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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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自己的勇者(49)[普](04/06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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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3-20 14:3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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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40)[普](03/20更)





致鬱警告round 2







「所以公爵大人想要怎麼做呢?」

因為被割裂而暫時安靜下來的空間裡,新勇者那獨特的高亢嗓音響了起來。不知何時起,他已走到區隔陪審席和審判台的木頭欄杆前方,就站在魯都荷的正下方,背對著女孩面向我們。

「啊,即使您現在仍是動物型態之姿,也能給予在場諸位一個明確有力的指示吧。您──或者您的代理人,我敬愛的前輩──『勇者大人』,你們想要怎麼做呢?」

他的手扶在欄杆底端,姿態嫻雅從容。

「繼續證明這個女孩不是公主殿下嗎?或是,繼續為公主殿下荒謬的言行辯護?你們質疑我們來到這裡,不知所為何來,那你們就明白自己在為誰辯護嗎?」

我咬牙:「她不是公主。」

「還在講這個?」

新勇者嗤了一聲,莫名丟臉的感覺唰地衝上了我的腦袋,一瞬間有種頭暈的感覺。

「學長,有時候我也是滿羨慕你的──怎麼有人可以天真單『蠢』到這種地步?」他半個身子靠上欄杆,笑道:「那麼多證據都放在你面前了──好吧,或許我還是得承認一下,你們準備的證據也是滿厲害的──可是,我們的證據更有力。所以你還在掙扎什麼?」

「她不是公主──我……我相信克瑪西亞侯爵。」

「啊──算了,講不聽欸,你真的很煩。」他嘆了口氣,無奈的攤開雙手,「你想這麼信任他們就去信任吧,但我說她是公主她就是,世界是站在我這邊的。 再說,就算你不認同我們的實驗結果,我還有其他可以證明我們才是正確的,就看你要不要了。」

「你什麼意思?」

「你說呢?」

他抬頭看了看上方,也許是因為這個角度看不見魯都荷的身影,因此他挺直了腰,往前一步。

魯都荷毫無反應,只微微低頭,冷漠的視線滑過所有人後,再次抬頭看向前方。

我傾身向前,咬著牙,踏出一步。

「你想對魯都荷做什麼?」

他眨眨眼,表情無辜。

「嗯?當然是該做的事啊。學長,你都……三十歲有了吧?不要比我這個大學還沒畢業的天真,可以嗎?有很多事情不是你假裝耳聾了眼瞎了就沒事,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差別只是在誰幫你還而已。」他冷笑一聲,有些怨氣溜了出來,「就像你被召喚過來,當上了勇者,卻『什麼都沒做』,還得讓我來幫你擦屁股,這說得過去嗎?」

我呼吸一窒,哽了半晌才憋夠了力氣。

「做這種事情……沒有意義。再說、再說!你就沒想過她真的不是公主嗎?如果這不是公主,審判鬧成這樣對魯都荷會怎麼樣,你有想過嗎?」

「哈!那你又做了什麼事情,證明她不是公主?有嗎?沒有吧──就是因為你這種態度,所以其他人才不相信你!何必呢?就像你們要幫公主討回公道一樣,別人難道沒有受委屈?難道不用幫自己討回公道?」

這個角度仍舊不夠他看清楚魯都荷,新勇者微微皺起眉頭,給了帕鄂巴克三世一個眼神。巫師立刻上前,欄杆下方的地面閃過短暫的光芒,微微隆起形成階梯。他笑了笑,悠閒的踏階而上直到他能靠著身高優勢,俯視魯都荷為止。

「累了,不跟你講了。」

他背對著我擺手,放柔了語氣,開始勸說魯都荷承認自己就是公主──「妳是個懂是非的乖女孩」、「好女孩不應該做出這樣粗暴的事情」、「態度太偏激會討人厭的」、「但是沒關係,我會接納妳的,只要妳道歉」、「不管妳做得多糟糕」、「就當是為了我吧,我橫跨兩個世界,自遠方而來,就是為了妳」、「承認自己還不夠好就可以了,事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告訴大家妳願意變好」、「妳本來就是個好女孩」、「來吧,聽我的話,就算別人再怎麼痛恨妳,我也願意為了妳,阻擋所有風雨」。

新勇者的話我聽得一陣一陣的,不久前闖入我耳朵裡的蜜蜂群又開始跳起舞來,好像還打算一鼓作氣順著呼吸道系統,從耳朵竄進我胃裡大鬧。

──不要承認。

──不要道歉。

──好女孩不是這樣做。

──妳只要……做妳自己就好。

我喘起了粗氣,台上魯都荷仍然一派冷漠的臉容忽然間模糊了一陣子,我用力揉了揉眼睛,當雲霧散去時,站在台上的人已變成了個圓臉、矮胖、臉上帶笑的女孩,穿著她最喜歡的那套裙裝。

──姊、姊?

不、不是,怎麼可能!

我慘叫一聲,下意識地甩起頭來,直到帕希納佛蘭一把箝住了我腦袋時,台上仍舊只站著魯都荷。她終於脫去了那種置身事外的冷漠表情,微微困惑地看著與自己的臉相距不到30公分的新勇者。

「……」

他們兩人陷入了一種別樣的沉默。

我掙脫了帕希納佛蘭,推開所有阻擋的人,踉蹌的跌到了被魔法製作出來的階梯前。

上頭,新勇者忽然笑了起來。

「看樣子勸說無效了哪。那就──」

他舉起了右手。

「吾友們,上吧。」

新勇者俐落地轉身向下,隊伍A的成員們笑著擠開了我,走上階梯。

「住手!」

階梯前立刻發生了混亂的推擠──我撲抱住走在階梯最末尾的帕鄂巴克的腰,他不甘示弱的回身踹了我幾腳,但很快就被克瑪西亞領的勇士們捏住肩膀提到旁邊去。眼見隊友被挾持,階梯上排在隊伍倒數第二的劍士很快回身跳了下來,和克瑪西亞領的勇士們打了起來。

他們的互搏正好卡住了所有人上下階梯的空間。我看見新勇者皺緊眉頭,不悅地揮手讓斧兵衝上審判台,同時側身讓盾勇向下支援劍士。身材壯碩魁梧的盾勇一打三毫不費力,直到帕希納佛蘭沉著臉一把架住他差點把我掃飛出去的手臂。

「喔呵!好傢伙!早就想跟你打一場了!」

「……您這要求真是強人所難啊。」

帕希納佛蘭輕聲說著,沒等盾勇臉上輕蔑的表情調整到位,忽然膝蓋彎曲用力向前一頂,利用肩膀和衝力把來不及防禦的盾勇掀到了旁邊;後頭薩皮亞丁吹了聲口哨,立刻補位,順手夾起了我的腰,直上兩步,瞬間就竄到了新勇者的正前方。

新勇者反應非常快的做出了搏擊防衛姿勢,警覺地瞪著薩皮亞丁。不料克瑪西亞領的警備副官大人只是咧嘴一笑,輕鬆地越過了他。

「喲,你的對手可不是我。」

薩皮亞丁瞄準了已經翻過欄杆,站在魯都荷面前的斧兵,三步做兩步地,單手撐飛過去。

我愣愣的看著前方已經拖著斧兵打成一團的薩皮亞丁,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座簡單的階梯上只剩下了我和新勇者短兵相接。

新勇者的臉上有一股來不及收完的怨憤,在我們的眼神對接到的同時,陡然轉成了滿滿的惡意。

「看看你幹得好事!」

我張了張口。

「叫你的人馬住手──少在那裡裝好人了!」他一把揪住我的領子,壓低了聲音:「你到底──到底──跟我有仇是不是?為什麼每次都要破壞我的計畫!」

「計……畫?你那……不叫計畫……你才……該住手!」

他冷笑一聲,手上跟著用力──喉嚨受到擠迫、呼吸受阻的瞬間,一股噁心感猛然從胃部炸開,爭先恐後的搶灘我的喉嚨口。

「我為什麼要住手?」他繼續逼近到我臉前來,用著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聲音說:「你聾了嗎?是沒聽見整個場子都在講什麼嗎?『制裁』──『處罰』──我要腦子跟你一樣有多爛,才自己把場子炒到起風了還去站逆風?喔,我倒是忘了,你也是勇者嘛──所以現在是怎樣?想跟我對幹?你?」

我扳住他的手腕,徒勞地試著解救自己,掙扎間卻只扯鬆了翻譯領巾,耳畔瞬間有風吹過,捲走了所有的聲響。窒息感和暈眩雙重夾擊中,我只能看見新勇者嘴唇歙動,正說著什麼,卻根本不能理解。

──那到底是曦雅克文,還是中文……?

新勇者很快就發現我的異狀。他略略放輕了力道,歪著頭思索了一會後,忽然歪著嘴笑了一下,抬手也拆開了自己領子上那條金線刺繡領巾。

「……老天就是這麼不公平,我就晚你幾天過來而已,什麼好康的都被你搶走了──榮耀、美人、權力、名聲,連任務都要跟你對分──結果呢?哈,一手好牌被你打成這個樣子!只有你這種可悲的笨蛋才會覺得這種場子用講得就有用啦──對付不聽話的人,打到他聽話就好了,尤其是女人。沒聽過『盆栽要剪,女人要扁』嗎?就算是公主又怎樣?講再多有屁用,該打的就是要打,打到她會怕就好了──」

──他……什麼?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愕然瞪大了眼睛,換來新勇者的嗤笑。

「會怕就好──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不懂得進步的弱者註定被世界淘汰。跟你一樣明明有一堆優勢還不知道利用的廢物,也遲早被其他強者達爾文掉……話又說回來,你到底是聖母婊還是同情心過剩?國王招攬你的時候你拒絕、希濟侯爵你也放棄、斐迪南公爵的戒指你不會用也不給我,從頭到尾什麼事都沒做,就只幹了阻止別人懲罰公主這件事,看起來也不像是想追公主或是cosplay騎士團團長──你是來這裡幹嘛的?還是說……」

他拍著我的臉頰,輕蔑地嘶聲說:「你把公主當成誰了?」

──我把……公主……當成誰了?

我艱難地眨著眼睛,盡了全力的拉扯脖子,爭得呼吸道暢通,把氧氣送進腦袋。可眼前依舊電視雜訊一般的,所有影像不斷在記憶和現實中閃回──魯都荷漠然的身影、素昧平生的公主露著冷漠表情的畫像,還有姊姊留下來的……最後的那個微笑。

──那個時候我在幹嘛?

我喝喝喘著粗氣,手再次扳上了新勇者的手臂。

──姊姊跟我說再見的那個時候。

我揑住了他的手臂。

新勇者還在絮絮叨叨。

「……公主病就是被你這種人搞出來的……」

──我在……

眼淚霎時間奪眶而出,我縮起胸膛,奮力向前一撞!

「關你屁事啊啊啊啊啊!」

額頭實打實的撞擊到對方骨頭帶來的震盪,讓我大腦當機了幾秒鐘,等緩過想嘔吐的衝動後,對面的傢伙也已經從衝擊中站穩腳步,臉色猙獰的叉住我舉起來格擋的手臂,又利用低位階梯的優勢,輕易地放翻了我的重心。

天旋地轉是暫時的,但是慌亂間擺錯的自我防衛姿勢撞擊到階梯梯面的痛感是長久的。我慘叫一聲,腦子裡只剩下滿滿的白光,完全無法對扭出了個奇怪形狀的右手手肘關節付出更多關心。隨後我的腰被人從上方踩了一腳,痛覺再次猖狂起來的同時,我下意識的左手朝上一攬,翻身從階梯上往下滾,直接把踩我的王八蛋一起帶著滾了下去。

距離梯底只有兩三階,我的腦袋再次撞上王八蛋的身體,這次大概是準確命中對方的胃或者是肚子哪個角落,總之觸感略軟,而且我很快就聽見了噁心的嘔吐聲,於是我拚命撐著身體跳了起來,還順腳又給了對方一下。然而這一腳直接把我自己的支撐點送給了對方。王八蛋緊緊攢著我腳,一邊發出要嘔不嘔的呻吟聲,一邊爬了起來。

我掙脫不得,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的端起右手,學剛才帕希納佛蘭的動作,把肩膀縮成最突出的尖銳點,瞄準了還沒站穩的王八蛋的鼻子撞了過去。

王八蛋閃過去了。

我的肩膀只打中了他的肩胛骨,不過也順利的搶回了自己的腳;更拚著被打一拳臉上開花的狀況,硬是跳了兩步過去,揮拳!

Get!

我的鼻子和王八蛋的嘴角同時飆血出來,搞不清楚誰受的傷比較重。但是沒關係──打就對了!他自己說的,打到會怕就好了!

腦中的痛覺開關已經被我自己強行扭斷了。

所有正在發生的事情變得光怪陸離,白光、紅光、或是其他藍藍綠綠的色彩在我眼前追逐飆風。我知道我在打人、也在被打;拳頭挨擊到頭骨的時候,有幾秒鐘的時間一切眼前事物像是被按下慢動作鍵、後背撞擊到隔間牆面時,震盪開來的反作用力似乎可以把五臟六腑都從嘴裡推擠出來、更不用說忽然之間滿地亂竄的各種動物──逃跑中的動物、被追擊的動物、或者反擊人類攻擊行為的動物。

人跟動物之間的界線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變得很模糊。

我只覺得自己眼前的彩光逐漸的匯聚成紅色。

深深淺淺的紅色。

遮照著視野,模糊了景色。

我──到底在做什麼?

恍惚間,肚子又被人重擊了一拳。

我站不住的退了一步,後腦杓哐的搥到了某個堅硬冰冷的東西,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時,兩隻腳忽然被人箝住,用力一掀,我整個身體就被順勢拋到了個帶有弧度的硬物上頭,面朝上、倒栽蔥地掛在了上面。

視野一下子開闊了起來,涇渭分明的色塊分割了所有可見空間。可在那之中,還有一抹特別的顏色盤聚在正中央,小範圍的將周遭所有的色彩混融成一團,散發出瑩白色的光芒。

我怔怔看著那團光芒。

有節奏特殊的聲音驟然迴盪在教堂裡,壓制了所有的聲音。

低沉的、有力的、穿透了紅色迷霧,直上教堂迴拱,與管風琴柔和的鳴響互相競和著。

是……歌嗎?

還是什麼祈禱的樂曲呢?

我半蜷了身子,伸出手勾住了弧形物的最尖端來穩住身體,死死咬著下唇。

忽然間有水滴落了下來,打在我臉上。

我繃住了肩膀。


起初只是輕薄的水霧,不多久便聚合成了大大小小的水珠,而後水滴連成線,牽連成了整片的氤韻水幕,壟罩了教堂主廳。

霎那間教堂裡只能聽見連綿不斷的雨聲,像是有人把早上的那場雨搬到了室內,毫不客氣的潑撒。

我再也攀不住弧形物的尖端,狼狽的滑落到了地上。

早就腫脹發麻的右手手肘刮到了個堅硬的方形銘牌。

我倒抽了一口氣。

莫圖克.羅素克 。

是莫圖克聖人像。

我仰起頭,雨水毫不客氣的灌進了眼裡。

──這雨水好煩……

我抹了一把雨水,費力地抬頭向上看。

視線被雨水干擾得很嚴重,我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聖人像輪廓。

我忽然就跟這些雨水較勁起來,抹了一把沒抹乾淨,就繼續抹。第二把、第三把……直到我終於看見了聖人纖柔細緻的臉部輪廓。

她在笑。

原來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聖人在微笑。

可是從拱頂傾盆下來的雨水並沒有避開聖人。

於是那些從聖人臉上滑下的水珠讓她看起來像是在微笑著哭泣。

──為什麼呢?

──連妳也在哭。

──噓……不要哭了好嗎?

牙關裡有聲音慢慢地漏了出來。

我抖著左手,慢慢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有……

──那時候我應該要……

──對不起……

──對不起……

「啊啊……啊啊……她就只是……她就只是她自己……就只是她自己而已啊!」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3-20 14:5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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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3-27 00:2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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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41)[普](03/27更)

致鬱警告  ROUND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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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被人送回了斐迪南家的別墅客房。

窗簾並未拉上,但房裡一片漆黑,大概已經是……隔天的晚上了。

床邊的小座鐘發出了輕微的機械運作聲。

我腦中一片混沌,全身痛得要命、眼睛也腫得只能睜開一縫,不過並不妨礙我盯著天花板的方向發呆了很久,直到我聽見了一陣輕輕的蛙鳴聲。

聲音從窗邊傳來,柔和低緩,不仔細聽就會被小座鐘規律的喀噠聲掩蓋過去。

牠……他在獨唱,旋律是我不曾聽過的曲子,似乎是首很簡單的短歌,同樣的節拍和音調反覆追逐著彼此,偶爾還能聽見趾掌擊水的濺音穿插其中。

我枕在床上,稍微側過頭,窗邊的歌聲卻驟然停止。隨後窗台上的小盆子裡有個影子動了動。

赫拉休伊跳出了他的小盆子,猶豫了一陣子才選擇繼續前進。

我在他到達之前,把自己埋進了被子裡。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我也沒有力氣去想什麼。

我聽見被子外頭傳來一聲短短地嘆息。

於是我又把自己蜷縮起來,更深的躲進被窩中。

我好累。

而且很痛。

舊傷復發的老腰、新添的右手脫臼、臉上背上,到處都在痛。

我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外頭忽然響起了房門被開啟的聲音。

赫拉休伊和來人對答的聲音近在咫尺,可卻是說著我不懂的語言。

──為什麼呢……啊,因為翻譯領巾在打架的時候就搞丟了的關係吧。

我遲鈍地轉動著思緒,聽著來人退出房間時的關門聲。

──可惜了,那麼好用的東西。還有機會再拿到嗎?

房裡再次安靜了下來……大概三十秒。

這次房門被打開的聲音粗暴多了。

劈哩啪啦的腳步聲一下子縮短了門口到床邊的距離,隨後桌燈大亮,亮堂的晝光穿透涼被,刺激的我眼裡一陣酸痛,正想更緊的拉住被子時,卻感覺到外側有人也在跟我爭奪被子的所有權。

那個人應該是傑爾,我聽見他不耐煩的跟赫拉休伊說著什麼,潔妮插了兩句話進來,沒有得到傑爾的回應,反而被安潔莉娜帶走了注意力。

我揪著被子的手很快地就失去足夠的力氣,呼啦一聲,成功搶到被子的傑爾發出短短的慘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房間裡立刻響起了短暫的笑聲和明顯是在嘲笑傑爾的對話,帕希納佛蘭上前來扶起了傑爾,客氣地朝我點頭致意。

安潔莉娜和潔妮擠走了氣惱的傑爾站到床邊,關心之情溢於言表,邊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邊攙扶我起來。

我愣愣地看著所有人──薩皮亞丁跟三位穿著七零八落正裝軍服的男子站在門的右手邊、納妲莉帶著忐忑的表情佇立在門口,旁邊陪著一名很眼熟的紅髮男子;而傑爾吊著左手、安潔莉娜頭上包著紗布,就連潔妮的辮子也短了一截,小臂上綁著繃帶。

他們這是怎麼了?

陪審員區的群架也波及到旁聽席了嗎?

安潔莉娜注意到我的眼神,笑著說了句話,又拍拍我的腦袋。潔妮趴到了床邊,小心地注意著沒碰到我,噠噠噠地細聲說了好長一串話。

但我還是全都聽不懂。

──有種異樣的、被排斥在外的煩躁感猛地冒出頭來。

我抿起嘴,撇開視線。

這副抗拒不合作的姿態似乎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安潔莉娜回頭對帕希納佛蘭問了一句話,我眼角餘光看見他沉穩地點點頭,不知道是在應和著安潔莉娜,還是朝納妲莉身邊的那名男子開口,隨後紅髮男子便走到了床邊。站在薩皮亞丁身側的某一名男子立刻把房裡的椅子拖了過來,請他入座。

紅髮男子手心向上,朝我伸出了手。

又是一句我聽不懂的語言。

我憋著一口氣,非常失禮的瞪了過去。

紅髮男子眨眨眼,表情居然還有點俏皮。

──伸手不打笑臉人……

憋在胸口的那口氣突然就散了,我洩氣的垂下肩膀,敷衍地伸出手和他回握。

對方態度溫和地笑著講了句話,我嗯嗯哼哼幾聲當作回應。

他顯然也知道我根本聽不懂在場所有人的話,只兀自笑著,又補充了點什麼東西後,從袖袋裡拿出了一條黑底銀線刺繡方巾遞給我。

我驚訝地瞪著那條形制很是眼熟的方巾。

紅髮男子笑著做了個綁繫的動作。

這時候感覺到丟臉好像有點太遲了……我脹紅了臉,尷尬地接下它。

再一次感覺到語言魔法充斥全身的振奮感,好像稍微帶走了一點憂鬱的感覺。

我拍拍耳朵,等到轟鳴聲平靜下來後,周遭大家說話的聲音也清晰起來。

「……唷呼?聽得見嗎?」

「傑爾,伊安他不是耳朵聾了好嗎?」

「聽不懂不是跟聾了沒兩樣嗎?」

「這差別很大!」

「哎呀不要這麼計較。」

「畢竟人生在世總是有裝聾比較好的一天嘛。」

「薩皮亞丁!」

「啊哈,這句話不錯,我喜歡。」

「你喜歡!喔天啊,頭兒你聽見沒有,這次第一次有人直接讚揚我的發言!小兄弟,我欣賞你!你以後會非常有前途!」

「……你可少講兩句話吧。」

帕希納佛蘭的這句話只換來薩皮亞丁胡亂應付的哼哈。他無奈地嘆口氣,示意大家不要把注意力放錯地方了。

紅髮男子──我怔怔地看著他,總算在我稀薄的腦漿裡面找到了臉型最相似的那個人。

我的手突然開始發抖。

歐文.拉貢笑了起來。

「您現在感覺如何呢?」

千言萬語堵住了嘴巴,剛退下腦袋的血液再次回衝天靈蓋,最後終於擠成了斷斷續續的一句話。

「您……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問題超出大家意料之外,不過對王國第一法師而言卻似乎還在掌控範圍之中。

「承蒙克瑪西亞侯爵邀請……或者說,為了您也清楚的理由,鄙人亦參與了審判的全過程。」他頓了頓,放緩了聲音,繼續說:「雖然早已預料結局,卻不得不以水淹珀阿禮珊主教堂作為結尾手段,波及勇者大人,令鄙人委實內心過意不去。」

「……那場雨……是你下的?」

「從結果來論斷的話,是的。」

我垂下眼睛──雨水從莫圖克聖人頰邊滑落的景象浮現了出來。

我咬住嘴唇,壓住了差點衝口而出的問話 ,轉而開口問了另一個問題。

「那個女孩……魯都荷……她怎麼了?」

他微微點頭,語調仍是耐心的,簡單扼要地說明了後續──

當打群架的風暴從審判台的中心開始向外席捲,甚至擴及了旁聽席時,作為風暴中心的魯都荷一時之間因為各方角力的關係,反而無人有餘暇施予完整的注意力。直到當魔法施展開來,被傾盆大雨淋的透心涼的人們才發現,不知何時台上已經看不到魯都荷的人身,但是群架造成滿地的動物型態,竟然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把她找出來。最後眾人決議把所有動物型態的人們集合起來,按照現場條件和限制,使用排除法一個個檢驗過去。

此舉對貴族出身的人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然而更羞辱人的是,當全部檢驗完畢,挑選出最有可能是魯都荷的動物時,卻發現其中沒有一個人是黑熊型態。確切地說,是現場不但沒有魯都荷的人影,也沒有任何一隻黑熊出沒其中。

至此,真相似乎是呼之欲出了。當下人們的意見卻仍是分成兩派,一派主張魯都荷──公主早已逃走,另一派則認為在教堂內外都有警備隊員與巫師學徒守衛的情況下,魯都荷必然就在被挑選出來的那些動物之中,審判到此為止了。但無論兩方如何爭執不下,這個審判淪為世紀笑話已經是鐵一般的事實。

「……後續會如何發展,目前吾人們有一些推測。不過,對於這個女孩的審判,還請您放心。」歐文.拉貢低下頭來,做出了巫師的誓言手勢,「鄙人必將跟進其中,確保她得到公平的審判。」

一旁帕希納佛蘭等人立刻低下頭來,跟著宣誓。

我坐在床上,看著一群人的頭頂……深呼吸一口氣。

「就麻煩你們了。」

「吾等份所應當。」

房間裡安靜下來。我知道歐文.拉貢在等我開口問他問題,但我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半個問號都生不出來。於是沮喪加上沮喪,憂鬱疊上憂鬱,我在床上摸索了一會,正打算把自己藏進被子裡的時候,赫拉休伊突然跳過來,態度囂張的直接坐到了我的左手手背上。

他「Gi」了一聲,理直氣壯、又理所當然。

「好吧,看樣子你今天也沒有什麼想問的了。」傑爾挑起一邊眉毛,盯著我的左手背看了一會後,道:「那就換我吧──我倒是滿好奇的。你知道,當人做出不符合日常行為的時候,背後必然有其原因作為推力,促使他爆發掙脫那些早已深入肌骨的條框束縛。比如你。如果我沒有看錯,昨天那場群架的起頭,也許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你。你能……或是願意和我們說說為什麼嗎?」

「但是不說也可以!」

潔妮蹦跳著插話進來,順便瞪了傑爾一眼。傑爾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回去。這讓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笑了。

──有什麼好說的呢?

我眨了眨乾澀的雙眼。

──那就是個……很無聊的故事。

房間裡漸次安靜了下來。

──一個很小、很無聊的……

「那個傢伙……問我……我把公主……當成誰。」

──誰想要聽的……故事呢?

我屈起膝蓋。

「我知道這很失禮……但是……姊姊……我姊……我……審判的那時候,我以為……我看到我姊。她就站在那裡,然後……」

我握起手掌。

「我姊──伊蘋──是個……很普通的……女孩子。她從小就圓圓的、黑黑的,長得一點都不……可愛。我阿嬤一直說……這個孩子醜到,寧願放著讓她哭,也不願意去抱她……以後也……不會有人要。」

我喘了口氣。

「我從來不知道……不知道這些事,都是後來……我一直以為,阿嬤對所有的孫子都是……一樣的。我媽……也……」

──『為什麼妳不是男孩子?』

──『妳如果是男孩子就好了。』

──『姓伊的我告訴你!你以為我不想生男孩子嗎!』

我抖了一下,用力的閉起了眼睛。

「很多事情……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幫我姊她收拾……東西的時候。一開始……只是很小……很小的……事情。伊蘋她的學校裡,有同學開她玩笑……說她太胖了……『大箍呆』、『三分人,七分妝,這個袂當妝』……我以前什麼都不懂……只要有人說我是『那個胖子的弟弟』,我就……跑去找伊蘋……吵架。」

我苦笑一聲,猛然捏緊了拳頭。

「她剛開始的時候,還是會生氣的。她會去找老師、會和那些人吵起來……會回家告訴爸媽。可是,我那時候……根本不關心這個。我只覺得,很煩。好煩。煩死了。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伊蘋都不講了。我以為……沒事了,可是……那只是因為伊蘋什麼都不講了。因為講了……只會讓事情更糟──」

情緒慢慢地湧了上來。

姊姊房間裡的那台老電腦,啟動時風扇艱難運轉的聲音、古老的鎖頭都朽壞了的日記本、在姊姊房間裡緩慢旋轉著的光塵。

我嗚咽了一聲。

「後來、後來,伊蘋她班上有個王八……有個傢伙,伊蘋……喜歡他。那個傢伙也知道這件事……如果不喜歡,一開始拒絕就好了……可是,那傢伙沒有。他什麼都沒有講……伊蘋好不容易有勇氣去……告白。結果、結果……」

──BBS校版上、無名小站部落格上,伊蘋告白卻反被捉弄的影片不知道為什麼開始流傳出來。

──我知道了,可是我根本不當一回事。

「我以為那又不會怎麼樣……就是被開個玩笑而已……笑一笑就過去了,為什麼要跟它認真──但是沒有……伊蘋她一直沒有……跨過去。看過那個影片的人,也沒有……想讓伊蘋跨過去。」

──我那個時候,只想「做自己」。我有很多我以為很重要的事情在忙。

她站在我的房間門口。

──『不要來煩我啦!』

她哭了。

──『妳不要一直鑽牛角尖好不好!很煩耶!』

她在發抖。

──『妳走開啦!我很忙!』

她拜託我陪她一起出門。

──『我今天有團練!不要!妳自己去!』

她把網路線剪掉,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我怎麼知道她在想什麼?我打工要遲到了,先讓我出去啦!』

她變得很瘦,很蒼白。

──『那不是很好嗎?她不是一直說自己瘦不下來,錢都拿去買保養品了,還去上那個沒屁用的雕塑健身課。』

她跟我在街上偶遇。

──『幹嘛?』

她搖頭。

──當時的朋友在旁邊起鬨。

──『喔喔喔這就是你姊啊!』、『我看過那個影片喔!』、『怎麼變這麼多!』、『還是看得出來是同一個人啦!』、『唷!變美女囉!』

她只是微微一笑。

──可我當時在幹嘛?

我在曦雅克王國、奇卡里布安伯爵轄下、珀阿禮珊市的斐迪南公爵家的客房的床上,抱住頭痛哭出來,顛三倒四的說著姊姊的事情、說著我當時滿腦子都是覺得丟臉,在街上對姊姊發飆。

可是姊姊什麼都沒有說。她只是一直笑。然後告訴我:

──『沒事了。你以後要照顧好自己喔。』

──『妳要去哪裡?』

我那時候沒有問,但很快的就知道答案了。

伊蘋她又上了一次新聞。

可我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她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於是解決了提出問題的人。

葬儀社的人修復好了她從高樓墜下的身體,幫她畫上了最好的妝,換好了最漂亮的衣服。

但我覺得那一點都不像伊蘋。

我熟悉的那個女孩子,不應該這麼瘦、不是這麼白,眉毛不是這樣的纖細,嘴唇也沒有這麼紅潤。

我當時……到底在幹嘛啊──?

斐迪南公爵家的客房裡忽然有哭泣的聲音。

是誰在哭泣?

我搖著頭,喉嚨口灼痛得很,眼淚卻慢慢地收住了。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家裡突然就……少了一個人。我有時候會以為,伊蘋就只是……去別的地方……念大學,然後……很久沒回家。有一天我回家開門的時候……會看到她房間的燈打開……她在裡面聽音樂、看書、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然後叫我回家的時候安靜一點。」

但是等我也從大學畢業,當完兵、退伍,找到工作、換工作、找到新工作──伊蘋再也沒有回過家。

本來有點吵的家裡變得很安靜。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我那時是這麼想的。

「後來,我阿嬤老人失智……為了照顧她,我把伊蘋的房間整理……看到她的……日記。我突然就──」

突然就失去了前進的力量。

我突然什麼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嘛、我還能幹嘛──每一天都一模一樣、每一天卻又不是同一個模樣。我張開眼睛也好、閉上眼睛也好,腦海中只有「早知道」三個字在迴旋打轉,生活上不但把自己搞得一團糟,工作上也一塌糊塗的差點被火掉。

每個人都來問我為什麼、怎麼了。

每個人都叫我要努力一點。

每個人都來告訴我「只有自己能夠幫助自己」。

我只能假裝自己還是個正常人。

正常的張開眼睛、正常的閉上眼睛。

假裝。

茫然無措的情緒隔著時間再次瀰漫開來。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刺繡涼被,聽著周遭人們試著安慰我的聲音,想起了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的原因。

那是一張很簡單的傳單。

──「歸還女性身體自主權」。

──「讓身體自由」、「讓自己成為自己的主宰」、「不再受父權壓迫」。

每個字我都看得懂,組合起來卻是天書。

於是我花了一點時間去搞懂這張傳單。

我似懂非懂的知道了一些從來沒有關注過的東西──父權、陰柔氣質、陽剛氣質、外貌羞辱、性別框架、性別角色、二元對立、解構……

我想我可能可以,去參加那個遊行,看看。

然後我就來到了這裡。

一個和台灣平行的時空,一個魔法與詛咒的王國,還有一個……公主。

我猛地把自己的腦袋砸在屈起的膝蓋上。

「我知道……不能做比較……沒有誰是一樣的──什麼幸福的面貌都是相似的,痛苦卻各有不同。可是,可是……」

那個我未曾正式謀面的公主……那個用黑熊的姿態勇猛的活著的公主……

──那像是另一個姊姊的處境的……公主。

「為什麼你們可以這麼……這麼……和公主站在一起?」

我嘶聲問著克瑪西亞領的人們,可問題卻直直的、沒有閃避的回到了心中。

「為什麼你們──可以這麼理直氣壯的──去接住她?」

我忍不住喊了出來,混著眼淚,喊了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啊──為什麼你們可以──我也……我也想……這麼做啊……」

這一晚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了。

我自顧自的說著連我自己都不能了解的東西,自顧自的耍賴著、自顧自地筋疲力盡,最後自顧自的斷電。

我不知道到底誰能聽懂我的話,昨晚到底又有誰留到最後。

當晨光亮起、在房裡溫柔的鋪展開來時,我只覺得心裡很空。

沉沉壓在心頭的東西並沒有因為訴說而減輕,只是變得比較不難受。

我怔怔看著天花板很久,久到洶湧的尿意再也無法讓人忽視它時,才艱難地翻身下床,一步一喘氣地朝廁所方向前進。

只是這宛如贖罪之旅的動作沒有開始兩步就暫停了。

在床邊與客房衣櫃的夾角處,只曬的到半方晨光的角落,赫拉休伊倚靠著櫃門睡的正熟。

也許是昨晚、也可能是稍早之前,他總算變回人身。

我看著他幾秒後,返身把床上的被子扯下來,蓋到了赫拉休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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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5-2 16:5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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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42)[普](05/02更)

洗漱是個大工程。

我把客房裡的小板凳拖到浴室門口,來回兩趟,總算成功的用左手把毛巾放進蓄滿水的洗臉盆、牙膏擠上牙刷,可以安心的坐在板凳上,背對房間開始刷牙。但左手畢竟不是慣用手。刷到一半,我手滑了一下,牙刷尖端和牙齦突然直接來了個熱烈到出血式的親吻;而這突然炸開的疼痛感嚇得我反射性的一仰頭,於是後腦勺也親了門框一下。

這兵荒馬亂的感覺──我該不會被誰暗地裡使用了大衰神附身卡吧?

我苦笑一下,壓住滿腔煩躁、怒踹牆壁的衝動,終於勉強把自己收拾成個人樣,再拖著腳步回到房間裡。

客房中只剩下我一個人。

赫拉休伊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房間,這讓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我跌坐在床邊發呆好一陣子,直到門口被管家先生禮貌地敲響。

管家先生帶來一台輪椅,語氣輕柔但是不容拒絕地直接把我打包上椅,載去了餐廳。

潔妮、安潔莉娜和納妲莉已經在裡頭就定位了。

「早!」

「啊……早。」

「昨天睡得怎樣?」

「安潔!」

我眨眨眼,假裝沒看見潔妮偷偷拽著安潔莉娜的衣角的動作。

「還不錯。你們呢?」

「我們也很好啊。」

「今天的早餐……很好吃。」

納妲莉的表情有點彆扭,眼神不知道為什麼也有些閃躲。我愣了愣,上下左右檢查了自己的外表後──重新拼好的框架散掉的速度應該不至於這麼快吧?──在納妲莉脹紅了臉的支支吾吾聲中,我滿頭霧水的回了她個簡單的笑容。

一旁管家先生迅速地幫我佈置好餐桌,送上牛奶熬煮的小米雜糧粥、使用甘藍、菠菜、豆芽、紅鳳菜、山芹菜做成的水煮蛋沙拉後,他垂手站在我身旁,目光柔和地看著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管家先生。對方的眼神裡看起來有種可以用愛憐關懷來命名的情緒在浮動。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餐具……呢?」

管家先生微微一笑,優雅的從其他侍從手中接過了湯匙。

「……」

我感覺……管家先生好像想做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我默默地看著他,他也默默地看著我。

「我可以自己來。」

管家先生憐惜地搖頭。

我吞了吞口水,視線閃躲著飄到旁邊,恰好落在小米雜糧粥上。管家先生立刻端起粥碗,快狠準地勻出一勺粥。

「不不不不是!不用!我自己來!謝謝你!」

管家先生堅定地把那勺粥往前一送。

我果斷縮起脖子。

然而這不能阻止管家先生的熱情。他依舊端著粥碗和湯匙,試著突破防線,克盡職責地讓我了解什麼叫做頂級服務、賓至如歸。於是我們兩個就在餐廳裡所有人的縱容下,完整練習了全套太極推手;期間伴隨著安潔莉娜忍耐不住、斷斷續續漏出來的笑聲和潔妮鼓勵我放下矜持,安心接受幫助的敲邊鼓的聲音,實在是──地板哪裡有洞?

「安潔莉娜!不要顧笑,來幫幫我!」

「咦?幫你?沒問題!管家先生,就交給我吧,我有豐富的餵食癱瘓病人的經驗,一定可以餵飽我們親愛的伊安的。」

靠山山倒,我把目光轉向潔妮。

「我還有一隻手,潔妮,我真的可以自己來。」

「但是醫生說你的左手也受傷很重啊,要多休息,所以沒關係的,就讓我們來幫你吧。」

靠人人跑,我咬牙看著納妲莉。

「納妲莉──」

「我、我也可以……幫忙……餵……」

「……你們!」我簡直要哭笑不得了,「我只是手脫臼而已,你們不要擅自把我當成全身骨折的重症病患好不好!我沒有那麼脆弱!」

不料安潔莉娜氣定神閒的回答我:「嗯?這樣啊,那很好啊,你可以覺得自己很堅強,可是這也不妨礙我們覺得你需要被照顧啊。」

──這、這什麼、讓人難為情的……

「咳咳、咳咳咳咳。」

「原來你這麼感動啊?」

「……對、對啦,可以讓我自己吃了嗎?」

安潔莉娜揶揄的笑容根本沒想過要收斂一下。她拿過湯匙,遞到我手旁,管家先生只好退而求其次的準備了布巾和清水,囑咐其他侍從仔細服務。

我小心翼翼的吃完早餐,管家先生動作迅速地送上了熱毛巾和餐後茶。雖然他蠢蠢欲動的想幫我擦臉,不過被我以偷走隔壁納妲莉的熱毛巾作為手段,成功地阻止了他。

於是管家先生一臉嚴肅失望的退到了一旁。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

「你這人真是……該說倔強嗎?還是逞強?」

「都不是。」我開心的握住了白底鑲金藍花鈿的小瓷杯,這是桌上唯一一道我可以輕鬆簡單就拿起來用的食物了,「我只是比較喜歡自己來。」

「噗。好吧。」

安潔莉娜吹散杯中升起的裊裊熱氣,動作輕巧的加入兩匙方糖,攪拌茶湯間,薄荷與肉桂的香氣瀰漫了整個空間,她臉上帶著從容舒適的笑容,漫不經心地提出問題。

「你接下來……或者說今天,有什麼計畫嗎?」

「啊?嗯。」

我小口小口的喝完了餐後茶,因為太燙了的原因,中途發出了不少肯定會被貴族們評價為粗魯無禮的聲音。

「不知道。」

「那就休息一天吧!能夠在床上好好睡一整天是最好的!」

「這樣腰反而會斷掉吧。」

我啼笑皆非的看著眼裡閃著固執光芒的潔妮,用著比她更固執的態度,拒絕了她的遊說。理由從褥瘡說到痔瘡、從肌肉流失說到大小便不能自理,再從作人的基本道理說到社畜的驕傲。總之,我不想再重複一次因為無人可說,反而更加鑽牛角尖的日子了。

──找點事情做、聽一點人聲,至少能讓我暫時遺忘自己是那麼的愚蠢可悲。

爭執到最後,終於受不了了的安潔莉娜抬高了聲音,拉著納妲莉一起壓制住我們兩個走向怪異的話題。

「潔妮!潔妮!我知道妳是為了伊安好,不過他已經成年了,如果他想把自己的腰玩到真的斷掉,我們除了幫他一把……不是,我的意思是,提醒他小心之外,也不能做什麼啊。不然這樣吧,我們去問問傑爾或是公爵大人,他們可能有什麼更明確一點,而且也安全的計畫了?」

潔妮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寫滿了不贊同,可是三票對一票,她也只好嘟著嘴同意了我們的意見。

管家先生立刻熱心的提供了赫拉休伊的行蹤,幫忙跑腿帶回了公爵大人和他的預約訪客都不介意有人中途插入他們的對談的消息。

既然如此,我們也就不客氣地前去打擾了。

餐廳距離赫拉休伊的小書房有點距離,不在我們這陣子借宿時的主要活動範圍中。需要穿過中庭花園,沿著緩坡廊道走到後棟建築。期間有些地方沒有無障礙設計,我拿著借來的拐杖倒也走得自得其樂。只是辛苦了斐迪南家的僕從們幫我扛輪椅。

我不清楚斐迪南家的裝飾是不是都這種風格,不過別墅裡的裝飾簡約,對外的建築壁上都用淺綠色漆整面粉刷,懸吊各種植栽裝飾及遮陰。即使有雕塑壁面或是承重、裝飾柱體,也以山野草木的造型為主,漆上淺色的綠漆、再點繪上各色植物本色。

後棟的建築物內裝和前棟類似,壁面是更淺一個色號了的亞麻色,地面不施地毯,貼的是深色胡桃木地板,周遭有與人等高的巨大木窗,納進了滿滿的明亮璀璨日光。

安潔莉娜原本想讓我在室內坐回輪椅,但是一看到這個地板,她立刻和我同步嘆了口氣。不過管家先生倒是笑了笑,絲毫不在意地揮手讓侍從們把輪椅打開。

可惡,就算我是受益者,但是這種有錢人低調的炫耀也還是讓人想磨牙。我猶豫的坐了回去,心驚膽跳的怕我的體重把地板刮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傷痕。一旁的潔妮還天真的問我是不是哪裡傷口痛了,只有安潔莉娜跟我英雄惜英雄,沈痛地阻止了潔妮無心的提問。

不過納妲莉的表情就在我的理解範圍之外了。

她看起來憂心忡忡、欲言又止。

──是在煩惱審判的後續?

──或是有別的煩惱?

我們又轉過了個裝飾著蕨類與苔蘚球的轉角,赫拉休伊的簡易書房已經在望。

安潔細心的煞住了輪椅。

潔妮深呼吸一口氣,在安潔莉娜的取笑聲中──「別緊張,門後面沒有捕獸夾……但是有生氣起來很可怕的公爵大人。」──嚴肅的敲了敲門。

「啊呀──歡迎歡迎,雖然沒有掃榻以待,不過已經恭候諸位大駕許久;公爵大人桌上的這套巫師棋已經迫不及待的要展開它們新一輪的大冒險了呢!」

門只開啟一條隙縫,熟悉的聲音就竄了出來,我的眼睛也隨著門縫開啟越睜越大──

「「「為什麼你在這裡!」」」

來應門的辛嘉魯眨眨眼,覺得我們的男女混聲三重奏很有趣似的,咧出了個無辜地笑容。

「俗話可不正是這麼說的嗎?『人生聚散天註定,相逢便是有緣人』。偉大的至高神也曾說過『緣份如蛛網,沾者纏身』。既然我們都一起經歷過了如此盛大的──悲喜劇,諸位難道不覺得這就是一種值得好好珍惜、裱框嘉獎的緣份嗎?」

安潔莉娜的臉都要歪了。她深吸一口氣,我趕緊抓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冷靜三秒鐘。

一旁潔妮嗖地跳到了我們正前方,保護小雞的母雞般地伸展開她細細的雙手。只是她的這番努力卻被納妲莉輕鬆的瓦解。

納妲莉繃著臉越過了潔妮,身上散發著一夫當關的氣勢,直接槓上了滿臉玩味的辛嘉魯。

他們兩人互不相讓的對峙了幾秒鐘,門後頭便傳來傑爾無奈的嘆氣聲。

「別湊在門口幹蠢事了,要進來就快點。」

雖然傑爾這麼說,但我還是覺得哪裡怪怪的──透過納妲莉和辛嘉魯的肢體縫隙,我看見傑爾確實一臉無奈的坐在書房裡的高腳椅上,小心翼翼的避開了左手傷口,用右手秀出高超華麗的轉筆技術。

他對於辛嘉魯出現在此時此地並沒有任何特殊的情緒。

這就是說辛嘉魯已經出現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者他就是公爵今天的預約訪客?

我再次睜大了眼睛,瞪著換上玩世不恭笑容的辛嘉魯。聲名大噪更上一層樓的異議者先生讓開了書房門口的空間,不再理會我們。

我和其他人面面相覷,安潔莉娜臉上寫滿了「這人有病」幾個字,搖頭試著說服我先走為上。潔妮的視線在書房內的弟弟和辛嘉魯之間快速來回轉動,她捏住小拳頭,正在為自己打氣,像是想要衝進去解救弟弟的樣子。我拍拍她的腦袋,還沒把「誰救誰」這個問題想清楚,就聽見納妲莉發出了重重「嘖」的一聲,,眉頭皺的可以夾死蒼蠅地昂起下巴,大踏步走進書房。

她一進入書房便立刻給自己找到了最佳位置──距離辛嘉魯只有三步路的靠窗位置。

我愣愣地看著很少有這麼強烈情緒外放的納妲莉,忽然發現她選擇的這個位置相當不錯,若她想出其不意的痛揍異議者一頓,至少書房裡其他人是來不及阻止她翻窗逃跑的。

啊,除了坐在另一扇窗前的公爵大人。不過他正窩在自己的老藤貴妃椅裡頭,長腿交疊,腳趾踩在潔白絨毛織成的室內拖鞋裡;腦袋歪靠在美人靠上,放任長長的金髮在微風中飄動。

他翠綠色的眼睛微微動了動,瞥向門口。

這本來是個很平常的動作。可突然之間我卻覺得心臟好像漏跳一拍,周遭氣溫陡地升高了一度。

赫拉休伊眼裡有光,嘴角含笑。

啊,那個針織掛毯的花紋真是漂亮啊,是非常對稱的幾何形呢。啊,仔細一看,還是斐迪南家的家紋呢。我好像沒有認真研究過這個特別的紋路,趁現在來觀察觀察吧──等等!等等!安潔莉娜妳要把我推去哪裡!

「這裡!這裡就好了!我喜歡坐在這裡!」

「啊?」

本來推著輪椅,筆直朝向窗邊前進的安潔莉娜困惑地停了下來。

「我以為你比較喜歡亮一點的地方?」

熱度從耳根開始擴散開來,我結結巴巴地現場編理由:「那個、就是、呃,窗戶旁邊是不錯,不過,如果想要廁所,呃,還是門邊,比較那個,方便。大概,呃,是這樣。」

「……」

「勇者大人的想法果然讓人耳目一新呢。」

「辛嘉魯,我們並不想在這間小書房裡再額外的塞入一位翻譯官。」

「嗯?令人尊敬的克里領主代理人,您這話真是太令人傷心了。經過方才氣氛友好愉快的談話之後,我們不是已經能充分理解並且掌握彼此的語言了嗎?」

「喔,那是你的錯覺。」

辛嘉魯震驚地抬手撫額,露出了簡直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的表情,歪著腳步湊到了傑爾前面。

納妲莉立刻跟上,自己動手拖了板凳,和辛嘉魯繼續保持著三步路的距離。

她好像真的很想痛揍辛嘉魯一頓。而傑爾只是笑著,手上的鵝毛筆仍舊轉地飛快,絲毫沒有幫忙解圍的意思。這讓辛嘉魯沉默幾秒後,終於擠出了認命的笑容。

「你們過來這裡有事?」

「說有事也算吧,畢竟本來的目標撲空了,還變成那樣──就是想問問你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有打擾到你們嗎?」

坐到了書架邊的安潔莉娜嘴裡雖然在回答傑爾的提問,眼神卻閃閃發光的直盯著書房藏書不放,一隻手克制的握住了拳頭,壓住另一隻手。

「斐迪南家的藏書,永遠為朋友開放。」

安潔莉娜驚訝的轉頭看向赫拉休伊。

「真的嗎?」

赫拉休伊平靜地點頭。

安潔莉娜忽然噗呲一聲笑了出來。她瞇起眼睛,愉快地說:「看來我們還是打擾到你們的祕密談話了。不過你們既然不介意讓我們進來打擾,那麼要不是重要的事情已經談完,就是接下來的話題也不介意有人旁聽。那麼,我就厚著臉皮先預約等會的借書時間吧。」

安潔莉娜的說法讓書房裡大家都笑了起來。

傑爾揶揄了她幾句話,辛嘉魯見縫插針的奉承了安潔莉娜聰慧敏銳,惹得安潔莉娜邊翻白眼邊吐槽回去。這個舉動打開了潔妮的老開關,一如既往地對安潔莉娜這種毫不示弱的互動展現了她的不安,最後忍耐不住的潔妮就在納妲莉不悅的「嘖」、「哼」配音裡,一起加入了吵鬧。

我偷偷摸摸地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又瞄著窗邊的赫拉休伊。安靜的美男子公爵大人完全不介意他們幾個的吵吵鬧鬧,只偶爾舒展了一下肢體,挪動重心,然後笑著接住了我的視線。

嚇了一跳的我心虛的挪開了視線去研究書架最頂層的日出雕飾。

──喔喔這個雕刻手法真是充滿了藝術性,就跟、就跟那個什麼誰的技術一樣好……

不對!現在是關心木雕藝術的時候嗎!

我內心咆嘯了一聲,視線迅速的轉到了赫拉休伊、傑爾和辛嘉魯身上。

──這三個人!已經坐在書房!談了一陣子的事情!

──這三個人的組合!

──這三個!湊在一起就是哪裡都不對勁的三人組合!

──在經歷過審判的打擊之後的!這三個人湊在一起的組合!

我來來回回反覆地看著三人組,視線太過露骨,動作太過引人注意,漸漸地傑爾那邊的吵鬧聲就消停了下來,只剩下傑爾戲謔的笑聲。

「看來還是沒有呼嚨過去啊。辛嘉魯,你的功力退步了不少哪。」

「敬愛的代理人您這句話可真是太誅心了。您豈能不清楚這世界上唯一能瞞過他人的事,就是什麼也不做嗎?」

「這樣說起來還是我的錯囉?」

「豈敢豈敢……」

我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個嘛,您知道的,偉大的至高神曾經告訴過我們,人之所以成為人的第一步,就是學會如何提出疑問。我當然不敢質疑偉大的至高神的教導,然而您既然身為尊貴的遠方來的客人、聰明睿智的勇者大人,肯定了解、而且想必非常深刻的感受過疑問之所以為疑問,正是因為它無法被解答、也無法被清晰具體的傳達出來。否則疑問就不能被稱為疑問……」

「說重點。」

辛嘉魯從善如流,笑瞇了眼睛。

「好的,沒有問題。令人景仰的斐迪南公爵必然願意為您解答您所有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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睽違許久歷經各種卡稿和不順利,終於又寫出來了!
不過原本計畫可以連發2章完結這個過渡,但昨天發現一個重大bug,大概需要推翻後面1/3的劇情,於是下一章............我會努力在5月完結前處理好的QQ
這章沒有什麼衝突點,就是放好久不見的公爵出來撩漢子而已,希望大家不棄嫌啊哈哈哈哈(乾笑
公爵:我,每章,都有出來(嚴肅(以青蛙的姿態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5-2 20:3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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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5-5 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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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43)[普](05/05更)

「好的,沒有問題。令人景仰的斐迪南公爵必然願意為您解答您所有的疑惑。」

「……」

我被噎了一下,腦子下意識的躲了一秒鐘,身體卻很誠實的半轉了過去,然後趕緊拉正回來。

窗戶那邊卻已經有笑聲傳了出來。

赫拉休伊好像在笑聲中帶出了一點點嘆息的尾音,我縮了縮肩膀,就聽見他輕柔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只是一點事前的小準備……多虧了克瑪西亞侯爵的幫忙。」

「……」

事前的小準備?

準備了什麼會用到克瑪西亞侯爵的幫助還跟辛嘉魯扯上關係,讓他這麼安穩自在的坐在斐迪南公爵家的書房裡和公爵以及伯爵代理人閒聊?

總不可能是辛嘉魯自知得罪大了貴族們,準備跑路前的小準備吧?

我深呼吸一口氣意圖使腦洞之門趕緊關上,卻吃力的發現自動門馬達已經在剛才的瞬轉中燒毀。腦洞,或者一些別的東西又溜了出來,敲擊著我剛拼接回來的框架。

──這種回答算什麼呢?

──事前緊張了半天、事發時揪心了半天、事後掏心掏肺了半天。

──結果所有茫然糾結痛苦的東西,都「只‧是」別人口中的「一點事前的小準備」?

這麼──被人理所當然玩弄在掌心的感覺。

我森森的覺得自己被耍了,有一瞬間──那麼零點幾秒的時間,覺得我的理智線要完蛋,特別想揪納妲莉一起去揍人。

可是眼神在對到赫拉休伊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又軟了下來。「莫生氣、莫生氣,人生就像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的旋律莫名其妙的自己跳了出來,在我腦子裡蕩來蕩去。

我呻吟一聲,扭過腦袋不去看窗邊的那傢伙,恨恨的覺得自己就是個智障。

「事前的小準備?」安潔莉娜吃驚的張大嘴,失聲問道:「什麼東西的準備?審判?等等,我完全聽不懂你們在講什麼。誰來解釋一下?你們準備了什麼?」

「啊啊,能夠得到斐迪南公爵大人和克里領主代理人認可,並且與之同行的夥伴果然不能小覷。您其實已經了解了一切,掌握住了所有的關鍵點,只是還欠缺一點點自信,不是嗎?」

安潔莉娜的表情看起來像是鼻子裡鑽了一隻蒼蠅進去,她很想用力的擤鼻子卻不想在人前失去禮貌。於是她轉向傑爾求證。

小小的少年把羽毛筆插回了筆架上,右手手指點了點額角。

「記得我說過什麼嗎?聰明人懂得運用大腦,如果大腦不好用,那就不要放棄你的求生本能。整場審判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事實』而展開,所以斐迪南和我稍微的做了一點事前準備,正好克瑪西亞侯爵也對這個準備很有興趣。」

他看了一眼辛嘉魯,後者回以一個怡然自得的微笑,嗤笑道:「又很幸運地,我們這位一舉一動皆不同凡俗的異議者先生,對我們的小準備也還算有興趣。總而言之,非得要說的話,不如就說是我們小小的準備了一點東西,就當作對隊伍A的社會實驗做了一點小小的回報吧。」

「傑、傑爾……我知道你一向很聰明,可是、可是……」少年的雙胞胎姊姊侷促地捏著裙襬,窩在我輪椅旁的小板凳上,茫然地看著坐在高椅上的弟弟,「我還是聽不懂你們……」

她的表情讓我有些不忍,但她的聽不懂也許並不是真的聽不懂。

線索、破綻、傑爾的舉動,還有他和帕希納佛蘭對話中的那些隱喻,甚至歐文‧拉貢並不公開的出席。這些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串接起來的東西。

我咬牙。

可能在這個書房裡,沒有人是真的聽不懂。就連轉動著腦袋來回看著所有人,滿臉糊里糊塗的納妲莉也想通了傑爾的提示,原本正持續凌遲著辛嘉魯的眼光軟了幾分。

感受到了這個變化的辛嘉魯挑起一邊眉毛,目光好奇地回盯著納妲莉一陣子後,想到了什麼似的,狡猾的笑了。

「尊敬的代理人大人的說法,簡直把自己對號入座成了個糟糕的壞人。雖然他看起來不大介意,我卻不能忍受這種破壞我的美學的作法,畢竟我更喜歡主動擔任這樣的角色。請允許我補充一些小小的意見,完成這場悲喜劇的最後一段音節吧。」

說著,他幫自己找了個舞台正中央的位置,仰起45度角,愉快地解釋起整件事情。

「雖然是不太重要的小細節,不過我很樂意幫大家補充──我個人呢,最喜歡的一種動物型態,叫做天鵝。是的,沒錯,就是身形纖細優美,總是靜悄悄飄在水面上悠遊的那種巨大的鳥類。喔,不過牠的叫聲非常驚人,這是個更不重要的細節。哎呀、哎呀,請不要用這麼熱情的眼神與我對望,我可是個容易害羞的青年呢。那麼,我相信肯定會有人問『為什麼是天鵝』。啊,當然,為什麼不是牠呢?」

辛嘉魯右手挽花,抿唇一笑。

「這人世間有多少事不像牠,水面之上身姿優雅,水面之下卻是拚了命的掙扎出泥濘呢?這場審判難道不像天鵝嗎?各位想必都清楚的──水面之下什麼都有。而我,作為被選上的異議者,」他向四方鞠躬,姿態從容不迫,「承蒙大家的喜愛,讓我有了眾多選擇的機會,在我泥濘一般的日子裡,痛快的享受了一場金字塔頂端的盛宴。只不過宴無千日飲,終須一散。克瑪西亞侯爵閣下的橄欖枝看起來更結實、還更有趣了一點,可不是嗎?誰會想到請君入甕最後會變成將計就計呢?」

說著,他忽然拿起了桌上的巫師棋裡,代表智囊團的巫師角色,把它安放在棋盤上象徵高塔的位置上,順手把君王捻到了棋盤的角落藏起;又一一安排好了騎士、劍士、弓箭手,最後捏住長矛兵攏在自己手心。

「當然,在審判開始之前,我是不知道真正的公主在哪裡的。關於她的行蹤,侯爵閣下至今仍然保密到家。真是太見外了,我們都這麼熟了吧?但這一點小小的祕密能影響到水面下的漩渦嗎?當然,不能。那我們該如何將這小小的祕密變成水花,水花彈濺成瀑布,站在岸邊欣賞天鵝群飛得壯觀美景呢?」

辛嘉魯深情地看著長矛兵,伸手撥了撥士兵手裡的武器,卻不小心被打磨鋒利的玩具棋割傷了手。於是惋惜地嘖了一聲,放下了長矛兵,轉頭拾起騎士,故意開玩笑似的把騎士的面罩完全放了下來。

「這個微不足道的問題,若各位稍微的對我可敬的對手,帕斯彭閣下有那麼一點點的理解,就會得到一個枯燥無趣,讓人打從心裡覺得不如不玩的答案。我可敬的對手閣下那筆直平整的如同庇尼勞中央大道的思考方式,只會讓他做出唯一的一個選擇──一切跟著證據走。如此一來,即使法庭之上眾裁判官們真的點亮了至高神賜給他們的眼睛,還幸運地讓所有陪審員們都鬼遮了眼,認出我們可愛的女孩兒魯都荷真正的身份,其他湖泊裡的天鵝們大約也是不贊同的。何必如此自討苦吃呢?不如讓我們玩一把大的,各位說是不是?」

說到這裡,他伸出帶血的食指,輕輕摁下棋盤上的啟動開關。

輕柔的光線閃過之後,被他安排好各自角色與位置的棋子們紛紛動了起來,但遊戲卻沒有被完整啟動。棋盤正中央閃動著紅光組成的文字警示,要求玩家完成另一方陣營的戰略排列。

這個效果似乎正是他所想要的。辛嘉魯笑了笑,瞥了一眼他的聽眾。

「而這一把的結果。」

異議者朝我的方向微微躬身,似乎在向我道歉,我卻覺得渾身發涼。

──真心與否的做某一件事,是很容易就能看出來的。

「雖然有些差強人意,似乎還不小心誤傷了我們親愛的友軍勇者大人?不過就結果而言,可以說是很不錯了。比方說,我們澄清了某些重要的事情,同時不得不承認,至高神給了天鵝們一副優雅外表,卻忘記給他們一對在夜晚能夠正常使用的眼睛。」

我猛地把臉砸進掌心,呻吟出聲。

異議者說得我都懂,剝掉了他囉哩囉唆、冗贅無用的形容詞之後,整場審判──還有它背後的角力──為什麼會走成這個樣子的原因浮現了出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好的……我能夠理解他們的想法、之所以選擇這麼做的原因,可我現在卻覺得我已經沒辦法質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像在因盧南領的旅館那時候一樣,莽撞、愚蠢的質問赫拉休伊為什麼要使用權力。

既然已經明白了原因和目的,見證了結尾,再去質問過程就顯得太過蒼白無力。

我喉結動了動,嚥下喉口的乾澀,忽然就笑了出來。

「對啊,為什麼?為什麼神會忘記這件事?」

「這個嘛,我倒是有個挺有意思的答案。」

傑爾勾起嘴角,在高椅上伸了個懶腰。我看著他懶洋洋地給自己續了杯冷掉的紅茶,再次抽出鵝毛筆卻不是轉著玩,而是一筆一劃地在紅茶水面上勾勒著圖形。心底深處有個聲音在吼叫,彷彿答案正在和傑爾的回答正在共鳴。

「傑爾,不要!」

少年懶懶地抬眼看了姊姊,他的語氣平靜的不近人情。

「潔妮,這沒有什麼。好歹算是我們的『父親』唯一留給我們的禮物。他不過是忠實的、如實的呈現出了人性中堅強與軟弱是可以共存的奇蹟罷了。」

我敏感的察覺到了傑爾話中有話,他想表達的東西完全不如字面上的正向。而潔妮的表情也證實了我的感覺沒錯。她掙扎著似乎想反駁傑爾什麼東西,小小的肩膀抖動著,握著拳頭好一陣後,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洩氣地捏住裙襬,深深低下頭去。

「各位都見過賭徒吧。」

他用了陳述句。

「說實話,賭徒是一種很特別的生物。無論他們面對的賭局、賭注和賭本是什麼,他們總是能表現的自信、堅強又脆弱。尤其展現在當他們越是了解賭局的規則,以及勝率的計算這一方面;越是了解這些,他們就能表現的越是堅強。與此同時的,當他們失敗的時候,也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從脆弱絕望中找到重新堅強的動力。然後,一往直前、無怨無悔。他們不須回頭,也無須檢視自身,只要他們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斷力──眼中所見、耳中所聽,即為真實。」

傑爾微微一笑,神情中流露出了懷念的情緒。

「別誤會,我不是在指桑罵槐、譴責或是故意勾人同情。我剛剛說這是『禮物』也不是明褒暗砭。確實的,我的確認為我父親的所作所為是一種具有啟發性的禮物,足以鑑往知來,或是成為旁徵博引的一部分。辛嘉魯,你知道的。」

他對辛嘉魯頷首,異議者回給他從容的半身禮。

「誰活著不是在賭博呢?」

「那,」安潔莉娜猝然吐出一大口氣,也許是辛嘉魯的說法,或是傑爾的解釋,在在戳中她的底線;我想起在克瑪西亞領時她將自己帶入了公主處境的那時候。她神情激動,啞著聲音問:「公主──究竟是誰?到底在、哪裡?」

「唔唔、唔唔唔。」辛嘉魯忽然從傑爾面前的書桌上抽出一冊書,攤開來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他慢慢地掃視了一圈書房裡所有人後,笑瞇了眼睛,漫聲說道:「這個可不好說吶。」

這個回答瞬間就點爆了安潔莉娜的怒火,她的深呼吸自我冷靜大法眨眼間就跟書房裡所有人說再見。來自比西隆的廚娘再次無視了她與其他人之間的身份限制,拍桌而起。

「我剛剛就一直想說了!你這傢伙!就算你是公爵和傑爾找來的幫手,我也絕對不會承認的!我真的是──氣死我了!你到底以為你是誰?那麼──站在台上玩弄人心,用一張嘴巴說這個說那個,差一點點就害死魯都荷了你知道嗎?啊,不對,你知道!你根本就知道你會把魯都荷逼到不能再逼!」

安潔莉娜氣紅了眼睛,胸口快速起伏著,她看起來只差一句話的時間就可以撲上去痛揍異議者。這個變故讓剛剛還一副不揍到辛嘉魯不甘心的納妲莉都傻了。

她吶吶的張開嘴,想幫安潔莉娜順氣卻找不到插入的時間點,安潔莉娜已經又開始砲轟了。

「就算你說是為了『證明』魯都荷不是公主,可是你用這種作法難道不知道這是多傷人的作法嗎?而且還不只是傷魯都荷而已,看看你找的證人!還有你那些根本、根本是引導式的提問!你這樣子做,跟在大庭廣眾下──還是在這麼、這麼有針對性和強制性的場合──告訴所有人:『公主這樣是不對的,你贊同我嗎?你還知道誰也和公主一樣嗎?知道的話就趕快說出來!大家一起呼朋引伴來討厭誰誰誰!』」

納妲莉的手默默地縮回去了。她咬住下唇,不知道為什麼臉上的表情變得愈加茫然無措,在環視現場眾人一眼之後,無聲地對我投來求救的視線。

但我只能對納妲莉搖頭。

「你以為──」安潔莉娜爆了幾句粗口,「你在幫公主。可事實上你根本就在告訴其他人『看!就算是公主這樣的大貴族,也會因為說錯話、做錯事被公審成這個樣子!妳的等級如果沒有比公主還高,最好講話做事都要小心一點,不然就會被討厭』!」

「啊哈!原來您是這樣解釋這場審判的嗎?真是有意思啊,請容我稍微地整理一下您的思考脈絡。首先,您指控了我們──確切地說,是我──的作法會在情感上傷害到我們重要的女孩兒,接著您將自己代入了魯都荷的角色之中,同樣的感覺到了情感傷害,最後您試著把受到感情傷害的範圍擴大到了其他人身上。這真是有意思,您不只試著代言了殿下本人、還推一及百的代言了所有人。這很好、很有趣……所以您現在是希望我向您道歉呢?還是向所有受到感情傷害的人道歉?」

她又爆了一句粗口,非常海口風格的粗口。

我都不知道安潔莉娜平常都這麼克制的,原來她的髒話知識儲備量這麼足夠的嗎?

「你在胡說什麼鬼……我只是把我的感覺說出來而已。對,同情共感這種東西,就算不是事件的主角、不是公主、不是魯都荷,也可以感受到你們故意做出來的這種『我不應該這樣說話、我不應該追求自己的想法、我不應該不像個女孩子、不打扮不溫柔說話偏激會討人厭、會被掛公審,我要小心閉嘴』的壓力!」

她的手在發抖,安潔莉娜深呼吸了一口氣,這個動作打斷了她差點溜出的整句粗口。

「那麼,恕我直言──您能夠這樣想,是一件好事。然而會讓您產生這樣想法、同時需要為此背負上責任的,難道不也是您自己嗎?」

辛嘉魯微微一笑,聲貌誠懇地看著安潔莉娜。

「方才我引述了至高神關於『疑問』的教導,您正是已經做到了第一步,因而自然而然地,若是根據至高神的教導,您此刻需要開始啟程邁向第二步,也就是好好的檢視您自己提出的問題。您到目前為止聚焦的問題在於『情感』以及『傷害』這兩個層面。這不能說不是個好的切入點,我甚至要稱讚您在此時此刻此地提出這兩點,著實是個非常適合深入探討、再次詮釋、檢視,甚至挑戰和反轉的觀點;只是以我的觀點來說,這場審判之中,最不需要的恰巧也是『同情共感』這個譁眾取寵的小動作了。」

他這麼一說,自然引起了安潔莉娜的反駁。兩人互不相讓,以同樣快速的語速劈哩啪啦說著自己想說的話。於是兩道聲線疊在一起,反而使旁觀者根本無法聽懂他們究竟在爭執什麼,直到肺活量明顯不如辛嘉魯實力雄厚的安潔莉娜逐漸喘不過氣,慢慢退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競賽。

「啊哈哈哈哈,我並不是要否認您的『同情共感』;相反地,在我至今為止的職業生涯中,這一招幫助我取得了許多重要的證據和獲勝關鍵。只是如我所說地,在這場審判中,理性的目的難道不比『同情共感』更重要嗎?既然我們都清楚了解我們可愛的女孩兒魯都荷不會是殿下,為何又要浪費許多無意義的時間在確認無意義的事項上呢?我們所要做得──唯一要做的──是以最省力的方法、直截了當的,做出任何人都無法推翻的判決。既然如此,還有比我們可愛的女孩兒她的動物型態更加堅實的證據嗎?更何況您的感受當真是出自於您自己,而不虛假參雜著其他人灌輸給您的想法嗎?比方說,薩皮亞丁說過的『虛假與真相的抽換』?」

辛嘉魯輕輕敲著剛才被他拿來擋臉的書背,手指摩挲著書皮,臉上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透著憐憫與冷漠的神情。

這種表情當時遠遠的隔著陪審席和欄杆,被轉播法陣轉譯出來時,便已經覺得讓人隱隱不爽,現在近距離的再看見了一次,果然還是讓我覺得──這人怎麼還沒被蓋布袋啊?

「我一直覺得非常有意思,曾經試著研究過一陣子關於傷害、恐懼、厭惡、驚駭、懼怕、逃避現實等等這些,一般而言被歸屬在負面的情緒,究竟是天生的,或是後天被打造出來的呢?您想必是曾經肩負過照養兒童的責任吧,您應當清楚,兒童天生是不會畏懼火焰的,他們通常會用著他們清澈的眼睛和稚嫩的雙手──去玩火,直到自己遭受傷害為止。這些傷害部份來自於火吻後的疼痛,但更多部份恐怕是來自於成人在阻止的過程中產生的傷害──一些不必要的、不合教與養比例的、粗暴的、殘忍的手段,為了使兒童對『火』的傷害性產生銘刻作用而被使用,從而強化了『火』與『傷害』之間的連結。然而這種作法是不對的,誰能否認『火』的重要性呢?它開啟了文明的契機、成為『當下』的基石、化作『未來』的道標。如若因為害怕傷害而不願意碰觸它,那就太可惜了。殊不知『傷害』是能夠帶來成長的。」

辛嘉魯遺憾的搖頭,嘆了口氣。

「所以您提出的問題──有關於『同情共感』。是的,您沒有錯,為了讓自己更加的融入這個世界,適度的如此做是有好處的。但是過度的『同情共感』他人,在更重要的目的和現實之前,卻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甚至必須被優先放棄的,不是嗎?」

──啊幹……

辛嘉魯的解釋不如不解釋……

我深深地把臉埋進手掌裡,但又忍不住露出了一條縫偷看腦袋幾乎要冒煙了的安潔莉娜。

她果然震驚的瞪大了眼睛。可是不等安潔莉娜再次爆出什麼粗口或是指責,辛嘉魯忽然退後了一大步,單手撫胸,擺出了無懈可擊的營業用笑容。

「是與不是,取決於您自己的想法。我剛才所說的也不過就是我自己的一家之言罷了,絕無傷人之意。您若覺得還算有些可取之處,儘可自行取用。若覺得不過是胡言亂語、信口雌黃,就只好請您委屈一些,權當作無人畜養的鄉野粗夫的鬼吼鬼叫吧。」

辛嘉魯退讓的太過乾脆俐落,我簡直都能感受到安潔莉娜蓄滿力道,重拳擊出卻落空的扭到手腕的痛覺了。

她猛地後退一大步,三秒後又忍不住似的連續後退幾步,直到把自己的後背靠上了書架上,吐出那口火氣。

潔妮立刻跑了過去,納妲莉也狠狠刮了辛嘉魯一眼,似乎面臨了揍人和安慰人之中二選一的難題。然而很快地,她放棄了揍人的選項,踮著腳步,偷偷跟在潔妮後頭靠近了安潔莉娜。

──唔……女士們選擇了放棄揍人的選項,不過這應該不影響我揍人的權利吧?

我森森地瞪著辛嘉魯,用左手把自己從輪椅上撐了起來。

大概是審判場大亂鬥打開了我身上哪個開關,我忽然能夠感覺到揍人是一件多麼讓人身心愉快的活動了。

不過第六感必然非常靈敏,不然身上零件不會這麼完整全配的異議者,自然不會蠢蠢的留在這裡等人來揍。他嘿嘿一笑,像條魚似的滑到了門邊拿起自己的外套、帽子和拐杖,而後姿態輕巧地半轉過身來,笑道:

「看來我已經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了吶。這真是太使我傷心難過,不得不閉門反思,謀求進步。相信侯爵閣下和公爵閣下必然已經為我安排好反思的清靜所在,我便不客氣了。希望不久的將來,與諸位的緣份還能延續,不為風暴所中斷,可不是嗎?這一陣子托賴各位的福,我玩得相當開心,學到了不少新奇的玩意。而這句話,不知是否我還有些臉面,能煩請公爵閣下替我轉達給希濟侯爵呢?」

「……他到底在說三小──!」

辛嘉魯這個傢伙,就算到了最後也還是這麼討人厭的存在!

誰想延續跟他的緣份啊!

我沒忍住,跟在安潔莉娜後面一起爆了髒話,但那個被重點關心和指涉的主體對象眨眼間就消失在書房門口了。

我不死心地追了兩步到門口,陽光下斐迪南家裝飾清爽、空間寬敞的走道上哪裡還有其他人類的影子。

──這簡直太誅心,果然還是不揍到人不能出氣!

我氣急敗壞地靠在書房門口想,總感覺揍不到辛嘉魯的殘念,以後會升級變成執念啊怎麼辦?

「他跑掉了嗎?」

我沈痛地回頭。

「對。」

「可以請管家先生幫忙攔住他嗎?」

「來不及了吧。」

「嘖。」

「呼……謝謝你們。我……得洗個臉。」

「異議者先生實在是……」潔妮神色複雜地看看門口,忽然轉頭對傑爾氣道:「你以後要是變成異議者先生這樣的人,我就、我就!」

傑爾微微歪了歪頭。

他的雙胞胎姊姊用力跺了跺腳,追著安潔莉娜跑出書房。

「我就幫潔妮揍你。」

我陰森森地盯著傑爾。

少年愣了一下,很快的大笑出來。

他跳下高椅,雙手舉高邊做出投降的姿勢,邊溜出書房。

「我盡量。不過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還是你要去問問我們家那個笨蛋領主?」

「那我要幫的人就多了一個!」

撐著站一會後,腿腳痛得簡直要抽筋的我找回輪椅。剛坐下喘口氣,納妲莉就朝我走了一步,卻不知道為什麼又停了下來。

她兩手糾結在一起,滿臉忐忑。

「你……」

「嗯?」

「對不起。」

她的道歉來的沒頭沒尾,我困惑的看著她。

「怎麼了?為什麼突然……」

納妲莉脹紅了臉,像是聽到什麼禁句一樣跳起來,匆匆瞥一眼窗戶邊的公爵後,她收起了所有的聲音,又匆匆的搖頭。

動作間我好像掃見她的眼角有點水光,還搞不懂發生什麼事,納妲莉已經一溜煙竄出書房了。

那逃竄的背影動作,莫名的眼熟。

我搓搓下巴,正在思考這陣子這個也眼熟、那個也眼熟,是我老了還是我青年失智時,輪椅後頭有人擋住了來自窗邊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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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5-11 22: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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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44)[普](05/11更)

一仰頭就能看見赫拉休伊平靜地俯視著我的腦袋。

這視角莫名的拉仇恨。

我怒哼一聲,不想理他,正打算自立自強的轉動輪椅離開書房時,赫拉休伊突然拉住了輪椅扶手,動作流暢的把椅子轉了180度,逼迫我正面面對他。

他這人!

想幹嘛!

公爵牌冷氣很了不起嗎!讓你看看什麼叫身殘志堅的小人物的偉大!

我磨牙霍霍向公爵,怒瞪著已經後退幾步遠的赫拉休伊。他站在貴妃椅邊,單手扶著美人靠,不發一語,眼神一錯也不錯地看著我。

我清清喉嚨。

「你……」

公爵豎起食指,湊在唇邊。

我呼吸一窒。

──人生就像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

──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該去珍惜。

「對不起。」

──為了小事發脾氣,回頭想想又何必。

──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我很抱歉……」

──我若生氣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力。

──鄰居親朋不要比,兒孫瑣事由他去。

──吃苦享樂在一起,神仙羨慕好伴侶。

「我幹……」

我呻吟一聲,大腦自動忽略了因為聽見我的呻吟而面色變得古怪的赫拉休伊。

他有九成的機率沒有想到他的道歉會被我用一句髒話堵掉,而我也沒想過我居然可以把這首本來只是裝飾在日曆上的打油詩給背的這麼清楚。

滿肚子聽了辛嘉魯的話之後燜燒起來的火氣,忽然之間散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團憋悶的感覺盤聚在肚子裡。

我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抬頭看著赫拉休伊,乾巴巴地再次截掉了公爵的欲言又止。

「你……算了。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跟我道歉。可是,我的立場……想法和安潔莉娜是一樣的。」

他微微頷首。我鼓起勇氣,看著他的眼睛。

「告訴我……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做。」

──就算蒼白無力,還是想要問清楚,人類真是一種愚蠢的生物。

赫拉休伊卻像是鬆了一口氣般的,微笑了起來。他低頭思索一會,像是在打腹稿準備開始他的解釋,只是也許身為公爵的他從來不需要主動向誰解釋任何東西。一時之間,他拿捏不住該用什麼表情和開頭,連換了幾種表情,最後自暴自棄的模樣看起來,竟然有種笨拙的可愛。

「伊安,你知道……我們擁有動物型態,而血緣之間的型態,並不相同。即使動物型態相同,受到人身的影響,不但與他人有所差異,也與原生種動物有著根本性的區別。」

「嗯嗯。」

「這意味著我們很難找到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動物,即便在人身型態時可以找到多胞胎的例子,然而變身之後便不存在被混淆的可能性。我們──」他頓了頓,發出了短促的笑聲,「我的計畫便是基於這個前提制定。既然殿下的人身面貌已然泯滅於大眾,便讓她用動物姿態來說話。基於此,讓魯都荷變身一直都是計畫的主要手段之一。我無法否認辛嘉魯的說法,這的確是一條關於結束審判──甚至是這場鬧劇似的遠征最省力快速的捷徑,差別只是在於該如何讓她露出她的動物型態。」

他說到這裡,表情雖然平靜,可是他放在美人靠上的手已經把柔軟的天鵝絨椅背捏出了幾個印子。我忍不住把視線定在那上頭,赫拉休伊察覺到了,他略略不自在的縮起手指,改變了姿勢重心。

「所以你們就弄了一個火燒女巫的現場?」

他露出微微茫然的表情,但很快就收拾好了,苦笑道:

「這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到目前為止,曦雅克的人們還不能徹底了解人為何會存在有第二種面貌、兩種面貌之間轉換的運作機制又是如何。無法掌握的因素太多,但總是有許多聰明人願意投身這個領域進行研究,歐文‧拉貢或許是漫漫長河中立於巨人肩上的那名集大成者。他的研究指出,容易收集到變身案例的場域中,總是不乏極端的愛、恨、驚、喜、仇、怒、怨、恐諸種情緒。」

他做了幾個手勢,看起來是想加強重點,不過很快的手勢和表情就卡頓停格,而且很快就轉變成了懊惱的表情。我猜他是想起了什麼糟糕的回憶,還是那種特別不想被回憶起來的黑歷史。因為他突然轉過身,走向書桌拿起紅茶壺,又順手把辛嘉魯忘記關閉的巫師棋關閉電源,磨蹭了一陣子才再度轉過身來面對我。

只是在看見我不開心的單手抱胸時,愣了一下。

「他和一些學者因此有了一些推測:如果這些場域是可以被人為製造的呢?」

──人為製造什麼鬼?

──你們已經不能滿足於製造一個公主了嗎?

──科學家到底有多想取代上帝?

我震驚的張大了嘴,搶白赫拉休伊:

「等等!你們……該不會為了想搞清楚,就打算弄個變身SOP還是ISO9001出來吧?」

「那是……量化或者均質化的意思嗎?」

「……差不多,正確名稱是標準作業程序和國際標準化組織品質管理系統。」

我心情複雜的大致解釋了這兩個名詞,換來赫拉休伊若有所思的點頭。

「那大概就是你說的那個樣子吧。總之,雖然我並不了解細節,但我曾聽聞歐文‧拉貢透過固有文獻、田野調查與訪談,蒐集案例並試著找出通則。儘管如此,他這個假說卻……無法稱之為成功。」

這個結論真是……讓人覺得一言難盡。如果可以成功的話,我不敢想像那會是個怎樣的世界。

「你在說廢話嗎?『情緒』是要怎麼量化處理……」

「如你所說。即便歸納出了一個隱約的『通則』輪廓,每一則案例分析到最後,卻都是『個案』。若因愛、喜而變身者,可以順利的放入分析模型之中,推導出前因後果、對之預測軌跡,恨、驚、仇、怒、怨、恐這類負面情緒卻不然。不但如此,更無法解釋為何身處這類負面情緒中,有些人仍願意恪守職責、持續承擔起原有的責任──即使我們的社會文化默許了變身者是可以逃離那些束縛。」

「……你們是不是最後還發現了,就算是一模一樣的壓力源,有些人只要10%的壓力就變身了,有些人99%都變身不了,而且這個你們還無法解釋?」

赫拉休伊驚訝的表情無聲的洩漏了答案,我舉高左手,無力地阻止了他開口。

「所以你們根本連自己在搞什麼都搞不清楚就賭了……」

「啊,可以這麼說。」赫拉休伊苦笑道:「我必須誠實地說,這個計畫太過匆促。然而我們……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考慮。那個時候,我甚至還……被困在動物型態中。」

他吐出一口氣,聲音沉沉地,視線卻毫不避讓地看著我。

「我們不能讓這場審判成為一個成功的案例──你知道,整場審判,不,我懷疑遠征隊的出現……甚至召喚勇者的理由,背後都有希濟侯爵的影子。我只能選擇速戰速決。我很抱歉把一切變得這麼……糟糕。我並不知道你曾經也面臨類似的場域,而我做出最終決定的計畫迫使你再次面對過去的痛苦。」

他的視線太過直截篤定,我能讀出其中湧動的些許愧疚、後悔以及似乎從不曾遠離他的理性。

我張了張口,說不出任何一個有意義的字音。

「這不是藉口,伊安。但我……這一陣子我一直在想,你來到這裡,面對的這一切,這原本就只是我們這個世界裡的風暴,本應自行解決。人若不能自救,又從哪裡邀天之恕呢?何況……」他微微搖頭,「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召喚勇者,擾亂了你原本的人生。」

說到這裡,赫拉休伊像是想走過來似的,肩膀向前傾斜,右腳抬起不過幾吋,卻立刻意識到不妥的收住了腳,重新站穩,站在原地沉吟半晌後,他忽然說:

「這一切……你願意,讓我──我們有機會補正這個錯誤嗎?」

我再度試著張了張口。

大概是距離早餐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我覺得有點口乾舌燥,努力又試了幾次後,才發出了幾個清晰、我自己辨識的出來的發音。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現在還想回去原本的世界嗎?」

──回去……原本的世界?

──怎麼可能不想回去!

──可是!

我張了張口,忽然找不到足夠的詞彙用來回覆赫拉休伊。這幾分鐘的延遲卻像是給了他一個奇怪的、誤會大了的答案。只見他安靜的看著我,輕聲說:「我不希望你再次受傷。」

這個提議很好。

不管站在誰的立場──朋友、夥伴、局外人、敵對者──來看,在這個時候提出這樣的意見,我可以理解、理智上我也能夠認同,但──我握緊了拳頭,心底深處隨著沒散完全的火氣升起的,還有一股混雜著失望、難過和一種我找不到正確名稱的情緒。

「果然還是沒有……」

──不會有奇蹟發生,像我這種人。

我的聲音過於含糊,他微微蹙眉,向著我的方向跨了一步。

這一步逼得我的腰丟盔棄甲,早上剛拼起來的框架喀地一下就四分五裂,讓我只能垮在輪椅裡發抖。

「我不行嗎?是因為我……什麼都辦不到嗎?」

我掩住臉。

「因為我太軟弱的關係嗎?」

我的喉嚨在抽搐。

「還是因為……我看起來……太可悲?你們在同情我?」

伊蘋房間裡的那些光塵像是穿越時空,墜了下來,壓的我喘不過氣。

「把你的道歉收回去,赫拉休伊。你──你們本來就沒有錯。伊蘋的事情……本來就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們有什麼關係?我沒有……那麼笨。我不會把公主當成伊蘋的……替身。我救不了誰……我知道,這是我的問題。」

眼眶在發熱,我摸索著垂在膝蓋上的衣襬,揪起一角,用力堵住了所有可能潰堤的角落。

「我很弱、我很笨,我什麼都做不了,我就只是……我就只是……自私……我只是……想要……救我自己……」

衣襬太柔軟了,不好用。我慌張地丟掉衣角,腦袋卻突然一重,一隻溫暖的大手扣住了我腦袋,然後慢慢地、似乎有點猶豫的揉了揉我的頭髮。在我怔愣間,赫拉休伊笑了笑,緩慢而堅定地說: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那就只好……請你再忍耐我們這個世界──不,或者說,忍耐我──一陣子了。」

「……啊?」

赫拉休伊伸出二指,抬起我的下巴,而後他忽然俐落地單膝點地半跪在我前方。這讓他的視線一下子和我平齊。

他想──他想幹嘛?

我上手推了赫拉休伊的肩膀──完全推不動,反而讓他順勢捏住我的左手。綠色的眼睛坦然地看著我,藏在愧疚、欣喜和憂慮等情緒後面的,還是一台工業用吸塵器,靜靜的、慢慢的,吸走了我那些不平不滿、驚慌失措的負面情緒。

「伊安你啊……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想說了:『這是哪裡來的傻子啊』。」

他笑了起來。

「現在──你真的是,『哪裡來的傻子啊』。哭吧,如果哭能夠讓你好過一些,那就痛快的哭吧。哭完之後,不要忘記微笑就好。忘記了也沒有關係,我在這裡,接住你。」

他鬆開我的左手,在我失去重心的那一秒鐘,輕輕的拉高了我的右手,低頭印下禮節。

「親愛的……伊安,謝謝你還願意留在曦雅克。我──吾,赫拉休伊‧辛格尼安 ‧亞倫 ‧納拿克 ‧卡斯利克 ‧斐迪南願以所有的榮光和名譽為誓言的基石,承諾當您還留在曦雅克的時候,即使只有一天、一時、一分、一秒,吾將盡吾之所有協助您、分擔哀苦、與您同行相伴,使您能夠持續前行,見證歡笑。如回頭,也必然見吾,直至您……選擇離開。」

這樣的誓言隆重的不像是宣示效忠……,我震驚的腦子一片空白,左手卻已經不由自主的抓住了赫拉休伊。

「你在幹嘛!」

他眨眨眼。

「宣示……」

他後面的話被我用手堵住了。

他又眨了眨眼。

我唰地抽回了手。

「我等會有事,先走一步……」

輪椅被赫拉休伊按住了。

我好像聽見了哪裡傳來的水壺蒸氣笛鳴響的聲音。

「你不是……不是,我不是……你……我……」

「冷靜點、冷靜點,這沒什麼,伊安,只是所有的宣示禮上都會念的誓言。」

赫拉休伊的手又壓上了我腦袋,帶著節奏的緩緩撫摸。

這讓我的聲音都不由自主的變弱了。

「不要亂……來……」

「嗯?」

「我不是……貴族。不能接受這種……宣示。」

「你不是嗎?」

他的聲音充滿了驚訝,聽上去有點欠打。我晃了晃腦袋,暫時壓下了別的想法,認真的重申了一次。

「不是!而且也……不值得。」

「為什麼這樣想?」

我噎了一下。

「什麼為什麼?」

像是終於對我的逃避行為不耐煩了,我聽見赫拉休伊嘆了一口氣。

我忽然覺得心裡一揪,難過的感覺囂張地來踹門了。

「你值得,伊安。是神揀選了你,來到這個世界,來到我身邊。所以你值得。」

「……」

然後被公爵一巴掌拍去牆上糊著了。

我憋了又憋、忍了又忍,可還抓著赫拉休伊的左手早就出賣了我的心情。

我只能弱弱地說:「我沒有東西可以……回報你的……宣示……」

這次赫拉休伊不用兩根手指了。他直接捧起我的臉,無視了我所有的震驚,笑道:「是嗎?有自信一點,伊安,你有,而且恰好是我所想要的。」

「……」

──我不猜!

──死也不猜!

──像我這種人……

顯然我已經在赫拉休伊面前沒有祕密了。他忍無可忍地又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直接用行動表示──他突然抱了過來。

他的手穿過我腋下,環住我的背脊,力道雖輕卻不容拒絕地把我的腦袋按去他頸側。而後他輕輕的、慢慢的低下頭來,在我已經立地往生的腦袋旁邊、肩胛骨凹處,蹭了蹭。

赫拉休伊的聲音很清朗,振動著胸腔而有些共鳴。

「謝謝你,伊安。我確實收到了你的回報,這樣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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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公爵什麼也沒幹,就是去撩漢了
總算告一段落,開始往完結更進一步的逼逼!喔喔喔喔喔衝啊!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2-5-11 22:2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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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6-15 10: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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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是一種很莫名其妙的生物。

相同的壓力源下,有的人會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有些人卻毫無感覺。同樣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擁抱安撫,對赫拉休伊來說一點都不算什麼,他該吃吃、該睡睡,該辦公事就去做,徹底的享受著人身型態才能做的各種事;而我卻……覺得腳底下踩的終於不是王宮謁見廳裡的柔軟長毛地毯。

終於學會走路的孩子似的,找到了身體的重心。

不過這種莫名安心的狀態持續不了多久。很快的,由於赫拉休伊和傑爾辦公的時候不再特地避開我,偶爾還會抓著我一起旁聽,我和他們同步知道了幾個消息,有好有壞,一團混亂。

好消息是來自王都庇尼勞的消息──國王陛下撤銷了追索公主殿下的任務,雖然這意味著我失業了,正式成為無業遊民大軍的一員,不過卻似乎預示了他們父女關係的改善有了一點希望的曙光。

然而同時傳來的壞消息卻又為這道曙光覆蓋上了一層陰影──曦雅克王國全境多點爆發以公主為名的各種破壞案件;在不考慮魔法支援的可能性下,在這些消息中,公主彷彿具有一人化三身的能力,可以早上在王國北方的孟卡領 和斯卡自治城 兩座間隔76公里,橫亙了數條重要水文河流的城市中,以前後差距不到五分鐘的速度炸掉糧倉。接著在相隔不到三小時的中午,使用了一個阿迪西公爵也辦不到的速度,摧毀王國南方的旖淖邑 、普信領 和格蘭領 的公私倉庫。然後在傍晚時分,她已經抵達了王國的東方和西方極點,在迷甦 海角和津巴罕 港口,不只破壞了民居、公共建築、市場設施,也吃掉了當地公共倉庫的多數食物庫存。有意思的是,東西兩極點的在駐官員都堅稱他們蒙受損失的時間點比較早。

當然了,在這樣高強度的奔襲狀態中,高支出、高消耗,所以需要高補充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公主在凌晨兩點左右,一個普通人好夢正酣的時間,大搖大擺的洗劫了阿迪西家「鷹巢」對面,不計中央分隔山脈海拔高度,直線飛行距離40公里的另一座深山堡壘古拉阪堡 的金庫。而這個地點距離東西極點都有至少直線距離100公里以上的路程。

「我竟然不知道皇家巫師學院居然在穿越時空的法陣基礎上,開發出了單人版的空間壓縮法陣。」

傑爾放下了報告,滿臉讚嘆地說。

「那麼他們應該支付給殿下一點合理的報酬,畢竟是這麼重要的測試人員。」

赫拉休伊轉了轉他手上那枚祖母綠的權戒,涼涼地回應。

「我想他們不會,畢竟那個掛名院長今年已經第三度來信給我,委婉的,你知道的。」

傑爾聳肩,突然轉過頭來對我擠眉弄眼。

我嚥下社畜各種「你知道」的乾笑聲,拿起書桌旁,附在國王陛下撤銷委任公報後面那張,和我個人關係更密切的消息──新勇者馬司祰以他個人的名義,在希濟侯爵領銜支持下,正式宣告他脫離國王陛下的保護網,並且出於悲憫超脫的高尚情懷,決定在志同道合的夥伴協助下繼續狩獵公主,還給廣大曦雅克人民一個安靜平和的日常生活。

這個宣告拿著燙手、看著戳眼、讀完之後更是讓人急需氣喘治療劑來平復呼吸。

我默默放下宣告書,用食指推著紙頁邊緣,邊想著從紙邊到桌邊的距離,以及摩擦力和推力要怎麼配算,才能順利讓這份宣告書自由落體進去桌底下的垃圾桶。

「你現在這個動作──我記得你們那邊好像有人說過,『要了解一個人,就要檢視他做過的事、觀察他的動機、察覺他的態度』 之類的話。你現在的這個表情和這個動作,我是不是能夠解讀成不只對方想甩掉你很久了,你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對。」

「噢。所以你接下來打算?」

「我……我覺得,國王的任務結束了,可是……我的任務還沒結束。」

對於我的回答,傑爾的表情沒有任何波動,他只是點點頭確認他聽見了我的回應,而後理性的提出了他的問題。

「那麼,應該不需要我複述這些情報了,對於目前的情勢,你應該也有相對明確的認知了。這會是一場──恐怕會耗時很久的對抗,既參雜著希濟侯爵的野心,也剝不開我們那位相當遵循內心呼召的『勇者』的欲望。唔,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你在這場對抗中,能出多少力?」

「不到……10%……吧……」

這問題太傷人,我綜合評估了老半天,最後還是決定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掙扎的給出了個也許還算是高估了的數字。

「我並非因為你在武力或魔力的綜合評判中缺乏價值而這麼詢問你。」傑爾把手指交疊,下巴墊於其上,歪著頭繼續問:「我只是好奇──因為聽過了你的故事──我猜測你或許因為個人經歷的關係,無意識間把馬司祰這個人當成了自己的包袱,把他的所作所為認定是你的責任──比如說你認定因為你的不作為,導致陛下進行第二次召喚,偏偏抓來的又是這一個……」

他嘆了口氣,省略了形容詞,繼續說:「你歸咎原因於自身,進而決定『負起責任』,繼續『你的任務』。但事實上,你根本無須負擔他的人生──拯救也好、撥亂反正也好,無論如何,除非你根本忍不下去,就是想痛揍他到他媽都認不出來的程度,否則他的人生關你什麼事?」

傑爾的說法很有道理,很多人都這麼說。可是,我安靜半晌後,簡短地回了一句話。

「我……不喜歡你的說法。如果要這樣說的話,公主的人生又關大家什麼事?」

──值得所有人鬧劇一樣的、大費周章的弄了兩次召喚陣、組了兩支遠征隊,還搞了一場愚蠢的……審判。

我的語氣有點嗆,但傑爾一點都不在意。他眼睛亮了亮,似乎還挺贊同我的話。

「啊,說得好!這種看見孩子成長的激動心情,斐迪南,幫我記著。沒錯,就是不關其他人什麼事!當然也不關你的事,所以何不直接讓拉貢送你回家?雖然你似乎在那個世界過得也不是非常愉快,不過至少是你熟悉且安全的環境,不是嗎?」

「我不是因為有退路才加入隊伍B的。一開始,大概……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也說過,」我瞪著傑爾,「我分得清楚誰是誰、公主是公主、我姊是我姊、馬司祰就是個王八蛋,我……不是為了別人才決定我要待在哪裡。」

「是嗎?」他撇撇嘴,「但你的綜合評價成績……或者你考慮回大後方等待結果出爐?」

「這跟直接把我打包送回去我家有什麼差別?」

抗議雖然接連提出,但是庭上並不接受。傑爾只是發出了一點含糊的、不置可否的聲音,轉頭徵詢赫拉休伊的意見。

「我相信伊安做出這個決定,是已經深思熟慮後的結果。」赫拉休伊微微一笑,「與其期待我的想法能夠左右他,不如說,我信任、也支持他的判斷──伊安,你會介意我夾一點私心在裡面嗎?傑爾,我知道你會誤會,我指的是痛揍那位特別的勇者的這個非常吸引人的建議。」

就算語氣淡漠也遮不住赫拉休伊聲音裡的笑意,不知為何尷尬窘迫的感覺悄悄爬上我腦袋,我乾咳一聲,微微轉頭掩飾我的心情。

「你們兩個……為什麼我覺得我好像錯過了什麼重要的大事?」

「呃、不,沒有,你什麼都沒錯過。」

我認真的否認當然沒有成功說服傑爾,不過突然響起的敲門聲很快就讓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我們遲到了嗎?」

安潔莉娜爽朗的聲音響了起來,她側身站在門前,禮節性的詢問是否可以進入書房。

「沒有,妳們超準時的。請進──」

「沒有遲到就好。剛才看到你們的樣子,我還以為我記錯時間了。你們又在討論什麼了?終於決定要蓋辛嘉魯布袋了嗎?」

「……如果有那一天,務必算我一份。」

安潔莉娜忍住笑意,揶揄我:「但他現在可是被公爵和『砂糖』侯爵保護起來的喔?」

我眼角餘光瞄了瞄赫拉休伊,乾咳一聲:「沒事,我們偷偷來。『不知』者無罪嘛。」

「……伊安,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人。」

從桌邊擠開傑爾,總算把小筆記本攤開、整理好羽毛筆和墨水的潔妮表情複雜的這麼說。

「人總是會長大的,潔妮,妳不能期待伊安他一直都是這麼不思進取的樣子。不過我倒是特別期待妳可以稍微年輕一點,雖然年少並不就是思維靈活、對新知的接納程度高之類詞彙的同義詞。況且,在圍毆辛嘉魯之前,我猜伊安已經有更想揍的對象了。」

如果眼神可以化為實質,傑爾現在身上應該會有四個洞,兩個來自我、兩個來自潔妮。只是小女孩想了想,居然輕輕放過了傑爾,轉頭嚴肅的盯著我。

「真的有嗎?是誰?」

「……」

我默默把所有調查報告收成一疊──馬司祰的宣告書壓在最上面──直接推過去。

潔妮繃著臉,不出聲的從頭開始閱讀。

她的閱讀速度快得驚人,我才起了個念頭,剛開始思考要怎麼說服她支持我去揍人的時候,潔妮已經放下了整疊資料。

她面無表情,像是正在強迫自己忍耐不拿起鵝毛筆在宣告書上頭批改字句,小手抓起、放下筆桿幾次,資料就被看不下去的安潔莉娜抽走了。

和小少女相反,安潔莉娜讀得很慢,還一邊讀一邊發出意義不明的「嘖」、「喔」、「呵」各種語助詞。我不確定這些語助詞後面到底連結了什麼想法,不過大抵不脫某些海口髒話。

我小心翼翼的看著安潔莉娜,有點怕她會在一時腦衝之下,撕了它們。

還好沒有,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安潔莉娜顯然是用盡了畢生的修養之力,爆著青筋地想把這些文件傳給納妲莉。

可納妲莉卻沒有主動湊過來。

事實上她還站在門邊,緊緊的靠著門把手,滿臉緊張。

「看來我們可以進入正題了。我很遺憾──必須通知大家,我們的旅程已經到了盡頭。再往前的路不好走,我們需要各自努力。但出於安全的考量,我們之中的某些人,最好能夠待在相對安全的地方,等待最終結果的出現。比如,伊安、安潔莉娜和潔妮。」

因為失去書桌這個擁有制空權的座位,乾脆直接爬上窗台,把整個身體舒服地窩靠著玻璃的傑爾沒有理會納妲莉。他聲音愉悅的直奔主題,引來安潔莉娜的白眼。

「相對安全的地方?曦雅克哪裡還有這種地方?比西隆嗎?也許吧,反正哪裡亂也亂不到比西隆是沒錯。可是你少胡扯了,在這種局面中,」她指著那疊目擊情報,聲音近乎尖銳地點出了事實:「誰能置身事外?」

「智者知道怎麼問『不能』;然而愚者也很會問『不能』。」

「……反正,就是不能。」

安潔莉娜的說詞逗笑了傑爾,他咂咂嘴,連說了兩聲「好吧、好吧」,轉頭把問句直接轉給自己的雙胞胎姊姊。

不過一向態度保守的潔妮今天的態度卻很不對勁。

她不但沒有在安潔莉娜和傑爾的爭執中試著安撫任何一方,在傑爾將目標朝向自己時,也只是微微搖頭,忽然說起了另一件事。

「殿下她……根本沒有做過這些事吧?」

逆光中我看不見傑爾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裡有微微的訝異:「啊,這就要看了。有些事情她以前確實有做過,但現在是現在,未來是未來。」

「為什麼……會這樣?」

潔妮的問句語焉不詳,雖然缺乏明確指涉的主體,卻一點都不影響傑爾的理解力。

「潔妮,這沒什麼好困惑的。並非世事都能得到一個符合邏輯、完美的『因為這樣,所以那樣』的答案。妳要知道,『答案』是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妳提出任何一個問題,我都能馬上給妳幾百個理由。但若非要認真追究一個答案,妳的這個問題,」他腳後跟敲了敲牆上的彩繪紋飾,清亮的聲音裡透著滿不在乎,「就我而言,只有一個原因──妳旁聽過大審判了,妳自己也想的到──因為她是公主。」

書房內一時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我閉上眼睛,向後靠在沙發椅背上。

──『人呢,總是有些時候,選擇從眾這條壓力比較小一點的路走,讓人生走得輕鬆自然一點,有什麼不好呢?』

──『啊,人生中,就是這個『但是』,各位要注意了,所有人生中意料之外的轉折,都從這個詞開始。』

──『各位,我們聚集在這裡是為了什麼呢?』

──是啊,我們聚集在這裡,是為了什麼呢?

隨著傑爾的話驟然襲來的紛亂記憶中,辛嘉魯那欠揍的嗓音像把鋒銳的K01高速精車刀,隨著車床刀軸進逼,一刀一刀地車掉了所有不重要的資訊,只保留了最重要的工件部份;同時險而又險地把刀停在了公差的最下限,只要再多推1mm出去,就會被判定為不良品的那種程度。

我捏住鼻子,疲乏的笑了兩聲,耳邊突然傳來潔妮的聲音。

「那我不回去了,我也要留下來幫忙。」

「……咦?」

我倏然鬆開手。

書桌旁的潔妮嚇了一大跳,她扭了扭身子,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脹紅,最後她微微的腦羞了。

「不、不可以嗎?」

我糊里糊塗地就成了第一個回答她的人。

「可、可以啊。可是妳怎麼會……」

「我……」她咬住下唇,極小聲、含混的說了句「我有眼睛和耳朵,我也是會學到不一樣的東西的」後,潔妮很快地放大了她的音量,正色道:「我以前……跟帕鄂巴克三世閣下想的一樣,我不喜歡殿下那樣。我覺得人如果沒有一定的規矩──女孩子就是要有女孩子的樣子,男孩子也是──那就太不像樣了。人總是要好好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整個社會的運作才會正常。可是,」

她頓了頓,圓滾滾的棕色眼睛堅定卻緩慢的看了書房裡所有人的臉一圈。

「這不代表我認同帕鄂巴克三世閣下的說法和作法。沒有做過得事情就是沒有做過,不能弄了一個陷阱害人掉下去,然後又說都是對方的錯;也不能夠因為她的身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說都是她的問題。而且審判……」

她的語氣漸漸低了下去,染上了遲疑的色彩。

「如果……不是殿下的人……魯都荷都能被當成殿下,被這樣……羞辱;那,是不是只要是個女孩子,就也會被這樣對待呢?」」

潔妮的話讓人驚訝──我愣愣的看著她,內心裡有幾秒鐘的時間,很失禮的閃過「終於不是只有我吃錯藥了?」這樣的想法。

窗邊的傑爾似乎也因為太過驚訝,不自覺得挺直了腰板。我看見他眼神閃了閃,覺得很有趣似的,拉長了聲音回應雙胞胎姊姊的問話。

「這結論……是的,我很高興妳學到了這一點。」

來自雙胞胎弟弟的肯定讓潔妮不住眨動眼睛,連呼吸都快了幾分,只是這侷促的表現卻在下一秒就被傑爾冷酷的打斷了。

「然而,我仍舊不贊同妳──以及你們,出於義憤而決定繼續旅途。誠然憤怒是很好的催化劑,足以使人勇敢的跨越最難的那道屏障,卻不具有持之以恆的特性。今天妳會因為審判現場的氣氛、辛嘉魯的表現而意識到某些『責任』降臨下來,你們甚至因此主動的去背起了那些『責任』;那麼,如果哪天出現了更有煽動性的言論呢?」

傑爾將身體靠回了窗上,半張臉隱藏進了陰影中,我們只能聽見他平靜的沒有一絲情緒起伏的聲音。

「別急著向我保證你們不會這樣。未經考驗的行動,即使再深思熟慮,也不過是空中樓閣罷了。我希望所有的行動都是基於理性而做出,因為只有『理性』才能在險途中,為自己點起一盞繼續前進的燈。何況,遠征隊這件事原本就是荒謬中的荒謬,政治中的政治,斐迪南和我註定與它同進退,但你們卻不必。」

「我……你真的……閉嘴不要講話會比較可愛!」

「可愛?那東西可以幹什麼?」

可語出驚人的潔妮根本不打算聽傑爾的碎念,她猛然一揮手,鵝毛筆順著動作弧度飛出一片墨滴,濺在桌面上。

「好啦好啦!你最有理了!可是我覺得你才是那個一直在胡說八道的人!什麼『荒謬中的荒謬,政治中的政治』、什麼『感情用事』,我知道卻不想做到不行嗎?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怕我們出事受傷。只是你有想過嗎?衝動又怎樣?如果沒有先勇敢的踏出第一步,哪有後面的一百步!既然陛下已經取消了遠征隊的任務,那就表示這件事情已經不是只有公爵閣下和你才能參與了。既然這樣,我選擇繼續參與又有什麼不對?」

書房裡所有人肯定都是第一次看到潔妮的氣勢這麼強悍。安潔莉娜忍不住吹了聲口哨、歪在貴妃椅裡頭的赫拉休伊噗呲一笑;潔妮驟然臉紅,在傑爾的揶揄聲:「所以妳還想對公主幹嘛?80歲老太太的念經嗎?」中結巴道:「才不是。我說了,要公平,不是她做得就不能說是她……」

說著說著,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關鍵事項,漸弱的聲音陡的一轉,氣勢再次揚起:「再說了,真的該被送回去的應該是納妲莉吧!」

「咦?」

「我們本來不就是為了幫她找到家,才帶著她一起旅行的嗎?」

──啊……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的樣子。

──可是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不小心就忘記這件事了。

我皺起眉毛,費力的終於找出了相關記憶,正慢吞吞地扭頭去看納妲莉時,卻先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

突然被點到名的納妲莉嗖地把自己蹲伏到地上,挪動著往門口做出了逃命的姿態;好半晌之後才像是醒悟了什麼似的,又突兀地從地上彈跳起來,挺直腰板,做出了強自鎮定的表情。

這一連串神秘的操作讓書房裡所有人面面相覷。

「納、納妲莉?」

「在!」

「……」

「……」

「妳……呃,怎麼了?」

「沒、沒事!我很好!」

──不,妳看起來就是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妳知道嗎?

我掩飾性地咳嗽一聲,果不其然讓她看起來更緊張了。

她又強調了一次:「我很好!我可以!」

──不,我不可以,我感覺我已經被妳傳染緊張了。

我又輕輕咳一聲,傑爾超不識時務的冷淡戳我一下:「有病要看病。」

「我沒生病!」

「……」

我立刻雙手高舉,撇清嫌疑。

而門那邊,下意識反駁傑爾話語的納妲莉在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之後,頓時一臉活吞了一整個蜂窩似的,臉色青青白白連番轉換,最終定格在一個天塌下來的狀態中,慢慢地飄進了書房。

──為什麼整個書房的氣氛,忽然變得很像在偵訊室拷問什麼嫌疑犯似的?

我無言地看著納妲莉,安潔莉娜和潔妮還在想辦法安撫納妲莉時,窗戶那邊,赫拉休伊和傑爾互看一眼,不知道用眼神交換了什麼情報,兩人的臉色先後一變。傑爾跳下窗台,剛想往納妲莉方向走去,卻被果斷伸出腳的赫拉休伊一絆,啪地一下,對納妲莉五體投地。

「……」

這舉動當然再次讓書房處於一陣沉默之中。只是赫拉休伊不忙著理會傑爾,他猶豫地看了看我。

──我收到了來自斐迪南公爵眼神傳遞的RAR檔。

──不幸的,檔案容量太大,解壓縮exe檔無法正確執行。

我無辜地眨眼聳肩,他肩膀一動,像是強行壓下了個嘆息的聲音,不過很快就整理好情緒,平靜的轉向了納妲莉。

「納……妲莉。」

「嗚!」

「……」這次換赫拉休伊在咳嗽了,「對於我們共享的情報,以及目前的情勢,想必妳已有決斷。」

納妲莉垂下肩膀,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妳……要怎麼做?」

我下意識感覺到赫拉休伊的問句有問題──照理來說,普通的問句應該會是「想怎麼做」,所預設好的情況多半落在「想回家」、「想繼續旅行」、「想如何如何」,而不是認定了對方必定會做出某種行動的「要」字。

「我……得……必須……那個……」

納妲莉的回答也很值得懷疑。

她用了「得、必須」這樣的字眼,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詭異的是,從地上爬起來的傑爾居然也只是摸著腫起來的額頭,面無表情的走回了他的窗台邊。

我眉頭一皺,伊組長真的覺得事情很不對勁。

「納妲莉,妳是──」

她癟嘴看了過來,這讓我一下子忘了我要說什麼。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一陣子後,納妲莉忽然挫敗的大叫一聲,抱著頭又蹲了下去。

她狂搓了自己腦袋一頓,可憐兮兮地就著蹲在地上的姿勢,從亂髮中抬眼看我。

「對不起。」

「……啊?」

看得出來我不明究理的單音讓她的勇氣值瞬間歸零,需要花十分鐘才能蓄力回來。

這次,納妲莉的聲音略大了一些。

「對不起,伊安,還有……大家。」

「……為什麼?」

她的舌頭又被剪掉了,沉默半晌後,才擠出了下一句話。

「我……其實沒有……失憶。」

「欸?所以……恭喜……妳?」

納妲莉把頭髮搓得亂上加亂了。她整張臉糾結成了顆鼎泰豐小籠包,在潔妮和安潔莉娜不可置信的嘖嘖聲中,細聲地、破罐子破摔地,說出了更讓人震驚的內容:

「我的本名是……小娜塔莎.納魯湖二世.卡勞瓦姬 .哈萊忽 .琴貝萊班 ─莫圖克.密納罕。我……來自……庇尼勞……這個、沒有騙……大家……」

──嗯……怎麼說呢……好像在哪裡聽過「密納罕」這個姓啊。

我看了看赫拉休伊,公爵無辜地眼神閃啊閃。

──曦雅克王國取名通用規則,頭銜越高的人,姓名組成越長。

──你們這些貴族的名字,就不能簡短好記一點嗎?

我默默地、默默地,看得赫拉休伊尷尬地咳了一聲,心虛扭頭。於是我把視線轉到了傑爾身上。

「我也是剛剛才確認這件事的!」

他倒是理直氣壯。

「等、等一下,納妲莉,妳是說,那個、『納妲莉』不是妳的本名、嗎?」

納妲莉──或者說,小娜塔莎──溼潤的眼睛轉了轉,看向也蹲下身,視線和自己平齊的安潔莉娜。

我從旁邊保持著俯視45度角的角度看過去,納妲莉那雙眼睛依舊又圓又黑、又亮又大,高挺的鼻子、圓潤的耳朵、裸露在夏季衣衫外頭的蜜棕色皮膚,肌肉線條緊實流暢,顯然充滿了我之前從來沒有留意到的動物性爆發力。

──她咻啪啦碰的,能夠在高聳的桉樹上自由攀爬。

──動物型態的特點,是會回溯展現在人類外型上的,也許是全部、也許只有一部份。

「對……」她點點頭,但很快又搖頭,「也、也不是,納妲莉是……我的、我的……小名……」

──審判現場上,宮廷畫師瑪達斯提供的公主五歲時的畫像。

──精靈古怪的女孩神情困惑。

──畫像的眉眼仍可以看出五歲時的特徵,但古靈精怪的笑容卻被拉平成抿唇自驕的樣子、不只被添入了一層極重的疏離感,還隱隱能讓人看出一股中二病重症患者的氣質。

「所、所以妳從頭……到尾都……知道……那個、發生了……嗯……所有的事情?」

「……嗯。」

「納妲莉……啊……不對,」安潔莉娜頓了頓,她像是想伸出手去摸摸納妲莉的肩膀安撫她,可是最終還是忍下了這個舉動,「娜……塔莎殿下。」

她只喊了這麼一聲就停了下來,躊躇猶豫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似的;潔妮卻沒有她的顧忌,她寒著一張臉。

「娜塔莎殿下,您承認您是在知道並且明白一切事情的情況下,選擇隱瞞身份嗎?」

納妲莉哆嗦一下,艱難地開口:「對。我很……抱歉。」

「為什麼您要這麼做?」

「您不用道歉!」

潔妮和安潔莉娜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這讓還蹲在地上的納妲莉有些茫然。她愣愣地來回看著高桌上的潔妮和面前的安潔莉娜。

「因為……因為我……害怕……我,我一開始也不是故意……不、不對,我是故意的、不是,我不是故意……我剛開始真的只是個意外,我不小心……餓昏了,然後就、就聽到你們跟強盜的、爭執,後、後來再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已經在希濟侯爵的、的城堡裡。」

「您知道我們想聽的不是這個。」

「潔妮!」

潔妮的異常狀態似乎還沒解除。安潔莉娜震驚的表情與其說是因為納妲莉自揭身份,不如說是對潔妮忽然強硬起來的態度感到迷惑。

她站了起來,回身瞪著潔妮。

「妳怎麼了?之前不是還好好的──還跟我們說殿下也是個可憐人嗎?」

「那又怎麼樣?」

「啊?」

「這是原則性的問題!」潔妮皺起眉頭,聲音裡帶上了一點火氣,「可憐是一回事,但是欺騙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是、但是這是有原因的啊,是吧,殿下?」

「我、我……對不起……」

「作人誠實比什麼都重要!」

「妳!哎!潔妮妳怎麼!」

潔妮和安潔莉娜的爭執聲從大到小、中止了一陣子之後又逐漸大了起來,事主納妲莉幾度想打斷她們的對話,卻只惹得潔妮更加生氣,最後只能沮喪的垂下頭來。窗邊的兩個混帳一點都沒有想插入的意思,只是面色凝重的各自陷入沉思。

我看著、聽著,眼見納妲莉把自己縮成一團球,我終於忍不住掩住自己的臉,忽然笑了出來。起先只是低低的、斷斷續續的笑著,心裡一方面知道這樣不行、不恰當,要趕快停下來。可身體的反應卻是越來越無法自制,肩膀抽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到了最後,壓抑不住的笑聲就這樣打斷了她們的爭執。

「伊、伊安?對不起──!」

納妲莉嚇壞了。

我舉起一隻手,阻止了納妲莉繼續道歉,但還是有忍不住的笑聲──以及眼淚──從指縫中漏了出來。隨後,我的肩膀驀地一重,是赫拉休伊走了過來。

──我可能是瘋了吧。

──或者是有哪裡終於壞掉了。

他輕輕捏著我的肩膀,一手遞來手帕。

我接下了他的手帕,緊緊的攥在手心,而後低下頭用衣服領口遮住了臉,擦掉眼淚。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在即將打嗝的前一秒總算控制住了身體,抬起頭來,看著納妲莉。

「太好了。」

「……伊安?」

她蹲在地上,心虛又膽小的樣子,讓人完全無法聯想到她的動物型態是多麼的勇武有力、剛猛凜然。這真的很奇妙──一個人,會有兩種截然不同型態的展現,這是為什麼呢?──她不安地伸出手來,像是想摸摸我,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我搖搖頭,甩掉雜亂的思緒,直接伸出手握住了納妲莉。

「對不起……可是,太好了,妳就是公主。妳就是公主,不是別人。」

我的回覆讓她陷入困惑迴圈了。

她吶吶的張口想說點什麼,但我沒給她時間。

「不、不能這樣講。」我的聲音有點哽咽,「妳……對不起。妳辛苦了。」

「……」

納妲莉表情空白了半晌,忽然爆哭出來。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有點生氣──我只是……不知道要不要跟別人不一樣而已。我真的、真的,沒有生病……可是、沒有人要聽我解釋。他們都說我生病了,情緒障礙……引起生理障礙……什麼的。大家都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她是公主,所以忍一忍吧』。就算、就算我再怎麼生氣、破壞了什麼,他們也都只是這樣說著。然後,轉過頭就說,」

她抽噎一聲,忍了又忍,咬著嘴唇露出了不甘心的模樣。

「『她生病了』、『生病就要看醫生』、『如果還沒好,就先關起來吧』、『不要被看到就好了』。」

納妲莉深深的把頭藏進了膝蓋裡,肩膀激動的上下起伏著。她含含糊糊地說:「我有努力……真的,我有想要變成他們希望的那種人……可是……我好累。我辦不到。泰格利閣下告訴我:『去成為我想成為的人』。可是,我知道……我感覺的出來,閣下他心裡還是……有一樣的……期待。後來、後來,有一天突然有人說,要召喚勇者,因為……公主已經……」

被我握住的手掌猛地一陣用力,納妲莉像是想把手抽回去似的,掙動了兩下,隨即又卸去力氣。

「我就是……覺得……生氣……為什麼……我討厭你……我還沒看到你,我就開始討厭你了,伊安。」

「……嗯,我知道。」我猶豫了一下,伸出空著的另一隻手,輕輕的、像是赫拉休伊曾對我做過得那樣,蓋在了納妲莉頭上,「我知道。」

「我討厭你。」她埋著頭,又強調了一次,「所以、所以那個時候……被你們撿回去的時候……我、我就想,我一定要……找機會,揍你……反正,你一定跟……他們都一樣……」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放輕了聲音,說:「我可比他們……比妳都……膽小太多了。」

納妲莉的腦袋微微動了動,像是想抬起頭的樣子,可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但是你真的怪怪的。」她發出了個模糊的笑聲,很快就掩住了,「我本來有聽說你拒絕的父親的招攬。我以為那是假的。很多時候,我已經習慣了。我討厭你,我一點都不期待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但是,你……不一樣。你不說話……還很……弱。」

「呃。」

「你退讓了所有的事情,但是你不會轉頭就說……我有病。你什麼事都沒做,但是你會站在安潔莉娜旁邊,因為安潔莉娜幫我說話。你還……一直放水。」她終於發出了個明確的笑聲,「沒有人認出我來……你根本也不認識我。但你還是……做出這種事。我覺得你這個人真的……怪怪的。你到底想幹什麼呢?我很好奇。所以我……想要跟著你,揭穿你的假面具。」

「妳成功了喔。你們幾個,連一件衣服都沒留給我啊。」

她搖頭,微微挪動了姿勢,從下方向上偷瞄。

「對不起。」

「開玩笑的。」

她再次用力的搖頭,深呼吸一口氣。

「真的,對不起。是我要求克瑪西亞領的大家幫我……隱瞞身份的。泰格利閣下、緹米格荷都有告訴我,如果不想後悔,最好還是盡快坦白一切。但是我……我不敢。」

掌心裡的手指不安地動了動,我靜靜的感受著納妲莉的緊張。

「如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呢?就像沒有人認出我一樣。安安靜靜的、拖著拖著,等到父親他不耐煩了,就收回任務了呢?如果坦白了,說不定就又……什麼都沒有了。我不敢賭。所以大審判的時候……」

她閉上眼睛,手指蜷縮著,出力後撤。這次我沒拉住她,反倒被她的力道帶了一下,有些踉蹌地直接蹲了下來。

「魯都荷的事情……我也有份。如果我要求,泰格利閣下他們一定會想出別的辦法的。所以……對不起,伊安。對不起……安潔莉娜、潔妮。」

「那妳自己呢?」

我兩手放在自己膝頭,試著和納妲莉的視線平齊。

「我自己?」

「嗯。那些……大審判的時候,」我斟酌了一會用詞,「妳還難過嗎?」

她楞了楞,根本沒想到我的問題會是這個似的,半晌後才輕輕的搖頭。

「無所謂。我……習慣了。我只是很抱歉……我不知道你的過去那麼……我也很抱歉魯都荷……」

我突然打斷了她的話。

「納妲莉,妳知道為什麼我要說『太好了,公主是妳』嗎?」

「因為……因為……」

我笑了笑,手不由自主地又朝著她的小腦袋伸了過去。

「因為妳就在我能看見的地方、因為妳在我能拍一拍妳肩膀的地方。」我吞下了滾在喉嚨口的一聲哽咽,笑道:「我可能有點……不自量力。可是,我真的很高興,妳──公主殿下──不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像伊蘋那樣……妳在這裡,就好。不要再說對不起了,至少,不用對我說。妳從來沒有傷害過我,不是嗎?」

那天中午的陽光雖然熾烈,卻很溫柔。不知是誰打開了窗,從南方攜帶著水汽的強風捲入了書房,扯動著長長的窗簾,翻捲著布料,猶如飛鳥展翅,欲入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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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8-13 17:5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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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46)

有些話說開了之後,後續的行動就變得理所當然了起來。比如說,既然公主在我們手上,好歹就比敵方陣營多了一點主動權。

然而外界對公主──納妲莉──娜塔莎的各種攻擊並沒有因為他們缺乏公主所在地的正確資訊而有所遲疑。在馬司祰的呼召下,透過希濟侯爵的影響力,很快就有一群大小貴族群起應和,「公主」多點開花式的破壞行動也始終每天都有新消息傳出來。

傑爾拍板定案,趁著希濟侯爵的勢力尚未集結完成,隊伍B立刻沿著綠色山路返回克瑪西亞領,之後各歸各家,點兵勤王。尤其是身為事主的納妲莉,更是必須主動出面。無論是從克瑪西亞出面也好、返回王都也好,證明自己仍然肩負著王室成員的責任,具有王室成員的正當性。

另一方面,赫拉休伊和帕希納佛蘭的共識之一是,戰線必須遏止在希濟平原的西南方,在此處切斷希濟領與其他附庸成員的聯絡,讓它成為孤邑,迫使希濟侯爵將總部另設他處。否則希濟領與陪都之間只有四個小領地的距離,一旦陪都陷落,對王軍士氣絕對會是不小的打擊。

事態非常緊急,於是在安潔莉娜的勸說以及現實的衝擊下,潔妮繃著嚴肅的表情,宣佈了她暫時地「以大局為重」的想法。只是兩人間的相處方式一時顛倒了過來,以前常見潔妮追著納妲莉碎念著「妳應該如何如何、怎樣怎樣」,現在卻總是能看見納妲莉欲言又止地,想靠近潔妮又不敢的模樣。

忙著擬定策略、聯絡各界的傑爾根本沒打算處理她們兩人的情況。只是偶爾會在處理公務的間隙中,抽空冷笑一聲,評論道:「別管潔妮,她要跟誰冷戰是她自己的事,讓她自己去旁邊邏輯打架一圈再回來說話。」

在這樣的氣氛中,大概也只有傑爾說得出這樣的話了。

返回克瑪西亞的路程在駕車小哥們的全力施展下,被壓縮到了三天之內。然而沿路上卻已經可以看見戰爭的影響。各種大審判升級版的閒言碎語出現在任何我們暫時落腳的城市中,又透過商人們、行腳僧和城邑間往來的人群傳播出去。

納妲莉的臉色明顯的越來越差,旅途中被強迫和眾人共乘時,她總是竭盡全力地把自己縮在最後頭的角落。但凡要離開車輛外出休息時,若是有人試圖和她搭話,偶爾地也會不自覺的掀出犬齒,發出威嚇性的咕噥聲。

那副樣子,像是只要再給她一點壓力,她就能當場化熊給我們看。

這副模樣說實話,就算是我這個外來者也覺得很不妙。但又能怎麼辦呢?

「這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的戰場。」

赫拉休伊這麼說著,讓所有人按照各自指令繼續行動了。

抵達克瑪西亞領的那一天,我們──隊伍B所有成員、帕希納佛蘭、薩皮亞丁、歐文.拉貢──才剛在侯爵宅邸前的車道停好車,留守的女管家緹米格荷已拿著加急報訊等著大家了。

公報上短短幾行,主述希濟侯爵已經準備好了,正式對王都的密納罕一族宣戰。宣戰主因如希濟侯爵當時對我所說的,不過就是有能者居之幾個字而已。不過,或許是為了增加正當性、或者是馬司祰給他的靈感,他這次沒有忘記把公主殿下拿出來當作一個好用的藉口,添到原因欄裡頭去。

「啊,雖然遲了一些,不過果然還是被拿來當成藉口了呢。該說希濟侯爵勤儉持家的能力比我預計的還要好嗎?」

「話能這樣說嗎!納妲……殿下,請您不要介意這些一看就知道想要沒事找事的傢伙的言論!您就是您!」

面對安潔莉娜的安慰,納妲莉沒有說話。連日奔波加上壓力,她身形瘦了一圈,臉色蒼白,已經疲憊的說不出話了;如果不計眼底的黑眼圈和眼裡紅血絲,她的形象或許可以被評論為終於符合了曦雅克王國的主流審美。

我嘆了口氣,剛舉起手想摸摸她的頭,卻被納妲莉很快的閃開了。

一旁,帕希納佛蘭正和緹米格荷確認領內事務。

「領內一切安好,諸事都在侯爵閣下的安排中,順利的運作,你若有其他計畫,儘管放手去做。不過,侯爵閣下四天前已出發前往王都,取道綠色山路向北,並且通過莫姆碭河 ,經由曙光道抵達王都。整體旅程,預計約五或六天完成。」

帕希納佛蘭淡淡點頭,剛說完「那麼我便不重複這條路線了。」站在他背後的薩皮亞丁就接了下句:

「啊……還有二天的自由,我為陛下的耳朵致上真誠的哀悼。」

他剛說完,緹米格荷便笑了。她朝克瑪西亞領的警備副官招招手,人高馬大的薩皮亞丁卻馬上露出警戒的表情。

緹米格荷微一揚眉,仍舊優雅的表情彷彿在說「你不過來我就拿你沒辦法了?」的,移步過去。下一秒,被扯住耳朵的薩皮亞丁就發出了可怕的慘叫聲。但所有人都非常有默契的無視了警備副官。

拉貢迅速的提出另一個問題:「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其他消息?」

緹米格荷一手扯著薩皮亞丁的耳朵,微微歪頭。

「有的。昨日的消息:老斐迪南公爵夫人於昨日上午,動身出發前往王都,或可在後日的傍晚抵達斐迪南別邸。」

這個消息顯然相當重磅,除了我和安潔莉娜、潔妮之外,所有人的臉上瞬間都換成了一言難盡的表情。

傑爾只怔愣了幾秒鐘就開始狂笑起來。他邊笑邊拍著赫拉休伊的手臂,口齒不清地說:

「沒關係,你還有幾天的時間可以掙扎!」

──掙扎什麼?

我好奇地看著赫拉休伊,他的臉色迅速轉成鍋底,一巴掌糊在傑爾腦袋頂。

「我會認真考慮這個建議,並且誠實的周知所有人這是你的建議。」

「啊這就不用了。」

拉貢拍了拍手,無奈的引回所有人的注意力。

「顯然留給我們的應變時間所剩不多。」

緹米格荷點頭,略整理了裙襬皺摺。她氣定神閒地吩咐克瑪西亞領的侍官們將早就準備好的物資與車輛拖出來,挺直了胸背看著我們這群姪孫輩的小子們。

「事態緊急,老太婆就不好意思給各位客人留飯了。此行艱難,萬望諸位一切順利,克瑪西亞領始終與各位同在。老太婆並且期待著與各位歡慶聚首的那一天,無論在何處。」

四台長途用旅行車陸續被拉了出來,警備隊員們忙碌的做起最終檢查。傑爾饒有興味地看著其中一輛輕裝小車,哼地先笑了一聲。

「緹米格荷,太過客氣往往沒什麼好事發生,比方說獅子大開口後面通常都會跟著軟土深掘這幾個字。但妳既然都這麼說,我就不跟妳來虛的了。這台車歸我吧,讓我回去看看我們家那個笨蛋準備到了什麼程度。」

他靜靜地看著克瑪西亞領的女管家半晌,視線再逐一轉過了赫拉休伊、帕希納佛蘭、薩皮亞丁、拉貢、我、安潔莉娜,對臉色惶惑的潔妮抬抬下巴,最後落在了瑟縮著肩膀的納妲莉身上。

「心志過於堅定的人,即使提燈夜行在林中也會迷航;軟弱者若不搞丟手中的燈,總會找到那條道路。不過更多的,是像我這樣仰望著那盞燈,既不勇敢,也不軟弱的普通人。各位,我先出發了。讓我們在『戰場』上再見吧。」

「啊,這是莫圖克聖人的那個故事吧……」

安潔莉娜愣了一下,小聲地說了個開頭,卻很快就止住了。她捏捏拳頭,吐出一口長氣後,踏步走到傑爾面前。

如最開始見面時那樣,她伸出手和傑爾交握。

「你……雖然我有很多話想說,但──」安潔莉娜神色複雜的笑了起來,「還是很高興認識你,傑爾,你這個混蛋。」

「我姑且當作稱讚了。」

安潔莉娜重重地一點頭,兩人手甫放開,她便轉身面向緹米格荷:「對不起,我知道這很失禮,不過,能借給我一輛車嗎?我想回去比西隆看看。」

她自嘲地勾勾嘴角,眼神卻相當認真:「比西隆或許幫不上忙,但不能置身事外。」

緹米格荷完全不意外地笑瞇了眼睛,她向前一步,輕輕地擁抱安潔莉娜。

「親愛的,這一點都不失禮。不過,我們最多只能送妳到達比西隆的邊境。」

「這就夠了。」

「安潔,妳為什麼這麼堅持……一定要參與進來?」

安潔莉娜乾脆俐落地抱住了潔妮,笑道:「為什麼呢?潔妮,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些討厭的東西,並不是不聽不做不理會,就不會纏過來的。我很抱歉當時在比西隆時,我對妳說我有辦法拯救殿下。」

她對著微微睜大眼睛的納妲莉露出歉意的笑容。

「讓我把這句話收回來吧。現在想想,我連辛嘉魯那樣的──」在眾人面前,她嚥下某個海口地區流傳已久的形容詞,敷衍地笑了一下,「都說服不了,又從哪裡來的自信,肯定自己就能拯救殿下呢?」

安潔莉娜深吸一口氣,走到了納妲莉面前。她的身量比納妲莉高,此刻又背對著夕陽,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見她微微彎腰,雙手搭上納妲莉的肩膀。

「殿下,我是個海邊窮領地來的粗糙丫頭,沒讀過什麼書,說不出大道理。但是作人的基本道理還是知道一些的。活著就是這麼沒道理又辛苦的事情,會覺得委屈就是您還活著的證明,這樣很好。因為這就表示,您距離下一步,就真的只是『一步』的距離而已。」

她認真的給了納妲莉一個有力的擁抱。

「您可以更有自信一些。如果您不知道怎麼辦,要不要和我一樣──我當然不是說像我這樣總是脾氣快於理智的笨蛋,哪來的自信、臉皮和膽子,說得出這種人居然可以當殿下的老師這種話。而是,」她忽然眨了眨眼,俏皮地說:「您試試看,偶爾的──」安潔莉娜豎起食指,再強調了一次:「偶爾的,罵一句髒話試試,罵出來被人聽見了沒有關係,罵在心裡也很好。」

「……妳不要亂教。」

「這你就不懂了,伊安。像你這樣的乖孩子喔,嘖嘖……」安潔莉娜回過頭來,揚著眼尾,挑釁似的笑著:「這不是髒話,是魔法──是一種可以讓人打從心裡變得更勇敢的魔法喔。」

「……妳好再見不送了。」

「哈哈哈哈──」

豪邁的笑聲立刻傳了出來。

我看著安潔莉娜,心底一股沉甸甸的、對自己、對未來的不確定感,以及馬上就要面臨的離別愁緒瞬間被沖散了不少。

「保重。」

「你們也是。」

安潔莉娜一一和在場的所有人握手道別,最後給了我一個同樣有力的溫暖擁抱,使出了她吃奶的力氣,拍得我的背砰砰作響。

「保重,伊安,真的很高興認識你。聖人手中的燈不散,我們就有重逢的機會。」

「好、好……好痛。」

道別的場面一下子變得混亂了起來,我狼狽地被赫拉休伊揪著領子拖出了安潔莉娜的攻擊範圍;來自比西隆的廚娘本來還想說兩句什麼「年輕人欠訓練」之類的話,但在公爵的冷氣攻擊下很快吞了回去,轉頭瀟灑地跳上了安排好的小車,車影煙塵轉眼消失不見。

傑爾意義不明地嗤了一聲,仰頭對帕希納佛蘭和公爵等人交待一聲「保持聯絡」後,也帶上潔妮跟著出發了。

我還來不及收拾好小夥伴們拆夥分飛的惆悵,後頭赫拉休伊彬彬有禮的辭別聲也響了起來。他的下一個目的地是王都庇尼勞,途中並不打算經過任何斐迪南家的采邑與附庸;對於赫拉休伊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歐文.拉貢點頭表示他能理解,同時說道:「殿下就麻煩閣下了」。

這個意見換來公爵似笑非笑的一個眼神。

王國第一法師卻沒有任何不適的表情,反而更加溫文有禮的笑了起來。

「您當然清楚,人各有所長,厚著臉皮借宿於各家城堡這種事情,畢竟還是我比您更加熟練一點的。」

「您總是有很多恰當的理由。」

「您謬讚了。」

赫拉休伊眼神一閃,像是想說點什麼戳戳對方,但歐文.拉貢不為所動,只是微笑的表情變得更加完美。於是我看見赫拉休伊藉著點頭的那一瞬間,翻了個快速的白眼,歪著頭接下了緹米格荷適時遞上的一捲羊皮紙。

──怎麼覺得這兩人之間好像有點競爭意識似的?前幾天聽赫拉休伊的解釋時,我還以為他們兩個之間感情不錯咧。

我搞不懂貴族之間的小心思,那邊赫拉休伊已經唰唰幾下,寫完了推薦信,吹乾筆跡,將墨水筆還給了克瑪西亞的隨從們,把添了幾筆的羊皮紙轉給了歐文.拉貢。後者看也不看,直接捲起了羊皮紙塞進袖子裡,向所有人躬身作別。

「有了公爵閣下的介紹信,想必此行旅途可以過得舒服一些了。分別在即,有些話之前來不及說,現在補上,或許還來得及。」

王國第一法師溫潤的黑眼睛裡閃著光芒,他的聲音平穩和順,看著納妲莉和我。

「殿下──以及勇者大人,人世間有許多事情總是知易行難的;但即使如此,且不論究竟是出於信仰之力,又或真是驗證世間的真理,能夠不斷地被人引述歌頌,大抵也是有其價值存在。在下並不準備長篇大論的分析評述這些關於您二位個人苦難的事情,」他笑了笑,「憑什麼呢,是吧?然而,在下仍然衷心地,祈望您二位記得,眼前的苦難──這場以您二位為名掀起的戰爭──並不是您二位的錯。」

他向前半步,做了個巫師的手勢,有一點點星光似的光屑從巫師袍的縫隙裡落了下來。

「這場苦難既然目的與起因都如此明晰,即便二位應時奮起,正面迎擊,仍不免於來自諸方的責備與挑戰;『不作為』並不是為難的起點,若心神都侷限在眼前煩惱,見招拆招,卻也不能改變任何事情。既如此,」

星芒忽然變得更亮了一點,巫師的手勢似乎賦予了它們生命力,小小的光點攀飛在歐文.拉貢的指尖,隨著他伸出的手,拖曳出長長的尾光。

恍惚間,我好像聽見沉入暮色的風中傳來細細的嬉鬧聲,眨眼後卻還是只能看見巫師站在橘紅色的夕照裡,笑著說:「何不思考『改變』呢?改變誰?改變什麼呢?如果那裡有個『標準』,就試試看吧。若您二位願意相信自己,」

星芒隨著夜風飄了過來,打著旋繞著納妲莉和我,嬉鬧聲變得更加明顯了。我抖了一下,茫然地看著這些一閃一閃的小光點。

「或許就能發現橫亙在『標準』之前的,更為重要的事情,在那些人之所以為人之前的一些小事情。願神護佑二位,渡涉荊棘之路,終得所望。」

歐文.拉貢剛說完,星芒忽然間就撿起了他的尾音,砰的一下,煙花似的綻了開來。光流自我的頭頂傾瀉而下,層層疊疊、織出了繁複華麗的波紋。有一瞬間,我好像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輕輕碰了我的額頭一下,隨後一股溫暖柔軟的感覺從那裡擴散開來,包裹住了我全身。

視野裡一片暈白,我怔忡看著泛出暖光的手掌、手背,再抬頭看著正與赫拉休伊鄭重道別的王國第一法師。

──這是……什麼魔法?

──溫暖、柔和,讓人打從心底的感到平靜。

我不由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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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2-11-12 23: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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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47)


送走所有同伴之後,赫拉休伊領著納妲莉和我向留在克瑪西亞領的人們告別。以防萬一,帕希納佛蘭點了20名精銳警備隊員作為護送主力,陪伴我們返回王都。

起初兩天,路上風平浪靜。不知道是不是歐文.拉貢臨別前的小魔法的關係,納妲莉的臉色雖然還是差,但比之前要好得多了,整個人也不再露出一種搖搖欲墜的脆弱感。

這雖然讓我鬆了口氣,可風雨波及到我們的速度,卻遠比我的這口氣要快多了。

我們沿著綠色山路往北,在山路半道便切出山區,循著連通西部大道的支線道路,穿過數個不同陣營的大小領地,以王都為目標持續奔馳。原本預計可將一週旅程縮短成四天,然而在旅程的第二天傍晚,當我們剛踏上皮可拉亞斯男爵領 與鄂比金伯爵領 的分界線時,變故發生了。

在分界標誌前方,突然竄出了一群被堅執銳的甲兵,神情激動的一擁而上,圍住了我們的車子。

克瑪西亞領警備小隊成員唰地一下,展開戰備態勢,以前三後二、分層圍護的姿勢,將我們護在正中間。緊張感瞬間爆棚,完全不是旅途剛開始時,在希濟領外遇到、開玩笑似的綠林強盜可以比。

「勇猛的各位警備隊員,願各位在如此美好的傍晚,與我們共享神賜予的平安。守護旅人的聖人藍奇 曾說過,『旅途中凡所遇見的,皆是朋友,何以對其施以兵戈?』。我們只是一群打算在夕陽完全落下之前,尋找到落腳地點的旅行商人;我們毫無惡意、平和善良,是您的主人以及您最好的朋友。」

斐迪南家的僕從小哥解下車轅,冷靜沉著的代表了我們一行人,走到隊伍最前方。

對方顯然完全沒有被他說服。

「廢話少說!把你們的行李放下──不對!不是行李!你們是貴族吧!別以為能夠欺騙我的眼睛!一看就知道了!叫你們長官出來!你們這些不重要的護衛隊員閃一邊去!」

「……我們無意打擾各位、並不想增加各位的工作負擔,雖然我們了解,經過貴領地卻不與您的主人致意是種毫無禮教的行為。但您的主人必然能夠了解,並且同情一群既疲累飢餓、又囊中羞澀的旅行商人,在不想錯過住宿旅店的時候,稍微做出一些失禮的行為。」

斐迪南家的小哥交涉再度失敗。

「我說了!你們根本不可能是旅行商隊!你們想欺騙我嗎?不!你們休想!你!滿口謊言的賤僕!退下!讓你們長官出來說話!我乃皮可拉亞斯男爵領警備隊長,於我忠誠執守之地擁有至高的話語權!你們腳踏所在是我皮可拉亞斯男爵領地,我有權──逮捕你們!作為交換我主身家的籌碼……不對,不是這樣,總之!你們,下來!不管車上是誰,總之!看在你們試圖以謊言換取過路權的份上!你們!必須和我走一趟男爵宅邸,用你們的性命為自己贖罪!」

斐迪南家的小哥沉默半晌,突然背著手對著老搭檔打了個暗號。我從車窗內看不清楚暗號的內容,只見另一個小哥跳下車架,接手駕駛位。但這個動作顯然刺激到對面的警備隊員們。

鎗啷噹啷的,一陣金屬撞擊聲過後,臉上帶著悲憤表情的警備隊員們握緊了自己的武器,包圍圈頓時縮小三分之一。

夜風也隨之停滯一瞬。我看見克瑪西亞領警備隊員們的武器上,有微弱的光芒悄悄閃過。

包圍圈持續縮小中,我憋住一口氣,挪動位置,試著擋在納妲莉前方,右手則摸索著抽出了腰間的小匕首。

「赫拉休伊。」

公爵大人微微揚起一邊眉毛,姿勢毫無改變,竟然還示意我放下武器。

「……你不怕嗎?」

「人非草木,怎能不了解害怕這樣的情緒。只是就目前來說,倒也還不到需要緊張的程度。」

「為什麼?」

「嗯?也許是因為我對克瑪西亞領的各位非常有信心的關係。」

「就算你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把這句話理解成『因為對面看起來就很廢的關係』。」

赫拉休伊露出了讚賞的笑容,豎起食指抵在唇邊。

「噓,有些話不需要說得太清楚。」

「……」

雖然但是,赫拉休伊的判斷是對的。

交鋒場面不但沒有我想像中的慘烈,甚至一面倒的,在極短時間內,率先開啟戰端的男爵領警備隊員們就被一個個五花大綁,丟在路邊。

主要負責交涉的,自稱是皮可拉亞斯男爵領警備隊長克魯西的人被倒拖著腳送到了我們面前。

「真的很抱歉,閣下,我以為這是他的左手。」

「閣下,我發誓我原本是抓住他的右手的,但怎麼會變成腳了呢?」

「……」

「你們這些不懂尊敬為何物的愚蠢者!愚昧又庸俗的盲眼人!你們可知在皮可拉亞斯男爵的領地上觸犯他的律法者該遭受怎樣的懲罰!」

怎麼樣的懲罰喔?嗯──是沒有很想知道啦,不過他要講我也不會阻止他就是了。只不過呢,大概就是那個啊……反正就是……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不管到哪裡都是通用的。

不管克魯西怎麼大喊大叫,威脅要讓我們嚐嚐皮可拉亞斯男爵領的法律和懲罰手段,我還來不及對這方面有更深入的了解,他就閉嘴了──當然,是非自願的。

「對不起,閣下,剛才的運動有點激烈,我腳軟了一下。」

說話的克瑪西亞領小哥還眨眨眼,滿臉無辜;但被他膝擊的倒楣人士克魯西看起來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

「咳咳、到了駐地以後,所有人訓練加倍。」

「運動」完之後,臉不紅氣不喘的克瑪西亞精銳士兵小隊長卓薩哈乾咳兩聲,越眾而出。

「讓您見笑了,閣下,稍後請容我整頓軍紀。不過眼下請指示我等是否繞行皮可拉亞斯男爵領,徑往目的地而去。」

「先生,我們的意見與卓薩哈 隊長相同。」

「但憑您的安排,尊敬的卓薩哈隊長。」

赫拉休伊微微頷首,得到他允准的隊伍立刻行動起來。

行李輜重沒有受到損傷,克瑪西亞領的警備隊員們仍然慎重的再次進行了行前檢查;一一確認裝備狀態後,又將車駕引導到沒受到打鬥影響的平坦道路上,才將車子交還給斐迪南家的小哥們。

一般而言,完成這個步驟,下一步就是正式出發了。但插曲之所以是插曲,就是因為它充滿了意外性和延續的效果;而且往往會驗證在最無力反抗它的人身上,比方說,我。

為了行前檢查而被請下車的我,在返回車上的途中,經過倒在地上的克魯西身邊,正準備上車時,他不知哪裡來的力量,重重攢住我腳踝,一邊呻吟著喊道:「不可以……你們不可以走……留下來……」

「……」

站在卓薩哈隊長身邊的某位矮個警備隊員親切友好地招呼我:「需要幫忙嗎?」

我試著抽了抽腳踝,無果,腳上傳來的力道還越來越強。某種不舒服的感覺從被握住的地方漸漸擴散開來,硬要形容的話,就像是爛泥巴有了生命一樣,不但趴附在我腳上,還自主向上茂盛滋長似的。

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但是面前那位小哥的表情實在是太薩皮亞丁式的友好了,感覺要是順著他的語氣答應下來,就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我衡量一下,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幫克魯西的小命考慮,但我還是婉拒了對方的援手。

「啊,謝謝……我應該可以自己解決。」我又晃晃腳踝,「啊……那個,麻煩你放開我的腳……」

「不放。」

嗯,這個回答果然是情理之中。

我和那位小哥對視一眼,他笑著做了個手勢,仍然不失友好地說:「有需要就叫我一聲。」

「沒問題。」

小哥颯爽離場,我目送他的背影幾秒後,再次試著和克魯西進行友好溝通。

「能不能麻煩你放開我的腳?」

「你們這些說謊的傢伙,要知道說了一個謊言就需要用千萬個謊言去彌補。使用暴力又如何呢?難道還能抹滅我等高尚又尊貴的榮耀嗎?你們繼續吧!用你們最不公不義的骯髒手段,強迫我等彎曲我等的膝蓋!但是!肉體的屈辱是無法玷污靈魂的!我已為我主盡了衷心!此情可表直到天地毀滅!你們不但帶不走我的驕傲,還要隨同我一起墮入審判的監牢!」

「……」

──有衝動把另一隻腳也塞進他嘴巴裡怎麼辦?

我的沉默像是造成了某種誤會,克魯西竟然露出了堪稱愉悅的表情,躺在地上準備再次進行另一場沒有對手的辯論會。

「你們……很堅持一定要逮捕我們,能問問為什麼嗎?」

事出必有因,或許我應該問問克魯西這麼堅持的原因,但對方根本沒有理會我的打算。

我看見克魯西眼裡閃過一抹精光,正當我懷疑他在分析這個被抓住腳踝的智障在敵方隊伍中的份量時,躺在地上的男爵領警備隊長已經將自己的腦袋撇向一邊,哼了一聲,假裝沒聽見我的問句。

「……」

我扭頭就走。

宅歸宅,在我方主場拖著一個累贅走兩步的力氣還是有的。

「勇者大人您介意幫我一個小忙嗎?」

瞧,卓薩哈這不就過來了嗎?

「啊,完全不介意。」

「誠摯的感謝您的大方。那麼,這個舉手之勞需要您在原地稍候一會兒。」

卓薩哈躬身致意,腰間的佩劍順勢閃過一抹亮光;下一瞬間本來還躺在地上,都要讓我產生錯覺,以為他從此就要這麼半身不遂度過了的克魯西,突然奇蹟似的恢復了站立的能力。

──某種程度上……算了。

我張口想說點什麼,但想想還是放棄了。

畢竟來圍觀奇蹟現場的不只卓薩哈隊長一人,赫拉休伊和其他已經做完最後整備的士兵們也都圍過來了。

我捏著被赫拉休伊強塞過來的手巾,頂著他嫌棄的目光,坐到人力車腳踏階上,把被抓住的腳踝隨便擦擦乾淨。不過,雖說是脫離了搖滾區,那邊被圍爐的克魯西遭受「親切問候」的聲音,還是一五一十的清楚傳了過來。

首先是赫拉休伊領銜擔綱,自報姓名家門;接著他友好的介紹了同行同伴,順便為自己失於禮數、怠惰亮名並且引起衝突這些事情進行了一次道歉──如果他的語氣不要那麼冷淡隨便的話,單就字面意義來說確實是在道歉──斐迪南公爵的名頭赫赫,克魯西回應的語句,相較於剛才初見面時的內容,瞬間就進入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激動。

這種赤裸裸表現出「開門見紅!大魚上鉤了!」的激動,當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戒心。因此在雙方更進一步的「和睦對談」、「誤會誤會,都是一場誤會」之後,我們總算釐清了這件事情的起因──這是一場情非得已的冒犯;來自於一場高貴血統貴族被迫屈服於邪惡、低劣、粗魯和愚蠢的武裝勢力團體的命令的屈辱。

那群被克魯西形容的猥瑣不堪的不知名傭兵團體在今日早晨,以極為低賤陰險的手段,攻打了男爵宅邸,並且成功地佔領了宅邸,將男爵及其家人作為籌碼,威脅男爵領警備隊,在領地邊境設立哨卡,攔截所有過往行人。

攔截哨卡當然不是設來低調過日子的。武裝團體的頭頭告訴克魯西,被攔截下來的對象分成三六九等;若是行商、僧侶、旅行者,就按照他們被洗劫的金錢數額、或是才能價值,將男爵領的效忠騎士、男女僕人按數釋放;但若是能夠成功攔截到貴族,那就依照捕獲對象的等級,釋放男爵、男爵夫人,或是男爵的子嗣。

且不論這個「以貴族換貴族」的辦法是不是個好主意,背後到底意義何在,這個條件確實對男爵領的警備隊員們造成了一定的吸引力。忠誠的隊長立刻糾集手下把守住領地內的主要通道,第一單剛開張就遇上我們。

這個時機、這個命運,幸或不幸,可以容後再談。只是在這整個釋疑過程中,克魯西原本還試圖正告我方「雖然你是公爵,但你沒有權力拘禁我們,趕快把我們放了!」;然而眼看沒人理他,漸漸地,他開始說起「做好事,存好心,大家都是為同一個國王服務的」,最後,他居然哭了。

昂藏七尺男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扭動著被五花大綁的上半身,撲到地上。

離他位置最近的納妲莉立刻嫌惡的側閃開來,右腳在地上磨蹭幾下,最後還是忍住衝動,沉著臉走到車廂邊。

──喔喔納妲莉妳長大了!

我欣慰的伸出手拍拍她的小腦袋,成功換來納妲莉的怒視。她一把把我的手揪下來,磨了兩次牙,我馬上認聳。

「敬愛的、尊敬的、公理與正義的守衛者、騎士中的騎士、貴族中的貴族,智勇無雙的斐迪南閣下,您是如此地心地柔軟,偉大的神賜予了您一顆仁慈博愛的心、聞聲救難勇往無前的慈悲,您肯定不會將吾主的苦難視若無睹,您必然願意拯救吾主於水火苦難之中,在吾主深陷屈辱的分分秒秒中,他祈求神所賜予的解脫正是來自於您英勇、公正、謙卑、善良、奉獻的高貴情操,那是他黑暗中的一線曙光、生命中最真誠的冀求。您所有的偉大與美好,都會因為您的小小舉動,而在與您同行的仕女面前顯得更加珍貴。求求您解救吾主吧!」

說到這裡,克魯西的眼淚鼻涕已經糊了自己滿襟都是,哭得我心都軟了,可惜這份赤忱忠心完全沒打動斐迪南公爵。

赫拉休伊皺緊眉頭:「為何?」

克魯西被他的這個反應刺激大了。他看到了什麼世紀奇觀似的、不敢置信的張大口,臉部肌肉激烈的扭曲了一陣子之後,他厲聲喊道:

「您竟然這麼說!這種話!這種殘酷!冷血!無情的回答!我簡直不敢聽聞!不敢相信!這是您說出的話!您竟然說得出這種話!您!斐迪南公爵!曦雅克王國古老貴族的名門!多少王國的偉大血統與您休戚與共!您的血脈與構築曦雅克王國榮光的高貴人們交織出的樂章足以從神創世的伊始演奏到世界終結的那一天!神的話語說過,『要愛你的鄰人如同愛你的手足』,鄰人尚且可以得到互助之愛,何況緊密相連的同血兄弟呢!」

然後他話聲一轉,突然開始背起皮可拉亞斯男爵的族譜,足足往上算了二、三十代祖先,終於在硬是扯到了和斐迪南家的親戚關係後,用一個句子做出了鏗鏘有力的結語。

「您此時此刻的拒絕,就是背棄了您的血脈、您的義務!您豈能做出這種可恥之事啊!」

嗯,這場面……略眼熟。就像是好端端走在路上,結果遇到假車禍,真詐財;來詐你的還順便情緒勒索、道德敲詐一下說大家八百年前都是親戚,幫個忙,積陰德福報下輩子繼續投胎到好人家。

──把我剛才心軟的時間還給我。

我捏著拳頭,忍著大喊「關我屁事」的衝動,正充滿自信地想著「赫拉休伊絕對不可能答應你這種要求!」時,赫拉休伊就懶懶的一抬眼,輕輕的「嘿」了一聲。

男爵領警備隊長碎碎的哭喊聲驟然停了,四周陷入了一種肅殺的寂靜裡。

「如此忠誠血淚──委實可敬。若在下拒而不從,倒顯得是在下不識抬舉了。」


--

感覺越寫越拖沓,大家……包涵一下哈哈(乾笑
求……打賞一下海草,鼓勵一下?>/////<



留言

@海藍青空 沒問題,分章之後平均一章2.5棵,可以慢慢吃到結局🤣🤣🤣🤣🤣 2022-11-14 05:58
@爾狐 分章後應該還好?XDDDD 2022-11-13 22:01
@海藍青空 嘎嘎嘎嘎!好多!o(*////▽////*)q 2022-11-13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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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3-3-4 14:4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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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48)


「如此忠誠血淚──委實可敬。若在下拒而不從,倒顯得是在下不識抬舉了。」

這個指控可大條了。

可是克魯西卻渾然不覺似的,他眼神四下亂飄一陣,喉頭動了動,嚥下口水,繼續慷慨激昂地說:

「不不不,這世上誰能用這樣的字眼評價您?沒有人!即便聖人再世,也斷不能將這樣的話語訴諸於口!這世上唯有一個人能夠決定您的行動──那就是您自己!誰沒有從經典中讀過這樣的神聖誡命呢──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您願意留存在世上的名聲是完全取決於您自己的決定的!」

但赫拉休伊的反應只有一個簡單的聲音。

「呵。」

半晌後,他才假假地笑了起來。

「可不正是這樣嗎?雖千萬人,吾往矣。」

「赫拉休伊!」

公爵大人看了我一眼,不發一語,只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與此同時,得到了這句話的克魯西神情激動,脹紅臉嘶聲喊道:「沒錯!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如此氣魄,才能完全不負您與生俱來的高貴血脈!不墮您『九世名門』、先人們兢兢業業、嘔心瀝血支撐起的光輝榮耀、家世門風!遙想當年先斐迪南公爵單槍匹馬、孤身一人深入敵後……」

「謬讚了。先父若有所知,必相當汗顏。」

被強迫「卡歌」回憶篇章的克魯西相當頑強,執著地跳轉結論:「無須汗顏羞赧,令人尊重的斐迪南公爵閣下。先斐迪南公爵閣下若知道您克紹箕裘、承述父志,願意獻祭己身,以一己之力換取同血弟兄的平安,豈有不感到慰藉的!」

──說來說去,不就是看赫拉休伊現在手上沒兵,打著讓他「自願」去換俘的爛主意嗎?

──呸!

克魯西越說越誇張,我簡直要拉不住自己的理智線,怒氣沖沖的跳了過去。但還沒走到有效攻擊範圍之前,原本一直護衛在赫拉休伊右後方的卓薩哈隊長早我一步,閃身出來,擋在了我面前。

「您的忠誠是吾輩楷模,我願意以您為鑒,時時警惕自己。」

卓薩哈隊長微微調整站姿,讓我能從他的身側看見赫拉休伊。

「不過,過度強烈的情感常常會遮蔽自己的眼睛。作為一名旁觀者,有些小意見希望您願意聽聽──您知道,同為誓言護衛主家榮光的警備人員,您的心願是如此真誠純摯、無可懷疑。但您想必也很清楚,以斐迪南公爵閣下的安危,換取皮可拉亞斯男爵一家平安這樣的作法,一邊砝碼實在過重了。聖人嘉斯特手中的天秤從不接受不對等的傾斜,您的主家──皮可拉亞斯男爵換不起也消受不起這樣的重量。」

大實話往往逼人惱羞成怒。

克魯西才剛發出第一聲嘶聲,接下去的卻是兩聲詭異的啪、噗撞擊聲。

我沉著臉擠過去一看,瞬間就明白了聲音的來源。

行事幹練的克瑪西亞小隊員們蹲踞在克魯西的小腿上,持續表情無辜。

「……」

──好的,對不起打擾了,你們請繼續。

我悄悄給那名小隊員比個讚,趁勢摸到赫拉休伊身邊。

卓薩哈隊長忍俊不住的咧了咧嘴角,但很快又恢復正經表情。

「話雖如此,對求救者伸出援手也是份所應當。在下有幸承接公爵閣下的護衛任務,既忝任隊長,便不能對公爵閣下的為難置身事外。願為閣下提劍前驅。」

卓薩哈隊長的主動表態讓我覺得意外,我仔細的看著他、又轉頭看看微微動容的赫拉休伊。

有些東西是生長在這個社會、這個文化中的人彼此之間的默契。

公爵大人沉默半晌,看著克瑪西亞警備隊小隊長,輕聲說道:「領情了。」

聲音落下的瞬間,我腦中突然閃過一點模糊的東西,好像有個一直解不開的難題的答案,竄過眼前。我沒來得及抓住它,只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我們的人力車。

再回頭時,赫拉休伊正朝克魯西開口:「砝碼既已擺了雙份上來,在下會看見你們應當支付的代價的。」

他朝卓薩哈隊長做個手勢,後者會意頷首,轉身便將命令傳達下去。沒多久,被鬆綁開的男爵領警備隊員們安靜的站了起來,有些人臉上居然還帶著遺憾的表情,歪歪扭扭的走到路邊列成一隊。

──這種風紀……我很難從中去猜測襲擊男爵領的武裝團體的實力,老實說。

──感覺不管是猜高、猜低都是件滿失禮的事情。

會議只有滿臉鐵青的男爵領警備隊長克魯西 和他的副手兩位近前參加。赫拉休伊當先入座,卓薩哈隊長正襟坐於他的左手側;右手側的兩個座位原本是要保留給我和納妲莉,但被我們兩個婉拒了。

納妲莉深深望向克魯西和那群警備隊員一陣子後,轉頭表情空白的看著赫拉休伊。也許她原本想說點什麼,只是最終仍選擇不說出,只是繃著背脊,轉身直接回到車上。而我則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跟在納妲莉後頭,坐回階梯上,豎起兩隻耳朵認真旁聽。

對面,男爵領的警備隊長搖手表示不敢坐下。公爵閣下當然沒有勉強他人的習慣,指尖再一次輕敲桌面後,會議便開始了。

會議剛開始,男爵領警備隊長正要按禮儀,先歌頌一下公爵的仁心果敢;可才剛起頭,連赫拉休伊的全名都還沒唱誦完,就被公爵閣下直接卡歌。

他一根手指點著桌面。

「地圖。」

克魯西臉色青白變換,半晌後才擠出一句話。

「請、請給予紙筆……」

在自家門口執行任務不會帶自家地圖這種事,本來是件很正常的、大家都可以理解的事情。然而不知為何,我聽著克魯西的聲音,卻總覺得能聽出一股忍辱負重的感覺。

他退到一邊,和兩位副手塗改好一陣子後,把騰抄乾淨的地圖送了過來。然而赫拉休伊並沒有立刻接過,他做了個「你先請」的手勢,一旁的卓薩哈隊長便笑嘻嘻地接下地圖。

他快速掃描一次地圖,拿起桌面上的羽毛筆,在地圖上做出幾個標注後,像是遇上了什麼無法確認的東西。卓薩哈搓著自己下巴,叫來幾個手下隊員,細聲交待了幾句話。

隨即,一名身材瘦長的隊員抬手敬禮,轉身走到了安全區域最外緣的某棵高樹下。我看見他在樹下扭頭轉腰,熱身了幾秒鐘,伸出手在樹身上按了按。下一秒,這位隊員就用了讓我目瞪口呆的速度,啪地竄上高樹樹冠。

那速度,比納妲莉在希濟領爬桉樹時更快!

但所有克瑪西亞領的警備隊員們卻沒有任何驚訝的表示,反而在那名隊員從樹上溜下來的時候,此起彼落地揶揄起了他:「就叫你放假不要過太爽了齁。」、「吃太多了啦!」、「變胖了就要勇敢承認啊哈哈哈哈」、「上去的速度慢了這──麼多喔!」

那名隊員相當忠於職守的,不發一語,只對同袍們一一敬上他修長的中指,第一時間返回會議桌邊,輕聲報告了他在樹上的見聞。

卓薩哈笑著將這些資料轉手登記上那張簡易地圖,再次核對全部資訊之後,才將地圖轉給赫拉休伊。

公爵閣下用慎重的態度接下這份地圖,展卷細看。

「那麼,尊敬的克魯西隊長,男爵閣下的宅邸空間分佈圖。麻煩您了。」

我扭頭看了一眼車廂內。車內頂燈沒有打開,只能看見深處有個蜷縮起來的身影。納妲莉靜靜的伏在那裡。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挪動腳步,走到赫拉休伊背後,探頭去看那份地圖。

地圖是很簡單的拓樸圖,用虛實線條和幾種不同用意的形狀,區分出了各個領地內的重點地形、水文和建築,大略的重點一望即知。只是不知是否出於故意要隱藏部份資訊,克魯西沒有在地圖上明確標示出各形狀區塊間的實際距離。卓薩哈做標注的部份也就集中在這裡。

我稍微看了一下,瞬間就理解為什麼克魯西他們看到那名隊員上樹時,臉色會變得如此難看。

不久後,當克魯西交出宅邸空間圖時,圖紙上的細節就正常多了。至少讓人可以立刻根據這份圖紙,搭配克魯西的簡介,開始判斷救援路線和兵力分配。

皮可拉亞斯男爵繼承的是一棟古老的城堡,古老到讓人無法測定它的建築年代。和現在流行的城堡建築位置不同,它座落在領地內一個尷尬的位置。正門前方的護城河已經淤積到被領內農民侵佔成了農田,而緊鄰這塊據說地力優厚農產區的卻是領地內的傳統墓葬。後門出去本來應該是一般民居集散處,理論上必須有一條維護良好、通往男爵的上峰所在主邑的官道。然而在克魯西口中,這條官道早就年久失修,居民、工匠坊都已經遷到了墓葬區隔壁。

這就造成了一個詭異的現象。

原先寓意為守護前線、抵擋進攻、將百姓保護在後方的堡壘格局,竟然扭轉成了城堡反而座落在百姓的後方。而且,據說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左右兩翼塔樓在今天早上的攻城戰中,連通宅邸三樓的左側塔樓直接垮成廢墟,以二樓連通往城堡主要住宅區的右側狀況稍好一點,只垮了一半,二樓以下尚可通行。

這可真不是個好預兆。

我嚥下口水,試著讓自己的失敗主義不要這麼快就衝口而出。

──還有赫拉休伊和值得信賴的克瑪西亞領警備隊員們呢!

「城堡有三層樓,男爵閣下及其家人居住在右側、接近塔樓建築的一樓,二樓以上是女僕和男僕們的住所,三樓則是鐘樓、鴉巢和祈禱室。男爵閣下及其妻子、兩位少爺一共擁有兩位男女管家、兩位男女貼身侍領、及四位男女僕人,兼任廚娘與園丁。其他女傭們的人數按照宅邸需求,從閣下的領民們中雇傭。而我們──忠誠的警備隊──奉獻了30顆熱忱之心予男爵閣下。」

克魯西挺起了胸膛,一臉得意的樣子。

我無法否定他的忠誠,只是在確實的數過了在場人頭後,我忍不住問他:

「少了的那一個人在哪裡?」

克魯西的胸膛塌下去了。

「……在今晨的守衛戰中,奮勇當先,頭部因而遭受了不可逆轉的傷害。」

他撇過頭,迅速報告起當前局勢。然而話題銜接的太過迅速暢快,對比起來,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想我大概能想像出男爵領內所有人今天經歷了多糟糕的一天了。

總而言之,這群歹徒──姑且將侵入男爵宅邸的這群人這麼稱呼──在飲用完早餐茶後的那個最放鬆的時刻,打暈了後門守衛,從後門闖入宅邸。由於事出突然,眾人反應不及,眨眼之間所有男僕都被五花大綁地反鎖進花匠工具間,女僕們以及雇傭來的幫工被扣在廚房。

警備隊雖然試圖反抗,但力量懸殊;歹徒們甚至將男爵和他的家人們當作人質,威脅警備隊員聽從指揮。不只洗劫了男爵所有的財產,還對他們發出了「攔路綁架高等貴族」這樣匪夷所思的命令。

只不過生意一開張,就,嗯,不說也罷。

克魯西狠狠瞪了卓薩哈一眼,後者優雅內斂地微微收起下巴,客氣回禮。於是心神俱疲的克魯西隊長哽咽著轉頭回來,看著斐迪南公爵了。

「偉大的至高神總是仁善慈愛的,祂若關閉了我們的希望之窗,必然給我們打開另一扇至高大門。我們雖然無法守護在主人身前,屈辱的聽從了窮惡之徒的指令,但從早晨事變至今,陸續有些人因為變身成了動物的模樣,順利逃脫。這不但讓我們重新燃起奪回家園的希望,也給我們帶來最新的情報──這些應下地獄遭受極刑者人數約莫60人……」

他指著宅邸空間分佈圖上,分別註明男爵臥房──歹徒首領、少爺臥房──次級歹徒首領、男女僕房間──輪班休息的小嘍囉們;主廳、前後門、右翼塔樓入口及塔頂──一級警備區,各自分配五名哨兵;通往宅邸的緩坡沿線約莫安排十二人站哨;關押男女僕從的工具間和廚房,則各自只有一人負責監視任務。至於最重要的男爵一家人,則被關在已經被搬空了的地窖裡,設有三人監視。

克魯西態度強硬地主張,應以解救男爵及其家人為第一優先要務,其他人的順序次之。

「就算只有三個人,但是負責監視男爵的人,應該是最厲害的幾個人吧?」

克魯西沉聲認可了我的問題:「這是必然之事。」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先從簡單模式開始進行?比方說工具間和廚房?」

「這是何等愚昧……天真的想法!且不論我主身份尊貴,這兩處關押的人都是些沒受過訓練的農夫愚婦,若是無人引導疏散,我們要怎麼承受任由他們亂竄,導致任務失敗的風險!」

「……所以?」

「當我主得到自由之時,就是他們一起得到自由的時刻!」

「……所以你們打算怎麼救人?」

「我們對自己的實力非常的有信心,今天早晨只是一場意外。實際上,若是能夠堂堂正正的正面對決,這些極惡之徒絕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他們只是暫時性的搶佔了卑鄙無恥之術的先機,迫使我們屈膝服從、虛與委蛇!」

「……」

卓薩哈過來拯救這個無法順利進行的對話了。

「我有個想法。不過只是一個小建議,如果您不願意接受,我等倒是不介意擔任外圍援護角色,將主角光芒贈與各位。」

「……請您務必帶領我等。」

卓薩哈搖手,謙遜地表示這真的只是個很常見的小建議,常見到如果稍微研讀過戰略書籍的人都會懷抱警戒心的作法──偽裝俘虜,在適當時機內外呼應,以少搏多。卓薩哈坐正了身體,嚴肅地說:

「奇怪之處必然需要仔細思量。匪首既然提出了這麼奇特的命令,想必他──或者身邊有人,也許就是男爵本人,具有認出我國各級貴族的能力。因此,我方勢必無法以冒充貴族這方法矇混過去。」

他頓住話頭,直視赫拉休伊。

「但是,只要造成暫時性的混亂就可以了。您說是嗎?」

我一愣,瞬間聯想到了那枚曾被我保管過的祖母綠戒指。

赫拉休伊顯然也和我想到一起了,他分了一些眼神過來,很快轉移回去,正視卓薩哈。

「不可。」

卓薩哈卻微微一笑,隨手將桌面上的圖紙拿起來,遮住自己的臉。

「那麼,這樣呢?」



救援計畫很快便確定下來。時間訂在2個小時之後的晚上8點鐘,一個正在進行晚餐收尾、夜間娛樂準備開始的時間。

救援隊伍兵分多路,由4名皮可拉亞斯男爵領警備隊員分頭前往工具間和廚房解救和引導男女僕人。克魯西率領9名警備隊員負責「押送」卓薩哈及三名克瑪西亞領警備隊員所扮演的「人質」,進入宅邸大廳。其餘人等按戰鬥技巧及特殊能力,在男爵領的隊員們帶領下,一隊由赫拉休伊親自指揮,聽從暗號指引,佯攻正門吸引歹徒注意力;另一隊則從倒塌的左側塔樓潛入宅邸中牽制歹徒兵力。

納妲莉、斐迪南家的小哥們和我這幾位戰鬥能力成謎的人員,則與6名克瑪西亞領警備隊員,連同行李和車駕,一起被安排在城堡左近,確保撤退路線的暢通。

斐迪南家的小哥們動作迅速的處理好了無煙野炊工程。在等待晚餐的時間裡,刻意黯淡的燈光下,卓薩哈隊長給了克魯西一個眼神。那個眼神彷彿暗示了什麼不要問不要說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看見克魯西回過神來,哐噹一聲,他掙扎猶疑、表情沈重的放下了餐盤。

「我、我等會……再回來吃。」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的。兩人同時起身走向旁邊行道樹陰影下時,還順便點走預定作為人質和押送員的隊友們。

我好奇的看著他們的背影,恍惚間竟然覺得這場面有些說不出的悲涼壯烈。但這個世界並不流行猜謎遊戲,等陰影下傳來的乒乒乓乓聲響結束,卓薩哈隊長和克瑪西亞領的兩位警備隊員神清氣爽的走回來時,謎底也同時被清楚的揭露出來。

偽裝──至少經過一場艱難的戰鬥,終於成功擊倒並且抓補到高級貴族的過程──卓薩哈隊長你們還能偽裝的更漫不經心一點嗎?

看看人家皮可拉亞斯男爵領警備隊員的傷勢!臉一個比一個還腫,不開口我都要以為他們才是被抓起來的貴族護衛了好嗎?


「啊,這是因為一會需要使用麻布袋遮掩住臉面的關係,就稍微省了一點功夫。請您放心。」

「……」

「請給我兩倍的份量!」

克魯西的聲音都啞了。

卓薩哈隊長微微一笑。

「克瑪西亞領有句古老的諺語──吃飽才有力氣工作。所以我們有小心的避開尊敬的男爵領隊友們的肚子。」

這解釋讓我忍不住看了赫拉休伊一眼。

無辜的公爵揚起一邊眉毛,回給我一個假笑。

我立刻悚然回頭,拿起餐盤。

「這盤是納妲莉的,對吧?」





留言

因為警備隊長看似想救男爵,實力不足但想吹噓,卻又不肯畫出正確的地圖,再加上男爵城堡的狀況顯然特殊,所以很困惑。可能這段是重要的過場,所以讓我一時無法明白吧。 2023-3-6 13:07
@海藍青空 無法理解的事情很多,也許男爵和他的警備隊長根本沒有隱瞞任何事情,只是單純的展現自我呢? 2023-3-6 12:22
我……看了三次還是不太理解,這個男爵的狀態實在很……奇怪?他是沒有盡貴族的職責,還是這個地方已經沒落至此?那個隊長到底在隱瞞什麼? 2023-3-5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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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原作者| 爾狐 發表於 2024-4-6 16:3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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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勇者(49)

晚餐時間只用了不到十分鐘就結束,剩下的時間被用在了推敲和完善援救計畫,以及出發前的最後整備。等所有人分批從道路旁滾了一身塵土,消掉飯食痕跡後,救援計畫便正式開始。

前往塔樓埋伏的隊員們率先離開,接著是扮演貴族角色的卓薩哈隊長他們。等赫拉休伊小隊與援救侍從的男爵領警備隊員們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中,我和斐迪南家的小哥就將車輪包裹了粗布的人力車拉往會合點。

今晚的夜色並不明朗,空氣也沉悶燠熱。稀疏的星子偶爾在雲縫中閃爍,伴著蟲聲和我們盡力壓到最低的走動聲,感覺並不是很好。

納妲莉走在我的右手邊,她低著頭,機械似的一腳深一腳淺,卻神奇地一次都沒踩錯落點。對比起全身心緊繃,兩眼緊盯不平整路面,還是差點扭了三次腳的我,人生簡直不公平到了極點。

我忍不住「嘿」了一聲。

專職逃跑小隊臨時隊長班吉斯 扭頭看我一眼。

我趕緊雙手食指交叉封住自己嘴巴。

班吉斯咧了咧嘴。

我們的目標是皮可拉亞斯男爵領西側的三級幹道,直線距離男爵城堡七公里左右。從此處可以遠眺城堡主建築群,以及右、前側廣場,掌握隊友們的攻城進度。另一個優點是由於遠離主要幹道,加上男爵領村宅的變形布局,即使我們在行進途中發生了什麼不夠隱藏行跡的舉動,也不至於第一時間就被領邑農人發現。

萬一真的不幸被守林人或夜巡人──甚至是佔領了男爵宅邸的歹徒們──逮到尾巴,也能夠用最快的速度翻過領邑界線,逃往男爵領西邊的雅布思女爵邑,再自行於靠近北方的河港都市安憫會合,繼續前往王都。

這個計畫理論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臨行前,卓薩哈隊長也再三保證過,最大的風險變數在於前往男爵宅邸的隊友們是否能夠順利脫出戰場,前來與我們會合。

為了緩解我的習慣性提心吊膽,卓薩哈隊長謙虛但態度強勢地提了一兩句克瑪西亞領的警備文化。比方說:如果讓帕希納佛蘭長官知道他們竟然讓貴客陷於這種擔憂之中,恐怕往後的警備訓練強度會增強到讓客人也同樣憂心的程度。

被他這麼一說,我忽然不太確定我該先擔心哪件事了。

總之,我深呼吸一口氣──就相信他們吧。

前頭斥候傳來一個安全信號,示意後方的專職逃跑小隊成員可以向前集合休整。臨時營地位在目標三級幹道入口不遠處的林蔭下,班吉斯小隊長很快的安排好了站哨與警戒的順序。三名小隊員一前一後,分別監視男爵宅邸的方向與前後出口。

斐迪南家的小哥們從車上挖出兩把椅子,被沉默的納妲莉和我謝絕了──我坐不住。就算不說輪班休息的克瑪西亞領小隊員們只是席地而坐,我也不好意思任由斐迪南家的小哥們把眼前這種緊急的狀態,弄得像是出來郊遊。況且──我順著輜重車繞了一圈,盡量舉高膝蓋,輕輕以腳尖落地。

我真的坐不住。

相信歸相信,並不妨礙我覺得緊張。

我又繞了輜重車一圈。

男爵宅邸的方向沒有特別的聲音傳來。夜雲捲了起來,有幾秒鐘的時間,明亮的月光踩著貓步,跳過每個人的腦袋。

輜重車不大,我繞一圈只需要一分鐘。

可是等待的時間著實難熬。

我總是忍不住要下意識地去想像最糟的情況。這不是個好習慣,我知道。

我撇下靠著輜重車就不動了的納妲莉,準備再去繞輜重車一圈。卻被金棕色頭髮的小哥戈瑪魯攔下來了。

他慎重地把一顆不知哪裡挖出來的軟質小球放進我手心裡。

「在我們這個時代中最偉大的巫師,拉貢先生沒有這麼說過──過度的緊張會消耗不必要的精力。如果您願意,小球傑克很願意幫助您釋放心情、緩解情緒。或者您更喜歡小球威爾森呢?」

他指了指被納妲莉捏在手中、比我這顆略大一些,上面還畫了簡筆五官、吐舌做鬼臉的小白球。

她呆呆瞪著小球威爾森好一陣子,漸漸地露出了嫌棄的表情,而後惡狠狠地扯住了小球威爾森的一邊臉頰。不知道什麼材質製成的小球威爾森馬上被扯的臉部變形,鬼臉變得既可笑又無辜,在納妲莉鬆手時瞬間回彈,製造出了另一種委屈的效果。

我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戈瑪魯從旁適時遞上一支筆,笑容可掬的問我要不要也給小球傑克來張臉。

──像小球威爾森那樣的鬼臉嗎?

我捏著筆呆愣愣地想了一陣子,再抬頭看向表情淡然、侍立周遭的兩位斐迪南家小哥,忽然佩服起他們來。

「你們……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是有做過什麼訓練嗎?」

戈瑪魯 的表情有一瞬間寫滿了一言難盡。他定定地看了我幾秒鐘,才輕咳一聲,笑道:

「鎮定與冷靜,向來是我等侍僕的考核門檻。不過其實我個人更喜歡將它稱為『自知之明』。您當然清楚,冷靜、擔憂與自我厭惡,並不相悖、也不競合,是可以同時並存的情緒。不過,如果自己對自己的能力上限有所掌握、同行隊友們也彼此了解,那麼我就只需要做到挺起胸膛、盡全力不拖隊友後腳,這樣就足夠了。」

──感覺這段話像是在變相地說:雖然我只能逃命,但我深以為榮。

好正向的態度啊,完全無法吐槽!

我嚥下口水,為了轉移注意力而提出另一個問題:「可能有點……失禮,不過、那個……請問,你和葛巒跟隨赫拉休伊有一陣子了,對吧?」

「不敢說久,不過十年而已。」

──『哇嗚,好久,沒想過換工作嗎?』

不對,我不是想問這個。

我險險地把瞬間閃過的問題壓回去腦袋深處,嚴肅地說:「如果你覺得這個問題不適合回答,請你不用理我。我就只是……有點困惑為什麼──」

我回頭看一眼男爵宅邸的方向,那裡仍是一片漆黑,只有吵鬧作樂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隨風傳來。

「赫拉休伊會答應克魯西的請求?」

像是非常意外我會問這個問題,戈瑪魯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我忍不住又想去繞輜重車了。

「沒、沒別的意思。我不是懷疑赫拉休伊的決定。只是、就是──」

我想起在因盧南領時,赫拉休伊明確果斷的拒絕了希濟領副警備隊長古魯的同住要求。同樣出於任務導向,為什麼結果會不同呢?

「我以為赫拉休伊會直接拒絕克魯西隊長,就像他拒絕那些大貴族的要求。」

赫拉休伊和我不同──相處之後我更是確定──他不是那種會為了「拒絕」之後帶來的各種副作用傷神、覺得困擾,進而改變自己意願的個性。但他還是答應了克魯西的情緒勒索。

這有點……奇怪。顯然戈瑪魯也同意我的觀點。

他笑著點頭,先說了幾句「勇者大人不愧是公爵閣下的知音」這種擺明就是唬爛嘴的東西後,神色嚴肅地說:「話雖如此,然而作為公爵閣下忠實的僕人,我是沒有權力、也不能踰越本分去談論閣下的任何舉措。這一點還需要請您原諒。」

「沒、沒關係,是我冒犯了,對、對不起。」

面對我慌張的道歉,戈瑪魯卻突然轉過身背對葛巒,扯住自己嘴角,悄悄做了個滑稽的表情。

「不過有些東西呢,簡單明白的就像是清晨時候,路邊盛開的雛菊花瓣上頭的露珠一樣。您只要不驚動它,肯定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啦。」

「欸?」

「嗯……似乎有點不好說明呢。不如這麼說吧,」戈瑪魯微微一笑,「我聽說,勇者大人出身的世界,貴族與平民之間的等級份際、身份差異,或者責任與義務這些方面,都縮減的幾乎看不見了──沒有農奴、平民不再為貴族服役、不需要繳納貢賦、不需要遵守面見貴族的禮儀規範、平民的想法與貴族同等重要──是嗎?」

「呃,好像……是吧?」

「請原諒我不怎麼聰明的腦袋,因為人總是只能理解他自己所能理解的東西嘛。對於在這個世界出生長大的、猶如鄉巴佬一樣的我來說,勇者大人您出身的世界,完全是我無法想像的失序狀態呢。啊,請原諒我的用詞,我只是想要表達──那真是一種我沒辦法接受、光是想像就讓我渾身顫抖的世界……對於貴族所背負的責任竟然與我等平民一樣的這種事情。」

他搓搓手臂,長長嘆了一口氣。

「對我等出身低微者來說,付出忠誠、為主人提劍前驅、掃風塵於塞表,赤忱行事是天經地義的事。但神的安排奧妙極了,人與人之間哪會只有單行道可以行走的呢?雖然難以啟齒,但或許您應該問的是──」

戈瑪魯頗難為情地壓低聲音,肅容說道:「為什麼男爵大人能夠懷抱如此熱切的心,向公爵閣下索討閣下心底那片拳拳愛護的情意呢?」

──感、感覺好像很有道理!看起來是我進入思考誤區了,但是那個修辭!

我靜默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放開小球傑克,用力搓下我滿手滿臉的雞皮疙瘩和尷尬。

失去我手指力量箝制的小球傑克啪搭一聲,墜落在地面的同時,在輜重車車廂側邊的草石間彈了兩下,很快地順著慣性,隱沒進夜色裡看不見了。我下意識地向前追了兩步,但很快就回過神來,一把揪住戈瑪魯的手。

「納妲莉呢?」

「這個嘛……議論公爵閣下已是不敬,何況是殿下呢。」

「不、不是,你看見納妲莉去哪裡了嗎?」

本來靠著人力車廂,神情放空,肩膀向前緊縮的納妲莉不知何時離開了原位。

戈瑪魯表情一變,匆匆繞過人力車車尾;守在車尾三步遠處、聞聲回頭的葛巒瞪了同事一眼,食指扣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兩人湊在一起細聲交頭接耳幾句話後,我才知道,原來當戈瑪魯和我還在討論小球傑克的臉部表情管理時,納妲莉也扭頭叫住葛巒和班吉斯小隊長,劈頭就說她要廁所,不准任何人跟著。

當然任何看見納妲莉這時候狀況的人,都不會放心讓她一個人離開自己視線,何況在這種光線晦暗不明的野外森林裡。但納妲莉似乎把這陣子攢下來的所有勇氣都用在這時候了;她異常地堅持、保證自己不會逃跑、不會有事,拒絕了所有人的陪同。

最後在考量到性別上確實不方便的情況下,葛巒和班吉斯小隊長也只能在營地外圍虛跟著,不敢近前造次。

知道自己怠忽職守了的戈瑪魯訕笑兩聲,「殿下更衣多久了?」

葛巒搔搔自己眉頭,「五分鐘有了吧。」

「嗯……」戈瑪魯探頭看向樹林,遲疑地反問:「五分鐘會不會太久了一點?」

「會嗎?」

葛巒困惑的看著同事,戈瑪魯又轉頭用眼神徵求班吉斯小隊長的意見,小隊長再把這個問題轉到了我手上。

我們面面相覷:「這是一個需要警戒的時間嗎?」

嗯,事實證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需要取決於我們所身處的空間的。

戈瑪魯剛要被不受教的我們幾個氣笑了的當下,被派去林地邊緣警戒的隊員突然發出了一聲極為響亮的喊叫,同時身形一矮,迅速向前衝了出去!

前方立刻傳來一陣尖銳刺耳的武器刮擦、撞擊聲,林地邊緣的低矮灌木叢枝葉搖蕩、草屑紛飛;下一秒,有個人影──剛才那名衝出去的隊員──囫圇滾了出來,兩手在地上微微一撐,彈跳站直後再度面朝樹林,拉開了警戒姿勢!

然而黑暗中,比他的警戒姿勢還要更快浮現出來的,是樹林深處猛然亮起的火把亮光,影影綽綽的照亮了十多個影子。火光在林中搖動,投下的影子只能勉強認出是個人形,但人體的細節之處沒有一處不被扭曲變形的異常可怕,有幾處陰影甚至被灌木叢的枝椏勾扯住而顯得更加猙獰鬼怪。

「迎敵!」

班吉斯小隊長一聲斷喝,戈瑪魯和葛巒立刻一人一邊,架住我的手臂往小隊後方跑;克瑪西亞領的警備隊員們和我們錯肩而過,鎗啷啷出鞘的武器上,魔法光芒驟然爆起流轉。

一時間營地內外連風也不敢停駐。

「殿下……」

葛巒壓的極低的氣音一出口就消散在空氣裡。我反手捏住了他們兩個的手。

前方,止步於林緣邊三尺處的林中人突然動了一下,一個高大的影子用著奇怪的姿勢越眾而出。

我方營地裡的魔法光芒又是一陣爆閃,彷彿今晚的星星都在這短短幾秒鐘的時間裡,聚集到了克瑪西亞領警備隊員們的武器上大跳熱舞似的。對面的影子也不得不為了閃避這陣光芒而停下腳步。

「嘿,要給誰嚇呢對面的?」

粗獷、沙啞的人聲懶洋洋的從林子裡傳了出來。隨後那個影子又動了一下,像是拖買菜車去逛菜市場一樣,拖著某個長形重物,悍然踏出了林下陰影。

「殿下!」

葛巒劈扠的慘叫聲震得我腦子嗡嗡響了好久,久的我寧願對面火把的光亮亮度弱一點,別讓我看的太清楚。

納妲莉像是隻落入倒吊陷阱的黑熊,四肢被捆的嚴嚴實實的,腦袋無力的軟垂著,半長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臉。綁匪──姑且這麼稱呼他吧──單手捏著她的後頸,蠻不在乎地把納妲莉從樹叢裡扯了出來,扔在地上。

班吉斯小隊長踏前一步。

「如果恁爸是你,恁爸才不要再動了哪。知道為什麼嗎?」

綁匪頭子被刀疤貫穿的嘴角蠕動幾下,發出了一串怪異的笑聲。他背後林子裡聚攏的火光成了他笑聲的底氣來源,十二名奇裝異服的流浪傭兵一個一個離開了林蔭掩蔽,在他背後一字排開。

遠方──男爵宅邸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

我感覺我的胃要死了……

媽的!是哪個不要命的在歡呼鬼叫?是我們的隊伍的話,就原諒你們!

離的太遠,我根本聽不清楚宅邸裡發生了什麼事。但臨時營地裡似乎只有我一個人還搞不清楚狀況。班吉斯小隊長的姿勢都不對勁了;剛剛歪著頭一起聽尖叫口哨聲的綁匪頭子這時候,已經興味盎然的回過頭來,用挑烤雞的眼光,上下打量起我們一行人。

「啊──原來是這樣啊。」

他的嘴角又開始扭了。

「放開……」

盔甲移動時的敲擊聲蓋過了班吉斯小隊長說話的聲音。但綁匪頭子隨意的一甩手,原本背在背上的大砍刀就對準了納妲莉。

「有話好說嘛這位大爺──」他拉長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我看著綁匪像是覺得自己講的話非常好笑似的,嘎嘎笑了許久,才繼續說道:「恁爸就說這小妞看著眼熟,這不?連恁爸剛才說得話也挺熟的嘛。這位大爺,別動,不然恁爸要是手酸了,會發生什麼事,大家都不想知道,對不對?這可就不是誤會了,你說是不是?那邊那位……管家哥哥?」

──管家……哥哥?

──蛤?

「對!就是你!那邊那個不用看都知道窮得會被鬼抓走的那個!過來!」

綁匪頭子不耐煩的踢了納妲莉一腳,克瑪西亞領警備隊員們立刻像是理智線要斷了的,齊齊上前一步。

癱在地上的納妲莉被踢得往前滾了半圈,攏住臉的頭髮滑到一旁,露出了她憤怒又懊悔的表情。那瞬間,不知道是夜色扭曲了我的視覺,還是某種特別的力量影響,納妲莉低垂著的腦袋線條在我眼中模糊了幾秒鐘。半長的黑髮似乎虛化成了短毛、有圓形的耳廓從腦袋頂上彈出來;但這樣的變化一眨眼就消失了。火光下,納妲莉還是那個被捆的動彈不得的半大女孩。

「你……你、想幹嘛?」

按照綁匪頭子的形容詞,在場也就我一個人符合定義了。我咬咬牙,撥開斐迪南家兩位小哥的手,走上前。

「恁爸要說是來跟老朋友打招呼,你相信嗎?」

──鬼才信!

綁匪們嘎嘎的笑聲在我憤怒的瞪視下,很快就收住了。綁匪頭子頗覺無趣的朝地上呸了口痰,哼了一聲。

「愛信──不信。恁爸倒是被這小妞嚇了一跳,沒想到居然是恁爸眼瞎,」他不懷好意地來回掃著納妲莉、我和環衛在我身邊的警備隊員們,「你和這小妞才是大尾的。那個大爺和大姐手腳不錯,是你們買來騙人的吧?」

──他到底在說什麼……

「少廢話!把殿……」班吉斯小隊長噎了一下,很快調整好了狀態,「放開人質,退後三步,否則我方只能訴諸武力了!」

班吉斯小隊長的威脅只換來綁匪們的大聲嘲笑。此起彼落的「菜鳥!」、「菜成這樣子好意思出來跟人混」、「哎喲我好害怕唷」、「第一天出來混?」、「他腦子壞了吧?」嘲弄聲,激得班吉斯小隊長倏然搶前,可綁匪頭子只輕輕把大砍刀又降了一寸,就成功止住了他的腳步。

「嘖嘖嘖嘖。不要這麼兇嘛,恁爸膽子這麼小,剛被這小妞兇了一頓,心情很不好餒。」綁匪頭子又踢了納妲莉一腳,「小妞個子小小,力氣還不小,你們看看,恁爸這麼帥的臉被她抓破相了,你們說該賠多少比較好啊?」

說著,他勾勾手指叫小弟送上一支火把,扭臉湊了過去。

他臉上有沒有傷口,在不穩定光源下,我根本看不清楚;但他臉上那種賤到極點的表情倒是清晰到我只想一拳給他貓過去。

媽的!

「你──有話好說──只要贖金的話,」我深呼吸一口氣,「只要人沒事,都好說!」

「喔喔喔喔,管家哥哥很上道嘛,恁爸就喜歡你這種人。」

「先放人!」

「嘿,恁爸喜歡你跟恁爸頭殼沒壞是兩回事,管家哥哥──」

管家哥哥哥哥哥哥哥你個頭──等、等等,這稱呼有點耳熟,到底在哪裡聽過?

我用力壓了壓肚子,推開想要阻止我往前走的戈瑪魯,睜大眼睛,把綁匪頭子亂糟糟的腦袋,仔細看了一遍──打結的頭髮、油膩包巾下的巨大雙眼、嘴角的刀疤……幹!他到底是誰啦!

遲遲給不出讓他滿意表情的我,完美激怒了綁匪頭子。他終於失去耐性的一提大砍刀,甩出半弧亮紅火光,直接瞄準了我,像是如果我沒在一秒內回答出他的問題,他就要把砍刀當標槍,直接射出來……

嗯?砍刀?標槍?……是不是應該還要有一把……平底鍋?

我的嘴巴隨著記憶回歸,慢慢張大。

「……希濟領外面!」

綁匪頭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幹!不是!你欣慰屁!你變態嗎?希濟領都多久以前的事了,還能在這裡遇到你!我們一行人雖然是有個公爵沒錯,但那時候要排場沒排場、要旅費還要安潔莉娜來贊助,到底哪裡值得你這樣千里追蹤啊!

我震驚地都沒辦法好好說話了,然而綁匪頭子也不需要我好好說話。他獰笑一聲,一把砍刀從左而右,一一瞄準了我們一行人。

「很好、很好,恁爸還以為要把管家哥哥的頭殼稍微打開那麼一點點、通個風,才能讓你想起來呢。」

「你……是被華倫查庇佑的半獸人嗎?」

「啊?」

「我……你……辛苦了?」

「……」綁匪頭子想把我腦袋打開來通風的欲望,可能提昇了10%?他沉下臉,厲聲吼道:「上次是恁爸大意了!這次既然神來保佑,讓恁爸在這裡做任務又遇到你們,你們皮就給恁爸扒緊一點!自己丟掉武器!乖乖綁好,等恁爸來剝你們一層皮!」

這什麼話!簡直荒謬的讓人啼笑皆非。

班吉斯小隊長怒喝:「胡言亂語,不足為懼!」

「你講啥聽無啦!會怕就不會抓這小妞了啦!當作恁爸不知道你們厲害的都在那邊大房子那裡嗎?來啦!誰怕誰還不知道啦!人多的還會怕你們人少的喔!」

綁匪頭子話聲一落,後方小弟們立刻鼓譟起來。有不怕死的鎗啷一下烙出武器就衝了過來。班吉斯小隊長手臂一振,長劍忽地畫出半圓,抖落一地螢光,隨即和綁匪們戰到一處。

夜色裡,十二名綁匪小弟成半圓之勢圍了上來,火把紛紛被丟在地上,能見度一下子少了一半。這讓我們本就被動的狀況變得更加不利──當初為了提昇克瑪西亞領武裝力量而附魔的武器這時就取代火把,成了最好的瞄準目標。

不過幾秒,利器刺穿血肉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濃厚血氣漂浮在空氣裡。我被被斐迪南家的兩位小哥拖著、左右圍護著兩名警備隊員,跌跌撞撞的退到了人力車旁邊,藉著龐大車身的掩護來減輕防守壓力。

但這樣一來,在前方吸引了絕大多數仇恨攻擊的班吉斯隊長和另一名隊友就孤立無援了。起先還能勉強說是四打十二,現在成了二對八,綁匪頭子還站在原地監視納妲莉。

進退不得的班吉斯小隊長發出了長長的、悲憤的嘯聲,手中長劍的光芒揮動的更急、更快,卻始終無法突圍。不知道得了什麼支援、或是某種境遇──我咬住牙,還能有什麼境遇可以解釋?希濟領外的城郊就可以解釋很多事情了──綁匪們的戰力完全不能和上次相比。

一片混亂中,迴護在人力車右邊的魔法光芒被神出鬼沒、沒有章法的攻擊漸漸調離開來。戈瑪魯猛地悶哼一聲,同時傳來的還有利刃劈砍到了鈍物發出的重響,而後在昏暗光源中,我看見戈瑪魯抬起一腳猛力向前踹出,有個人形物體──某個綁匪小弟順勢以一個奇怪的姿勢飛了出去。然而我們沒有因此放鬆的空間,在戈瑪魯身側的破綻處,一把砍刀無聲無息的遞了過來。

我想也不想,抽手就把手裡緊抓的某個東西擠了過去!

葛巒隨後補上一擊!

啪!又是一個人形物體用極短的拋物線飛了出去。克瑪西亞領的警備隊員──瘦高的像隻竹竿的塔可揮動他的戰戟,迅速補上了空位,足足8公斤的長形兵器挾帶風聲,俐落地補了個尾刀。

「嘿嘿、哼哼……好險,沒換鞋子……」

「還笑!」

「不能笑?」

葛巒像是也想給戈瑪魯的肚子來上那麼一下,但他胸膛急速起伏了一陣子後,決定轉移目標,先對準鑽進塔可背後空門的綁匪小弟的腦袋。

現在是──三對八和──我捏緊了手上的板凳──四對三!

塔可、葛巒、戈瑪魯和我!

板凳在手!天下我有!

弱者也是有弱者的熱血!

至少、至少不能拖後腿──!

但熱血不能補足團戰經驗的不足、也彌補不了定孤枝經驗的欠缺。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唯一能貢獻的只有吸怪被動技;急著再抓一個人質的綁匪小弟人數很快減一、再減一。這情況讓前頭班吉斯小隊長三人再吸不住那麼多隻怪。

情勢轉眼變成了三對四、四……三點五對三──葛巒和戈瑪魯身上有傷、加加減減只剩1.5的戰力。

我逼著自己發抖的腳,和他們兩個背靠背形成犄角。塔可本來想把我扣在保護圈正中間,但他的戰戟太長,總有防護半徑照顧不到的地方;如果他站在弱雞圈的內側揮動戰戟,我又覺得我會比綁匪小弟早一步被戰戟掃出去。

幸好班吉斯小隊長那邊因為攻防壓力減輕,很快放翻了兩個小弟,空出人手向後迴援。塔可立刻推了我肩膀一下,低喊一聲,戰戟高舉過頭──釋放無雙霸氣──不是,朝前斜劈,逼退某個綁匪小弟後,勇猛向前開路。

與此同時,向後方跑過來的警備隊員在某個奇詭的角度迅速出劍,從被逼退的綁匪小弟背後給他來上一下。噗茲一聲,對方戰力再減一。而後葛巒和戈瑪魯立刻互相攙扶著,連著我和警備隊員們一起往前衝。

當我們前後陣總算會合到一處時,半身浴血的班吉斯小隊長又長嘯一聲,這次劍鋒直面不知不覺間,已經拖著納妲莉站到了戰圈半徑內的綁匪頭子。

明滅閃爍著的火光和附魔武器光芒裡,能看見綁匪頭子不可置信的表情異常扭曲。他單手扛起納妲莉,趔趄一下,大砍刀空揮幾下重新抓穩身體平衡後,便朝著我們衝過來。

前方是怪叫著衝過來的綁匪、後方是怪叫著包圍過來的綁匪小弟們。我一腔熱血也快燃燒到頭,腦子居然開始不受控制的播放起了我短短人生的大事走馬燈。

──感覺好像應該要跟誰說聲對不起……

不過一晃神,武器相擊的聲音就跟鞭炮一樣,在我耳邊接連不斷的炸了起來。而後,從我的正前方,有個東西連同清冷白光一起高高飛了起來。旁邊塔可慘叫的聲音,「班吉斯!」和班吉斯小隊長尖利到變形的呼嚎聲「補位!」一下子都像是被深夜吞噬了一般,失去了語言的意義。

有什麼極溫暖的液體從前方潑撒過來,鼻子早已熟悉了戰圈的氣味;我有幾秒鐘的時間腦子完全轉不過來,直到我從班吉斯小隊長悍不退步的肢體間隙,看見他和綁匪頭子之間,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光線波動發散出來。

那是一種極為深黑、遠超人類視覺能分辨的光線,有生命似的脹縮、蠕動,宇宙間白矮星塌陷成黑洞也不過如此。夜嵐裹挾著一陣薄霧遮蔽住了我的視野,時間跟隨語言,也失去了意義。也許只有幾秒、也許幾分、或者長達數個小時──有個長長的、從胸膛最深處浪湧而出的嗚嗚低鳴聲傳了出來。

薄霧負載了諸般憤怒、絕望與破壞一切欲望的情緒,陡地飛散開來,沾染到的戰圈中的人們身上。夜霧散開處,有個黑影人立起來──吻部長而似狗的圓滾滾的臉上,一對黑色小彈珠鑲嵌成的眼睛眨也不眨,大且圓的耳朵向後翻起,背頸上的毛賁張,像是要把腦袋思緒甩清晰似的,她邊搖頭邊發出「嗚──」聲低鳴。

那一瞬間,世界變得非常……荒謬。

世界並沒有被誰按下了靜止鍵,我還是可以看見綁匪頭子震驚的、被迫退後的模樣;綁匪小弟舉刀劈來的動作沒有變慢、克瑪西亞領警備隊員們混雜著震驚和自責的表情,沒有影響他們舉起武器的速度。只是,脫離桎梏,重新在地面上憑著自己雙腳站立的納妲莉眼裡沒有光。

她毫無表情的站在那兒,高高舉起一隻手──唰的一聲,我忍不住閉起眼睛。

「臭娘們──!」

「保護殿下!」

「勇者大人!」

「啊──!」

又是一聲讓人牙齒酸軟的、皮革被撕裂的聲音。

「大人!眼睛張開!」

戈瑪魯從我左邊撞過來,焦急喊道。

「殿下小心!」

「班吉斯!」

「你們──!都去死!」

「啊──!」

「勇者大人!」

「戈瑪魯!」

強烈的衝擊──一股刀風飛過我腦袋上方,有人在一片混亂中,撲抱住我,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我艱難睜開眼睛,剛剛還叫我張開眼睛的戈瑪魯現在墊在我胸口下方,兩眼緊閉。

「戈……瑪魯?」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我試了好幾次、把戈瑪魯的頭左右打偏了好幾次,才終於成功地放到了他的頸動脈那裡。但沒有用──我根本不知道是戈瑪魯還有脈搏、還是我的手在抽筋。我根本沒辦法控制我的手;而再抬頭,不遠處是被好幾個人圍攻的納妲莉、以及僅剩的二名護衛。

──怎麼……辦?

──大腦、快點……動一動!

可我大腦只是一片空白。

我想不出辦法、我也沒有辦法。空空的大腦發出陣陣回音,就連我被人從戈瑪魯身上拔起來,都沒辦法立刻反應過來。

「都、都給恁爸住手!」

綁匪頭子的聲音近在耳邊。

我麻木又遲鈍的轉動著眼睛,衣領突然被人用力一勒,窒息感猛地取代了所有感覺。

「恁爸、幹!恁爸有肉票!」

身體被用力的晃了晃,幾絲空氣溜進氣管,但咳嗽的衝動很快又被衣領捏住了。我手腳並用地掙扎起來,居然掙脫了綁匪頭子的手,一下子摔在地上。然而下一秒,又被綁匪頭子勾住喉嚨,背部抵著他,被迫站直了。

「瘋、那邊那個、瘋婆子!對!就是妳!」

──是我在發抖嗎?

「妳!幹!恁爸、恁爸要發了、哈哈、哈哈……想不到妳!公主!哈哈、哈哈……」

──發、發粿啦發你個頭……不准碰……納妲莉!

我微乎其微的掙扎被迅速鎮壓,綁匪頭子一砍刀搥了我肚子一下,不等我反應,就把我身體強迫拉直。我好不容易暢通的氣管差點被自己的嘔吐物又堵了過去。

「妳!瘋婆!過來!不、不對,你們!都不準動!恁爸過去……哈哈、哈哈,幹,頂頭的要抓的,一次兩個,恁爸真的、要、要發了……瘋婆!站住!」

混雜在綁匪頭子喘氣聲中的,是納妲莉那獨特的低狺警告聲。

我忍不住又掙扎了起來。

──不行!不行!納妲莉!快走!

可我的慘叫聲發不出來,模糊的視線裡只能看到班吉斯小隊長生死不明的坐在樹下、僅剩塔可擋在納妲莉之前,而綁匪們還有一、二、三……五個人搖搖晃晃地握著武器,向納妲莉逼近。

──這是……結局嗎?

──我大老遠……從台灣……來到這裡,這就是……結局嗎?

「『站住』這兩個字,應該是我要說的。」

「誰!」

「誰?」有個人輕笑了一聲──滿滿的諷刺和寒冰──「很重要嗎?」

時間和語言突然之間又被賦予了意義;輕微的刀兵聲在此刻也被無限放大,連同耀眼的附魔武器光芒一同炸亮了我的五感。

「若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完成主人的夢想,那麼不妨胃口再好一些。」

錚──

我拚命睜大眼睛,看著正前方。風把那傢伙的金色長髮帶得飄動不止,火把光芒裡,克瑪西亞領的隊友們鬼魅一般的站在赫拉休伊背後。

「如果你──吃得下去。」

他正拉弓。

沾染上魔法光芒的箭鏃折射出點點星芒,刺得我眼淚馬上噴了出來。

他說:「伊安,相信我。」


本文最後由 爾狐 於 2024-4-6 16: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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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一幕是經典~是老哏!我喜歡老哏,我是老哏王! 2024-4-6 21:39
噓,不要讓人家知道我已經玩耍了一年多這件事。🤫 2024-4-6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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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藍青空 + 30 久違的更新!最後那一幕太經典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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