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的我們（完）[PG]（5/13更新）

　　彼時阿金希望老魚成為工作室夥伴，為此想了不少方法。

　　一個變得陰沉的孩子，一副公事公辦、不講私情的模樣，能怎麼網羅住這條魚呢？

　　阿金的做法很大叔很無恥，打著工作名義三不五時喊老魚見面，談公事談到賣一個關子再拉去喝酒聚餐，讓他不得不跟著一起去。直到老魚受不了這些有的沒的交際應酬，藉著黃湯下肚破口大罵，近的從阿金開始，遠的到童年回憶，沒有前因後果，讓人聽得一頭霧水，即便如此，老魚依然能罵出一場演唱會的時間。

　　林本溪目瞪口呆，差點忍不住安可。

　　『罵得爽嗎？』阿金問。

　　『爽。』老魚說。

　　或許是累積太多苦水，沉痾宿疾一下子爆發，老魚暈倒了，順便發了高燒。

　　這孩子手機沒有聯絡人，難不成把人丟醫院嗎？作為始作俑者的阿金難逃其責，認命照顧老魚直到康復。

　　老魚燒得迷迷糊糊的，直到第四天意識才清晰許多，吃著毫無味道的白粥，懨懨地說話：『謝謝，麻煩你了，明天我就能走了。』

　　一身病容疲態，說得能掐會算，說明天痊癒就會痊癒，怎麼不照完鏡子再說話？

　　這孩子年紀輕輕的，日子過得苦，選擇要追夢，撞得頭破血流，紓壓後直接大病一場，不知道這些年有沒有好好休息過。

　　『麻煩幾天時間算不了什麼，你就安心待著吧。』阿金說。

　　老魚放下白粥，靠著床頭櫃看向他，『我以後生病也能找你照顧？』

　　『二十四小時看護是別想了，但抽空一下還是可以的。』阿金將退燒貼布貼到老魚的額頭，順勢蓋住這雙泛紅的眼睛。

　　或許這場病順勢將沉鬱的中二病氣質逼出體外，痊癒後的老魚顯得精神許多，雖然說話仍是簡短到只說必要的話，但那個有問必答、有點意料之外的禮貌乖巧、偶爾流露情緒、害羞就耳朵紅紅的裝作若無其事，怪可愛的高中生又回來了。

　　看到這個樣子的老魚，阿金放心許多，開始介紹音樂外包工作給老魚，讓他至少不會過得太艱苦。阿金深知身無分文又沒有後援的追夢壓力，沒有引薦人的話，要獲得接案機會也不容易。

　　這是網羅人才的計劃嗎？是，也不是，如果老魚無法加入工作室，至少要累積人情，確保老魚第一看重的是阿金的工作。

　　對此老魚未曾口頭表達謝意，只是默默做著比需求再多一點的事情，例如要他做一首配樂，他會做出性質類似的兩首。諸如此類的事情累積起來反而是阿金要欠人情了，他拒絕老魚買一送一的謝禮。

　　『不嫌浪費就丟了吧。』老魚繼續買一送一。

　　『唉，你這樣讓我很有壓力，你有了接案機會，我也有好處，雙贏的事不值得你感謝成這樣。』

　　沒有情義相挺，看似美好的背後都是計算，差別在於雙方皆沒有損失。

　　打自阿金決定這種策略之後，慢慢累積人脈的同時，他擁有更多可運用的資源。

　　阿金不後悔採用這種策略，但有時會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反感，尤其是收到打自心底感謝的話時。

　　他沒有做出值得感謝的事，嚴格來說，倘若沒有在對方身上看到投資的價值，他根本不會伸出援手，這是評估彼此都有所得的結果。

　　如果收到感謝，那麼計算得失的自己顯得多麼卑劣。

　　『別這麼做了。』阿金又說了一次。

　　老魚收回樂譜，問他：『你很害怕當好人？做點好事就覺得自己不配似的。』

　　『好人做好事不求回報，我不是。』

　　『你做了好事想求回報，我給了你又不收，你不就是好人？』

　　『邏輯不錯啊。』

　　老魚大方收下讚美，再次將樂譜遞出去，『總之，謝謝你的幫助。』

　　『……知道了，過猶不及，下次別再送了。』

　　阿金伸手準備收下謝禮，老魚卻沒有鬆開樂譜，前者納悶地看過去。

　　老魚輕笑了聲。

　　『其實你就是做好事不想被人知道你很害羞而已吧。』

　　『信不信我丟了這樂譜。』


　　＋


　　傍晚六點，人找到了，天也黑了，接下來行程總不會是直接回台北，而是配合老魚行動。他的脫隊行為原因是沒靈感，跑來太平社區的老家，看來是打算做一首故鄉有關的曲子卻苦無靈感。

　　林本溪的家庭關係和諧，經濟水平也很好，相對老魚而言是相當陌生吧。

　　「有靈感了？」阿金問。

　　「沒有。」老魚立刻答道，「我不想見親人，只是來小時候生活的地方看看。」

　　「看完了？」

　　「沒有。」

　　「那就繞繞再下山吧。」

　　阿金載上老魚慢慢繞了一圈太平社區，陷入黑夜的山像是害怕被怪物吞噬般的靜謐，依靠幾盞路燈和車燈照亮周邊環境。

　　後座乘客一向寡言安靜，這時也沒有什麼話，阿金只能自己內化這段沉默。

　　這個安靜的山裡社區誕生了一個熱愛音樂的少年，卻容不下少年而趕走他，少年為了理解故鄉涵義而回來，究竟能體悟到什麼？至少不是多麼感人肺腑的心得。

　　在來到太平雲梯附近茶園小路時，老魚開口了，「這裡停一下吧。」說完後跳下機車，揹好吉他進入茶園。

　　阿金停好機車，開手機燈光照路，還沒找到人，不遠處傳來老魚說話的聲音。

　　「沒想到他們早就搬家。」

　　「……」或許他還是有回來看看父母的想法吧。阿金心道。

　　「要創作那麼幸福的家的音樂是難題，我不想創作謊言。」

　　這孩子沒被好好撫養，至今還被街坊鄰居欺負。阿金一向惜才如金，看孩子被糟蹋像糟蹋了錢一樣難受。

　　他摸摸老魚的頭髮，「來我這裡吧，以後我護著你。」

　　「護多久？」

　　「你願意待多久就多久。」

　　老魚怔了怔，忽地笑了聲，「你之前酒醉親我那天也這麼說過，看來是酒後吐真言。」

　　阿金認真回憶，仍想不出這段記憶，「算了，我確實一直想讓你來我這裡，看你一人闖關不太放心，偏偏你就不接受。」

　　「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

　　阿金語噎半晌，「我對自己人護短，不只你一個。」

　　老魚不在意，聳聳肩頭，「不是每個人對我這麼說都行，可是你很會抓時機，輕輕鬆鬆拐走未成年的心。」

　　「不用特地提到未成年吧。」

　　「事實。」

　　老魚拿起吉他，輕輕撥了弦，「做自己想做的事，大概是讓世界失序的行為，所以不夠幸運的人只能形影單隻。」

　　寂靜的山間響起吉他的聲音。

　　手機燈光照亮吉他青年的面貌，明明面無表情，演奏卻格外激情，節奏快得像在發洩情緒，不符合環境的音樂徹底打碎白噪音，似乎在對他不友善的世界抗議。

　　創作者千百種，老魚不是多特別的人，包括阿金、林本溪也是，他們都是平凡的人，靠著這份平凡奔向看似繽紛卻滿是荊棘的路，每個人都懷著不同的故事前進。

　　像是林本溪有著願意支持他的家人。

　　像是阿金靠著不斷妥協和努力來獲得一句「隨便你吧」的聲音。

　　像是老魚離鄉背景、斷絕關係，只為自己奔出一條路。

　　未滿十八當起街頭藝人、離家出走、組樂團失敗……追求夢想的路走得辛苦萬分，連阿金本人都沒有這份堅毅，因為直到大學時都在跟現實妥協。

　　就算老魚不那麼特別，可是同病相憐，阿金一直想對老魚好點，讓他一帆風順。

　　──現在還是那麼孤獨嗎？

　　──我還能幫他做點什麼嗎？

　　阿金望著彈奏的男人。

　　直到老魚盡情彈完一曲，注意到阿金的神態，忍不住巴開他的臉，「現在沒這樣想了，你都替我排解掉了。」

　　「我？」阿金納悶，「何時？」

　　「不好說。」老魚重新收好吉他，「回市區吧。」

　　高中輟學及斷絕親子關係，生活困苦難熬時，遞上了一張名片告訴他：你的人生還有一個人可以依靠。

　　樂團解散，對人際關係失望透頂時，願意接受他的排外。

　　看出他濱臨崩潰，為他找到發洩的管道。

　　親自照顧生病的他，因此讓他看見自己過得很辛苦，一直需要安慰。

　　屢次攻破他的心房，最後靠著一句酒醉之語：『來我這裡吧，以後我護著你。』讓他看見萌生許久的情意。

　　或許這世界有其他人會對他這麼做，他卻想像不到自己會因此心生愛慕，自己也不清楚，最終只能說阿金掌握了所有大好時機。

　　老魚坐上機車，環住司機的腰，靠在他耳邊細聲：「我成年了且今晚心智脆弱，是你下手的機會。」

　　「……別想示弱得逞啊。」

　　阿金發動機車，藉著夜風冰涼來驅散臉頰泛起的些許熱意。

　　夜晚下了梅山，在嘉義市區尋了仍有空房的旅館住宿，雖然是一間雙人床但沒有如誰的願得逞，平靜過了一夜，隔日老魚清醒時，枕邊人甚至直接登出，沒帶行李至少不是自己離開，但連房間鑰匙也沒帶是要怎麼回來？

　　老魚重新打開手機電源，SNS跳出許多未讀訊息，他直接找上阿金，果然今日的第一則訊息是「起床後找我，記得帶房間鑰匙。」

　　訊息時間早上七點半，現在十一點半。

　　三個小時期間訊息是一連串地圖位置，途中跑去花磚博物館、阿里山林業鐵路嘉義車庫園區、嘉義舊監獄，但有些地點尚未開始營業，等於白跑一趟。

　　最近的地圖位置是KANO園區，距離旅館約一公里左右，走路過去十幾分鐘。

　　最後一則訊息是再次提醒：「記得騎機車找我，還有房間鑰匙。」

　　老魚劃出一連串地點路線，為阿金竟然走了這麼多路而深感無語，難怪提醒要騎機車，八成是累到不肯再走了。

　　他草草梳洗後騎車出發。

　　KANO園區是響應電影後建立的紀念園區，地點落在嘉義公園，但比起新興的KANO電影，此處有許多歷史意義建築，如：忠烈祠、射日塔、十二門古砲、原嘉義神社舊址、孔廟、阿里山森林鐵道21號蒸汽火車頭等等。

　　按照阿金的路線規劃，最後落腳此處像是經過深思的結果。

　　園區樹木繁茂，陰涼舒適，占地甚廣，散散步也能看看景點，接近正午時間乘涼正好。

　　老魚不大相信，難不成連自己睡到正午的可能性都被考量了？

　　來到KANO園區時，阿金已經走進嘉義公園內，當他總算追上步伐時，阿金正在原嘉義神社參集所休息。

　　穿著白T七分褲和拖鞋，一副公園散步的老人家模樣。

　　「阿伯。」老魚出聲叫人。

　　阿金朝他揮揮手，遞上早餐，「果然是睡到中午啊，好險機智如我直接規劃逛街。」

　　老魚沒理會他的話，接過早餐，是冷掉的黑糖饅頭，睡到中午沒進食，餓得難受，反正只要能入口都沒差。

　　「話說新曲有想法嗎？需要再去哪裡走走嗎？」阿金問。

　　「沒有。」老魚對這片土地沒有什麼正面感情，除了音樂，盡是難堪的回憶。至於新曲靈感，他也很頭疼，「去雲林看看，那裡跟你們淵源深。」

　　在雲林遇到林本溪和阿金，在雲林被阿金挖角，比嘉義的記憶好多了。

　　「把我們看作故鄉的一部分，真令人害羞。」

　　「……」老魚踹了他屁股一腳。

　　阿金揉揉屁股，「離開前陪我去KANO園區吧，我想列入拍片清單，去跟攤販老闆交朋友。」

　　一般人聽到音樂人將自己奉獻給音樂是理所當然，但聽到將自己奉獻給公司反而感到不可理解。阿金就是容易讓人納悶的工作狂，把自己當林本溪褓母，隨時隨地想著工作。

　　雖然有點吃醋，但也不算什麼。老魚依然以拿下阿金為目標。

　　「射日塔和神社更好吧？」老魚問。

　　「是啊，但聽到KANO時情緒相對激動，從電影標題來引起注意，接著深入歷史久遠的古蹟，我打算用這樣的脈絡拍片……既然是以熱血和夢想的起頭，用點技巧表達同樣含義，把旅遊的層次再往上疊加，之前……」

　　以前沒怎麼注意阿金的工作內容，似乎徹底打開他的話匣子，走到目的地前說個沒完。這對老魚來說感覺有點新鮮，他認識的阿金邋遢隨性，就算是工作狂也很少表露出熱情。

　　半晌，阿金察覺到失態，捂了眼睛，「當作大叔的童心未泯吧。」

　　「童心是工作真是厲害了。」

　　「……」

　　KANO園區今日下午有藝文活動，現在沒有太多遊客，但廠商攤販陸陸續續場佈擺攤。

　　阿金使出鷹眼，飛快朝幾家遞出名片，老魚看不出他選擇的標準，也幫不上忙，在他後面默默啃著黑糖饅頭。

　　正午烈陽高照，應該戴鴨舌帽的。老魚心道。

　　「池憑清？」

　　忽然 ，有人一邊喊他的本名一邊扯住他的手，強迫他轉身。

　　「哈！真的是你啊！」男人皮膚黝黑，染了一頭金髮，只穿了背心而露出雙臂紋身，長得帥氣，但痞子流氓的風格強烈到容易令人生怯。

　　「洪正如，滾。」老魚眉眼微抽，面色不善，揮開他的手。

　　洪正如一愣，嗤笑了聲：「賣你幾件東西而已，比你徹底毀了我們樂團的前途，讓我們幾個現在窮得響叮噹好多了吧！你前途無量啊，賺得那麼多，給點資助不為過吧？」

　　阿金不知前因後果，從話裡找出些許端倪，「老魚，你來我家時說的被搶光是這個意思？」

　　老魚想了想，老實說：「前陣子謊稱我哥，闖入我住的地方，搶走我的錢，賣了我的爵士鼓。」

　　「怎麼沒報警？」阿金翻出手機準備錄音，結果被洪正如一把打飛手機。

　　「都說他欠我們的，他心虛才不報警啊。」洪正如雙眼盡是譏諷，「你是池憑清的合作夥伴？朋友？情人？勸你一句，這傢伙性格爛透了，只會毀了大家，我和他之前待在同個樂團，明明前景樂觀，卻被他搞得分崩離析，現在被媒體讚揚什麼年少有為、音樂才子，呸！」

　　老魚默不作聲，忍受難聽的指責。

　　阿金的金是惜才如金的金，但他不知過往，只能試圖找出對話的突破點，「你說的樂團是叫什麼？老魚的履歷上沒寫到，很厲害是嗎？」

　　洪正如一時表情尷尬，大笑來掩飾過去，「當然厲害啊，經紀公司都要把我們簽走了，結果被池憑清搞砸了啊！」

　　「這樣啊，你們都還在做音樂嗎？」

　　「我們哪有錢啊！」

　　阿金思考片刻，組出事情面貌，「如果有才能或熱情，至少會繼續玩音樂，你們沒有熱情、沒有才能，可想而知過去經紀公司想簽約的不是樂團，而是老魚而已吧。」

　　老魚怔愣，「你怎麼……」

　　阿金很少看他這麼呆的模樣，不禁莞爾，揉了揉他的頭髮，「我認識你那麼久，加上個人聰明才智，這點脈絡不難推斷吧。」

　　洪正如氣得滿臉通紅，「狗屁！都是他自作主張拒絕公司買斷他的創作曲，毀我們樂團前途！」

　　阿金聽了傻眼，「有腦子的人都知道他們真正想要的只有老魚，買斷到哪種程度？跟樂團簽約條件是要你做什麼是嗎？」

　　「嗯，合約很糟。」老魚淡然點頭。

　　「當時你才幾歲？」

　　「未成年。」

　　「哈，笑死我了。」阿金走去撿起地上的手機，碎裂的螢幕映照出憤怒到發笑的五官，「將簽約失敗的錯丟給老魚，將人生失敗的責任也歸咎於他，你們沒腦袋嗎？看不出公司要什麼嗎？沒才能沒熱情不是錯，至少像個人吧？」

　　洪正如不願承認和示弱，換個方向貶低老魚，「反正他被父母斷絕關係，沒人要他，傲慢又沒大沒小，我們樂團肯收留他就該感恩了，這點合約就不能睜隻眼閉隻眼……難怪啦，出名了，你爸媽還是不想找你。」

　　老魚表情略為鬆動，明顯觸動到他的情緒。

　　洪正如抓到弱點而興致高昂，刻意湊近老魚，嘻嘻笑道：「你的爸爸媽媽生了弟弟妹妹，完全忘了有一個為了音樂背棄他們的兒子，你的弟弟妹妹都是高材生呢，爸媽多疼愛他們啊……」

　　阿金抱住老魚，笑容滿面地警告洪正如：「放心，我們不會善罷甘休，回家乖乖等著被告，儘管跟爸爸媽媽哭吧。」

　　語畢，他攬著老魚離開是非之地，不管背後情緒失控的男人。

　　事實上，面上掛著笑意的阿金心裡頭快氣瘋了，這個他垂涎已久的小才子竟然被欺負成這樣？

　　初見面時，阿金沒有對未成年的街頭藝人伸出援手，在成年後主動找上門時，又未曾介入老魚明顯的改變，他一直是獨自承受人生的苦難。

　　阿金凝視眼前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心道：我沒有做錯，屢屢釋出善意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可是罪惡感和後悔仍不停湧上心頭。

　　「看你這麼心疼，不知該不該高興。」老魚拉開距離，靠在附近樹幹上，「我現在心智脆弱，小心對你情緒勒索。」

　　阿金再次拉近距離，雙手壓在他的身側，讓他不能再逃開，「你想怎麼勒索？說來聽聽。」

　　老魚面色不愉，瞪眼不語。

　　「我孤家寡人，你也是，索性你和我成為家人吧。」

　　「……」老魚愣住，接收訊息失敗，「再說一次？」

　　「你和我成為家人。」

　　老魚神遊一圈地球，回過神來，「怎麼做？義結金蘭？我不吃這套。」

　　阿金倒是沒想到這層，「你想怎麼做？」

　　「我只認你身份證配偶欄位。」

　　「……」阿金愣了會，笑了出來，「你還能藉機使詐啊？」

　　「我有提前警告情緒勒索的可能性。」

　　「可以。」

　　「嗯？」老魚再次訊息接收失敗。

　　「我說可以把配偶欄給你。」阿金拉開較為舒適的對話距離，語氣多了幾分嚴肅，「無論如何都是我的家人，這輩子就會盡我所能陪你，但你要知道名不符實的可能性，不要對愛情產生太多幻想。」

　　又是拉近距離又是拉警戒線，老魚有點習慣了，「不覺得對我設防得太多，反而像是自我暗示嗎？喜歡曾經未成年的少年很有罪惡感？」

　　「這倒不是，怕你太愛我，讓你由愛生恨毀我事業。」

　　老魚忍不住翻白眼。

　　阿金逗得滿足，揉揉他的腦袋瓜，「反正你我要成為家人，儘管在當我伴侶期間追我，這點事我還是願意承受的。」

　　「……我很忙，沒空追。」

　　「我也很忙啊。」

　　老魚放棄無謂的爭論，但也不想讓阿金含糊帶過重點，「你為什麼答應給我伴侶的位置？」

　　阿金眨了眨眼，生硬地別開頭，「我很少衝動行事，來嘉義沒怎麼過腦，見到你之前甚至決定要拒絕你……怎麼又同意讓你追了……」

　　反省到後面，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這種不過腦的言行不負責任又不成熟，當我沒說可以吧？」

　　老魚盯著他慢慢染紅的耳朵，笑了起來，「來不及了。」

　　他的衝動，代表著願意為他失去對自己的控制。

　　浪漫得太過火，吃不消。


　　＋


　　大家好，我是谷溪。

　　上次錄獨白乃肺腑之言，結果搞得工作室夥伴們尷尬，處於突破曖昧期卻還沒開始交往的那種尷尬。

　　雖然這段過程很煎熬，但請大家相信我們工作室能勇敢挺過來。

　　哼嗯，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可惜這次我還是不知道講什麼才好。

　　懷情，情懷。

　　台南是我的故鄉，也是阿金和鎮赤的故鄉，對我們來說像回老家渡假一樣，就算是工作，身心比往常輕鬆。

　　回想這幾天拍片過程，似乎錄製太多我平常生活的模樣，應該沒錄到起床時的邋遢模樣吧？我的五官不適合長鬍渣啊……昂哥等會我找你確認啊！

　　咳嗯，剛才這段剪掉齁！

　　回想這幾天拍片過程，似乎錄製太多我平常生活的模樣，跟爸爸聊天、跟媽媽鬥嘴、跟朋友聚餐……平凡到隨處可見，會不會拍得太無聊啊？嗯，算了，阿金會想辦法的。

　　完蛋，台南生活這幾天讓我整個鬆懈怠惰，既然是《懷情》這樣的標題，原本打算來一段文青浪漫的口白，我剛才說了什麼來著？可以多錄幾個版本嗎？

　　我想一下要說什麼。

　　嗯……哈哈，抱歉，突然想到我媽還跟菜市場媽媽們吵架，真是神奇，我一直以為他們沒有干涉我的工作，但心裡是失望的。他們給了我衣食無憂、生活富足的環境，卻沒能成為資優生，也沒有穩定的工作，和其他人比較兒女前程常常吵輸……

　　總之，我得好好努力工作，讓他們能有辦法吵贏才行呢。

　　畢竟我們幾個同事都是台南人，只拍我一個人的《懷情》太浪費了，阿金私生活不方便提，這次有去鎮赤老家看看，他們家也是很舒服的環境，阿嬤真的很愛他，他也一直掛念著阿嬤……啊啊，不好了，覺得有點想哭，我是不成熟的大人，但我會盡力照顧陽鎮赤的。

　　那段影片應該只有我看得到吧？說這些是不是得剪掉？我到底還能說什麼？

　　要不要等老魚回來再錄一次？說不定他有些想法，我願意傾力配合！

　　老魚，你想要怎樣的《懷情》咧？


　　＋


　　晴日古都中，他始終站在幸福美滿的後面，望著有如虛構情節的親情、友情和愛情，形影單隻的他皆無法產生共鳴。

　　萬里碧空如洗，頭頂烈陽曬得頭腦發昏，他仍執意望著對他下馬威的藍天，一如就算清楚明白自己的故事裡，沒有隸屬於他的羈絆，還是執意回訪故鄉追根究柢。

　　他不知道這份執著的原因。

　　直到他獲得了一個家人。

　　方知原來是自己一直那麼嚮往充滿情意的歸處。

　　──《懷情》

　　《這個地方的我們》旅遊新系列進行一段時間了，開高走低──倒不是這樣，因為對新企劃滿懷野心，反而對成敗患得患失。

　　近期幾支影片上線，沒有像以往一樣大家聚在一塊跟收視狀況乾瞪眼，缺少同甘共苦的戰隊精神，讓美美很沒幹勁。

　　「我覺得新系列品質很好啊，為什麼反而變得失魂落魄啊？」美美坐在辦公椅踢腿來表達異議，踢著踢著看向攝影師，「昂哥你覺得咧？」

　　昂哥全神貫注於清潔鏡頭，只能撥出一分精力回答：「很好啊。」

　　非常敷衍。美美改為瞪眼。

　　以往是誰來振奮士氣？陽鎮赤──不對，他是震掉靈異氣場。林本溪──也不對，他前陣子才低潮呢！阿金──不好說，只有在他自己振作起來時才會來振奮團隊。

　　現況很明顯，團隊裡缺少一位能提高士氣的關鍵人物啊！

　　美美拍桌站起，「如此重任，當仁不讓！」

　　下定決心後捲起袖子，重新入坐打開word埋頭書寫，半晌過後開始打電話和寄信，忙得昏天暗地。

　　昂哥完成清潔任務後，這才看見彷彿進入燃燒狀態的美美，炙熱得讓人忍不住挪遠幾步。

　　林本溪去別家YT參與錄製結束回來辦公室，看到「吼吼吼吼」不停的美美，驚悚得不敢靠近，遠遠地詢問昂哥：「她是中邪嗎？要叫陽鎮赤嗎？」

　　「──我才沒中邪呢！」美美中氣十足地駁回建議。

　　「中邪的人才不會承認自己中邪。」林本溪準備叫陽鎮赤過來了。

　　美美搖搖手指，「我在替我們的百萬訂閱目標努力奮鬥呢！」

　　這話引起林本溪的好奇心了，湊近她的辦公桌一探究竟，拿起桌面劃了表格的紙張，上頭羅列許多YouTuber的名字，除了他們合作過的對象，亦有一些重量級的百萬YouTuber，有的打了勾勾，有的劃了三角形，有的打叉。

　　美美遞上另一張表格，這張是網路知名的圖文作家，「我打算跟YT們談合作宣傳，委託幾個作家配合我們的影片創作。」

　　林本溪訝然這波宣傳操作，「不錯耶，但經費夠嗎？」

　　「在下已經取得今年廣告預算費用，沒問題！」

　　「我沒意見，但妳……問過阿金了嗎？」

　　「……」美美卡殼了會，抓起手機瘋狂輸出，「我這就問嘛啊啊啊啊──」

　　然而過了一小時，阿金始終沒有回覆訊息，除了阿金處於異常狀態，否則他一向會在十五分鐘內回覆工作訊息的。

　　林本溪打電話過去，也是無人接聽。

　　改為打給他的室友老魚，收到「不在家」的回覆。

　　雖然阿金會耍廢鬧脾氣，但幾乎不會鬧失蹤，就算情緒失控也會保持通聯狀態，像是這種無人知曉行蹤的情況少之又少。

　　既然說是「少之又少」和「幾乎不會」，代表曾經發生，只是頻率極低。

　　林本溪揉揉肩頸，為待會的舟車勞頓做好心理準備，告知昂哥「我去找阿金」後離開辦公室。


　　＋


　　──擅長做的事情，不代表是想做的事情。

　　國中時期聽到這句話的阿金恍然大悟，就算讀書來拿到好成績是擅長的事情，他也不想為了成績讀書。讀書本身是有趣的，可是不想為了讓其他人能依照成績評斷自己的能力這種目的而讀書，雖然方式簡單粗暴，偏偏打動不了他。

　　為了找出想做的事情，阿金嘗試許多事情，最後是當百般聊賴當沙發馬鈴薯時，從綜藝節目獲得了靈感，一閃而過的興奮難以捕捉，進一步分析這一檔綜藝節目是哪裡吸引他的目光，綜觀節目本身不是很有趣，所以觀看更多綜藝節目來找出共通點。

　　嘉賓？不是。主持人？不是。片場攝影？不是。企劃？不是。

　　難道是單純喜歡看綜藝節目嗎？不，他不喜歡看啊，全程都在分析紀錄、構築腳本，找出這檔節目的成功或失敗，不但沒有笑容還很燒腦。當然，如果是藉由綜藝節目來獲得多巴胺這個方向而論，他確實是成功了。

　　他試著寫出企劃，假設演出人員後擬定腳本，一切都只是天馬行空，無法獲得成果。

　　一個契機來自國中畢業紀念影片，為此擔任負責人的位置，統籌製作整部影片，結果來說，成品陽春，但過程收穫頗豐。

　　其實他不在意自己是企劃、攝影、主持諸如此類的角色，拿出所有本事製作一部影片，就算第一次成功，不代表同樣公式能沿用第二次，他得不斷探索自我能力，運用其他人的長才，做出不同以往的成品，這讓他熱血沸騰。

　　阿金決定走上這條不歸路。

　　若一生注定平庸，他也要自己選擇平庸的方向。

　　何況自己生來聰明，懂得找出最佳解法，只要不願意庸庸碌碌過日子，平庸的人生路線是不會發生的。

　　年少輕狂，懂事後方知狂妄無知，體會到想做的事情不代表擅長，也不是他做了決定就能義無反顧，即便如此也沒有悔不當初。

　　來到台中的阿金仰望許久不見的華廈老屋，目光停滯在被人忌諱的四樓套房，那是他勒緊腰帶買下的工作室，也是《臉好看景好看》的出發點。

　　屋內久未打掃，滿是塵埃氣味，他打開窗戶通風後，翻找屋裡的箱子，直到翻出床底下的紙箱，落了厚厚一層灰，雖未打開，包裹在裡頭的記憶已然湧出。

　　從確定志向開始，埋頭寫著節目分析紀錄，或者構思各式各樣的企劃，可是寫得再多也只是紙上談兵。

　　因為沒有成果，他沒有辦法交代自己放棄捷徑，放棄所有人都認為他前途光明的路。因為未成年，他的選擇都屬於不成熟的，得獲得監護人的同意，於是不斷跟現實妥協，直到考上台大理工科系，繳出一張張能被認可的成績單。

　　大一時的他仍舊埋頭鑽研，為了有朝一日夢想啟動時做好準備。

　　直到有天黃湯下肚，控制不住情緒而淚流滿面。

　　明明一直清楚他想做的事情不能獨自完成，不是只有自己考好成績就能獲得好結果的，他需要一起入坑的夥伴。

　　明明清楚，卻害怕選擇後的失敗，所以一再逃避應該選擇的方向，自以為繞了遠路還是能抵達終點。

　　酒醒之後，他即將失去構築好的康莊大道，失去許多人的期待，可是他也會拼命打造另一條路，找到和他並肩作戰的夥伴，和大家擁有一樣的盼望。

　　找到了林本溪，成立了YT頻道，成立了工作室，接著昂哥、美美加入了。

　　文字說明雲淡風輕，途中種種決策都是一場場賭博，背負成敗的重擔偶爾會讓他喘不過氣。

　　他需要一個信仰來堅持信念，所以留下了以前的辦公室。

　　如今的他再次來到辦公室，跪坐在紙箱前，保持平穩的呼吸節奏，慢慢整理腦海裡的記憶，這時他才能回想起許多淡忘的回憶，高興也好、傷心憤怒也罷，但都是自己努力的過程，同時側面證明如今成果不容質疑。

　　守舊不變只會被新媒體時代淘汰，工作室需要踏出新的里程碑。

　　目標是對的，工作室的人也跟著他的決定，可是他真的具備站穩新媒體時代應有的能力嗎？真的能帶著他們邁向目標嗎？

　　這些疑問唯有市場數據能證明，不是胡思亂想就能知道的。

　　這次也可以的。阿金告訴自己。

　　忽然，大門傳來開鎖的聲音，阿金訝然一瞬，但很快理解來者何人，他沒有前去打招呼，而是看向窗外。

　　原來天快亮了。

　　意識到自己跪坐了數小時，立時感受到雙腿密密麻麻的酸疼，他扶牆起身仍腿麻到無法自理，只好出聲：「林本溪，幫忙會死嗎？」

　　早在房門口瞧他可憐兮兮的模樣，竟然還發出笑聲。

　　「久違看到不可一世的阿金大人落魄嘛。」林本溪笑嘻嘻地扶他站穩。

　　「說得像我落魄你就沒事似的。」

　　「真要落魄時會一起的，現在看你一個就很賞心悅目。」

　　林本溪走向陽台，天空濛濛微亮，拂來凌晨清涼的風，阿金慢了幾步，靠在陽台打哈欠。

　　他們一起看過無數次清晨，包含這個小小的工作室時，總是熬夜到天亮，在陽台一起看城市日出。

　　影片裡的他們精神抖擻，關了錄影鍵後的他們盡是觀眾不能看到的情緒和心態，在無人的角落默默收拾心情後，再次站到公眾面前。

　　要求大家理解自己的難處是痴心妄想，但只要有幾個人願意跟自己站在一起就足夠了。

　　或許是煩惱到懶得再煩，或許是有人知道他的煩惱，阿金感覺一腦子東西都隨著晨風吹散了。

　　「真適合夾根菸。」阿金擺出手勢。

　　「你這頹敗樣很適合啊。」

　　「算了算了，像事後菸，我不想被那兩個人殺了。」阿金擺擺手。

　　「……兩個人？」

　　「你嫂子和我嫂子。」

　　「……」何時都是已婚身份了？

　　阿金愣了愣，發現林本溪是真的困惑，噗嗤笑了出來，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一笑出來後完全停不下來。

　　「你不正常時真的有夠嚇人。」林本溪只能木著臉看對方發瘋。

　　阿金笑得累了，深呼吸幾次緩緩情緒，拍拍林本溪的肩，「回台北吧。」接著轉身伸著懶腰進屋。

　　「我才剛來台中耶，至少吃個早餐吧？」林本溪哀嚎抗議。

　　「如果沒破百萬訂閱，再帶你來台中吃早餐啊。」

　　「……你這樣說不是讓我不敢在台中吃早餐了嗎？」

　　「萬不得已的話，你還是會吃到的。」

　　「這種話講得這麼雲淡風輕的喔……」林本溪摸出一個麵包，又哀怨地放回背包。

　　阿金開了大門，「快點出來，回台北了。」

　　林本溪噘著嘴出來，故意不等阿金逕自下樓，可是走了兩個樓層都沒跟上，因而停步回頭，阿金似乎沒有下樓。

　　樓梯間傳來阿金的聲音：「真有那一天，你還敢跟我繼續吃幾年台中的早餐嗎？」

　　林本溪怔愣著，直到阿金緩步下樓，環境昏暗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彷彿需要等到林本溪的答案才能繼續走。

　　半晌，林本溪聽到從自己口中吐出的聲音：「我變成大叔或老爺爺，不再那麼帥氣，也會繼續帶著我嗎？」

　　「當然，我不打算放你走。」阿金語氣篤定。

　　林本溪感覺眼眶漸漸浸染了水氣，轉身繼續下樓，語氣有些生硬地回應：「我都吃幾年台中早餐了還會怕再吃幾年嗎？」

　　「……嗯。」阿金手插在外套口袋，慢慢下樓。

　　所以，他不會放棄的。

　　所以，最差的結果就是回到夢想的起源地重新再來吧。



　　【全文完】

　　歷經多少內心的波折，總算將這個故事寫完了。

　　原本第二彈是寫和第一彈《正經旅遊YouTuber靈異事件簿》差不多風格的故事，基於挑戰一下的想法，決然改版成《這個地方的我們》。

　　這次目的是藉由破百萬訂閱的為由，描寫阿溪、阿金、老魚、陽鎮赤等人的角色故事，縱觀全文，沒有問題是真正被解決的，可是不是要寫解決問題，單純就是想說這些人當下發生的日常故事而已。

　　《身為主角的你》是阿溪想突破自己、害怕被淘汰的焦慮。我想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這種心情吧，長時間沒有進步就會害怕自己被淘汰，恨不得明天就有進步，可是哪有可能這種事，心急也沒用，但這時有人告訴你一定會很安心吧。

　　《晴天的情》是環繞親情、愛情和友情的篇章，台南一直是我很喜歡的縣市，有著滿滿的情懷，希望字裡行間有傳達給讀者。這回主要是好好給赤溪一個交代（？）的，阿溪是比較不容易想明白的人，比較感性，比較適合其他人引領他，為了想清楚陽鎮赤的地位，差點要3P……咳，差點把阿金拖下水了，鎮赤拋下「做愛」的震憾彈也是有點不得已吧（苦笑）。除了赤溪，還有阿金和老魚，也為《池魚之羨》做一些鋪陳。

　　《池魚之羨》大概是虛構成份比較多的章節了，總體來說就是藉由阿金視角說了一回老魚的背景故事，以及將阿金的形象描摹得更鮮明。對我來說，阿金和老魚是滿新鮮的角色嘗試，他們要如何發展感情線？寫起來挺苦手，也因此停機幾回。阿金和老魚都比較事業心，不會把戀愛放在第一的類型。老魚相對用情較深，但裡面挾雜許多依賴感（畢竟阿金安慰了老魚好幾次），所以最後我定調為「家人」。兩人都為了追夢很辛苦，成為彼此的家人，成為能更珍惜彼此的關係，我更喜歡這種說法。

　　回到故事主軸，是否破百萬訂閱這個命題──我沒有要寫出來，想藉此說的就是最終回的部份了，阿金和阿溪沒有戀愛，可是他們大概比這層關係還要密切，不能沒有彼此，也是彼此的支柱。

　　這次的新角色老魚，其實上一本就對老魚有些想法，覺得他很有意思，去高雄逛了幾次展覽和音樂會時有種「啊……這裡很有老魚的感覺」，可能我是氛圍型作者（？），需要氛圍來找靈感。

　　歷經這麼長時間才將這篇寫完，不知道挑戰算成功還失敗。

　　雖然很不好寫，但還是很高興能將不一樣面貌的這些角色呈現出來。

　　停稿非常久，沒有好好更新完稿，在此向讀者道歉。

　　同時也非常謝謝閱讀的讀者。

　　不知道覺得這次故事怎麼樣呢？如果喜歡的話，也希望能給予愛心/訂閱/留言喔，期待收到您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