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卡了嗎？》（01-25）[G]（02/04更新）

　　蕭堯的家庭有點不一樣，他升小四那一年蕭爸跟著一個女人搬出去生活了，留下他跟剛升小一的妹妹。他媽媽那方的親戚們都說蕭媽命苦，他爸爸那邊的親戚有的人說是蕭爸對不起老婆，有的人是說蕭媽在外頭工作，沒有盡到相夫教子的責任。

　　蕭堯的算術挺爛的，但他愛看書，成語不錯，知道相夫教子是什麼意思，也知道這個觀念是骨頭老到生了鏽的人才有。

　　某一天，他媽媽簽了份文件，變回黃蓉珍，再也不是蕭太太。



　　黃蓉珍是護理師，是個性偏文靜的人，很受病人信賴，跟同事相處得很融洽。他不知道自己的媽媽喜不喜歡當護理師，但聽說他妹妹蕭郁雯出生後，大家都問黃蓉珍有沒有打算辭職在家帶小孩，黃蓉珍笑了笑，產假結束以後又回到臨床工作了。

　　因為工作時間不固定，蕭堯的媽媽沒辦法每天接送他上下學，他也曾經鬧過脾氣，後來爸爸拍拍屁股跑掉了，蕭堯才驚覺幸好他媽媽一直以來都不是只依靠他爸爸，爸爸不在，他們依然能過得很好。儘管他媽媽後來必須固定上大夜班多賺點錢，作息日夜顛倒，幾乎沒有時間陪他們，但蕭堯很喜歡妹妹，他多花點時間照顧蕭郁雯也沒有什麼關係。

　　蕭堯長大的過程中，不覺得自己的家庭環境比別人差，但他知道還是有人用歧視的眼光看著他們一家三口，所以蕭堯很努力，想用自己的一切堵住其他人的閒言閒語。蕭堯用盡全力向世界證明就算出身單親家庭，名校榜單上依然能有他的名字。

　　但蕭郁雯對人生有不一樣的看法。

　　蕭郁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說要當髮型設計師，隨著她年紀越大，志向越堅定。黃蓉珍不同意，就算不是典型的傳統主婦，她對職場還是抱有一點偏見，希望女兒能找個生活穩定的工作。

　　蕭堯也反對，他認為走設計的人太過藝術容易招惹麻煩，頭髮花花綠綠的，身上也到處都是刺青，不管怎麼看都是學壞的小孩。蕭郁雯成績很好，可以上不錯的高中，應該繼續升學，不要念職校。

　　蕭郁雯和家裡鬧得很僵，國三整整一年都在和他們冷戰，但終究沒有偏激到砸了自己的成績。最後蕭郁雯讓步了，在蕭堯離家到南部念大學的那天穿上了嶄新的高中制服。

　　大一新生的生活讓蕭堯目不暇給，抽高的身材和帥氣的外表讓他非常受歡迎，活動聯誼一個接一個，忙得幾乎沒時間回家，以至於大一下幾乎過完，他才知道蕭郁雯過得不太好。

　　那天是禮拜日，蕭堯隔天的課因為教授出國參加研討會停課，所以他打算晚一天再下台南。蕭郁雯在黃蓉珍出門上班後，摸到他的房間裡，欲言又止。

　　蕭堯隔天以家長代表的身分跟著蕭郁雯到了輔導室，和輔導老師及班導師多方會談。

　　班導師說蕭郁雯的課業表現很好，只是心不在此。

　　輔導老師說蕭郁雯的人際關係不錯，只是心不在此。

　　蕭郁雯哭著說自己過得很好，只是心不在此。

　　蕭堯不是監護人，所以只能靜靜地坐著，拿著沒有家長簽名的休學申請書，看蕭郁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把近一整年的日記攤在自己面前。每一頁、每一行、每一個字都在訴說蕭郁雯的忍耐、掙扎甚至是痛苦。她有想做的事，想追求的興趣，想完成的夢，她不明白為什麼要對這樣的自己視而不見。

　　為了別人的眼光所以要假裝自己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為了別人的眼光所以要拋開自己的興趣與夢想？

　　面對蕭郁雯的質問，蕭堯啞口無言。

　　蕭堯回到家後發了好久的呆，最後傳了幾則訊息給同學，請了整週的假，陪著蕭郁雯親手把休學申請書交給黃蓉珍。

　　這次他站在妹妹身邊，堅定不移地支持她，一起說服黃蓉珍讓蕭郁雯轉學念職校。

　　這個決定蕭堯永遠不會後悔。

　　儘管偶爾回家時，他會被自己房間裡隨便亂放的人頭模特兒嚇得破口大罵。搞什麼，明明就是他的房間。

　　在蕭郁雯成年那天，蕭堯回到台北，預謀性地堵在校門口，說了聲『生日快樂』就拖著剛放學的她去到早就查好的店家刺了個手足刺青，他前臂的兩個三角形中，上面那個是實心的，而蕭郁雯的刺青跟他的相反。蕭堯怕痛，但眼淚硬是被蕭郁雯開心與感動的笑容逼了回去。

　　『不要受到他人的眼光影響，做自己，勇敢追求自己的興趣與夢想』。

　　他希望蕭郁雯有感受到他聽進去了，真的聽進去了。



　　車已經停在蕭堯家的巷口一陣子了，林家軒在他說完刺青的故事以後默不作聲，他也就看著車窗外不下車，兩個人沉默地坐著，完全不知道對方心中在想些什麼，直到要騎進巷子裡的機車對著一直閃黃燈動也不動的他們按了喇叭，蕭堯才在車子微動後輕咳了一下，迎上林家軒困惑的視線。

　　「我不是因為你喜歡BL或是想看你出醜才鬧你。」蕭堯嘴角含著淡淡的笑，看起來有點難過：「我是有鬧你，我不否認，但我只是想看看不一樣的你。」

　　「我知道你覺得我都是在開你玩笑，但那些在我面前才會有的樣子，比我中指、罵我髒話，我覺得那些才是真正的你。」

　　見林家軒沒有打岔的打算，蕭堯抓住安全帶扣，在解開之前說道：「不知道你想不想聽，但我還是要解釋一下，我本來就很習慣跟人勾肩搭背，今天不是故意碰你的。」

　　林家軒感覺到自己的心揪成一團，其實他並不是真的討厭蕭堯，他只是想要把蕭堯推開，並不想傷害他。他轉開視線，不再看著蕭堯。

　　「我確實不能管你要怎麼過你的人生，但課長……如果你累了，至少在我面前不用裝。」

　　車子一陣晃動，副駕駛座的門開了又關，林家軒咬緊牙關閉上眼睛，但還來不及做什麼，駕駛座的車窗就被輕輕敲了兩下。

　　他轉頭看向繞到駕駛座旁邊的蕭堯，降下車窗。

　　「課長，謝謝你送我回來。」蕭堯在車外彎著腰，禮貌地向他道謝，輕鬆地就像剛剛空氣緊繃的片刻不曾存在。

　　「不會。」林家軒本能地回覆。

　　「對了，我好像沒跟課長好好說過。」蕭堯歪了歪頭，視線垂了下去，很快地又抬了起來迎上他的目光，那副樣子就像真的忘記了一樣。

　　「我喜歡你喔。」

　　蕭堯的嘴角只剩一絲絲笑意，看起來隨時都會消失。

　　「很喜歡。」

　　林家軒剛上國中的時候備受矚目，因為他有一個哥哥，哥哥聰明絕頂、才華洋溢，大家期待林家軒也一樣出色，但就算是兄弟，兩個人也不會一模一樣，老師們明白，林家軒的爸媽也明白。可是當他過完國中一年級，大家才發現真的不要對林家軒抱太大期望。

　　林家軒小時候很文靜，但一上國中就飛也似地衝進叛逆期，一年級上下學期加起來六次月考，林家軒想了辦法讓成績像雲霄飛車一樣起起落落，不是大好就是大壞。

　　師長們就不明白了，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林家軒聰明，可是抓破頭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有這樣的表現，為此班導師還找了他父母到學校會談，兩邊軟硬兼施要他別鬧，但林家軒油鹽不進，上了二年級後逐漸跟校內比較愛玩的學生們走到了一起，把師長們氣到快得高血壓。

　　林家軒的心態其實是這樣的，從小他的哥哥比他優秀太多，導致不論他怎麼努力，爸媽都看不見他。功課也好，才藝也罷，林家軒能做到的事，他哥哥都已經做過了，而且比他厲害，即便口口聲聲說不用跟哥哥比較，在林家軒耳中聽來就是刺耳的『你哥哥比你優秀的多』。

　　他哥哥總是被捧著，也不是會關心弟弟的類型，所以林家軒的個性變得有點爛，脾氣有點古怪，有人說過表面上特別好強的人或許在心中都有些自卑，林家軒承認自己也是這樣，滿口髒話、張牙舞爪的性格都是在那時候跟著其他人養起來的。

　　不過林家軒長得很好看，思春期的女孩子喜歡的男生類型百百種，其中一種就是像他這種外表清秀，骨子裡又透著叛逆氣息的壞男孩，漸漸地，林家軒成為班上『酷酷集團』的中心成員之一。

　　比較調皮一點的同學在校外混出名堂，會介紹年紀大點的哥哥姊姊們認識。林家軒其實人不壞，又聰明，知道哪些人是真的不要接近為妙，所以他沒有搞出什麼大問題，懲罰時最多被叫到教務處罰站、罰打掃，老師們也會因為他受同儕歡迎而放他一馬，好在其他學生心中刷好感。

　　到了國三，林家軒根本懶得裝了，上課狂睡覺，下課到處跑，書包永遠是空的，到了期末課本還像嶄新的。就他這種態度，任憑他再聰明也考不上好高中。於是他哥哥考上第一志願的隔年，他爸媽也受夠了，用錢把他塞進出了名的嚴厲私校，白天上八小時的課，下課直接載去補習班報到，再待四小時，完全杜絕讓他出去鬼混的機會。

　　林家軒因此有所收斂，可是養成的爛性格也養不回去了，嘴上嗆人的話是連珠炮，每天都在問候別人的祖宗八代。雖然如此，充滿存在感的人不會沒朋友，何況林家軒的外表與個性有著極大的反差，不少人覺得他有趣而主動找上門，有品行本來就不怎麼樣的，有膽小懦弱想找人當靠山的，有想嘗試叛逆一回的乖學生，也有人際關係吃得很開的學霸。

　　方彥霖就是人際關係吃得很開的學霸。

　　林家軒跟方彥霖同一個高中，不同班，但在補習班裡是前後座。熱門的補習班像演唱會賣票一樣，搖滾區的座位特別貴，林家軒的家長為他弄到了第二排，而方彥霖正好坐在他前面。

　　他第一次注意到方彥霖的時候是某次課前小考，他拿橡皮擦當骰子，想骰出答案，但橡皮擦不樂意，一彈就掉到前面座位的椅子下。

　　補習班人塞得多錢賺得多，學生坐的是長桌，跟旁邊的人又沒隔多少距離，趴著睡覺手肘說不定還會撞到人家，林家軒想鑽到桌子下面撿橡皮擦基本上不可能，他還沒差勁到做出像看女同學裙底風光的事。

　　可是林家軒沒打算等到下課，他需要骰子作答呢，於是他直接戳了前座同學的右肩膀。

　　『欸，橡皮擦。』

　　請、謝謝、對不起，全部省略了。

　　方彥霖應要求彎腰伸長手撿了那塊橡皮擦，在還給林家軒前看著上頭用原子筆寫上去的ABCD笑了。

　　就那一笑，把林家軒的初戀給搭了進去。

　　林家軒沒有想過自己是同性戀，他以為只是沒有遇到喜歡的女生，但在跟方彥霖認識到熟識的過程中他逐漸意識到，他不是沒有遇到喜歡的女生，而是沒有遇到喜歡的男生。

　　先踏出那一步的人是方彥霖，但他隨即要求林家軒在學校時要裝作兩人不認識。後來林家軒只能說自己被屎糊到眼睛，沒看出來這個要求多不合裡。

　　接近整整一個學期，為了跟方彥霖見面，林家軒不再排斥去補習班，在上課時也不再睡覺，以免休息時間也被他睡過去，少了在無人的樓梯間跟方彥霖耳鬢廝磨的機會。

　　方彥霖不是典型的帥哥，但很有個人魅力，長相斯文，可是只有林家軒知道他是個斯文敗類。某個禮拜五晚上，補習班的輔導老師發現他們在樓梯間接吻時，是斯文敗類推開他，謊稱林家軒強迫自己。

　　林家軒不曾霸凌過人，也不曾欺負過人，但介於操行不佳的他跟身為學霸的方彥霖之間，輔導老師選擇讓方彥霖回去上課，請來林家軒的家長。

　　補習班那方沒有在性向議題上多作著墨，倒是他媽媽在回家以後賞了他兩個耳光，原因不是他『強吻』人，而是他強吻的『對象』。

　　林家軒什麼都懶得說，他對媽媽的反應不感意外。

　　意外的是禮拜一回去上學時，他跟方彥霖的事已經在各班傳得沸沸揚揚，林家軒相當錯愕，但比起揍來他面前挑釁的人，他比較擔心方彥霖。

　　他跑到方彥霖班上時，才知道白擔心了。

　　『怎麼可能！是他強吻我欸，他個性這麼差，就算我真的是gay也不會喜歡他！』

　　林家軒的初戀就這麼結束了。

　　隨之開始的是無處可躲的排擠與袖手旁觀。

　　同儕之間的霸凌不需要什麼特殊的原因，只要有人帶頭，往往就會有人跟上。

　　分組總是落單，下課時間曾經被人簇擁如今形單影隻，林家軒想反抗，但面對不是肢體或言語上的暴力，而是冷漠與無視的時候，就算在原地尖叫，也不會有人正眼看你。

　　他不怎麼熟的同學附和從來就不喜歡林家軒的個性，他的朋友沒有人留在身邊，帶頭霸凌他的人裡甚至就有他們，就算有想對他施予援手的同學，也因為怕被拖下水而退縮，而他喜歡的人更是徹底否定了他。

　　父母覺得他有病，一直要他去看精神科或心理諮商，哥哥覺得他丟臉，也幾乎不跟他說話，家不是他的避風港，是另一個被霸凌的場所。

　　霸凌的開始很簡單，卻沒有盡頭。

　　十七歲的年紀，林家軒發現沒有人喜歡自己，沒有人接納他。親情、友情、愛情，他什麼也沒有，他只有自己。

　　高中剩下的時間，林家軒一天一天地熬了過去，他埋首在書本裡，那些曾經拿來蓋泡麵碗的課本終於被用在正途上，但書頁上原子筆與螢光筆的筆跡都帶著寂寞與孤單的痕跡。

　　當所有高三生都希望日子倒數的速度慢一點時，林家軒卻盼著最後一天的到來。

　　考完試接著是放榜，放榜後緊接著是人生的新篇章。

　　在兩個兒子都離家念大學後，林家軒的爸媽對他的態度緩和了，但他們裝作沒事，他卻無法釋懷，跟家人的關係越來越淡漠。

　　林家軒走在全台第一學府的校園裡，慶幸哥哥留學去了，沒留在台灣。他決心將過去的自己牢牢關起來，在心底深處挖了個洞埋進去。

　　他學會微笑，學會溫柔體貼，成為了大家眼中個性最好的人。儘管他不參加社團，在系上表現得也不特別活躍，但因為他的長相和溫婉的個性，還是有不少人覺得自己跟林家軒算是朋友。

　　可是林家軒不和人走得太近，過去的日子糾纏著他，他怕穿幫，怕看向他的目光再次變得不友善，所以他嘗試讓自己變得完美一點，試圖把身上不願被人看到的那一面藏起來，試圖遺忘。

　　但偶然之間，某個書店內，某列書架上，某本漫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看著那些漫畫、那些小說裡描寫的題材，林家軒心裡又起了波瀾，可是他太在意自己給人的印象了。為了隱藏身上不招人喜歡的性向，他絕口不提喜歡看BL的興趣，但他容許自己保留一點點生活的樂趣，只要一點點就好。

　　林家軒幾乎不回家，畢業順利找到出版社的工作後更有藉口不回去了。他認真、能力佳、個性好，年紀輕輕就升遷，才二十六歲就成了行銷部裡行銷企劃課的課長，其他部門的人也有過閒言閒語認為他走後門或有靠山，但他的下屬沒有人有怨言，大家都認可他，一年多過去了，他的實力也被其他大大小小的主管看見。

　　有人羨慕地稱他是人生勝利族，但林家軒不喜歡自己，也不喜歡自己的人生。他不覺得把自己的人生過成這樣有什麼值得令人羨慕的，可是要他說實話也不可能，他害怕讓人見到真正的自己。

　　然後他遇見了蕭堯，一個不小心揭開他的興趣卻不在乎的人，不小心發現他的爛個性也不在乎的人。

　　蕭堯整天被他比中指罵髒話，卻笑得特別燦爛，蕭堯記得他對食物的喜惡，在他生病的時候毫不掩飾地關心他、送他回家，蕭堯拖著他去同人展讓他開心，然後整天不打卡，只為了多一次機會踏入他的辦公室。

　　蕭堯不知道，可是他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蕭堯。

　　但他不想要喜歡蕭堯，他太在意別人的眼光。


　　『課長，謝謝你送我回來。』

　　『對了，我好像沒跟課長好好說過。』

　　『我喜歡你喔。』

　　『很喜歡。』


　　可是蕭堯也喜歡他。

　　「火雞，我是成熟的大人，對吧？」蕭堯頂著一張上墳的臉，蹲在地上揉著火雞柔軟的肚子：「我是成熟的大人，所以不能請假，要上班賺錢，幫你買罐罐。」

　　火雞仰躺在地上扭了兩下，打了個大哈欠以後翻身站起來，看都不看他地跳到旁邊的貓跳台上理起毛。

　　「死沒良心……不如養狗……」蕭堯嘆著氣站起來，抱怨的同時想起養在他老家的那隻米克斯，一樣是隻不知感恩的小廢物。果然算了，都是個性問題，他上輩子八成欠了這兩隻動物不少債，這輩子才要貢著他們。

　　蕭堯用指節在眼眶四周壓了一圈，想讓沒休息夠的眼睛不要那麼痠痛，但效果欠佳。

　　禮拜五晚上他到家後，先是提著空蕩蕩的腦袋洗了個澡，吹完頭髮，然後才抱住打呼嚕的火雞在床上大叫著滾來滾去，被賞了好幾下貓拳。

　　蕭堯按住眉心，他肯定是瘋了才會跟林家軒告白，藉酒壯膽可能可以拿來騙自己，但估計騙不了林家軒……他那個時候可是口齒清晰、雙眼雪亮地對對方說出了『喜歡』。

　　他真的不知道今天要怎麼面對林家軒，人家還在生他的氣呢。

　　「火雞掰掰，希望你的奴才在上班路上被車撞死。」蕭堯關上家門，上鎖的時候厭世地喃喃說道。

　　他當然是平平安安地到公司了。

　　電梯門在六樓打開，蕭堯深吸氣才跟著其他同事的腳步走出電梯。雖然他極盡全力地忍了，視線還是往林家軒的辦公室飄去。

　　百葉窗放下來了，看不到。

　　「堯哥！」袁紹奇的身影突然在他眼前冒出來，扭過頭跟著他看過去：「你找家軒嗎？」

　　蕭堯搖了搖頭，如實說道：「沒有。」

　　袁紹奇猶豫了一下，跟著他走到位子上時帶著打探的語氣說：「那個……你還好吧？你上禮拜不是在你下班前去找家軒，那個……你要辭職嗎？」

　　「啥？」蕭堯愣了一下，怎麼話題突然跳到他的飯碗上了，他挺喜歡他的飯碗的，他的飯碗怎麼了？「沒有，怎麼會問這個？」

　　「沒有就好。」結果反倒是袁紹奇鬆了一口氣，解釋道：「因為你那個時候臉色很難看，我想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

　　困難？有啊，他對著在生氣的上司告白了，挺困難的。

　　「沒有。」蕭堯堆著滿臉笑，回答道。

　　「嗯……欸說真的，雖然我們可能只是同事，但工作上遇到了什麼麻煩還是可以跟我說。」袁紹奇伸長手在他肩上拍了兩下，頗擔心的樣子。

　　「謝啦。」蕭堯笑了笑，打開電腦後也打開早餐的塑膠袋，吃起蛋餅來，邊在便條紙上列出今天的待辦事項，他的筆尖在最後停了很久，還是把『跟課長說話』寫了上去。

　　「你確定你真的沒事嗎？」袁紹奇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蕭堯嘴裡還塞著蛋餅就看到眼前兩張長條狀的紙晃了晃：「這個送你，打起精神吧。」

　　被放到桌上的紙是兩張水族館的期間限定套票，接下來的週日過期。

　　「為什麼？不用啦！」蕭堯詫異地想推辭，但被袁紹奇阻止了。

　　「沒關係啦，你約你喜歡的人去吧。」袁紹奇的語氣突然低落了下來，像心落到山谷裡去：「李茹穎說他不方便。」

　　蕭堯愣了愣，閉嘴，再張嘴，再閉嘴。

　　「幹嘛啦。」袁紹奇看蕭堯嘴巴張張闔闔像隻金魚的樣子，皺起了眉頭，然後蕭堯倏地站起來，把他嚇一大跳。

　　「就決定今天中午吃秋鰻了。」蕭堯指著袁紹奇的臉，嚴肅得像在布達軍隊指令：「我請你吃鰻魚丼套餐。」

　　語畢，蕭堯立刻拿出手機公布消息到揪外送的line群組裡。

　　「是不用這樣……」袁紹奇苦哈哈，但聽到蕭堯要請客又覺得好笑，心中百感交集。

　　「不過說實在，我的處境大概也沒有比你好到哪裡去。」蕭堯看著群組裡一串回覆『收到』的貼圖裡沒有林家軒的訊息，也煩惱起大大小小的問題，小至秋鰻的餐點都是海鮮，不知道林家軒要吃什麼，大至自己衝動之下的告白。

　　「為什麼？你也被發好人卡嗎？」

　　不，林家軒會發給他的估計是張爛人卡。

　　「那不然……家軒，你喜歡水族館嗎？」

　　蕭堯還在沮喪地想著那張爛人卡會什麼時候發到他手裡，袁紹奇就當了個炸開的大地雷，望了望四周後偏偏叫住不遠處經過的林家軒。林家軒被問得莫名其妙，步伐停住，下意識回了實話：「蠻喜歡的，怎麼了？」

　　「我給蕭堯水族館的票，但他不知道要跟誰去，你要去嗎？」這個時候想手刀劈暈袁紹奇已經來不及了，蕭堯只能希望臉上寫的『不是我的主意』的大字能被林家軒看到，可是林家軒看都不看他，面不改色帶著淺淺的笑跟袁紹奇說：「那你不跟他一起去嗎？」

　　蕭堯的心先是被袁紹奇的問句提到空中，再被林家軒的回答壓到谷底跟袁紹奇作伴。

　　「不要，傷口上撒鹽。」袁紹奇可憐兮兮地跟林家軒說自己失戀了，然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炸了第二次：「蕭堯說他的處境跟我差不多，感覺也是沒望了。」

　　蕭堯都快氣暈了，到底是要助攻還是幫倒忙，選一個。

　　這時林家軒的視線終於轉到他身上了，蕭堯很想立刻告假回家，但負責批准他假單的人正站在他面前看著他，看得他毛骨悚然時，林家軒轉頭問袁紹奇：「票到什麼時候？」

　　「這禮拜日就過期了。」袁紹奇雙手一攤，期間限定，他花更久的時間追到李茹穎的話也還是用不了。

　　林家軒頓了頓，往蕭堯身上瞥一眼後又迅速收回視線：「我禮拜六有空，你可以的話再跟我約時間。」

　　蕭堯像被施咒一樣僵在原地，一直到袁紹奇的手在他面前揮了兩下，他才回過神來，發現林家軒早就已經走了。

　　「你怎麼了？剛剛回答家軒的時候結巴得太誇張了，你不想跟他去嗎？我以為你們關係很好……」

　　「沒事，課長願意跟我一起去，我覺得很不錯。」蕭堯想都想不起來剛剛是怎麼回覆林家軒的，但面對袁紹奇尷尬的臉，他趕緊澄清自己的立場。

　　在『你確定？』跟『真的』的對話反覆兩三次後，蕭堯才能繼續吃已經冷掉的蛋餅。

　　他看著手邊的便條紙，猶豫地拿起筆，劃掉其中一個待辦事項。

　　『跟課長說話』。

　　如果結結巴巴地回覆算是說話的話，完成。

　　蕭堯望向百葉窗拉下來的玻璃辦公室，既焦慮又忐忑地想著禮拜六的行程，想著林家軒到底是以什麼心態答應了這場莫名其妙的邀約。



　　「幹，我瘋了吧。」林家軒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臉埋在手掌心中，既焦慮又忐忑地想著禮拜六的行程，想著自己到底是以什麼心態答應了這場莫名其妙的邀約。

　　為了避開人擠人的時間，他們恰恰好約在水族館開館的十點碰面，蕭堯省略了和林家軒約在捷運站集合的選擇不提，在不久前他巴不得多跟林家軒獨處，多一秒是一秒，但現在，他有點孬。

　　蕭堯在九點半剛過的時候就收到了『到，鯨魚下』的訊息，果不其然又是林家軒早到，他在十分鐘後看著水族館的大門，有點希望自己還在作夢，他沒什麼自信能好好面對林家軒。

　　一扇旋轉門就像個結界，蕭堯脫離室外悶熱的空氣，涼爽的冷氣撲面而來。一進到室內，他就看到林家軒獨自一人佇立在天花板吊著的巨大藍鯨模型下。

　　那瞬間，在老師吶喊下依然因為校外教學而興奮與吵雜的學生、被家長帶出來遛的尖叫幼童或其他來玩、來約會的遊客的聲音全都消失了。林家軒剛剛好面對著大廳右邊，蕭堯只看得到林家軒的側面，他仰著頭、視線盯著頭上的巨大生物，脖頸拉出好看的線條，後腦杓的頭髮則看起來澎澎的。

　　為什麼白色的短袖襯衫和軍綠色的工裝褲穿在他身上能那麼好看？為什麼林家軒的臉能那麼漂亮，為什麼自己在禮拜六一早能見到林家軒？

　　為什麼？

　　「早安。」恍惚之間，他已經走到林家軒面前，而對方也已經轉過身面對他，低低道了一聲『早』。

　　蕭堯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林家軒就先開口了：「票在你那裡吧？走吧。」然後下巴往剪票口揚了一下，示意道。

　　林家軒沒什麼表情，看著他的背影，蕭堯默默思考著這個人到底是溫柔，還是個性糟糕。答應這個意外的邀約是顧慮到他的心情，還是不把他的告白當作一回事呢？

　　他抿了抿嘴，跟了上去。

　　為了讓遊客更能清楚觀賞海中的生物，水族館裡很暗，只有牆上嵌著的水缸打著光，像黑夜裡一扇扇亮著燈的窗戶，藍色的光映在林家軒臉上，更把他清冷漂亮的氣質往上推了一個層次，蕭堯的注意力鋪天蓋地地灌在他身上，明明不想要，視線卻總是情不自禁地掃過林家軒的側臉。

　　水族館的好處就是不缺乏話題，在尷尬至極、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總是可以伸出食指，隨便指向一個正在移動的東西，說道：『你看！』，然後一起對那個生物評頭論足。

　　他們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個水缸，蕭堯最終硬著頭皮指向一隻水母，說：「課長，你知道水母沒有腦嗎？」

　　林家軒在那個水缸前停住腳步，蕭堯落在他一步之後的距離，只能看到他的後腦勺。

　　也好，他不太想看林家軒現在的表情。

　　水母沒腦？第一句話是水母沒腦？他怎麼不知道自己也沒腦呢？

　　蕭堯面如死灰的盯著水母，心想如果可以的話現在就想被水母螫一下，當場闔眼。

　　「那不就跟你一樣？」林家軒回過頭，淡定地說道。

　　蕭堯愣了一下，微微張著嘴，對林家軒正常的刻薄反應感到意外。

　　「看三小？」林家軒白了他一眼後往下一個水缸走，蕭堯待在原地，過了幾秒後才重新邁開步伐。

　　林家軒的態度看起來和以往相似呢。

　　看來是不把他的告白當作一回事了。

　　蕭堯站在林家軒旁邊，心不在焉地盯著水缸裡的小生物，眉頭微微皺起。他到底是希望林家軒能像之前一樣對待他，還是用不同的態度？心中的煩躁感像眼前的海膽一樣渾身是刺，他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但唯一一件板上釘釘的事是，事到如今要自己裝做什麼也沒發生，也不太可能了。

　　蕭堯獨自一人糾結時，一些不知禮數的小屁孩不懂得什麼叫保持適當的社交距離，不停地推擠，導致他跟林家軒之間的距離時不時會急遽縮短，但每當他快要撞上林家軒時，蕭堯會用上核心力量杵在原地，硬是把臭小鬼們擋回去。

　　光是想像林家軒推開他，他都承受不了。



　　蕭堯對他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算旁邊擠滿了死小孩，也不曾碰到過他。在蕭堯忍無可忍對旁邊的小孩皮笑肉不笑地說：『不要推擠』時，林家軒垂下視線，看著蕭堯扶在牆上的幾根手指，這個動作就像在捷運上撐著車門、保持平衡的樣子，他自己也常常用這樣的方式避免自己撞上陌生人。

　　蕭堯是在顧慮他，所以才完全沒靠過來。

　　「課長，我們去下個區域吧？」他抬起頭，看見蕭堯一半的臉壟罩在藍光之下，另外一半則在陰影下，但不論是哪一半，都寫著『困擾』二字：「校外教學的小鬼太失控了，我想撤。」

　　林家軒在笑意爬上嘴角前點了點頭，轉身鑽出人群，朝下個展區的通道走去。他也有點受不了展示小生物的狹窄通道了，來回奔跑、尖叫的小孩讓他頭很痛。

　　下一秒，他彷彿置身海底。

　　大洋區的展區很廣闊，視野也豁然開朗，林家軒腳步頓了一下，然後不由自主地仰著頭往前走去，直到他跟三層樓高的玻璃牆之間只隔著一道欄杆。他看著水缸裡巨大的生物，一隻成人大的魟魚貼著玻璃牆從他面前游過去，優雅的翅膀在水裡一下又一下地緩慢拍著，讓他忍不住屏住呼吸觀賞牠曼妙的身姿。

　　袁紹奇問他喜不喜歡水族館的時候他沒有說謊，他一直以來對水底世界都有一股嚮往，那個世界略帶點神祕，略帶點奇幻，略帶點自由。

　　「 好漂亮。」

　　蕭堯悄聲說道，林家軒強烈意識到站到他身邊的人，對方的手也像他的一樣，半握半撐地靠上欄杆，離他很近。

　　「嗯。」林家軒收緊了手指，沒有移開。

　　「課長有最喜歡的魚嗎？」蕭堯仰頭看著壯觀的魚缸，輕聲問道。

　　林家軒看了他一眼，但對方的視線追著水裡的魚，無暇注意到他，於是他也把視線放回水中的生物上，說道：「不太了解，所以談不上有沒有最喜歡的魚。」

　　「這樣啊。」蕭堯的聲音很輕，輕到他聽不出來有什麼情緒，但因為大洋區的空間廣闊，讓人下意識地壓低聲音說話，這樣的輕聲細語染上了一絲絲曖昧。

　　「你呢？」林家軒忽然問道。

　　「嗯？」蕭堯轉頭看向他，有些詫異。

　　「你有最喜歡的魚嗎？」林家軒覺得自己的臉很熱，但他還是死盯著眼前的魚，逼自己開口。眼角的蕭堯轉過身面對他，一隻手還握著欄杆，另一隻手垂在身側。

　　那隻魟魚又從他面前游了過去。

　　「你不用這樣。」蕭堯輕聲說道。

　　林家軒在那瞬間忘記了如何呼吸，他扭頭看向蕭堯，蕭堯在微笑，只不過那點笑意並沒有浮現在他眼裡。

　　「不用勉強自己。」蕭堯重新面對水缸，水缸打出來的亮光映在他眼底，讓他的眼睛看起來特別透明，不帶感情。

　　林家軒一時語塞，他覺得那樣的蕭堯特別陌生。

　　「小丑魚。」突然之間，蕭堯指向珊瑚群的某個角落，林家軒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發現小小的橘色身影略帶點白，在綠色的海葵中鑽入鑽出，顯得小巧而害羞，蕭堯放下手，若有所思地說：「最近喜歡上小丑魚。」

　　「為什麼？」

　　「不知道。」蕭堯淡淡地說完，沉默又要悄悄出現時，蕭堯追加了一句：「大概是因為小丑魚會躲在有毒的海葵裡保護自己，很聰明吧。」

　　林家軒沒有再接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蕭堯在到水族館前吃了很大份的早餐，林家軒表示不餓，所以他們跳過了把遊客當盤子的美食區，在水族館裡晃了老半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沒什麼深度內容，話題只侷限在水底生物上，最後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們已經完完整整地逛完水族館的三層樓加地下一樓，閉館時間也快到了。

　　他們在即將閉館的廣播下和其他遊客慢慢地走向出口，蕭堯的腦筋飛速轉動，一整個下午下來，他努力地調適心情，但還是必須想接下來要怎麼跟林家軒道別，才能把尷尬值降到最低點，就在他揮去腦中第七個餿主意時，老天爺幫他們決定了下一步。

　　在室內察覺不了天氣變化，他們走出水族館的瞬間被傾盆大雨和颳起的風賞了滿臉濕氣。

　　「幹……」林家軒的咒罵隱沒在暴雨的聲音下，烏雲壟罩的天空壓得很低，看起來死都不會放晴。

　　「都幾點了還下什麼午後雷陣雨。」他拿出手機查看最近的便利商店在哪裡，評估跑去捷運站或便利商店買傘，哪一個淋雨的路程比較短，但想到出了捷運站還是有可能需要冒雨回家，只好求助附近的小七。他看向蕭堯，語氣因為大雨而有些煩躁：「你要一起去買傘嗎？」

　　只見蕭堯正從背包中拔出一把折疊傘，滿臉尷尬：「不是雷陣雨欸，是颱風快來了。」

　　「啊……」林家軒看著那把傘，心中煩躁更甚：「我沒有習慣看新聞。那我去買傘了，你回家小心。」

　　他皺了皺眉準備踏離屋簷的保護，卻一把被蕭堯拉住，害他險些在溼答答的樓梯上滑倒。

　　「欸幹！」林家軒本能性地拽住身邊的蕭堯，好不容易穩住自己的重心就破口大罵：「我差點摔死欸，你他媽在幹嘛啊？」

　　如果是平常，在路邊這樣大喊絕對會引人側目，但因為嘩啦啦的雨聲實在太大，林家軒兒少不宜的發言沒有傳進附近的家長小孩耳裡。

　　「不是，課長，」蕭堯似笑非笑地說：「你家在我回家的路上，為什麼不叫我送你回去？」

　　他原本認真想找藉口早點跟林家軒分開，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丟下他，自己回家。

　　「抱歉啊，我的傘有點小，」蕭堯撐開傘，朝林家軒靠近了一步，把他輕輕拉進傘下：「你忍一下，我送你回去。」

　　林家軒感覺到右肩被施了點推力，蕭堯在他耳邊低聲喃喃，隔絕了下雨的聲音：「走囉。」

　　邁開步伐，他們肩並肩踏入雨中。

　　雖然說有傘，確實是有傘吧，但蕭堯沒有誇飾，那把傘是真的小。從水族館到捷運站，再從捷運站到林家軒家，他們兩個很公平的一人濕透一邊肩膀，想擠在傘下的四隻腳泡在水裡，膝蓋以下的褲管皆無法逃避雨水的摧殘。明明只是外圍環流，雨勢還是不容小覷。

　　「我要不要買隻大點的傘啊……」蕭堯在騎樓下收起鞠躬盡瘁的折疊傘，甩了甩也被雨微微打濕的瀏海，猶豫是否要走進林家軒家樓下的小七。

　　「都濕成這樣了，現在買大的能讓你變乾嗎？」林家軒跟蕭堯一樣狼狽，他很感謝蕭堯，但偏偏狗嘴吐不出象牙。蕭堯對林家軒的諷刺沒反應，倒是開口催促：「對欸，課長你快點上去洗澡換衣服，不要感冒了。」

　　林家軒的視線掠過蕭堯沾著水珠的髮絲和濕了半邊的上身，再看看騎樓外的大風大雨，當機立斷打開公寓大門，側身讓出通過的空間，偏頭示意：「上樓。」

　　天色很暗，小七裡明亮的燈光映在蕭堯的眼珠子上，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微微瞪大了雙眼：「蛤？」

　　「我有大傘可以借你，可是現在雨太大了，等小一點再走。」林家軒焦躁地解釋，他的褲管很濕，鞋子像游泳池一樣，他太想脫掉這身濕衣服了，於是不等蕭堯同意，便迫不及待地將人往裡推，『砰』地關上了鐵門。

　　啪嘰啪嘰的踩上樓梯，感謝老天他們終於進到了室內，屋子主人指揮客人把溼答答的鞋襪脫在門邊，再抓了上衣和短褲各兩件，要蕭堯留在原地換衣服，自己則進了浴室。蕭堯邊換衣服時邊緩和自己被強行拖上樓的情緒，剛剛的發展實在太突然了，他有點手足無措。

　　林家軒很快一身清爽地從浴室裡出來，拿走蕭堯手中的濕衣服：「我用烘的，衣服材質沒問題吧？」

　　身為一個不知道洗衣、烘衣要分材質的人，蕭堯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謝謝課長。」

　　林家軒再度進了浴室，沒過多久，浴室裡便傳來機器運作的聲音。他忙活完後大功告成地吐了一口長長的氣，走出來只看到還按照指示傻愣在房間中央的蕭堯，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覺得這樣的蕭堯特別少見，有點……林家軒拋開腦中尚未成形的念頭，拿起家裡鑰匙，說：「餓了，我要去樓下買東西，你要什麼嗎？」

　　蕭堯想起來林家軒中午什麼都沒吃，而自己在詢問之下也有點餓，便解開束縛朝前走了一步，附和：「我跟課長一起去。」

　　小七裡，林家軒拎著一手啤酒在冷藏櫃前皺眉，在便利商店裡想要找到合胃口的下酒菜果然還是太異想天開了嗎？

　　「沒找到想吃的？要不要叫外送？」蕭堯走到他旁邊，然後抬了抬眉：「要喝酒？」

　　「我喝，你喝這個。」林家軒把另一隻手裡抓著的東西往蕭堯懷裡塞，蕭堯接過冰冰涼涼的寶特瓶，滿臉無奈。

　　「……喝可樂好歹給我有糖的。」

　　「自己去換。」空出來的手從口袋裡撈出手機，林家軒希望有外送員願意接單，又覺得這種天氣相當危險，沒有也是理所當然，但也許是因為颱風離台灣還有點距離而沒有放假，外送平台看起來仍正常營運，他在自己心愛的串燒店點起菜來，向拿著原味可樂走回來的蕭堯說：「我要吃串燒，你要什麼嗎？」

　　「要。」蕭堯雙眼放光，可樂配串燒，好爽。

　　他們快速地送出訂單，又在便利商店拿了兩包零食才結帳上樓。林家軒把啤酒放在套房中間的小方桌上，盤腿席地而坐後便開了瓶啤酒，大口灌起來。

　　「課長，空腹喝酒容易──」蕭堯也圍著桌子坐下，把所有東西放在啤酒旁邊，正想阻止又覺得自己的酒量爛到好像沒資格要別人少喝點，果不其然林家軒哼聲說道：「我酒量不像你那麼差。」

　　「是是是，課長您請喝，請喝。」蕭堯扭開可樂瓶蓋，開玩笑的將可樂舉高，像是在跟林家軒乾杯，沒想到林家軒的手真的伸了過來，啤酒罐微微傾斜，在他的寶特瓶上輕輕碰了一下。

　　蕭堯收回手，別開了視線，他滴酒未沾，臉卻熱了起來。

　　「你酒量好像真的很不好，那為什麼要喝？」涼涼的液體滑下喉嚨，林家軒心情好了起來，話也變多了：「難道你是不會喝酒的酒鬼？」

　　「才不是……不會喝酒的酒鬼是什麼……」蕭堯被戳到軟肋後憋屈地回嘴，對林家軒放鬆的態度感到十分訝異。

　　不對，太放鬆了吧，喂喂，剛跟你告白完的人可就坐在旁邊呢，你原本豎得高高的牆像柏林圍牆一樣塌了嗎。

　　「所以呢？你酗酒嗎？」林家軒垂著視線，指尖在啤酒罐上壓來壓去，發出鋁罐特有的聲響，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認識你沒多久，就搬你搬了兩次。」

　　「當然沒有，我也沒有特別愛喝，第一次是因為聚餐，不得不喝嘛，第二次……就……跟朋友一起。」蕭堯窘迫地說，嘴上辯解『都是氣氛使然』，心裡想著的卻是第一次是因為你，第二次，依然是因為你。

　　兩個人理所當然都想到林家軒去酒吧撿蕭堯屍體的那次，氣氛便變得有點古怪，林家軒臉上不笑了，嘴倒是沒停，一口一口逐漸把手裡的啤酒乾掉，蕭堯則是安安靜靜的坐在旁邊，所幸外送員抵達的通知訊息跳了出來，讓蕭堯能在林家軒下樓拿外送時喘口氣轉換心情。

　　今天跟林家軒之間的互動很莫名其妙，白天尷尬了一整天，反而是出了水族館，接觸才比較密切，雖然他們沒有深入交談，他也不確定如今林家軒對自己的想法是什麼，但蕭堯不打算主動探究，捲成一顆球的刺蝟好不容易微微放鬆了，他不想又被扎個滿手。

　　蕭堯沉浸在自己的腦海裡時，鑰匙轉開門鎖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下一秒，烤肉的香味撲鼻而來，隨之是林家軒語帶困擾的發言：「好像有點叫太多了，不曉得吃不吃得完。」

　　蕭堯連忙趕到門邊接過外送的紙袋，份量不少，但他敢拍胸脯保證絕對吃得完：「沒問題的啦課長，不要小看我的食量。」

　　林家軒跟著蕭堯回到桌邊，為了方便拿取食物沒坐在蕭堯對面，而是坐在右邊的位置上坐下。他發現自己並沒有多少跟蕭堯共餐的經驗，就算有，印象也薄弱到他不記得了，便鬼使神差的問：「你食量很大嗎？」

　　蕭堯正在把紙袋撕破，攤開在桌上墊著，他擺放串燒的手頓了一下，林家軒會順著他的話提問讓話題延續下去，是真的很少見的事吧？但這次總比稍早反問他喜歡的魚是什麼還自然多了，不像那時硬著頭皮開口的感覺，而是帶了點漫不經心。

　　「算大吧，平常中午訂便當，我或小袁下午──啊，那個……」蕭堯突然心虛了起來，他嘴上口口聲聲叫林家軒『課長』，但他想親近林家軒的心存在得太久了，有時候會忘記對方是自己的上司，而有些同事之間的祕密不太適合讓主管知道。

　　蕭堯騎虎難下時，林家軒挑了支蔥燒牛五花，吃掉上面閃著油光的肉後，挑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用竹籤尖端狠狠戳破蕭堯想為袁紹奇跟其他同事們隱瞞的事情。

　　「翹班去買下午茶就別當作什麼祕密了吧，你們在那裡心照不宣，但我又沒瞎。」

　　「不是，課長，認真工作的話下午三四點真的會很餓，你說公司是不是該設個小吃部？」蕭堯眼看林家軒一針見血地把他卡在喉頭的話說了出來，神情也沒有任何不滿的樣子，乾脆厚著臉皮得寸進尺地抱怨：「不然福利社也可以。」

　　「設什麼小吃部還是福利社，你以為公司是高中？」林家軒因為酒精的影響，臉頰已經開始泛紅，話多起來的同時一口啤酒一口串燒，吃得不亦樂乎，還主動塞了一支松阪豬給他，要他別瞎說：「快點吃，食物要死了。」

　　蕭堯捏住短短的竹籤柄時，碰到了林家軒的手指尖端，儘管只有一瞬間，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分毫的皮膚上，連要嘲笑林家軒形容食物冷掉的方式都忘了。

　　「不過我跟呂姐確實有在想應該在部門內弄個零食區，我看小袁那麼喜歡吃零食，乾脆讓他負責好了。」

　　蕭堯沒在聽林家軒說話，他手裡依然拿著那支松阪豬，視線卻黏在碰過他的白皙指尖上，看著林家軒低頭，伸出舌頭舔過指尖上的肉汁。

　　他的呼吸停滯了一下。

　　「美編那邊就讓李茹穎負責好了。」林家軒的唇彎起一個好看的微笑，被自己的主意逗樂了：「呂姐說他跑便利商店跑最勤，你覺得怎麼樣？我會太雞婆嗎？」

　　「啊？」蕭堯眨了眨眼，腦中跑馬燈似的瞬間複習了一遍剛剛沒有消化的話，讓自己裝出『沒想到會被詢問想法』的表情：「不會，我覺得小袁會很感謝課長。」

　　但因為他大部分的腦袋還被剛剛的林家軒佔據，所以臨時編織而成的話有另外一半沒經過審慎思考：「不過我以為課長對感情的事很遲鈍，沒想到你竟然知道小袁對茹穎有意思。」

　　「就說了我沒瞎。」林家軒把另一根吃得乾乾淨淨的竹籤丟到垃圾區，臉頰上的紅暈又擴大了點，他拿起啤酒，低聲說道：「而且我對感情沒有很遲鈍。」

　　林家軒仰頭乾掉那罐啤酒，在不知不覺中，他身旁已經放了三瓶空了的鋁罐。

　　林家軒吞嚥的同時，仰著的脖子拉出漂亮的線條，蕭堯的視線大膽地掃過那處泛紅的肌膚，然後在林家軒重新低頭把玩手中的空鋁罐時，悄然收回視線。

　　「沒有嗎？」蕭堯的腦袋在沸騰，明明喝酒的不是他，卻像受到酒精影響般口不擇言地說：「因為課長像沒發生任何事一樣，所以是只對跟自己相關的事遲鈍而已嗎？」還是是故意裝作遲鈍呢？

　　林家軒沒接話，蕭堯說完話後立刻閉上眼睛緊緊皺眉。為什麼？為什麼他最近總是會讓一些不中聽的話脫口而出？他吐了一口長長的氣才睜開眼，林家軒垂著視線，向後靠在床邊，身體則向左邊倒，歪歪斜斜地坐著。

　　過了幾秒，林家軒讓手裡的啤酒罐加入他左邊的屍體堆，順勢用左手撐著地板抬起頭：「嗯？」

　　「……你醉了？」

　　蕭堯估算了一下時間，赫然發現林家軒灌啤酒的速度實在驚人。林家軒皺眉，露出自己也很困惑的表情：「……一點點？」

　　林家軒坐沒坐相，那副毫無防備的樣子讓蕭堯的心底湧起一股衝動，想要碰觸他的心情幾乎無法再壓抑。他低下頭，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儘管林家軒聽不進去，他依然輕聲地說：「對不起，我只是在意，你有沒有也一樣在意我。」

　　他的指尖碰到了林家軒半撐在地上的手指，原以為手指會立刻抽回去，卻依然留在原地任由他碰觸，他便鬼迷心竅的動了動顫抖的食指，輕輕摩娑林家軒溫暖的皮膚。

　　他們的視線落在同一個地方，兩人都沒開口，房間裡只有安靜的呼吸聲。蕭堯彎起手指勾著林家軒，彷彿他們鬆鬆的牽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