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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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Ace of Hearts(24、存在的印記)[PG](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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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sinnish 發表於 2021-7-10 21: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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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校園生活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一個陽光直男不小心被無性戀好友掰彎的故事,也是講述記憶與遺忘的故事。
今年中秋,韓彥安在酒後對楊林南傾吐了自己最大的秘密:他在高中時親吻了一個女孩,這個吻像是導火線,最終把女孩從很高的地方推了下去。打定主意讓大學社團好友敞開心房、直面過去的內心創傷,楊林南在不知不覺間發現自己喜歡上了對方,然而韓彥安卻在此時出現了記憶佚失的徵狀。
剪不斷、理還亂的室友關係,深埋了十年無法擺脫的罪惡感,痛苦的記憶是否該直接捨棄——韓彥安能在楊林南的幫助之下走出過去的陰霾嗎?

目錄
1、秘密
2、童顏情侶檔
3、劍玉的響聲
4、吸引力法則
5、「我要吻你」
6、來自荷蘭的閃光
7、夜跑、啤酒、爭執
8、黑魔法防禦術
9、渦狀星雲與耳語
10、地上的蘋果
11、紅雁與紫鴛鴦
12、字鬼
13、紅心A
14、三烏帽子
15、守護的欲望
16、苦瓜鹹蛋
17、生氣的理由
18、流沙
19、心想事成的魔法
20、只要再一眼
21、涼亭雨滴
22、聖誕鈴聲
23、果香鼠尾草
24、存在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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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秘密

  人都有秘密。

  楊林南最大的秘密就是九歲那年,不小心將阿公那把寶貝的不求人給攔腰折斷——那是一把作工精巧的木製品,工匠是他那早逝而沒來得及認識的父親。他把斷成兩截的不求人藏進阿公床底老舊的隔板,好讓父親能更容易進到他的夢裡。

  而今年中秋,韓彥安在酒後對他傾吐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他說他在高中時親吻了一個女孩,這個吻像是導火線,最終把女孩從很高的地方推了下去。這當中是否真的存在因果關係,楊林南不清楚,但韓彥安顯然認為這是自己的罪咎。

  在他讀心理所的第三年,辭去高中輔導老師一職的韓彥安成了所上新生。作為大學同窗兼社團好友,他卻從來沒發現一向噙著溫和笑意傾聽大家心事的人,自己把這麼沈重的秘密藏了起來。

  這對於觀察力猶如鬼神一般的楊林南來說,簡直是天大的侮辱。更讓他惱怒的是,一覺醒來,韓彥安又回到了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是可忍,孰不可忍。楊林南決定想辦法讓他卸下心防,好好正視內心的創傷。

  「欸,打球了啦幹。」手機一接通,他馬上朝話筒砸了這句話出去。

  電話那頭沈默兩秒,傳來一道慵懶迷人的女聲:「缺球友嗎?我奉陪。」

  「是羅琳嗎?」楊林南馬上意識到這是跟韓彥安合租一間公寓,就讀藝術史研究所碩一的室友,立即切換成對女性專用的彬彬有禮口吻:「歡迎啊!多一點人也熱鬧,順便把妳女友也帶來,她球打得很不錯。」

  對方輕笑了一下應好,又補充:「韓彥安還在睡,我們約個十點?」

  「沒問題,待會學校籃球場見。」

  週六早上九點半,踩著校園裡悠閒的氛圍,楊林南早早去佔了場地,坐在場邊吃早餐。陽光很好,他卻有點頭痛待會打完球,該找什麼藉口跟韓彥安獨處。

  要不然就跟他續攤一對一鬥牛吧?韓彥安對任何球類運動都不太在行,可以藉教學之名,行拷問⋯⋯啊不,是行套話之實。

  楊林南琢磨著,思緒逐漸飄回了大學時期,第一次和韓彥安搭上話的場合。

  他從新生訓練就知道這個人了,長得斯斯文文、白白淨淨,嘴角總是帶笑,不特別寡言也不特別活躍,但卻自帶某種氣場,能凝聚人群。第一印象是,這傢伙絕對是女生會喜歡的類型——也許是出於競爭意識,他下意識迴避著韓彥安。

  一直到共同選修的一門討論課上,老師指定兩兩一組做報告,他們才有了第一次接觸。韓彥安提著包包坐到身邊,對他微微一笑,他瞬間卻有種雞皮疙瘩起滿身的感覺。

  世界上有一種人是這樣的,看上去平凡無奇,不光彩奪目,但你難以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那感覺像是走在夜晚寧靜的街道,月色柔和籠罩,你不由自主停下腳步來欣賞。在那魔幻的時刻,你會想對遙遠的月球傾訴無人知曉的秘密。

  韓彥安是個很好的工作夥伴,約討論從不遲到,風雨無阻;他像是堅實的後勤,而楊林南是無畏的前鋒,一靜一動,絕妙的搭檔。

  共同完成了報告大業以後,韓彥安問他要不要去他的社團看看,是倡議環保的異議性社團,楊林南一口答應了。然後他在那裡發現了韓彥安之所以一直沒有女朋友的原因:當一個人有位才貌兼備、魅力無邊的青梅竹馬,他的眼裡很難容得下其他人。

  「林南,你在發什麼呆?」韓彥安帶笑的聲音敲醒了他。

  「等你等到變石頭啦,也太慢了吧!」他不疾不徐地抱怨,把手中的礦泉水扔過去,韓彥安以有些笨拙的方式接了住。

  「抱歉,最近睡得不太好。」他邊說著還邊揉著眼睛,打了個呵欠。

  「都幾歲的人了還在賴床,真是不思長進。」

  這句冷酷而充滿攻擊性的評語,來自跟在他身後那名短髮帥氣的高個女生。韓彥安轉過去對她好脾氣地笑笑,一回頭卻對楊林南扮了個鬼臉,讓他覺得啼笑皆非。

  「因為凌語不希望我進他房間,所以只好等她來叫韓彥安起床。」一如往常綁著高馬尾的羅琳勾著女友的手,掩著嘴優雅笑道:「我還以為他會被枕頭打到瘀青。」

  「也差不多了。」韓彥安苦著一張臉表示。

  「看在他黑眼圈那麼重的份上,妳就先饒他這次嘛。」楊林南看凌語目光凌厲,笑嘻嘻地起身招她上球場。「來熱身吧!」

  凌語點點頭,牽著羅琳的手跟了上去,轉身前不忘狠瞪韓彥安一眼。楊林南不怪她,如果是自己的女友跟一個單身男子同居,他的反應鐵定比這激烈不下十倍。凌語要不是個性太好,就是對羅琳極度信任;換作是自己,很有可能做不到。

  幾場酣戰過後,韓彥安呈大字狀仰躺在球場中央,虛弱地喘著氣。楊林南從包包裡取出稀釋過的運動飲料,出門前用毛巾仔細包好了,還冰著,貼上韓彥安臉頰。

  「補充水分跟電解質。」

  「謝啦。」

  「你不是有在慢跑?體力也太差了。你看我們的對手還在談笑風生。」

  「別拿我跟她們比。羅琳可是體育系畢業的,凌語為了追她,私底下練球練得多認真啊?」

  不遠處的球筐底下,凌語正在替羅琳梳理因激烈運動而散落的長髮,重新紮起高馬尾。她的動作有些生疏,但羅琳十分有耐心地溫聲教導,兩人有說有笑的,臉上綻著靦腆而幸福的笑意。

  「這兩個人,不過就是國慶連假去了趟阿里山,居然就在一起了。」此情此景,不禁讓楊林南心生感慨,「睽違多年才又看到羅琳這樣子笑,真不容易。」

  韓彥安咕嚕嚕吞下了飲料,口齒不清地回了句是啊。

  感受到對方並沒有想要深聊這個話題,楊林南識相地閉上了嘴。他想起了今天邀約的目的,又看了看眼前快虛脫的人類,改變了原本續攤一對一的主意。

  「欸,」楊林南盡量讓語氣顯得自然一點:「天氣那麼好,載你去兜風。」

  韓彥安挑起一邊眉毛,看了他一眼。「你機車後座有我位子?」

  「一般而言是女友專屬,為你破個例,還不謝主隆恩。」

  「謝——主——隆——恩——」韓彥安從善如流地說,裝模作樣地朝他拜了一拜,楊林南忍不住輕拍了他後腦勺一下。

  打完球,羅琳說要先帶凌語回租屋處沖個澡,楊林南敏銳地聽出了弦外之音,朝氣十足地表示今日他包下韓彥安的行程,她們愛洗多久就洗多久。

  跟熱戀中的情侶組告別後,韓彥安難得臭著一張臉。

  「我還要趕一份精神病理學的報告。」

  「現在是週末,而且你黑眼圈重得像熊貓。」楊林南語調輕快,掀開椅墊拿出了一頂粉紅色、保養得相當好的Hello Kitty半罩式安全帽,遞了過去:「喏。」

  韓彥安睜大了眼,像發現什麼寶藏一樣,從裡到外把那頂安全帽看了個遍,驚喜地說:「圈圈的眼光真好!」

  那語氣真誠得絲毫不帶調侃之意,楊林南彎起嘴角的弧度,擅自超譯了這句評語。「是啊,把這麼優質的男友甩掉,她現在一定後悔得要命。」

  「⋯⋯你還很介意嗎?」

  「早忘光了啦!上車。」

  話說得輕巧,楊林南心頭卻湧上一股酸澀。大多數人對他的第一印象,都是陽光型帥哥,第二印象,就是花心大蘿蔔;這張生來招桃花的臉讓他委屈死了。他的初戀在高中,是吉他社副社長,然而升上大學的遠距終使她提了分手。前任女友圈圈,則是他從小玩在一起的鄰居,認識一輩子,穩定交往四年,卻在畢業前夕被劈腿。

  機車破風前行,一路無語,無預警想起前任的楊林南胸口一陣鬱悶。目的地是學校附近一座小山,頂端有座典雅的涼亭,心情不好時他習慣在那裡俯瞰城市。

  即將抵達的時候,後座的人突然環上自己的腰。呼呼風聲裡彷彿傳來一聲抱歉,他不確定韓彥安道歉是因為提起了他前女友,還是這個未經同意的身體接觸。

  他默不作聲。這聲道歉他就收下了。




本文最後由 hsinnish 於 2021-8-6 17: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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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11 21:3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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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童顏情侶檔

  這座小山是附近居民假日爬山健行的好去處,有平緩安全的登山步道,夾道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植物,有很高的生態多樣性。他們不時停下腳步,觀賞沿途的花花草草,由韓彥安細心講解介紹,楊林南則是稱職認真的聽眾。

  據說韓彥安在上一間服務的學校,把原本荒蕪清冷的校園角落養成了綠意盎然的地方,輔導室成為學生熱門的去處,於是楊林南決定來挑戰考倒這個綠手指。

  「這個一圈一圈匍匐在地上,很漂亮的雜草是什麼?」

  韓彥安隨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蹲下身來細看,一會後判定結果出爐:「這是洋甘菊。」

  「沒有菊啊,哪裡菊了?」楊林南傻眼地跟著蹲下檢查。嗯,就是稍微漂亮一點的雜草,跟印象中有著鮮黃花蕊與純白花瓣的洋甘菊相去甚遠。

  「花期過了啊,都要入冬了。」韓彥安輕笑,伸手細細撫摸那細緻的羽狀葉,「這是羅馬洋甘菊,又叫作果香菊,學名是Chamaemelum nobile,名字帶有希臘語裡『地上的蘋果』的意思。它的花香有青蘋果味,可以舒緩心裡的焦慮不安。」

  楊林南哦了一聲,點點頭,還是難以接受韓彥安竟然能從一小叢野草看出洋甘菊的真身,於是又往旁邊一指。「那旁邊這個一撮一撮炸開來的野草又是什麼?」

  似乎是對他的形容感到好笑,韓彥安露出了有些古怪的表情,伸手折了一段長葉,湊到他鼻子底下聞,邊解說:「這是檸檬草啊,你一定知道,一種藥草植物。」

  「喔,就防蚊液嘛。」楊林南被那刺激的檸檬香弄得皺起眉,韓彥安見狀又用葉尖搔了搔他鼻頭。「幹!」他邊罵邊笑著扯過葉片,反過來猛戳對方鼻頭。

  兩人追逐一陣,韓彥安先一步停下來喘息,氣喘吁吁比出了暫停手勢,見楊林南沒有要放過自己的意思,趕緊往旁邊一指:「這個!這個你總知道了吧?」

  楊林南扭頭一看,旁邊叢生的野草長得很特別,像是四片羽毛從中心綻開,仔細一看,每片青綠色的羽毛竟是由一對對狹長的小葉片組成。他起心動念,伸手輕點了一下中心點,成對的小葉瞬間合起。

  「含羞草!」他自豪地說。

  韓彥安浮誇地為他鼓掌,他趁其不備勾上他脖子,拽到懷裡猛揉他頭。韓彥安發出了啊啊啊的慘叫,兩人扭曲著身子邊往上攀登,吸引了不少健行者的目光。

  一路嘻笑玩鬧,他們總算來到了山頂涼亭。

  六角涼亭是木造建築,樑柱之間設有長板凳,入口左方板凳上坐著一對老夫婦,向著城市那面正嗑牙聊天;對角線上則是一對年輕情侶,女方坐在男方腿上,耳鬢廝磨,打得正火熱。

  「面對激情場面還雲淡風輕的,真不愧是阿公阿嬤。」楊林南咋舌。

  「活到那把歲數,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韓彥安露出有些虛弱的微笑,手握涼亭欄杆,平靜地凝視遠方,楊林南心裡卻陷入了天人交戰。

  該怎麼開口?這幾個禮拜來每次見面,韓彥安的精神狀況明顯愈來愈差,偏偏又難以判斷這是源自碩一的課業壓力、剛轉換環境的生活壓力,還是那天晚上他說的那個壓在心上許久的秘密。

  問、不問?這根本不是問題。重點是怎麼問?什麼時候問?

  比起風景,韓彥安似乎更喜歡涼亭本身。他仰頭觀察著屋頂的結構,四處張望,目光在六根樑柱底下來回掃視,像是要把這亭子透視鑽孔。

  他們沒有在此停留太久。雖然今天風光明媚,城市看起來格外美麗,不過那對情侶接吻的嘖嘖聲實在太惱人,讓楊林南非常想一拳掄過去。

  「這座涼亭沒有桌子呢。」踏出亭子時,韓彥安唐突地說。

  「幹嘛?想打桌遊?」楊林南蹙眉問。

  他輕輕笑了下。「沒什麼,就是如果想吃東西,有點不方便而已。」

  「⋯⋯你餓啦?」

  「是啊,待會下山請我吃飯吧。」

  不知是不是故意,韓彥安才說完這句,忽然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好在楊林南運動神經夠好,在他與地面做親密接觸之前就攬住了他:「喂,韓!」

  癱倒在他身上的人沒有回應,楊林南腦袋一時空白。

  怎麼辦?

  這個問句在腦中分裂增生,但楊林南還是憑著讀到碩三的過人精神力,逼迫自己冷靜處理突發事故。他讓韓彥安側著躺下,拍拍他臉頰又叫喚了幾聲,都沒有反應;他的呼吸穩定卻緩慢,心跳脈搏正常,看上去像睡著了,卻怎麼也叫不醒。

  楊林南取出手機,用顫抖的手指正要撥119,忽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他抬頭一看,是剛才在涼亭裡跟女友親熱的男生。

  「先別急。」那人加重了按壓肩膀的力道。

  「他昏倒了,得叫救護車——」

  對方點了點下巴示意,順著他目光看去,楊林南發現他女友正蹲下來,伸手就是往韓彥安的人中一掐。

  半晌,倒在地上的人悠悠轉醒。

  「騙人,掐人中明明沒有用!」楊林南傻眼以對。他剛才分明就用力拍過臉頰了,說不醒就是不醒,還是說韓彥安剛才是裝的?

  這個假設很快就被推翻,韓彥安撐起身子,揉著太陽穴露出痛苦的神情,抬頭環視了一下週遭。

  「欸!你真的沒事吧?」楊林南半是狐疑半是擔憂地問。

  「嗯。」他的目光輪流在情侶檔身上打轉,勉強扯出微笑:「謝謝你們,我沒事。」

  「沒事就好。」那女生笑起來,露出一對小虎牙。正眼一瞧,楊林南吃驚地發現她看上去年紀非常小。

  「還能走嗎?」楊林南扶著韓彥安站起來。他點點頭。

  「我們正好也要下山,順路一起吧?」那男生提議,一雙眯眯眼透出真誠笑意。「以免又有意外,人多比較好照應。」

  畢竟算是救命恩人,楊林南沒多想就一口答應下來。

  沿路韓彥安的氣色有逐漸好轉的跡象,說話也不再有氣無力的,楊林南才比較有心思觀察這對情侶。那男生雖然不高,但體格很好,蓄鬍讓他原本年輕的臉龐多了份成熟感;女生個子小小的,有雙靈動的杏眼,露虎牙的笑容讓她原本的娃娃臉威力加乘,完全看不出已經是二十幾歲出社會的人。

  童顏情侶檔相當健談,不消多久,楊林南就對他們有了基本的了解。

  蓄鬍的男生叫阿德,在學校附近經營一間小咖啡廳。依他跟女友的互動看來,楊林南推測他是那種有色心沒色膽的類型,時常想撩女友反被撩;性格大而化之,同時有點被虐傾向,挺愛講幹話,可以想像常客多半是為了找他聊天而光顧店裡。

  乍看之下像未成年的女生自稱蝶豆花,說是愛叫她蝶豆或藍豆都可以,就是不接受豆花,因為她超討厭吃豆花,說是軟呼呼的很倒胃口。她是一間小事務所的律師,專長是一般民事訴訟跟智慧財產權糾紛,與可愛單純的外表形成反差。

  因為阿德要準備開店,他們在山腳處分別。臨行前蝶豆提醒韓彥安多補充睡眠,見他頷首露出苦笑,她瞇細了眼,轉而問楊林南:「他一直都這樣嗎?」

  「對啊。」他毫不遲疑回答。

  「什麼這樣?」韓彥安訥訥地說:「我只是最近有點累。」

  「就是在說你逞強的老毛病啦!笨。」他輕拍了一下韓彥安的腦袋瓜。很好,這次沒暈⋯⋯是說這傢伙已經脆弱到隨時都要擔心這個問題了嗎?

  蝶豆嘖了幾聲,勾起男友的手走向那台拉風的野狼重機。

  「騎士是她,我怎麼一點都不驚訝呢?」韓彥安看著健壯的阿德小鳥依人般環著女友的細腰,忍著笑意說。

  引擎發動,阿德忽然轉頭對他們喊:「下週六晚上我店裡有演出,最近很紅的搖滾樂團,歡迎過來宣洩一下研究壓力!」

  楊林南大聲應好,揮揮手送他們直到消失在視野盡頭。接著他轉向韓彥安,幫他戴上安全帽:「走!帶你去吃飯。」

  「你請客?」韓彥安微笑問,抬眼對上他的視線。

  這個瞬間,他差點就要脫口問了出來:你最近到底是怎樣,狀況差到隨時可能昏倒?笑笑裝沒事很帥?你這傢伙他媽到底記不記得那天晚上跟我說了什麼?你的精神狀況糟得無以復加,是不是跟那個人有關——那個跳樓的女生?

  但楊林南最終按下所有疑問,只是輕輕為他扣好安全帽扣帶,拍了一下帽頂,自己跨上機車,用全罩式安全帽遮住了表情。

  「廢話少說,上來。」

  韓彥安對火鍋莫名鍾情,以前社團活動結束後常聽他嚷著要吃火鍋,四季如是,讓楊林南不禁替他擔心會不會腎衰竭。然而在經過小火鍋店時看到他雙眼發光,楊林南還是心軟把他拎進去飽食了一頓。

  看著眼前一滴湯都不剩的鍋底,楊林南皺起眉頭質問:「你賴床後沒吃早餐就跑來打球喔?」

  「羅琳有幫我烤土司。」韓彥安挖了一匙香草冰淇淋送進嘴裡,對他眨了下眼睛:「有室友的好處。」

  「⋯⋯你還真不怕被凌語揍啊。」

  他聳聳肩,偷挖了一匙楊林南的草莓冰淇淋,惹得他大喝:「要吃自己去挖啦!」

  「搶來的比較好吃啊。」

  「幹我挖很久才挖出來的欸,這家店的冰淇淋超硬超難挖的。」

  韓彥安爽朗笑了開來,小湯匙放進嘴裡舔得乾乾淨淨。沒營養的對話,無聊的小事,楊林南突然覺得像回到從前。

  社團裡,就屬他跟韓彥安最常廝混在一起。雖然他們兩個人緣都好,可還是待在彼此身邊最自在;即便是跟圈圈最甜蜜的那一陣子,他也不曾為了戀愛而疏遠韓彥安。也許是因為他看不慣這個人即使身在人群中,卻總是很寂寞的樣子。

  明明和社長就是青梅竹馬,與她的互動卻沒有外人以為的熱絡,觀察入微的楊林南很早就注意到這點。社長豐富的情史遠近馳名,他原本以為這兩個人曾經在一起又分手,才會產生如此不協調的氛圍,但又不是這樣:那像是幾近碎裂的平面,密密麻麻用極為脆弱的細線嘗試縫補,輕輕一劃,就會崩毀。

  這樣詭譎的表象,一直延續到社長跟羅琳開始穩定交往。

  「想喝什麼酒?」韓彥安的問句打斷了他的思緒。

  站在便利超商的冰櫃前,迷走在一排排酒精飲料當中,楊林南隨機抓了幾罐扔到韓彥安懷裡:「當作抽獎,看手氣如何。」

  「也行。」

  櫃台店員用有些古怪的眼神看著兩個大白天拎著一袋啤酒來結帳的男人,韓彥安朝她溫和笑笑,楊林南則是結完帳之後露齒道謝。兩人後腳才踏出門外,那名店員便興奮地拉著另一個女店員又叫又跳的。

  讓楊林南覺得無端煩悶。
本文最後由 hsinnish 於 2021-7-11 14:42 編輯

留言

@為愛上天入地 好可愛的留言XDDD 過勞店員的小確幸~ 2021-8-4 22:54
店員:我cp同框 他們已婚❤️ 2021-8-3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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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13 00: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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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劍玉的響聲

  機車隆隆的引擎聲在僻靜的巷子裡逐漸止息。楊林南在家門停好車子,摘下安全帽,發現韓彥安已經跟坐在門口看報的阿公聊了起來。

  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平常就住阿公阿嬤跟他一家三口,空間挺大,大學時他常帶社團朋友回來聚會,今年中秋也是跟實驗室的夥伴們一起開了場火鍋大會。韓彥安跟他家人都很熟,為了聽阿公講古,他還特別去修學校的閩南語課,就連阿嬤在陽台種的花花草草,他也是一大功臣。

  有時楊林南覺得阿公阿嬤把韓彥安當另一個孫子來疼,所以在大學畢業後,韓彥安去外縣市擔任輔導老師的這幾年,還時不時向他問起這個朋友,讓他這真正的金孫十足吃味。

  「好啦好啦!阮先去樓頂,無酒攏欲溫去。」楊林南推著韓彥安進門,提著那袋冰涼的啤酒,彎腰對阿公陪笑。

  「猴死囡仔,當頭白日著佇咧啉酒!」阿公捲起報紙敲了一下他的頭。「莫傷吵,恁阿媽咧睏中晝。」

  楊林南再三保證不會吵到阿嬤午睡,阿公才悠悠地翹起腳來,扶了扶老花眼鏡繼續讀報。

  輕手輕腳經過二樓阿公阿嬤的臥室,他們一路上到三樓,楊林南把啤酒放在桌上,一屁股坐上沙發,拍拍身邊的位置要韓彥安坐下,但他卻站在電視旁的展示櫃前好奇地探頭探腦。

  「是有什麼這麼好看?」楊林南起身過去,想跟著一探究竟。

  「可以碰吧?這裡的東西。」韓彥安輕敲玻璃櫃門問。

  楊林南比了個請的手勢,韓彥安迫不及待取出了放置在與視線齊高處的那把劍玉。劍玉是日本傳統童玩,狀似短劍,劍尖相對的是握柄底部的中皿,十字的劍柄處則分別是大皿與小皿,由皿身中點長出條線來,尾端連接一圓球。

  韓彥安把這外觀樸素的木製劍玉拿在手中把玩,手握劍身皿腰交界,垂直上拉,球便輕巧落上大皿,又輕鬆拋了幾下,倒過劍身讓球落上中皿,來回寫意。

  「你也太熟練了吧?」楊林南抱胸倚著展示櫃,失笑道。

  「小時候常玩。」他含笑答,又問:「這是你阿公自己做的?」

  楊林南點點頭,「是做給我爸玩的,聽說他是劍玉高手。我對我爸的記憶也差不多只剩下他教我玩這個了。」

  「哦?那你很厲害囉?」

  「豈敢豈敢,」楊林南看韓彥安開始花式拋接,趕緊擺擺手,「我對這種需要精細技巧的遊戲不在行,我還是好好打我的籃球就好。」

  韓彥安一個帥氣拋接將球收回劍尖,將劍玉塞到楊林南懷裡,自己接著又探索起來。

  握著許久沒碰的劍玉,握柄上還留有手的餘溫,楊林南忽然想起記憶中父親模糊的臉,劍玉落入皿中時的清脆聲響,扣、扣、扣。他握緊了有著獨特木紋的握柄。他小時候其實很愛玩劍玉,但意外發生後每聽見一次那響聲,就像提劍刺向心裡空缺的部分。

  他那時還小,懵懵懂懂的,於是連痛楚也朦朧。他難以想像在十七歲的年紀,清楚徹底體驗失去是什麼樣的感受。

  「嗨,林南。」一顆泰迪熊的大頭怪腔怪調地瞅著他說。

  「幹!」他被眼前放大數倍的玩偶嚇得差點往後跌,韓彥安一手拉住他,挪開娃娃,惡作劇得逞地笑起來,細瞧手中的熊玩偶。「它的後腦勺破了個好大的洞,補得醜醜的,你自己縫的?它之前是發生了什麼事?」

  楊林南一把奪下那隻已經看得出年紀的泰迪熊,輕柔拍了拍它身上的細塵,又近乎粗魯地將它塞回展示櫃深處。

  圈圈把它放在一個大禮物盒裡,連同四年的交往回憶一起退還給他,然而他們從幼稚園開始,一起上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國中,男女分校三年之後又進入了同一所大學以來所有的回憶,是裝不進那只脆弱的紙箱的。

  反正她也不在乎了。早在他發現她跟另一個男的過從甚密的時候,他就預料到這段關係的終點,只是真正收下那個禮物盒時,他還是覺得無比荒謬。禮物盒,就算是垃圾袋也比禮物盒來得適合,圈圈是故意的吧?

  他沒有在她面前把整個盒子丟掉,而是帶回房間裡,盯著它發愣了整整一個小時。然後他清醒過來,在每一張寫給圈圈的情書上面畫滿了叉叉,把每一份禮物都砸到地上,砸不出聲音的就拿起筆來猛戳,最後像個失敗的廢物一樣把自己反鎖在房內崩潰大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去他的男兒有淚不輕彈。

  「路上撿到的。」他僵硬地說。看韓彥安一臉不買單,他嘆了口氣,又補充:「就像撿流浪狗一樣,受了傷就要治好,看它可愛所以幫它縫一下是不行喔?」

  「可以。」韓彥安溫聲說,沈默片刻,噗一聲笑出來:「可是縫得好醜。」

  「嫌屁喔你!」

  他打完韓彥安的背,便轉身去開啤酒來喝,也順道替他開了一罐。沁涼液體入腹,將剛才盤桓心頭的一陣陰霾一掃而空,他放鬆身子陷進沙發,叫了叫還貼著展示櫃不肯離開的傢伙:「喂,酒再不喝就難喝了。」

  「這張照片,上次聚會的時候就在這了嗎?」

  楊林南轉頭過去,看見韓彥安手裡拿著一個相框,心裡一驚,但還是面色不改地說:「上次大家不是一起翻了相簿嗎?我拿了張出來,覺得很有紀念價值。」

  韓彥安帶著相框在他身邊坐下,凝視良久,接著將它立在桌上,拿起了啤酒一言不發地灌了起來。

  楊林南把視線聚焦在照片上的四人。那是位於海邊的一座涼亭,畫面中的兩男兩女並排趴著,對鏡頭一齊擺出鬼臉,是蘭嶼社遊時社員幫他們幾個幹部拍的。由左到右依序是:他、韓彥安、社長以及羅琳。

  空間裡一時只聽得見啤酒入喉的咕嚕聲。楊林南不時用眼角餘光瞥向韓彥安,他依然安靜地盯著那張照片看,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那個當下。

  「喂,」楊林南輕輕晃著手裡半空的酒瓶開口:「我們去外島旅行吧!」

  韓彥安停下原本正要仰頭喝酒的動作。

  「這次改去澎湖怎麼樣?」

  「你瘋啦?現在是學期中。」韓彥安搖頭失笑。

  「趁還沒三十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啊,抓住青春的尾巴,咻!」楊林南說著,邊用手劃過空氣,在他眼前握成了拳。

  韓彥安笑笑,握住他的拳頭,說:「研究所不比大學,學期中真的不行。但寒假倒是可以安排。」

  「好啊,說定了。」楊林南抽回手,故作輕鬆地又喝了口啤酒。

  然而剛才拳頭被包覆住的瞬間,他的心臟猛然撞了一下。

  這很奇怪。

  他張張手,試圖散去韓彥安掌心的溫度和觸感,肢體的接觸卻拉扯出更多身體記憶。幾週前的中秋節,他們一群人圍成圈坐在這個客廳玩國王遊戲,在羅琳的指令之下,韓彥安面對著面坐到了他的大腿上,一坐就是三個回合。

  其實那個坐姿根本就碰不到那裡。但壓在身上的重量,不時的對眼,他說話時胸膛的起伏,溫熱吐息時擾動的空氣,都讓楊林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不自在。當下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起來,他盡可能掩飾自己的生理反應,韓彥安偏偏選在那時胡謅了什麼「好像被頂到了」的鬼話,嚇得他差點心跳停止。

  想到這裡,楊林南抹抹臉。為了遏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他捏了捏手中鋁罐,深吸了口氣,決定直搗黃龍。

  「韓,你記得那天喝醉,在頂樓跟我說的那個秘密嗎?」他死盯著手中啤酒罐,斟酌著語氣和用字。

  「什麼秘密?」

  「高中時你親的那個女生,你說她叫邱芷茹。」

  肩頭上的重量遽增,韓彥安咚地一下倒上來。

  「⋯⋯喂,該不會就這樣醉倒了吧?」

  問題被完美迴避,楊林南原本心中一把火就要燒上來,卻忽然想起稍早在山上突發的昏厥事件,連忙檢查韓彥安的身體狀況。比起山上那時,他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雙頰因為酒精的關係而微微泛紅,只是黑眼圈仍然深重;胸膛平緩起伏,睡得很沈。

  楊林南看他沒有大礙,決定先把他帶到房裡以免著涼。韓彥安雖然不壯,畢竟也是個成年男性,他花了一番功夫把失去意識的人安然背起。

  負重一壓上來,緊密的肢體接觸又讓他開始心煩意亂,他甩甩頭,發出意義不明的低吼,接著提了提韓彥安的腿,移動至拿來當客房用的和室。他俐落踢開摺好的棉被,在不驚擾睡眠的情況下把他安頓好。

  看著在被窩裡安穩呼吸著的韓彥安,楊林南忽然有種詭異的陌生感。是因為知道了他藏住全世界的事情?是因為他——無論是不是酒精催化的後果——只選擇告訴他這個秘密?雖然當時有一群人躲在門後偷聽,但他及時把他們趕下了樓,讓韓彥安未曾揭露的這一面,包括淚水,包括懊悔,都只由他來承接。

  指尖在觸碰到韓彥安的臉頰之前及時煞住。他將手握成拳,起身下樓。

  阿公這會讀完報,翹著腳坐在長板凳上,悠閒地看著鄰居家年邁的台灣土狗懶洋洋地趴著曬太陽,見他獨自下樓來,招手喚他過去身邊坐。

  他解釋韓彥安不勝酒力睡著了,阿公笑著唸了句小孩子學大人喝什麼酒,復又靜下來。年邁的黑狗動了動耳朵,瞅了新來的年輕人一眼,換了個姿勢又睡了。楊林南搔搔頭。從小到大什麼煩惱都找阿公商談,現在卻不知道從何開口。

  他遲疑地問,阿公,如果你知道有人心裡受了傷,你知道他非得去處理那個傷口不可,又怕弄不好讓傷口愈破愈大,你會怎麼做?

  阿公姿勢未變,只輕哼了一聲。半晌才說,人活在世上一定會受傷,沒有不受傷的道理,有些人耐不了痛就先走一步,要學會忍耐,才活得下去。

  要是你看到那個人快要忍不了了,但你不想放他走呢?他嘴硬地問。

  阿公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把他拉回來就好啦。人啊,很簡單,只要有了想要的東西,什麼痛都可以忍耐。

  楊林南咀嚼著這番話,午後的陽光暖暖曬著祖孫倆,老狗又動了動耳朵,打了個大哈欠。

  韓彥安在他家一路睡到了晚餐時間,阿嬤熱情下了一桌好菜,嘮叨著研究所把好好的孩子折磨得不成人樣,讓他們倆好好補一補身子。作為回報,韓彥安在飯後上了頂樓,仔細跟阿嬤交代天氣變冷,該怎麼照料那些盆栽。

  楊林南騎車載韓彥安回租屋處,在樓下告別的時候,他叫住了已經打開大門的韓彥安。

  「明天,」楊林南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喉嚨,「你是不是要準備報告?」

  「嗯,對?」韓彥安顯得有些困惑。

  「剛好我也要寫論文,一起工作吧?」

  「啊⋯⋯」他取出手機,檢查了下行事曆,有些抱歉地說:「我已經跟清朗有約了,我們約改天?反正我報告還很多,你論文好像也還要寫很久。」

  「幹,沒聽過研究生禮貌運動嗎?」楊林南用略高的音量來掩飾自己的驚訝,催動了引擎,「那就下禮拜再說,祝你們工作順利啦。」

  風聲在耳邊呼嘯,楊林南滿腦子卻只有聽到韓彥安約會對象的訝異。顏清朗,他實驗室的碩二學妹⋯⋯這兩個人什麼時候變那麼要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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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13 22: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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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吸引力法則

  週日,楊林南依舊維持著良好的作息,早上六點半起床洗漱完,出去晨跑,回家沖了澡吃完早餐,八點準時抵達研究室。

  推門看見研究室裡坐著碩一學弟,他忽然一陣後悔,但蘇煥已經抬頭與他對視,一張黝黑的臉綻出了燦爛笑意。這傢伙自從中秋聚會過後,就開始毫不掩飾地對他展開熱烈追求,攻勢讓他難以招架。

  這個體格跟熊一樣高大健壯的學弟,成天拿一堆他明顯沒問題的問題過來,用那張能言善道的嘴在言談間出其不意撩人,加上若有似無的身體接觸,實在讓楊林南有幾度差點直接把厚重的原文書砸到他臉上。

  但他是實驗室的大學長,要平心靜氣地成為學弟妹的榜樣、帶領大家做研究,打壞團隊氣氛尤為大忌,他會深呼吸這麼告訴自己,然後直截了當地跟蘇煥強調第N次:我喜歡女生。但這冥頑不靈的學弟總是說完「收到」以後,依舊百折不撓地傳簡訊過來——因為楊林南還停留在智障型手機,根本不用社群軟體。

  他努力牽動嘴角肌肉,對蘇煥笑了笑,意思意思寒暄了幾句,大步邁向自己的研究桌,從抽屜拿起全罩式耳機戴上,渾身散發一股「別來煩我」的強烈氣場,接著打開論文檔案一頭栽進學術寫作裡。

  蘇煥為了親近他雖然花招百出,卻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兩人因而相安無事地度過了一段安靜而有效率的時光。

  時針指向十,楊林南往辦公椅背一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思路打結,有點想吐,他覺得自己需要來點咖啡因提神。注意到這邊動靜的蘇煥轉過了椅子,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瞧。

  「你也該放棄了吧?」楊林南受不了地表示。

  「放棄什麼?」蘇煥起身,雙手插著口袋,歪頭裝傻。

  「別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蘇煥勾起嘴角,低頭看了看錶,問:「一起喝杯咖啡?」

  楊林南抓亂了頭髮,嘆了口氣無奈說好,撈了皮夾跟鑰匙,便跟蘇煥一起離開研究室。他們經過了隔壁間博班研究室,一間狹長的隔間,只容得下兩張研究桌,自從大學長畢業後,過去兩年都只有齊之惟學姊一個人常駐。

  「之惟學姊跟少筠的發表不曉得進行得順不順利。」楊林南隨口說。

  「能再提醒我一次,為什麼只有她們去荷蘭參加研討會嗎?」蘇煥問,語氣聽不出來是真忘記還是只是找話聊。

  「因為去約會啊!」楊林南隨口胡謅,瞟了他一眼:「你期待我這樣回嗎?當然是因為只有她們兩個的研究主題相關,我跟清朗都是做語言理解,這次在奈梅亨舉辦的是語言產製的年會。」

  「少筠真厲害,明明跟我一樣是碩一。」

  楊林南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拿自己跟她比,她可是從大四開始就跟著之惟學姊做研究,這對情侶的優秀不是常人能及的,兩個都是變態。」

  「用變態來稱呼曖昧過的對象好像不太好吧?」蘇煥調侃。

  楊林南淡淡一笑。言少筠剛進實驗室的時候,之惟學姊在德國做訪問學者,指導的工作就落在他身上;這個學妹的求知慾非常強,又聰明,帶她做研究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她是典型一路第一名讀到頂尖大學的模範生,還是那種只懂讀書、關心社會議題,卻在感情方面非常遲鈍的傢伙。

  要不是他善良,點出她心儀的對象不是自己,而是學姊,她可能真的傻呼呼地直接跟自己交往了。

  「是說你怎麼連這種無聊的八卦都知道?」楊林南嘖了一聲。

  「清朗學姊說的。」蘇煥眨著無辜的雙眼說。

  「她對你很好啊?」

  「誰叫某人對我很壞。」

  「⋯⋯你還是閉嘴去點你的咖啡吧!」

  學校後門的巷弄裡,有間受研究生喜愛的咖啡店,沒有內用座位,但豆子品質很好,正巧旁邊是座小公園,不少人選擇外帶咖啡,在公園裡的長桌坐著聊天。

  楊林南跟蘇煥人手一杯咖啡,信步走進公園。今天天氣和昨天一樣晴朗,公園裡的幾張桌子都坐了人,勢必得併桌。楊林南掃視了一圈,赫然發現樹蔭底下一組熟悉的身影。

  韓彥安跟顏清朗面對著面,正有說有笑,不知在聊些什麼。

  楊林南下意識想轉身離開,卻被蘇煥一把拽著往那桌走過去,充滿朝氣地向他們打招呼:「嘿!你們在幹嘛?方便一起坐嗎?」

  面向這裡的顏清朗首先注意到他們。她一如往常的文青裝扮,穿著一件純白的寬鬆襯衫套上深色無袖背心,披散的烏黑長髮髮尾微微捲起,頭上綁了條黑白相間的髮帶;楊林南敏銳地看出她今天上了淡妝,比平時在研究室裡看起來氣色更好。她朝他們氣質地微笑揮手。

  韓彥安順著她的視線轉身過來,首先驚訝了一下,接著露出楊林南熟悉的笑容,說:「早啊你們,一起坐呀。」

  「恭敬不如從命。」蘇煥露齒一笑,自然而然坐到了顏清朗身邊。

  「不是說要寫報告,再偷懶啊你?」楊林南在韓彥安旁邊坐下,瞄了眼他的筆電螢幕。這小子居然在看電影時刻表,完全無心在課業啊!

  「學長不要誤會他啦,那是因為我跟他聊到想看的電影,所以他才去查的。」顏清朗趕緊解釋,但楊林南的心情並沒有因此比較好,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什麼片?」蘇煥倒是興致高昂地看向顏清朗。

  「《祕密:夢想的力量》,大家應該都知道吧?就是那本很暢銷的,呃,勵志書,改編成的電影。」顏清朗講到勵志兩個字的時候,聲音不由自主消了下去。

  楊林南挑起一邊眉毛。做心理學研究的人,大多吞不下市面上所謂的心靈勵志書那套邏輯,或許邏輯也不是正確的用字,因為那頂多說得上是某種思維模式而已。

  大學主修哲學的蘇煥顯然也對勵志書有點感冒,抱胸坐直了身子,努努嘴像是想說些什麼,卻被韓彥安搶先了一步:「《祕密》這本書我大致上翻過,裡面提到的吸引力法則,Law of Attraction,是挺有意思的說法,這部片應該會滿有趣的。」

  「什麼把思想發射到宇宙裡,吸引相同頻率的事物,讓你心想事成之類的話,根本毫無邏輯可言,也沒有科學根據。」蘇煥不留情面地抨擊,但還是對顏清朗禮貌性地補了句:「無意冒犯,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

  顏清朗擺擺手,溫柔說了句不要緊,微微低下頭來玩著自己的手指。

  「我倒是覺得,做學術研究對任何事物都抱持開放的態度會比較好,畢竟科學的發展本身就是奠基在懷疑的基礎上面。」韓彥安平靜地凝視著蘇煥,「科學家不知道的事情比知道的事情多太多了,不是嗎?」

  「但這種玄學是沒有辦法證偽的,不能透過任何方式證明是錯的理論,當然無堅不摧。」

  「勵志書要追求的不是正確無誤的知識,而是改變人心。」

  「那不就跟宗教信仰沒什麼兩樣?信者恆信囉?」

  「或許本質上並沒有相差太遠。」

  韓彥安跟蘇煥兩人一來一往,雖然不到火藥味,但言詞交鋒的場面,還是讓挑起這個話題的顏清朗顯得不太自在。楊林南當然注意到了這點,卻一點也沒有想要出手解救她的意思,反而暗自為代表自己立場發聲的蘇煥加油,而坐在他身邊不斷為顏清朗的立場辯護的韓彥安,惹得他相當不爽。

  他單手托著臉,側眼打量著韓彥安:他今天穿了件深藍色白鈕釦襯衫,領口敞開兩顆扣子,露出裡面的白T,搭配上牛仔褲和保養得乾淨的白鞋。雖然他本來出門的衣著就簡單大方,但看在楊林南眼裡,偏偏就像是為了約會而精心打扮。

  心裡悶燒著一股莫名惱火,楊林南用指節往桌上敲了三下,說:「在這裡討論那麼多幹嘛?直接去電影院見真章啊。」

  蘇煥眼睛一亮,立刻舉雙手答應,顏清朗則是睜圓了眼睛,偏頭想了幾秒,似乎有點心動,但又遲疑地看著對面的韓彥安。

  楊林南攬住他的肩膀,在他還來不及哀嚎自己的精神病理學報告之前,直接幫他把筆電合上,低聲威逼利誘:「回去幫你借我臨床組同學以前的報告參考。走,我們現在去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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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14 20:4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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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要吻你」

  在行動派的楊林南帶領之下,四人在正午前就抵達了電影院,趕上了早場優惠。他們用省下來的錢拿去買了兩大桶爆米花、兩份吉拿棒以及人手一杯可樂,當作對身體不健康但給心靈帶來快樂的午餐。

  週日早場的影廳依舊高朋滿座,原作暢銷書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覷。楊林南在心裡感嘆著玄妙的吸引力法則竟如此有人氣,無怪乎親友一聽到他讀心理系,迎面而來一定是那句:「那你能讀我的心嗎?」幹!再讓他聽到一次他絕對一秒翻臉,就算他真的能讀心也輪不到他們好嗎?

  四張電影票捏在手上的時候,他腦中一瞬閃過座位該如何安排:最理想當然是讓蘇煥那色小子坐得遠遠的,清朗自然是坐在學弟旁邊,他就坐她另一側,畢竟認識了兩年嘛!至於韓,當然是坐他旁邊了。完美。

  然而事與願違,楊林南錯算的就是人心。即使手上票根座位不對,反正四連坐的位子,只要同伴沒異議,大多數人都是入座時先搶先贏;而這時候如果主動要求換位子,百分之百會攪亂一池春水,在每個人心中種下猜疑的種子,此後再也不得安寧。

  於是他只好眼睜睜看著韓彥安跟在顏清朗後面入座,自己心不甘情不願地搶在後頭,至少還能坐在他旁邊——雖然必須跟蘇煥共享食物,讓他說不出地鬱悶。

  燈光很快暗下,電影開始放映。

  故事講述一名獨自撫養三個小孩的母親,在一場風暴過後,聘請一位水電工來修理破損的住家。相處的過程裡,這名水電工會和這一家人分享他的人生哲學「吸引力法則」,只要打從心底渴望某件事物,宇宙自然有力量會幫助你夢想成真。

  看著男主角用磁鐵把別針吸起來,楊林南只想翻白眼。人跟人之間、人跟所渴求的事物之間,要是有磁力這麼簡單明瞭就好了。

  他從蘇煥捧著的紙筒中抓了把爆米花,忽然右側大腿被什麼碰了一下,讓他的心臟漏跳半拍。韓彥安低頭向他無聲道歉,拾起了掉落在他腿上的那粒爆米花,丟進嘴裡。

  盯著他慢條斯理咀嚼的側臉,楊林南吞了口口水,發現自己竟然正在想像他嘴裡混著奶油香的甜味。被韓彥安碰觸的地方麻麻癢癢的,使他分神,電影在演什麼他已經完全失去概念。

  這很奇怪。

  黑暗的影廳裡,銀幕反射的光亮明明滅滅,一如他紛亂的心神,他雖然強迫自己盯著電影畫面,右側傳來的溫度卻無理地霸佔他所有注意力。

  蠢動的渴望以腿上的灼熱為中心,逐漸隨著血液蔓延至全身。他想起在蘭嶼的清澈海域,烈陽曝曬著青春,他們在鹹鹹的海水裡浮潛,浮光一片片掠過韓彥安精瘦的身軀,他好奇地穿梭在色澤鮮豔的珊瑚礁與熱帶魚之間,不時回過身來,向他展示自己發現的美麗生物,海葵與海綿隨著海水飄搖、鼓脹。

  楊林南猛然起身,沿路低聲道歉,快步離開影廳。

  嘩啦啦啦——

  扭開水龍頭,他不假思索地把整顆頭埋進洗臉台,想讓冰涼的水柱澆熄他體內灼燒的渴望。這太奇怪了。他低聲喘息,闔上了雙眼。你他媽到底在幹什麼——你瘋了嗎楊林南?

  「你還好嗎?」

  嘩啦啦啦——

  他僵硬地轉頭。韓彥安站在男廁門口,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楊林南僅存的理智在這一刻燒融殆盡。

  他伸手按掉水龍頭。滴、答、滴、答,水珠沿著他的臉滑落下巴,在重力拉扯下,一一擊上地板磁磚。他往韓彥安邁了兩步。啪嗒、啪嗒,沖水時噴濺出來的水已經在他腳下匯成小小的水窪。韓彥安瞇細了眼打量著他。

  他不喜歡這樣的眼神。

  腦一熱,他拽著韓彥安進了最裡面的廁所隔間,砰的一聲甩上門板,上鎖,動作一氣呵成。在對方來不及反應過來以前,楊林南已經把他按上了牆面,身體緊貼,心臟狂跳。

  此時他已經無暇顧及自己為什麼必須仰起角度看他,也許他一直是以這樣仰望的姿態在凝視著比他矮的韓彥安,對他而言,他就是那樣地觸不可及。

  深深望進韓彥安的眼底,他聽見自己顫巍巍開口:「我要吻你。」

  韓彥安的眼神依舊那樣冷靜,讓他近乎瘋狂。要是他不點頭呢?他要就此收手嗎?他收得了手嗎?所有的疑問和焦慮在他熱脹的腦袋爆炸,卻在一瞬間像是燒紅了的熱鐵浸入冰水裡。

  他作夢也想不到韓彥安會扣住他的頭,主動而熱烈地吻上來。雙舌交纏,彼此急促而燥熱的呼吸交融在一起,讓前一刻都盤踞在腦海的困惑一掃而空。楊林南感到飄飄然,一股不合時宜的鬆懈,彷彿身上的枷鎖終於得以卸下。

  他的雙掌摸著韓彥安的背,比想像中厚實,充滿彈性與熱度,伸手下探臀部的時候,他的下嘴唇被狠狠咬了一下。他嘶聲叫痛,韓彥安低笑起來,搶在他之前扯開他的褲頭,眼看就要摸上他早已硬挺的部分,他偏不讓,左手格擋開他的攻勢,右手趁機扯下他的運動長褲。他貼在對方耳邊低語:「讓我先來,韓。」

  伴隨著一聲嘆息,他的手腕被強而有力地扣住。

  「我就知道。」韓彥安單手掩面,甩開他的手,穿好褲子,動手將楊林南鬆開的褲頭扣上。

  楊林南迷惑地看著他動作。他做錯了什麼?

  韓彥安看他默不做聲,歪頭打量了一會,突然說:「抱歉了,學長。」

  接著一拳朝他的右臉揍上來。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拳打得差點失去重心,所幸扶著壁板並沒有跌倒。

  「欸你有病喔!」他撫著臉大叫。

  「你才有病。」出拳的人嗤聲說,「好好看清楚我是誰!」

  楊林南不明所以,抬眼一看,抱胸站在面前的,竟然是蘇煥。

  「好了別再揉眼睛了,小心感染。」他溫聲說,邊拉下楊林南出於不可置信狂揉眼睛的手。

  「靠、靠北!怎麼是你?」楊林南覺得一陣暈眩。人高馬大的蘇煥,跟瘦削文弱的韓彥安,光身高就差了將近十公分,他怎麼會搞錯?中邪嗎?

  「我才想問你眼睛是瞎了嗎?」蘇煥扶額,一副頭痛的樣子,「我就在想平常拒我於千里之外的學長,怎麼會今天突然熱情獻身,果然有詐。」

  「誰獻身了你不要胡言亂語!」

  「喔?翻臉不認帳?」蘇煥挑挑眉,傾身逼近他的臉,低聲問:「剛才是誰用誘惑的語氣對我說『我要吻你』的?是誰先動手想脫我褲子的?先勾引的人明明是你,你在生什麼氣?哦!我想想,是因為你真正想吻的另有其人?」

  楊林南氣結,偏偏又無法反駁,自知理虧,只好抓亂頭髮憤憤打開門,殊不知卻一頭撞上門外的人。

  「啊⋯⋯因為你們出來太久,我過來看看狀況。」韓彥安溫和地對他笑笑:「沒事的話,就快回去吧!不然電影都要播完了,清朗也會擔心的。」

  說完他逕自轉身走了,楊林南正要喊住他,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兩聲。一看,是教授的簡訊,他掩面長嘆一口氣。

  「電影我就不看了,教授臨時要我週三在組會簡報論文進度,我得回去趕工。」

  聽見他這麼說,韓彥安頓住腳步,轉頭對他微笑:「別忘了把臨床組學長姊之前的精神病理學報告發給我。」

  「答應的事不提醒我也會做啦。」楊林南扁扁嘴。

  「那就祝你工作順利。」

  韓彥安往後揮揮手,離開了男廁。楊林南抹了抹臉,蹲下來低吼了聲發洩。

  「真是不爽耶?被無視的感覺。」蘇煥手插著口袋,慢悠悠從隔間走了出來,低頭對楊林南說:「我陪你回研究室吧,留在這裡當電燈泡也沒意思。」

  此話一出,楊林南心下更鬱悶了。才走出廁所,就又碰見了認識的面孔。

  「唷!」蓄著鬍子的咖啡廳老闆輕快打了招呼。

  「阿德?」楊林南驚訝地問:「那麼巧,你們也來看電影?」

  勾著男友手的蝶豆揚起笑容,說:「來看新上映的《祕密》呀!吸引力法則,看看我們這樣巧遇,好像挺靈驗的?」

  「妳是要說我們朝宇宙發射了相同頻率的意念是嗎?」楊林南失笑。

  蝶豆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的臉猛瞧,看得他有點不自在。幾乎像是在細讀著他的心思一般。接著她朝他擠了擠眼睛,把一張黑色名片塞進他襯衫前口袋裡:「週六晚上八點,要記得來看表演哦!帶新朋友一起來,當然還有上次那位。」

  蘇煥似乎很開心自己受到邀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對情侶檔比出了沒問題的手勢。

  目送他們離去,楊林南嘆了口氣。想起韓彥安剛才離去的漠然背影,還有稍早自己莫名混亂的精神狀態,插在胸前的那張名片,忽然有些沈重起來。

留言

@為愛上天入地 為您展示精蟲上腦(欸欸 2021-8-4 22:54
居然親錯人QQ 2021-8-3 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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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15 23: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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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來自荷蘭的閃光

  新的一週開始,楊林南又回歸枯燥乏味的論文人生,每天規律作息,並想盡辦法把突如其來交辦下來的工作塞進時程裡。

  蘇煥跟他達成了默契,絕口不提在電影院廁所裡發生的荒唐事件。楊林南左思右想,都無法理解當天到底是哪根筋出了差錯,才會誤把蘇煥看作是韓彥安。而這又直指了另一個核心問題,那就是他竟然真的⋯⋯真的想要對韓彥安做那種事。

  一輩子都以異性戀自居的楊林南,第一次對自己的性向產生莫大的恐慌。

  他決定向身旁唯一能夠傾訴的對象求助。

  視訊接通,言少筠的臉出現在螢幕上。現在是台灣晚上九點,荷蘭是下午兩點,他可以看見背景是熙來攘往的廣場,天空很藍。

  「嗨學長!找我什麼事?」

  「⋯⋯我如果說我手滑按到,妳相信嗎?」

  言少筠沈默了幾秒,認真地回:「不相信。你不是用智障型手機嗎?」

  「順著我的話接是會少一塊肉喔?」楊林南在電腦前把臉埋進手心,悶聲說:「我有大麻煩了。」

  「哦?」

  「我需要妳幫忙。」

  「說啊。」

  「妳讓我醞釀一下啊⋯⋯」他用手按摩著臉部肌肉,拉扯成奇怪的樣子,言少筠忍笑的嘴角抖動著,讓他心情放鬆了不少,確認阿公阿嬤不在房門附近後,才低聲囁嚅:「我好像對韓彥安有感覺。」

  言少筠眨了眨眼睛。「哪方面的感覺?」

  「妳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問的?」他嘶聲問,感覺自己的臉快燒起來了。

  她轉了轉眼睛,輕哼了聲,誠實答道:「故意的。誰叫你當初調侃我調侃那麼久?看吧,輪到自己的時候,是不是真的很難分辨?」

  「不是、我們狀況不太一樣,我喜歡的是女生啊!」

  「韓彥安是男的。」

  「我知道。但是我對其他男人一點感覺都沒有,真的!像是蘇煥——」名字才滑出舌尖,立刻想起當天與他激吻的其實是蘇煥,雖然他以為那是韓彥安,但這個回想還是讓他差點咬到舌頭。

  「但你現在對韓彥安有感覺嘛,他是男生啊。」她有點不耐煩地重申。「性向本來就是光譜,這樣看來,你是雙性戀吧?」

  楊林南支支吾吾一陣,對這個新的性向認同感到陌生。

  「學長,」言少筠見他沈默下來,溫聲說:「我知道很難。我這輩子只喜歡過女生,都對承認自己是同性戀感到壓力了,何況你之前只跟異性交往過。不過你既然選擇打給我,我想你應該真的很喜歡他。」

  他感到喉頭乾澀。「『喜歡』?他是我朋友,是兄弟。」

  「對他有性慾的兄弟。」

  「拜託別說得那麼白,我頭好痛。」

  言少筠似乎被他掩著面在辦公椅上轉圈圈的模樣逗樂了,清脆笑了出聲。透過手指間隙,楊林南感到一陣久違的悸動,但他知道這不過是與過去經驗連結的身體記憶罷了。他輕聲抱怨:「早知道就不讓學姊搶走妳了,我也不用在這邊煩惱。」

  「喂,你話不要亂說喔。」她緊張地往旁邊看了一眼,「你知道她這個人最會記仇了。」

  他開朗笑了兩聲,「妳們的公費蜜月旅行還愉快嗎?」

  「⋯⋯你如果都問完了,我就掛電話了哦。」

  「什麼時候結婚啊?」他捉弄地問。

  言少筠的臉頰浮現一層紅暈,微噘起嘴貌似要按掉通話鍵,畫面卻一陣天搖地動,晃得楊林南有種暈車的錯覺。然後手機易主,一個戴著時尚墨鏡的女子入鏡,稍稍把墨鏡移下鼻樑,露出一對慧黠眼眸。

  「林南?你最好有個好理由打擾我跟小筠約會。」

  楊林南可以看見畫面裡,言少筠攀在學姊身上奮力想要把手機搶回來,卻因為身高差而徒勞無功,這畫面說多閃就有多閃。他惆悵地嘆了口氣,看著寵溺地揉著女友頭髮的齊之惟,忽然有什麼閃過他腦海。

  「學姊,妳當初是怎麼確定自己喜歡少筠的?」他不假思索地問。

  齊之惟停下動作,蹙起好看的眉毛。

  他連忙又補上一句:「我的意思是說,妳之前是跟男生交往不是嗎?」

  她取下墨鏡,戴到言少筠臉上,順了順她的瀏海,又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這種宣示主權的舉動,楊林南司空見慣了,畢竟他是潛在情敵,偏偏又和少筠交情很好。齊之惟正對著鏡頭,神情肅穆。

  「林南啊,」她停頓半晌,突然燦爛笑起來:「你戀愛啦?」

  「學姊真是觀察敏銳⋯⋯」他訥訥回應。「不過妳能不能先回答我問題?」

  「什麼呀,你自己不是找到答案了嗎?」齊之惟歪頭看他,他愣愣地回望。她於是笑著搖搖頭,促狹地說:「你承認自己戀愛了啊!而且對象是男生,否則你根本不會問我這個問題。」

  楊林南啞口無言。他到底想要從少筠或學姊身上確認什麼?

  「林南,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理由。不需要層層假設、不需要證據支持,人生就是需要一些毫無理由的存在才會動人,對吧?小筠。」

  說完,她用鼻尖輕輕蹭了蹭言少筠的鼻尖,楊林南瞬間有想直接關掉視訊的衝動。

  「希望我們下禮拜回台灣的時候,你的煩惱已經順利解決了。」言少筠終於拿回她的手機,邊被學姊拉著走,邊向他揮手道別:「加油喔!」

  視訊結束,房裡靜得讓自己怦怦作響的心跳清晰無比。

  雙性戀?或許他是吧,但他寧可不要這個標籤。他依然不覺得自己喜歡男人,如果要參加聯誼,或是玩交友軟體(雖然他沒有智慧型手機),打死他也不要去認識陌生男人,這個念頭他光想就渾身發毛。

  可是韓彥安不一樣。他是那麼特別的存在。

  想到這裡,楊林南突然迷惘起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難不成他一直以來都用這種異樣的目光在看待這個人?他要是知道了⋯⋯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噁心?這個想法讓他背脊發涼。

  那天在電影院,韓彥安是不是什麼都聽到了?

  楊林南看了一眼時鐘,晚上九點十五分。今天下午組會簡報完論文進度,教授網開一面,讓他暫時有喘息空間。他闔上雙眼,摀著臉向後陷入辦公椅背。

  失戀的經驗讓他學習到,要忘記煩惱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運動,讓自己累到沒有多餘力氣去胡思亂想。

  他決定去夜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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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17 17: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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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跑、啤酒、爭執

  換上一身輕便運動服,楊林南跟家裡準備就寢的兩老報備一聲,帶上鑰匙跟手機便出門了。他在家門口暖了暖身,往附近小學的方向,非常隨性地出發。沒有設定目的地,沒有路線規劃,就只是單純地專注在身體每一寸肌肉的伸張,每一口吸吐,感受秋末冬初的晚風吹拂過臉龐。

  他的體力很好,步伐穩定,跑著跑著,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曾跟韓彥安一起參加校園馬拉松。韓彥安不擅長激烈的球類運動,但喜歡游泳和慢跑,和他這個人的調性非常符合;也是在這場校園馬拉松,楊林南發現若是要比耐力,自己恐怕也遜他一籌。

  內斂、冷靜、沈著,韓彥安擁有這些幾乎與他相反的特質,相處起來卻那麼自在。他是一個光是待在身旁,就足以令人感到安心的存在——這樣想起來,自己會受到他吸引,似乎也不是那麼毫無道理的事。

  齊之惟的聲音闖進他腦海: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理由。這句話他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過於發達的前額葉,促使人類傾向為事物找出有意義的關係,以利於生存,這是演化上的不得不然。所以這句話真正完整的意思是:是人讓所有事情都有理由,即使它沒有。

  像是愛。過去對圈圈的愛是如此理所當然,而現在對韓彥安,他卻必須找出一百個理由說服自己。他必須說服自己,否則他跨不過去。就像少筠說的,支持和成為,本質上帶有全然不同的意義。

  纏繞難解的思緒,總算逐漸消融於痠痛的肌肉與粗重的喘息之間。有這麼一段時間,楊林南就只是單純地想著接下來的每一步該怎麼踏、呼吸該怎麼調整,等他回過神來,人已經來到了學校附近。

  「這不是林南嗎?」柔和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

  他停下步伐,回過頭來,羅琳坐在人行道的長椅上朝他微笑,在她身邊坐著的,正是不久前還盤據著他整個腦海的人。

  「出來夜跑?」韓彥安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罐,「買二送一,你真會挑時間。」

  楊林南尚喘著氣,發現自己盯著韓彥安的臉猛瞧,只好無措地把視線強拉到羅琳身上:「沒關係,我⋯⋯我還是繼續跑我的好了,再見⋯⋯」

  韓彥安卻笑著接話:「這麼勤奮,是打算報名路跑比賽嗎?」

  「呃,對?」

  「怎麼不揪一下?」韓彥安倒是挑了眉問,接著像是理解了什麼,嘴角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喔,你約了其他人一起?」

  「什麼?」楊林南敏銳地察覺那笑容背後的含義,心臟揪了一下。

  羅琳似乎看出了異常,起身輕點楊林南的肩頭,以只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細語:「你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見他以沈默回應,羅琳補了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再傳簡訊給我」,然後用韓彥安也聽得到的音量說:「那我們不打擾你練習了,路上小心。」

  韓彥安沒再多說什麼,貌似悠哉地喝了一口酒。楊林南僵硬地朝羅琳點頭致意,回身繼續跑了起來。韓彥安那句漫不經心的質問,反覆在他腦中撞擊。答案很明顯了。他一顆心沈到谷底。韓彥安知道那天他幹的好事。

  他停下腳步,深吸了口氣,折返回去。

  「怎麼了,捨不得免費的啤酒?」韓彥安問,嘴角勾著一貫的微笑。

  「剛運動完,誰要喝酒啊?我去買個水。」楊林南丟下這句話,轉身走進旁邊亮晃晃的便利商店,結帳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帶皮夾出門。

  尷尬之際,有人替他結了帳,抬頭一看竟是韓彥安。冰涼的水瓶塞進懷裡,楊林南卻弔詭地感到溫暖。

  「冒失鬼。」

  他扔了這麼幾個字,轉身走出超商。楊林南緊跟了上去。

  羅琳獨自坐在長椅上等待,仰著臉,透過行道樹的稀疏枝枒望向夜空,若有所思的模樣,見到他們回來,往旁挪了一點,騰出空位讓楊林南入座。

  「你們怎麼這時間坐在這裡喝酒?」楊林南問,「在慶祝什麼嗎?」

  羅琳略顯無力地笑了笑,「是這樣就好了。」

  「她跟凌語吵架了。」韓彥安簡要說明。

  週六打球時她們曬恩愛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楊林南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又想到一個顯而易見的導火線。

  「她是不是受不了你們兩個繼續住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問。

  羅琳嘆了口氣,幽幽說:「我也知道一般而言都會介意,但她明明答應過會尊重我的選擇,前兩天卻突然又對韓彥安發脾氣。」

  「妳該不會還站在韓這邊吧?」楊林南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在無理取鬧,我難道要順著她嗎?」一向情緒起伏不大的羅琳,這會罕見地微慍起來,「她明明知道韓彥安是我重要的朋友,卻處處針對他,我當然生氣。」

  「好了好了,」韓彥安開口安撫,苦笑著說:「其實,我能理解凌語,只是覺得她這兩天的轉變有點不尋常。禮拜天碰面的時候,我還覺得我們處得愈來愈好了,看來好像是我的錯覺。」

  「禮拜天?」楊林南好奇問:「看完電影之後嗎?」

  韓彥安頷首,「我跟清朗在電影結束之後,剛好碰到阿德跟蝶豆,爬山認識的那對情侶,記得吧?總之他們正好要回去準備營業,說這週六要演出的樂團會來排練,問我們要不要順道去他們店裡看看。」

  「該不會⋯⋯」

  「嗯,是凌語的樂團,我們就是在阿德的店裡碰到的。」

  楊林南想起放在襯衫口袋的那張黑色名片,以及蝶豆笑著對他說的吸引力法則。

  「凌語的確有傳訊息跟我說,你不在我身邊出現的時候,顯得沒那麼惹人厭。」羅琳才擠出了一絲虛弱的笑容,又忍不住嘆息:「所以我才更覺得她態度轉變得莫名其妙。」

  韓彥安垂著頭,顯得有些落寞。毫無預兆地,楊林南看見了一道幽微的螢光,浮現在韓彥安的耳側,他用力眨了眨眼,那鬼魅般的光影復又消失無蹤。時間太短,他只來得及分辨出一些模糊不清的線條。

  那是什麼?

  羅琳在此時起身,說想先回租屋處一個人靜靜,讓他們兩個把酒喝完了再回家。楊林南與韓彥安並肩坐在長椅上,一時無語。

  「剛剛在想什麼?」楊林南率先打破沉默。「總覺得你在苦惱什麼。」

  韓彥安靜靜啜了一口啤酒,沒有說話,楊林南不禁皺起眉頭。「上次來我家,你酒喝不到半罐就倒了,不會喝的話就別喝,現在社長沒在身邊幫忙擋酒——」

  「別提她。」韓彥安唐突打斷。「她現在過得很好,不需要我了。」

  「喂,你說這什麼鬼話?」

  「她也是,羅琳也是,」韓彥安苦澀地說:「沒有我的話,她們原本都能過得比現在更好。」

  「韓彥安⋯⋯」

  「我總是多出來的那一個人。」

  「你為什麼要這樣講話?」

  楊林南的慍怒,終於讓韓彥安抬起眼來看他。他手裡掐著的啤酒罐凹陷變形。

  「所有人!」韓彥安抿唇的力道大得幾乎像要咬破皮膚,「所有人都在尋找另一個人,但就算有人找上我,我也給不了他們想要的,所以,最後根本不會有人留在我身邊。」

  「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啦!」楊林南頭痛地扶著額。「我不是在這裡嗎?」

  他輕哼一聲。「你不也是嗎?」

  「幹,把話說清楚喔?」

  「蘇煥。」

  輕輕的兩個字,重重打在楊林南的心上。

  「蘇煥⋯⋯?」

  「你們在廁所的聲音也太大了。」韓彥安把空酒罐叩的一聲放上長椅。

  楊林南近乎崩潰地把臉埋進掌心,咬牙切齒低吼:「那是誤會!」

  「我倒是想不出來,兩個男人擠在一間廁所還能幹嘛,心靈上的交流?實驗室學長秘密傳授學弟做研究的方法?影城廁所還真是個好地方,如果說這研究方法是要互脫彼此褲——」

  「我以為那是你啦幹!」

  空氣靜默下來。

  逃避既可恥又沒用,既然都走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不能開誠佈公的。楊林南心一橫,把手從發燙的雙頰移開,勇敢正面迎向韓彥安的視線。

  「我知道聽起來很荒唐、很像藉口啦,但事實就是那天我不知道中了什麼邪,把蘇煥看成是你——幹,聽起來真的超像渣男出軌在胡謅——但我真的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我發誓在他揍我那一拳之前,他真的都是你的樣子!」楊林南連珠砲似地解釋到這裡,絕望地抹了抹臉:「媽的,我都在說些什麼啊⋯⋯」

  「你以為是我?」韓彥安輕聲問。

  「不然還會有誰,」楊林南無力地回:「我就喜歡你啊。」

  他不管了。就算眼前的人對自己露出鄙夷、噁心、反感的眼神,他就是要說出來;再不說出口,他覺得自己一定會原地爆炸。

  啵的一聲,韓彥安拉開剩下那罐啤酒的扣環,咕嚕嚕灌了起來。

  楊林南睜大了眼,看他仰起頭來,一副要一次乾掉的氣勢,趕緊上前把酒搶了過來。「你想對我的酒幹嘛?誰准你喝了?」

  韓彥安低著頭,用袖口擦拭著嘴巴,目光死死盯著行道樹根部突起的一顆樹瘤,彷彿那是什麼奇珍異獸。楊林南在這一刻緩慢而清楚地意識到了告白的重量,正拖曳著他們兩人之間多年來的情誼,一步又一步,往未知的方向走去。

  說真的,他有點後悔。要是他們就此絕交,那韓彥安內心那個傷口,該由誰來負責照顧、守護?

  「你不要都不說話,這樣我有點尷尬。」他搔搔臉,小聲說。

  「⋯⋯我有個問題,林南。」

  「問吧。」楊林南拿起搶到手的啤酒,喝了一口。

  「你想上我嗎?」

  楊林南噗的一聲用嘴裡的啤酒澆灌了行道樹。

  「咳、咳咳⋯⋯你、你想害我嗆死嗎幹!」

  韓彥安不自在地摸了摸後腦勺。「抱歉,我看你們那天打得挺火熱,你又說以為那是我⋯⋯」

  「不要隨便把我想成精蟲上腦的混帳好嗎?」楊林南順著自己的呼吸,說出了違心之論。他那天基本上就跟精蟲上腦沒有兩樣了其實。反正他不會承認的。

  韓彥安瞅了他一眼,又問:「那你不想跟我做囉?」

  楊林南覺得自己快要被眼前的人搞到精神耗弱,做了個深呼吸平復一下心情。「我們可以先不要談論這個話題嗎?這不是現在的重點吧。現在我們心平氣和地回顧一下,在你提起蘇煥之前,是不是在煩惱什麼呢?」

  「所有人最後都會離開的事。」

  楊林南勾起嘴角,自信地指著自己:「現在誤會解開啦,我還在。還是說,你現在反而想跟我保持距離?」

  「⋯⋯少開玩笑了。」韓彥安咕噥完,凝視他半晌,抬頭看向夜空。

  在燈火通明的城市裡,晚上僅能用肉眼辨識出依稀的幾個星點。楊林南忽然想起中秋時在他家頂樓,他們也是這樣一齊看著星空。那時韓彥安說,螢火蟲真的很像星星,成群飛起來的時候,就好像星星飄浮在身邊一樣。

  「好想去看螢火蟲啊。」韓彥安低聲呢喃。

  楊林南忍不住想起了那賦予螢火蟲飄浮星星意象的女孩,邱芷茹。他很好奇,直至此刻她是不是仍住在韓彥安的心裡,讓輕輕的一吻封印成永恆。但今天晚上,他不會向韓彥安提起那個名字。

  痛苦的記憶,用快樂的經驗覆寫,像是替傷口上藥。

  「明年去看吧,螢火蟲。」他說,「跟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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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18 17: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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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黑魔法防禦術

  隔天,楊林南久違和顏清朗有了獨處的機會。

  位於德國南方小鎮的姐妹校,最近跟實驗室有個跨國合作研究計畫,要以同一個實驗設計,分別測試母語是德語跟母語是華語的受試者,對同樣的實驗操弄有什麼不同的腦波反應。

  牽線的人自然是去年到這所學校訪問的博士生齊之惟,因為她的研究領域不同,便把實力堅強的楊林南推薦了過去;然而他自己也身陷畢業論文的泥淖當中,又覺得放棄這次合作非常可惜,於是把小他一屆的顏清朗也拉進了計畫裡,成為台灣方的主要實驗者。

  時差關係,與姐妹校的學生視訊安排在台灣的晚上九點,楊林南和顏清朗在晚餐時,還孜孜不倦地在電腦前討論待會簡報的內容。顏清朗的外語能力卓越,有她在,楊林南對這場初次討論可說非常放心。

  只有兩人的研究室,飄著外帶餐盒的食物香氣,顏清朗秀氣地小口嚼著飯,認真整理著議程。

  楊林南不知怎地回想起相識兩年來,對這個學妹記憶深刻的幾件事。

  人如其名,給人文人雅士形象的顏清朗,起初總讓楊林南覺得有點難以親近,直到某次前男友來研究室找她,他才發現她有非常容易害羞的一面:平時溫溫潤潤,又帶點獨立個性的女孩子,在喜歡的人面前會不時低下頭玩起自己的手指,連聲音也變得細如蚊蚋。

  隨著認識得愈深,她的反差形象也愈來愈多元。比方說會冷不防冒出一些黑色幽默,又或者在之惟學姊被鬼故事嚇得魂飛魄散時帶著笑捉弄她;此外在中秋聚會過後,楊林南還發現最好別在她起床半小時內跟她搭話,否則下場會跟當時不小心被她起床氣掃到颱風尾的蘇煥一樣慘。

  「唔,學長,有什麼事嗎?」

  「啊?」

  「你一直盯著我看,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

  被這麼一點破,楊林南一瞬尷尬起來,連道沒事,埋頭扒了兩口飯。顏清朗露出有些狐疑的表情,但沒多說什麼,收拾好餐具,起身出去丟回收。

  總不能劈頭就問她對韓彥安是不是有意思吧?楊林南塞了滿嘴白飯,皺起眉來兀自煩惱。憑他過人的觀察力,幾乎百分之九十能確定清朗的心意,無論是這兩個人互動的頻繁程度,還是看電影當天她展現的一些細小動作——雖然極力克制,但跟見前男友時的嬌羞有八成像——在在佐證這一點。

  苦惱之際,顏清朗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了幾下,螢幕亮了起來。

  楊林南天人交戰了一番,心中的小惡魔終究戰勝了小天使。確認了手機主人還沒有返回的跡象,他伸長了脖子,偷偷讀起了螢幕的訊息提示。

  呆頭鵝:我回台灣了 現在在家裡
  呆頭鵝:放假有沒有要回來
  呆頭鵝:還是我直接去學校找你

  傳訊息的綽號跟口吻看來是親近的人,清朗沒有住校,應該不是同住在台北的家人,不然不會問放假見面的事才對。楊林南迅速分析著,總之不會是韓彥安發的就對了,他倒是暗自希望這隻呆頭鵝是清朗的曖昧對象、或青梅竹馬之類的,誰都好,反正趕快讓她名花有主吧!

  楊林南正放下心來,咬下一塊排骨,顏清朗的手機又收到了新訊息。他叼著排骨,又挪近了看,差點沒把嘴裡的排骨摔到地板上。

  韓彥安:妳上次說的那座涼亭,找時間一起去吧?
  韓彥安:在對的季節,附近可以看到螢火蟲的。

  像是一桶冰水迎頭澆下,楊林南覺得頓時覺得口中食物味同嚼蠟。

  「學長,影印機上面那疊paper是你印來參考的嗎?」顏清朗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響起,楊林南嚇得雙腳一蹬,連同辦公椅往後滑到了牆壁邊。她原本翻閱著手中資料,被他的舉動驚訝得睜圓眼睛:「怎麼了嗎?」

  「沒事,我只是在伸展,辦公室健身操。」吞下嘴裡的排骨塊,楊林南信口胡謅,對顏清朗露出陽光笑容:「那是我下午印的,幫我放桌上就好,謝啦!」

  顏清朗微微偏著頭,露出困惑的神情,把資料放在楊林南桌上後,回到座位打算繼續整理投影片。手機又震動了一下,她頓了頓,解鎖螢幕檢查起訊息。

  楊林南埋頭猛吃,三兩下就把便當掃空,過程中沒忘了留意顏清朗的表情變化:她先是皺著眉露出有些嫌惡的表情,滑了幾下,臉上突然一亮,嘴角是按耐不住的傻笑。

  在她敲打著手機鍵盤回訊息的時候,楊林南忍不住開口,盡可能裝得漫不在意:「有什麼好事啊?」

  「嗯?」顏清朗眨眨眼,抬起頭與他對上視線時,卻瞬間偏移了目光,微笑道:「我讀大學的表弟剛從英國交換回來,說要帶伴手禮給我。」

  「去英國交換呀?真不錯。」楊林南點點頭,好奇問:「他是讀什麼的?」

  「這個嘛,他讀的科系滿冷門的,」顏清朗把椅子轉了半圈,又轉回來,神神祕祕地笑說:「類似黑魔法防禦術之類的東西吧?」

  「……清朗,妳是不是最近跟韓走得太近,被傳染一本正經說幹話的能力了?」

  她嘻嘻笑了兩聲,伸直了雙腿,又轉起椅子來。「他交換的學校在郊區,有像霍格華滋一樣的古堡,他有傳照片給我看,感覺就算在什麼地窖深處關了條龍都不稀奇呢。」

  楊林南抱胸瞅著她,回想起剛才看到的訊息內容,那隻「呆頭鵝」真要說是表弟也不無可能,應該說甚至滿合理的,可是瞎扯什麼黑魔法防禦術又讓這件事可信度降低不少。

  「那妳剛才露出有些嫌棄的臉,是怎麼回事?」

  「因為他說要直接殺來學校找我呀!」她臉上又浮現受不了的表情,「他這個人頭腦不錯,就是浮誇了點,要是真的直接找來這裡不是超丟臉的嗎?」

  楊林南失笑,「聽妳講起來我倒是滿想認識他的。」

  「好啊,有機會的話介紹你們認識。」顏清朗這會調高了坐墊,兩條腿懸空起來,無聊地前後晃呀晃。

  「說定囉!」楊林南笑答,扭開水瓶,喝了幾口水潤喉,才又接著開口問:「那個……清朗,妳最近常跟韓相處,有沒有覺得他情緒哪裡奇怪,或是有什麼煩惱?」

  顏清朗原本左右轉著椅子玩的動作停了下來,抬起頭,蹙起秀氣的眉毛。「怎麼這麼問?」

  「我自己的一點觀察。」楊林南簡單回應。

  顏清朗沈吟片刻,緩緩搖頭。「情緒跟煩惱什麼的……他跟我相處的時候,感覺不太出來,那天去看電影,他不是也一直都跟大家有說有笑的嗎?不過,我確實有注意到他最近看起來總是有點累,可能是還在適應研究所課業吧?」

  楊林南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韓彥安的確不是那種會輕易對他人展露脆弱一面的類型,輔導老師做久了,也習慣藏起屬於自己的情緒。想到這裡,他不禁對韓彥安會對他吐露煩惱感到有些沾沾自喜,面對顏清朗,竟也生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優越感。

  「學長,我發現你今天一直在對我問問題耶?」顏清朗突然說,微微瞇起眼來:「是不是也該讓我問一下,不然不公平唷?」

  「沒問題啊,妳問,不然被人說我都欺負學妹。」楊林南失笑。

  「那我問囉!」顏清朗俏皮地傾身向前,細聲問:「學長你呀,是不是喜歡韓彥安?」

  楊林南可以感受到耳根子發燙,瞬間紅透。

  是有沒有那麼明顯?他明明一臉直男樣欸?莫非整個實驗室都覺得他有被掰彎的潛力嗎?是不是蘇煥這傢伙灌輸給清朗的錯誤印象?雖然就結果而言確實、好像、彷彿,是被韓彥安掰彎了沒錯……

  不過真男人就是要勇於坦承自己的心意,不然還有什麼擔當!他一咬牙,撇開目光,低聲說:「對,我喜歡他。這答案還滿意嗎?」

  顏清朗眨了眨眼,淺淺笑起來:「沒想到學長那麼坦然,我有點意外呢。」

  「妳呢?」楊林南反問,打算讓她措手不及,「有喜歡的人嗎?」

  「有呀!」

  「哦?」

  「但我不告訴你。」顏清朗笑彎了眼,可愛歸可愛,楊林南卻覺得被陰了。

  早知道就問清楚一點了!雖然有這個想法,但他卻發現自己並不想要太早印證稍早的推測。也許是因為他難以想像自己跟學妹變成情敵的樣子,又或許是心底深處,他其實不想去面對韓彥安更可能喜歡上她的事實。

  他不認識邱芷茹,那個住在韓彥安心裡的女生。他無從得知,韓彥安是不是在顏清朗身上看見了一絲邱芷茹的影子——這個想法令他的心口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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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19 16:4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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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渦狀星雲與耳語

  首次的跨國視訊討論順利結束後,秘密被得知的楊林南,依舊如往常一樣和顏清朗一起準備研究事項,度過忙碌而充實的一週,很快地迎來了週末。

  這天晚上,也是凌語的樂團要在阿德的咖啡廳裡演出的日子,他、韓彥安、顏清朗以及蘇煥,約好了一起到現場去捧場。

  蘇煥在一早傳簡訊過來時,楊林南正在睡眼惺忪地刷牙。他瞥了一眼簡訊內容,是一如往常努力不懈的邀約。

  :學長,今天跟我一起去看展吧?

  楊林南原本想一口回絕,卻忽然想起上週末尷尬的誤認事件以及親密接觸,記憶如浪潮般襲來,他差點沒一頭撞昏鏡子裡的自己。雖然當下被揍了一拳,但心裡對蘇煥的虧欠仍在,他冒泡的嘴裡還叼著牙刷,手已經在手機鍵盤上敲起字來。

  :好,幾點在哪

  才送出去不到半分鐘,就立刻收到了回信。

  :下午兩點直接在美術館展廳入口見!
  P.S.今天整天會下雨,記得帶傘。

  看了蘇煥貼心的提醒,他打開浴室的窗,往外看了看。一早就細雨綿綿的,讓人心情明亮不起來的天氣。

  雖然下著毛毛雨,楊林南還是套了件帶帽的薄外套出門慢跑,回家後沖澡吃完早餐,即使千百般不願,還是逼自己坐在書桌前,好好地寫了幾句論文。之後他和韓彥安通了電話,關心一下他昨晚有沒有睡好,以及羅琳和凌語和好了沒。

  「很難講。昨天凌語來找她,看到我還是很冷漠,」韓彥安的無奈即使透過手機,楊林南還是感受得一清二楚,「但她們應該暫時沒什麼問題了,今晚的表演羅琳還有準備驚喜要給她,昨晚還打電話跟蝶豆確認過流程,希望一切能順利。」

  「真用心,連我都開始期待了。」雖然對方看不見,楊林南依舊露出了陽光燦爛的笑容。「那就晚上見啦!」

  在掛電話前,另一邊傳來有些遲疑的聲音:「林南?」

  「我還在。」

  「……沒什麼。」

  「韓彥安。」他警告似地喊。

  「我好像,還沒跟你說謝謝。」

  「啊?」

  「晚上見。」

  嘟——

  楊林南愣愣地盯著掛斷的手機,遲了好幾拍,才聯想到韓彥安應該是指告白那天晚上,他說的會留在他身邊的事。他壓抑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此刻無論是顏清朗還是蘇煥,都不在他的心上。

  午後,他提前了五分鐘抵達展場,發現蘇煥已經等在那裡,那身高一八五的魁梧身材,實在很難忽視。蘇煥一看見他,遠遠地便開心朝他揮手,引來不少注目禮;他暗自希望這位學弟可以再低調那麼一點:兩個一八零以上的成年男子走在一起逛展覽,本身已經夠惹人注目了。

  這場展覽融合了現代科技,讓荷蘭後印象派畫家梵谷的作品能夠真正動起來,是互動性極強、沈浸式的光影藝術展。

  走進廣闊的展間,在高約三層樓的投影巨幕以及地板上,變換著不同畫作與手稿,展出畫家短暫而絢麗的人生縮影。此外,空間還流瀉著同時期的古典樂,隨著畫作時期的改變,更搭配了柑橘、花香或麝香等等不同的香氛。

  展場燈光昏暗,唯有畫作的光影變化時而投影在彼此身上。

  穿梭在一幅幅投影幕之間,楊林南驚嘆於光影、畫作、與人之間的互動,是如何再次成就了另一場藝術創作。他不是個有藝術天賦的人,要是像羅琳這樣的藝術家來的話,肯定會有一番深刻的體悟,不像他只能夠非常直覺地去感受。

  聽見他這麼說,走在身邊的蘇煥倒是頗不以為然。

  「學長在這方面意外的有點沒自信哦?鑽研藝術的人,當然能對這些作品有更深入的見解,那又不代表一般人沒辦法用自己的方式欣賞畫家的作品。」

  「我沒有想要否定這點啦,只是有點走馬看花的感覺,挺可惜的。」楊林南摸摸頭,看著正出現在無數投影幕上的幾幅向日葵,轉頭問蘇煥:「你看,像這幾幅向日葵,我知道是梵谷的名畫,但老實講……它們就是向日葵啊?」

  蘇煥覺得很有趣似地盯著他看,開朗笑了起來,換來楊林南的白眼。

  蘇煥把目光放到花瓶裡或綻放、或凋萎的向日葵上,眼神熠熠發亮:「我們可以用自己的專業來欣賞啊!就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同樣十四朵向日葵,每個人會注意到的會隨著當下心境改變:傷心的人也許會受到角落枯萎的那朵吸引,產生強烈共鳴;快樂的人,大概會不由自主把自己投射在中間那朵盛開的向日葵吧?」

  隨著他的指示,楊林南一一看向那幾朵向日葵,輕笑調侃:「那麼有趣的研究?要記得引用文獻出處啊。」

  「誰說話還附出處的?你論文寫到走火入魔了。」

  「兩年後你就知道了,沒有確切科學根據的事情我可不敢亂說。」

  蘇煥瞅著他,像是想說些什麼,最終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我好像就是喜歡你這點。」

  楊林南差點嗆到自己的口水,左右張望,幸好旁邊正好有幾個尖叫的小孩衝過去,才沒有人聽到蘇煥這句突如其來的表白。他抖了抖雞皮疙瘩,啊啊嚷了幾聲,邁步往下一個區塊前進,轉身時還聽見蘇煥的低笑聲。

  繞過一根樑柱,他們來到一處人潮洶湧的轉角。推擠之下,兩人幾次不經意碰到彼此,在手背數度接觸之後,楊林南本來乾脆想雙手抱胸快速經過這區塊,手腕卻被蘇煥一把扣住,像是破開紅海,直直往前開出一條路來,很快脫離了人群。

  蘇煥主動放開了手,讓楊林南鬆了口氣。他下意識摸了摸被握住的地方。剛才滿腦子只想趕快離開人潮,停止不時得跟蘇煥肢體接觸的煎熬,咬牙一忍,就沒有在當下甩開他的手。

  只要一碰觸到他,記憶就自動回溯到那次狂亂而激情的親吻,讓他整個腦袋亂糟糟的。他至今甚至還沒搞清楚,到底為什麼會在那個當下誤把蘇煥當成韓彥安——這對任何一方都不是好事。

  他們尋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席地而坐,能夠看見布幕上變換的光彩,投影在地板上的大塊色澤也盡收眼底。

  「梵谷割掉的耳朵,到底是左耳還是右耳?」蘇煥盯著那幅耳朵綁上繃帶的自畫像,疑惑提問。

  「是左耳吧!」楊林南仔細觀察著畫像,伸手比劃:「雖然我們這樣看上去是他的右耳,不過自畫像應該是看著鏡子畫的,所以割下來的其實是左邊的耳朵。」

  「誰會在自殘之後還把自己畫下來?他真的是個瘋子欸。」

  「他大概就真的是個瘋子。」

  「天才跟瘋子經常是一線之隔。」蘇煥若有所思地說:「他後期創作的那畫,真的是看了心裡都不舒服。尤其是那幅很多烏鴉飛過麥田的,不是說他畫完之後就直接舉槍自盡了嗎?」

  楊林南回憶著那幅著名的《麥田群鴉》,黑壓壓的天空,象徵死亡的烏鴉,金黃的麥穗,通往三條未知方向的小徑。這幅畫令他印象深刻,是因為那看似簡單的線條,卻勾勒出極具壓迫感和戲劇性張力的場景。

  「那是充分展現生命力道的一幅畫,既明亮又絕望的感覺。」他緩緩說。

  「細膩敏感的人,是不是容易變成這樣?」

  楊林南轉頭看向蘇煥。他一向帶著朝氣的笑容,現在罕見地染上幾分苦楚。

  「梵谷後期的畫,有時候會讓我想到一些圈內人,」他繼續說,瞅了楊林南一眼,補充:「你知道,像我一樣喜歡同性的人,大多都很柔軟脆弱,就算外表裝得再堅強也是。像我這麼樂觀正向的可以算是異類。」

  楊林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我不想去檢討其他人,說什麼怎麼不堅強一點這種鬼話,但偶爾還是會覺得何必這麼跟自己過不去?人生苦短,不積極一點幫自己追求幸福,誰會幫你?」

  「你的想法真的很正面。」楊林南忍不住稱讚,「真不容易。」

  「那你有被我吸引嗎?」蘇煥雙眼發光地問。

  楊林南敲了一下他的頭。「你這小子,為什麼對我那麼執著啊?」

  「哇,你好像一點也不記得了。」蘇煥輕笑,凝視著布幕上浮現的鳶尾花。

  「我們該不會有什麼我沒印象的兒時回憶吧?」楊林南用手扶著額頭。「我不記得我有車禍失憶過之類的啊?」

  「別擔心,你算是路過而已,不記得很正常。」蘇煥哈哈笑起來,褐色虹膜反映著變幻的光影。「國中的時候,我跟大我一屆的學長交往,有次放學在後門的暗巷裡親熱,不巧被他的死黨們看到⋯⋯哈,你知道嗎?他因為怕被嘲笑是同性戀,居然直接揍我一拳,說是我強吻他,臭gay、噁心、不要臉!真是什麼話都罵出來了,然後他的死黨們就把我圍毆了一頓。」

  楊林南攥起拳頭,差點飆出髒話,卻被蘇煥笑著制止。

  「你當時已經幫我修理過他們了。我到現在還記得,你穿著第一高中的制服,把我護在身後,掄起拳頭比誰都狠,真是帥斃了。」他回憶著,流露出仰慕的神情,「那天寒流來襲,把我送到醫院去之後,你還買了廣東粥給我暖胃,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粥。」

  「你這麼一講……我好像真的有點印象,」楊林南揉著頭,蹙眉回想著:「在冷得要死的天氣裡跟一群國中屁孩打架,幹,真是欠修理。喔對,然後看那個被欺負的孩子可憐,拿零用錢買了碗粥給他吃,害我那天沒錢買雞排,這下我想起來了——原來那是你喔!你那時候明明是個矮冬瓜。」

  「是我,我高中後身高突飛猛進,大學也很認真在健身。」蘇煥笑得瞇起了眼,「還好我有記清楚你制服上繡的名字。」

  楊林南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那你早說啊!」

  「然後呢?」蘇煥反問:「你會因此喜歡上我嗎?」

  他支支吾吾答不上話,蘇煥側過頭來笑著看他,低聲說:「那天你主動把我拉進廁所的時候,我心臟真的差點就要跳出來,跟學長接吻,好像是做夢一樣。直到你喊了那聲韓,我才總算清醒過來。」

  「拜託別再提了,我真的很抱歉。」楊林南痛苦地說。

  「他喜歡男生嗎?」

  楊林南感覺胸口悶得不行,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但他喜歡過女生。」

  蘇煥那時也在頂樓聽見了韓彥安的秘密,楊林南想起這件事,點了點頭。蘇煥長吁了口氣,沈默下來。

  展場暗下,接著梵谷的《星夜》緩慢展開、籠罩了整個空間。渦狀星雲,昏黃月蝕,讓整幅畫顯得抑鬱不安。楊林南想到了和韓彥安一起看星星的夜晚。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麼樣的星空?

  他用眼角餘光看了坐在身邊的蘇煥一眼。彷彿感受到他的注視,蘇煥側過臉來,真摯地說:「假如他開不了口說喜歡你,就考慮我吧。」

  「啊——你這個人是不是只懂怎麼投直球啊?」

  楊林南抱怨著,專注讓自己沈浸在隆河上的星夜。

  逛完展覽,楊林南正愁著在接下來的空檔,蘇煥不知道又會出什麼花樣來替他們的感情加溫,突然看見經過美術館門口的熟悉人影,連忙開口叫喚:

  「凌語!」

  背著樂器袋的高䠷身影停下步伐,透過濛濛細雨看了過來。也許是晚上要登台表演的緣故,平時戴著的黑框眼鏡摘了下來,更彰顯本就好看的五官;然而,那張淡漠的臉顯得比平時更加冷峻,楊林南猜她的心情鐵定不太美麗。

  他打開長柄黑傘小跑步過去,伸直了手為她遮雨。

  「待會要表演的人,萬一著涼怎麼辦?」

  凌語瞥向他一點一滴被細雨打濕的肩膀,輕聲道謝,目光接著飄往也打傘跟了上來的蘇煥,最後望向美術館門口大大的梵谷展海報。

  「你們一起來看展?」

  不想被誤會的楊林南還在尷尬,蘇煥已經搶先說:「不趕時間的話,我們先找個溫暖的地方坐,妳都濕透了。」接著又咕噥了句這種雨勢,是要淋多久才能淋成這樣?

  於是三人進了溫暖的室內,在美術館一樓茶館舒適入座。

  凌語正用店員給的毛巾擦頭髮,楊林南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還在苦惱該怎麼發問,蘇煥已經毫不客氣地單刀直入:「怎麼沒跟妳女友在一起?吵架了?」

  楊林南偷偷在桌底下踹了學弟一腳,惹得他悶哼一聲。

  「是吵架了,」凌語倒是語氣平淡,「但和好了。」

  「看起來不太像。」蘇煥這次靈活閃過了攻擊。

  凌語甩乾頭髮,又用手隨性撥了撥,垂下眼簾,盯著冒著蒸氣的熱茶發愣半晌,才沒頭沒腦地問:「你們有聽到嗎?」

  「妳指什麼?」楊林南皺眉問。

  她嘆了口氣,疲憊地用手抹了抹臉。「沒聽到嗎?」

  「妳有聽到什麼聲音嗎?」蘇煥警戒地問。

  「人聲。」她用雙手按摩著眼睛,「最近我一直聽到有人對我說話,但我根本不曉得那是誰,而且只有我得聽見。我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妳最近有去什麼不太乾淨的地方嗎?」楊林南試探性地問。

  不信鬼神的蘇煥此時挑起一邊眉毛,無視他的問題繼續追問:「那聲音具體在說什麼,聽得清楚嗎?」

  凌語把手放在茶杯上方,用蒸騰的煙暖著因淋雨而冰涼的指尖,眼神有些迷離,緩緩開口:「總之是一些,讓我很害怕的事情。」

  「是跟羅琳有關的事?」楊林南猜測道。凌語略顯驚訝地看向他,他聳了聳肩說:「會讓妳不安到跟她吵起來的,就只有她的事了。」

  在凌語紅著臉低下頭時,蘇煥喝了口熱茶,冷靜分析:「幻聽是思覺失調的症狀之一,妳有沒有考慮去醫院檢查一下?」

  「思覺失調……要看精神科嗎?」她看起來有些卻步。「這只是最近幾天的事,而且也不是一直都聽得見,我想可能是暫時的?」

  「最近幾天嗎?」楊林南皺起眉,「一般而言思覺失調大多來自長期性的壓力,因為某個誘因才發作,妳有沒有印象特別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平常沒做的事,或是碰到什麼人?」

  凌語看向自己的樂器袋,說:「最近除了上課,每天就是固定去練團,練團室是我們大學時期就一直租用的。平常會碰到人的就是開學以來的老師跟同學,還有團員。再來就是羅琳了——當然,還有她室友。」

  提到韓彥安的時候,她幾乎是咬著牙齒在說話,目露凶光,旋即吃痛似地撫著自己的右側太陽穴。

  「看來還有偏頭痛的症狀。」蘇煥評論。

  「一想到他就特別嚴重。」凌語不爽地表示,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地補充:「啊,禮拜天為了排演,我們有去『地上的蘋果』——」

  蘇煥疑問地「啊?」了一聲,楊林南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黑色的名片給他,隨口說:「阿德開的咖啡廳,名字有點怪,凌語晚上就是在那表演。」

  「我們是下午去的,店還沒開,只有老闆跟他女友。」凌語在新鮮薄荷茶裡加了好幾圈蜂蜜,原本用銀色茶匙輕輕攪拌著,卻突然停下來。「還在那裡碰到那傢伙,有夠倒楣。」

  「可是我聽韓說,你們那天相處得還不錯。」

  凌語的表情讓楊林南自覺地閉上了嘴。蘇煥看氣氛不對,輕巧地把話題轉移到了晚上的表演上,楊林南從來沒這麼感謝他過。

  窗外雨勢轉強,滴滴答答拍打著玻璃。室內暖黃的燈光對比起外頭的雨景,搭上熱茶的香氣,總算讓凌語眉間的皺摺舒緩了些,看上去也不再那麼心事重重。楊林南暗忖,看來她說的那個幻聽,大概只會出沒在她想起羅琳的時候吧?想起來也是怪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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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20 23:4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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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地上的蘋果

  送走要提前和樂團會合的凌語,楊林南跟蘇煥一起吃了頓晚餐後,約莫在七點出頭就抵達阿德開的咖啡廳。店的招牌正如其名,是一顆落在地上的蘋果,頗有童趣,推開店門時,風鈴叮噹作響。

  正好是午茶時間到晚上行程的小空檔,店內卻已經坐了好幾桌客人。環顧店內,沒看到店長跟他女友,他們便自行先找了一處接近表演台的圓桌坐下。

  蘇煥翻閱著飲品單,心情很好的模樣,楊林南卻是有些心不在焉,托著臉,隨性打量著周遭的客人。

  離他們不遠的圓桌坐著兩個長髮女生,清秀的臉蛋上脂粉未施,還帶點稚氣,一看就知道是高中生;其中正對著他的那名少女,生著一張過份美麗的混血面孔,一對罕見的碧綠眼珠折出光似的,讓他不禁看得出神。

  「對未成年人出手可不是明智的抉擇。」蘇煥低笑調侃。

  楊林南乾咳兩聲,「欣賞美麗的事物是人之常情,你給我心思純良一點。」

  說完,他轉而把注意力放在稍遠一點、坐在角落位子的客人身上。那人裹著黑色頭巾,面紗遮住半邊臉,只露出一對晶亮的眼眸,裝扮頗有中東風情。仔細一瞧,她桌上竟然還擺著顆水晶球,神秘得像是什麼預言家。「台北果然什麼人都有。」楊林南喃喃自語。

  他們才想好要點的飲品,正巧看到阿德從櫃檯後鑽出來,朝他們爽朗打了聲招呼,三步併作兩步來到桌邊:「嘿喲!你們來啦?懂得先來佔好位子,內行。」

  「我沒事也喜歡到處去聽獨立樂團演出,」蘇煥微笑道:「感謝邀請。」

  「我們這裡邀請的都是很有個性的團,進了這扇門又愛音樂的,沒有一個不回訪。」阿德自信地捻了捻鬍渣,順手從口袋抽出紙筆,用有點醜的字跡記下他們點的飲料,抬頭看看楊林南又問:「你那個體弱的兄弟今天怎麼沒來?他明明有來看排演的。」

  「放心吧,他晚點就到。」楊林南禮貌笑笑,那聲兄弟聽在耳裡格外刺耳。

  差不多七點半的時候,米克斯樂團的成員魚貫進入店內,殿後的是蝶豆。凌語一看到楊林南和蘇煥,下午還冷若冰霜的臉,居然浮現淺淺的笑容。

  「下午陪她聊那陣真沒有白費。」蘇煥輕聲說,楊林南真是再同意不過了。

  楊林南的目光在一一上台準備的團員身上逗留。

  鼓組已經在台上擺設好,朝那走去的是一名短髮女子,瀏海長得蓋住了一邊眼睛,頗為帥氣;正解下背帶取出吉他的高大金髮男子,頭髮長長的隨性披散,帶著點頹廢風;另一名吉他手是個身材有些嬌小的男生,留著一頭日系蓋眼的自然卷短髮,相形之下俏皮許多。而當中那位沒有任何樂器的女生,留著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直髮,氣質頗為文靜,很難想像竟是搖滾樂團的主唱。

  凌語在台上站定位,取出了她那把珍珠白的電貝斯,目光不時往台下掃,不用想一定是在找羅琳。楊林南看了眼手錶,離正式開演還有一小段時間,但他也沒想到她會拖到那麼晚,是在準備韓彥安說的驚喜嗎?

  離開演還有三分鐘,風鈴總算又叮鈴鈴響起。

  門推開的時候,凌語滿懷期盼地往店門口看,走進來的卻是顏清朗。她朝台上的凌語笑笑,後者略為僵硬地點了點頭,又低頭繼續準備工作。

  「韓彥安還沒有到呀?」顏清朗拉開他們這桌的椅子坐下,驚訝地問。

  「你們不是要一起過來嗎?」蘇煥順口問。

  「臨時取消了,他說要幫羅琳搬東西,這樣不太方便。」

  楊林南動了動耳朵,決定忽略他們本來約好一起過來這件事,取出了手機:「我打給他問一下。」

  電話響了半天,沒有接。楊林南有股不祥的預感,又撥了兩次,轉語音信箱。蘇煥看他一臉焦急,伸手按住他按下重播鍵的手,說:「打不通的話,打給羅琳試試?」

  這次電話響了兩聲便接通,羅琳有些顫抖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林南,你先不要驚動大家,表演快開始了,我不想干擾凌語。總之我現在跟韓彥安在醫院,他出門前突然昏倒了。」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楊林南掛斷通話,抓了外套起身,只對其他兩人拋了句:「我有急事先去處理,很快就回來。」

  他和台上的凌語說了聲演出順利,會盡快趕回來看她表演,她點點頭,神色依舊不是很好。

  楊林南推開店門出去,撐開傘正要邁步,忽然被門邊的人叫住:「天雨路滑,急急忙忙的去哪呀?」

  他回頭一看,是正在遮雨棚下抽著捲菸的蝶豆。

  「臨時有急事,處理完馬上回來。」

  正要轉身,她又出聲說:「最近你那位朋友身體還好嗎?」

  他頓了頓,心下忽然生出一股無來由的懷疑,便隨口說:「還可以,今晚或許還會來看演出。那我先走一步了,待會見!」

  蝶豆對他嫣然一笑,小小的虎牙與娃娃臉,配上裊裊上升的菸雲,讓他不禁思考警察來關切的可能性。他甩開這些無關緊要的思緒,又撥了通電話給羅琳,伸手攔了輛計程車,循著她的指示往醫院的方向去。

  一整排的急診病床裡,楊林南一看見羅琳的背影,劈頭就問:「韓的狀況怎麼樣了?」

  「剛剛醫生來做過初步檢查,說各方面看來都很正常,但就是怎麼叫都叫不醒,可能還得觀察一陣子。」羅琳迅速而簡要地說明。

  楊林南的目光這才隨後落在躺在病床上的人。韓彥安的胸膛平緩起伏,乍看之下毫無異樣,像是安詳地睡著,就跟上次爬山時忽然昏迷的狀況一樣。

  「你在幹嘛?」看著正用力掐韓彥安人中的楊林南,羅琳半是好笑地問。

  「上次他昏倒的時候這樣做有效啊。」他有些心虛地說。蝶豆明明就是這樣把他叫醒的?他抓抓頭,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換我看著他,妳趕快去看凌語表演,不然我看觀眾可能會被她的大冰塊臉嚇到哭。」

  羅琳似乎很猶豫,張口想說什麼,但整個人被楊林南轉了過了身,直往門口推。「不要但是了,妳快點過去吧!有我在,韓不會有事的。」她才帶著擔憂的眼神看了韓彥安最後一眼,邁步離開。

  楊林南拉了把椅子在病床邊坐下,這才有機會好好端詳韓彥安的臉。

  「你這是什麼怪毛病啊?」他小聲埋怨:「動不動就失去意識的頻率會不會太高了?嗜睡症?」

  急診間的人來來去去,步伐匆忙與交談的聲響,揉合醫院特有的藥味,在凝視著韓彥安的臉時,卻一下子全糊成了背景。楊林南忍不住伸手去撥他額前髮絲,又順著摸了摸頭,力道溫柔。他知道,在這個人清醒的時候,他是不敢這樣做的。

  以隔壁病床的人也聽不見的音量,他喃喃說起了自從認識韓彥安以來,相處之間的那些大小事:比較驚濤駭浪的,像是曾經在社團開會時意見不合,他火氣一來用力踹了下會議桌,嚇爛一批社員,韓彥安仍面色不改色地抨擊他的論點,指出提案種種不可行之處,最後讓他敗得心服口服。至於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更是不勝枚舉,隨便一撈都是一大把,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所以你要在這裡睡上三天三夜嗎?講到我嘴都渴了。」楊林南半開玩笑地說,手指摩挲著他的髮絲,見他仍然沒有一絲轉醒的跡象,胸腔忽然升起一股溫溫的怒意,沉聲問:「你是睡美人嗎?需要帥氣的王子吻醒你?還不快點起來!」

  依然毫無反應,他忽然有些喪氣,彎身趴上病床,一手覆上他略顯冰涼的手。

  韓彥安的手指修長,指甲形狀也生得好看,因為喜歡跟植物相處,時常沾得滿手土,但楊林南卻覺得他那雙髒兮兮的手格外具有魅力——也許是因為他觸摸植栽時,總是顯得寧靜而快樂,彷彿能暫時遺忘那深植在心底的苦楚。

  「邱芷茹……你什麼時候才願意跟我再提起這個人?」他輕撫著他的手問。

  變化起於一瞬,楊林南這次睜大眼睛,千真萬確地看見了。

  飄浮在韓彥安熟睡般的臉龐邊,一粒又一粒,閃閃發亮又明滅不定的線條組合——精確來說,是字——這次的顯像清晰而強烈,他很快辨認出來那是韓彥安的字跡。

  姑且不論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視,楊林南直覺有哪裡不太對勁。半透明、散發琉璃光澤的方塊字一粒粒飛旋,猛烈撞擊著,部分疊合、部分擠壓得甚至蜷起了邊角;那些字很小,又似隨機排列,難以讀出意義,卻讓他充分感受到了某種極為強烈的情緒。

  一直沒有動靜的韓彥安皺起了眉頭,額角沁出冷汗,連帶氣息也跟著紊亂起來,緊掐著楊林南握著他的手,看起來簡直像深陷噩夢。

  錯愕之中的楊林南見狀起身,彎身貼近他的臉,無視那些劇烈閃爍的鬼魅字影,反覆輕撫韓彥安緊皺的眉頭,並用袖口替他擦拭汗水。

  「沒事了、沒事了,韓,我在這裡。」

  楊林南細聲安撫,猶豫半分,終於還是在他眉間落上一吻,既輕、且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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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21 23: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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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紅雁與紫鴛鴦

  韓彥安在高中教室裡醒了過來。

  他穿著熨燙過的乾淨夏季制服,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教室除了自己以外空無一人,黑板擦得乾乾淨淨,角落有小小的塗鴉:三個火柴人手牽著手,其中一個頭上只長了三根毛,他覺得那是在畫他,雖然他一點也不禿。

  蟬叫得很響,陽光透過枝椏灑落木桌。空氣裡飄著淡淡花香,像蝶豆花,鮮豔的藍、耀眼的亮黃,很襯今天的天空。

  他瞇起眼朝窗外看去。梁竹君穿著百摺制服裙,就這麼攀坐在粗壯的樹幹上,對他笑得露出兩排潔亮貝齒。韓彥安,她歡快地喊,快過來。

  我不會爬樹,他冷靜地說,這有三層樓高,妳怎麼上去的?

  才三層樓高,我才不怕。她瀟灑撥了撥頭髮,冷不防一個往後仰倒,只靠腿勾著枝幹。他緊張得站了起身,頭伸出窗外朝她喊:神經病!掉下去怎麼辦?

  如瀑般的長髮流瀉,裙擺向下開出了花,大喇喇露出安全褲,倒吊得不亦樂乎的人卻毫不在意。她用手遮擋著刺眼的艷陽,笑著對他喊,還不快下來把我接好!

  韓彥安衝出教室,飛奔在空寂而蔓生著樹影的走廊,球鞋的聲音踩在地板上,沾黏著時光,把他們之間從小到大的回憶,在窗的另一邊推擠成蒙太奇,奇怪的是,恍惚之中他和梁竹君都是大人的模樣。脫離了校園,那會是什麼樣的未來?

  他找不到通往出口的樓梯,在一處轉角停了下來。他久違地想起了自己是個無敵大路痴。

  於是他省去思考突破迷宮的力氣,啪啦推開窗戶,以遮雨棚為跳板,一氣呵成跳到了一樓。

  日輪落下,月輪升起,夜幕輕悄悄降臨,韓彥安踩著腳下被路燈拉長了的影子,謹慎得像是怕驚醒熟睡的嬰孩。一輛酒紅色轎車呼嘯而過,車燈照亮了路旁的灌木叢,枝葉竄動,一隻眼珠子發著光的黑貓三兩下矯捷跳上民宅二樓。

  車子在他前方不遠處停了下來,他走過去,上了車。駕駛座沒有人。風景卻緩緩向後奔馳起來,他並不感到害怕,貼著鼻子,望著天上那輪皎潔的明月,為這個看不見星星的夜晚,感到一陣酸楚。

  偶爾會有風景為他而停留,車門敞開,有人坐進來,他們無聲交談,字句縫補著他心口的空洞,但線頭總是會脫落,然後車門打開,有人離開了。

  他在一處山腳下車,漫無目的,頭也不回地往上爬。沿途盛開著羅馬洋甘菊,在幽深的夜裡,彎腰輕撫,諦聽那些過客說不出口的故事。再往上一點,是一座六角小涼亭,亭中立著石桌,桌旁石凳上坐著一個女生。

  察覺到他的靠近,她回頭過來,是張陌生面孔,但韓彥安卻感到無端熟悉。她穿著適合爬山的運動服,紮著雙馬尾辮,一對圓亮靈動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瞧。然後她彎起眼來笑了,小小的梨渦,甜甜的,卻令他苦澀不已。

  跟我來,她說,起身自然地勾起了他的手。

  我們要去哪裡?他傻呼呼地問。

  去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她抬眼與他對視,笑得神秘。

  於是韓彥安透過某種方式知道了,他們要逃離一群人,這群人沒有臉沒有名姓,是單數也是複數,潛行於心靈的狹縫間,伺機追捕獵殺著所有膽敢倒置天秤的狂徒。

  貼在身側的體溫很柔軟,卻像紙片一般單薄,緊挨著他在寒風料峭中前行,走著走著,身側的風景忽而捲動著向前追趕,於是他們也跟著奔跑起來。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她終於喘著氣逐漸慢下速度,他想停下等她,她卻從背後用力推了他一把,他甚至來不及看她最後一眼,就直直往下墜落。

  睜開眼以後,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巨大的湖泊,身邊環繞著蓊鬱森林,放眼望去,沒有山,只有大片的藍天,以及成群飛翔的鳥類。原本盤桓在正上方那隻色彩斑斕的鴛鴦,降落在他面前,化身為人,正是把他推下來的女孩。她對他說,拍拍翅膀,飛吧!你就會知道你真實的面貌了。

  可是我沒有翅膀啊,他這麼對她說。

  女孩對他笑了,又是那對淺淺的梨渦,令他的心口一陣揪痛。

  下一次我來當紅雁,你當紫鴛鴦。說完,她鼓動翅膀,優美而淒絕地消失在藍天的另一端。

  韓彥安學著她拍動翅膀,但哪裡有什麼翅膀呢?他徒勞地揮動雙臂,頹然望向湖面。

  螢幕反射出他慘白的面容,時間是十點十分,長短針在牆上岔開詭異笑臉。

  他滑開研究室的辦公椅,敲了敲隔壁的門,沒有回應,一顆心沉了下來。他想找到一個人,想聽見他的聲音,但此刻甚至無法確定他究竟存不存在。

  熟悉的口琴聲遙遠傳來,引領他攀上補習大樓的陰暗階梯。螺旋像是某種爬藤,彎繞著記憶,而樂音是光、是空氣、是水,那兩管口琴和鳴起來,能召喚春天。他奮力推開通往頂樓的鐵門。

  樂音戛然而止。

  梁竹君背對著他站在圍欄邊,泛白的指節像要把手刨進水泥牆中。風颯颯地吹,他們倆的衣袖翻飛,那盞總是忽明忽滅的燈泡,也隨著搖搖擺擺,咿呀作響。

  掉下去了,她說,語氣不帶有任何情緒起伏。你不過來看嗎?

  韓彥安的腳像是釘住了似的,無法移動分毫。他耗盡全身力氣,才拖著鐵塊般的腳步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卡在圍欄外側的,是一只碎掉的玻璃鞋。另一只掉下去了?他顫抖著問。

  梁竹君一動也不動,就在他以為時間停止了的時候,她猛地一轉身,使勁將他架上圍欄。寒風在他耳際呼嘯而過,水泥牆抵著後腰,他整個上半身無力地懸在外頭,只剩衣領被緊揪著,像是枷鎖。他逐漸感到窒息。

  啪嗒、啪嗒,斗大的淚珠滾燙地落上他胸口的衣料,上小學以後,他再也沒見過梁竹君哭。還給我,她泣不成聲,把它還給我……劇烈的搖晃讓他暈眩、作嘔,諷刺的是從這個角度仰望,能看見滿天星斗。螢火蟲,他喃喃說,我帶妳去看螢火蟲,閃閃發光的,比玻璃鞋還要漂亮。

  朦朧之間,抓著他衣領的人又成了那個長出翅膀的女孩。她將他拉了回來,兩人靠得極近,她圓潤的鼻頭輕輕蹭過他的鼻尖,對他微微一笑,接著蜻蜓點水般,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他的心像是千萬根針扎上、無法言喻的疼痛。

  抓著他的力道消失,他腿一軟,跌坐在地,縮成一團毛線球,祈禱有人能拉開線頭,將他徹頭徹尾拆解;然後,織成一件保暖的毛衣,套在飛翔的人身上,如此一來高空的冷冽,便不會凍入骨髓。他等了又等,沒有人來拉開他的線頭,沒有人來將他的存在解構。

  卻有人替他套上了一件暖暖的、軟軟的毛衣。

  包裹的力道使他沒有辦法抬起頭來確認,他卻覺得再也無所謂了。像現在這樣,暖暖地、軟軟地陷入綿長而沒有盡頭的懷抱裡,一切就再也無所謂了。

  「你再不醒來,我就要親你。」

  韓彥安反射性推開包裹著他的溫度。他聽見愉悅的低笑聲,皺起眉頭,費了好一番力氣才總算撐開眼皮,吃力地眨了眨。楊林南低頭看他,眼中帶笑,也有擔憂,恍惚間竟也帶著一絲失望。

  「沒想到這句話這麼有效。」他咕噥。

  五感慢慢回歸,韓彥安才遲鈍地發覺自己還被對方半摟著,推開懷抱的手也還擱在他胸膛上。他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半秒,戳了下楊林南的胸肌。

  「幹!」楊林南抱起上身往後縮,臉迅速紅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幹嘛非禮我?」

  「好玩。」他誠實以對。捉弄楊林南總是讓他心情很好。

  楊林南臉還紅著,卻警戒地看著他,遲疑地問:「很可怕嗎?」

  「你指什麼?」

  「你的夢。」

  韓彥安一時愣住。他剛剛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現在卻古怪地一點也想不起來。於是他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楊林南瞇細眼睛看他:「真的?」

  「嗯。」

  「可是你哭得好慘。」

  他困惑看向楊林南,他拉起自己的手,碰觸臉頰。濕漉漉的,淚水流過還來不及蒸發的痕跡。「真的耶。」他喃喃低語。

  大概是看出他真的一點也沒有印象,楊林南沒有繼續細究,請來醫師確認他身體狀況沒有大礙,便提議回家前還是一起去趟地上的蘋果,看能不能趕上凌語的樂團演出。

  他們踏進咖啡廳時,女主唱正站在台上說話,似乎是剛結束倒數第二首曲目。風鈴的聲音引來了一些零星注目,韓彥安很快在離表演台不遠處找到羅琳,同時感受到一陣冷冽目光掃過來——他朝台上的凌語微笑點頭,效果不太顯著。

  楊林南在身後輕推他,他才動身往那桌走去。蘇煥紳士地替他們拿來兩張空椅,放在他和顏清朗中間,韓彥安本想拉開她隔壁那張椅子坐下,不料卻被林南搶先一步。蘇煥在他困惑入坐時輕聲竊笑。

  「那麼今晚的最後一首曲目,為大家帶來逃跑計劃的〈夜空中最亮的星〉,由我們的貝斯手凌語擔任主唱——」

  「你真的都沒事了嗎?」

  坐韓彥安對面、最靠近舞台的羅琳傾身過來,臉上寫滿擔憂。她兩邊的顏清朗跟蘇煥,看起來一頭霧水,似乎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凌語,妳要跟大家說幾句話嗎?」

  「沒事,」韓彥安朝舞台方向使使眼色。「詳細的等演出結束再跟妳說。」

  「……大家好,我是凌語——」

  無視旁邊聽眾發出的鼓噪與尖叫,羅琳轉而望向楊林南:「我離開後他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狀況?」

  「——今天這首歌,我想獻給在場的某人——」

  「我全程陪著,他就是做了點小噩夢……」

  韓彥安把注意力轉移到舞台上。凌語的目光沒有落在他們這桌,反而是低低地膠著在面前的麥克風上:「——她是我夜空中最閃亮的星星。」

  吉他輕柔的前奏響起,楊林南才終於成功讓羅琳的擔心沈寂下來,她又看了韓彥安一眼,才緩慢轉過身去。此時,凌語低沈而富有磁性的歌聲迴盪在室內: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聽清
    那仰望的人 心底的孤獨和嘆息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記起
    曾與我同行 消失在風裡的身影

  在中秋節的那次聚會,韓彥安曾聽過凌語自彈自唱,她是那種開口唱兩個音,你就會不由自主想聽她唱得更多的天生好歌喉,然而印象中她的歌聲並沒有那麼濃重的哀愁——他大概猜得到原因。

  同時盯著她唱歌的模樣與羅琳的背影,讓他有些難受,他下意識望向身旁的林南。

    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裡

  他正皺著眉頭在看手機。韓彥安好奇地湊了過去,發現復古的按鍵式手機螢幕上開著的是羅琳的簡訊欄,但他只匆匆瞥了眼,偷窺的舉動便被發現了。

    噢 夜空中最亮的星
    請指引我靠近你

  靠那麼近想做什麼?林南用氣音說。熱氣拂過臉頰,讓韓彥安想起了稍早在病床上,一清醒過來就環繞著他的溫度,暖暖的、軟軟的,讓他感到非常踏實。於是他眨了兩下眼睛,也用氣音回:沒有特別原因,就不能靠近你嗎?林南略睜大了眼,眼神無措地亂飄,含糊地咕噥了句可以。

    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
    和會流淚的眼睛……

  歌聲在這裡倏然止歇,貝斯突兀地刷出了一條不協調的音。樂團其它伴奏跟著遲疑地停了下來,耳語在台下蔓開。

  舞台上的凌語站得直挺挺的,凝視著羅琳,下一刻毫無預兆地掉下淚來。

  周遭的窸窣交談也跟著沈默,台上的樂團成員們面面相覷,凌語渾身散發著一股令人生畏的寒冷氣場,誰也不敢上前一步。

  寒冷的人落著滾燙的淚,韓彥安忽然覺得,站在台上的那道人影跟記憶裡的梁竹君疊合在一起——想到這,他一邊太陽穴忽然劇烈抽痛起來——為什麼?梁竹君過去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有這種印象……他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有些發涼的指尖被溫熱而厚實的手掌覆上,林南看著他的眼神充滿憂慮,摻著困惑和訝異。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他虛弱地擠出了微笑,示意他不要緊。

  凌語取下了貝斯,緩步走下舞台,來到了羅琳跟前。約莫是被凌語的眼淚嚇壞了,又或者是感受到她身上那銳利而悲傷的氣息,羅琳竟一動也不動,愣愣地看著對方彎下身來,輕輕取走她手裡訊息傳到一半的手機。

  她低頭瞟了眼內容,一眨眼,兩粒淚珠又跌落眼眶。她淒慘地笑了。

  「我認輸。我們分手吧。」

  話說完,她將手機放回羅琳的掌心,頭也不回地大步跨出店裡。門打開來的時候,雨勢滂沱,紛亂地敲響遮雨棚,遮蓋住清亮的風鈴聲。店裡炸開一片混亂。

  韓彥安一把搶過林南的手機,打開一看,羅琳剛才跟他一連往來了好幾則簡訊,都是在細問自己剛才在醫院時的狀況,最後一則打到一半就送出了,就在幾秒前。他絕望地哀嚎一聲,轉頭正要質問林南,卻發現他不知何時站起身來,一臉震驚地看著凌語離去的方向,還奇怪地用力揉了揉眼睛。

  「林南,你能幫我去追她嗎?」羅琳摀著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聲音微微顫抖:「我現在去只會有反效果,但我擔心她這個狀況會做傻事……拜託你了。」

  林南很快回過神來,立即往外追,韓彥安起身緊跟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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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22 23: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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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字鬼

  一衝進雨勢裡,韓彥安沒兩下子就通體濕透。街景朦朧成霧,乍看之下難辨東西,雨水擊打在身上,流進眼裡,有些刺痛。他盲目地跟著前方的林南跑,踩著他踩過的水窪,涼意從濕透的腳底直竄上來。

  不知林南是不是具備優秀獵犬的資質,他們竟然真的在不久後找到了凌語。她危坐在跨河大橋的圍欄上,稍稍前傾,就能一躍而下。

  林南在幾公尺外停下來,伸手攔著韓彥安,朝凌語喊道:「很危險,快下來!」

  她聞聲轉過頭來,輪廓分明的側臉比平時的淡漠還要欠缺溫度。韓彥安的視線和她的對上,那對眼眸裡沒有一貫的怒火,只剩下幽深的絕望。「別攔著我。」他氣急敗壞地想推開林南。

  「要是她受到更大刺激怎麼辦?」林南反過來低吼。

  「她需要有人跟她對話。讓我過去!」

  林南一時顯得有些無措。「與其你去,不如我——」

  「我當輔導老師時處理過類似的個案,交給我。」韓彥安抓著他的肩膀嘶聲說。

  兩人僵持不下之際,一道空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囉囉嗦嗦。」

  他們同時轉過去。剛才在咖啡廳裡,坐隔壁桌的那名混血少女撐著傘,背著黑色後背包,神態自若地凝視著坐在橋上圍欄的凌語。她那對碧綠色的眼睛望向林南,開口說:「你看得見字鬼。」

  字鬼!林南嗎?連他也看得到?韓彥安腦袋一時沒有轉過來,他看向身邊的人。林南面色發白,顫抖著問:「妳也有看到嗎?那些⋯⋯字?所以,不是我的幻覺?」

  少女凝視他兩秒,輕嘆一口氣,轉而對韓彥安說:「你過去跟那個人說話,把她弄得愈生氣愈好,最好能打個架什麼的。」接著一把抓起林南的手,對他說:「我教你,控制字鬼的方法。」

  林南半張著嘴,似乎還不能理解是怎麼回事,但韓彥安已經被那少女用力推往前。他回頭看了林南一眼,又轉頭看向凌語,心裡的天秤很快傾斜。

  凌語看著他一步步走近,仍然雕像似的動也不動。

  韓彥安先是做了個深呼吸,才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緩而清晰地說:「凌語,不管妳現在腦中聽到什麼聲音,那些都不是真的,不是妳真正的想法,所以不要再去想了,好嗎?」

  凌語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終於開口,語氣微慍:「你又知道了?哪些是我真正的想法?你憑什麼這麼篤定?」

  她抓著圍欄的力道加重了些,再加上大概淋了太久的雨,整個人都在打顫。比起剛才的死氣沈沈,她展露的情緒起伏竟讓韓彥安稍稍放下心來。把她弄得愈生氣愈好,少女剛才的話在耳邊響起。雖然有點邪門歪道,但他現在管不了那麼多。

  「因為我跟羅琳交情好,她願意告訴我妳們之間的事。」他邊出言挑釁,邊繼續朝她逼近。

  「你現在是在跟我炫耀囉?」凌語拔高音量,每個字都像是咬著牙擠出來的:「炫耀你認識她比我還要久?炫耀你參與了她跟梁竹君的美好過去?」

  韓彥安輕蔑地笑了。「這不是事實嗎?」

  此舉真的惹火了凌語,她扭身想朝他揮拳,被雨打溼的圍欄卻讓她身子一滑,瞬間失去重心——韓彥安一個箭步向前,即時圈緊她,腳下一蹬,以背緩衝兩人的重量,重重摔上橋面。

  「放開我,混帳!」韓彥安還摔得兩眼昏花、全身疼痛,凌語已經奮力掙脫他的束縛,翻身壓制他,拉開右臂蓄力要向前揮。

  「妳以為很輕鬆是不是?」

  顫抖得不像話的拳頭硬生生在他鼻樑前停住。

  以仰望天空的姿態,大雨直直打落,刺激著淚腺,致使他自己也開始分不清從眼角滑下的究竟是什麼。

  「本來是三個人,莫名其妙,突然就變成了兩個人……」他用力眨眨眼睛,眨了又眨,卻怎麼也眨不去那股酸澀,「缺了一個,就什麼也不是了。我跟羅琳,我跟竹君,我們不過是想盡辦法拉著彼此,繼續活著而已。」

  韓彥安不明白。他總覺得這樣的關係似曾相識,或許遠早於羅琳走進他跟梁竹君之間;又或許只是在過份滂沱的大雨裡,這份糾纏在三人身上的感情沖出了殘影,導致他產生了這樣奇怪的錯覺。

  「這樣正常嗎?」凌語顫抖著雙唇說:「那你們怎麼不乾脆在一起算了?你們這算什麼——我算什麼?」

  「對不起。」

  「我不要你道歉!」她揪起他的衣領,眼眶噙淚:「我要你把羅琳還給我。」

  「可是她要的從來就不是我啊。」他安靜地說。「我能阻止她墜落,卻沒辦法帶她往前走。只有妳才可以,只有妳做得到,妳這傻瓜。她之所以還跟我住在一起,只是出於內疚,妳難道看不出來嗎?」

  凌語鬆開手,向後跌坐到地上,閉上眼痛苦地扶著額頭。

  急促的腳步聲。韓彥安撐著手坐起身,看見林南朝他跑來,憂心地把他的臉扳過來扳過去檢查:「哪裡被揍了?痛不痛?怎麼找不到傷口啊,她該不會拿針戳你吧?」

  看著林南擔憂的神色,那麼純粹,不帶任何矯飾,是自己從來沒能成為的模樣,韓彥安失聲笑了出來。他把臉埋進林南的胸膛,雙手緊扣著他的後背,像是在暴風雨裡迷途的旅人,總算找到了遮蔽,升起溫暖的篝火。

  他想在這裡安靜待著。只有一分鐘,不,半分鐘也好。他忽然感到極度疲憊。

  「哭吧,剛好雨很大,不會有人發現的。」林南低低地說:「再笑換我揍你。」

  這聲毫無威脅的恐嚇卻讓他不禁揚起嘴角。他在這個溫暖的懷抱裡待了一會,抬頭喊了聲:「林南。」

  在林南低頭的時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啄了下他的臉頰,滿意地看見他以極高頻率眨了好幾下眼睛,耳根子才慢慢燒紅起來。

  見到他這次十足真誠的笑意,林南反倒瞇起眼,沉聲問:「你今天很愛捉弄我啊?」

  「那邊兩個,」說話空靈的綠眼少女出了聲,無甚表情的臉上浮現淡淡的嫌棄。「沒要來幫忙就少在那礙眼,閃屁閃。」

  「她說話的口吻跟外表真的反差很大。」林南心有餘悸地說:「剛剛在教學的時候飆了不知道多少髒話,你真該聽聽看。」

  韓彥安這才發現少女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替凌語撐著傘,而她原本背著的那只黑色背包打了開來,一隻毛茸茸、雪白的小薩摩耶正探出頭,好奇地嗅著凌語的手。

  然後張嘴咬了一口。

  凌語發出吃痛的悶哼,一瞬蹙眉,下一秒卻咯咯笑起來,把小薩摩耶抱進懷裡蹭啊蹭。小狗嗷嗷叫了幾聲,卻也沒想逃離,伸出舌頭來對她的臉一陣狂舔。

  「小山豬好像挺喜歡妳。」少女在她旁邊蹲了下來,伸手搔搔薩摩耶毛毛的小耳朵。「老師打電話問我能不能帶牠來,我還有點擔心,牠鬧起來真的像山豬一樣野,但這一路都很乖。」

  「羅琳她……特別要你帶狗狗來的嗎?」凌語遲疑地發問,指頭又被軟軟咬了一下。

  「嗯。」

  「謝謝妳。」

  「所以我很不滿。」少女話是這麼說,臉上仍然是一號淡然表情,「居然沒唱完就走掉了,跟我認識的某位貝斯兼主唱完全沒得比,妳該反省,她小你好多歲。」

  這麼巧,那麼多厲害的貝斯手兼主唱?韓彥安腦裡立即浮現了之前擔任輔導老師的高中裡某名學生,第一眼見到她,差點以為看見年輕時的梁竹君。跟那名貝斯手很要好的女同學,曾因為目擊學校的跳樓未遂案,來到輔導室與他商談;還有一次,他跟她一起煮了火鍋,看了《通靈少女》,她告訴他——

  他用力甩了甩頭。她跟他談了什麼?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他甚至開始記不得那個同學的名字、容貌、說話的聲音……

  「先別想了,你看起來頭爆炸痛。」林南拉著他站起來,攬住他的肩,跟在少女和凌語身後走了幾步,欲言又止。

  「怎麼了?」韓彥安轉頭看他。

  「那個,我只是在想……」林南彆扭地搔了搔臉,但還是勇敢地與他對視,開口問:「你今天要不要來睡我家?」

  韓彥安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他看向凌語抱著小狗的背影,想起她絕望看著幽深河面的側臉,凝視著羅琳落下的淚水,還有那句不曉得究竟有多傷心才說得出口的分手。他垂下目光,低聲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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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24 18:5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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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紅心A

  雨實在太大了,他們衝出來找人時根本沒想到要撐傘,早已淋成落湯雞,招了好幾輛計程車,才總算遇上答應讓兩人上車的好心司機。

  車程不久,但林南竟在搖擺之間睡去,頭歪到另一邊,叩叩叩地撞著車窗。韓彥安伸手過去拉了他濕透的袖子一把,讓他倒向自己,輕輕調整頭的位置好安穩枕上肩。司機大哥透過後視鏡瞥了他們一眼,低聲笑道:「時代不同了齁,我女兒把我洗腦完,我都有投票支持彩虹內!」韓彥安輕笑說了謝謝。

  到林南家的時候,韓彥安付完車錢,輕輕搖醒林南。他睡得迷糊,卻還記得跟司機大哥道謝,又為弄濕了他的後座誠懇道歉了一次,目送車子開出巷口後,才轉身帶韓彥安進了家門。

  折騰到現在,林南的祖父母都就寢了,兩人輕手輕腳地上到三樓去。才打開燈,林南突然啊了一聲,掏出手機:「忘了跟羅琳講你今晚住我這。」

  「我剛剛傳過簡訊了,」韓彥安說,「借用了下你的手機——我的掉在家裡沒帶出來。」

  林南喔了一聲,摸了摸後頸,一副還沒睡醒的傻樣。「那你先去沖個熱水澡,我拿乾淨衣服給你。」

  「你先洗,你看起來好累。」

  「不要,你今天又昏倒又打架的,還淋了那麼久的雨,要是感冒怎麼辦?」林南不容置喙地表示,邊打著呵欠邊走進房間,韓彥安跟了過去。

  林南的房間就在每次聚會用的和室房隔壁,裡頭相當寬敞,書桌和辦公椅用一個書櫃跟雙人床隔開,大致區分出書房跟臥室兩個空間,整體風格相當簡約;房間內還擺了張舒適的雙人沙發,旁邊是一盞立燈,韓彥安從前來訪時,喜歡霸著這個位子躺在上面看書。

  洗完澡出來,韓彥安果不其然發現林南已經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好在他已經先換上了套乾燥的衣物,換下來的濕衣服掛在走廊上晾著。

  韓彥安叫了他幾聲,都沒有回應,於是在他身邊坐下,雙腳縮上沙發,轉過去正對著他敞開雙臂豪邁後仰的睡姿。他仔細盯著林南的側臉瞧,無比專注,卻怎麼樣也看不出一絲一毫字鬼的蹤跡。

  字鬼反映著人的情緒,反之,一旦受到操縱,人的精神狀態也會受到影響。他知道的就那麼多而已。

  梁竹君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形容那是一顆顆漂浮的瑩亮光點,在夜裡乍看之下像是螢火蟲,又像是星星;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每個人身邊的字長得就跟他手寫的字跡一樣,於是每隻字鬼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每個人都擁有與眾不同的意識。

  他有時仍會羨慕她能看得見。據說字鬼的誕生和意念的強弱有關,那他就想,像是日記本一類的事物上住著的,會不會就是書寫的人的字鬼呢?那算得上是日記主人遺留下來的部分靈魂嗎?如果是的話……韓彥安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突然思考起這個問題,一下子晃了神。

  林南熟睡的面孔回到他的視線裡,他忽然感到有點生氣:為什麼連不怎麼愛閱讀的林南都看得見?為什麼他重視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一個個都看得見了?

  他帶點報復心態抓著林南的肩,前後搖晃,林南搖頭晃腦地睜開眼睛,用有點沙啞的嗓音迷糊地問:「洗完啦?」

  「嗯,該你了。」韓彥安看他又打了個大呵欠,疲倦不已的樣子,突然又有點不捨起來,輕拍了下他的背。「趕快洗洗吧!小心別在浴室裡睡著了。」

  趁著房間主人去洗澡,韓彥安無聊地走到作為隔間用的書櫃前,檢視起裡頭的東西。說是書櫃,除了教科書跟論文外不怎麼讀課外書的林南,櫃子裡塞了些其他有的沒有的雜物。

  他首先注意到一個粉紅色的禮物盒,看起來很精緻,塞在角落裡,取出來時發覺是木頭薄片製成的,很輕,晃動的時候裡頭發出哐啷啷聲響。他瞟了眼浴室方向,猶豫半分,還是決定小小開了個縫偷窺:裡頭放了很多卡片,卡片用黑色麥克筆很醜地畫了一堆叉叉,覆蓋在上面的則是一些碎掉的玻璃片,看不出原本的形狀。

  韓彥安馬上就猜出來這禮物盒原本的主人。他想起放在客廳展示櫃裡,那隻後腦勺有著笨拙補丁的泰迪熊,嘆了口氣,把盒子放回原位。和爽朗健忘的外表不同,林南是個意外念舊的人,也很重情,他失戀的那陣子過得真的很淒慘。

  收好禮物盒以後,他的目光被最角落那格一本薄薄的記事本吸引,取出時抖落一層薄薄的灰。記事本是線裝書,邊緣都泛黃了,封面上用極好看的花體字寫著Dear Diary,是手寫的鋼筆字。

  他小心翼翼翻開封面,第一頁用優雅娟秀的筆跡寫著幾行字:

    ~成長日記~
    給我們親愛的兒子林南
    P.S.結婚典禮上要整本投影出來!
    By永遠愛你的爸爸媽媽

  下面是一張舊照片,英朗俊挺的男人和美麗婉約的女人,一人一邊牽著約莫四、五歲的小林南,童稚的臉上已經隱約看得出現在的輪廓,三個人都笑得非常開懷。背景是陽光、沙灘、海,整張照片蘊含的氣質與氛圍,和林南本人非常相像。

  「你有爸爸的眼眉跟媽媽的嘴唇呢。」韓彥安貼近觀察那張照片,喃喃自語:「他們一定很驕傲你長成了這麼好的大人。」半晌,他才回神過來,察覺擅闖了林南的私領域太久,謹慎闔上記事本,物歸原位。

  他本想回沙發休息,離開書櫃前瞥見了一副撲克牌,便順手拿來打發時間。

  單人紙牌遊戲的選擇不多,他不太熟練地洗了洗牌,直接在沙發前的地板上玩起了接龍。一張張疊放牌的過程不需要特別思考什麼,意外很適合放鬆心神:翻開一張牌,蓋六張;翻開一張牌,蓋五張……把最後掀開的牌放上後,剩下的牌組放在左上角。

  他的運氣不太好,一下子就無牌可移,左上角的牌翻了一遍後,倒是出了兩張黑色A,開著的牌又掀過一輪,紅磚A也順利現身。就這麼左卡一下右卡一下地玩著,出現了兩種移牌的可能,他摸著下巴考慮該挪動左右哪邊的牌時,一隻手越過他右側肩膀,挪開了左邊的牌。

  「別隨便動我的牌,」韓彥安蹙眉,抬頭埋怨:「我本來想移右邊的。」

  「要快點召喚紅心A啊!笨蛋。」林南咧開嘴衝他笑,頭上還掛著條擦頭髮的毛巾。「左邊不是比較靠近心臟嗎?」

  「這是哪門子的判斷方法?」

  「不信你開牌看看。」

  韓彥安半信半疑地掀開蓋住的牌,還真的是張紅心A。

  「是不是?」林南臉上笑容愈加燦爛。

  「你怎麼知道的?該不會你看到字鬼了吧,寫著A是不是?」

  「怎麼可能!」林南開朗笑了幾聲,盤坐在他旁邊,給狗狗擦毛似地搓著自己的頭髮。「那東西原來還可以長在物品上喔?」

  韓彥安無言看了他幾秒,搶過毛巾,起身坐上沙發,一邊幫他擦著頭髮,一邊問起他什麼時候開始看得見字鬼。

  林南說是今晚他昏迷在醫院時第一次看見的,只有一下子,第二次看到就是在舞台上的凌語了。混血少女說要教他操控字鬼的時候,他真的很擔心自己會不會弄巧成拙,好在韓彥安成功勾起凌語的怒火——憤怒的字鬼更加明顯、更好辨識跟操作。

  「所以凌語後來沒事了?」韓彥安不確定地問。

  「嗯,她說我挺有天賦的,接下來至少會穩定個幾天。」林南疲倦地眨了眨眼睛,睡意似乎又席捲上來。韓彥安抿了抿唇,決定明天要打給梁竹君,問她對這狀況有沒有想法。

  林南盤坐著,把頭靠在他膝前休息。韓彥安替他擦乾了頭髮,正想趕他去床上睡,他卻忽然往後仰起頭,兩人四目交會。

  片刻沈默,林南主動斷開視線連結,哀怨嘆道:「這幾天的狀況還真多。」

  「今天謝謝你,」韓彥安的視線倒是不閃不避,直勾勾地望進對方眼裡,「特地趕來醫院看我。」

  林南本來像是想開口說什麼,有可能是他最近經常無預警失去意識的事,韓彥安都已經準備好面對鉅細靡遺的拷問,但他最後抿了抿嘴,只說了聲別因為小事跟我道謝,便起身往床鋪去。

  走了兩步,他回頭略顯遲疑地說:「床給你睡,我睡沙發?」

  韓彥安盯著他瞧了會,以輕鬆的口吻回答:「一起睡就好啦!睡沙發明天一定會腰痠背痛的。」

  林南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緊張地摸了摸後頸,低頭說好。

  熄燈後,韓彥安躺在床的這邊,原本疲憊的身軀卻忽然之間毫無睡意;而睡在床另一邊的人,把被子拉得高高的蓋住了臉,同樣輾轉反側。

  你不是累了?倒是好好睡覺啊,他對林南說,換來一聲低沈綿長的哀號。我睡不著,林南悶著聲回,又咕噥,你在旁邊我哪睡得著。別鬧了,操控字鬼會耗掉很大精神力,你一定累到不行,韓彥安輕聲駁斥,閉上眼睛數幾隻羊,很快就會睡著啦。今天才昏倒在急診室病床上的人哪有資格說我,林南反唇相譏,你不也是精神很好?

  不然這樣,韓彥安翻過身,面對著林南的方向提議,我們來聊天,聊一聊就會睡著了。對方沈默了一下,有些僵硬地也翻過了身,與他面對面躺著。要聊什麼?他問,一對有神的眼眸在黑暗裡仍奇異地帶著光。

  被這麼注視著,讓韓彥安很有安全感,於是他彎起嘴角問,在撲克牌裡如果要選一張代表自己,你會選哪張?

  林南沈吟了一會,答說應該是黑桃K吧。

  為什麼?他好奇地問。

  因為黑桃長得很像矛,很有力量,國王也是,結合在一起不是很理想嗎?他理所當然地回。

  韓彥安輕笑答,很像你的選擇。

  那你呢?他問,你要選哪張牌?

  紅心A[1],他毫不猶豫地回。

  韓彥安在被窩裡蜷起身子,兩手半握,結合成愛心的形狀展示給對方看:空曠的牌面中央,那顆大大的鮮紅色的心臟,每次看到,我都覺得很寂寞,有那麼大的心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只有自己一個⋯⋯是我太貪心了嗎?

  他屏息等待,整個空間裡彷彿只剩林南的凝望,和他沈穩的呼吸聲,片刻過後,他總算緩緩開口說:會嗎?人本來就是一個人,不用依靠他人來完整,就像你現在比的——他指了指韓彥安相扣的雙手——它本身就是百分之百、充實美滿的心。

  林南頓了頓,思索著字句,又說:我覺得啊,所謂的愛,最好的狀態就是在一起的時候,不是融合、重組成一顆心,而是各自獨立、卻又能豐富彼此的兩顆心;這樣一來,就算不在一起了,就算會有點痛,卻不是破碎或撕裂的一半。

  韓彥安不禁微笑問,但是一副牌裡沒有兩張紅心A,該怎麼辦?

  林南一時被問倒了,眉頭打結起來,安靜了幾秒,才突然說,那我要改答案。韓彥安揚起眉毛。他急著補充,我不當黑桃K了,我要當黑桃A [2]。

  見韓彥安傻住,林南理直氣壯地說,黑桃倒過來看不是很像愛心嗎?雖然長得有點畸形……反正還是心啦!這樣就有兩顆心了,我陪你。

  韓彥安眨了眨眼,接著無可抑止地笑起來,抱著肚子,眼淚從眼角擠了出來。林南紅著臉,說,不感動就算了,笑屁啊!韓彥安擺了擺手,笑得沒辦法答話。林南氣憤難平,撲過來一把將他拽進懷裡。

  怦怦、怦怦。強而有力的心搏,透過林南結實的胸膛傳了過來,韓彥安闔上雙眼,感受著被他溫暖包裹的感覺。怦怦、怦怦。他可以聽見林南的心跳在加速,原本就溫熱的體溫甚至又向上飆了幾度似的;相較之下,自己的心跳平平穩穩。

  他很享受這個擁抱,令他聯想到陽光燦爛的夏日,悠揚的樂聲,無所事事數著樹葉吹落的光陰,諸如此類美好的事物。

  他真喜歡這個人。要是這段關係可以止步於此,那該有多好?

  林南,韓彥安悶聲喊。嗯?回應他的聲音有些迷糊,他曉得對方正在奮力抵抗身體的慾望,努力維持著理智和距離。

  我跟你說哦……韓彥安把臉埋得更深,深吸了口氣:「羅琳跟竹君分手以後,有時會來找我。」

  他感受到林南的身體一僵,仍細細地說了下去:「我會像你抱著我這樣,抱著她睡。睡醒了,她就離開。就只是這樣。有時甚至沒有說話,就只是抱著,讓彼此能好好睡著。」

  環抱著自己的手摟得更緊了些,來回輕撫他的頭髮。林南很有耐心地聽著,不輕易評斷他,讓他胸口原本的窒悶稍微緩解了些。他扯動嘴角,有些艱難地開口:「畢業以後,你很少跟羅琳聯繫吧?」

  「嗯,」林南簡短回應,遲疑地補充:「她⋯⋯變了不少。」

  「剛認識她的時候,覺得她是個有教養的千金小姐,氣質高雅,舉止得體,偏偏又不嬌弱,運動起來完全不輸一般男生。她在各方面都很有自己的堅持,感情尤其是,我記得她一開始非常瞧不起竹君。」

  韓彥安淺笑敘述,忽然語氣一轉:「竹君因為她改變了,她又何嘗不是?分手以後,你知道她為了讓竹君回心轉意,做過什麼嗎?她改變了穿著、改變了妝容,開始頻繁出入夜店,學習怎麼成為性感嫵媚的女人。這不是很奇怪嗎,林南?在我看來,她想盡辦法要讓竹君愛上一個不一樣的自己,幾乎和從前相反的自己。這是什麼樣的偏執?」

  他感受到林南的屏息,話語像有自我意識一樣的爬出口中:「有一次,她喝得很醉,打給我的時候人已經在旅館浴室裡,她說她遇到一個比竹君還要好很多很多的女人,說她再也不要梁竹君了,可是我知道她在求救,不然她為什麼把自己關在浴室裡哭著打這通電話給我?後來我把她從那個無辜的女人手裡帶回家,告訴她,以後感到很寂寞的時候,就過來找我。」

  林南沈默半晌,輕聲問:「凌語呢?」

  「她不可能去找凌語。」韓彥安苦澀地說:「她怎麼可能去找她?凌語太好了,給的愛太純粹,那陣子也一直陪著她,看見她的轉變,卻還是那麼愛她。但羅琳從不告訴她晚上她去了哪裡。她畫了很清楚的界線,警告她不准跨過來。」

  「她要保護凌語不受傷害,」林南的聲音有些顫抖:「那你呢?你這白癡!」

  韓彥安在林南懷裡慣性微笑起來,縱使沒有任何人看見。他往林南的胸膛鑽了鑽,伸手環住他的腰,感受對方身體猛烈顫了一下,闔起眼嘆道:「你真好抱。」

  「……你這樣犯規。」林南無可奈何地縮著身體,努力迴避著下半身的接觸。

  「我要自首。」

  「幹嘛?終於發現你在引誘我了是不是?」

  韓彥安哈哈笑了兩聲,說:「你洗澡的時候,我翻了你爸媽留給你的記事本。」

  林南停頓了一下,很快會意過來:「那本成長日記?」

  「抱歉,因為好奇所以就翻了第一面看。」

  「那也沒什麼啊。」林南咕噥,有些驕傲地說:「我爸媽是帥哥美女對吧?」

  「有喔有遺傳。」韓彥安敷衍了一句,被林南掐了一下臉,噙著笑說:「雖然他們離開得早,但好像非常愛你,真好。」

  「是啊,而且還有超酷的木匠阿公跟特級廚師阿嬤。」林南喜孜孜地說,接著揉了揉韓彥安的頭髮,低下頭來問:「你最近有跟家人聯絡嗎?」

  韓彥安意義不明地哼了幾聲。「我媽八月去義大利找男友,不曉得回來沒。」

  「靠,都三個月了耶,至少確定一下她人有沒有安全吧?你爸呢?」

  「最近忙著跟阿姨打離婚訴訟,沒我消息他也少件煩惱。」

  「他還真的是——」林南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輕拍他的背,輕聲說:「好啦,聊得夠久了,來睡吧。」

  韓彥安仰起頭來,在黑暗中依稀辨識著他的輪廓。

  「林南。」

  「嗯?」

  「你這樣真的睡得著嗎?」

  「吵死了,給我數羊!」

  韓彥安笑了起來,又鑽回溫暖的懷抱裡,很快地陷入沉眠,久違地沒有作夢。


[1] Ace of Hearts,紅心A,無性戀光譜中代表浪漫無性戀(Romantic Asexual,RA)。
[2] Ace of Spades,黑桃A,無性戀光譜中代表無浪漫無性戀(Aromantic Asexual,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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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25 21:2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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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三烏帽子

  早晨韓彥安醒過來的時候,身邊的位子空蕩蕩的。他坐起來,恍惚想起稍早在朦朧之間,林南搖搖他問想吃什麼早餐,要去巷口幫他買回來。他不太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只記得拉了對方厚實的手掌當枕頭,熱熱暖暖的,很快又陷入熟睡。

  陽光從方正的窗口灑上床鋪,韓彥安忽然覺得自己好久沒有像這樣,腦袋空空,只單純享受這片刻寧靜。他呆坐一會,又轉身倒了回去,把臉埋進林南的枕頭裡。

  社團共事的時光無預警闖入腦海。高三到大一,他人生最幽暗的一段日子——即使現在像是掩上了層層帷幕,不再看得清原因,但韓彥安並不想要去細究——唯一清澈無比的印象,就是這個人若無其事般,在他層層築起的高牆門口守望。

  並非未經同意擅闖,而是守望;安靜守望。

  韓彥安盥洗完,裝了杯水上了頂樓,替那些綠色植栽們澆水。他很喜歡植物,從小就在梁竹君家寬廣而日照充足的陽台寄養了形形色色的盆栽。它們是他很好的朋友,只要細心照料,便會成長茁壯;只傾聽、不批判,篤實而可靠。只是他想不起為什麼,上了大學以後他不再去她家照看那些植物。他甚至不曉得它們是否還活著。

  他開始在自己缺乏日照的房內養些不需陽光直曬的盆栽,每次分外感到低落時,便多接來一盆新室友。他忘不了林南第一次踏入房裡時,誇張得原地跳起來,嚷嚷你房間是叢林嗎?接著大方(半逼迫式)地出借自家頂樓,要他別客氣,盡情養些向光的植物。不只是他們,你也得多曬曬太陽!林南大力拍拍他的背。

  於是他重新養起了多肉。韓彥安蹲下身子,儀式性地跟排排站的三烏帽子打了招呼,白色、金色、紅色,三劍客一樣的小傢伙們,在他細心澆灌下淋了一身雨珠。看著那些晶瑩剔透的水珠,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另一盆名為雨滴的多肉,形似淚滴⋯⋯

  他甩開腦中不合時宜的聯想,起身下了樓。

  林南還沒有回來。他穿了外套,想直接去早餐店找人,卻在二樓客廳碰見了正在看公視早起新聞的阿公阿嬤。他們見到他毫不訝異,應該是林南出門前已經先報備過了。阿嬤替他沖了杯熱茶,邀他在老舊卻舒適的沙發坐下。

  韓彥安用不甚流利的台語陪兩位老人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趣味的發音引得兩老笑得合不攏嘴。沒多久,走廊傳來了上樓梯的輕快腳步聲,他探頭,正巧跟林南對上視線,微笑道早。

  「拿去,你的玉米起司翡翠抓餅。」林南把一包熱燙的防油紙袋塞進他手裡。

  一聲謝謝還沒說完,韓彥安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哎唷!彼是啥物?青色的敢會當食?」阿嬤有些驚慌地看著袋中綠油油的餅皮問。

  「阿媽,草仔粿嘛是青色的啊,彼个是菠薐菜啦!」林南笑著解釋。

  韓彥安低頭看著紙袋裡呈現鮮豔綠色的蔥抓餅,平坦的餅皮煎得微焦,捲成筒狀,裡頭包著半融的起司片跟玉米粒。他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奇怪的食物似乎長得跟印象中不太一樣?

  林南看他皺眉頭觀察,卻遲遲沒吃,低聲補充:「我跑了好幾家早餐店才找到的,不管是不是你要的,給我吃下去就對了。」說完,把飲料放到桌上:「還有你的熱米漿。」

  「謝啦。」他感激地說:「待會給你錢。」

  「不用了,請我喝杯咖啡吧!晚點我打算去阿德的店一趟,問一下昨晚後來的狀況。」林南也打開了紙袋,咬了一大口綠色的抓餅,瞪大了眼:「幹,很好吃欸。」

  韓彥安也跟著咬了一口。在嘴裡溢開的食物香氣,隱約勾起了模糊不清的味覺記憶。他什麼時候吃過這種東西?好吃是好吃……懷著小小的困惑,他接著林南的話問:「能順路載我一程嗎?我也想去一趟店裡。」

  林南嘴裡塞滿抓餅,對他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吃完早餐,韓彥安幫著林南一起把他早上洗好的衣服晾在頂樓。出門前,林南特別向阿嬤交代下午又會下雨,記得把晾著的衣服收進來,才載著韓彥安來到地上的蘋果。

  由於營業時間還沒到,林南敲了敲玻璃門,不一會阿德便來給他們開了門。店裡除了阿德,就只有坐在櫃檯的蝶豆。看見來的是他們,她毫不意外地笑著向他們打招呼。

  阿德忙著準備手沖今日的單品試飲的時候,蝶豆從櫃檯後繞了出來,替他們拉開椅子,甜笑說:「坐呀!昨天你們匆忙跑掉,都沒能好好品嚐阿德的手藝。」

  一坐下,林南便說:「昨天真的很抱歉,意外中斷了表演。」

  蝶豆也拉開了椅子坐下,歪著頭問:「你又不是米克斯團員,道什麼歉?」

  「說到底,凌語會突然那樣跟我多少有點關係。」韓彥安訥訥地說:「抱歉,給你們造成困擾了。」

  「你們兩個真的很有趣耶。」蝶豆咯咯笑起來,「事情發展是有點超乎預期之外啦,但也不盡然是壞事。你們知道昨天有多少人打卡標註#地上的蘋果嗎?那個貝斯手凌語,本來在獨立音樂圈就已經小有名氣,因為這次意外我們反而沾了光呢。」

  「沾光嗎?」韓彥安略尷尬地笑笑。這個詞不是這樣用的吧?

  林南聽了蝶豆的話,皺起眉問:「凌語離開以後,店裡的狀況怎麼樣?」

  「你是想問,大部分的客人怎麼反應呢?」蝶豆用手托著臉,俏皮地來回觀察著兩人的表情,「還是特定的客人怎麼反應呢?又或者是當事人之一怎麼反應呢?」

  「時間允許、妳也願意的話,當然是一個個說給我們聽,愈詳細愈好。」林南勾起嘴角,給了她一記陽光正氣的笑容。

  蝶豆露出那對小虎牙,笑著敘述起來:「現場有幾個年輕的小女生是為了凌語來的,之前傳言她有了穩定交往對象後,好像讓不少粉絲傷透了心,昨天這些孩子興奮得發限時動態在轉播事發經過呢——有影片有照片,還有文字繪聲繪影敘述分手現場,上了熱門搜尋都不奇怪哦!粉絲對偶像的心態真是難以捉摸。」

  韓彥安聽得臉色發白,反射性想打開網路搜尋,卻想起手機還躺在家裡,轉頭看林南,才想起他用的是復古按鍵式手機,還過著快樂的原始人生活。林南則是抹了抹臉,低聲罵了句媽的一群死屁孩。

  「比較特別的,是那個漂亮的混血小女生馬上追著你們一起出去,後來也是她陪著凌語回來的,我想你們有見到面,就不多說了。」蝶豆視線飄往上方,努力回憶著,拍了下手:「你們有注意到那個帶著水晶球,看起來像在cosplay占卜師的客人嗎?結果她好像真的是專業算命的呢,你們朋友還跟她認識。」

  韓彥安偏頭想了一下,猜測道:「是蘇煥嗎?那個體格像熊一樣、皮膚黑黑的男生。」

  「哦,對!就是他。」蝶豆笑著指向角落的位子,「那個占卜師很早就來店裡坐著了,還特別跟我確認凌語是不是會來演出,像是專程來看她的。你們追著凌語跑掉之後,她激動得跳起來把面紗扯掉,衝過來你們朋友這桌找凌語的女友——或者該說是前女友呢?不知道耶。」

  她補充這句的時候,韓彥安的心揪了一下。「總之,她之前好像為她占卜過戀愛運,可能是不敢相信自己出錯了?她再三強調這段感情一定還沒結束,要她絕對不能放棄。」

  「蘇煥看到這場面,鐵定是跳出來要她別繼續胡說八道了吧?」林南悶笑說。

  蝶豆笑得像是這輩子沒見過比這更有趣的事情。「你真懂他。好玩的是,他罵到一半才發現原來對方是自己的表妹,馬上拎著人出去訓話了。這個人說起來真無聊,完全不信沒有科學根據的事,人生該有多無趣呀?」

  「那羅琳呢?」韓彥安忍不住問,「她怎麼樣了?」

  阿德偏偏挑了這個時候端著托盤,送上三杯手沖單品咖啡,順手撩了一下女友的臉蛋,蝶豆趁勢親暱勾上他的手,仰起頭來吻了他一下:「辛苦你了,親愛的。」

  韓彥安對他們的親暱舉動略感煩躁,一旁的林南倒是尷尬地把目光轉向他,卻反而在目光交錯的瞬間紅了耳根子。

  「說到羅小姐嗎?」蝶豆慢條斯理地啜了口咖啡,露出陶醉的神情,接著才說:「她很冷靜。你是她室友對吧?」韓彥安點點頭。「那你應該知道,她從一週前就跟我們商量借場地的事情,期間也逐步在佈置——」

  「是你說的驚喜嗎?」林南轉頭問。

  「嗯。」韓彥安疲憊地揉揉太陽穴。

  「——不過還差最後一點,還沒完工。」阿德用下巴點了點舞台的方向。

  昨天韓彥安就注意到了,牆面高高地拉起帆布,底下覆著的,一定就是羅琳過去這個月來每天關在畫室裡的心血結晶。他不由自主揪住自己的胸口。昨天要不是他突如其來昏倒,最後那幅畫會準時抵達,羅琳也不會……

  林南將手放上他的大腿,輕輕拍了拍,像是在說不是他的錯。

  「總之羅小姐在那樣的場合下,比任何人還要優雅平靜地起身,一點也不把周遭的目光放在眼裡,走出店門,就站在遮雨棚下等待。」蝶豆把目光放遠,透過落地窗望向遮雨棚。「等到凌語回來,她們沒進店裡,就直接一起離開了。」

  接下來有好一陣子,室內只聽得見咖啡杯與瓷盤碰撞的聲響。

  林南的手機震了震,他瞟了一眼,眼神死亡地說:「教授找我,我得先回研究室一趟。」

  阿德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今天禮拜天欸,不考慮發動一下研究生革命嗎?爭取休假權益之類的。」

  「一入學界深似海,從此休假是路人。」韓彥安拍拍他的肩。「共勉之。」

  「看你怪可憐的,咖啡就算我們請吧!」蝶豆笑道,眼神忽然銳利起來:「這次是特例,我們家的咖啡可是沒有親友招待的慣例哦。」

  韓彥安覺得這個看上去孩子似的女生,果然不愧是精打細算的律師,有她在,阿德經營咖啡廳大概是不用怕吃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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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26 23: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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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守護的欲望

  和林南在店門口道別後,韓彥安一時之間有些茫然。

  昨晚一下發生太多事情,從醫院的陌生病床醒來後,林南就一直陪在身邊,突然又回到了孤身一人,讓他有種一腳踏空的驚惶感。話說回來,就連昏倒前發生了什麼事,他也沒什麼印象了。

  他輕聲嘆息,仰頭望著低低壓下來的厚重雲層。還是該去租屋處附近的家族算命館,想辦法去去霉運?

  「嘿,彥安!」

  順著聲音看去,顏清朗正淺笑揮手,步伐輕盈地朝他走來。她穿著格紋吊帶裙,簡單的白衫搭上寬鬆的米色毛衣外套,戴著同色系的貝雷帽,看上去清新而穩重。

  韓彥安溫文地微笑回應:「是妳,這時間怎麼會來?」

  「昨天你們直接走掉了,學長只傳了訊息給蘇煥要我們先走。」她有些嗔怨地說:「說好一起過來的耶!後來卻連離開都不通知一聲,打手機也不接,我就想來這裡碰碰運氣囉。」

  「我手機掉在家裡了,」想到臨時沒能赴約的事,韓彥安一陣自責:「昨天沒能照顧到妳,真的很抱歉。」

  「道歉有什麼用?」她嘟著嘴咕噥。

  見對方小巧的臉頰像花栗鼠一樣鼓起來,韓彥安忍不住嘴角上揚:「那妳說說看,該怎麼補償妳呢?」

  顏清朗抬起頭來望著比她高上二十多公分的韓彥安,甜甜一笑。

  「陪我去買衣服吧!」

  韓彥安的女生朋友不少,但卻意外很少有機會陪誰逛街買衣服。仔細想想,女生找他出來,總是談心居多;她們說,男生老是覺得逛街無聊,又沒什麼挑選衣服的品味,不如跟女生朋友一起去逛——其實挺有道理的。

  然而當他站在女裝店的試衣間外面等待,卻隱約覺得自己不是頭一次做這種事。但是他之前有陪誰逛過衣服?梁竹君嫌他礙手礙腳,從不拉他一起逛街,那個人鐵定不會是她。

  在他沉思的同時,試衣間的簾子拉開,顏清朗探頭出來,朝他招了招手。

  「換好了嗎?」

  「那個,後拉鍊⋯⋯」她左顧右盼,支支吾吾地小聲說:「可以幫我一下嗎?」

  韓彥安眨眨眼睛,左右張望,偏偏附近都不見店員的蹤影。「妳等等,我去找店員來。」

  「不用麻煩,」她略顯慌張地說:「幫我拉一下就可以了。」

  他猶豫半分,想著拉個拉鍊也沒什麼困難的,便點頭上前幫忙。他稍微拉開簾子一條縫,被清朗背後袒露的雪白肌膚嚇了一跳,但旋即恢復鎮定,很快就找到那顆卡在背脊中間的細小拉鍊,出聲提醒:「我要拉了哦。」

  韓彥安紳士地避免碰觸對方的肌膚,所幸拉鍊沒有想像中頑強,中間只卡了那麼一小下,很快圓滿達成任務。清朗細聲向他道謝,耳朵發紅。

  「對戰利品還滿意嗎?」踏出店門,韓彥安笑問。

  清朗雙手提著大大的袋子,帶著幸福的笑容用力點點頭。

  原來買到喜歡的新衣,真的可以讓女孩子這麼開心啊?韓彥安心想,伸手過去示意要幫忙提袋子。清朗遲疑了一下,交接提袋時不小心碰了他的手,像隻受驚的小動物迅速縮手回去。

  清朗真是個認識愈深,愈能挖掘出不同面向的人。剛認識時,給他一種待人和善卻不太容易深交的印象;中秋聚會時,看見她跟實驗室的熟人玩在一起,展現了喜歡捉弄人的一面,還有那驚人的起床氣,在在刷新韓彥安對她的認知。

  在那之後,她時常從隔壁研究室過來找他聊天,約著一起做報告、寫作業,因為他大學是讀另一所學校,她還會帶他在校園裡到處逛,順便告訴他一些校園角落流傳的不思議故事。

  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不過和她相處的時光,隱約令他感到一股無來由的懷念。

  但最讓他在意的,還是她在那天晚上大夥飲酒賞月時說的那則故事。她大學時期跟國樂社的同學一起去學校附近的山上看螢火蟲,巧遇一名落單的女孩。那名高中生借了她們一把剪刀,一起享用一袋檸檬餅乾,卻在螢火蟲出現的剎那,眨眼間消失了蹤跡。這則故事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盤據在他心上。

  他實在太過在意,所以最近決定約清朗一起去那座有涼亭的山頭。

  正當韓彥安低頭檢查時間,想回租屋處確定羅琳的狀況,一直低著頭走路的清朗忽然仰起臉來,柔聲問:「我們要不要去附近比較高的地方看夕陽?禮拜天的話,那裡通常會有些小吃攤。」

  雖然還惦記著室友,韓彥安看著對方閃著亮光的雙眼,依舊溫和答應了下來。他發覺自己難以拒絕清朗的要求——因為她現在甜甜笑起來的樣子,讓他打從心底生出一股想要守護的欲望。

  公車搖搖晃晃帶他們來到一處山腳,韓彥安向山頂望去,忽然想起上週也是像這樣,糊裡糊塗就被林南載去爬山。

  「怎麼突然傻笑?」清朗偏著頭問。

  「沒事。」他輕笑,指了指遠處飄來陣陣香氣的炭烤玉米攤,問:「想吃那個嗎?」

  攤販老闆是位長得有些凶神惡煞的壯漢,一看見他們接近,熱情吆喝著招呼。見清朗在幾個口味中猶豫不決,老闆抱著胸朝韓彥安訓話:「女朋友在苦惱,還愣著幹嘛?幫忙出主意啊!不過要是所有口味都買,算你們情侶優惠。」

  「吃不完啦,老闆,還有您誤會了,我們不是男女朋友。」韓彥安笑著對老闆解釋完,又對清朗說:「慢慢選,我那支口味也給妳決定,這樣就可以吃到兩種口味了。」她點點頭,頭也沒抬一下,老闆看著韓彥安發出了嘖嘖的譴責聲。

  買完玉米,他們又買了幾份小吃分食,邊走邊吃,行進速度很慢。天空陰陰的,風吹過來有點冷,但韓彥安卻相當享受這個當下。

  「真神奇啊。」

  「什麼事?」

  「跟妳在一起的時候,心情都會特別平靜。」

  沒等到回應,韓彥安低頭一看,發現清朗雙頰泛紅,正過分專注地咬著地瓜球。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會引起誤會,於是輕咳了聲,硬是轉了話題。

  「妳表弟時差調回來了嗎?英國跟台灣,這時差不好調吧?」

  「啊——他呀,」清朗翻了個白眼,「不用擔心他,適應力強是他為數不多的優點。」

  「看妳的反應,你們感情到底有多差?」韓彥安笑問。

  「不差呀!我對他很好的。」她隨口回應,又戳了顆地瓜球入口:「他只是太黏人了,人高馬大的,還一天到晚想跟在姊姊後面,這像話嗎?」

  「很難得啊。我沒有兄弟姊妹,別說是親戚,連家人的關係也不好,看你們都成年了還這麼親近,覺得很羨慕呢。」

  清朗頓了頓,抬頭望向他,微微勾起嘴角:「有什麼關係?家庭又不是自己能選擇的,但是朋友可以呀。」

  韓彥安無力地笑了:「妳是說像羅琳那樣的朋友嗎?」

  「⋯⋯彥安。」

  清朗放下了手中紙袋,專注而嚴肅地看著他:「你知道大家有多喜歡你嗎?」

  韓彥安無言以對,她深吸了口氣,鼓足了全身所有勇氣似的,將手牽了上來。

  「我真的覺得你是一個很棒的人。你對所有人都很體貼、很溫柔,努力在守護每個人的感受,這樣的你簡直太好了,好到有時候我甚至會想⋯⋯」她垂著眼睛,輕輕捏著他的手心:「『這個人,怎麼好像對所有人都懷著虧欠呢?』」

  他嘗試吞嚥口水,整個喉頭卻乾澀無比。他莫名生出一股想哭的衝動,但卻毫無頭緒胸口這股無以名狀的情緒究竟從何而來。於是他有些唐突地甩開了她的手,戴上習以為常的微笑面具。

  「我突然想到,昨晚凌語——我是說,事情發生後,妳有在網路上看到什麼消息嗎?」他連珠砲地開口,目光飄向天邊:「聽蝶豆說,好像有客人發了相關的動態,但我手機沒在身邊,妳也知道林南又是原始人,所以到現在還不清楚事態的發展,但我有點擔心羅琳。」

  「嗯⋯⋯我沒特別留意耶。」清朗緩慢地回應,拿出手機遞給他:「還是你要自己查?」

  韓彥安點頭道謝。清朗一解鎖螢幕,忽然驚慌地把螢幕關掉。盯著黑漆漆的畫面,他尷尬地飄開眼神,低頭咬了口烤玉米。

  雖然只有一瞬間,已足夠讓韓彥安認出設成手機桌布那張相片:那是他,正低頭讀書,咬著筆、皺著眉,一旁是挑高的窗,背後是成排書架,應該是跟她之前約在圖書館各自工作時被偷拍的。

  說實話,他怎麼可能沒有發現清朗對他的心意?但是他寧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就像過去那些曾與他親近的人們,他從她們身上汲取陪伴的溫暖,可是自她們眼裡,他總是看見那股炙熱的渴望,一股他無法回應也拒絕回應的渴望,直至這樣不對等的關係,終於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就會逃走。

  他就是如此狡猾的人。

  「我想,地上的蘋果之後應該會有一堆人去朝聖,幸好店裡燈光昏暗,拍到的畫面沒有很清楚,羅琳應該不至於被騷擾,」清朗滑著手機,蹙著眉讀完,輕聲嘆息:「本來這兩個人終於在一起,大家還很替她們高興的⋯⋯沒想到竟然變成這樣呢。」

  聽她這麼說,韓彥安的心口熟悉地疼痛起來。

  沈默良久,他才總算開口問:「清朗,妳有認識的人最近在找室友,或者出租房子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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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27 21: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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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苦瓜鹹蛋

  韓彥安回到租屋處的時候,正好是晚餐時分。

  午後果然如林南所說飄起了雨,他和清朗最終沒能看見美麗的夕陽,便提前回程了。她看上去有些失落,於是韓彥安跟她敲定好時間,在下一個晴朗的週末,就一起去爬那座在對的季節,能看見美麗螢火蟲的山。

  「韓彥安。」門才剛關上,他就聽見羅琳冷淡的嗓音:「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韓彥安彎腰把鞋放進鞋櫃,頭也沒回地反問:「妳們後來還好嗎?」

  空氣裡沒有傳來回答,倒是飄來陣陣食物香氣。他心下奇怪,才發現鞋櫃裡多了兩雙休閒鞋,一雙男生尺寸、一雙女生尺寸。他連外套都沒來得及掛,便匆忙繞出玄關,往客廳一看——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林南雙手一攤,在沙發上翹著長腿,對他露出燦爛笑容。

  「你怎麼來了?」韓彥安失笑,目光落上正在開放式廚房忙碌的背影之一:「凌語也在?」

  聽見叫喚,穿著圍裙的高䠷人影轉過身,手裡拿著把菜刀,眼神銳利地掃了過來,讓韓彥安不禁打了個冷顫:就算那把刀下一秒朝他飛過來,他一點也不會意外。然而她輕扯嘴角,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說:

  「歡迎回家。」

  韓彥安驚惶地看向林南,不可置信地指著廚房的方向,結結巴巴地說:「她、她她的字鬼,是不是又被怎麼了?」

  結果林南無良地大笑出聲,韓彥安雖然一頭霧水,但還記得狠狠踹了他一腳。

  羅琳剛將炒鍋裡的菜餚盛盤,擦乾了手,寵溺地摸了摸凌語的頭,嘴角帶著壓抑不住的淺笑,輕聲向她說了什麼;凌語垂著眼與她對視,低語回應,忽而又瞥了韓彥安一眼,嘴角這次勾起帶點挑釁的笑意,輕啄了羅琳的嘴唇一下。韓彥安注意到她們身上穿著的是成對的圍裙。

  「有人要跟我解釋一下是怎麼回事嗎?」

  韓彥安面對著一桌子熱騰騰、飄著香氣的家常菜,隔壁坐著林南,對面坐著凌語,室友羅琳則是坐在餐桌斜對面。這和樂融融的場景對比起前一晚,感覺格外像是整人節目,再不然就是他的字鬼可能也失控了,才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幻覺裡。

  「羅琳。」林南率先點名。

  「凌語。」羅琳隨即交棒。

  「呃嗯……」凌語不知所措地抓了抓頭髮,眼神左飄右飄,最後總算與韓彥安四目交會。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才說:「謝謝你昨天在橋上救了我。還有……就是……也想謝謝你那時候接了羅琳的電話,尤其是這個,我是認真想跟你道謝。」

  「電話?」韓彥安依舊滿腦子疑惑。

  「我沒告訴過你嗎?」羅琳一面用指尖在凌語的手臂上畫圈,一面垂著眼輕聲說:「那時候在旅館,要是你沒有接我電話,而我真的走出浴室,跟那個我已經忘了是誰的人——」她打住,臉上浮現許久不見、韓彥安卻見過無數次的心碎笑容,口吻雲淡風輕:「……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韓彥安第一個反應是瞪向林南,他趕緊高舉雙手表示秘密不是他揭露的。他將注意力放回對面的兩人身上,雖然視線受阻,但他可以猜到她們在餐桌底下的手,大概正緊緊相扣。

  「好。所以這一桌子菜,是出於感謝——」韓彥安試圖理清現況。

  「但我還是不怎麼喜歡你。」凌語冷聲補充。

  「——我感受到了。」他苦笑,接著又問:「不過,你們還是沒跟我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昨晚妳們後來怎麼樣了?」

  凌語垂著頭,徐徐說起前一晚的經歷。

  在橋上跟韓彥安對峙的期間,幾天來一直在耳邊不斷煩擾的低語逐漸消停,濃烈躁動的情緒也和緩下來,原本亂成一片的思路復又清晰起來。小薩摩耶咬的那一口有點痛,卻讓她有了清醒的實感。

  她跟那名看得見字鬼的少女回到阿德的店,看見羅琳在遮雨棚下等她,她忽然生出了想要逃跑的衝動。字鬼被操控的感覺很奇怪,她總是往事情最負面的方向去想,總是看見影子,看不見光。所以這陣子的她想起羅琳,只有痛苦,沒有快樂;她被卡死在無法改變的過去的軌跡裡,怎麼樣也看不見當下與未來。

  她想起自己對羅琳的承諾,想起自己當著所有人的面打破了那項承諾,因而感到痛苦不已。但在她逃跑的瞬間,羅琳牽住她的手,懇求她留下來。這是羅琳第一次對她卑微地請求什麼;不是允許她接近,而是請求她留在自己身邊。

  羅琳帶她回到租屋處,凌亂的畫室,油彩的氣味,然後她看見了,靜靜躺在桌上的那幅畫。那是系列拼圖畫作的最後一角,原本該在表演結束之際,跟其他幅畫一起呈現在咖啡廳的牆面上——一幅巨大的阿里山印象——獨缺最後這幅在星空下擁吻的身影。她知道那是她們。她知道那真實存在,無論過去、現在、未來。

  韓彥安現在明白羅琳頸項上隱約紅點的由來了。一旁的林南埋首猛掃桌上的菜,大概是想藉此逃避對面兩人滿溢出來、不斷撞到他們的粉紅泡泡。

  「羅琳也把你們過去的事都跟我說了,」凌語淡淡表示,說完,不忘向女友確認眼神:「我們說好了,以後沒有秘密。」

  「打勾勾?」羅琳微笑伸出小指頭。

  「打勾勾。」

  林南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哀嚎,起身去盛了第二碗飯。

  「楊林南,韓彥安一口都還沒吃。」羅琳譴責地說。

  「那我要開動囉!」韓彥安笑道,夾了口炒得清脆油亮的高麗菜到飯上,隨口問:「妳們考慮住在一起嗎?」

  其他三個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我決定搬出去了。」他說完,把高麗菜和白飯送進嘴裡,口齒不清地說:「這好好吃哦!」

  凌語安靜地說:「我沒有要逼你走的意思。」

  「我知道。」韓彥安對她笑笑,「只是覺得該是時候了,獨立一點也好。」

  「你是考慮清楚了還是在意氣用事?」羅琳蹙眉,一臉不贊同。

  他慢條斯理地吞了一口飯,直視室友的眼睛說:「我考慮得非常清楚。」

  「可是你昨天才昏迷送醫院——」

  「我是成年人了,羅琳,可以照顧好自己。」他放下筷子,喝了口水。「最近身體比較差一點,大概只是課業壓力太大,多睡覺就沒事了。」

  羅琳雙手交扣支著下巴,沈默地盯著他,正想說些什麼,就被林南打斷:

  「那你要來我家嗎?」

  韓彥安轉頭,看見他認認真真地凝視著自己,用肯定語氣再說了一次:「搬來跟我一起住吧!阿公阿嬤也會很歡迎的,你知道他們都很喜歡你。」

  我還知道,你也很喜歡我。韓彥安看著林南篤定的眼神,差點就要當著羅琳和凌語的面說了出來,但話語最後在舌尖吞了回去。他差點就要直接答應了。

  可是待在林南身邊,他只會愈來愈依賴這個人。這本來沒什麼不好。問題是之後呢?要是他像無數個從前一樣,再也承受不了那份欲望的重量,慣性逃跑,他還可以逃到誰身邊去?況且,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失去林南。

  像現在這樣,維持著比從前還要再更親近一點的距離,是最安全的選擇。

  「謝啦,林南,」韓彥安抱歉微笑道:「不過清朗她家正好有間空著的出租套房,就在學校附近,她特別替我跟阿姨央到了親友價,現在才說不租,對她不太好意思。」

  「清朗?」林南顯得有些緊張,「在她家附近?」

  「怎麼,怕被近水樓臺先得月嗎?」羅琳調侃,見林南一臉吃驚,掩嘴輕笑:「你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了喲。」

  「是真的寫在臉上了啊?」凌語小聲問,羅琳趁機夾了塊肉送進她嘴裡,在她耳邊說了些悄悄話。

  韓彥安拍了下林南的背,「多關心一下你學妹,她家離學校可是半小時的車程。」

  「這樣喔……」林南有點沮喪地戳著碗裡的白飯,韓彥安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便動筷把幫他夾了滿滿的苦瓜鹹蛋。

  林南嗜吃甜食,卻弔詭地愛吃苦瓜,據說是阿嬤從小諄諄告誡他,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把家裡兩老所言奉為圭臬,這點讓韓彥安覺得尤其可愛。他看著林南邊傻笑邊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心裡也跟著愉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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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29 16:5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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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生氣的理由

  晚餐後,韓彥安搶來洗碗的工作,林南也主動來幫忙,讓兩名主廚樂得清閒,在客廳沙發上休息。

  他們分工合作,韓彥安負責刷洗鍋具碗盤,再由林南用水沖淨。嘩啦啦的水聲和碗盤碰撞的聲響,蓋過了客廳兩人的細聲交談,他們像是被隔在了另一個世界裡。

  「欸韓,你喜歡哪種狗?」林南沒頭沒腦地問。

  韓彥安雖然心有疑惑,仍然偏頭想了想。「黃金獵犬,或拉布拉多吧?」

  林南噗地笑出來,韓彥安瞅了他一眼,他才帶著退不去的笑意說:「很像你。」

  「什麼啊?」

  「你給人的感覺很像這種溫和沈穩的大型犬。」

  毫無徵兆,韓彥安突然覺得心口一陣窒悶,像是曾經有誰也曾經這麼形容過他,但那張臉在腦中的形象非常模糊。他甩甩腦袋,將洗好的碗遞給林南,碰到手的瞬間,林南的動作頓了一下。

  「你呢?喜歡什麼狗?」他趁機反問。

  「台灣犬,機警又矯健,尤其是黑色的,超帥。」林南邊沖著碗邊答,「我家隔壁鄰居養了十幾年的老狗,你也見過吧?就每次都躺在那曬太陽的那隻。牠老了,但還是非常忠心,你都不曉得牠年輕時那個英姿颯爽……」

  林南講起鄰居家的狗,就像講起十幾年的老朋友,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對整個世界都懷抱著善意和熱情。大學剛認識他的時候,韓彥安對他的印象是每個系都會有的那種核心人物,外表出眾,又是運動健將和吉他好手,除了對看不順眼的對象嘴有時毒了點,但心思細膩,會用有些笨拙的方式表現溫柔。

  經過這些年,他變得更加成熟圓融,但關心人的方式還是讓韓彥安忍不住笑意,於是主動開口:「你今天會過來,是因為我的關係吧?」

  林南停下手邊的動作,關掉水龍頭,轉過來正眼看他,神情嚴肅。

  「你昨天接了社長的電話,講到一半就失去意識了,你有印象嗎?」

  「梁竹君?」韓彥安一臉茫然,「她打給我?」

  林南瞇細了眼睛。「準確說來是她女友,那孩子是你以前的學生,好像接過電話想跟你打聲招呼,結果你一聲也沒吭,手機就掉到地上,社長是這樣說的。」

  韓彥安心裡一陣惡寒。他對梁竹君的女友完全沒有印象,昨天那通電話也是。

  「好像真的不是字鬼的問題?」林南皺眉低語,大手放上韓彥安的頭頂,安撫似地微笑,換上一副輕鬆的口吻:「先別想了,去客廳坐著,剩下的我來就行。」

  韓彥安一瞬猶豫是否要告訴林南最近記憶缺失的困擾,但被摸著的地方傳來的觸感,實在暖得太讓人安心,莫名地讓他不想深入思考這件事。或許真就像他自己講的,只是壓力太大了,尤其是對羅琳和凌語與日俱增的罪惡感——今天之後會慢慢好轉的,沒必要讓林南擔心——於是他點點頭,聽話地來到了客廳。

  電視正播著新聞,羅琳見他過來,輕拍凌語的腿,示意她把電視關掉。

  「怎麼不繼續看?」韓彥安在單人沙發上坐下。

  「有話想問你。」羅琳單刀直入地回:「你對字鬼的了解有多深?」

  自從去年在共同服務的學校發生字鬼失控事件,韓彥安就知道羅琳也看得見,只是她看到的字鬼似乎和梁竹君看到的不太相同;這件事他是輾轉得知的,既然羅琳從未主動提起,他也不去觸碰這部分的隱私。

  「不深,畢竟我自己是個什麼也看不見的麻瓜,不過倒是從竹君那邊聽過一些有關的資訊,」他冷靜回應,「我知道妳們看到的字鬼不太一樣,最大的差別是妳可以直接讀到人的思緒,她是透過字看見人的情緒,而且能操控那些字。」

  羅琳點頭同意,又補充:「我是去年才知道字鬼是可以被人為操控的,因為我自己沒辦法這樣。昨天教林南怎麼操縱字鬼的那個孩子,好像對字鬼又有不太一樣的天賦,才沒辦法直接操縱它們。」

  「什麼不一樣的天賦?」

  「我看不見她的字。」她淺笑,「雖然本來就不是無時無刻都能讀出意義,但我第一次看到有誰身邊完全沒有字鬼。」

  韓彥安沈吟了一會。「妳想說的是,我們對字鬼的特性、能人為介入的程度,可能還很粗淺嗎?」

  「是。」

  「妳在擔心凌語?」

  羅琳凝視他半晌,先是嗯了聲,又說:「我想不出有誰會對她做這種事。雖然因為林南的關係,她暫時沒有幻聽了,但我們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再出其他狀況,最根本的解法就是找出那個操控她字鬼的人。你有任何想法嗎?」

  韓彥安陷入沉思。

  操縱字鬼不是易事,施行者也必須付出相應的精神力和體力,這點在林南身上就可以印證,他想不會有人平白無故對毫無干係的人下手。去年他在學校裡遭遇過的連續失控事件,施行者主要是針對認識的人,具有強烈動機。

  這次下手的人,首先應該是對凌語和羅琳的關係有一定了解,甚至知道他的存在是她們心理上的疙瘩,透過他來引發她們之間的裂痕。凌語身為米克斯的貝斯手,喜歡她的歌迷很多,不過熟悉到知道他和她女友是室友關係?他總覺得說不太通。但如果不是出於嫉妒,又會是有什麼意圖?

  意圖。他想到蝶豆說,昨晚的事件讓阿德的店沾了光,清朗也說了網路上的風向,看起來受益最大的會是這間咖啡廳。他努力回想早上去店裡找他們談話的場景,蝶豆總是若有似無地打量著他們,而她的態度也確實有些古怪,比起表演出差錯的不悅,更多的是對地上的蘋果知名度大增的愉悅。

  此時終於洗完碗,過來客廳的林南吸引了韓彥安的注意。

  「……蘇煥。」韓彥安輕輕吐出這個名字。

  羅琳不解地看著他,凌語蹙起眉頭,剛在他沙發扶手上坐下的林南,則馬上嚇得又彈起來,低聲嚷著:「幹嘛突然又提到他?」

  韓彥安對他這明顯心裡有鬼的反應感到不悅,還沒來得及說話,凌語已經開口:「昨天表演前,我在美術館前面碰到林南學長跟蘇煥,還一起喝了下午茶。」

  「原來你們還私下約去看展啊?」韓彥安輕哼一聲。

  「不是!我沒有,你誤會——」林南忙著解釋,凌語用鄙夷的眼神掃向他,他才苦著臉改口:「我是跟他一起去看展,但就真的只是去看展而已。」

  「哦?所以這次沒有在廁所把他認成我嗎?」

  凌語噗的一聲掩住嘴巴,羅琳則是饒富興味地瞇起眼打量他們。

  「韓彥安,」林南咬牙低吼:「你在記仇嗎?」

  韓彥安平靜地看著他。「我只是在跟她們解說你之前字鬼受到控制的事。」

  「我的字鬼……」他喃喃覆述,兩手一拍:「對,原來那時也是字鬼!」

  「所以,那時發生了什麼事?」羅琳挑眉問。

  「林南上禮拜出現很誇張的幻覺,錯把蘇煥看成是我。」韓彥安簡明扼要地說,「大家都知道蘇煥在追林南,這個動機應該非常充足了,凌語這次事件,我也算是當事人之一,他大概是看我不順眼,透過這種方式——」

  「他不是這種人。」林南皺著眉表示。

  「你就這麼相信他?」韓彥安冷聲質問。

  林南面露訝異,韓彥安被他注視得愈加不自在起來。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突然對蘇煥產生這麼強烈的敵意。

  他和這個隔壁實驗室的同學稱不上熟,上次中秋聚會之後幾乎沒有互動,只透過清朗知道他對林南很有好感。上次四人一起去看電影,在廁所發現他跟林南的親密行徑,當下只覺得心頭悶得很不爽快,在林南解釋之後也就釋懷了,可是現在⋯⋯他也知道證據不夠充分,但他就是對林南如此篤定蘇煥不是嫌疑人感到不快。

  從剛才就一直觀察著他的林南,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摸摸鼻子,安靜倚著沙發扶手坐下,抱著胸思考起來。

  這場聚會最後就結束在這略微尷尬的氣氛中。送走了林南跟凌語,羅琳摸著躺在腿上打盹的黑貓竹竹,叫住正起身要回房的韓彥安:「你真的確定要搬走?」

  他無奈地笑笑。「說實話,妳從阿里山回來後,我就在思考搬家的事了。」

  「我這次真的跟凌語好好談過了。」

  「別再考驗她了,羅琳,」韓彥安輕嘆,「別再考驗妳們的感情。假如妳真的珍視她,就應該不顧一切把她放在第一位。我真的沒關係的。」

  「……我現在知道了,竹君為什麼這麼受不了你的個性。」羅琳低垂著目光,輕輕搔著竹竹的耳後。「你為什麼不對我生氣呢?韓彥安。」

  「我為什麼要對妳生氣?」他失笑。

  羅琳凝視著他,那眼神既率真又嫵媚,像是要他穿梭過時光的甬道,要他記起他們緊緊拉著彼此,不致跌落深淵的那些日子。然而那些日子已經過去了,她可以好好地繼續往前走了。

  「妳曾經陪在我身邊,我真的很高興。我為什麼要對妳生氣?」

  她沈默半晌,眼裡半是憂傷半是笑意:「可是,你對林南生氣了不是嗎?」

  「我沒有。」他幾乎是反射性否認。

  「這又沒什麼不好。」

  「我幹嘛對他生氣?」

  羅琳嘴角抽動,像是在忍住不要笑出來,弄得韓彥安真的有點惱怒起來。他倏地站起身,繞過沙發回房,進房門前他聽見羅琳用輕而清晰的聲音說:謝謝你。

  這晚他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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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7-30 21: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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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流沙

  接下來這週,韓彥安陸陸續續把東西搬到新的租屋處,不過幾個公車站的距離,一些衣物、書籍,幾趟下來也搬得差不多了,就剩一只實木書櫃。週五夜晚,他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猶豫良久,才終於撥號出去。

  「你總算想起我的手機號碼了?」一進門,林南挑起一邊眉毛問,他打量著韓彥安的房間,嘴角整個往下掉。「喂,幹嘛不早點找我來幫忙?」

  韓彥安無視他的質問,指著孤零零的書櫃說:「一人搬一邊。」

  林南深吸了一口氣,轉了轉肩膀,沒多說什麼便上前去,與他默契極佳地將沈重的木櫃抬了起來。他們接下來得一路把書櫃抬到公車站,艱辛地扛上扛下,最後還得爬上三樓樓梯,才能抵達韓彥安的新住處。

  然而在公車直直地往高架橋馳騁的時候,林南首先發現了不對勁。

  「幹,搭錯車了啦!」

  「有嗎?」韓彥安眨了眨眼,不疾不徐地確認著車上的跑馬燈。

  「拜託!你新家不是在學校旁邊,我們怎麼會開上高架橋?」林南無力地扶著額頭,「之前聽社長說你是大路痴原來是真的!」

  「我上大學後就很少迷路了,」韓彥安嘴硬反駁:「我只是跟公車比較不熟。」

  林南無言凝視他一會,似乎在懊惱著自己怎麼沒先確認好公車路線,仰頭研究起路線圖來。就在此時,跑馬燈上一閃而逝下一站的名稱。

  「虛擬點。」韓彥安夢囈般地讀出那幾個字。

  恍惚間,他想起高中一年級某次前往補習班的路上,也像是這樣跳上某班公車,不知怎地車子就朝那片浩瀚的星空駛去,一去不復返。那時他淡定地傳了訊息給梁竹君,相信她無論如何能把自己從危境中解救出去,她一直都是如此。然而那次略有不同,接通的電話裡,他聽見除了梁竹君之外,另一個女生的笑聲⋯⋯

  那是誰呢?他迷惑地想。

  他們順利在下高架橋後的第一站下了車,周遭環境卻異常陌生,公車站牌旁是一間明亮的超商,除此之外的景色看上去有些荒涼。他們站在沈重的書櫃旁邊,十二月的夜風吹掠過去,人煙稀落的街道顯得格外蕭瑟。

  「肚子好餓,先買個東西吃?」林南提議。

  他們合力把書櫃搬到騎樓,靠著超商的玻璃櫥窗擺好,林南一進去就跟店員打了聲招呼,說只是借放一下,待會就搬走。兩人各自買了一些熱食來暖胃,坐在面著騎樓的座位補充體力。

  「你知道『虛擬點』是什麼地方嗎?」韓彥安茶葉蛋剝到一半,突然發問。

  林南正嚼著三角飯糰,嚥下一大口後才答:「你說剛才在高架橋上的那個站名?我以為是跑馬燈系統出錯了。」

  「那是為了能更精確估算公車到站時間,在高架道路上設置的虛擬站。」

  「是喔?」林南恍然大悟,瞅著他笑,「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是啊,我為什麼會知道呢?」韓彥安專注地剝著蛋殼,喃喃道:「好像是誰告訴我的,不太記得了。」

  這週以來,不再有無預警失去意識的事故,精神也比前幾週來得好多,他想,研究所的生活總算慢慢步上軌道。唯一讓他隱隱不安的,是偶爾會想起一些片段記憶,而那些記憶裡總是缺失了某個人。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特別想要去想起來。

  「欸,林南。」

  剛把最後一口飯團塞進嘴裡的林南含糊不清應了聲。他拿著手裡剝得乾乾淨淨、完完整整的茶葉蛋轉來轉去,雲淡風輕地問:「如果我診斷出早發性阿茲海默症,你要怎麼辦?」

  林南嗆得很厲害,他扭開一瓶礦泉水給他,皺著眉輕拍他的背。他咳完的第一句話就嘶聲問:「沒頭沒腦的扯什麼失智?」

  「假設一下嘛。」

  林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韓彥安挪開目光,咬了口茶葉蛋。

  「那就交給我來記得,不論大小事。」

  韓彥安沒有預期到這個答案,於是訝異地望向他。他本來覺得依林南務實的性格,會要他多做腦力激盪、活化神經元,然後自己埋頭研讀最新的臨床研究個案,帶他嘗試各種奇奇怪怪的療法。然而林南此時凝視著他,認認真真地說:「我會待在你身邊,跟你一起經歷所有事,然後幫你記得。我會不厭其煩地提醒你所有忘掉的事物,美好的、快樂的、甚至是悲傷難過的記憶。」

  他注意到林南的手握成了拳,讓他生出一股衝動,想要去握住它,但他只是靜靜聽著林南說話。「記憶這種東西,是韓彥安之所以是韓彥安的重要構成,每個片段都很珍貴,就算你每天都忘光光,我還是會一次一次幫你想起來。幹,我們可是朋友!我看起來像會隨隨便便放棄你嗎?」

  林南說出朋友兩字的時候,嘴角上揚,看起來卻不像在笑。韓彥安想伸手去拉拉他的嘴角,讓它們能放鬆一點,但想起手上還有半顆茶葉蛋,於是改說「張嘴」,趁對方反射性聽從指令的瞬間,把剩下的茶葉蛋塞進他嘴裡。

  看著眼前的人鼓著腮幫子發出嗚嗚呃呃的聲音,韓彥安歡暢地笑了開來。

  他們順利搭上回程的公車,並在林南可靠的指示下成功抵達了新住處。在搬著書櫃爬上最後幾個階梯時,韓彥安一個手滑不小心砸到自己的腳,痛得眼淚都飆了出來,但還是憑著一股意志力把櫃子推上平台。

  林南見他痛得不能言語,要他坐在階梯上,動手脫去他的鞋襪查看傷勢:雖然沒有流血,但是熱燙地腫了起來,還有些發青,痛得讓韓彥安幾乎失去其他知覺。林南低聲咒罵,馬上就要撥號叫救護車,卻被他制止:「哪有人腳趾砸傷出動救護車的?少浪費醫療資源,我自己搭車去醫院檢查就好。」

  「媽的你真的是夠了,要是骨折怎麼辦?」林南抓亂自己的頭髮,背對韓彥安蹲下,回頭不耐煩地喊:「快上來!揹你去攔計程車總行了吧?」

  於是他們就這樣讓櫃子擺在樓梯間當路障,跑了趟醫院。所幸傷勢雖然看上去嚇人,卻不到需要動手術的程度,醫生只交代必須冰敷靜養,這幾天能不走路就不走路,直到消腫。

  再度回到租屋處時,林南揹著他爬上樓梯,喘吁吁地出了整身汗。韓彥安覺得既自責又不捨,環著他的頸子,輕聲在他耳邊道歉。

  「喂!」林南縮了下脖子,紅著耳朵低聲埋怨:「你不要這樣。」

  「喔。抱歉⋯⋯」韓彥安愣愣地說完,忍不住盯著那對紅通通的耳廓看。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想著,不自覺把下巴擱上林南厚實的肩。

  打開家門,方正的套房裡是一個個尚未開封的紙箱。林南把他放上那張原本就附的單人床墊,自己隨後虛脫地向後坐倒在床上。

  街燈的光亮從窗戶溢進來,室內只聽得見林南略顯粗重的喘息。

  韓彥安挪了挪身子,也往後仰倒在床上,轉身枕著手臂觀察他的側臉。楊林南的鼻樑很挺,雙眼皮,桃花眼,上面是一對濃眉,下面是「據說」很性感的嘴唇——那些仰慕他的女同學是這樣講的——但韓彥安很難體會那是什麼意思,包括她們敘述他精壯結實的身材有多迷人,他都不明白她們究竟傳達什麼。

  對他而言,楊林南是個長得挺好看的人,陽光帥氣,高而挺拔,把身體訓練得很好,但他不太明白這些為什麼吸引人。讓楊林南發著光的,分明就是他的內在。

  發著光,待在身邊總是溫暖,像是太陽一樣的存在。

  「林南。」

  他聞言轉過頭來,語音上揚地哼了聲,胸膛還在因喘息而劇烈起伏。

  「你要當我的太陽嗎?」

  林南瞪大了眼看著他,喉結往下動了動,接著斷開視線,無措地看向天花板:「幹,忽然這麼肉麻做什麼?」

  「會很肉麻嗎?」

  「感覺好像在告白還是什麼的。」

  「我是啊。」

  林南用眼角餘光瞟過來,遲疑地問:「吿白?」韓彥安點點頭。林南瞅著他,無語了一陣子,忽然用手捂住臉哀嚎:「什麼啊你!失聯了一個禮拜,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現在突如其來在幹什麼啦?」

  「我想了一個禮拜,」韓彥安緩緩開口:「想我為什麼生你的氣。」

  除了自己以外,我已經很久沒有對誰生過氣了。長大的過程裡,爸媽眼裡從來沒有我,他們為了自己的事忙得團團轉,根本沒空顧及我的人生,我想要是我是個更傑出的孩子,他們或許會再捨得多付出一點點陪伴給我,或許會願意為了我再努力試著跟對方一起生活,不過,我想分開對他們大概是更好的選擇。

  竹君的爸爸跟我爸是摯友,他們都是一個樣,所以我們一樣討厭他們。她跟我很小就玩在一起,但我們是那麼不同的人,她懂得自己要什麼,但我不曉得;她覺得世界對她有所虧欠,我卻覺得是我虧欠這個世界。很奇怪吧?像我們這樣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卻可以陪伴對方這麼久。

  林南,你也有青梅竹馬,你應該明白吧?從小就被起鬨是一對,好像所有人都發現你們喜歡彼此,只有你們自己不曉得,很好笑對不對?但是竹君跟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們絕對不會成為戀人。她在國中的時候,偷偷跟我說她做了春夢,對象是女生。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臉上的表情,不是驚慌不是恐懼,是一種我難以形容的,像在酷熱的夏天一口氣沁入一泓清泉裡頭,身心都舒暢到極點的感覺。我那時覺得她很可笑,但是後來才發覺可笑的是我自己。

  人是怎麼確定自己喜歡上一個人的?林南,你從來沒有過這個困惑嗎?是到了高中的某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跟其他人不一樣啊。我忽然明白,為什麼人會彼此吸引,親近的最終目的又是什麼,而這份純粹無比渴望,本能一樣的東西,我卻沒有,簡直是殘疾。

  當又有人對我說,她喜歡我,那代表的絕不只是心靈上的意義,我覺得很煩,所以我逃開,但又對輕易逃走的自己感到生氣。我氣自己為什麼和大家都不一樣,氣自己為什麼想要陪伴,卻又不願滿足對方的需求。我怎麼能是個這麼自私的人,而這樣的我沒有資格對這世界生氣。

  「所以羅琳跟我說,我在生你的氣的時候,我很困惑,又覺得很可笑。」韓彥安盯著天花板,用一種漫談天氣的口吻說:「我竟然覺得你不可以離開我。這對一輩子都在離開別人的我來說,簡直就是無理取鬧。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林南。」

  他轉頭過去,和屏息聽著他說完長長一席話的林南四目交對。

  「我覺得我好像喜歡你。」

  話才說完,對方就俯身過來抱住了他,說話時氣息拂過他的後頸。

  「我還以為⋯⋯我做了什麼,才讓你氣成這樣。」

  韓彥安可以感到他說話的時候,整個胸腔共鳴引發的震動。林南緊緊箍著他,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會沽溜一下從懷中滑走,汗溼的寬鬆襯衫貼著他的臉,帶點刺鼻的體味,讓他有點難以呼吸,但他小心翼翼地不作聲。他察覺林南些微的顫抖。

  「你冷嗎?」他抬頭問。

  「開玩笑嗎?我快熱死了。」林南低笑兩聲,騰出隻手來撥了撥韓彥安額前的髮絲,垂眼望著他,「你講得太久了。我聽得像在坐雲霄飛車,幹,緊張死了,心臟好像快要爆炸,我真的有天會被你搞瘋掉。」

  韓彥安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卻找不到一絲責怪,多得是熠熠的光輝,交錯閃爍著狂喜、興奮、緊張、期待,諸如此類高漲賁張的情緒。

  「你會覺得我奇怪嗎?」他忍不住問。

  「喜歡我這件事?」林南勾起嘴角。

  「喜歡你卻不想跟你做愛這件事。」

  林南臉上的表情五味雜陳,窘迫地回:「你每次都這樣猝不及防問這種問題比較奇怪啦!」

  「你沒關係嗎?」韓彥安卻沒有要放過他,抓皺了他胸前的衣料問:「即使這樣也不會離開嗎?」

  林南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下,韓彥安的一顆心直直往下沉。

  「你知不知道這有多難啊?」林南低聲問,手輕輕劃過他臉的輪廓,著迷地凝視著他:「就算你現在這樣瞪我,我也覺得真他媽超性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吻你該死的嘴唇?你知不知道從你說喜歡我的那刻開始,我忍得有多辛苦啊?」

  「我不知道。」

  韓彥安過份誠實的回答,反倒讓林南笑了出來。

  「幹,我早就知道了,是在靠北喔。」他扯開嘴咒罵,卻溫柔地把韓彥安的腦袋按進懷裡,「所以你乖乖在這裡待著就好,我會好好忍耐。」

  待在林南溫熱的懷抱裡,韓彥安數著他的心跳,從一數到十,數到一百,一直飄蕩不定的心慢慢踏實了起來。他小力扯了扯對方的衣角,訥訥地說:

  「如果只是接吻的話,我可以試試看。」

  林南的心跳在加速,怦怦地跳,好大聲。韓彥安闔上眼等待他的回應,接著,感受到溫熱的胸懷遠離。他反射性拉住對方的衣襟,坐起身的林南看著他笑了,輕輕拉下他的手,彎身撫摸他包紮起來正在冰敷的腳,問:「還痛嗎?」

  「還好。」韓彥安撐起上半身,遲疑地問:「你不親我嗎?」

  「你……先讓我冷靜一下。」林南掩面,嘴角卻清楚上揚。

  韓彥安點頭,安靜地等待,林南卻像是被盯著渾身不自在,不斷變換姿勢,偷偷瞄向他。「冷靜下來了嗎?」他忍不住問。

  這句話起了反效果。才一眨眼,林南已經跨跪在他身上,雙手撐在他臉旁,低低地看著他。「韓彥安,」林南的眼裡映著街燈的光亮,以及他的倒影:「如果你不想繼續,就抓住我的手。我會停下來。」

  韓彥安點點頭。

  說實話,他並不緊張。這更像是在進行一場實驗,他想知道,吻一個人是什麼滋味。他其實不太記得了,是從哪個時刻開始發現自己討厭接吻這個概念;也許只要試過一次,他會發現其實沒那麼糟糕。

  林南俯身過來,帶著溫熱的鼻息,逐步貼近。

  嘴唇相觸,極短的一個剎那,韓彥安忽然生出一股無以名狀的厭惡:不是針對林南,而是針對自己的無比憎惡。那是生著倒鉤刺的荊棘,在他心房迅速蔓生,使他既痛苦又困惑,眉頭緊蹙,然而林南輕撫著他的側臉,神奇地緩解了心口的痛楚。

  唇瓣由極輕的觸碰,來到溫柔的輕吮。那股極為尖銳的自厭緩緩消退,讓韓彥安有餘裕能夠學習,開始笨拙地回應。林南似乎有點訝異,邊吻邊笑了出來,接著挑釁似地將舌尖探進他的嘴裡。

  綿長的親吻結束後,林南臉色潮紅地蜷成一尾熟透的蝦子,倒在一邊,呼吸間還帶著激情的餘韻。他瞪著一旁心如止水的韓彥安,恨恨地說:「為什麼我反而有種被玩弄的感覺?」

  「你很可愛。」韓彥安含笑看著他。

  「你他媽學習能力也太好了吧?」林南摀著臉哀嚎:「而且、而且你怎麼能完全沒感覺!」

  「有啊。」

  「有嗎?」林南一個彈跳坐起來,驚喜地問。

  「濕濕的,口水交換、舌頭推來推去的感覺。」韓彥安認真回顧。

  林南的眼神看起來了無生氣,讓韓彥安愉悅地笑了。他伸手摸了摸林南的耳垂,真誠地說:「謝謝你,我的初吻體驗沒有想像中糟糕。」

  原本拉著他的手的林南,笑容卻凝滯在臉上。

  「你的初吻?」

  「怎麼?」他挑眉反問:「有意見嗎?」

  「……沒事。」

  林南訥訥應了句,緊緊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抓住流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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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8-1 17: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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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心想事成的魔法

  和林南開始交往,並沒有給韓彥安的生活帶來太大差別,他們的互動依然和過去一般親近,只是擁抱的頻率變高了,偶爾也接吻;韓彥安格外喜歡林南接吻後害臊的樣子,所以即使他不太喜歡,他也願意為了捉弄林南做這件事。

  韓彥安在腳傷痊癒後,總算跟清朗敲定聖誕節前一起去爬山。她知道他和林南在一起之後,雖然顯得有點難過,仍主動提議邀請他,她也會另外邀請蘇煥。

  在這個林南被教授留下來加班的夜晚,韓彥安獨自來到阿德的咖啡廳讀討論課文獻,卻沒想到在這碰見一個人喝著悶酒的蘇煥。

  蘇煥顯然也注意到了他,但他馬上移開了視線,所以韓彥安並沒有過去跟他打招呼。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桌子,面對面坐著一對熱戀中的男女,握著手輕聲聊著天。韓彥安打開筆電,論文讀不到半頁,對面的椅子就被拉了開來。

  「找我有事嗎?」他平靜地問。

  蘇煥沒有答話,只是一直盯著他看,眼眶微微泛紅。

  「你看起來有點醉了。」韓彥安把目光又放回螢幕上。

  咖啡廳裡播著的音樂,恰當地填補了他們之間尷尬的空白。蘇煥也沒拿出書,也沒拿出手機,就只是這樣逕自看他讀著論文,彷彿要從中找出什麼蛛絲馬跡一般。

  「要加點飲料嗎?」韓彥安被看得難以專心,抬頭對他微笑:「我請客。」

  蘇煥猛地推開椅子站起身,嚇到了隔壁桌的情侶和工讀生,但他只是紅著眼忿忿瞪視韓彥安,咬牙吞忍著什麼似的,最後決定掉頭離開。轉身離去前,他嘟噥了一句什麼,韓彥安一時沒聽懂,便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腕。

  「如果有話想對我說,就說清楚一點。」他說。

  蘇煥將手握成拳,顫抖著坐了回去。韓彥安向前來關切的工讀生說沒事,點了一壺洋甘菊茶,要了兩個杯子。工讀生離開後,蘇煥終於沉聲問:

  「你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傷口放著不去處理,只會潰爛,不會結痂。」

  「你到底喝了多少?」韓彥安失笑。「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

  蘇煥雖然微醺,但是那銳利精明的眼神仍像要穿透他似的,沈著的嗓音裡隱隱埋著憤慨:「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種人。吸引力法則?心想事成的魔法?說得真是冠冕堂皇,什麼只要有足夠強的意念,就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事物,在我看來,不過就是逃避現實的爛方法。」

  「蘇煥,」韓彥安皺著眉,仔細回想這些內容。「你在說那部電影嗎?」

  「我在說你。你把秘密丟給他以後,自己逃開來,要他來承擔,還真是負責任啊!」

  韓彥安雖然不全然明白蘇煥在說什麼,但幾個關鍵字「秘密」、「逃開」、「責任」,卻像匕首一樣剜開他的心口。

  「是嗎?」平時對任何負面言語都能笑顏以對的韓彥安,此時也對自己寒冷的語氣感到意外,他無可抑制地用尖銳的口吻反擊:「不過你講了那麼多,說得好像多了解他,最後還是沒能跟他交往,不是嗎?」

  蘇煥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工讀生偏偏在此時送上了洋甘菊茶,被這桌的氣氛鎮壓得連放著茶杯的手都在發抖,韓彥安沒有習慣性露出微笑,也沒向他道謝,而是直勾勾地望著蘇煥。

  「哈,」蘇煥搖著頭,抱胸嗤笑,「我還期待你至少對他是真心的,我才是瘋了。」

  「希望你可以注意一下言詞。」韓彥安淡淡說,斟茶的手卻有些打顫。

  「難道我有說錯?」蘇煥挑眉問,「你連他在煩惱什麼都不曉得,這點基礎的關心都做不到,你說你是真心喜歡他?你確定不是怕他被我搶走?怕寂寞?」

  「我是蠻害怕他離開我的,這你倒是說對了,」韓彥安冷著聲音說,把蘇煥的那份茶推到他面前,對他露出一貫的微笑:「但這不代表你就有辦法把他搶走,還是你要說,你們只是認識得不夠久?」

  蘇煥似乎是怒極,反而顯得冷靜起來。他提起茶杯,凝視著白煙上升,隨即改變焦點看向韓彥安,忿忿說:「別笑了。你笑起來真的有夠討人厭。」

  「真巧,」韓彥安加深笑意,喃喃說:「我也這麼覺得。」

  也許是洋甘菊神秘的療效,也許是蘇煥的醉意消退,兩人接著安安靜靜喝了會茶,氣氛逐漸不再那麼劍拔弩張。

  「林南最近的煩惱,」韓彥安摸著茶杯杯緣,徐徐開口:「我有注意到,但他好像不想讓我知道。坦白說,他不跟我說的事情卻跟你講,讓我有點受傷,所以剛才才對你那樣。很抱歉。」

  蘇煥無語盯著他,摸了摸後腦杓,略顯尷尬。「你是真的不知道?」

  韓彥安搖搖頭。

  「你是念臨床的?」蘇煥謹慎地問:「那你應該知道解離性失憶症?」

  「因為重大創傷產生的心理防衛機制。」韓彥安頷首。

  蘇煥躊躇了一下子,才問:「你考不考慮去精神科做一下診斷,進行治療?」

  韓彥安緊緊捏著杯耳。「你……林南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他說處處都有跡象,你的記憶裡缺少了某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蘇煥緩緩轉述:「甚至連那些跟她有關的人,你也記不太起來。聽他講起這個人的重要程度,我想應該是很大的記憶缺口,你自己不可能沒有發現吧?」

  韓彥安垂著視線,來回撫弄著茶杯上的紋路,反覆規律的觸感令他感覺安穩。

  「我的記憶,的確有一個空掉的位置,但老實說我沒有很想要想起來。現在的狀況也很好,那個空掉的地方,被一些模糊但美好的東西填補起來,像是盛夏的蟬鳴,下雨的涼亭,濕潤的泥土,夜裡的流螢⋯⋯像是這些,讓我心情很好的事物。」

  雖然他並沒有抬起頭確認,但他知道蘇煥正定定地注視著他。

  「我甚至感覺得到竹君,就是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女生,似乎也認識那個人。她現在的女朋友好像跟那個我忘掉的人有點關係,但我卻完全對這個孩子沒有印象。」韓彥安說到這裡,突然輕笑出聲:「我其實有點好奇,如果可以,還想見見她這個小女友,我好難想像竹君會跟年紀小她那麼多的人在一起。」

  「你這樣講,」蘇煥瞇起眼睛問:「到底是想不想記起來?」

  韓彥安搖搖頭。

  「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最近已經很少跟竹君聯絡了,總覺得現在有各自的生活,沒有必要再這樣繼續介入彼此的人生,有什麼好處?」

  「好處?」蘇煥覆述。「我以為你們交情很深。」

  「這不衝突,」韓彥安微笑:「她沒有我也可以過得很好,或許會過得更好。」

  「你怎麼知道?」

  韓彥安頓了頓。「不曉得,就是這麼覺得。」

  蘇煥陷入沈思。

  喀啦、喀啦。兩個小咖啡試飲杯放在他們桌上,韓彥安抬頭一看,蓄著帥氣鬍子的娃娃臉店長阿德笑著看著他們:「看你們剛剛氣氛凝重,請你們喝!我最新研發的口味。」

  正好話題告一個段落,韓彥安跟蘇煥難卻盛情,啜飲起阿德的新配方,被逼著說出心得感想,氣氛輕快明亮了不少。阿德再三告誡今天是蝶豆不在,所以才能像這樣請客人喝免費咖啡,要是風聲走漏,他回家鐵定要跪算盤。

  「說真的,你們最近生意興隆,也得感謝米克斯樂團那次演出吧?」蘇煥半開玩笑地說,「我們算凌語的親友團,招待兩杯不為過啊。」

  「還有羅琳的藝術展。」韓彥安指著那面掛有阿里山印象的牆補充。

  「我看她們的婚禮就預定在我們店裡舉辦算了。」阿德爽朗大笑:「分手不到一天就甜蜜復合,地上的蘋果也算是見證她們締造奇蹟,蝶豆打算拿這點吸引更多同志客群呢!」

  「她還真有生意頭腦,幹嘛當律師浪費才能?」蘇煥笑道。

  這天晚上沒有表演,店裡相對清閒,兩人就這麼和阿德一路聊到打烊。走出咖啡廳的時候,林南正好騎著機車在門口停下,準備載韓彥安回住處,見到蘇煥,他快速瞥了韓彥安一眼,接著有些訝異地打了招呼。

  油門摧動,蘇煥目送他們駛離,韓彥安攬著林南的腰,轉身朝他點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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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hsinnish 發表於 2021-8-3 04:4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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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只要再一眼

  約定爬山的日子雖然冷,卻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韓彥安、林南、清朗與蘇煥,事先約好帶著食物去野餐,前一晚為了準備餐點,韓彥安去林南家借用他們的大廚房,順道借宿一晚。

  抵達集合處的時候,韓彥安遠遠就看見清朗坐在蘇煥的機車後座上,一雙腿懸空晃著,黝黑高大的蘇煥站在旁邊,襯出她的白皙嬌小。真是一對吸引目光的組合。

  「兩位早安!」林南充滿朝氣地打招呼,肩上背著野餐墊,臉上發光,像是期待遠足的小學生,伸手往山頂一指:「準備好要攻頂了嗎?」

  「學長,這座山才不是什麼百岳好嗎?」清朗犀利吐槽,卻被逗得露出笑容。

  「他昨天興奮了一整個晚上。」韓彥安帶著淺淺的黑眼圈表示:「說什麼很久沒跟朋友一起野餐了,堅持要親手做飯糰,還不准阿嬤幫忙,結果我們在廚房搞到凌晨……」

  看著他手上沈甸甸的提袋,清朗咯咯笑起來:「蘇煥也準備了不少吃的呢,還好我帶的是冷泡茶,不然今天會飽到下不了山吧?」

  蘇煥提了提手中形狀方正的袋子,笑道:「只是便當盒大了點。」

  一行人有說有笑地開始了登山健行之旅。這座位於市郊的山,步道平緩,沿途有不少休憩點,適合闔家出遊,在每年四五月的螢火蟲季,尤其吸引賞螢客。在這個十二月偏冷的早上,登山客較少,讓他們能沈浸在自然景致和聲響中。

  既然爬的是郊山,話題很自然來到曾經爬過最高的山。以前大學社團參加嚕啦啦社、時常登山野營的蘇煥,講起了他攀登奇萊主北峰的驚險經驗。

  「奇萊是台灣十峻之一,山勢本來就比較險峻,是很常發生山難的地區,我那時根本還沒重裝爬過百岳,憑著一股熱血,就跟著學長姊一起衝了。」蘇煥步伐輕快,笑著搖頭點評自己的年少輕狂:「行程總共要走三天,一開始走平緩的小奇萊還覺得很愜意,但背著十五公斤重的裝備下來也是很吃不消。隔天大概三點半就起床,摸黑爬上黑色奇萊的稜線,往北峰的路程很恐怖,腳下是一片又一片崩裂的頁岩,六十度的陡坡,要是沒踏穩,就是直接摔下山谷。」

  「聽起來好可怕!」清朗忍不住驚呼。

  「真男人啊,蘇煥。」林南嘖嘖讚道。

  蘇煥盯著他一會,淺笑繼續說:「當下是很恐怖沒錯,但在踏上稜線的最後一步,一切突然非常值得。陽光灑在身上,也把山脈東面的奇萊大草原曬成金色的,越過一個山頭,就看見氣勢挺拔的北峰。征服那座險峻的山,站在峰頂眺望,層層疊疊的山峰綿延到視野盡頭,感覺真的非常暢快。」

  「應該非常有成就感吧?」韓彥安欽羨地說:「你真厲害。」

  「我喜歡挑戰艱鉅事物之後成功的瞬間,讓我深刻體會到過程中所有的痛苦、絕望跟掙扎,最後都是有所回報的。」蘇煥望著湛藍的天色,語氣平淡而堅定。

  讓韓彥安不禁想起了梁竹君,她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這樣的人無論遭逢什麼樣的挫折與磨難,終究都能夠以自己的方式戰勝,得以看見美麗的山稜與雲海。

  林南放慢腳步,與他並肩走在蘇煥和清朗後面。他牽起了韓彥安的手,附上他的耳邊低語:「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會陪你的。」

  話語拂過耳際,弄得韓彥安有點癢,他輕笑出聲,瞥了林南一眼。

  「你好像對肉麻的話愈來愈免疫了?」

  「肉麻?有嗎?」林南無辜地睜圓眼睛,「我記得某人還問過我要不要當他的太陽,我想想,是多久以前的事?」

  「學長,」清朗突然回過頭來,指著路標問:「我們接下來往哪邊走?」

  往左是通往巨石區,路途較陡,往右是通往宮廟的平緩大道,照地圖看來上面會有會合的路口,於是一行人決定先左行。

  步道從這邊開始有階梯向上,是這座山少數的陡坡路徑,前一晚有雨,石階有些溼滑,經驗豐富的蘇煥先行,提醒大家注意腳下。有次清朗不小心踩滑了,韓彥安反應靈敏地將人接入懷裡,她才不至於摔傷。清朗紅著臉對他道謝的時候,林南往他背後揍了一拳,不輕不重,帶著點嫉妒的味道。

  「不然你走我前面嘛。」韓彥安無奈提議。

  「不要。要是你滑倒誰接住你?」林南說著,又往他背上敲了一記。

  「乖——好乖。」韓彥安趁著階梯差的高度優勢,揉了揉林南的頭髮,見他臉微微紅起來,忍不住揚起嘴角。

  上一次感受到這種平凡而篤實的快樂,是什麼時候?韓彥安恍惚想起了他的高中時期:無關緊要,日常而瑣碎,卻閃閃發光的日子,跟梁竹君一起,還有⋯⋯

  看見那座涼亭的時候,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個人的樣子。

  不知名姓,他全無記憶的那個女生,栩栩如生地坐在涼亭的石桌邊,吹著口琴,身旁坐著梁竹君。竹君衝著她笑,伸出手,撥弄她那兩條可愛的麻花辮。

  「韓?」林南的聲音分明在他身側響起,卻像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

  她是誰呢?

  韓彥安突然很想上前去加入她們。他很想找那個人說說話,或者,就只是要她再看他一眼也好——只要再一眼就好。

  他邁開半步,卻無端生出一股恐懼,細小而尖銳的酸蝕從心臟中央絞開,像是有人拿東西在上頭鑽孔。劇痛之中,他下意識尋找著林南,想要拉住他的手,卻在觸碰的瞬間穿透過去,彷彿林南不存在,或者他不存在。口琴聲停止了。

  口琴聲再度響起,他往涼亭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梁竹君獨自坐在石桌上,吹奏著校歌,吹著吹著自己笑了起來,她抬眼看向他,眼睛彎得像月牙。

  「住手!

  林南憤怒的低吼像一顆破鏡的石子,粉碎了韓彥安眼前的景象。

  他茫然地佇立原處,涼亭內空無一人,沒有梁竹君,也沒有那個女生的影子。他困惑地揉著自己仍在發脹的太陽穴,遲鈍的感官知覺一一回歸。有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是林南和蘇煥。

  「你瘋了嗎?」蘇煥厲聲低喝,雙手緊扣住林南的手腕。

  「媽的你給我放手!」

  一隻手顫抖地勾住韓彥安的手臂,他低頭看著面色發白、躲在他身後的嬌小人影:「清朗?」

  「彥安,」她的聲音雖細,卻不像身體抖得那樣厲害。她抬頭,堅定無比地看著他的雙眼:「不要靠近那座涼亭。學長一過去,就變得好奇怪。蘇煥會先制住林南學長,等他冷靜下來,待會他們跟上來的。先跟我走,好嗎?」

  「別相信她!」

  韓彥安看向被蘇煥強硬箝制住的林南,林南嘴裡喊著他的名字,憤憤地往這裡瞪視過來,雙目像要噴出火焰。他的視線飄回了那座六角涼亭,看上去清冷,格外空寂。

  他又低頭看了清朗一眼,輕輕撥開她的手:「我不會放林南在這。」

  清朗無語回望,被撥開的手揉成拳,眼神倏然又冰又涼。韓彥安轉身離開,走向林南和蘇煥。這兩個人正擋在往涼亭的路上,林南抓緊空隙用後腦勺往後槌了一下,蘇煥掩著鼻吃痛地彎下身子。

  「現在過去的話,你會想起來的。」

  清朗的聲音輕而響,從身後鑽入耳殼。

  韓彥安停下步伐。林南奔過來將他擋在身後,戒備地瞪著自己的學妹,開口時仍舊一臉難以置信:「為什麼隨便動他的字鬼?妳到底對韓做了什麼?」

  「我就在想,你為什麼那麼執著要來這個地方?」無視學長的質問,清朗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原來是因為這座涼亭,你以前來過這裡——和那個人一起。」

  「涼亭?那個人?妳是說⋯⋯」林南喃喃覆述,恍然大悟,譴責地低喊:「他會失憶,原來是妳搞的鬼,顏清朗!」

  「不要接近那裡,你會後悔的!」清朗持續向韓彥安對話,語氣終於有些激動起來:「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讓你永遠忘記她,你不想要這樣嗎?」

  「學姊,妳到底在說什麼?」蘇煥語帶困惑地問。

  「你先別介入,」林南頭痛地回:「你不會相信這些事的。」

  「彥安,」清朗朝他們踏近一步,顫巍巍伸出了手:「我知道你想忘掉她!讓我幫你。你可以選擇忘掉痛苦的過去,像現在一樣,平凡地戀愛、平凡地出遊、平凡地活著。人不需要記得每一段痛苦的記憶,你可以有選擇,你還有選擇。」

  你還有選擇。清朗的聲音明明那麼細柔,卻洪鐘般響徹韓彥安的世界。

  朦朧間,他感受到林南牽起他的手,往身後的涼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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