旁白的聲音繼續透過麥克風傳了出來。
  「大家想必都聽說過龍鷹這種生物吧?相傳龍鷹的頭上有角,體型超過三名成人身高,且帶有長長的美麗尾翼;祂們的銀色羽毛猶如利風,飛翔的速度非常驚人——」
  旁白的話說到這裡,觀眾席間忽然傳來一些騷動。位於車站屋頂的加多夫站了起來,眼睛望向遠方,喉嚨裡納悶地「嗯」了一聲;艾蓮娜朝著同樣的方向看了過去,接著同樣輕扯嗓音。
  旁白說話的速度則是越來越慢——
  「……嘴裡甚至能夠噴出火焰,是在大崩落時代裡人人欲得的……」
  就在深水困惑地跟著抬頭時,觀眾間的騷動越來越大,許多人們紛紛站起——
  深水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的能力又開始出了亂子,因而驚恐地丟下畫筆,但他發現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於遠方——包含在舞台邊準備的演員、場控、與旁白等等,動作都在望著海面的同時停了下來——加多夫激動地連聲呼喚深水,艾蓮娜更是不可置信地摀著嘴巴。
  只見一隻銀色巨鳥正從海的彼端朝多瑪飛來,接近的速度奇快,振翅時竟可將海面吹出波浪——劇組與觀眾們頓時嚇得拔腿四散——龍鷹轉眼就來到岸邊,牠在沙灘之上翩然降落,接著便靜靜低下身子好一陣子。逃至車站前方的大夥兒因此停了下來,發現牠原來是在等待背上的一名金髮男子慢慢爬下,心裡頭害怕的同時也心生好奇。
  此時原先待在車站屋頂的三人衝了下來,加多夫跑去與伊媞激動地抱在一塊兒,而艾蓮娜從劇組手上搶來兩隻麥克風,一隻丟給往前狂奔的深水,另一隻則自己拿著,接續著旁白說——
  「龍鷹的嘴裡能夠吐出火焰,是在大崩落時代裡人人欲得的靈獸;但是當和平的時代到來,牠們的身影也自此消失於人們的視野之內。」接下來,她開始脫稿演出:「本應如此,然而在新曇三十年的某天,一名青年乘著龍鷹的背,來到多瑪的海灘。」
  另一方面,抓著另一隻麥克風的深水向前狂奔,無論在沙灘上狠狠跌落多少次、吃了多少沙,都還是狼狽地爬了起來,用盡全力向著前方那名也朝自己跑來的青年前進。
  艾蓮娜目睹此景,聲音裡漸漸帶有哭腔——
  「他從龍鷹身上一躍而下,當居民懷著激動的心情詢問他的身份……」
  深水用力將麥克風往前遞了出去,精疲力盡地跪倒下去時,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而那人彎下腰、搭上他的肩膀,將麥克風拿到自己的嘴邊,說——「我是帕多,是動物國的王子喔。」




----
完結
----

願所有的創作者都能擁有如同深水的勇氣、如同礬的骨氣
也願你我都能尋得屬於自己的帕多
----

後記

  連載完了。雖然我照常是在完稿之後才開始連載,依然是一條很漫長的路。
  人是孤獨的,創作也是,可是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這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希望看到這裡的人、以及幾年之後再回頭的我,都能喜歡。
  過去的經歷和缺憾都無法改變,既然是走過的路,就好好接受它們吧。還有帕多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我們自己。

  謝謝看到這裡的每一位朋友,不管是讀完全文的、讀到一半的、碰巧點進來的,都非常感謝。雖然連載結束,但如果您願意給我任何一點回饋,無論何時都很歡迎,不想具名的話也可以投匿名箱(新)

  大概是這樣,謝謝各位的觀看。希望新的作品很快就可以跟大家再次見面,有興趣的話也歡迎來我的噗浪交個朋友:)

  (稍晚或明天也可能於噗浪發出稍微完整一點的後記,但我不確定www)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11-23 22:45 編輯

使用禮物 檢舉

Archiver|手機版|在水裡寫字

GMT+8, 2024-4-20 16:58 , Processed in 0.037649 second(s), 2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覆 TOP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