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愛恨皆由心生,管它什麼血濃於水骨肉至親,心痛個百來次,不去想,不在意,也就不那麽疼了。 沈宴在屋簷下待了十分鐘,見雨沒有停的跡象,便打定主意把披在身上的格紋襯衫脫了舉在頭頂擋雨,走回商店街附近再登出星網。 剛脫了半邊,一輛黑色懸浮車駛入對面停車場,下來兩個衣冠筆挺的男人,一人脫了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襯衫袖子反折露出手肘,板著一張臉,模樣看起來不太好相處。 而另一人穿著鐵灰色西裝,外套袖子沒扣,右手插在褲袋裡,左手食指和中指夾著菸,看上去既恣意又隨興,沈宴脫衣服的動作一頓,他總覺得在哪見過這個背影,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玩得開心。」 隔著馬路,那男人似乎這麼說了,冷淡的那個表情不變,蹬著兩條修長筆直的腿迅速走來,一晃眼就擦過他肩膀進去了。 沈宴:「……」 他是不是該提醒這是後門?逃票?看穿著打扮根本不差那點錢吧? 沈宴倘目結舌地盯著門半晌,一回過神,就看見男人不知何時已轉過身,復古的圓框眼鏡擋住半張臉,嘴裡還叼著菸,面貌約發模糊不清,目光穿過停車場的方格鐵絲網,鎖在他身上。 雨還在下,城市裡燈火通明,不遠處的三對三機甲戰已進入白熱化階段,歡呼和噓聲此起彼落。 男人掀了一下嘴角,掐滅已熄的差不多的菸,矮身鑽進車廂,沒等沈宴對此做出反應,懸浮車已駛到他面前搖下車窗。 他下意識抬頭,一眼就見到車上顯目的公司LOGO——首尾相連纏繞成莫比烏斯環的五爪龍剪影,駕駛座的人臉上表情似笑非笑,沈宴視線轉移到那人下頷,眨了眨眼擠出三個字: 「……總監好。」 「去哪?載你一程?」男人的嗓音低且沉,在雨夜的加成下特別蠱惑人心,沈宴有些忐忑地報了路名,對方招了招手,讓他直接上車。 上了車,沈宴正想拉安全帶,總監卻探過來替他繫緊,動作異常迅速,像是同樣的動作已做了百來次,他還來不及開口道謝,腦子又亂成了一團漿糊。 「常來這一帶?」男人打了左轉方向燈。 「沒有,同事臨時約我。」沈宴捏著襯衫下襬回答,「我不太……習慣裡面的氣氛。」 「我記得你不是這個星球出身。」總監瞥了他一眼,用的卻不是問句。 「對,是比較偏遠的星系。」沈宴低聲問:「總監這麼忙還記得履歷表上的資料啊?」 「提早一週來面試還走錯門的我沒遇過幾個。」總監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印象深刻。」 提到這件事實在尷尬,那時沈宴剛畢業,才把履歷放上星網就收到面試通知,只確認時間就匆匆趕去,卻漏看了日期,前台沒人在,擔任門衛的機器人正巧在充電,一時疏失便讓他直接進了公司。 沈宴敲了兩下辦公室的門,裡頭傳來一聲有氣無力的「進來」,坐在辦公椅上的男人臉上戴著眼罩,沒繫領帶,襯衫扣子解了三顆,頭往後仰靠在椅背上,露出脆弱卻好看的脖頸。 他嚥了嚥口水,對男人說明來意。 「面試?測試部門?那你走錯了,我是其他部門總監。」總監扯下眼罩用布滿血絲的眼看了看他的履歷,「……這面試日期不是下週嗎。」 尷尬到想原地爆炸的沈宴:「……」 「來就來了沒關係,說說看,你為什麼想進我們公司?」 沈宴問:「這是正式面試嗎?」 「不是。」總監說,「你可以把這當作一場模擬。」 總監一時心血來潮,沈宴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摸擬歸摸擬、面試歸面試,部門也不同,想花五分鐘混個臉熟讓人開後門走?天還亮著呢,夢話要到床上說。 和終日失蹤的遊戲製作人同樣,總監們也是忙得腳不沾地,進公司八個月多一點,沈宴這才見了這位總監第二面,臉沒記清楚,但喉結總是不會認錯的。 一來一往地聊著天,總監問地隨意,他便也輕鬆地答,有來有往氣氛融洽,倒是比之前還要親近幾分。 「我還以為總監會用自動駕駛。」沈宴饒有興致地打量車廂內部,後照鏡上什麼也沒掛,車廂裡漂浮著少許薄荷菸和柑橘芳香劑的味道。 「這點路我還不至於記錯。」總監叼著沒點的菸笑笑。 沈宴瞥了男人側面一眼:「虛擬菸也要小心肺阻塞。」 「我只比你大八歲,肝腎血管都沒問題。」總監把菸摘下來放回菸盒,不知為何看上去有些耿耿於懷,「你簽的約每天都要上線,這樣連假回家不會不方便?」 「沒關係,我和家人斷絕往來,平常沒什麼聯絡。」 他話說得輕巧,連眉毛都沒皺一下,身側的人卻在沉默片刻後說了聲抱歉。 「這真的沒什麼——同性戀嘛,我那個星球比較傳統,長輩都這樣覺得是在搞多P人獸交,我媽還帶我去做各種民俗療法,和神父告解、摺紙蓮花,喝符水都試過,我就是直不回來,她就放棄我了。」 「後來還有和他們連絡嗎?」又是一個紅燈。 「……第一次發薪日我隔天就請了半天假,把錢全領出來,帶回家給我媽看。」 沈宴還是笑,聲音卻有些乾澀。 「我想告訴她,就算沒有經濟支援,我還是過得不錯,也找了一份好工作。」緊捏著衣角的手有點抖,指尖泛成了白色,沈宴用另一隻手把它扳開,「結果被我媽整把抓起來砸在我臉上,說賺這是什麼錢,比她的退休金還少。」 話匣子開了就闔不上,夜色太深,那些在陽光下無法言明的念頭和言語瘋狂竄出,如一場雷陣雨後爭相冒頭的野草,無關愛恨。 「我爸外遇了好多年,我媽說她和我爸是相欠債,要把債還完了解恩怨,所以不肯離婚……」沈宴搖搖頭,「其實也沒什麼。」 出櫃手法粗暴也好,父親外遇也好,不過都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拿著。」總監忽然把菸盒塞進他掌心。 「啊?」他睜大眼睛仰起臉,還沒弄懂對方是什麼意思,就被狠狠揉了一把頭。 「不是要我小心肺阻塞嗎,給你一個管的資格,拿好了。」 男人多解釋了幾句,沈宴捧著菸盒,眼珠隨著腦子轉了幾轉才領悟過來。 ——這是看上他了,想戒菸以表決心? 不是吧,雖然他覺得自己長得還行,但就見過兩面聽他發了幾句牢騷就看上眼了?這該說審美奇葩,還是說總監這麼不挑哪都下的去嘴啊? 「這我不能收。」沈宴坐直身體,把菸盒放回儀錶板上,看向車窗,「送到這裡就可以了,謝謝總監。」 「還有一段路,這就不讓我送了?」男人神色不變。 「前面塞車走路反而快,今天有點晚了,我必須快點回去。」他下了車,真心誠意地微笑起來,說:「不好意思,我喜歡的人還在等我呢。」 老實說是有那麼點遺憾,沈宴邊登出星網邊想,差點就可以終結和年齡等長的單身時間,左護法的影子卻大半個晚上都在腦海裡晃來晃去,著實惱人。 沈宴朝仿生艙走去,後知後覺地憶起上回和總監見面時對方坐在椅子上,他怎麼會覺得背影眼熟? ……難不成,總監在幻界裡和他見過面?
捏扁的菸盒被隨意扔到副駕駛座,男人將車停在停車位,關閉星網全息模式,隨手點擊通訊,對方很快就接起電話,喊了聲喂。 「怎麼樣老方,」總監調整著仿生艙,「開心嗎?」 靠在欄杆上休息的方唯季瞇眼打量了一圈周遭,給出簡短的兩字評價:「好吵。」 「那不早點回去和小鳳凰聽聽戲唱唱曲?」 「膽子挺肥,手上捏著我的豔照還敢來問我?」 「那叫春宮圖,集成冊叫春宮圖冊,沒常識多上星網蒐關鍵字。」他嘆了口氣,問:「老方,你說我做人是不是挺失敗?」 「你什麼時候做人不失敗?」方唯季簡直不想理他。 「名字不問就算了,同張臉同個聲音他還認不出來?」 「……你確定他有記住你的臉?」 「好問題。」想起自家教主那點小毛病,他哭笑不得地摘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先不聊,晚點幻世見。」 「晚點見,你也多注意,別玩過頭了。」方唯季用冷淡的聲音附和,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蘇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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