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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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全職高手│傘修] S-616 [普](更新至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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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岫 發表於 2021-4-11 15:5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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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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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科幻,AI蘇x機械師葉
*不太嚴謹的cyberpunk,在末世裡打蟲蟲兼談戀愛的仿生人和人類

『其他人可以用其他名字叫我,我不介意。但你不行。』仿生人一步也不退讓。
「為什麼?」
『你再念一次蘇沐秋。』
「蘇沐秋?」
『嗯,很好。』那仿生人琥珀般的眼睛對上他,眼底隨著笑意流動著細碎的金色微光,『我喜歡你念這三個字的聲音。』

本文最後由 羽岫 於 2021-11-7 15:5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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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4-16 16:5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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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嘀。」
  一聲輕響。
  金屬製的細長足部劃過草叢,帶起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少年的十指在投影出的鍵盤上飛舞著,毫無滯礙地敲入一行行程式碼,十多句指令接連滾過光屏,隨即輸往與之連接的大型機械。
  「要趕上,一定要趕上。」他在心中想著。
  不多時,疏林裡冒出一塊兩尺見方的合金板,唰唰幾下衝進草原中。

  同一時間,大樓內身著白袍的青年喝掉最後一口能量飲料,隨手將空掉的鋁罐放到傾斜的水泥殘柱上,順便關掉電子腦中又一次響起的細微警報。
  他直起雙臂,聳肩伸展了一會兒僵硬的身體。早晨的陽光從破損了一個大洞的樓外射入,恰巧照亮他半張臉,卻將更多部分隱藏在陰影下。青年微微瞇著眼,琥珀色的眼瞳深處閃著高速思考時細碎的光,那是電子眼才會出現的特徵。
  實際上不只電子眼,他全身上下都是由通稱義體的精密機械所構成,義體上包裹著仿生肌肉與皮膚,從觸感到外觀都與一般人一模一樣,乍看之下就是個普通的人類男性研究員。綜合他所在的地點──第四區的廢棄都市──如果他不講,大概沒人會猜到他義體化的比例高達百分之百。
  伸展完四肢,青年一步跨出,將更多部分暴露在光線底下。
  精實的肌肉勻稱,肩寬腰窄,呈現恰到好處的倒三角身材。一雙長腿裹在帶了皺折的寬鬆西褲裡,卻不讓人覺得邋遢,反而給他增加幾分頹廢的愜意。
  走到窗前,他稍微揚起一邊的嘴角,右手抬起,食指與中指併攏,剩餘三指彎曲,手臂一揮已經指向窗外,指尖正對的剛好就是城市入口的位置。
  一瞬間,他眼中流露出夾雜著謹慎與懷念的情緒。
  他放任這種感覺在心中奔走,好好地感受過後,又將它們全部驅散,琥珀色眼底的光芒更盛,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也已經改變。
  「終於來了。」
  隨著這一句話出口,少年身下的機械陡然出現變化。

  *

  這裡是第三區與第四區的交界,位於「籠」北方偏西一點的位置。
  東邊是一片除了草叢與灌木以外什麼都沒有的草原,西邊則是一座上世代遺留下的都市,林立的建築群割裂藍天,陰暗的街道中充斥著腐敗和潮濕的氣息。
  這座舊名空積城的城市西南方被丘陵圍繞,南北向的河流從都市中心切過,沿著河流一路向北方望去,隱約能看見整面直入天際的半透明數據網。
  它分割開人類與蟲族的地界,像一盆倒扣的碗蓋將十個區牢牢圍起。
  它能夠偵測出任何蟲族出入的時機與地點,在第一時間發出警告,以利附近民眾避難。
  「探測牆」,這是人類給它的名字。
  ──第一區至第十區,加上中央的「籠」,就是人類最後能喘息的空間。
  在這以外的世界,是被蟲族統治的人間地獄。
  然而葉修此刻前往的方向與「籠」背道而馳,他正往探測牆的方向衝去。

  *

  沙沙、沙沙。那一台奇形怪狀的機械脫離叢林,在草原中露出全貌。
  它約一人高,由一塊平鋪的重金屬板與四條節肢動物般的合金足部構成,乍看之下像張頭重腳輕的鐵桌,似乎隨時會一個前仆翻倒在地。
  少年就坐在機械邊緣不足五公分的位置,身體隨著鐵桌子移動微微晃動,看著像隨時會摔下來,但他對自己危險的處境絲毫不在乎,甚至沒抬頭看一眼前方路況,只是全神貫注地輸入指令。
  彎曲的桌腳以難以想像的靈巧動作避開地面突出的障礙物,連接桌面的氣壓缸完美的抵銷掉動作間產生的晃動,避免了將操控者甩離原位的意外。但在這一連串流暢的操作後,少年的表情卻不見絲毫放鬆,他盤坐在桌面上的身體前屈,背部肌肉繃成一直線,脖頸朝光屏方向伸直著,深黑色的瞳孔縮成極細的一點。
  與少年背對背坐著的還有一個人,他全身都罩在寬鬆的森林迷彩斗篷底下,脫離樹林後才能勉強注意到他的身影。他稍微比前方少年高一點,從露出的四肢可以判斷他的年齡同樣不大,或許正巧與少年同歲。
  此時他正陷入巨大的掙扎。
  「呃……」
  時不時還發出點怪聲音。
  這名斗篷少年的腳邊放著一個打開的背包,裡面裝滿野果、塊莖、葉片等一路上摘來的食物,手上則握著一個水壺狀的金屬瓶子。斗篷少年將食物放入金屬瓶,食物穿過瓶口就像是進了榨汁機,傾刻間化作一灘液體,還散發出淡淡運動飲料的味道。
  這些飲料是他的食物,還未經過處理的原型食材則是另一人的食物,斗篷少年正在思考如何分配,才能達到能量利用的最大化。
  「哎!」
  忽然間,前方的少年喊了他一聲。
  「什麼?」斗篷少年問。
  眼下是分秒必爭的緊張狀況,任何一點閃失都可能把自己送進危險中。在這個時候喊他,肯定是有什麼很重要的事。
  斗篷少年嚴肅地想著,特意分出一絲精神應對,前方的傢伙也不含糊,咬字清晰語氣俐落地來上一句──
  「好吃的留給我。」
  ……?
  好吃的?
  斗篷歪了一下,裡面的人手一用力,險些將一顆橙紅的漿果擰碎。
  好吃的?
  我們都快要變成蟲族的食物了你跟我談好吃的??
  在逐步燃起的怒火中,斗篷少年努力地讓自己保持鎮定。他們剛從一隻巨大蟲族的嘴下躲過,眼下還不是能完全放心的狀況,實在不適合起內訌……就算他非常想要就這麼把前面的人扔進蟲族嘴裡,讓那個人直接變成一頓「好吃的」!
  斗篷少年在深呼吸的同時,前方少年想了想,似乎覺得自己表達得不夠精準。於是他讓專注力從鍵盤上離開半秒,努力構思了一句人話。
  「我知道你也想吃好的,而且現在不適合講這些。」
  「嗯。」斗篷少年稍微冷靜,決定聽聽對方要說什麼。
  「但好吃的給你,真的是太浪費了。」前方少年接著說,「你不是味覺白癡嗎?」
  「咳、咳咳!」
  斗篷少年一口氣吸到一半直接嗆到,身子一歪險些摔下機械桌。
  斗篷從他身上滑脫,森林迷彩的保護色落下。他猛地甩出一把小刀,銀光飛過,小刀咚地釘進鐵桌子簡陋的駕駛台。
  刀尖帶著一抹新割出的鮮血,沿著刀鋒緩緩滴落。
  前方少年轉過頭來,他和斗篷下的少年赫然有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咻!咻!咻!
  又是三把小刀飛來,一把比一把還要刁鑽,鐵了心要把人釘死在駕駛座上。
  這次前方少年沒逞能,頭一偏小刀擦身而過,臉頰上總算沒再增添新的傷痕,卻是被削下一部分的鬢髮。
  烏黑短髮飄落,前方少年微微一笑,手背擦過鮮血,暈開一大片血紅。他毫不在意地隨手將血抹在褲管上,在真的被隊友擊殺前再次加快對鍵盤的操作。
  大型桌子隆隆作響,緩緩升起一片玻璃般的圓頂。
  十指幾乎被他舞出殘影,直到圓頂徹底將他倆罩在其中,忽然間,只不過一個眨眼,整台機械連同兩人就這樣失去了蹤影。
  光學迷彩,前方少年忙了一整趟路搶出時間修復的功能。
  一直到這個時候,葉修才終於敢放開鍵盤。
  他其實並沒有外表看起來的那麼輕鬆。
  他轉頭,看見另一人還維持著丟小刀的姿勢,忿忿不平地朝他瞪了一眼,才回去繼續做他那些食物的計算題。
  一時之間雙方安靜無聲,只有食物被拿起又被放下的聲響。
  一種又一種的食材被塞滿金屬罐,那人仰頭將那些飲料大口喝盡,液體迅速轉換成能量,一抹無機質的藍光閃過他深黑的眼底,再一眨眼藍光退盡,又是往常的模樣。
  「我好了。」後方少年氣猶未消地朝前走來。
  「嗯。」葉修最後敲下回車鍵,「換班。」
  他和後方的斗篷少年交換位置,在鐵桌上躺下。
  數小時全神貫注的壓力下,他全身的神經都處於高度亢奮的狀態,冷汗浸濕了他的後背,肌肉硬直得像塊岩石。
  稍微放鬆下來後,肌肉繃緊的代價姍姍來遲地找上門,霎時間葉修覺得這具身體就沒有哪裡是不疼的──就連作為義體的右臂和肩膀都發出黃色警告的訊號,它們在不久前的纏鬥時擋下十幾記攻擊,現在已經是半損毀狀態,如果真把它們弄到完全報廢,這荒郊野外的還真不知道要找哪裡修去。
  有些暈眩的腦袋枕在彎起的手臂上,葉修擺個舒服的角度後瞇著眼看向天空。
  ──是比平時更深一點的藍色。
  略為有些朦朧,像罩著一層灰。幾朵白雲悠悠晃晃地飄過他上方,落下一片軟綿綿的陰影,散發著某種安逸與和平的錯覺。葉修安安靜靜地讓身下的機械帶著自己跑離陰影,直到刺目的陽光重新灑落,心臟將滾燙的血液打入他發麻的四肢。

  鐵桌高速地在毫無遮蔽的草原上奔跑著,終於在光學迷彩再次損毀的前一刻衝入都市。
  類比隱形的偽裝退去,鐵桌盡責地駝著它的製作者穩穩走了一段路,之後轉身藏進這座沉默的水泥叢林裡。在它上方,高樓彷彿一塊塊高聳的墓碑,破損的水泥牆幾乎化為齋粉,扭曲的鋼筋上爬滿不知名的藤蔓與蟲苔,全都昭示著此處曾遭遇某次蟲潮的襲擊。
  躺在鐵桌邊緣的葉修一動也不動,半闔著雙眼不曉得是在休息還是在發呆。疲憊的精神是好些了,不過腳還麻著,有鑑於現在是他的休息時間,他也就不急著翻身坐起,繼續瞪著眼望向天空,只伸手撈了一下一旁的背包。
  「……?」
  手上的觸感讓他瞬間瞪大雙眼。
  前一秒還像隻軟體動物的葉修瞬間恢復人狀,雙手撈過背包翻過來一抖──一包帶著包裝的餅乾落了下來,真空包孤零零地在金屬桌上滾了一圈,標籤那面正好朝上,是一包奶油口味的小酥餅。
  「不會吧?」整個背包裡就只剩下一包餅乾,說不是前方那位給他的報復他都不信。
  有沒有這麼記仇?他也不過就說了句留點好吃的給他而已,用得著這樣對待自己的親哥哥?
  在飢餓的簇擁下,葉修無奈地撕開酥餅的包裝,就著一點也不好聞的空氣咬了口又硬又脆的餅乾,在嘴裡乾巴巴地嚼著。
  「喂。」他朝前方那顆和自己有著同樣基因的後腦勺喊道。
  「做什麼?」葉秋的目光鎖定在光屏上,一點餘光都懶得分過來。
  「你就只留這個?我快渴死了。」
  「切,有就不錯了。」葉秋哼了一聲。
  「有其他的嗎?」葉修鍥而不捨地問,「麵包、乾燥蔬菜、果實、壓縮米飯?」
  「奶酥餅乾熱量高,適合你這具能量轉換率低下的身體,其他太浪費了。尤其是含大量纖維的食物,給你幾乎和扔掉一樣。這個時候給你還不如給我。」葉秋語氣平板,聽得出隱含的怒氣,然而他說的話相當有道理,作為義體比例23%的人類,葉修一時之間竟找不出什麼可以反駁的。
  他試圖想要說些什麼,過度疲勞與飢餓的身體卻正向他發出抗議,葉修只好閉上嘴再咬一口酥餅,並將作為義體的右手伸到眼前轉了轉,查看是否有沒注意到的損傷。
  義體,顧名思義,取代一般肉體的高科技軀體。
  在這個科技高度發展、卻受到蟲族威脅的時代,有能力的人或多或少都已經將脆弱的人類身體更換成更強壯也更難以損壞的義體,從臟器到肌肉、骨骼,甚至神經,沒有一項不能替換,就連號稱最複雜的腦部也被研究透徹,製造出「電子腦」這種介於生物與機械間的複雜器官,允許人類將意識由現存的生物腦轉移至電子腦中,完成全身義體化的替換。
  只可惜電子腦的製作複雜,汰換下的電子腦也會因轉移過程中不可避免的行為而被破壞,因此不存在二手的電子腦,電子腦的市場也就一直是供不應求的狀態。
  縱使如此,選擇將全身更換為義體的人類也並非不存在,那些大多都是「籠內」重要的人物,或者探測牆外奔走在前線的高等士兵,極少出現在十區之中,至少葉修至今為止尚未遇過。
  葉修喀滋喀滋咬著酥餅,對三天來第三包奶油小酥餅唏噓:「你要是其他食物就好了,榨菜也行。」
  「今天內要是找不到目的地,別說榨菜,明天起你就得開始吃草。」葉秋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早讓你拿貢獻點換好點的義體,結果全投資在你的機器人和武器上,還三不五時就弄壞別人的房間,最後連吃飯都是用賒帳的!營地裡賒帳吃泡麵的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
  「沒辦法嘛。」
  「什麼沒有辦法?你明明就可以注意一些小細節,包含控制機械的數量,別人都一次兩隻,一次就放了十隻,真的操縱得來嗎?每次都弄到有機械暴走才罷休。」
  「哎。」
  「這第四駐紮部隊的位置又不曉得在哪裡,隊長只說往西走有座廢棄的都市,葉修你快看看哪邊有入口……混帳哥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
  一片沉默。
  沒有咬餅乾的聲音,葉修也沒有回話。
  葉秋奇怪地往後頭撇一眼。
  「嗚哇!你離這麼近幹嘛!」葉秋嚇了一跳,葉修的頭探過他肩膀,幾乎要貼到他臉上。
  在葉秋能看見的範圍裡,葉修更換過義體的那隻眼底亮著隱約的藍色微光,映著投影光幕透亮的黃,微妙地有些妖異。
  「你做什麼?」葉秋稍微挪開點。
  「葉十一負重不對。」
  葉修一點也沒管弟弟的尖叫,伸手指著光屏角落閃爍的視窗,葉秋立刻將它放大,單獨拉出一個螢幕。
  那是他們腳下這台機械Y-11的即時資料,顯示著剩餘能量、損毀範圍、速度、負重等基本訊息,葉修手指著的就是它的負重。
  一百五十二公斤,與進到這座都市前相比足足多了將近三十公斤,相當於一個孩子的重量了,但是葉十一的外型根本沒有改變,鐵桌子依然是鐵桌子,沒有多出一隻腳也沒有缺一個角。
  那麼這多出來的重量到底從何而來?
  「哥!腳邊……葉十一在融化!」
  發出驚叫的依然是駕駛座上的葉秋,與大型機械共享知覺的他,在意識到不對後很快察覺到是哪處出了問題。他感覺到機械桌的表層有某種物體在游動,一開始動作的幅度相當輕微,被他察覺後不但沒停下,反倒加大移動速度。
  平滑的機械桌面上出現肉眼可見的晃動,固態的合金版此刻簡直成了液態,從足部和下緣開始融解,違反地心引力的朝桌面上聚集。
  ──是蟲族嗎?
  葉修心裡響起了警報,左手一壓把雙胞胎弟弟按在駕駛座上,讓他去查一下眼前這些是什麼東西。他見過許多可以自由改變形體的蟲族,每一種的打法都不太一樣,能力也不同。要安穩度過這一次危機,首先需要的就是敵手的情報。
  手腕上手鍊解開,翻轉間已經成了握在手裡的金屬棒,切下開關後,一道赤橙色的光束從金屬棒一端吐出,寬約三至四公分,長度有八十公分,赫然是一把護身用的輕便光劍。
  這種劍只要有充足能量就能使用,好處是重量輕,對使用者的臂力要求低,可以讓使用者做出更快、更敏捷的操作。但壞處也很明顯:耗能高,充飽能量也用不了半個鐘頭,而且是虛體的能量柱,做不出實體刀劍都能做到的格檔動作。
  但葉修現在也沒辦法挑了,實體的武器都被鎖在葉十一裡面,現在的情況下他可不敢貿然去拿那些武器。
  葉秋的探查結果很快回來:「標示藍色!是蟲族反應,但是……」
  「但是什麼?」
  「很小!」
  「很小?」葉修飛快瞄了一眼光屏。
  眼前能把自己攤平覆蓋上整個葉十一的物體怎麼看都不小,光是重量就不低,再怎麼樣也不會得出「很小」的結果。葉修看著光屏先是不解,隨即反應過來!代表蟲族的藍色點確實非常小──很小,卻很一大片──這次的敵人不是一隻,而是一群!眼前這攤是無數隻細小的生物體匯聚在一起的結果,彷彿液體流動的錯覺是因為他們正在移動!
  光劍一揮,葉修抬手就是一記斜斬。劍光劃出一個半月形,被光劍劃過的地方消失了,空氣裡傳來某種東西被燒焦時的氣味。
  這還沒完,劃出的劍順著軌跡收回,轉身又是一刀!垂直交叉的光束能量端切進流動的桌面,一下子切出兩道十字形的溝痕。所以說光劍還是有光劍的好處,對抗小型蟲族時,一記攻擊就可以把牠們燒得灰都不剩。
  確定武器奏效,葉修右腳跨步向前,紮穩腳步再次落劍。
  平砍、直刺、上挑!
  光劍掃過的蟲群被整齊切成上下兩片,趁著上半部尚未落下前,葉修手腕再一翻。
  轟──
  劇烈能量自劍柄處湧出,激起一陣狂風,將上半部蟲族全數轟向空中,鐵桌子相當默契地朝前一陣狂奔,頓時將那一半的蟲甩至後方十幾公尺遠,暫時是不會對他們造成威脅了。
  看見這結果,葉秋原本恐懼的心底一陣振奮。
  能逃掉。雖然已經被接近到這麼近的範圍,但可以逃得掉!
  被蟲族覆蓋的葉十一八成得留在這裡了,但他們肯定能用這把光劍擊退蟲族,現在還不到放棄的時候,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
  心底踏實之後,葉秋專注地敲起鍵盤,他要利用葉修爭取到的時間把能搶出來的資料和物資弄出來,金屬板裡有槍和兩隻備用機器人,維修工具也都在裡面。四面八方的建築物方便他們跳離桌面後躲藏,最後只剩下遠端操縱葉十一自爆……
  不對!
  葉秋突然停下動作。
  葉十一的探測數值不對!它把他和葉修也標示成藍色了,探測結果有問題!
  藍色是蟲族的顏色,他和葉修不可能是蟲族,要讓他們變成藍色反應,除非……
  往後一看,葉修已經收起光劍,金屬手環安靜地待在手腕上,神情還是戒備的,卻不是面向那團大群的「敵人」,而是左掌上只剩一半的殘骸,殘骸邊緣有著一圈被融去的痕跡。
  這些東西並不是蟲族,至少不是活著的蟲族。
  眼熟的零件與電路板安靜地藏在小巧的外殼中,遙控端已經被燒毀,剩餘一半的外殼抽動著,卻怎樣都爬不起來。葉秋這次很明顯辨認出它們的身份!它們不是蟲族,是如同葉十一一樣,由某一個人做出來並加以操控的微小機械。
  葉秋又看了一眼探測結果,終於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他們在逃跑的過程中過度緊張,把葉十一的偵測敏感度調太高了。
  這些機械的某個部分是用蟲族的核心製成的,殘留微弱的藍色反應相當正常,而不僅僅是這個機械,大多數義體和現今武器中都含有從被殺死的蟲族軀殼取出的成分──好比他和葉修所使用的義體──所以他們才會被標示成藍色。
  葉秋將儀器調整回正常的敏感度,果然看見光屏上一大片藍色全部消失,被蟲族包圍只是虛驚一場,是自己嚇自己。
  不過這依然不足以讓人徹底放心,是機械,就代表著背後有操控者,而這個操控者對他們的態度是好是壞,現階段還不能判定,隨便放鬆下來很可能踏入對方的圈套──要知道蟲族不會襲擊蟲族,人類卻是會打人類的主意。就拿他們身上裝設的義體來說,這些義體拆下來都是可以賣錢的,這還都是自衛隊等級的義體!在有心人看來就是兩袋會行走的錢袋!
  兄弟倆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就怕這些機械忽然暴起,或者哪裡又出現更難以應付的東西。
  他們想都沒想到,那道聲音會出現在他們的電子腦裡。

  『哈,你們終於發現了。』

  清爽乾淨的少年音貫穿所有情緒,直接在腦海中響起。
  有如字面意義上的迴盪在大腦深處,並不是身邊有誰說了這句話,而是直接傳進腦海中,讓腦「聽見」這句話。那感覺就很像是回想起某天和別人的對話,沒有真正聽見,卻能理解那句話的聲音、語氣和意思。
  葉修面色一凝,已經做好嚴正對待的準備。
  他的電子腦是有加密過的,能直接往他的大腦裡傳話,代表這個人在他沒注意到的情況下輕鬆地入侵了他的電子腦。加上能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將這堆機械放到他們腳邊的能力,對方在入侵手段與機械操控上顯然相當了得。
  但這方面的技巧他也不是完全不懂。念頭一啟,葉修已經順著訊號來源反追蹤回去。
  一點也不把他們的戒備當一回事,那個語氣開朗,說話時會讓人不自覺放鬆警戒的聲音還在叨叨念著。
  『也太慢了,我足足在這張桌子上待了七分鐘。七分鐘是什麼概念知道嗎?要是真的遇上蟲族,你們大概連腦子都被吃光了。』那人說著。
  「說得也是,謝謝你的提醒。這位好心人怎麼稱呼?」反追蹤是需要時間的,葉修刻意順著對方的話聊下去,拉長能運用的時間。
  這份直接把自己腦子拿來當餌的勇氣,讓葉秋徹底捏了把冷汗。這被入侵的可是自己的大腦,不是什麼路邊撿來的大白菜!
  一般人嚇都嚇死了,怎麼敢就這樣放著讓對方玩?這要是對方起了什麼歹意,技術又夠好的話,改變你看見的畫面、聽見的聲音、聞到的味道,任何一切透過大腦感知到的東西他都可以偽造,甚至把電子腦直接引爆都做得到!
  葉秋的手指顫抖著,指令一下子敲錯好幾個字。
  對於葉秋這明顯過頭的失誤,對面的聲音只是笑了笑。
  『別急,現在在做你們有沒有被蟲族入侵的檢測。配合一下,沒問題的話不會對你們什麼的。』
  「哦?檢測?」葉修動了下手,密密麻麻的微型機器人爬過他的手腕,從手背鮮血殘餘處取了一滴血。
  『看看你們有沒有帶著蟲族進來的檢測,這你們很熟悉吧?』那聲音說。
  確實熟悉。葉修放鬆身體,沒去躲開那些機器人。只使用這些機器人來接近他們,對方看來是個相當謹慎的人。
  『這樣吧,我知道你們想要一個說話目標。』那聲音再度響起。
  在葉修腳下流動的微型機器人很快聚集到鐵桌另一邊,機器人彷彿立體列印的材質般一層層疊起,很快組成一個小型的葉十一,這個假葉十一的桌面上還擺著一顆畫有五官的圓球。
  『這樣行了嗎?』
  「怎麼稱呼?」葉修又問一次。
  『唉呀你真是,你是「怎麼稱呼」機器人嗎?』那聲音聽著有點無奈,『好吧,既然你真心誠意地詢問了,我就大發慈悲地滿足你的需求。』
  假葉十一擺動一條腿,傾斜桌面,看起來像行了一個幾世紀前的鞠躬禮,小圓球的五官是個笑容,搭配那副快樂的語氣倒是有種詭異的和諧。
  『東北第二軍團隨隊機械檢測師,蘇沐秋。』
  『蘇是草字頭的蘇,三點水的木,秋天的秋。至於頭銜嘛……好吧,那是之前的頭銜。我現在是邊境局第四駐紮部隊附屬軍校的特約教授,教授「仿生物形態機械生命倫理與價值輔導」。』
  「第四駐紮部隊真的在這裡?」葉修從大堆話裡抓出重點。
  『你們不就是知道才來的嗎?』蘇沐秋笑著反問。
  「在哪裡?」
  『檢測結果出來前不能告訴你。』對方狡猾地回答。
  葉修也沒想過會這麼容易得到答案,如果能輕鬆套出目的地,他反而會對得到的地點感到懷疑。像這樣似乎什麼願意講卻什麼都不透露的,最後套出來才會是真實答案。
  於是他也不糾結,乾脆地換了個問題:「你是第四部隊的檢測員?」
  『是,也不是。』蘇沐秋又一個模稜兩可的回覆,『我不值那裡的班,只是你們剛好闖進我的檢測區,順手作一下。你可以當成我在賺外快。』
  「你說你現在是教授。」
  『是啊!』蘇沐秋說。
  「主要在講什麼?」
  那邊稍微頓了一下,可能是在思考。
  一會兒後,蘇沐秋的聲音再次響起:『給未來軍人的心理輔導。為了避免軍人被仿生生命外觀迷惑,對機器產生感情,進而犯下不可抹滅的錯誤……』
  「……你是在念課綱吧?」葉修吐槽。
  『咦?你怎麼知道?』腦袋裡的聲音染上笑意,蘇沐秋倒是承認得很乾脆:『嘛,你也知道最近的仿生機械越長越像真正的人了,有些人會因此產生感情,反而去保護那些機器人,所以我才被找來開這堂課。』
  「但這裡的軍校是第四駐紮部隊附屬的?」葉修說。
  這並不是隨口問的,而是因為葉修深知這不符合邏輯。
  長得像人的仿生機械是那麼容易遇見的?
  對「籠」內的人與探測牆外的軍團來說是的,但十區內?別開玩笑了。
  「長得像人」的高等仿生物機械體相當昂貴、操作繁複,失控時更是一場災難。因此十區裡的機械操控者大多還是使用外表更直接而好控制的普通機械體,比如葉修和葉秋一起拼裝的鐵桌子Y-11。
  駐紮部隊附屬軍校的學生畢業後也極少去到探測牆外,大多選擇當普通的駐紮軍或加入自衛隊,他們根本沒有修這堂課的需求,請蘇沐秋這個前第二軍團的檢測師過來開課,可以說根本沒必要。
  除非蘇沐秋在說謊,他根本不是這個身分,或者……還有什麼沒說出口的原因。
  『是啊,所以我很閒。』蘇沐秋不否認也不回答,『如果你這麼好奇,要不要乾脆來選修我的課?』
  「檢測結果呢?我們可能是母蟲送來的間諜呢,你就這樣邀我去上你的課?」葉修問。
  他等著蘇沐秋做出反應。看是要繼續拿檢測結果塘塞,不告訴他第四駐紮部隊的所在地,還是不再保密駐紮部隊的位置,轉而不回答他針對他本人身份的質疑。
  當然也有兩邊都不講,或兩邊都說謊的可能性,但葉修覺得蘇沐秋不會那麼做。這人是主動來接觸他們的,自然不會做這種沒有意義的行為。
  蘇沐秋的選擇很快公布在葉修腦海中。
  他選擇保留自己。
  『謝謝你提醒我,檢測報告已經出來了。』那聲音說著。
  『ALpha平均數值0.82,PCP濃度在20以下。恭喜,你們通過了。我會帶你們到第四駐紮部隊的入口處,大約要十分鐘,你們可以參觀一下周圍風景,或者抓緊時間睡一下,等你們進來之後跑手續會很忙。』
  葉修鬆了一口氣。
  ALpha數值和PCP濃度,兩者都是用來檢測是否受到蟲族控制常用的方式。對方對這兩項檢測的數據鬆口,代表對方沒有要為難他們的意思──至少短期內沒有。
  雖然有點好奇這個能輕鬆入侵他電子腦的人的身份,但葉修更在乎今天晚上睡覺的地方。蘇沐秋此舉意味著他今晚可以不用再被蟲族追趕,能夠好好地休息一會兒。
  『入口調查隊會要你們正敘、倒敘以及跳著抽問你們過來之前的故事,所以如果你們要串供的話要快點啊,最好牢記到意識不清也不會露餡的地步。我告訴你們,別因為他們是駐紮部隊就掉以輕心,他們可擅長疲勞審訊了。』
  「疲勞審訊是違法的吧?蘇教授。」葉秋倒是已經接受蘇沐秋的身分,「你這樣告訴我們,不怕我們真的隱藏什麼?」
  『你沒聽出我在說什麼吧?』蘇沐秋嘿嘿一笑:『我在引誘你們編故事呢。你們如果真的編了,抓出來我也算大功一件。』
  「那麼,如果是很會編故事,編到自己都信以為真的人呢?」葉修突然問。
  『如果是不惜做到欺騙自己都要藏起的過去,不說出來也罷。』那聲音說,回答絲毫沒有一個合格軍人該有的素養。
  『好了,你們還有六分多鐘的時間,自己決定一下要幹嘛吧!葉十一的控制權我已經接管了,接著全程都是自動駕駛,別找我聊天。』
  「喂!等……」葉秋說。
  『本人不在線上,請稍後留言。』
  葉秋:「……」
  葉秋其實是有很多事情想問的,比如第四駐紮部隊所保護的城鎮的規模、居民分布、哪裡有好吃的店、城鎮裡有什麼規定、哪裡可以賺貢獻點等等。為了未來的生活而需要的資訊堆積如山,還等著他一條一條整理出來。
  但剛才他哥一連串問題問得犀利,根本沒留給他轉換話題的機會。現在他哥的問題問完,腦袋裡的聲音更狠,居然直接下線,讓他想問也問不到。
  一眨眼,假葉十一成了自動回覆模式,再一轉頭,他哥哥極為自然地躺在那堆小型機械旁邊,手臂枕在腦袋下就要睡覺。
  葉秋什麼事也沒辦法做,原地轉了一圈之後,乾脆抓起一隻小型機械,氣憤地開始研究起它的設計了。

  假裝睡著的葉修微微掀開眼皮,看了一眼進入研究模式的弟弟,就繼續閉上眼睛裝睡。
  他沒有告訴葉秋,就在剛才──蘇沐秋說要開啟自動駕駛的時候──他感覺到發出的反追蹤訊號被掐斷了。電子腦裡的聽覺視窗被做了調整,蘇沐秋的聲音從公放變成對他傳送私人訊息。那個自稱老師卻用著一把少年音的傢伙先隨便測試了幾句,確定轉成私用頻道才認真對他開口。
  在這裡蘇沐秋的聲音變了,變得成熟了一點,似乎大十多歲。但就算是這樣,那個令人不自覺放鬆的蠱惑語調依然沒變,葉修真不曉得這是天生自帶的,還是刻意去練出來的。
  『年輕人,追蹤我啊,以為這種手段我看不出來嗎?就這麼對我感到好奇?』
  葉修彷彿可以看見到說話者的表情,這令他聯想起假葉十一上方那顆圓球的笑臉。只是他沒有辦法回答,蘇沐秋的電子腦並沒有開放傳訊的功能給他,而他只要開口葉秋就一定會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幸好蘇沐秋也沒打算要他回答,很快就自己接下去,零零碎碎地講了一堆不怎麼重要的事情。葉修一開始還強撐著精神聽,最後也不曉得自己聽了什麼。
  鐵桌子搖搖晃晃,長久緊繃的神經稍微得到休息,迅速拖著整個身體進入睡眠。意識越來越模糊,連帶著對方說的話也開始聽不清楚。
  在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葉修聽見那聲音在腦海裡鄭重地說著。
  『我等你來找我。』
  又是很久很久的一陣沉靜後,葉修聽見自己的聲音做出了回覆。
  「好。」

本文最後由 羽岫 於 2021-4-22 11:0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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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4-17 11:37:37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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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葉修猛然張開雙眼。
  凝固血漿般低矮的天空、紛飛的塵土、乾燥炙熱幾乎要把肺部點著的空氣。
  不遠處是火焰燒灼的咇啵聲響,身下躺的則是摸著細碎實則堅硬的黃土塊,意識一點一滴地從三年前回來,葉修掙扎著從電子腦裡讀取現在的時間,試著回想起自己為什麼躺在這裡。
  記憶所及的最終是一場巨大的爆炸,火光燒上天際,將群青色的天空染成血紅,巨大石塊被衝擊力道轟開,兩條藏身石窟的蟲族跟著被勁風掀上地表。
  是了,自己捲進了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爆炸。
  葉修還記得被外圍衝擊波一把搧起時騰空的感覺,也記得腦袋撞上石塊時的悶痛,之後是整整一秒半的昏迷,還讓他去夢了一圈三年前的事情,導致醒來後意識還是昏昏沉沉的,又浪費了一秒的時間來恢復。
  兩秒半,乍看之下不是多長的時間,但放在和蟲族激鬥的情況下,這兩秒半足以影響一方的生死。關鍵是這場爆炸還是自己引起的,結果把自己連同敵方一起炸出去,葉修頓時覺得有點沒面子。
  「回去後一定會被那個姓蘇的笑死。」
  葉修心裡感嘆著,躺在地上的身體倒是一動也不動。他沒急著找個隱密的地方躲起來,而是繼續躺在原地,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周遭的聲響。
  右手往腰帶上一摸,已經扣了一顆手雷在掌心。
  ──不管會不會被笑,都是活著回去之後的事情,現在的首要之務是在蟲族的夾殺裡活下去。
  葉修看了一眼腕表,還有半個鐘頭,他得想辦法活過這半個鐘頭。
  那麼,敵方會從哪裡過來呢?
  按照他原先的預想,這場爆炸可以將他看中的兩隻蟲族炸成重傷,不死也剩半條命,他只需要看準時機在遠處補上幾顆子彈,確定蟲族死亡即可。
  然而爆炸範圍計算失誤,他受到爆炸波擊暈過去一點五秒,沒來得及確認對手情況和補槍就算了,之後又浪費一秒鐘清醒,這二點五秒還足以讓沒死的蟲族發現他的存在並且來到他身邊。
  那麼,蟲族死了嗎?
  葉修很希望奇蹟發生,可惜這一次好運氣沒有站在他這邊。
  他可以感覺到兩股濃烈的殺氣在附近徘徊,蟲族正四處尋找激怒牠們的人類。葉修這回的運氣已經不是不好,而是非常不好,兩隻蟲族一隻都沒有死就算了,從移動速度來看應該也沒受多大的傷。
  所幸這過大的爆炸也未嘗不是個機會。
  濃煙瀰漫,什麼也看不見,煙霧的熱度也阻礙蟲族對生物熱度的探測,更進一步加大蟲族找到葉修的難度。要是沒有這煙霧,難保雙方已經相遇並打上八百回合,哪裡還能讓葉修悠悠哉哉躺在地上裝屍體?
  不過這視野的遮蔽對葉修也一樣的,他同樣無法用眼睛確認蟲族的正確位置,可以說煙霧是掩護也是阻礙,就看身處在其中的人怎麼利用。
  安靜躺在地上的葉修在等待的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得知敵人方位的機會,一個可以搶先手偷襲蟲族的機會。
  ──唰沙。
  極其細微的聲音在十一點鐘方向響起,彷彿風吹過砂石的摩擦聲響,一個相當容易被無視掉的聲響,在這沉靜的空間裡卻顯得特別突兀。
  是位置的暴露,還是說……是陷阱?
  在聲音出現後不足一秒的時間裡,葉修已經一個翻滾離開原地,這是他的經驗,這時候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留在原地。
  身體彈向一邊,拇指勾住安全栓一拔,手雷的倒數已經開始。葉修左手不曉得什麼時候握了一把小口徑手槍,也是開保險拉擊錘扣板機一氣呵成,砰一聲子彈追著手雷飛往那道聲音傳來的方向。
  轟!
  衝擊波炸開,瞬間清空該方向一大片煙霧。
  在驟然清晰起的視野前方,一隻野貓大小的黑色蟲族嚎叫著,正是躍在半空準備撲過來的姿勢。牠很不滿意自己的身形暴露,凌空一轉就又躲進一旁的濃霧裡。
  Nor-KNight-GF015-b型,可以和最下級貴族比肩的突變種。
  葉修瞬間辨認出眼前蟲族的種族。
  是這處地形常見的蟲族沒錯,但卻是隻突變種,卻擁有比普通種還要快的速度和防禦力。
  「難怪那一波炸藥炸不死。」
  葉修立刻理解了自己的處境,眼看這麻煩的野獸型蟲族又要隱去身影,葉修一甩手,子彈連射,小手槍玩得像把衝鋒槍,砰砰砰砰追著蟲族奔去的方向落去。
  這蟲族也是沒想到人類的反應如此迅速。牠偷襲未果,奔去的方向又被阻礙,無奈之下只好再次改變方向。
  但要往哪邊呢?蟲族敏銳的視線掃過。
  左側!破綻!
  蟲族靈巧地閃過子彈,連續幾個變向跳躍混亂了槍口的方向,子彈依然追牠追得很緊,卻全被牠甩在後方。蟲族拐了一個大彎,身形鬼魅般地一個伏低,接著以超乎肉體極限的方式貼著地面竄出!
  「嘎────」
  小簇血花從子彈擊中的地方濺起,野獸型蟲族淒厲地尖叫。
  就差一點!只差一點就能竄到那人類子彈無法抵達的左手下方!只要抵達那裡,就是牠反攻的時機。
  但沒有,人類像是看破牠的行動一般,原本追擊牠的槍口瞬間變向,子彈預先落下,竟是比牠還要先一步抵達牠奔去的地點?蟲族避無可避,無奈地看那子彈越飛越近,將牠的前爪貫穿。
  這人類竟然預判了牠的目的地?
  蟲族落地後翻滾兩圈,意識到這是一名不能讓牠隨意欺凌的對手。疼痛和憤怒令牠眼珠轉紅,蟲族兇性畢露,撐著受傷的身體再次撲上!
  這次不想理牠的人變成了葉修,小手槍自掌心消失,葉修兩步後跳拉開距離,右手朝後一揮,一道黑光閃過,一桿通體烏黑的戰矛猝然成形!
  這桿突然出現的戰矛足足有一人高,矛尖泛著金屬特有的冷意。
  長矛隨著葉修的動作劃出一道扇形冷光,不是朝前,依然是向後!葉修無視面前再一次撲上的蟲族,反而將槍尖刺向空無一物的後方。
  唧──一道泛著牙酸的聲響當空響起,槍尖與利爪相撞,雙方都受到不小的衝擊,動作急停,後方偷襲的身影浮現,赫然又是一隻突變種!
  藉著同伴吸引注意力發動偷襲的牠原本志得意滿,利牙已經準備咬開人類脆弱的後頸,撕扯鮮嫩美味的脊髓。但這人類是怎麼回事?太快了,那襲來的槍尖給牠的感覺就是快!
  一個交手間戰矛已經朝牠的位置刺出三招,偷襲不但沒有得手,反而被這一槍砸上面門,打亂了牠迴避的動作。
  葉修的攻勢沒有停止,長槍再進半分,順著勢頭刺進蟲族柔軟的腹部,下盤一沉、雙足發力,猛一下將釘住蟲族的長槍高舉過頭,雙臂一甩竟是把蟲族在半空中輪上一個圓,連同前方撲上的蟲族一起狠狠砸進地面。
  碰──!
  黃土地上揚起一陣粉塵,鮮血摔在地面上發出滋滋作響的腐蝕聲。
  在視線不良的情況下,葉修沒有逞強追擊。
  兩隻蟲族搖搖晃晃地起身,他站在原地手持戰矛相對,長吸一口氣,淡淡能量波動讓身影在粉塵中搖曳,義體構成的右臂發出淡金色的光芒。
  蟲族前撲,戰矛同時送出。兩次揮出,一擊擋住一隻蟲族的利爪,另一擊卻只是虛晃。
  槍尖晃花蟲族的眼,緊接著繞過蟲族,葉修身體一轉已經換了方向。被擋下的蟲族立刻跟上,卻沒想到這又是個假動作。跨出去的一步還沒踩實立刻收回,半空中的蟲族卻沒辦法調整姿勢,就這麼把毫無防備的側面暴露出去。
  葉修當然不會放過這機會,矛尖一劃就是兩道血箭,緊接著一記斜挑!將失去架式的兩隻蟲族先後挑上半空。
  穿刺、突擊、收回、再突擊,橫掃的攻擊模式改線為點,將攻擊的位置聚集在槍尖,像串燒一樣將兩隻蟲族刺了對穿。血花再次湧出,伴隨蟲族的嚎叫,腥臭的味道在戰場中蔓延。
  單看這一幕,沒有人能相信這是一場機控科學生的戰鬥。近身拚搏、招招見血,面對兩隻突變種絲毫不落下風。
  葉修右腳後拉,腳尖所及之處都帶著澎湃鬥氣,橫槍再一掃,長槍割出怵目驚心兩道血紅。
  一勾、一扯!戰矛硬生生把就要飛出攻擊範圍的兩隻蟲族拖回原處,葉修左手揮出槍桿搭著蟲族又朝上挑,槍尖挑出一個漆黑的V字,朝前一送就是兩朵血花。
  蟲族想逃卻逃不了,想攻擊葉修卻又近不了身,徒勞地在半空中掙扎翻滾。那桿長槍的攻擊範圍相較於他們的爪子來說著實太長,明明是兩隻突變種的蟲族,卻像沙包一樣地被葉修挑著打,沒多久就失去大半戰鬥能力。
  要贏了嗎?
  葉修思考著,很快得出答案。
  還不行,這樣的傷勢可以讓普通蟲族停止活動,對突變種而言則遠遠不夠。
  要徹底殺死突變種,需要破壞牠的核心。
  葉修重整架式,幾個呼吸間長槍數度刺出,已經在兩隻蟲族身上留下不少傷口。
  這種野獸型態蟲族的核心位置很好找,固定在頭部與身體背部各有一個,稍大型的會在尾部位置多出一至兩個,但總歸來說不會偏離脊椎骨能貫穿的部位。葉修現在試圖打破的就是身體背部那一個。
  要準確攻擊到核心位置,是一件相當需要技巧的事情。眼睛要追上蟲族的移動,身體反應要跟得上大腦傳來的動作指令,才能抓住一閃而逝的機會破壞核心,而這些都需要長久的練習。
  當然這些難不倒葉修,三年充足的軍校訓練以及五年多的逃亡經驗,已經將他從一個不知危險為何物的小孩磨練成敏銳的蟲族獵人。
  沒過多久,在葉修刻意集中攻擊的情況下,兩隻蟲族背部的核心都已被破壞,只剩下厚厚腦殼裡藏的另一個。
  這一個有點麻煩。
  葉修調整姿勢,沒再用這種硬碰硬突破的打法。蟲族腦殼相當堅固,表面圓滑難以施力,以他現在的裝備來看,單靠臂力很有可能還沒打完,就先把自己手臂的義體送進維修站。
  然而硬碰硬不行也不代表全無辦法。
  連突的戰矛被右手劃出半圓朝後拉回,準備好的左手豎指成掌朝前一拍,戰術手套上幾道光紋竄過,勁風湧出!凌空爆出一道壓縮空氣!
  看起來只是武俠劇裡擺造型的一個動作,被拍到的蟲族感受卻不是這麼一回事,狂風捲上,蟲族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搧了出去,直直轟上不遠處的岩壁,硬生生撞出個不小的淺坑,土石橫飛、視野被遮蔽得更加混亂。
  兩隻蟲族還在那邊掙扎呢,都還沒從岩壁上摔下來,只見濃煙裡光芒一閃,一抹橘紅色燒著熱浪的長矛已經擲到眼前,朝牠們越飛越近的槍尖是那樣熾熱而兇猛,佔滿牠們全部的視野!
  熾熱、勁風、避無可避的壓迫感,然後……
  啪。
  清脆的聲音響起,槍尖貫穿前方蟲族的腦殼,核心與大腦應聲而破。
  這不可能!另一隻蟲族混亂了。牠不相信,那把看起來奇形怪狀的武器怎麼會有這樣的能量?能夠一擊打穿牠們的頭骨?
  突變種的強大蟲族有生以來首次感覺到害怕,恐懼像隻利爪攫住牠的脖子,粉塵另一側走過來的身影就像前來奪取牠性命的死神。
  要躲?還是要迎擊?跑得掉嗎?打得贏嗎?
  牠尖叫著想逃開,同伴的屍體卻困住了牠的行動,他一邊掙扎著,一邊恐懼地盯著走向牠的人類。
  對了,這人類手上沒有武器!他太大意了,我會贏!我能贏!!
  蟲族尖嘯的撲上前去,牠要用牠最快的速度、最利的爪牙,用最直接的方式撕開人類的胸膛……
  「哎呦,我是不是被小瞧了?」煙霧裡的那人笑。
  槍響。
  蟲族這次看清楚了,是那把槍,是那一把中途開始就消失,不被牠視為威脅的小手槍。
  但那把槍現在偏偏就挑了一個剛剛好的角度打偏牠的爪子,預想中該穿胸而過的利爪只撕裂人類的右肩,那點深度根本就不可能起什麼關鍵作用。牠眼睜睜看著人類轉身,左手一掌推出,莫名其妙出現的壓縮空氣又將牠震得老遠。
  再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
  人類拿回插在岩壁上的戰矛,這人剛才面對牠們兩隻都能輕鬆應對,何況牠自己呢?
  同樣的場景再次上演,這次更快、更俐落!葉修乾脆就沒有做什麼花樣,槍尖一挑掀上半空,抓住槍尾調整方向蓄力再朝前一送,另一顆核心應聲而破,蟲族的身體軟軟地垂下、落地,結束了這場一面倒的戰鬥。

  ──到這裡就差不多了。
  葉修扭頭活動了一下肩頸,喀喀喀骨骼錯動的聲響泛著一股聽著就詭異的舒爽。右肩上的傷口回去要消個毒,但不是什麼大事。
  左腕上顯示器的數字跳了幾跳,葉修瞥了一眼,兩隻小型野獸型態蟲族一共加了六分,突變種額外各加一分,換算回來一隻就是四分,實在不怎麼多,不得不說這給分系統還是吝嗇了點。
  順手從顯示器上拉開一片投影光屏,點開排行榜,顯示在第一位的名字赫然就是葉修。名字後方的數字是兩百五十二,和第二名的一百九十一拉開一段極為明顯的差距,遠不是後面差個一分兩分可比的。時間剩下八分鐘左右,除非第二名在這段時間裡想不開,跑去挑戰一整窩的大蟲並將牠擊倒,不然這次的排名確定是穩了。
  到這個地步,葉修也沒想著再浪費時間找幾隻蟲來確保名次,畢竟將格局放開來看,這也就是軍校最後一年的一場畢業考罷了。
  煙霧漸漸散去,陽光灑下,天色已經到了黃昏。葉修身上的衣服在這陣陽光下總算沒顯得那麼破舊不堪,合身的卡其色制服外褲、灰綠色的戰術外套上沾了滿滿塵土,裹在青年挺拔的身上倒顯得有幾分瀟灑恣意。左胸前第四駐紮軍附屬軍校的校徽清楚顯眼,口袋上斜斜縫著三條槓和一朵紅焰,象徵著機械操控科三年級的身分。
  葉修,第四駐紮軍附屬軍校第二十一屆機械操控科C班,座號十九號。
  創校以來最強的天才。
  創校以來名氣最廣的學生。
  創校以來最多人想做掉的對象。
  入校三年十七次大考次次第一,與第二名拉開的差距無人可比,創造了第四駐紮軍附屬軍校校史上最不可思議的成就,就算拿其他九個附屬軍校來比都是聞所未聞。
  就憑這些成績,葉修身上掛著的特權和榮譽多到叫人眼紅。
  眼見這最後一次考試的第一名也快落入他手中,所有人都希望第二名能爭氣點,努力把這貨給擠下去,別讓他就這樣一路順風順水到畢業!就算只贏了他一分也好啊!
  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第二名此刻相當鬱悶,他何嘗不知道一堆眼睛都盼著他能踩葉修一頭,他自己也想啊!作夢都夢到過!問題就是做不到啊!!
  不能怪他們沒志氣,不拚一把去獵分數比較高的蟲族。實在是這考試都是真槍實彈,不小心點是會送命的。在常規測驗中死去的考生年年皆有,比例還不低,一點都不叫人覺得意外。
  雖說是這樣,每年軍校招生時報名者依然是前仆後繼,明知要面對的是十八場可能送命的考試,也幾乎沒人會放棄軍校生的身分。
  原因無他,只因為特權。
  新型電子腦與義體申請優先權、根據名次決定的分級醫療補助、緊急治療儀使用優先權……全是能提升在這片土地上存活率的保證。比躲在家裡祈禱蟲族不要來、祈求他人快來保護自己要來得實際多了。
  與其靠別人,不如靠自己。強者生存、弱者淘汰,這就是與蟲族共生的鐵則。
  在如此競爭強烈的生存慾望驅使下,次次拿走第一名領走一堆福利的葉姓兄弟有多招人忌妒,完全是可以預想得到的。
  可惜這些福利對當事人葉修來說……就只是附屬的。他不是為了更好的活下去才來到這裡,軍校只是他的一個踏板。
  他要活下去不假,但他要的不僅僅是普通的活下去。
  ──他正在找一個人。他不曉得那是誰,但他知道,他需要找到一個人。

  戰鬥結束之後,葉修拔下插在岩壁上的長槍挽了個花,甩去長槍上的污血。星星點點的血跡濺在地上、濺在他的褲腳上,看起來有些可怖,始作俑者卻是一臉淡然。
  這畫面他看得多了。至少現在還是蟲族的血,而不是來自任何他熟識的人。
  葉修走上前去,彎腰查看兩隻蟲族的屍體。別看這些蟲族一隻長得比一隻恐怖,軀體處理得好的話可全是製造高等機械的好東西,對機控科的葉修而言全是重要的材料,他連一點都捨不得浪費掉。不過這種蟲的血液有腐蝕性,要碰的話需要一點額外的輔助工具。
  「葉十八。」葉修喊了一聲。
  鬆開長槍,槍身中的訊號與電子腦互相連接,長槍霎那間分解成無數小方塊,如精巧的機關拼圖般移動、摺疊又重構。令人目眩的變化只耗費了一秒鐘,最後散成四個幽浮般的小玩意,一個接一個地掛在葉修張開的手腕上。
  每個小圓盤約有巴掌大小,各有四條細長的金屬肢,其中三隻很快爬到葉修的肩膀上,一個疊著一個蹲著,像扒著牆角等看戲的小鬼頭,剩下一隻攀過前胸繞到葉修右手邊,又一陣分解重構,變成和左手一模一樣的戰術手套,緊密地貼合在手掌上。
  葉十八,機械代號Y-18,奈米級記憶機械,能夠憑使用者控制而分解、並重構成機械圖紙裡設定過的任何形狀。這技術在現代並不少見,但能做得像Y-18這麼靈敏且堅固的就不多了,這可是葉修和某不務正業的閒散教授一起花了整整一年才研究出的心血結晶,剛好被葉修拿到考試裡來測試,結果出來的數據相當令人滿意。
  葉修心情不錯,邊拆解蟲族軀殼邊開始構思如何用這些材料繼續加強葉十八,也順便可以問問他的蘇老師有沒有其他的好主意。
  忙碌地收拾好可用的材料後,八分鐘也過了。左手顯示屏上出現考試結束的字樣,葉修也已經回頭走在離開考場的路上。

  這座畢業考用的考場相當廣大,對比起來考生就像是在餐桌上灑下的一把芝麻,小得幾乎讓人忽略,而只要在考場裡待滿一天,任何考生都可以自主離場,很少有人會像葉修一樣留到三天裡的最後一秒。因此這一路走來沒遇到半個人,葉修也不覺得有那裡奇怪。
  葉修一路小跑到了出口,但探頭一看,卻發現連出口也沒人在。
  不說其他考生或者駐紮軍的長官,至少也應該要有一個醫療人員在這裡吧?軍校考試的傷亡率眾所皆知的高,各出口配一個人替出來的考生做檢傷、指揮醫療人員進考場救人等等已經是常態,怎麼今天一個人也沒有?
  葉修納悶著,先在出口處的掃描儀把記錄著分數的腕帶繳交出去,又到行李櫃台領回考前寄放的裝備和隨身物品,最後還是朝後方醫療區走去。
  在這裡,他終於看見了一個護理師。
  「打擾一下……」
  「一般的繃帶在左邊第三個抽屜,義體用的在右方第一格。」護理師頭抬都沒抬。
  「喔,好。」葉修也看出對方在忙了,從右方第一格拿出消毒繃帶,袖子一捲自己給自己纏了起來。
  他其實傷勢不重,只是想來問問這裡的異常情況。葉修邊放緩包紮速度,邊漫不經心地開口。
  「其他人呢?」他問。
  「醫院。」護理師說。
  「嗯?全部?」葉修有點訝異,「醫師還是考生?」
  「都去了。你是最後一個出來的。」護理師說。
  「沒留一個醫師給我?」葉修抗議。
  護理師終於抬起了頭,目光上下打量著這個連續三年年級第一:「你會需要?」
  「萬一呢?」葉修一臉正色。就算機率很小,但戰場上可沒有絕對的勝負,萬一他就是滑鐵盧了要人救怎麼辦?
  只見護理師一推眼鏡,臉上依然一片淡漠:「有監視儀。」
  「喔。」葉修倒是忘了這個。
  軍校考試雖然殘酷,也不是完全放著讓他們自生自滅,他們每個人身邊都跟了好幾台監視儀,隨時可以查看每個考生的情況。葉修一路打得順風順水,最後還在那邊拆蟲族軀體當材料,活蹦亂跳的模樣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當然沒必要特別留一個醫生給他。
  護理師停下寫字的動作,看葉修在那邊對小傷包了又拆拆了又包,嘆了口氣:「是真的都去醫院,死了九個,還有二十幾個在急救。」
  「這麼多?」葉修表情一滯,已經把那股漫不經心收了起來。考試危險是危險,但也不至於一場裡就死這麼多人,不然一整屆的人都死光了有什麼好處?
  很顯然地考場裡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一次捲了這麼多人進去。
  「有情報嗎?」
  「這次不行。」護理師說。
  「為什麼?」葉修問。這護理師他遇過很多次了,一個看著嚴肅但其實很愛八卦的人,可能是天天面對生命消逝心情沉重,反而蠻喜歡跟這些不知外界險惡的天真學生聊天打發時間。
  「你很快就知道了,你也脫不了關係。」護理師擺擺手,顯而易見的給葉修下逐客令,「全駐紮軍領地的人都有麻煩了,你最好祈禱事情快點過去。」
  「透露一點?」葉修依然繼續問。
  「不能說。」
  「一點也不行?」
  「……」
  護理師沒說話,手裡握的筆往旁邊一撇,葉修跟著目光一掃……喔,有監視器。
  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葉修立刻將電子腦連上網路,轉眼間就把畫面替換了。
  「現在可以了,五分鐘。」
  護理師聽他這麼一說,才終於把筆擱下。
  他把眼鏡摘下,抬手揉了揉兩眼之間,一副很疲憊的模樣,說:「似乎有藍點進來了。」
  藍點?
  葉修的表情頓時相當精采。
  疑似有藍點、比往常多的死亡人數,兩件事綜合起來,葉修也多少能猜出一點事件的輪廓。
  「嫌疑人呢?」葉修問,看了一眼時間,他還有一分多鐘。
  護理師搖搖頭:「調查中呢。」
  「鎖定範圍了?」
  「鎖定了會跟我說嗎?」護理師沒好氣地回。
  這種事情確實不是一個護理師會知道的,眼看再繼續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葉修飛快把傷口包一包,把監控弄回原本模樣後離開考場。

  穿過探測網回到第四區內,電子腦內的通訊網接收到訊號,一條接一條的訊息一窩蜂湧上來,直接把葉修的通訊網卡死近半分鐘。
  好不容易恢復正常,葉修開始一條一條把垃圾訊息刪掉,尋找著有沒有需要回覆的消息,順便連上網查看一下時事。
  「第十區又被蟲襲了。」
  「極點探測宣稱找到時空旅行的軌跡。」
  「健康蔬果汁黃金比例。」
  「電子腦二手可能性……」
  一條一條掃過,一條一條刪去,還沒有地方提到第四區考場遇襲的事情,更沒有藍點的消息。
  想想也是,蟲族出現在考場裡本來就是常態,考生死亡也不是特別的新聞,如果不是傷亡慘重,恐怕不會有人懷疑是不是出現了藍點。
  事實上九人死亡也不是高過頭到不可能的數字,說不定他們就真的是運氣不好遇上比較強的蟲族呢?
  作為生活在第四區的人,葉修當然希望藍點只是個推測,事實上根本不存在。但作為第二十一屆機控科的學生,那些人的同班同學,葉修又有點不太想去相信他們死得這麼平凡,死在一次運氣不好的考試中。
  葉修看著一面面展開的網頁,思緒卻已經飄遠,直到一個人走到他面前,切斷他與通訊網的連結。

本文最後由 羽岫 於 2021-4-22 10:5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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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4-20 18: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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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看見一張和自己相同的臉出現,心裡無非會產生些牴觸,就算這張臉從小看到大也一樣。
  尤其是還沒辦法打贏這張臉的時候,那感覺真的是鬱卒到了極點。
  葉秋現在的感覺就是如此。
  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站在第四區探測牆邊,頂著一頭彷彿被轟炸過的髮型盯著空氣發呆,脫下的戰術外套掛在手臂上,卡其色直筒長褲上血跡斑斑,軍靴上還有被腐蝕出的破洞!更不用提右肩上慘不忍睹的繃帶包紮手法,菜市場大嬸包火腿的打結方式都比這好看。
  瞧那難得正經的表情和沒有焦距的雙眼,就知道他又「潛入」通訊網內瀏覽著什麼了。還膽敢不分一點注意力在身體這端,這麼沒警覺性,難道不曉得這第四區裡有多少人想偷偷捅他一刀嗎?校園暗網裡都有人開出打倒葉某人一次五百貢獻值的懸賞了,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知道要注意的?
  葉秋狠狠搖頭,心裡無限感慨。就這貨都能拿走機控科三年的第一名,其他人到底是幹什麼吃的?一個人打不過,難道就不能組隊下套涮他兩遍嗎?
  渾然不覺這句話有失他們正經軍校生的身分,葉秋走到他哥面前,強制截斷對方與通訊網的連接。
  「嗯?」開啟的網頁一個個失去連結,葉修回過神來,眼神還有點迷茫。
  「是你啊。」他看一眼面前的葉秋,又轉頭看了看四周,最後再次把視線拉回來,「就你一個?」
  「不然你還想要誰來?」葉秋沒好氣地說。
  「蘇老師啊。」葉修答得理直氣壯,視線越過葉秋,又往他後面探頭探腦。
  「蘇先生沒來!」葉秋猛翻白眼。
  他這哥哥在製造機械方面與那個研究狂蘇先生一拍即合,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討論怎麼用螺絲釘造出鋼彈拯救世界,實在沒有辦法正常和他們說話。說實在要不是蘇先生的請求,他也不想大老遠開車來接葉修。
  「……他有事要忙,要我過來接你。他應該也有跟你講。」葉秋說。
  「有嗎?」葉修疑惑。
  「你又在考場待到最後一刻了吧?」葉秋不用猜都知道怎麼回事,「打開訊息翻一下,往後找一點。」
  「我看看……咦?還真有。」葉修在第三頁找到那個名字,再看一下時間,半個鐘頭之前,他人還在剝蟲族的殼呢!考場是獨立訊號區,外界消息是傳不進去的,難怪他沒注意到。
  不過類似的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葉修不是很在意,反正誰來接他他都在車上睡覺。
  葉修關閉訊息:「那走吧,去蘇老師的研究室吧。你車停哪?」
  「那邊。」葉秋指了個方向。
  葉修行李一背,快步跟上。

  第四駐紮部隊營區附近的景色不錯,至少不像探測網外烏煙瘴氣、荒野一片,作為人類尚能生存的地方,還是有些花草樹木和野生蟲鳥存在,葉修他們住的空積城更是在環繞著廢墟都市旁的一座小山丘裡,雖然半數以上都埋在地下,外面的風景卻還是蠻生機蓬勃的。
  葉秋打著方向盤,車子滑順地駛上通往丘陵區的道路,這時間沒什麼人,葉修又是最後一位離開的考生,大路暢通得可以把車開成S型也撞不到人。
  托著下巴靠在柔軟的椅背上,葉修盯著車窗外打了個呵欠。畢業考為期三天,三天裡考生都得待在考場中,一出來分數就停止計算。由於考場裡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安全地帶,考生在裡面要休息也都是戰戰兢兢的,就怕一恍神被蟲族跳出來咬上一口,也因此每次出考場葉修都昏昏欲睡的,這回能撐這麼久沒睡著實屬不易。
  又等了好半天,才聽駕駛座上的葉秋開口說了句話:「你們考場裡怎麼了?」
  「我還以為你不問了。」葉修的聲音都帶著倦意。
  「你知道我想問還不早點說?」葉秋瞪他一眼,方向盤一拐,車子從朝丘陵區的山路轉向廢墟都市所在的東南面。「在等你的時候,我看到好幾台救護車從考場衝出去,上星期義戰科畢業考都沒這麼誇張。怎麼?主考官發瘋了,往你們考場裡放王室級蟲族?」
  「別說,還真有可能。」
  「啊?」葉秋愣住,他真的搞不清楚這人什麼時候是認真的,什麼時候又在說笑。
  「我只是想起,上禮拜你也是被救護車載走的一員。」葉修說。
  「閉嘴吧你。」說到這個葉秋就氣,他是義戰科的學生,世人眼中面對蟲族的第一線戰士,又是第一名紀錄保持者,在全校面前的形象一向是英勇帥氣的。但卻在最後一次的考試中被擅長挖陷阱的蟲族猥瑣了一番,進醫院一躺就是四天,昂然不敗的一世英明就此破滅。
  就因為這樣,他相當希望葉修也可以在最後一場考試裡跌一跤,可惜救護車一輛一輛開過,他楞是沒等到載著葉修的那一輛。
  「唉,你要是能往醫院一躺,世界就能清淨五分鐘。」葉秋感嘆。
  葉修搖搖頭:「怎麼會五分鐘呢?我的能耐好歹也得是五天。」
  「你居然有自知之明!」葉秋震驚。
  「呵呵。」
  「不說這個了,考場裡真的發生什麼了?」葉秋又把話題繞回來。「真的有大蟲?」
  「沒有,我運氣好。不過遇到兩隻普通級的突變種,真是嚇我一跳。」
  『這裡說。』電子腦通訊窗口裡多了一封加密訊息,葉修竟然是換了個地方。
  驚訝歸驚訝,葉秋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這八成是不能外流的機密啊。
  他飛快地連通和葉修的電子腦通訊,也回傳了個加密訊息:『到底怎樣?』
  『我不久後要被帶去問話了。』葉修說。
  『講清楚點!』葉秋追問。
  『考場相關人士裡可能有藍點。』
  『藍點?』
  『藍點!』葉修加了個驚嘆號。
  『我他……真的假的?』葉秋深吸一口氣。
  『調查中。』葉修說。
  葉秋今天第二次覺得自己的語文能力不夠好,沒辦法以正確的詞句將心底翻江倒海的深意表現出來──第一次是不知道怎麼形容他哥漫不經心的邋遢外表。
  藍點?第四區?
  葉秋真的希望自己一輩子都不用再聽見這個詞彙,可惜他不去聽,藍點自己還是找上了門。
  藍點(Blue Type),代指為蟲族服務的人類。
  因為蟲族的體徵標示為藍色,因此將這樣的人稱為藍點。
  過去的藍點通常都是尚未更換為電子腦的無辜人類,因蟲族具有對生物腦的絕對控制權而被迫為蟲族所操控,近五十年來電子腦開始普及,這樣的藍點大幅減少,在一大段時間裡都可以說完全絕跡。
  然而最近蟲族開始試圖攻擊並奪取電子腦的操控權,老舊代數的電子腦逐漸被攻陷,人類只好加快新代數電子腦的研究與開發,搶在舊一代被蟲族摸透之前做出更新一代、二代、甚至更新好幾代,藉此保住人類能與蟲族繼續對峙的底線需求。否則士兵一出去就被搖控著回來打自己,就什麼也不用玩了。
  然而因為電子腦不再完全安全,銷聲匿跡的藍點也再度回歸人類身邊。
  葉秋虛弱地握著方向盤,半晌才繼續在通訊窗裡敲字:『死了多少人?』
  死了多少人。藍點出現就是要死人的,這已經是常識了。
  『九個,還有二十幾個在急救。』葉修很快回覆。葉秋看了又是一絲呻吟。
  他忍不住轉頭去看葉修的表情,只見這人依然將手肘撐在窗框上,眼神望著窗外快速後退的樹叢,神情可以說是相當平靜,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但他知道不是這樣的,至少對他們而言當年的事還沒過,永遠也不會過去。
  殘餘的夕陽在枝枒那頭兀自血紅著,很快被連綿的建築殘骸連同地平線一起吞噬。
  他們的車子駛離車道,正式進入如同死城一般的都市叢林。要說駛離車道也有些勉強,荒廢了一世紀之久的都市,路面早已被叢生的雜草與生物的軌跡切碎,本來也就沒什麼車道。
  『其他事情還不曉得,問話也不知道能問出什麼。』葉修維持同樣的姿勢繼續說著,『依我看這事懸著呢。』
  『會耽誤到畢業典禮的時間嗎?』葉秋問。
  『大概不會,畢竟沒肯定就是藍點,也許只是普通的意外。』
  『但願如此吧。』葉秋嘆。
  「總之,大約就是這樣。我這邊事說完,換你可以說了。」
  『說什麼?』
  「……」葉修沒說話。
  「喔喔,切回正常說話了?」忽然從腦中溝通回到正常溝通,葉秋也是愣了一下。緊接著,等他意識到葉修實際上在講什麼時,說話瞬間又結巴了。
  「你、你注意到了?」葉秋坐姿筆直,雙目正視前方道路。
  「……」葉修還是沒說話。
  「你看訊息吧,蘇先生傳給你的那封,我知道你剛剛一定沒點進去。」葉秋敗下陣來,這種時候他一向是沒多少勝率的。
  「三十分鐘前那封?」葉修終於開口。
  「我不知道幾分鐘前,反正最近的那一封。」葉秋答。
  隔壁沉默了,葉秋知道葉修這時候一定是又把那條訊息翻了出來。他忐忑不安地等著,眼睛不時瞥向一旁偷看他哥哥的反應,幾分鐘的事情在葉秋心裡像過了半個世紀。

  那是一封預錄的影音訊息。
  他們的老師站在戶外,背後是一片流動著的數據網,從地面延伸到鏡頭看不見的天空。
  『考完試了?』那個熟悉的人問他,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這不是第四區。葉修從那佔不到三分之一畫面的風景判斷出地點。那樹種是地勢平緩氣候溫暖的第四區不存在的耐寒品種,葉片細小、樹身挺拔,底下草叢也不茂盛,還帶有標誌性的灰白色調。
  不只不在第四區,還是距離他們非常遠的第八到第十區附近,近乎對角線的地方。
  影像裡的人繼續說話。
  『你看到這封訊息時,我已經不在第四區裡。』
  果然呢。推測被證實,葉修一點也不意外。
  這人是跑去哪裡玩了?第八區嗎?從材料批發市場來看也可能是第九區。
  葉修想著,考慮要凹對方買什麼伴手禮回來。畢業考結束沒來接他的罪可是很重的,最好凹到那個人旅遊基金破產才好。
  『我把教授的工作辭掉了。』但影像裡的人卻接著說,『我不會回去了。』
  ……?辭掉工作?
  呼吸一滯,葉修不可置信地看著螢幕裡的人。這只是預錄影像,對方看不見他,一切都是過去的事情,但他沒辦法讓自己不看。
  這什麼意思?他不回來了,這封訊息是……告別?
  『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和你說話,事情有點超乎預料。會有點麻煩找上你,不過是你的話大概是可以搞定的。』那人用一副事情麻煩了的語氣說話,卻完全不打算處理,雙眉低垂,似乎有點無奈,但也就只有一點。
  『所以我幫你增加一點負擔,』他說,『這封訊息是個病毒,驚喜吧?』
  病毒?突然間發生的事情太多,葉修已經沒辦法第一時間理解聽見的詞彙。
  但對方也沒有要給他思考的時間,沒有想同情他聽見消息可能會有的心情,殘忍地把剩下的事情說下去。
  『在你打開訊息的那瞬間,病毒已經入侵到你的電子腦裡了。別嘗試去找它,也不用想自己解除它,這是一種單向對應的病毒,除了我手上的鑰匙以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緩解或阻止。它會終止電子腦的機能,從腦部開始殺死你。』
  『殺死就是字面意義上的殺死。這不是開玩笑,如果你想證實的話,實驗室裡有留給你的禮物。』
  熟悉的眼睛對他笑了一下。
  『時限是六個月,過來,找到我。』

  葉修眼底連接網路的光華消失,目光又有了焦距,寒冷的感覺從指尖漸漸爬向全身。
  葉秋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你身上有病毒嗎?」葉修忽然問。
  「病毒?什麼東西?」葉秋茫然。
  「……沒什麼,確定你沒被監聽。」葉修輕描淡寫地帶過話題。
  葉秋不知道這件事,這是只留給他一個人的影像訊息。葉修證實了這件事。
  他想去找他。現在、立刻,什麼也不管的去找他。
  外表風淡雲清,實際上他完全不能理解影像裡的任何事情,甚至想確定一下今天是不是愚人節。
  病毒?蘇老師對他種下了病毒?
  葉修差點就反射性要搜索自己的電子腦,卻又想到了那人在影片裡說的話:不要去找、不要嘗試解除。
  這是建議?還是警告?去尋找的話,病毒會立即啟動嗎?
  葉修當然不會無條件就相信這種玩笑一般的話,但他也不會隨意地否定任何可能性。
  他只是……無法理解。剛考完試出來就被告知形同知己的老師離開了,臨走前順便給他一隻會致命的病毒,這誰能搞得清楚狀況?
  另外超乎預料的事情是什麼?說會來找他的麻煩又是怎麼一回事?
  至少葉秋沒有理由騙他,既然葉秋不曉得病毒的事情,那麼這封訊息應該是單獨給他的。如果是這樣的話葉秋就是安全的,而他……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最好的選擇並不是拋下一切去找人,而是立刻回到實驗室搞清楚這一切,就算要找,也要先確認那個「禮物」和線索再開始找。但最好不要驚動到身邊這個弟弟,病毒的事情太早說出口,只會讓兩個人一起混亂。
  幸好他們的目的地原本就是實驗室,要做到這件事不算太困難。
  「蘇老師說他要辭掉工作離開第四區,現在已經走了。這是什麼意思?」最後葉修一字一頓地問,想試著從葉秋這裡獲得其他資訊。
  「字……就字面上的意思,人家不想當教授了吧。」葉秋嘴上說,方向盤又一拐,車子在荒廢的道路上高高低低地顛簸著。「你看他這三年不是很閒嗎?學生估計只有我們兩個,今年我們都要畢業進籠裡,他也不用堅持繼續當下去。」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葉修說。
  「沒比你早多久,我在等你時才從電話裡知道他離開了。」葉秋說。
  「哦?」
  「我說真的!」葉秋放大音量。
  他真的就比葉修早那麼一點點時間知道而已。事情這麼突然,他接到消息時還在妄想看見葉修上救護車呢!心裡根本一點準備都沒有。雖然說人家要辭職也是人家的事情,但好歹提前招呼一句嘛!至少……至少葉秋覺得他們的關係已經能算得上交情不錯的朋友了,朋友之間哪有這個樣子對待彼此的,如果他再沉不住氣一點,恐怕當場就要大罵出聲。
  葉秋的這份情緒並不是沒有道理。
  單純從年紀上來說,他雖然自詡看過許多生死關頭,比同齡人還要成熟一點,但也只是個十八歲剛從軍校畢業的少年而已。加上前幾年流浪在外的生活,本就容易對待他不錯的人產生同伴意識與依賴感,現在看對方要走卻不提前說一聲,那感覺就是鐵哥們要搬家卻到搬家前夕才一通電話連絡,迎面而來的失落感真不是一星半點。
  他推測這份心情放在葉修這裡也差不多,而比起一個勁地想讓自己變強而鍛鍊格鬥技巧、加強義體等級的葉秋,在機械設計與蟲族的大領域投入更多時間的葉修,實際上和以此作為專長的蘇沐秋更熟識一些。葉秋會不敢一見面就找葉修抱怨這件事,也是擔心葉修會比他更失落。
  好險現在看起來,他哥哥對情緒的掌控力還是比較高的──雖然這麼正經的態度也很嚇人就是了。
  「你得到消息後,沒立刻回實驗室找他問清楚?」葉修繼續問。
  「他跟我講電話的時候,人就不在實驗室了。」葉秋嘟嚷。他哪會真的心平氣和聽對方說要走啊?關鍵是人都已經走了,又不知道位置,他想追也不知道去哪裡追。
  「後續電話倒是打過,但一直都沒接。不然你試試?」
  「正在打。」葉修說道。他這邊從看完訊息開始就一直試著聯繫蘇沐秋,但對方何止是沒接?直接就是找不到用戶,活像整個人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拉成了黑名單。
  「不撥了,直接去實驗室。」
  「在路上了。」葉秋說。
  「開快點。」葉修催促。
  「快一點又能怎樣?蘇先生又不在。」葉秋還是很生氣。
  葉修將放在窗框上的手放下,一直望著窗外的視線扭過來:「他在的。」
  「才不在。」
  「他在。」
  「他自己都說不在!」
  「他在。」葉修很篤定:「我在他身上放了定位裝置。」
  「……」
  葉秋沉默了。
  這名義戰科第一名的畢業生覺得自己一定聽錯了什麼,為了保險起見,他再確認了一次:「定位裝置?」
  葉修點了下自己的太陽穴:「是啊,我在他身上放定位裝置,位置就顯示著那裡。」
  「……定位裝置是我想的那個定位裝置?」葉秋的手離報案電話越來越近了。
  「還有哪個定位裝置?」葉修困惑。
  「你沒事往蘇先生身上擺定位裝置做什麼!」葉秋大叫,他哥哥原來不是不失落也不是不生氣,而是早已走在施行犯罪的道路上!這個人、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時候以什麼心態去放定位裝置的!
  「隨時掌握他的位置啊。」葉修回答得很淡定,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那裡出格。
  葉秋要崩潰了:「你掌握他的位置幹嘛?」
  「做某些事。」
  「……」
  葉秋此刻一點都不想知道某些事是那些事。
  無視葉秋驚恐的心理活動,葉修此時很認真地追蹤著自己放出的定位裝置,再三確認信號來源的座標確實就是他們正前往的實驗室,而不是隨便被替換掩飾過的假座標。
  這不是開玩笑,他是真的埋了定位裝置。起因也只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小玩笑,此時不說也罷。
  當然他一點都不認為可以靠這樣找到人,如果蘇老師是真的打定主意要走,定位裝置被拔下的可能性就太大了,根本不能代表對方真實的位置。
  他只是期待著,期待這一切都只是場心血來潮的玩笑。
  ──這想法放在這時代過於天真了,但如果可以,在並非真的沒辦法的情況下,他不想要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人。至於那個什麼病毒,可以到時候再說。
  沒有放任自己繼續想下去,葉修正了臉色,很快把這點不穩定的情緒排除。
  不知道為什麼,過多考生傷亡的畢業考、藍點、老師的辭職,短時間內擠在一起發生的這些事,讓他有一種不是很好的感覺。蹙著眉頭,葉修希望自己只是多慮了。
  「好了,少說廢話。還不開快一點?」葉修敲了下副駕駛座前的置物櫃,大有你不快點我就駭過來自己開的架式。
  「在這種破路上你快一個給我看看!」葉秋一腳往加速踏板上踩下去,加速的輪胎瞬間撞過路面突起的樹根,車子原地彈起,彷彿被巨人踹了一腳般跌跌撞撞地朝廢墟叢林內滾去。

  幾十分鐘後,脫了一層烤漆的機械車在一棟建築邊停下,葉修和葉秋分別從車子左右方下來,仰頭看向這棟與周遭沒什麼差別的水泥高樓。原先可能有六層樓的建築攔腰折斷,剩餘半截歪倒在地面上,最上層被長了半世紀以上的茂密樹冠覆蓋,就像個草寫的英文字母「i」。葉修率先走向牆面,兩手攀住一根外漏的鋼筋,一使力將自己甩上二樓。
  葉秋跟著他上來,兩人又躍過一座倒塌的樓梯、橫跨巨口般漆黑的電梯井、順著水泥塊往上爬幾層樓,最後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停在尾端兩扇合攏的大門前。
  門上塑膠板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幾百年前可能是寫著「入內請敲門」之類的,總之現在只能看出人人門。葉修握住「人人門」三字底下的門把,一道不明顯的藍光在手心內側閃過,幾乎同時門板內側發出機關鎖轉動的聲響,喀一下,門鎖自動打開。兩人走入房間,關門,又是喀地一聲,機關鎖再次上鎖。

  這座廢墟大樓裡的實驗室,是兄弟倆除了軍校宿舍以外最熟悉的地方。
  三年前通過第四駐紮部隊的審查,確定他們可以留在有部隊駐守的空積城裡接受保護之後,首先面對的就是居住地的問題。通過檢測的人就能留下這句話固然不錯,但問題就出在:空積城的人口已經爆滿了!
  空積城是一座位於第四區西南側山丘底下的地下城市。生活在裡面的人們靠著人造陽光與良好的空氣循環系統維持著與地表相同的生活,食物方面可以靠科技合成,天氣也能隨中央控制系統變化,一切的一切都與外頭一模一樣,不會有適應不良的情況發生。
  唯一的問題只有碉堡的體積是固定的,食物的產量是固定的,那麼能容納的人口自然也是固定的。葉修和葉秋很不幸的,就是在空積城已達最大容量後才到來的兩人。
  但人都來了,還是兩個才剛滿十五歲的小孩,駐紮部隊的人也沒辦法就這樣趕他們走──外面可是蟲族肆虐的不安全地帶,兩個小孩能全手全腳過來就是奇蹟了,再放出去是要他們送死嗎?理性至上的軍團也許能做到,至少他們駐紮部隊的不敢──也就只好在已經睡了十多名弟兄的值班室裡再擺兩張床,讓小孩和他們擠一間湊合。食物的部分嘛……就兩張嘴,全城的人每人每天少吃一粒米,省下來的還怕餵不飽兩個小的嗎?
  事情就這麼定了,能有吃飯睡覺的地方,葉修和葉秋也沒異議,被子一抱就要躺下來睡大頭覺。
  而也就是在這時,邊境局第四駐紮部隊附屬軍校的特約教授蘇教授一個箭步跳出來,一手拎一個就把兩人從值班室拎進了寬大不少的實驗室。他的理由也很簡單:這兩個我放進來的,我管!
  蘇教授態度之堅決、舉止之隨意,讓駐紮部隊的人都有些傻眼。然而就算對方現在是不務正業的教授,他們也沒忘了這人是從哪裡退下來的,肩膀上的軍銜比他們高好幾階呢!現在對方主動出來攔事,他們又能少一個麻煩,何樂而不為?於是當天就恭恭敬敬送走這一大兩小,放任他們要去哪就去哪了。
  就這樣,葉修和葉秋在申請到軍校的宿舍之前一直都住在蘇沐秋的實驗室裡,跟著這個前軍團的機械檢測師學習各種各樣的機械原理和仿生科學,時不時進行些有關人類、機械與蟲族的辯論,並加強面對蟲族應有的心態和知識。經驗和能力在這三年間快速累積,兩人最後能成為附屬軍校史無前例的第一名,除了自身天分與努力以外,蘇沐秋也能算是一部分原因了。
  葉修還記得當年來到實驗室的第一個夜晚,寢具和家具等都沒張羅好,三個人就擠在蘇沐秋一張床上睡覺。偏偏那張又是蘇大教授隨意擺在實驗室裡應急用的行軍床,不但不大,也不怎麼舒服,三人睡著睡著,葉秋一個翻身就把半夢半醒的葉修踢下床,而葉修掉下來之後才發現,蘇大教授早就躺在地上了。
  「你們兄弟,睡相真差。」蘇沐秋雙眼盯著天花板,一臉生無可戀。
  當時葉修的心靈角落還殘留著些許純良的天真,看這人好心讓他們住進來卻被擠下床,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而自己一掉下來就把人砸醒,就更加不好意思了。
  不過他當時實在是太過疲倦,甚至記不起來自己有沒有道歉,一看周圍沒有危險就又墜入了夢鄉。他只記得實驗室裡一片黑暗,只有儀器和培養皿散發著微弱的淺藍色光芒,耳朵裡能聽見機械規律的聲響,低沉的、細微的、令人安心的,從那天之後陪伴他一千多個日夜。

  重新回到實驗室,包圍他的是同樣的黑暗、同樣的微弱藍光、同樣規律的低沉聲響。
  熟悉而安心的環境,從非生即死的考場回來後,這裡比宿舍更讓他覺得像個家。
  「蘇老師?」葉修一進門就喊了起來,回應他的卻只有無邊的寂靜。
  「蘇先生不在,不是早就跟你說了?」葉秋脫下外套,一路撿著地板上掉落的各式小零件,放回桌上塑膠製的透明圓筒裡。「你的定位裝置早就被拔了吧,你再確認看看定位是不是被耍了。」
  「位置是對的,就是這裡面。」葉修輕車熟路地轉過彎,繞開大量半成品的機械裝置,停留在更深處的一扇門前。
  「你確定?至今為止我們被蘇先生耍過多少次?你不能認為定位在人就在,那人有千百種方法完成這樣的小手段。而且……而且這些也有可能只是個玩笑,蘇先生躲在攝影機後面看我們慌慌張張繞來繞去的,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做好心理準備……」
  「哪一方面的心理準備?」葉修轉頭過來看他。
  葉秋正打算說出自己的理論,什麼根據他的長久觀察與親身經驗此時一定是怎樣云云,但一看到葉修的眼睛,他發現自己準備了一路的話瞬間都消失得沒影了。
  去他馬的心理準備。
  葉秋試著回想起最後一次看見蘇先生的情況,時間點應該是上禮拜他躺進醫院,蘇先生過來探望他,還帶了自製的水果布丁。那時候蘇先生就決定要離開了吧?葉秋有點懊悔。自己怎麼就沒有早一點發現不對,那麼現在也不會搞到這個樣子。
  他看著葉修這一路走來的背影,路是挑著最短的路走,移動也是選著最快的方式移動,他在後面追得都有些花力氣。
  而現在呢?人在最後一扇門前停下來了,還回過頭,訊問他的意見。
  這說明了什麼?
  從他接到葉修一直到現在,這人也就只有主動回頭過兩次,兩次都和他們的教授有關。次數如果不能說明問題的話,葉修現在不進一步的舉動就很明顯了。明明只要把門推開就能知道蘇沐秋在不在裡面,但葉修卻寧可回過頭來問他:做什麼心裡準備。
  這人外表風淡雲輕地,一副握著理要來找人問清楚說明白的模樣,實際上心裡根本什麼底都沒有,一昧希望事情按照自己所想的發展,抵死在硬撐著而已呢。
  葉秋不知道葉修考慮的和自己所想的事情是不是相同,但眼下他們的不確定,與希望蘇教授別真的這麼跑了的心情肯定是一樣的。
  「不用什麼準備了,開門吧。」葉秋說,收起了自己那些不成熟的情緒。
  「真巧,我也這麼想。」葉修說。
  他重新轉正身體,打量起眼前這麼一扇不大不小的門,伸手將手掌放上門板,任儀器掃描自己的掌紋、虹膜、基因、大腦波型。
  自動門朝後方位移幾公分,自動朝右滑開。他們終於來到謎底解答的地點。
  ──如他們所盼望的,這裡並不是空無一人。

本文最後由 羽岫 於 2021-4-22 10:5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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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4-22 10:4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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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微的藍光從敞開的門縫裡透出,一顆氣泡緩緩地浮起,飄過葉修眼前。
  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過去是給兩兄弟當房間用的,現在很顯然地又改建成另一間小型的實驗室。連通地面與挑高樓層的、彷彿玻璃展示窗般巨大的柱狀體佔據屋裡大部分空間,剩餘的地方只擺了張桌子,葉修一眼就能看見放在淨空桌面上的,那一枚顯眼的定位裝置。
  終究還是被他給取下來了。
  意料之內的結果帶來意料之外的失落,預感成真,要說一點打擊也沒有那肯定是假的。但葉修也就讓自己瞥過一眼,接著全副精神都被柱狀體中漂浮的物體吸引過去。
  這次不是他不願意讓自己沉溺,而是另外這邊發生的事已經無法再讓他分出多於精力。
  那根兩人高的柱狀體由玻璃製的透徹而有厚度的牆面組成,內裡灌滿發著淡淡螢光的液體。數條粗細不一的管線由其頂部延伸入內,相互交錯,蛛網般井然有序地向裡頭輸送著氧氣與維生物質,而在所有管線的終點處是一具人類的身體。
  「他」緊閉著雙眼,如同漂浮在母體內一般蜷縮著身軀,管線埋入「他」的四肢、軀幹,輸送氧氣的面罩遮掩住「他」的口鼻。
  葉修近乎無意識地走到玻璃壁前,隔著玻璃望向裡頭男性濕潤的蜂蜜色短髮,手掌貼上冰冷的玻璃,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在顫抖著。

  「蘇先生……?」
  葉秋的聲音猶豫地響起,像朝平靜的湖面投入一粒石子。鏡面被打亂,葉修終於回過神來。
  不是老師,眼前這個「身體」不是蘇老師。
  在堪稱失態的失神過後,葉修很快地冷靜下來,更加仔細地觀察這個漂浮在溶液裡的「身體」。雖然長得很像,從眉眼到髮旋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如果取了蘇老師的基因圖譜,利用立體列印技術印出一個身體可能就會長得像這樣……不,葉修很快推翻自己的猜測,這個身體的外貌年齡更年輕一點,約略只有十八歲上下,倒是和葉修現在的年紀差不多。
  此外這玻璃罐裡的螢光溶液也不是隨便的液體。PTU二型溶液,在百分之五至百分之七左右的濃度間使用,可以維持細胞活力與滲透壓平衡,是構成模擬艙平衡液的其中一種重要成分。多半用於電子腦長時間連接網路,意識必須暫時離開身體的情況,和營養液互相搭配可以起到短期內維持生命的效果,葉修在軍校內的模擬戰鬥時很常使用。
  但葉修根據顏色與黏稠度判斷,玻璃罐裡的PTU二型溶液濃度絕對超過百分之七十,如此高濃度的溶液只會用在一個地方:仿生義體的保存。
  眼前的這具身體並不是純粹的生物軀體,而是一具仿生義體,蘇老師少年版外貌的仿生義體。再加上氧氣與維生系統的投入,這顯然不是具尚未被啟用的身體,那麼使用著「他」的人是?
  都到了這個時候,再憑經驗和推理去猜測已經太過愚蠢。這裡是實驗室,那具身體睡在實驗室正中央的大罐頭裡,葉修至少也在這裡待過三年了,只要用上這些儀器,他最少有十幾種方法能找出這名不速之客的真實身分。
  手掌下的玻璃壁依舊冰涼,是比體溫更低一點的溫度,溶液循環不止,沒有人可以單靠自己去溫暖它,即便只是掌心覆蓋下的那一小部分。在收回手時,葉修的手指劃過玻璃壁上鑲嵌的一塊金屬板,霧銀的色調上只浮雕了一串英文與阿拉伯數字結合的編號。
  「S-616」。
  這位蘇教授在對待作品的名字上,採用了和葉修一樣毫無創意的命名方式,第幾個作品就叫第幾號,只在最前面加個姓氏就完事。葉修這個時候看到也不曉得該感慨還是該懷念,不過這名字倒是更堅定了他一個想法。
  打開終端接上玻璃罐裡的身體,葉修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生物表徵。
  不是代表蟲族的藍,不是代表人類的紅,呈現在光屏上的是綠色──代表著科技頂端的綠。
  這結果完全符合葉修的猜想。
  那個人都說要走了,又怎麼會換個身體窩在這裡和他們玩捉迷藏呢?
  最後合理的答案只有一個,這答案也受到檢驗儀器的證實。
  這具仿生義體的電子腦裡居住的不是人類的靈魂,而是一組能夠判斷眼前情況、足以根據接收到的事實作出反應的程式,完全由資料與數據所構成的人工智慧體。
  「他」是一個澈澈底底的仿生人。
  能夠找出的資料被葉修一頁一頁點開,近十個光屏分散在葉修四周,每個都密密麻麻寫滿生澀的專有名詞,全是組成這個仿生人的最底層資訊。看似很多,但對一個完全的仿生人而言依舊太少。
  電子腦的型號──未知。
  義體的型號──70%未知。
  義體材料構成──86%未知。
  電子腦內資料──已加密。
  型號未知,代表這並不是在市面上流通的已知產品,而是研究者自己開發出的設備。材料構成未知倒是還好,人類尚未對蟲族有完全的理解,隨便一種未知的蟲族就可能衍生出二、三十種未知的材料,以前是軍團一員的蘇沐秋,手上有些他人未知的材料也能理解。
  關鍵的是被加密過的資料,這包含且不限於這名人工智慧的設計邏輯、所有核心程式、已擁有的資料庫,與設計者寫入的所有東西,而這恰恰是葉修此時最想了解的資訊。眼下這一波資料幾乎全被鎖起,只留下相當不重要的外圍控制邏輯。葉修看著螢幕上「請輸入密碼」幾個字,很有現場掐住蘇老師脖子逼他說出密碼的衝動。
  當然,他的蘇老師不在,這裡沒有任何人可以給他解答。
  或者說,眼前的仿生人就是給他的解答,這是他的「禮物」,又或者……
  葉修關掉那些光屏,備份了一份資料到電子腦裡,腳下很快繞過裝著仿生人的玻璃罐來到房間另一頭。這裡只擺著一張桌子,原先凌亂的桌面已被清空,那枚定位裝置就大喇喇地擺在桌子正中央,而在定位裝置旁,額外放著一張指節大小的晶片與一枚耳釘狀的物體。
  這兩項物品就不是什麼「未知」了,晶片狀物體是兩年前葉修自己做出的便攜型資料儲存裝置,能以壓縮的型態儲存大量資料,葉修當時是用來存取一大堆夭折的實驗品構想和過去曾做過的Y-01到Y-17的核心程式。另一枚耳釘就更沒神秘感了,乾脆是市面上就能買到的回憶儲存裝置,能錄下一段使用者的記憶,分享到下一個人的電子腦裡。
  仿生人、晶片、耳釘,哪一個是給他的「禮物」呢?
  葉修粗略掃過那張晶片,發現晶片裡的資料和那個仿生人外圍沒被鎖起的資料根本一模一樣,再往更仔細的部分看過去,又是五個大字:請輸入密碼。
  好的,晶片可以排除了。這張晶片是仿生人電子腦的備份,等同於罐子裡那位的存在。
  至於另外一個回憶裝置……葉修對一旁還在恍神的葉秋招手,讓他過來和自己一起看。
  「回憶儲存裝置R7型?」葉秋只看一眼就認出那枚耳釘。
  不過他接著說出的就超乎葉修所想了。
  「這不是蘇先生戴著的那枚嗎?」葉秋說。
  「是嗎?」葉修征了一征。
  他記得蘇老師左耳上是有戴著什麼的,至於具體是什麼,是不是真的就是眼下這枚耳釘,或者只是同一型號就不知道了。
  他和蘇老師在一起的時候,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新的知識和機械上,反倒對他的穿著不怎麼在意,自然不曉得耳朵上的飾品是圓是扁,於是葉秋一眼能看出的東西他反而是認不出來了。
  「讓我看看。裡面是蘇先生的記憶?」葉秋接過耳釘。
  「正要看呢。」葉修說。
  「一起吧。」葉秋果斷把耳釘扔回去。
  市面上的裝置總有些不大不小的缺點,現在這裝置就有一個──它是枚耳釘,需要真的戴在耳垂上才能啟用。葉秋是個認真正經的性子,頭髮剪得清爽整齊、除了通訊裝置和武器以外什麼飾品也不戴、渾身上下沒有半個洞,所以他是不可能啟用得了這枚耳釘的。
  葉修就完全相反了,雖然動作不是很熟練,他還是輕而易舉地將耳釘扣到自己的左耳上,連通兩人電子腦共享的空間,很快做好撥放記憶的準備。
  摸著耳垂,葉修不禁想起這耳洞還是當年蘇老師拉著他打的,難道當時蘇沐秋就有這個想法了嗎?
  視覺與聽覺開始模糊,他逐漸沉入上一名使用者存入的記憶中。

  鐵鏽的顏色。
  某種生物腐爛的腥味。
  天空是令人覺得飄渺的蒼白,晨光剛剛從地平線那頭升起,太陽都還看不見,只有道道微光從繚繞的雲海裡洩露出來。
  分明是充滿希望、洋溢著美好氣息的一日之初,眼前所見景色卻完全無法為人帶來喜悅。
  分不清原貌的濃稠液體緩緩流出,某處發出爆裂聲,彷彿在常溫環境下放置數個月的生肉氣味瀰漫開。液體漸漸流過爛熟的軀體,滲過指縫,順著掌紋蜿蜒,浸透腐肉與大地間每個隙縫。早已乾涸的血液痕跡在死白的肢體上蜿蜒流淌,如同被扯出的血管糾纏著肉體。
  屍體。
  手腳如同提線木偶般朝奇怪的方向扭曲,凹陷的眼窩裡躺著黑白分明的球體,一如砸爛在地上的熟透漿果,鮮嫩的汁水緩緩溢出。斷骨穿出皮肉,沾黏著濁黃色汙穢不清的稠液,乾涸骨髓只留下暗紅的殘渣,一隻一隻朝向天空掙扎的手彷彿無名的墓碑。
  漫山遍野的屍體。
  並非斷肢和骨骸可以形容,宛若絞肉機肆虐過的爛肉與碎骨傾倒在大地上,泥土浸飽生血,踩起來都覺得濕潤。
  這是探測網外的世界,戰場的某一角。回憶的主人曾見過的真實的地獄。
  畫面緩緩挪動,那人將視線轉離陽光,回頭看著屍體海的另一側。淡淡曦光中,沉在陰影處的山頭逐漸浮出輪廓,連同底下凹凸不平的土地一起照亮,土地晃動著──不對,土地並沒有在晃動,陽光灑過,一切都變得清晰,一字鋪開在地平線上的不是大地,是蠕動著的蟲族。
  密密麻麻,足以填滿整面視野,蟲族正在接近,從眼前一直連接到天的那邊。獸類腥氣與屍體的味道交錯,嘔吐感伴隨著無法抑止的顫抖湧上。
  回憶的主人開始邁步,踩著浸飽鮮血的大地走向蟲族的方向。他自己身上也在滴血,不是他的,而是他人的血液,自肘部到指尖、腰側到腳踝,衣服同樣帶著人血的氣味,彷彿自血海中走出的修羅。
  他一步一步地走進蟲群之中,沒有任何一隻蟲對他發起攻擊,彷彿看不見他似的任憑他走入隊伍,直插進最隱密的深處。視野盡頭,一隻巨大蟲族的頂端站著一個人,逆著光看不清樣貌和身材。
  那個人朝他伸出手,開口。

  回憶至此中止。
  葉修從記憶中醒來,呼吸急促。剛要說些什麼,喉嚨卻乾涸得出不了聲音,掌心與後背一片冰涼,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了一身冷汗。
  剛剛那是什麼?蟲族?蟲族對人類的……屠殺?
  不論是什麼,最後的畫面已經夠明確了,回憶的主人站在蟲群之中,那不管怎麼看都是個……藍點。是與蟲族合作的人類,屠盡整隊軍團的惡鬼。
  那是誰?回憶的主人是誰?
  他和葉秋面面相趨,在同一時間裡達成共識:這份記憶不可以讓他們以外的任何人看見。
  葉修當機立斷毀掉耳釘裡儲存的一切資訊,這還不夠,他接著將耳釘拔下,直接扔入廢棄物溶解槽中,用物理方式摧毀掉耳釘曾存在的所有痕跡。
  機械造物在溶解槽中緩緩融化,葉修扒在溶解槽邊,許久未曾出現的噁心感在胃部裡翻騰。
  他不相信這些事情,卻得面對這些事情。
  短短不到兩個鐘頭的時間裡,先是知道同學多人死亡的噩耗、疑似藍點出沒、第四區裡唯一能倚靠的蘇老師離開、玩笑一樣的病毒宣言、仿生人的出現,之後是耳釘帶來的恐怖記憶。任何一件單獨拿出來都能挑動關係者的神經,更何況全部擠在一起發生?搭在冰冷金屬上的手微微顫抖著,從身體暴露了內心的不平靜。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電子腦裡傳出通訊請求的提示音。請求者:未知。
  葉修微微一驚。有人聯繫他並不是太少見的事,但為了不被打擾,他分明記得自己在進實驗室之後就把對外聯繫關掉,現在怎麼還有人可以找到他?況且還是個未知,不是任何他認識的人。
  看向葉秋,他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這未知的通訊同樣找上了他。
  不過時至今日,兄弟倆的反追蹤技巧都進不了不少,想都沒有想就反向找了回去。誰曉得這麼一做卻讓他們更加吃驚,這訊號源居然就來自這間實驗室裡?但這實驗室除了葉修和葉秋以外哪還有其他人,這點他們剛剛一起證實過了……
  「不會吧?」葉修嘴角抽了一下。這答案越來越像玩笑了。
  實驗室裡當然還有一個電子腦,就在他們正後方,剛剛還盯著人家大呼小叫的。
  葉修嚥了一口唾沫,視線慢慢轉向後方。
  隔著一層透明玻璃,他對上一雙淺褐色的眼睛。

本文最後由 羽岫 於 2021-4-22 10:5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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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4-22 10:5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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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仿生人的眼睛清澈透明,像兩塊沉靜美麗的琥珀。
  深處流動著細碎的金色微光,如同藏在河流底下的金子,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到,這種過度冰冷而無機質的目光不帶任何感情,一點也不像是個人類。
  如果說葉修前一刻還殘留有一點點他可能是人類的疑惑,現在這疑惑可以說是完全打消了。
  毫無疑問地,這是一個完全由程式構成的人工智慧,剛剛才從沉睡中醒來,初次接觸到這個世界,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連繫上他們的電子腦。看來這名編號S-616的仿生人的設計者給了他不錯的知識和運算能力,一點都不亞於設計者本人。
  這麼幾分鐘的時間裡,S-616已經往葉修這裡丟出十幾封請求,眼見對方沒有反應,那仿生人完美對稱的臉部五官首次出現變化,額頭上肌肉收束、嘴角下垂、雙目直盯著面前的人類。接著他抱膝蜷曲著的身體伸直,抬起手比劃著太陽穴和胸口,又將右手食、中、無名指三指收起,比了比自己的耳朵和嘴唇。溶液隨著他的動作流動,在他身側繞成小小的漩渦。
  葉修和葉秋一起看了一會兒,一時間兩人都有點恍惚。
  這個仿生人似乎是……在教他們如何接電話?
  原來他把他們沒同意通訊的原因,當成是他們不會按同意鍵了嗎!?
  駐紮軍校有史以來的兩個天才曾幾何時受過這樣的侮辱!但對方是仿生人,是零與一構成的邏輯構造,難道要對他發脾氣嗎?對機器生氣也太傻了吧?葉修和葉秋都無奈了,兩個人一個望天一個看地,各自按著額頭沉吟一會兒,最後還是由葉修代表同意了請求。
  『太好了,你們學會了!』
  那仿生人的聲音快樂地響起,兩人又是一愣。雖然隔了點失真的電磁音,但這分明就是三年前蘇大教授第一次找他們說話時裝嫩用過的少年聲線。
  雖然是很符合這仿生人十八歲左右的外表沒錯,但結合蘇大教授鬧失蹤與後續一堆鳥事,再加上仿生人說話的內容,雙胞胎是真的很想掄起鐵鎚砸玻璃缸了。
  「哥,你認為把機器人從50%損毀維修回原樣會不會很困難?」葉秋折著手指。
  「做人最忌諱的就是衝動!」葉修教訓他。
  「人不衝動枉而為人。」葉秋開始滿地找傢伙。
  『人類真是不理智的生物。』仿生人插了一句。
  葉秋暴怒:「你就很理智嗎!」
  『當然,我是科技的最高結晶,行動符合所有的邏輯。』仿生人驕傲地回答。
  葉秋這邊已經找到了一把量子震盪刀,刀尖正對著在玻璃罐裡游泳的仿生人:「我現在就讓你感受一下暴力的最高結晶。」
  『你打不過我的,我很強。』仿生人又說。
  「你們就不能消停一下嗎?」葉修終於看不下去。
  正當葉秋想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原諒這個仿生人的時候,他聽見葉修悠悠地補充了一句:「這裡最強的是我,你們就不要浪費時間決鬥了。」
  「靠!」葉秋不服:「你過來我們現在打一場!」
  「省省吧,我現在這狀態,還打贏你的話你義戰科第一名的面子往哪裡擺?」葉修繼續嘲諷。
  葉秋那個恨啊,他多麼想把葉修痛打一頓踩在腳底下,作夢都想!但老實說就算是葉修剛考完畢業考精神狀態奇差的現在,葉秋也不能保證自己能打贏。
  「切,不要臉!」最後他只能狠狠鄙視了對方一下。
  『做人最忌諱的就是驕傲!』仿生人跟上教訓。
  「不然你們兩個一起上?」葉修繼續叫陣。
  「呵呵呵呵。」葉秋狂笑。
  在這友誼比泡沫還脆弱的時代,葉秋和仿生人果斷捨棄對彼此的不滿,在優先對抗葉修上達成了共識。葉秋抄起傢伙,葉修組裝起葉十八,仿生人……仿生人被管線卡著還在游泳,只能在電子腦裡說說話展示自己的存在感。
  兩人一機蓄勢待發,手中機械散發出的殺氣看著都讓人心驚膽戰。
  ──可惜最後也是沒有打起來,葉修又打了個呵欠,任誰都能看出他真的快累爆。
  葉秋是個紳士,這情況下也不想真的趁人之危,而既然葉秋不想打,葉修樂得快活,仿生人又在水裡沒有話語權,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在互相罵完一輪也算是彼此都認識後,兄弟倆終於準備把仿生人從玻璃罐裡放出來,對實驗室比較熟悉的葉修開始研究起這個巨大玻璃罐設備。

  對著這個頂著一張蘇先生臉的仿生人,葉秋其實還是有點牴觸的,看著那張臉講出一些毫無身分隔閡的話真的是相當尷尬,要知道他以前對蘇先生還是相當敬重的,可不像葉修一樣沒大沒小。
  葉秋嘆口氣,走出房間準備找個角落冷靜冷靜。
  相對的,葉修這邊看起來就適應得很好,已經和仿生人聊到對彼此的稱呼上了。
  「十六?小六?我覺得都不錯,你說呢?」葉修指著玻璃缸上的金屬牌詢問。
  S-616,一個似乎很好念,卻又不知道該如何簡稱的名字。
  『那一位機器叫什麼名字,Y-18?葉十八?』仿生人望著被葉修握在手中的記憶機械,沒直接回答。
  「我叫它葉十八。」葉修展示著七個掛在一起的長腳小圓盤。
  『喔,那我這邊的S是什麼?』仿生人又問。
  「蘇。」葉修說。
  『我的設計者叫什麼名字?』仿生人繼續問。
  「蘇沐秋。」葉修答,
  『喔。』那仿生人托著腮,陷入一陣子的思考。
  『那就蘇沐秋吧,你可以叫我沐秋,或者另一個蘇先生。』仿生人做出決定。
  葉修噎了一下。
  另一個蘇先生?什麼玩意?你已經開始想要取代你的製作者了?
  另外我們剛才在討論的好像是你的編號來著?
  「你……真的要叫蘇沐秋?」葉修無奈,這名字套在眼前這人工智慧上怎麼這麼彆扭。
  但這回仿生人腰一插,反而教訓起葉修:『你自己看看,一下S-616一下Y-18,哥堂堂一個高等人工智慧被你用編號叫,我還要不要混了!』
  「……」混什麼?混仿生人交際圈嗎?葉修迷惑。
  『你們人類也不會用編號叫人吧?根據我擁有的資料,用編號叫人是非常不尊重他本人人格的行為,通常只會用在必須抹煞個人身分的時候,比如監獄裡,又或者需要維持整體紀律的時候,比如學號、票號或座號。』仿生人氣勢洶洶地數給他看,講完再一拍自己胸脯:『所以我不要編號,我要名字。』
  「你可以用其他的名字?」葉修嘗試勸阻。
  『其他人可以用其他名字叫我,我不介意。但你不行。』仿生人一步也不退讓。
  「為什麼?」
  『你再念一次蘇沐秋。』
  「蘇沐秋?」
  『嗯,很好。』那仿生人嚴肅地點頭,『我喜歡你念這三個字的聲音。』
  「……」葉修完全不曉得這號稱「行動符合所有邏輯」的人工智慧的邏輯在哪裡。
  玻璃罐裡的仿生人沒有理會他這麼多糾葛。名字是一種字符,一種呼叫用的特定字串,他的程式裡已經擁有那麼多別人強迫定義的單字,那這最能代表他整個整體、最重要的一個,他決定要找自己最喜歡的詞來命名自己,又有哪裡不對了?
  而且他真的喜歡這三個字照順序從人類嘴裡發出的聲音,有種眼睛一亮的感覺。
  『啊對了,這個忘記給你了,我先把我的名字填上。』
  仿生人一通操作,將一大串機械語言圖像化成一份文件,在最底下的甲方欄位簽上自己的新名字,接著傳送到葉修的電子腦中。
  葉修一看,調整玻璃罐管線的手差點打滑。
  「你這……」他好半天沒辦法說出話來。
  送到他面前的,是電子腦最高使用權的同意書。
  不是把葉修的電子腦開放給仿生人使用,而是仿生人把自己開放給他。
  意思是葉修只要在乙方的空欄位簽下自己的名字,從此之後他就可以無條件查看仿生人腦海裡的任何東西。一旦技術足夠,要怎麼修改也都是他的事。就算不能像操控葉十八一樣隨心所欲地控制仿生人的想法和行為,硬要靠更強硬的命令去強制仿生人做事也是能辦到的。
  葉修這下子真的是被弄混了,腦子一轉,他想到之前的矛盾:「你的密碼,不用我解了?」
  那個「請輸入密碼」的密碼,他到現在還一點頭緒都沒有呢。
  『那不是鎖你的。』仿生人卻這麼說。
  「葉秋呢?」葉修又問。如果不鎖他,那與他擁有同樣基因的雙胞胎弟弟呢?
  仿生人又搖搖頭:『對我寫入的指令是找你,不是找他。』
  「……為什麼是我?」葉修有著微妙的預感。
  『因為我從你的電子腦中感應到了連接裝置。』那仿生人回答,『它與我的通道完美契合,藉由它的存在,我能夠判斷你是我的擁有者。』
  「我的電子腦裡有連通裝置?」葉修吃驚。
  『有的。所以這份同意書是給你,不是給其他人;名字也是由你來叫,其他人叫我什麼我不在乎。』仿生人說。
  「你等等,我整理一下現在情況……」
  葉修感覺自己的頭又開始痛了,自己的腦裡什麼時候又被裝了別的東西?光是病毒就夠莫名其妙了,現在還有個什麼連通……
  等一下。
  連通裝置的主體是什麼?
  他從來沒感覺到電子腦裡多了任何東西,如果在之前就植入,他進考場前和出考場兩次體檢應該會發現才對。而這段時間裡,他被告知多了一項資料的次數只有一次,而那一次他偏偏不敢貿然去檢查。
  不去檢查的原因,是蘇老師要他不要去找。
  而蘇老師又說過,如果他懷疑的話,實驗室裡的「禮物」會告訴他答案。
  轉頭看向房門口,葉秋不在,不管答案是好是壞,現在都是詢問真相的好時機。葉修立刻詢問那仿生人:「你說的連通裝置,有沒有什麼副作用?」
  『原來你不知道?』仿生人微微偏頭,似乎是不贊同人類這種沒有事先探知風險就行動的行為:『連通裝置對人類的意識不是很友好,會逐漸消磨人類的精神,最後使電子腦不堪負荷而損毀。』
  『頂多半年,你會死。』S-616毫不留情地將事實紕漏在葉修眼前。
  頂多半年,我會死。
  原來這就是蘇老師所說的病毒。
  我的死神,是眼前這位長相清秀的仿生人。
  答案終於揭曉。葉修嘆了一口氣。
  原來一切是真的,病毒是真的,禮物也是真的,再怎麼不想去相信,死亡的指針都已經開始倒數。
  不盡快找到蘇老師,他就只剩下半年的壽命。
  「我不答應的話,連通裝置可以維持不啟動的狀態嗎?」葉修最後掙扎了一下。
  『不行,它已經開始運轉,就算我被破壞也不能停下那個裝置。因此你同意比較不虧,真的。』仿生人誠懇地建議,『我覺得我還不錯,有我這樣一個最高科技智慧結晶在,做什麼都很方便。不管是單位機構駭客行為、行動軌跡抹除、混亂他人電子腦、把冷氣調低八度,想怎麼快樂就怎麼快樂。』
  「我如果不要你,你要去哪裡?」葉修冰冷無情地問。
  『你不要我!?太不科學了!』
  那仿生人似乎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嫌棄,震驚之餘竟然一時無話可說,琥珀色的眼睛瞪大,整台電腦都是一副快要過熱的模樣。
  「呵呵。」這過於像人類的反應,讓葉修忍不住笑出來。
  這或許是今天以來最讓人快樂的一件事了。
  就像仿生人說的,倒計時早就已經開始了,現在拒絕也沒什麼意義。既然這仿生人是送給他的禮物,那他就笑納了。
  將這麼好的仿生人讓給他,蘇老師也真的是不會看人。
  葉修在同意書上簽了名,看著那份文件回歸程式,一部份留下給他,另一部分寫入仿生人的核心程式中。從這一刻開始,這個活潑到有點聒噪的仿生人就屬於他了。
  啊,對了,名字……
  葉修想起自己忘了更改甲方的名字,仿生人端端正正的「蘇沐秋」三個字已經刻進了他的核心,現在要更改恐怕會非常麻煩,而且大概會傷到這名仿生人用邏輯構成的感情。葉修想了想,決定就保持這樣吧,如果出了什麼問題再說。
  蘇沐秋。
  他努力將這個名字與眼前的仿生人連繫在一起,同時操縱著機械,將這名大概有很長一段時間會待在自己身旁的死神從玻璃罐裡放出。

  溶液順著巨型玻璃柱底下的凹槽排出,纏繞的管線一根一根從仿生人身上解開,四肢、後腰、後頸,最後是連接著氧氣面罩的前半臉。如同電路般的紋路自鎖骨上延伸至臉頰下緣,部分成U字型繞過後頸,在完全和人類一模一樣的義體上尤為顯眼,與眼睛相同色澤的紋路帶著啞光,標籤般展示著S-616非人的身分。
  溶液全數退去,仿生人終於雙腳穩定地踩到地面,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氣,瞇起眼睛伸展身體,非常享受這自由的第一瞬間。眼角餘光恰好瞄到站在操控台旁的葉修,他就偏過頭表情完美地對葉修笑了一下。
  嘴角揚起的弧度恰到好處,肌肉帶動眼角彎成弦月,吸飽液體還滴著水的瀏海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恰好遮住上挑的眉尾。
  太完美了,完美到不自然的程度。
  人類會欣賞美麗的事物,但當那份美麗超越了某個範圍,來到沒有任何紕漏的完美狀態,反而會讓人產生了非我族類的疏離感。彷彿看到笑著朝你走來的人偶一般,不自覺感覺到顫慄與恐懼。
  但就這一瞬間來說,葉修挑不出他任何毛病,甚至有點懷疑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視野在哪,把自己的眼睛當成攝影機對著鏡頭擺拍,不然怎麼能一舉一動都那麼上鏡。
  明明該對他的存在感到憤怒和害怕的,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呢?
  另一方面,構成仿生人的一切像一張設計圖般在葉修腦中展開,他所有的一切,從感情元件到擁有的資料庫都對葉修開放,如同房子主人允許他隨意進入屋子的每一處,隨便他想要坐在哪張椅子上,或者是睡在哪張床上。除了自己的腦子以外,葉修還真的從未這麼直接進入到別人這麼隱私的部分,反而開始有意識地控制著,有點擔心不小心碰壞了什麼。
  結果就這麼在外圍繞過一圈而已,葉修就注意到仿生人的部分核心與少數幾處的資料依然是加密的,他指著那幾處招呼了仿生人一聲。
  「那個誰……」
  「蘇沐秋。」仿生人特別有意識地強調自己的稱呼,聲音少去些微的電子雜訊,實實在在地從仿生人口中傳入葉修耳裡。
  「……好吧,蘇沐秋。」葉修試著念一下,還是很彆扭,還是很不習慣,他大概還要一陣子才能把這微妙的感覺完全放下,「那個……沐秋,你這裡沒開放給我。」他點了點那幾個鎖起的部分。
  「哪裡哪裡?我看看。」正名為蘇沐秋的仿生人湊上來。
  「喔這些地方,你找我也沒用,這些我自己都解不開。」他坦然地說,「我的設計者一開始就把這些部分鎖起來了,我也不曉得裡面是什麼。」
  「好吧,那就這樣。」既然他自己都這麼說了,葉修一時也拿這些密碼沒辦法。
  又大略逛了一圈後,葉修退出仿生人那對他完全展開的腦袋,按下手下操縱盤的最後一顆按鈕。裝著仿生人的玻璃罐上出現一道縫,厚重的玻璃像被地面吸入般下降,開出一道通往外側的門。
  葉修離開操控台:「既然現在不行,就之後再說吧。」
  「你想要解開它們?」仿生人跨過玻璃門檻,濕漉漉的腳底在房間裡踩出印子。
  「鎖就是用來解開的。」葉修說。
  「真有趣,解開了記得告訴我裡面是什麼。」仿生人笑了。
  「你不一起解嗎?」葉修問。
  仿生人點點自己腦袋:「我當然會一起解,避免你解不開。我的運算速度比你快了不曉得幾百倍。」
  「只有速度不知道方法也是沒有用的。」葉修說。
  「沒有速度也不知道方法就更沒有用了。」仿生人感嘆。
  「說得是,要盡快找出方法啊蘇同志,我看好你。」
  「呵呵,彼此彼此。」
  「抱歉打擾你們談話,」此時遠方的葉秋同志表情淡然地舉起一件外套,英勇地打斷一人一機不知所云的垃圾話:「那位全裸的蘇先生,你考不考慮先把衣服穿上?」
  「……」
  「說得也是,要配合你們人類的習慣。」那仿生人相當自然地晃著一身的水,披上外套後溜達著去找衣服了。

  仿生人從雙胞胎的衣服中找出符合自己身材的衣物並穿上時,已經是十幾分鐘之後的事情。葉修和葉秋正從貼著「食物!不准放藥品!」的冰箱裡拿出冷凍食品,實驗室的門鈴忽然響了。
  因為畢業考而睡眠不足的葉修打了今晚不曉得第幾個呵欠,看看時間,天色剛暗不久,差不多是晚上七點左右。他擺擺手,精神上確實是一點都不想再面對任何事情了:「離門比較近那位,開個門。」
  「太會使喚人了吧?」葉秋放下手中的漢堡。
  雖然語氣嫌棄,但兩人同一時間都提高了警覺。知道這間實驗室的人不少,但會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大概不會是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況且葉修還記得,他老師說的事還有一件沒有出現呢。
  葉秋走去開門,中途弄了把槍塞在腰間。葉修則將原本放在口袋的指節大小晶片拿出來,左右看過後解開纏在右肩上的繃帶,直接將外層保護層連著晶片塞進右肩上的傷口裡,卡進不易被注意到的地方,再若無其事地將繃帶纏回原處。
  仿生人套著套頭衫走出房間,被葉修示意著又走了回去。確定一切準備就緒,葉秋輸入密碼,放行今夜這最後一批訪客。
  「所有人不准動!」
  數把槍口從門口探入,指向實驗室中每一處可能藏人的角度。
  葉秋已經矮下身,自動手槍甩出就要扣下扳機,卻在看清楚來人的服裝後立刻將槍枝放到腳下,雙手高舉讓出道路。
  幾名士兵端著槍走進門,兩把步槍交錯橫在葉秋胸前,又兩名走向葉修,要求他起身走到方便控制的距離內。
  士兵們自動排列成兩排,為門中央留出一條通道,一名肩章與其他人顯然不同的男人走入,視線掃過整間實驗室,最終停留在雙胞胎臉上。雙胞胎不認識這個人,卻認識他的服裝與肩上的等階。
  比軍團裡不務正業的蘇教授更高兩階,軍法部的高級執行官,駐紮部隊的事情根本驚動不了的「籠」中身分。
  那男人俯視兩名少年,一字一句說明來訪的目的。
  「前東北第二軍團隨隊機械檢測師蘇沐秋涉嫌協助蟲族,編列為藍點嫌疑人。其同居者與所有相關人證,帶回!」

  哦?蘇老師,這就是你口中的麻煩嗎?
  葉修抬起手,走向指著他的槍口。
  藍點啊,還真是能搞事。
  但我會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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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4-24 13:38:11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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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四區駐紮部隊,第二審訊室。
  距離葉修進到這裡已經過了十六個小時,期間他經歷了三次問話,得到過一杯水和一次上廁所的機會,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審訊室裡沒有對外窗,分不清楚白天黑夜,片段的來回問答與漫長的等待,讓時間的流逝都變得模糊。電子腦的部分系統被限制著,十六小時不過是他根據過往經驗估算的時間。
  此時他一個人坐在柔軟防撞的布面椅上,面對眼前柔和暖白的間接照明,對面座位上空無一人。葉修知道自己被晾著了,晾著的原因有很多,而現在多半是為了麻痺他的牴觸,讓他意識到閉嘴不說是沒有用的,而且是不對的,他們對他這麼好,沒有嚴刑逼供、也沒有逼迫他做些什麼,甚至拘束器都只有戴在他的非慣用手上,意思意思讓他無法離開原地。
  與蟲族接觸是重罪,但不關他的事,他只要配合把知道的事情說出來就好。外面的人一直這麼對他說著,並保證一經確認屬實,他們兄弟倆馬上就可以離開。
  至於更多的事情審訊者們不需要做,不需要用那些古怪的藥物和酷刑來增加葉修的壓力。飢餓、口渴、疲勞、生理需求、心理因素……有太多理由可以讓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失去原本的冷靜,就算他是個軍校生也一樣。別看現在審訊室裡空無一人,只要葉修一有多餘的行為,三十秒內就會有負責人員從對面那扇門裡進來。
  實際上從他們的角度看來葉修也並非不配合,這少年有問必答,有時還會補充一些審訊員尚未提問的細節,心態表現上也是相當正直。這名年紀不大的軍校畢業生坐姿端正,從一開始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據他所說,他絕對不相信自己的恩師會是一個與蟲族共謀的背叛者,因此他會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以便證明老師的清白。
  而現在時間經過這麼久,少年明顯露出疲態,監視器畫面上能看見他腦袋一頓一頓的,只有目光依舊清澈堅決,始終如一。
  在三次反覆詢問,並和另一名少年的口供交互比對後找不出漏洞的情況下,負責審問的人差不多已經確信這兩個孩子與犯罪行動無關,並且沒有任何隱藏的情報了。如果不是籠內那位大人物的緣故,負責人可能兩小時前就把這對兄弟放走了。
  然而現在……他看著螢幕裡兩間審訊室的門同時被打開,各有一名同仁走進去,朝坐著的少年們說幾句話之後,先後帶著他們走出來。
  負責人不是很明白,只不過是兩個孩子,有必要做到這樣嗎?但既然是來自上頭的指令,面對的又是藍點嫌疑人這種不一般的事件,他倒也沒有什麼反抗心理,閉上嘴照做就好。

  於是半個小時之後,葉修得到一盒符合他需求的能量果凍,和差不多十分鐘的短暫睡眠──不但不夠,而且還更累了。
  拘束器摘掉了,他被帶到一間相當狹窄的走道型房間裡,房間左右各有一扇門,較寬的兩面牆中一面是實心的,另一面從距離地面五十公分以上的高度開始全數由強化玻璃取代,能清楚透過玻璃看見牆外的空間,玻璃牆前則並排放著兩張椅子。
  葉修坐到其中一張上,視線朝外看去。
  那是一間挑高的大型房間,有點像醫院裡的手術室,只是更大了點,中央設有一張機械床板,四周遍布各種儀器,數名身穿無菌衣的人團團圍繞著尚無一人的空床。葉修所在的房間比較靠上,略為俯視的視角讓他能輕易看清楚底下的一舉一動。
  走道型空間的另一扇門打開,葉秋走進來,被帶到另一間空椅子上。
  兩名跟著他們的專責人員跟著走到兩人身後,手上各拿著一個圓環狀的物體:「請配合。」說完也沒等他們同意,圓環套到額頭上,電線一接,他們只聽到一陣雜訊,接下來就明白情況了。
  這是單方面的接收器,就像耳機一樣,將外頭手術室的聲音導進來。看似多餘的電線實則限制住他們的行動,現在他們也就剩往前看最自然了,左右轉超過四十度都要被電線扯住。
  『觀賞席啊?』近距離的位置,就算電子腦部分功能被限制,也阻止不了葉秋鑽到漏洞敲訊息給葉修。
  『嗯,大概是特別不友善的那種。』葉修迅速回覆,『我都快受不了了。』
  『你要幹嘛?』葉秋警戒,他怕他哥會炸掉整個審訊室後逃離。
  『廁所。他們是不是忘了我有百分之七十七的部分還是生物體?』葉修說。
  『……』葉秋決定花時間敲省略號鄙視他。
  『不說笑了,總之等等不管看到什麼,記得原來說好的,他們就希望我們出紕漏呢!』
  『這還用你說!』葉秋關閉聊天視窗。
  底下的進展也沒讓兄弟倆多等,手術室門打開,一個人被帶了進來。
  不對,不是人類。雖然脖子上的電路紋被套頭衫遮住了,但這顯然是S-616,那個仿生人。仿生人的額頭上貼著阻隔貼片,目光沒有焦距,在旁邊人的指示下機械性地躺到正中央手術床上。
  這仿生人沒有任何自主思考的生命感,之前的笑容和惹人生氣的活力都不在了,完全是個空殼子,前後差別讓葉秋都不勝唏噓。
  「他們要做什麼?」葉秋這回直接問了後面的人,看來他採取了和『正直的葉修』完全不同的應對態度,現在帶他的專員已經願意回答他一些不太重要的問題。
  「這是你們的玩具?」後面的人回問他。
  「不是,」葉修又擺了特別正直的姿勢:「是蘇老師的作品,我們的朋友。」
  「朋友啊……」負責專員也有點為兩個少年難過,會把仿生人當朋友的人並不少見,但放在知道發展的他眼裡就是個悲劇了。不過這是工作,而底下那位長得再像人類,也不過是被製作出來的機器,專員倒是沒有心理障礙,很快調適好自己不夠專業的心態。
  「和他說再見吧。」他說。
  「到底怎麼?」葉秋略為轉頭。
  「他要被『解剖』了。」專員說。
  葉秋的臉色瞬間蒼白。他偏過頭的角度正好能看見葉修的表情,同樣也是退了層血色,瞳孔緊縮,葉秋恍惚了一下,不確定是不是看見他兄弟眼裡迸出了一點憤怒,一個似乎跟葉修完全扯不上關係的情緒。
  葉修會生氣?
  並不是不曾看過,但那也是很久之前了。葉秋想,多半是他看錯了。
  配合葉修說的「我們是朋友」,現在他們表現得再失態也能被理解,不過他們這次不完全是裝出來的,是真的受到了點刺激。
  「解剖」雖然名為解剖,但並不是生理學上對大體的解剖,這詞用在機械上,代表對機械的徹底拆解與理解,用在仿生人身上,意思等同於暴力拆開仿生人的電子腦,在挖掘出裏頭埋藏一切資料的同時,將對電子腦造成不可逆的破壞。
  為了尋找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線索,底下的科學家們要摧毀這個仿生人。
  一旁的專員能看出兄弟倆非常不能接受這件事。或許在這兩個孩子眼裡看來,他們的教授根本就不可能是藍點,也不可能背叛他們,要背叛的話當初就不需要把兩人從擁擠的值班室裡帶出來,還教導他們那麼多事情。況且都進來了十六個小時,也完全沒有人沒有對他們說明過,軍法處為什麼懷疑他們的教授是藍點。
  至於被指控的那名蘇教授是否真的是藍點?
  關於這一點,負責專員也不知道答案,那種高層的情報不是他能碰得到的,他只知道上頭下了指示,告訴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強迫這兩個少年看完解剖全程。
  目前身為弟弟的那位少年看起來是完全失去了冷靜,小腿義體處的緊急用刀都露出了半截,一副隨時會暴起跳下去救仿生人的模樣。就是哥哥……哥哥也承擔著相當大的精神壓力,雖然現在沒有什麼劇烈反應,但眼前發生的事情就是一種精神凌遲。專員只希望這件事情過後,這兩人心裡不要留下什麼陰影才好。他是第四區的人,這兩個孩子的優異他一直有所耳聞,他們人類還指望這種優秀的人才出去多殺點蟲族,不要在這裡被廢掉啊……
  「我們連一個仿生人都保護不了嗎?」負責專員聽見弟弟在說話,葉秋的眼眶都紅了。
  「對,保護不了。」哥哥回答。
  「三年了,還是一樣?」葉秋問。
  「是啊。」葉修說。
  「……」葉秋收回小腿的刀,狠狠地搥了下椅子,「三年了。」
  「要開始了。」葉修的視線沒有離開過那個仿生人。
  這一切畫面全被房間裡隱藏的監視器忠實地紀錄著。

  葉修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打從軍法處的人來的時候他沒讓仿生人逃跑,而是讓名叫蘇沐秋的仿生人乖乖從房間出來跟他們一起被帶走開始,葉修就不認為能再把這位死神朋友完好無缺地帶回去了。
  這可不是他想藉機幹掉即將害死自己的仿生人,他知道即使剁掉他,自己腦袋內的死亡倒計時也不會停下,所以這一切只是順勢而為。現實逼得他無從選擇,也逼得那個仿生人無從選擇,那個和他對話過的殘酷又開朗的仿生人必須得消失。
  暫時性地消失。
  與外面的人猜測的相反,看著那仿生人躺在那,葉修不但沒什麼痛心入骨悲痛欲絕心碎糾葛可悲可泣的情緒,相反的,他覺得一切順利,作戰挺成功的。
  『感覺怎麼樣?』
  透過單獨開給他的特權管道,葉修詢問手術台上的S-616。
  十六個小時以來,除了被審訊時要專心一點回答以外,他一直都這樣和對方聊著天。
  『還能怎樣?你覺得能怎樣?』如果不是要裝被遙控的低階仿生人,蘇沐秋一定翻他白眼,『人類你下來,和我換位置感受一下。』
  『聽你的語氣好像不用擔心啊?心態不錯,我們全靠你了,繼續保持。』葉修為他鼓掌。
  『我可是要被摧毀!你從哪裡看到我心態不錯的?』蘇沐秋語氣不善。
  『看看葉秋,再看看你,不覺得相較之下你很不賴嗎?』葉修問。
  蘇沐秋真的抽空欣賞了一下葉秋的表情:『……他會不會演得太專業了?』那種七分盛怒兩分無奈混雜著一分絕望的臉色,真的是人類可以靠臉部肌肉和心態控制出來的嗎?
  仿生人一直認為這種高難度演技是他這種優秀人工智慧體才能做到的,現在看來必須修改這部分的資料庫了。
  不過再看看旁邊的葉修,仿生人頓時又覺得沒有修改的必要性了。
  這個人!那兩眼放空眼眶發紅的模樣才不是痛苦到失神,是太想睡了在忍呵欠!他怎麼可以這麼無恥!
  蘇沐秋為這貨的弟弟抱不服:『你弟演得那麼努力,你呢?還不快點哭一個來看看啊!』
  『術業有專攻。』葉修從容回應。
  『你專攻什麼?』蘇沐秋問。
  『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葉修說。
  『……』仿生人不想跟他說話。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雖然從局面看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但葉修和這個仿生人都相當清楚,這,只是為了讓葉氏兄弟帶著秘密完全脫身的必要過程。
  他們倆個現在不是一般人,是看過耳環裡記憶影像的人。他們的對手也不是一般人,是來自籠內,普通人一輩子可能見不到一次的軍法處。
  在軍法處親自審訊下,葉修和葉秋要藏起看過記憶影像的事情,絕對比往常只有第四駐紮部隊在時還要困難。事關蟲族,那些人不會把他們當成孩子看待,甚至不會把他們當成有人權的人去在乎──和天天都在覬覦人類的蟲族講人權,多半是嫌人類毀滅得不夠快──一旦露出馬腳,對葉修和葉秋來講就是比死亡還要殘酷的未來。
  因此在十六小時之前,意識到麻煩上身的葉修立刻將計劃告知藏身房間中的蘇沐秋,讓這名仿生人幫他們一點忙。
  ──嚴格來說他們兩個之間也不是什麼你死我亡的仇敵,葉修腦內的病毒來源是他的老師,但S-616對自己的製作者沒有感情,立場上反而更偏向自己的擁有者一點,因此他們還算是同陣營的夥伴。
  於是仿生人相當樂意幫這點忙,他修改了實驗室裡所有紀錄,偽裝出他在兩個月前就存在、和蘇教授與兩兄弟共同生活過的資料。這對本身就是科技頂端,又誕生自實驗室的他來講易如反掌。
  這麼一來短時間內接觸過藍點嫌疑人的,就從兩個人擴大到兩人與一機。而審訊的目的是什麼?無非就是找到事情的真相。
  在兩個不可靠、有機率說謊且記憶有可能出現錯誤的人類,與一個百分百由邏輯構成、可能被植入假情報卻絕對不會說謊的人工智慧中,軍法處有很大機率會將有限的偵查力道放在人工智慧身上。
  這做法的目的是擴大被粗暴對待的人選,並透過小技巧讓他人選擇他們要人選的那一位。
  當然,這方法的成功率不是百分之百,葉修也準備了萬一不行的其他方案,不過看來是用不太到。因為從目前的狀況來看,葉修已經賭贏了。
  他和葉秋在這十六小時裡獲得的壓力異常的小,而根據另一邊仿生人提供的情報,那邊還真的是什麼事情都做過了,做假的畫面和刻意誤導的線索被挖走不少,情報層層疊疊、半真半假,已經順利將軍情處的注意力從「藍點的同居者」轉移到「藍點做的仿生人」上,替葉修爭取了足夠的時間。
  有這些時間,葉修就能做到一件事,決定他們是否要交出那份影像的事。
  他需要知道:軍法處是不是真的掌握了蘇老師協助蟲族的鐵證。
  必須要是那種百分百,沒有任何爭辯餘地的鐵證。如果是的話……葉修並沒有幫助蟲族毀滅人類的愛好,自己的話就當成運氣不好吧;但如果不是,只要有任何一丁點模糊的可能性,他都不能讓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這麼被處決掉。
  這條情報軍法處派來的人絕對不可能誠實地告訴他,他想要知道就只能自己調查,可惜他人馬上就被送來審問了,葉修擔心在高強度審訊下他會把該講的不該講的全部說出口,因此才有了讓仿生人拖延時間、並減緩他這邊審訊壓力的計畫。
  現在計畫成功,情報已經到手,只剩下複雜的解密處理。不過這只是時間上的問題,因此葉修現在可以以較為平和的心態看著底下正發生的一切。
  不過要說完全放心,依然有些為時過早。
  蘇沐秋一開始就問過他:「完成之後呢?如果最後你們還是決定不說出真相,那我損毀後,你們又要怎麼保證自己安全離開?」
  是的,一旦情報告訴他們蘇老師可能與蟲族無關,葉修和葉秋當然就不可能配合審訊,也不可能把已知的事實說出去。
  那麼在身上貼著關係人標籤的情況下,他們要撇去嫌疑離開,會變成必須面臨的最大問題。
  「演戲。」當時葉修是這麼回覆的。
  如何轉移審訊的重點目標,以便爭取時間?靠仿生人演戲。
  如何把自己徹底從嫌疑人摘出去?靠他們自己演戲。
  現在看來,他們演得很好。

  『直播開你的腦給我們看,一般人看了會是多大的心理創傷?』葉修控制著表情,直直望著手術台上的仿生人。
  監視器拍著,葉秋哭著,葉修瞪紅眼憤怒著。
  他們的一舉一動將透過鏡頭、透過在場其他人員的眼睛,一點不漏地傳送給那位軍法處的高層長官,現在審訊處真正的掌權人。
  原本他們還擔心情緒會不到位,演得不夠好,沒想到對方這麼絕,直接將仿生人推到他們面前來拆解。
  這下子真的不用裝了。驚慌、憤怒、絕望、難過,只要不刻意壓抑,將心裡湧起的情緒完全接露,就能完美表現出他們被打擊而無力的模樣。
  只是嫌疑人的話,應該是不會對關係人做這種事的,就算他們兄弟身分特殊也太過火了。
  不得不說這方式挺狠的,葉修想像著普通人的反應都哆嗦了一下,要是打擊太大,沒準一輩子都爬不出來也說不定。
  『這是挾怨報復,我們根本是無辜的!』葉修給予譴責。
  『你哪裡無辜?不是藏了耳釘記憶的事嗎?』蘇沐秋戳破他。
  『哎呦,這倒是。』葉修又點頭承認。
  『不過你為什麼要這樣搞來搞去演來演去?』蘇沐秋疑惑。
  葉修和葉秋一開始的表現就相當好,可以說非常配合調查,按理來說應該是不會再被懷疑的才對,為什麼不但沒有被放走,反而還被帶來看解剖直播秀?
  『因為軍法處那位知道我和葉秋有隱瞞的事情。』葉修說。
  『嗯?』仿生人依然不解。
  『身份啊身份,你看看我們是誰呢?』葉修傲然一指自己:『機控科與義戰科的兩個第一名。』
  『所以呢?』蘇沐秋繼續問。
  『所以我們很驕傲,我們不可能配合調查。』葉修笑。
  十八歲年輕氣盛的年紀,又從未嘗過敗果,從外人的角度來看確實是兩個驕傲的少年。這樣子的兩個人,在自己敬重的教授被指稱是蟲族間諜時,會相信嗎?會配合嗎?
  很難。
  他們有可能死都不說話,更有可能故意講假話。
  所以上面的人防葉修和葉秋演戲,要用各種方式刺激他們,逼他們說出實話。
  殊不知葉修和葉秋就希望他們這麼想,於是故意演戲給他們看。
  利用對方的思維設計行動,再反過來設計這個設計過的行動。
  將計就計。
  那些拙劣假裝乖巧的偽裝果然令上面的人很滿意,上面的人發現兩個少年在耍小聰明,試圖將實話蒙混過去,於是祭出在少年們面前拆毀「朋友」的手法,逼得兩名少年認知到自己的無力和天真,既而願意說出實話。
  現在看來兩個少年崩潰了,也變乖了,晚一點一定可以套出所有的真話。
  上面的人以為自己看出兩個少年的小聰明,殊不知自己的想法早就被摸透了,假象的外面依然是假象,既然是假象,葉修和葉秋又怎麼可能真的將全部事情說出口呢?意思意思多講兩個無關緊要的事情,再隨便哭一哭鬧一鬧,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葉修說明完後,那仿生人總算是懂了。
  他還真沒想到這次的行動裡有這麼多彎彎繞繞,更驚訝這些事情都是葉修在他們被抓來後短短的時間裡想出來的。
  經驗是不是很豐富啊,這個人類。仿生人忍不住想著。
  『好了別廢話了,刀都放到你頭皮上了,幫我解一下這堆東西,要不然等一下你就沒辦法說話了!』葉修拿出解碼到一半的檔案。這是從軍法處公文裡偷來的,寫著為何懷疑他老師是藍點的情報。
  『你瞧不起我的腦部結構嗎?我到最後一秒都能陪你講廢話。』蘇沐秋接過那堆檔案,人工智慧的電腦等級就是不一樣,沒多久就找出解碼的密鑰。
  『沒有瞧不起,我怕你會痛。』葉修貼心地說。
  那仿生人終於不說話了。
  他是程式構成的人工智慧沒錯,但身體結構比照人類,被直接拆解的話疼痛是絕對的。
  原來這人類會擔心自己啊……那好吧!
  『蘇沐秋?』
  仿生人不說話,對話窗裡瞬間就安靜了。
  葉修難得覺得自己是不是講得太狠,應該體諒一下這快要消失的仿生人的心情才對,正琢磨著該說什麼作為開頭……
  沒想到空白十多秒後,對方又傳來回音:『好了,我把痛覺神經關閉了,咱們繼續吧。』
  葉修:『……』
  他忽然覺得和人工智慧很難聊天。

  玻璃牆的另一側,解剖已經開始了。葉修盯著床頭最多人圍著的地方看,那些人先是試著破解電子腦裡的那份密碼,弄了幾根探針接到一旁的儀器上,那仿生人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義體溫度升高,體表皮膚微血管明顯擴張。
  透過額頭上連接的聽覺通道,他甚至能聽見加重的呼吸聲。
  『什麼時代了還用這種方式破解。』以最高科技自詡的仿生人明顯不屑,可惜他沒辦法控制這一切。
  『你的身體跟得上散熱嗎?』葉修提醒他。
  『……硬體設備不足是個問題。』蘇沐秋認真地思考起來。
  幸好底下科學家們沒打算用過熱的方式把電子腦燒壞,意識到這麼做行不通之後,他們拿了開顱器具過來,沒有一點猶豫地就準備拆電子腦了。沒有麻醉也沒有固定,只是用個阻隔貼片阻止仿生人思考,要他乖乖地躺在手術床上,這手段顯然不是要虐待仿生人──那只是個機器──是要做給樓上兩名關係者看的。
  活生生地看「朋友」被開腦後一點一點摧毀,絕對不是一個適合精神不足又剛吃過東西的人看的大眾節目。
  可惜其中一名觀眾正和躺在下面的當事人聊得熱火朝天,另一名觀眾則在腦中開演「我就爛」小劇場,並沒有受到多少觸動。就算有,也沒打算展示給他們不認可的人知道。
  蘇沐秋一邊處理著電子腦裡的警戒信號,一邊考慮要不要把周圍那些和他相連的儀器駭了。雖然這些儀器是蠻厲害的,但不是他自誇,身為同類──同為零與一構成的傢伙──裡的佼佼者,他還蠻擅長發現這些同類邏輯設計上的各種bug,像右邊那一台,運作銜接的速度明顯慢了0.03秒,可以操作的幅度相當地大,掩護他逃跑不是很困難。但這並不是這次計畫的目的,仿生人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
  作為程式構成的人工智慧,他並沒有死亡的概念,也不會為此感到恐懼。
  一台機器關了很久再也沒有打開,算不算死亡?
  通訊器拔掉電池後,算不算死亡?
  電路燒斷的儀器被扔進回收桶,算不算死亡?
  對他來講通通不算。機器關了可以再開、電池拔了可以再裝、電路燒斷了可以維修,而他就算在這裡被拆了,自己的核心程式可還儲存在葉修右肩下的晶片裡呢!再一次地把他喚醒就好了。
  沒有對死亡的排斥感,這也是他無條件就把自己送上絞刑台的根本原因。只可惜沒有地方可以存放這十六個小時裡接收到的影像和聲音,這部分只能問問葉修能不能把他視角的紀錄回放給他了──但人類有這個功能嗎?好像沒有,人類真的是很不方便。

  『軍法部派來那位,他的朋友在昨天下午四點三十三分零八秒於第十區探測網外遭遇蟲族,並在四點四十九分五十二秒確認死亡。』這邊葉修已經閱讀起調查到的部分背景,資料終於解出了前半部,他抓緊時間看了點,後半部放著讓它自動解碼。
  『難怪火氣這麼大。』蘇沐秋搖搖頭,湊上來分著看。
  死亡常見,對出了探測網的人類來說更是家常便飯,但某些人冷漠以對,就有某些人依然重視。
  『那名不幸的朋友是東北第二軍團機控部第二小隊隊長,在遇襲前的任務是護送一批軍用仿生機械到第九區。他在回程路上接獲通知,要求帶領第二小隊在第十區探測網關口外圍某座標稍作停留,接一位八年前離開的長官回到崗位上。』
  『東北第二軍團,這名詞聽起來很耳熟。』葉修思索。
  『這是你的老師,我的設計者待過的部隊。』躺在底下的蘇沐秋替他喚回記憶。
  『喔,原來是這樣。』葉修汗,他已經猜到那名「八年前離開的長官」是誰。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老師絕對不是義體顯示的年紀──大多數人都會讓義體外貌維持在自己的巔峰期,除了特殊情況以外,沒人會特意讓自己變弱──但八年前就從軍團退下來,那老頭的實際年齡到底有多少?
  蘇沐秋接著說道:『根據紀錄顯示,藍點0318在下午四點三十五分二十秒抵達第十區關口,這也是他最後出現在儀器下的時間點,這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等一下,那個藍點0318是誰?』葉修納悶,怎麼就冒出來一個新的名詞。
  『正確來講是未來的藍點0318,現在還是嫌疑人。』蘇沐秋道。
  『……蘇老師?』葉修問。
  那仿生人點頭:『恭喜你,就他。』
  居然已經有了編號,這情況看來不妙。葉修重複看了蘇沐秋念過的那句話,接著發現不對:『抵達?不是離開嗎?』紀錄上寫得赫然只有抵達時間。
  『沒有離開的紀錄,不管哪個出口的監視畫面和通行儀器都沒有監測到他,他就這樣消失了。』蘇沐秋說,『當然你找到的資料上是寫著:0318藉由某種手段讓儀器失效後離開關口。』
  『好吧,無法說他辦不到,』葉修同意,『然後呢?為什麼他被當成藍點嫌疑人?』
  『因為東北第二軍團機控部第二小隊準確來說不是偶遇蟲族,而是遭到蟲族埋伏。全隊一百名菁英在修整中被由隊伍正中央鑽出的蟲族打得措手不及,最後只剩二十幾人存活,其中八名在這十六小時內傷重不治。而那座標就只有第二小隊隊長和即將前往該處會合的那名長官知道,就連隊員都是在抵達後才得知確切的位置。』蘇沐秋稍微停了會兒:『最終結果是隊長死亡,全隊剩不到五分之一的活口,然後那名長官失蹤。你認為誰給蟲族通風報信的機率最大?』
  只有A和B兩人知道的約定地點,先抵達的A被埋伏而死,應該要出現的B不但沒有出現而且還在A死亡後失蹤,卻在那附近被監視器錄下確實有來過的身影。
  看來相當不妙啊。葉修已經不對靠自己洗清老師的嫌疑抱任何期待了。
  雖然不能說是確切的鐵證,但也差不多了。
  說真的,都這個情況了還不被懷疑才奇怪呢!
  『是不是只有蘇老師死亡才能證明他的清白?』葉修苦笑。
  『如果能證明他的失蹤是被捲入蟲族埋伏而死,也是一種辦法。另外自清期限是兩周,只要在事情發生後兩周內出現在軍事法庭上,被告的證詞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被採納。但首先要面對的是其餘生還者的控訴,他們顯然更具有影響力。』那仿生人顯得非常理智,雖然被當作藍點的就是他的設計者,他也不會偏袒他。
  相對的,仿生人反而不能理解葉修的想法:『都這個情況下了,你還不認為我的設計者是藍點嗎?』
  『不認為。』葉修說。
  『為什麼?』蘇沐秋十分不解,『為什麼你會做出這判斷?我很好奇,這不符合邏輯。』
  『做人不要太講求邏輯。』葉修說。
  『作為科技的結晶,邏輯就是我的一切。』那仿生人道,『如果你把事實說出來,也能夠反過來要求軍法部替你解除腦內的裝置。我計算過,他們同意幫助你的機率,比你追著一個紀錄在冊的藍點跑,並且要比任何人都更快找到他的機率高上13.2%。』
  『你認為他們能排除你的設計者設下的病毒嗎?』葉修問。
  『如果他能夠做出我……半年內我認為不行,機率小於0.0002%。』蘇沐秋對自己的存在一向很自豪。
  『這不就對了?』葉修說。
  『不只是這樣吧?你不是不想死才拒絕承認,而是真的不認為你的蘇老師是蟲族的間諜。』蘇沐秋認真地詢問,『我不希望我的資料有任何遺漏,因此想把你考慮的理由也納入參考,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葉修停了一會兒。
  『現在講了,你也記不起來吧?』他說。
  『對啊,』蘇沐秋彷彿現在才想起來一樣:『這段時間的記憶不會留下,這樣吧,你下回喚醒我時再告訴我。』
  『好。』
  『一定啊。』
  『嗯。』葉修承諾。
  蘇沐秋點點頭:『那麼我也差不多了。』
  對話視窗閃爍著,訊號開始變得不穩。
  那電子腦已經被拆得毫無原樣了,頭顱大開,一個又一個被深入探查過後報廢的部分被取出擺在冰冷的托盤上,倒真的有幾分被解剖的感覺。
  『一定要忍到最後啊。』早該安靜的仿生人提醒。
  『那是當然,不然怎麼對得起你的犧牲呢?』葉修大方地要他滾蛋。
  『你還真冷酷,』仿生人嘖嘖,『真不錯,很乾脆。』
  『謝謝誇獎。』葉修說。
  『有點冷吧。』
  『嗯?』
  『你的ALpha數值上升了。』蘇沐秋說,語氣裡帶著小小的得意。
  葉修眼眶猛地又紅了點,但對方已經察覺不到了。
  丟了句話就跑,倒是很符合機械無情的部分。相連的通道徹底鎖死,開始進行足跡抹除的工作,接著那仿生人會把核心重要的部分自我刪除,最後坦然面對死亡。
  是的,死亡。
  葉修不是冷酷無情的人,只是習慣把事情看得分明,把真正追求的事情摘出來,知道哪些是現在該重視的、哪些又是無意義的,如此才能自在地在蟲族騷擾的夾縫裡活著。不過他不曾拿任何人來當作讓自己活著的犧牲品,這是他對自己這種生存方式不感到虧欠的裡由,因為他從來也就沒虧欠過任何人。
  不過,現在有一個了。
  雖然他並不是人,甚至是為他帶來死亡的存在。
  雖然他不認為自己被虧欠。
  雖然葉修也清楚那傢伙不是人類,才會把他安排在注定被犧牲掉的位置。
  說來慚愧,雖然修了「仿生物形態機械生命倫理與價值輔導」這門名字長到他從來記不住的課,但就像他那個老師不正經的教學態度一樣,葉修也完全沒有把這門課的目的聽進去──或者他以為自己聽進去了,但實際上沒有──所以對他來說,可以自主思考的人工智慧,就不單純只是一塊死物了。
  因此此時此刻,雖然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控範圍內,他依然流露出憤怒與沉重的情感,現實逼得那仿生人不得不自願躺在那裡的憤怒、以及看著上一秒還談笑風生的生命消逝的沉重。在這種重要時候混淆了生命與非生命,葉修也對自己感到無奈。
  自以為掩飾得很好,沒想到最後還是被他發現了。
  右肩繃帶下有些疼痛,一枚晶片安靜地深埋在義體中。
  『我晚點就叫醒你。』葉修鄭重地對空無一人的頻道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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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4-27 08:39:13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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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ALpha值是指電子腦與身體的同步程度,意思就是身體是否完全在大腦的掌控之下、而大腦又是否能清楚感受到身體反饋的訊息。此數值越高,則神經傳遞越快、五感越敏銳,但相對對腦部負荷較大,容易疲乏和頭痛,過於敏銳也會對日常生活造成問題。」
  「一般人多數都在0.65到0.75之間徘徊,受過訓練並處在極度專注的情況下時可以提高到0.8以上,情緒波動較大時也會升高。0.9就是危險的情況了,為了應付無所不在的敏銳知覺,精神會急速被消耗,有可能導致昏迷,甚至擴及全身性的衰竭。相反的,0.5以下是電子腦不適應症,而由於蟲族並不能像控制生物腦一般自由地控制電子腦,被蟲族控制的人ALpha值通常都會低於0.6,可以以此為標準判斷對手是否被蟲族操控。」
  這是夢。葉修清楚地意識到這件事。
  黑板前講得口沫橫飛的是他的蘇老師,還是一樣地嘮嘮叨叨,恨不得把五公分厚課本裡每一個字,從推薦序到版權頁全塞進他學生腦中的模樣。
  葉修看見三年前的自己和葉秋坐在教室最前排,正把吸盤狀的簡易探測儀拆下來貼到手腕內側,兩個數字飛速出現在課桌前的投影螢幕上,根據他們有意識的控制上下跳動著。
  這畫面當真是令人懷念。
  不論是老師的聲音、電子筆劃過黑板的字跡、燈光下細碎的粉塵光點,抑或是空氣裡飄著的一絲早餐味。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為了湊足學校規定的上課時間,總是在翹課的學生與帶頭翹課的教授串通好,一起到教室裡裝做認真上課的模樣。偌大的軍校教室中只有他們三人,不必擔心生存的課題,不用煩惱下一餐在哪裡,飄忽的夢境就著蘇老師一刻不停的廢話,舒適地讓人有些不忍離去。
  當然也都是過去了。
  緩緩張開眼睛,葉修毫無阻礙地在床上醒來,滑順地從三年前跨越物是人非的過往回到現在。
  悵然?
  那不是留給他的情緒。有時間悲春傷秋,不如多花些心思看看眼前。
  蟲族的事情、消失的蘇老師、自稱蘇沐秋的人工智慧、剩餘半年的壽命,該處理的事堆積如山,怎麼消化都是問題,哪有多餘的功夫一直想著曾經?就說現在,這床旁邊都有個不得不隨時關注的傢伙存在呢!
  葉修從雙層床的下半層鑽出,抬頭一看,應該睡在上層的葉秋早就不在了,被子疊得跟豆腐塊一樣整整齊齊的,也不曉得醒來多久、又去了哪裡。
  能有張床睡覺,葉修當然已經不在審訊室了,現在他正在空積城裡,東面地下第七層的軍校宿舍。
  憑藉著優異的成績,雙胞胎在這排宿舍層裡佔據了一間設有客廳和衛浴的獨立套房,一房一廳的空間聽起來不大,但相較於其他人分配到的四到六人一間的宿舍,他們兩人就佔了一間,這已經是奢侈到令人覺得眼紅的居住環境了,更別說客廳裡還有個簡易廚房!完全就是學生宿舍裡的豪宅!
  雙層床的腳跟部分擺著兩張並排的桌子,那是被機控科的葉修拿來做各種研究的實驗桌,平時堆滿各種亂七八糟的小東西,但今天那些東西全被掃到垃圾袋裡扔到了地面,兩張桌子合併起來,正中央擺上一個鞋盒大小的水缸和一個螢幕,周邊則被管線爬滿,一條一條接到不同的儀器上。
  注意到葉修過來,水缸裡浮起一串氣泡,螢幕左上角跳動的浮標後方隨即敲出兩個字:
  ──早安。
  「早。」葉修回應了它。
  ──你睡真久。
  「現在幾點?」葉修問。
  ──早上八點零三分,距離十點的畢業典禮還有一小時五十七分,你還來得及吃早餐和洗個澡。
  「唉。」葉修聞聞身上的味道,他確實是需要洗個澡了。
  水缸裡那只有巴掌大小的小東西安安靜靜地泡在冷卻液裡,發不出聲音、看不見表情,葉修卻總覺得能聽見被嘲笑的聲音。
  這小東西當然就是那個仿生人的核心部分,從晶片裡解壓縮出來的、構成S-616這名人工智慧的本體。雖然現在看起來有點慘烈,但這已經是兄弟倆短時間內能為它找到最好的歸宿。為了這個,現在的葉修可以說是身無分文,開始進入壓縮餅乾和泡麵的人生。

  時間回到一天半以前。
  在解剖台上的電子腦徹底被摧毀後,雙胞胎演了齣半真半假的苦情大戲,裝成恐懼的樣子給出一部分不痛不癢的情報,再接著就是擺出一副精神崩潰邊緣的模樣不與任何人交談。葉修分析過,那名軍法處的負責人之所以會這麼針對他們,除去工作職責以外,不外乎就是想替死去友人進行一點小小的報復。
  他的朋友,也就是那名不幸遭到埋伏而罹難的隊長,若真的是因為蘇老師而死,在找不到蘇老師的情況下,葉修和葉秋就是他實施復仇行動的不二人選,於是那名籠中人確實這麼做了。看著這兩個關係者在他的誘導下逐漸崩潰、進而絕望,讓他無處可去的焦躁和憤怒得到了滿足,也給了他一股高高在上、能任意玩弄這些小蝦米生命的愉悅的權力感。
  至於線索?在拆解了仿生人也沒拿到什麼重要的資料後,他也就不期待這兩個孩子會知道什麼了。
  就這樣,以留下仿生人做為代價,葉修的計畫終於獲得成功。他們被視為與藍點0318做過的事情無關,只是恰好居住在一起的關係人,得以在下午六點零三分從審訊室離開。
  兄弟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返回研究室,拿回自己的東西,並試著找尋蘇老師留下的線索。
  只不過很可惜,早在他們被帶離開的那一刻開始,研究室周圍就繞起重重封鎖線,一隻蟲蟻都不會被放行。他們回去的時間又是在將近二十四小時後,裡面能搬的東西早就被搬完,不能搬的也貼上標籤列為證物,四處都能看見的調查人員將他們過往生活的地方被破壞到看不出原樣。
  最後他們也沒被允許帶走任何私人物品,連葉修用的很順手的新夥伴Y-18都被扣留,三年前就認識的小隊長塞給他們一筆買衣服和食物的貢獻點,委婉地要他們別再接近這一塊區域。損失了這麼多,葉修和葉秋也就不客氣了,拿了貢獻點就返回他們的宿舍房間,所幸這裡的歸屬權與軍法處無關,一切都還維持著葉修去考試前的模樣,沒有任何變化。
  「嘶──」
  「我的天,你埋太深了吧?」剛確認過房間裡沒有監視的葉秋一回頭,就看見葉修拆了右肩上的繃帶,把好得七七八八的傷口用器具再次撐開,左手拿著鎳子從義體血肉裡夾出一枚套了保護層的晶片。
  葉修把晶片小心翼翼地放到托盤上,鎳子一扔,光源調整到傷口正上方,仔細地調整起受損的肌肉和神經。葉秋連忙也拿了醫療用品和器具上去幫忙,說到對義體的理解和治療,他本科系的人還是比葉修擅長多了。
  「不埋深,萬一被發現可就麻煩了。」葉修動著手指,確認右臂的受損程度,「哎痛啊,你輕點!」
  「你這有一束神經歪了!」葉秋手上用力,在親哥齜牙裂嘴的表情中不動聲色地擺正神經束,又替換掉義體損毀的部分,再用了能被皮肉吸收的線將傷口縫合,繃帶捆了一個比原先好看八百倍的結。
  「兩天裡不要扯到傷口,再炸開我就不管了。還有那邊那個,你打算怎麼辦?」葉秋指著托盤上的晶片。
  他們終於要面對失去那仿生人的後果,沒有了那個聒噪的聲音,兩人心裡總有些不舒坦。
  對葉秋來說,那個人工智慧是蘇先生留下的最後一樣線索;對葉修來說,那是個既是死神又是目前唯一知道他處境的夥伴。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S-616都是必須被喚醒的。
  「接上電腦吧。」葉修活動了筋骨,電子訊號從電子腦流向全身上下,自然也通過了剛縫合好的手臂。
  這弟弟不愧是第一名畢業的,這傷勢修復得很不錯啊!
  葉修很滿意,又擺了幾個姿勢,確定都沒什麼問題後伸手把晶片拿過來,拆開保護層取出裡面的本體,接上他實驗桌上的電腦終端。
  葉修的本意是想把電腦變成人工智慧暫時的軀體,雖然不如人形身體方便,但先喚醒也是好的。沒想到在接上後不足十秒,資料才解壓不到十分之一,他的電腦直接發出悲鳴,警告的視窗接連跳出,這晶片居然害他的電腦過熱了!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他的電腦好歹也是陪他做出一部分Y-18功能的高等級配置,怎麼連這樣一個人工智慧都運行不了?
  葉修手忙腳亂地把晶片再拆出來,指尖捻著這枚小小的東西和葉秋面面相趨。
  「接著怎麼辦?」他可不敢再這樣把晶片亂放了。電腦燒壞也就算了,晶片只有一份,萬一在這種情況下弄壞,先前的一切可就真的是一場笑話了。
  在有勝率的時候葉修會去努力、去把握,但他可不是什麼賭徒,隨便找個看起來可以的機械把晶片插進去看會不會壞?他還沒有無路可走到這一地步。
  「找個電子腦給他?」葉秋不確定地說。
  「是可以,但去哪裡找呢……」葉修把剛才差點燒壞的電腦簡單處理一下,連上網路就開始找了。
  這主意他剛剛也考慮過,既然是設計成人類型態的人工智慧,給他一個人類可使用的電子腦是最保險的。要是給出一個一般機械用的構造,就算初始狀態看來可使用,也難保運行到人格認知部分時不會出問題。不過近十年型號的電子腦價格居高不下,申請單不曉得排到幾個月之後了,葉修可不想等那麼久。
  自己做一個呢?
  葉修又設想了一下這個可能性。多虧仿生人對他開放的權限,他知道要做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電子腦需要用上那些材料,也知道關鍵部份的設計方式,理論上來講不是辦不到。
  然而那些材料根本就不存在市面上,它們還屬於某些未知蟲族的未知部位,取得的唯一辦法就是離開十區範圍,到探測牆外去打獵。就算兄弟倆打架功夫還不錯,在完全不知道探測牆外生存條件,也不曉得那些蟲族在哪裡的情況下,貿然衝出去也太不切實際。
  最後的方法就是折衷了。
  找一個十幾年前生產,現在已經不怎麼搶手的電子腦型號,再由知道原始材料特性與硬體設計方法的葉修來改造,盡可能讓做出的電子腦貼合原先的標準,至少別讓那仿生人一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的運行速度只剩下原先十分之一,一堆硬體元件還接得亂七八糟。
  「就這樣,做吧!」葉修拍板定案。
  「……哪樣?」這是完全沒跟上進度的葉秋。
  「來,我跟你說。」葉修電腦終端一開,指尖連點拉出一堆設計圖。
  幾分鐘的解釋過後,理解想法的葉秋立刻跟著投入尋找,也很快的就讓他們找到一個符合需求的電子腦。十五年前出產,以現在來說已經是十個世代前的老舊機種,屬於根本沒有人想要,給學生們當作練習都嫌跟不上時代的老東西。
  一般人會覺得它不好,但葉修和葉秋可不會。因為他們知道現今電子腦汰換的速度會這麼快,並不完全是因為後面出來的型號比前面的還要好,而是因為蟲族的威脅。
  蟲族擁有操縱生物腦的能力,那是牠們與生俱來的天賦。牠們可以捕捉生物腦散發出的生物訊號並加以修改、操控,藉此讓生物表現出蟲族希望他表現的樣子。若能在腦中植入部分神經或產卵,更可以完全控制此生物。
  但電子腦不一樣,如果說生物腦對蟲族而言是一份完全攤開來的設計圖、有地圖的明亮迷宮,採用電子訊號、又由義體構成的電子腦就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無地圖迷宮。
  蟲族想要操控使用電子腦的人類只能依靠無數交手的經驗,一點一點在迷宮裡畫出地圖,那麼人類對抗牠們最簡單暴力的方法,就是加速開發更多新型號的電子腦,在蟲族畫出地圖前就丟新的迷宮給牠,自然就能阻止自己被操控。
  而葉修他們現在找到的這個電子腦,就是一個型號老舊、面對蟲族時安全度不夠,但實際上表現相當優秀,可以比肩目前市面上部分型號的款式。
  經過了一個晚上的調查和計算,葉修列出一長串其他改造時需求的材料清單,兩人趕著清晨天剛亮起的時間段跑遍空積城裡認識的機械商店,一間一間敲著後門把需求告訴店家,幾乎耗費了三年來累積的所有貢獻點,終於換來他們想要的東西。
  接著又用掉一天一夜的時間把這堆東西拼湊在一塊,做好了一切預防準備後,放入晶片、解壓縮,開機。
  冷卻液裡的電子腦亮起點點螢藍的電子流,沉寂的螢幕靜默了幾秒。
  葉秋抽了一張面紙在掌心裡抹一抹,又抽了一張給葉修,兄弟倆緊張兮兮地盯著那塊漆黑的螢幕,鍵盤輸入的浮標在螢幕左上角跳呀跳的,他們的心跳也跟著越跳越快。
  最後,一片黑裡冒出一個亮著白色的符號:
  ──「?」
  電子腦回應他們了!!
  這是成功了嗎?還是壞了?
  眼前這個和他們對話的傢伙是不是S-616?
  葉秋揪了旁邊的偵測儀一眼,上頭顯示電子腦狀態正常、溫度正常、運作模式正常。
  硬體的部分好像是跟上了,至少比一接上就過熱的電腦還要好,但能不能完整地接納這個人工智慧呢?
  話說這到底要用什麼方法才辨明才對?
  葉秋突然深切地意識到這問題,他們似乎根本沒做這方面的準備!
  開機是開機了,晶片裡儲存的程式也都轉移到冷卻槽裡的電子腦裡,但要怎麼知道這名人工智慧有沒有適應不良的問題?
  說效能吧,他們這硬體效能本來就沒原先那個那麼優秀,而且也不知道原來那個的極限是多少。再說適應不良導致的人格變化……人類有可能變化沒錯,人工智慧會這……呃、會這樣嗎?
  葉秋在心底給這件事打上一千個問號。
  不過他實際上沒有和S-616講過多少句話,這個人格的部分還是要留給他哥去檢視。
  另外就是,就算前面講到的一切都好了,眼前這讓他們一夜之間變成貧民的電子腦裡裝的,究竟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仿生人呢?葉秋深深知道自己上理論課時比葉修還要混,什麼人類和仿生人的差別對他來講都是紙面上的,在親眼見過仿生人表現出的似人樣之後,他就完全沒有辦法把S-616當機械了。
  葉秋很焦慮,一焦慮他就習慣去看葉修的表情,然後就看見他哥閉著眼睛、窩成一團倒在椅背上。
  這貨居然已經睡著了──!!!
  葉秋用力一個肘擊,把好不容易才能闔上眼一會兒的葉修從椅子上撞了下去。
  給我跌倒!!!葉秋散發出詛咒的力量。可惜葉修的反應實在太快,雖然驚醒的眼裡還是一副這是哪裡我是誰的迷茫樣,但腳一觸地居然站穩了,硬是沒讓自己倒下去。
  「出事了?」葉修茫然地左右看著,似乎還想要去拿Y-18,可惜那個機械不在。
  葉秋朝安靜在水裡吹泡泡的電子腦一指:「解釋一下。」
  「啊?」
  「S-616。」
  「哦哦,成功了啊。」葉修這才反應過來,回答完後往椅子上一坐又要睡著。
  「你等一下!」葉秋憤而把椅子抽走,「眼前這真的是那個仿生人?」
  「是啊,你懷疑啊?」葉修問。
  「我不覺得有什麼證據可以讓我不用懷疑的。」葉秋說。
  「你等等。」葉修安靜了一會兒。
  就在葉秋以為自己的兄弟是不是站著睡著時,他的電子腦裡接到一個邀請。
  點進去一看,發現是個走私人架構的虛擬空間,裡面已經蹲著兩個意識體的虛擬形象,一旁放著一個投影幕,播放的正是葉修視角的那十六個小時內的事。
  葉修的虛擬形象葉秋當然認得,雙胞胎嘛,捏成土也認得出來。而另外一個葉秋發現他也認得,正是那顆吐泡泡電子腦原先的人形模樣。那人正看著投影幕上撥放的影像看得津津有味。
  「我知道你要問我什麼,一開始我也懷疑他們會不會是同一個存在。」葉修說著。他把記憶共享了出去,現在是一心二用的狀態,這也是為什麼他在現實裡的身體一恍神就睡了過去。
  「然後呢?你怎麼確認?」葉秋問。
  「我沒問,是他來找我。」葉修下頷一抬,指著那個仿生人。「他問我:『看來我醒了,現在你能告訴我了嗎?』」
  「什麼意思?」葉秋不解。
  「在他快被拆光之前,他問我為什麼相信蘇老師不是藍點,我回覆他這答案現在告訴他,等他下次醒來也不會記得,不如等他醒了我再說。他答應了。」葉修說。
  「所以他記得!」葉秋很激動。如果這人工智慧有當時的記憶,那當然就保證了他們先後是同一個存在,那就沒什麼好懷疑了。
  但不對啊?如果真的記得的話,為什麼現在要共享葉修過去的記憶給他看?
  果不其然葉修說:「不,他不記得。」
  於是這又說不通了,如果不記得,為什麼一醒來就是找葉修要答案?而且要得很明確,至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面前時,這人工智慧沒有找錯人。
  問是問了,答案也得到了,但葉秋比沒得到前更加一頭霧水。
  看著兄弟滿臉資訊量過載的表情,葉修不禁感嘆,這感覺他懂啊,太懂了,三分鐘前被仿生人一個問題劈到面前來時的他不就是這樣嗎?
  恐怕還更驚恐一點,因為蘇沐秋可是直接順著連通裝置闖進了他腦袋,他完全沒想過對方還會自帶密碼,進聊天窗口往沙發一坐彷彿這腦子的主人是他。幸好仿生人講話不拐什麼彎,葉修問什麼他答什麼,才能很快弄清楚這來龍去脈。
  起因還是來自於S-616執著的那個問題:為什麼你相信我的製造者是無辜的?
  並不相信人類記憶可靠度的人工智慧,決定在葉修的電子腦裡埋一個種子,位置就放在一人一機對話用的原始窗口。這種子什麼事也不會做,只會乖乖地在窗口裡等著,直到感應到蘇沐秋再次被喚醒,才會發出一道信號通知蘇沐秋要問這個問題。
  又因為這種子的位置是在原本就對他開放的聊天窗口內,蘇沐秋絲毫不費吹噓之力跟著進入,才會發生葉修一回神就發現自己又被闖進腦袋的情況。
  繞了這麼一大圈,葉修認為唯一的解釋就是那晶片與仿生人原本的電子腦是相連的,只是沒有多餘位置放額外的記憶而已,也只有這樣,晶片裡的部分被喚醒時,種子才會對它起反應。雖然不清楚其中的運作原理是什麼,但結果論來講也就是如此了,多餘的問題,恐怕只剩下仿生人的設計者本人可以解答。
  趁著S-616回補缺失的記憶時,葉修將這些過程告訴葉秋,雙胞胎裡的弟弟依然是一臉資訊過載的模樣,但勉強算是接受了蘇沐秋的身分問題。
  「好吧,那麼就這樣吧!」說著這句話,葉秋目光呆滯地退出虛擬空間,轉身去洗澡了。
  葉修留著那人工智慧繼續看著自己的記憶,在一旁打了個呵欠。算一算他已經連續三十六小時以上沒睡覺了,再加上考試那三天幾乎等同沒睡,現在還能清醒他也是蠻佩服自己的。
  接下來還要想辦法替他弄個身體……
  哎,不過現在身上沒錢啊!
  跟著退出電子虛擬空間回到現實世界裡,葉修歪歪倒倒地邁著腳步走到床邊,心裡還想要怎麼賺貢獻點去給仿生人買身體材料,頭一沾枕頭卻是直接睡了過去。
  熾白的日光燈還亮著,冷卻槽中暫時無法自由行動的電子腦看電影看得正快樂。不久後,洗完澡回來的葉秋把房間的燈關掉,整個屋子陷入黑暗。
  電子腦淺淺的藍光、儀器規律的聲響,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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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4-29 10:44:01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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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葉修洗好澡從浴室裡出來,房間裡已經亮滿各式各樣的半透明投影視窗,全是圍繞著水缸裡的電子腦輻射出來的,有影像、有圖片、也有文字。
  「在看什麼?」葉修擦著頭髮走過去。
  濕氣薰了他一身,黑色的襯衫開了兩顆扣子,露出一點胸膛和仍纏在右肩上的繃帶。背後的布料被水珠黏在身上,勾勒出寬闊的背肌與凹陷的腰窩,流暢的曲線連著襯衫一起被黑色皮帶阻礙,埋藏至寬鬆的長褲底下。
  雪白的毛巾自頭頂滑落到頸肩,接住髮尾墜下的一顆水珠。
  蘇沐秋看了他一眼,一個投影視窗在葉修面前展開,黑底白字地顯示著一行字:『空積城裡半個月內所有的監視畫面。』
  待輸入符號在句號後方跳著,一閃一閃,像人工智慧不存在的心跳。
  葉修看著那行文字恍了下神,再仔細一看,果然飄著的視窗裡都是城裡各處的影像和進出紀錄。
  他有點訝異,這顆電子腦袋居然和他想到一塊去了。
  ──調閱監視畫面。
  這正是他剛才在浴室裡想著的事。
  在「不去找就去死」這種毫無回轉餘地的條件下,他能做的只有盡快找到蘇老師的行蹤,還必須要是在避開追捕者眼線的前提下。
  偏偏實驗室被查封,這個最有可能存在線索的地方他不但碰不到,相反地還可能早就被追捕的人掌握,因此他只能用其他的方式推測蘇老師可能的去向。在這種時候,遍佈各處的監視攝影機或許能幫上一點小忙。
  『你要尋找我的製作者吧?我試著查找了這半個月以來他在空積城裡被拍到的畫面。』果然蘇沐秋這麼說著。他順手將室內溫度調高一度,避免剛洗完澡的人類著涼。
  「這麼主動?」葉修拿過一個畫面來看,小小的光屏中擠著十乘十共計一百格畫面,再抬頭看看那環繞著蘇沐秋,不曉得共有多少個的視窗,如果要一個一個用肉眼確認,會是一份不小的工程。
  『主動一點比較有效率。我知道你的目的,先一步將資料蒐集起,比事到臨頭慌慌張張地找更有用。』蘇沐秋把那個視窗收掉,這麼一眨眼的時間裡他身旁的視窗已經換過一輪。
  真的要比調查速度的話,人類是比不過人工智慧的。葉修深切明白這點,因此他沒有去搶這份工作,他只是意外這AI會在沒有指令的情況下自己行動,還是為他而行動。
  不過對蘇沐秋來說,決定他行為邏輯的起始原因一直都很簡單。
  ──他的擁有者是葉修,那麼他該幫助的人就是葉修。理解擁有者的意圖並先一步做好準備,是他應該要做到的事情之一。
  他在上一個事件裡做到的就不錯,配合擁有者的計畫,成功讓對方脫離險境。但在理解人類想法的部分依然不足,他希望自己能夠做到對方不解釋,也可以靠判斷推論出對方計畫背後的原因,那麼葉修就不必再多花精神為他解說。於是他現在正盡全力地觀察葉修的一舉一動。
  當然對一顆電腦來說,觀察和行為是可以同時進行的,蘇沐秋極好地展現他多工的能力,飄在距離電子腦最近的視窗被放大,轉過來推到葉修身前。
  那是四乘四的分割畫面,一共顯示著十六個不同角度和位置的影像,右下角記錄著錄下這些影像的時間。此時那些影像正在播放,人們在畫面裡走來走去。
  『這一格有拍到他,時間是六月九號下午三點零三分。』蘇沐秋指出。
  葉修認出畫面裡的地點,作為一天到晚在受傷的學生之一,他對這裡可是一點也不陌生。
  「第四駐紮軍校附屬醫院?六月九號……剛好七天前。」
  『是的,我從頭撥放一次。』那顆電子腦將影像暫停,畫面倒回最初,影像繼續。
  七天之前是什麼日子?
  蘇沐秋沒有提示,他也不應該會有提示,那是他被喚醒之前的日期,從任何角度來看他都不應該知道任何東西。
  於是葉修只能靠自己思索著。
  七天前。
  考試是兩天之前結束的,而他在考場裡待了三天,更之前的兩天是周末……
  然後葉修想起來了,七天前正好是義戰科考試最後一天,他的好弟弟被送上救護車的日子。
  當時他人剛結束一堂課要返回宿舍,接到消息時嚇了一跳,但知道不是什麼大傷後反而笑了起來。既然傷勢沒有生命危險,葉修也沒去在意後續處理情況,不過倒是聽說蘇老師特意帶了水果布丁去探望。
  ──帶那種食物去給義體比例60%以上的人真是浪費。葉修當時這麼想過。
  蘇老師當時去探望過葉秋,被監視器拍到也很正常。
  葉修點點頭:「其他的呢?」
  『沒有了。』蘇沐秋說,『這是半個月以來我的設計者唯一一次出現在監視畫面裡。其餘的不管是影像資料還是文字紀錄都沒有他。』
  「唯一一次?」這就讓人感到意外了。
  空積城是一座地下都市,為了確保沒有意外發生,除去私人範圍以外幾乎所有公眾空間都裝設了監視攝影機,雖然不可能做到毫無紕漏,但覆蓋率也比一般的地上都市多上許多。要完全不被拍到,就代表這人完全知道每一支攝影機的紀錄範圍,並刻意避開它們。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一幕被拍到的畫面又算什麼?是疏失嗎?還是故意留下的?
  葉修立刻看起那十六格分割畫面,其中一個被特意圈出,和其他十五個一樣播放著。
  那是一條乾淨整齊的走廊,左右兩邊除了釘在牆上的扶手以外沒有放任何物品。走廊自畫面左上往右上延伸,與另一條能看見對外窗的長廊成T字形相連接。蘇老師背對著監視器快步穿過走廊,接著向右拐就消失在畫面中,整段過程從出現到離開只有短短五秒。
  『這是B棟七樓東半部的監視器,葉秋住在703號病房,距離監視器不到三十公尺。』
  蘇沐秋一邊說道,一邊將畫面放大並進行補正。
  「這畫面軍法處那人看過了?」葉修問。
  『應該是看過的,但從時間點看來我的設計者出現在醫院相當合理。』蘇沐秋說。
  確實相當合理。不過躲過那麼多監視器,偏偏只留下這麼一段畫面,用意也是相當值得被揣摩一下。
  於是葉修接著問:「他們有表示什麼?」
  『我能查到的資料範圍內沒有。』蘇沐秋回答。
  「嗯……好吧,我再看看。」葉修說。
  房間裡頓時陷入沉靜。
  畫面無數次地重複撥放,那人熟悉的背影一次一次走過,短短五秒銜接在一起也過了好幾分鐘。
  葉修就這麼盯著看。
  那人的背影熟悉,轉過轉角時只露出不足一秒的側臉同樣眼熟,葉修大部分看著那個人的時候看到的都是側臉,教書的時候、做研究的時候、睡同一張床的時候。
  他一直都覺得他的老師是不適合上戰場的,不管是那張以現代人來說過於清秀的臉龐,還是沒什麼力量感的四肢,但他偏偏擁有相當高的軍銜,可以輕鬆地帶著他們挑翻蟲族,興高采烈地踩在屍體堆裡指著核心和蟲殼講解它們的用途。
  充滿活力的人。這是葉修的評價。
  他看著影片,點了一下那身影的手掌:「這裡,手的部分,放大一下。」
  『好的。』那人製作的仿生人照做。蘇沐秋話音一落,手的部分立刻被放大好幾倍,大到就算做了補正也依然帶著模糊的像素感。
  那隻手的動作完整清楚地出現在他們眼前。
  拇指點過手掌,部分指頭折起,幾個手勢細微但快速地變化著。乍看之下像一串無意義的動作,彷彿走路途中隨意地伸展了下手指,但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它是帶有規律的,絕對不是隨意而為。
  葉修看懂了,蘇沐秋沒看懂,但精密的邏輯系統也告訴他這是帶有意義的。
  有意義,那麼就有傳達意義的對象,這段留下的畫面想要傳達某些訊息給某些人。至於要傳達的人是誰呢?再明顯也不過了。
  葉修瞪著螢幕,免不了有些恍惚。
  當時的回憶近乎模糊,葉修都以為他們不會再玩那種幼稚的密碼了,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會再看見。
  「『注意加護病房』。這是那些動作的意思,這是以前我們兩人自創的手語密碼。」葉修說,我們兩人當然就是指他和他的老師──畫面裡做出動作的那傢伙──兩人。
  是只有他們兩個知道的東西,是留給他一個人的訊息。這人莫名其妙地消失,莫名其妙地和藍點扯上關係,莫名其妙地弄了個仿生人出來,又莫名其妙地提前七天留下這串訊息給他,葉修完全搞不懂他到底想要幹嘛。但又沒辦法不去思考他要幹嘛,不然等在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條。
  簡直就像是砸了一團謎題要他做答,考試時間訂下了,答案卷也發了,但葉修連題目是什麼都不知道。
  到底搞什麼呢?
  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要告訴他,當面講難道不好嗎?

  機械代號S-616,定義名稱蘇沐秋,轉動著鏡頭在一旁看著葉修。
  或許不能說是看,現在的他並沒有眼睛之類的視覺功能。當然,他現在正駭進這間寢室內的電子儀器裡,透過它們的視野看著房內,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做了──就在葉修洗澡的時候,他就曾透過自動調節防止起霧的鏡面,完全記錄下這名人類的身體構造和運轉效率。
  然而情緒這種東西並不是透過視覺就能察覺的,而是要透過判斷、與一種虛無飄渺的同理感。
  身為零與一構成的人工智慧,蘇沐秋很不幸地並未具備此一功能。他有情緒、也能夠透過某些動作和表情認知說話對象的情緒,然而並無法共感他人的情感。簡單來說,人類可以通過搖尾巴的動作得知狗很開心、可以透過歸納得知狗看見食物會開心,但要說到同理那隻狗開心的心情,就是怎麼樣都辦不到的。
  因此蘇沐秋判斷人類情緒的方式很簡單,他只看數字,ALpha值升高代表此人處於專注而激動的情緒裡、ALpha值降低則代表他較為放鬆,情緒上是比較愜意的。
  現在在他眼裡,眼前這名人類的ALpha數值正在增加。雖然葉修沒有任何表示,外表看起來也和平常沒多大差別,然而數字是騙不了人的,他的情緒正處於亢奮的狀態,至於這亢奮是難過、興奮還是憤怒,蘇沐秋還在努力學習如何辨別。

  嗶──嗶。
  清脆的聲響同時打斷一人一機的思考。
  葉修抬起頭轉向後方,那聲音是從客廳裡傳來的,音調非常耳熟,是那種他每天幾乎都會聽過的耳熟。
  沒等葉修接著困惑下去,喀咑、叮,客廳處又傳出卡榫解開與定時工具響起的聲音,一股香氣順著飄散出來。
  接著喀啦啦地,輪子滾過地面,葉修眼睜睜地看著一張小桌子滑到門口,上頭擺著兩片烤過的吐司、一碟果醬與一個馬克杯,杯裡的牛奶還熱騰騰地冒著蒸汽。
  「這是?」葉修迷茫了。
  『你的早餐。』顯然完全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蘇沐秋說著,語氣高昂,小桌子又往葉修的方向滾了一步,『你還有一小時三十一分可以吃它,記得算進換衣服的時間。』
  「你做的?」葉修繼續茫然。
  『是啊。』蘇沐秋道。
  「……你入侵這間寢室的系統?」葉修抽了一下嘴角。
  『沒錯!』他得到人工智慧的肯定。
  以百分百邏輯為行動準則的人工智慧完全不認為自己做了錯事,他正經地對葉修分析自己的行為,以表示自己做了這個時候最正確的選擇。
  為此,蘇沐秋甚至列出了一份觀察報告:『這個,是現在的你。』蘇沐秋高亮他的報告,『從曲線圖看來,你已經消耗過多的精力,以人類的身體而言無法光憑睡眠回復,需要額外攝取能量。我偵測過你的身體組成,一般的食物已經足夠,或者你比較偏好義體的食物類型?』
  運動飲料口味的能量飲嗎?葉修一秒都沒猶豫地否決:「呃,這個就好。」
  『真的?你要機油或電池我都能為你準備。』人工智慧熱情地說。
  「不了,真的謝謝。這個就好了,真的。」葉修堅定地回覆。
  『好吧。』那顆腦袋看起來有些失落的樣子,讓葉修忍不住冷汗了一下。
  幸好這AI很快地就不再執著於他的菜單推薦,蘇沐秋恢復他的堅定與熱情,控制著小桌子滾向葉修,邊角處碰了他的褲管一下,螢幕亮起:『總而言之根據我的計算,你必須要吃一點東西!』
  事情進展到這一步,也沒有什麼讓人類說不的理由。他確實是餓了,餓到沒意識到自己很餓。
  葉修頗為無語地拿起吐司咬一口,麵粉和奶油香氣緩緩在他嘴裡擴散。葉修咬一口、再咬一口,臉上逐漸浮現驚訝的表情。
  外表微脆,內裡鬆軟綿密,竟然烤得還不錯?
  葉修訝異地端起牛奶喝著,牛奶的溫度也剛剛好,完全符合他剛洗好澡的體溫。
  不愧是電腦做的料理,時間控制之精準啊!
  『好吃嗎?』蘇沐秋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詢問的時機掐得正好。
  葉修點點頭:「挺好的。」
  他把吐司折起沾了點果醬,是市售的藍莓口味,有點太甜了,連忙再喝一口牛奶。
  杯子放下,發現表達那人工智慧想法的螢幕上又多了一行字。
  『那你應該要對我說謝謝。我擁有的資料告訴我,當有人為你做事,而且確實讓你感到有幫助時,應該對他表達感謝。』蘇沐秋期待地說。
  「……」葉修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
  看著冷卻槽裡的電子腦,葉修不得不承認自己就是個視覺動物。當蘇沐秋是人型的時候,他忍不住覺得他像個人類,但當他只是個這麼一個小玩意兒的模樣時,他又不免覺得這只是個懂得邏輯思考的機器了。
  自己這樣不好,總要統一一下面對這仿生人的態度,不然總有一天會錯亂。既然遲早要幫蘇沐秋弄一個身體過來,現在還是把他當成「人」來對待吧。
  猶豫了幾秒,葉修決定順從仿生人的想法,當一下人類的楷模:「謝謝。」
  『不客氣!』蘇沐秋滿足地說。
  「那這個寢室系統……」葉修又說。
  『啊,我會還回去的。』蘇沐秋很快表示。
  「不,我的意思是你留著吧。」葉修阻止他。
  『可以嗎?』
  「 嗯。」葉修點頭。
  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留著,有電腦幫他做飯,何樂而不為。

  吃著人工智慧的愛心早餐,葉修總算調整回心態,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螢幕裡放大的那隻手。
  手勢的意思他完全清楚,沒什麼好猶豫的。他沒有多少的選擇,既然已經決定要去追,就不要再去思考多餘的事情。
  找到那人、給他一拳,讓他解除了自己的死亡倒計時,再給他一拳,之後再來慢慢問原因就好。
  線索已經放到自己面前,就沒有不收下的理由。
  葉修再次開口:「我剛才說……」
  『注意加護病房,對嗎?正在對加護病房的資料系統進行入侵,請稍待片刻。』蘇沐秋給出剩餘時間與完成進度。
  「……」電腦太主動了,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種有別人幫他把事情做完的輕鬆感有多久沒遇過了呢?感覺真好啊。
  有「人」幫忙,葉修樂得輕鬆。邊吃早餐邊晃到衣櫃旁,從衣架上拿下制服外套和領帶。今天是畢業典禮,再怎麼樣都得去露一下面,拿張畢業證書和獎勵。
  證書現在對他而言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倒是原本不怎麼在乎的獎勵可以換成貢獻點,對急需為仿生人組出一具義體的葉修來講有很大幫助。
  「對了,幫我進一個網站。」葉修喊著後方的電子腦。
  『什麼網站?』蘇沐秋問。
  「<委託獵人>。」葉修說。
  一個光屏很快轉到葉修面前。
  葉修正把手臂穿過外套,把握時間看了一眼,正要戳下按紐,忽然卻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嗯?這個是?」
  『<委託獵人>,不是你要的嗎?』蘇沐秋回答。
  「但……這是它的後台吧?」葉修困惑。
  『你不是要看裡面的資料?後台比較方便吧。』那仿生人道,『喔,還是需要最高控制權?這個要等一下。』
  「不用不用,你快切回去,我要正經接委託的!」葉修滴汗。他只是要做點正經事,這人工智慧把他想成什麼人了?
  『咦?』人工智慧看起來非常受打擊。
  一陣誤會之後,光屏重新亮起,這次終於沒再出什麼紕漏,是一般的從外部入口連進的網頁畫面。
  生活在一起躲避蟲族的人類聚落裡,有什麼事都是互相幫忙的,於是就有了這麼一個方便大家發佈與承接委託的網站,網站管理者也是個AI。不過這網站並不複雜,作用基本上和布告欄差不多,任何人有網路都能連上去,誰有困難了就去上面發一個委託,另一個人承接並完成之後,系統會自動把貢獻點轉移到完成的人手上。
  葉修輕車熟路地逛著「對練」和「維修」的區域,這是他最常賺零用錢的兩區。然而今天這兩區都沒什麼高貢獻點的委託,葉修看了老半天,一個都不滿意。
  「家務」要他的命,「護衛」他又沒興趣,最後只好勉為其難打開「求神」的版面。
  這一打開,「葉修」兩個字赫然就掛在第一篇委託最顯眼的地方。
  再往下一看,第一頁十份委託裡八份掛有他的名字,每一份委託後掛著的金額都令人垂涎。葉修不禁感嘆,果然樹大會招風、人紅是非多,這麼多人心心念念想著他,他都有一點不好意思。
  多核心多工的人工智慧蘇沐秋自然不會放過這邊的動靜,葉修瀏覽網頁的動作他看得一清二楚,但看見這畫面時,他運算出的想法可和他的持有者完全不一樣。
  「求神」版面,專門用來放一些被掛超過三個月以上的長期委託,這些委託或者是沒有人接取、或者是接取了未完成,總之委託主堅持不撤下。為了避免它們持續占用常用區域的空間,時間一到,系統就會一篇一篇地把它們全都轉移到此地。
  這些委託多半再也不會有人來解了,委託主如果希望他的委託能被完成,可能真的得要求神,求神區域的名稱因此而來。
  可惜雖然在這一版面佔據了這麼明顯的位置,標明「葉修」的委託卻都不什麼讓人敬佩的事。
  蘇沐秋點開其中一個:「請打葉修一頓」
  蘇沐秋點開第二個:「請蓋葉修布袋」
  蘇沐秋點開第三個:「給他一拳就好,喔,他是指葉修」
  蘇沐秋……
  蘇沐秋開始思考,葉修以一人之行為使複數人類獲得同樣狀態,願意為之支付代價,並與陌生個體達成合作之關係。
  他的擁有者或許具有某種程度上的領袖特質。
  『請問,』水槽裡的人工智慧舉手發言,『你想要找人來打你,藉此領取賞金嗎?』
  「你說你是不是跟我有仇?」正把領帶往脖子上套的葉修瞬間無語。
  『不是嗎?』人工智慧奇怪地檢視自己的推論過程,『目前求神區塊的委託,和你有關係的部分一共有一萬七千點貢獻值,其中四千點的要求是打一拳,一千兩百點是踢一腳,一萬零兩百點是蓋布袋,只有一千六百點明確要求傷勢的程度……蓋布袋是什麼?』
  「就是打人前先在目標頭上套上布袋,被打的人不會知道自己被誰打。」葉修說。
  『喔,這個好辦,多一個布袋而已。』蘇沐秋在事前準備的文字文件裡多加上布袋,『你看,只要付出這一點點代價,就可以進帳大量貢獻點,真的不賺嗎?』
  「賺是要賺,但不是這麼賺,你少考慮一個己方條件。」葉修拍開人工智慧送到他面前一螢幕的公式,「應該讓葉秋扮成我,他全身幾乎都是義體,打完好起來比較快。」
  『原來如此,合乎最小犧牲與最大利益原則,這確實是最好的方案。』蘇沐秋恍然大悟。
  「但我們也不這麼做。」葉修說。
  『不這麼做?還有更好的做法?』蘇沐秋來了興趣。
  「沒有。」葉修搖頭。
  『那是……』蘇沐秋努力思考,『因為是兄弟,所以情感上不希望讓他被打?』
  「當然不是,進一次醫院一萬七千點,他不進去我都送他進去。」葉修說。
  『哇,冷血!』蘇沐秋驚訝。
  「謝謝。」葉修笑。
  蘇沐秋開始疑惑自己是不是搞錯用詞,冷血算是誇獎人的詞彙嗎?
  葉修嘆一口氣:「是因為太假了,騙不到人。」
  『是嗎?好可惜。』發現構思許久的方案無法實行,蘇沐秋感嘆。
  「是的,很可惜。」一萬七的貢獻點看得到吃不到,葉修也是滿臉沉痛。
  解決完早餐,換好衣服,葉修一看時間,扣掉路程他還有半小時左右可以運用。
  他快速略掉那些寫著自己名字的委託,從剩餘的另一半裡挑出幾個,正打算請人工智慧來分析一下可行性時。
  『嗯?』蘇沐秋突然打出一個帶著困惑的問號。
  「怎麼了?」
  『有其他人也在入侵醫院。』蘇沐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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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5-1 16:41:49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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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人工智慧相當有童心地繪出一份地圖,將自己和不速之客的入侵行為圖象化成兩個在迷宮裡尋找財寶的勇士。兩個點繪風格的小人一跳一跳地在迷宮中行走,沿途破壞遇到的障礙和怪物,極具形象化地展示出雙方的入侵進度。
  『避開他嗎?還是阻止他?』蘇沐秋躍躍欲試地詢問。代表人工智慧的小人以飛快的速度砍掉一隻怪獸,感覺相當樂在其中。
  「阻止他。你能做到嗎?」葉修問。
  『輕而易舉。』蘇沐秋表示自己毫無壓力。
  「你現在的硬體條件沒以前高。」葉修提醒他。
  『我知道,別擔心,能力範圍內。』蘇沐秋說。
  葉修點點頭:「那就阻止他,不過不能停下入侵的速度,另外我有份委託要讓你評估一下,剛剛送過去給你了。啊,還有,幫我給那位入侵的老兄打一聲招呼。」
  『要送什麼訊息給他?』光屏上立刻跳起對話窗口,「送出」的按鈕旁光華流轉。
  「嗯……『你好,敬愛的小偷先生』之類,加個笑臉,友善一點。」葉修意味深長地笑,「搞好關係,視情況我們會用上他的。」
  『沒問題,友善、有禮貌,我很能理解。』蘇沐秋滿口答應。
  「那就這樣,時間差不多了,我出個門,保持聯繫。」葉修朝冷卻槽裡的電子腦一擺手,最後檢查了一遍穿著。整理好領帶、配好襟章,表情一端就是一本正經的菁英風範。
  蘇沐秋意思意思地欣賞一下他的擁有者的模樣,不是他要講,這人演戲已經演入骨子裡了,他這表情一端,除去蘇沐秋這樣靠腦波特徵與連通管道分辨人類個體的人工智慧,一般人類大概分不出雙胞胎的差別。
  又相較於葉修這愛演不演,難以分辨是不是在裝的模樣,葉秋已經是戲精的程度,再小心都要被他騙掉。
  『你的要求我稍後給你。』光屏上跳出一行訊息。
  「嗯。」葉修簡略地回答。
  蘇沐秋留了一絲注意力跟上葉修的坐標,一邊開啟連通網路接上葉修的電子腦,一邊迅速地瀏覽過各種各樣的<交友一百問>資料書,在訊息內和小人臉上都加上笑臉,精神十足地問候起那位不幸的入侵者。

  葉修出門後,光屏裡的地圖開始起了變化。代表蘇沐秋的褐髮小人圖案換成金屬色小桌子,有點像當年載著葉氏兄弟的葉十一,但桌腳多了一倍,晃來晃去像長相奇怪的蜘蛛。
  小桌子原地一陣顫抖,畫面一花就分裂成兩個。一個繼續朝終點前進,另一個拐向一旁的彎道,八隻腳颼颼颼地奔跑,堵到了一無所知的另一位入侵者前方。
  「嗨,早安!」小桌子頭上冒出友好的文字泡。
  「!」被標示成黑衣人的入侵者嚇了一跳。
  「吃過早餐了嗎?今天早上的天氣很好呢,適合在窗邊享受微風和太陽,雖然是人工的,但感受是一樣的嘛。」小桌子報以微笑,積極地展現自己的友善,「你有吃早餐的習慣嗎?如果總是這麼早起,最好吃一點,能量的供給才會足夠。對了,你喜歡一般的食物還是為義體特製的食物?口感而言應該是一般的食物比較好?」
  「……」黑衣人沒有回答,開始試著繞路。
  「不要跑了,你跑不過我的。」小桌子往路中央一站,看起來沒什麼要追的意思,卻又充滿著自信,「休息一下,我們聊個天吧,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
  「……」黑衣人還是沒有回答,繞路的舉動卻已經停下。
  「如何?要一邊吃早餐嗎?」小桌子跳出微笑的符號。
  「已經吃過了,謝謝。陽光確實不錯。」黑衣人首次給出回應。
  蘇沐秋把握時間傳訊息給葉修:「對方入侵的地點在地底,應該是城內A區或C區,其他區域目前正在下人工雨,可以排除。義體構成比例不確定,他沒有對此給出回答。」
  「你說吧,你想談什麼?」看蘇沐秋一時之間沒有接話,黑衣人自己問上了。
  「嗯?你真的不跑?」小桌子問。
  「不跑,」黑衣人坦然道,「跑不過。」
  蘇沐秋有點意外,他還想著要七擒七縱,讓對方看看自己的誠心和厲害呢。
  不這麼做一遍,讓對方心服口服一下,對方真的會認真聽自己說話嗎?
  蘇沐秋這邊因為計算以外的改變糾結上了,對方卻是很乾脆,直接停下一切入侵行動,黑衣人盤腿坐到了地上。
  既然對方這麼坦然,蘇沐秋也就不打算繼續在這問題上糾結了。
  「那麼,敬愛的小偷同志……」小桌子開了頭。
  「@*$(」對面發出可疑的亂碼。
  「小偷同志,你那邊出了意外嗎?」小桌子繼續他的關切。
  「沒什麼,你繼續說。」黑衣人平靜地回話。
  「嗯,那我重來一遍。」小桌子嚴肅地站直身體,「敬愛的小偷同志,我對你入侵醫院的勇氣感到敬佩,也很欣賞你熟練的手法和姿態。要和你這樣有勇氣又有能力的人物為敵,實非我所樂見,如果出了什麼衝突,那就是浪費我們彼此的時間了。因此我有個不錯的提議,不如我們來合作一把,你幫我我幫你,共同爭取屬於我們的最高利益!」
  「如何?你同意嗎?」為了展現自己的誠意,蘇沐秋特意留出給對方的思考時間,並沒有急著討要回覆。
  這段時間,他開始關心起葉修留給他的問題。

  葉修交給他的是五份委託。
  五份跟靈異事件有關的委託。
  蘇沐秋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這個科技最頂端的體現必須面對完全是彩虹條另一端的不科學。
  靈異委託?搞什麼鬼?都這個時代了,居然還存在什麼靈異委託?是要拿桃木劍除魔還是當街跳大神?總不會是拿聖水潑吸血鬼吧?
  難怪它們會被扔進求神板塊!
  蘇沐秋忿忿不平,他看著這種無法用邏輯解釋的東西就渾身不舒服。
  但有沒辦法不做,因為他是個立志要好好幫助擁有者的好人工智慧。
  葉修在接委託的時候告訴過他,一個委託會被放到求神版,背後的原因就是它三個月內沒有被完成,委託主也不取消委託,而這樣的委託勢必滿足兩個條件。
  一、足夠困難。
  二、就算希望渺茫,委託者也希望它能被完成。
  比如那些渴望看見葉修被圍剿並且PK到輸掉的委託,就符合這兩個條件。
  反正委託掛著沒損失,也不花刊登費,如果有人願意為了這點貢獻點去給葉修找不痛快,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葉修最一開始就是希望能找到這類型的委託。看某某某很不順眼啦、被誰誰壓榨過所以不爽啦,如果那個某某某和誰誰很厲害的話,這樣的委託就很有可能標著很高的價碼卻無法被完成,最後被轉移到求神版內。
  可惜葉修看了一圈,發現最近自己的風頭過剩,打架能搞定的委託上全是他自己的名字,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查看第二種自己要找的委託,看似跟這個科技高度發展的時代完全搭不上邊的請求──解決空積城裡層出不窮的靈異事件。
  而蘇沐秋的任務就是透過計算,判斷這些委託的真假,以及它們有沒有可能被完成。
  「不可能,它們不可能被完成。」
  蘇沐秋一邊碎碎念著,一邊期待黑衣人快點做出回覆,那樣它就可以暫時不看這些不科學的東西。

  等了好一會兒,看對方頭上輸入中的三顆點輪流冒出又消失,等到人工智慧打起呵欠,回覆才姍姍來遲。
  「你可以靠自己拿到東西。」
  這是黑衣人的回覆。
  回神的蘇沐秋有些意外,開始欣賞起這人類判斷局勢的能力。
  確實,蘇沐秋是可以靠自己拿到加護病房裡所有資料的,在這一點上他完全沒有和黑衣人合作的理由。如果怕雙方目的相同或相反而被干擾,憑他的能力也可以直接把這人擋在外面,甚至可以做假資料經起警戒系統,讓警戒系統把對方清出去就好了。
  但他提出的方案是合作。
  不是普通的合作,是殺到對方面前堵死對方的退路,半強迫半威脅的合作,可以說是一種挑釁。不夠冷靜的人有可能上來和蘇沐秋拚個你死我活,也有可能強制撤離,等待其他時機再來。
  但這個黑衣人沒有,他留在原地繼續和蘇沐秋周旋。
  這有幾種可能,一、他判斷出蘇沐秋的能力,知道不合作自己就不可能有勝算,因此靜下心來決定先問問合作內容再做決定。
  或者二、他不知道蘇沐秋能做到什麼程度,但他不希望出任何問題導致自己的行動鬧大,因此寧可先觀察再做決定。
  不是個好糊弄的人啊。蘇沐秋想著。
  「我有事情需要你幫忙。」小桌子上冒著訊息。
  「是要本人到場的事?」對方詢問。
  「猜到的?」小桌子問。
  「也只有這個可能了。」對方沒有否認,「後臺入侵行為就能處理的部分,前輩不需要任何人幫忙,唯一的可能只有前輩不方便到場了。」
  「和聰明的人類說話就是輕鬆。」蘇沐秋喜孜孜的。
  不方便去醫院。這確實是葉修提出要找個人來合作的根本原因。
  雖然已經被軍法部放行,但葉修和葉秋的同居者身分依然敏感,貿然接近蘇教授最後留下身影的區域,難保不會讓那些人再起疑心。
  因此葉修需要一個可以代替他們進入醫院的人,這位不幸的小偷同志就剛好在這個時間點撞了上來。
  「前輩希望我幫什麼忙?」黑衣人詢問。
  「不如你先說一下你的目的。」小桌子說。
  「說了的話,前輩會先幫我把事情完成?」黑衣人問。
  「當然不行了,不過總得說出來讓你知道一下,免得你中途改變心意。」小桌子誠懇地說著。「想知道你目的,也是為了避免我們兩邊撞車,順手的話我也可以一次做兩邊的事情。」
  「那還是算了吧。」黑衣人爽快地拒絕了,「先完成你的事情,只要欠了人情,前輩應該不至於出爾反爾。」
  「你相信我?先說好,人情對我來講可是一點也不值錢哦。」蘇沐秋笑著說。
  身為人工智慧,他說的倒完全是實話。只不過最後做出決定的會是他的擁有者,那個人類會不會在乎人情這玩意兒,蘇沐秋就不知道了。
  黑衣人頭頂跳出一個嘆著氣的表情符號:「如果前輩堅持這麼做,我也只好追查你到天荒地老了。」
  「你這技術能追查到我嗎?」人工智慧不信。
  「試試看囉。」黑衣人笑。
  「好啊,你試試。」小桌子抬高一隻椅腳和對方握了握,「怎麼稱呼?」
  「真名?」對方問。
  「隨意。」蘇沐秋說。
  「那麼……流木。」那黑衣人說,「前輩呢?」
  從連通管道裡看完所有對話的葉修接過小桌子的操作權,瞥了一眼興高采烈地希望他取代號的人工智慧,直接把對方的名字倒過來,為了避免太明顯順手改了個字。
  「秋木蘇。」
  「秋前輩,請多多指教。」流木說。
  「嗯,合作愉快。」葉修說。

  把操作權還給人工智慧後,葉修抬起頭,仰望著面前一層一層如同格子般的老舊公寓。
  出門後他沒直接去典禮會場,而是繞了個圈跑到學校後門附近的街區裡,比對著委託欄上記錄的地址來到某棟建築的四樓,框框框敲響對方的房門。
  這裡是蘇沐秋篩選過後,幫他接下的委託地點。

  公寓的門打開,一名穿著軍校制服的年輕男性探出頭,臉上帶著一點對陌生臉孔的戒心和茫然,手完全沒放開過門把。葉修低頭看,兩條年級槓,漣漪般的淺藍符號,通訊科二年級的學生。
  「呦,真巧。」葉修揮手打個招呼。
  對方稍稍皺了下眉,看著葉修胸口的三條年級槓:「學長是……」
  「接下你委託的,葉修。」葉修自我介紹。
  對方表現出剎那的驚訝。
  很快地眼裡的戒心退去,他禮貌地朝葉修微笑:「沒想到五個月過去,葉學長還願意接求神區的委託。」
  「急缺貢獻點啊,你開的報酬蠻高的,來試試。」葉修說。
  「學長以前應該沒做過靈異事件的委託?」對方問。
  「沒有,不過打一打應該也差不多了。」葉修笑。
  「打一打嗎?」對方看來不太贊同。
  「我看你發了不只一篇了,應該是認真的吧?」葉修問。
  「當然,我對隨意發佈委託製造話題沒有興趣。學長只要能解決事情,貢獻點是不會少的。」對方加重了「解決事情」四個字的發音,看來對葉修的信心不高。不過這也正常,就算葉修是目前年輕一輩的第一人,那也是機械操控科成績上的第一,對手是蟲族還好說,是引發靈異現象的……幽靈一類的東西?那能力上還是得打個問號的。
  「解決不了呢?有車馬費嗎?」葉修也不和他爭辯,他沒有能拿出手的證據,一切還是等事情發生時用實際行動說明。
  「學長就住附近吧?」對方笑。
  「這都被你發現了。」葉修故作訝異。
  「葉學長的名氣還是很大的。」對方不置可否,只是微笑著將門推開一點,「進來談嗎?」
  「方便嗎?」葉修問。
  「可以。」對方讓開道路。
  「說起來,還沒問過你的名字。」葉修邊走邊問著。
  「喻文州,」對方說,「請進來吧。」

  乾淨整潔的單人套房,一條窄窄的走廊通往臥房,走廊兩邊分別是廚房和浴室,處處可以看見生活的痕跡。
  臥房一端擺著小茶几,加上兩張臨時搬出的摺疊椅,就算個簡陋的客廳了。
  「茶水就不用了,我趕著去畢業典禮。」葉修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阻止對方的動作。
  「根據你的委託,這間房間鬧鬼是嗎?」葉修環視著這看起來很普通的房間,「詳細說明一下。」
  「我盡量長話短說。」喻文州在茶几上放下兩個水杯。
  葉修探頭一看,一杯有水一杯沒水,接著就看到喻文州把有水的那杯拿走,還朝葉修微笑了一下。
  好哇,客氣一下還真的不給水了。葉修訝異於對方的乾脆直接。
  喻文州沾了一口水,開始說起這間房間。
  「我原本在第六區的軍校,去年初轉學過來,可惜排不進宿舍,就住到外邊來。」
  葉修很能理解,他當年剛過來時也一度沒地方住,別說宿舍裡面了,整座空積城都沒他住的地方。
  不過他後來才知道,並不是真的所有地方都沒得住,這空積城內是有分私人財產和公有財產的,他遇到的問題是公有財產住滿了,而少數私人財產的部分……兩個背景成謎又初來乍到的小鬼,還真的沒有人敢借屋子給他們住。
  這點喻文州就不一樣了,明確的第六區居民身分,又是拿著學籍轉學過來的,租一間屋子不算太困難。只可惜這時代會被租出去的房子,通常都有某些特殊的原因。
  「沒想到這間房間會鬧鬼。」喻文州這麼說著。
  「一開始只是看這裡便宜,沒有多想,剛住進來的一個月也沒發生什麼事。後來發現屋子裡的東西有被移動的痕跡,懷疑過是不是被小偷入侵了,就裝了監視器、也換了鎖,卻沒查出任何東西。」喻文州簡單說明發生的事件,「接著在半夜裡會聽見奇怪的聲響,很像有人在哭叫的聲音,偶爾會有指甲刮過某處,或者物品震動的聲響。這點也和附近住戶確認過,沒有人半夜做過這些事,也沒有其他人聽見這些聲音。」
  「所以你覺得是鬧鬼?」葉修問。
  「沒這麼快,我先找了房東過來,向他確認這裡過去是否發生過一樣的事,得到含糊其辭的回答。」喻文州說,「他說空積城裡是有幾間屋子有些奇怪,但這裡絕對沒問題。承諾替我調降房租,要我別說出去。」
  「……你還真是有膽色。」葉修感嘆。
  「我只是做了符合處理程序的作法。」喻文州轉著杯子。
  「但你拒絕了。」葉修說。
  喻文州點頭。他確實沒有答應,如果答應了調降房租的事情,現在就不會有掛在求神版上的那篇委託了。
  「我認為舒適的居住環境比那點房租重要。」他說。
  「那你為何不換間房?」葉修問。
  「其他間太貴了。」喻文州的理由很實際,此時同樣一窮二白的葉修都沒辦法說什麼。
  「好吧,然後呢?」葉修問。
  「我試著用過一點『古老的處理辦法』,但沒什麼用處,反而開始出現一些輪廓和身影。」喻文州說。
  「學弟你還是換間房子吧!」葉修擦汗。這其實是觸怒人家了吧?
  「太貴了。」喻文州的理由還是很實際,「學長你如果能幫我處理掉,我會很感激的。」
  「我試試吧。」葉修繼續擦汗。
  「葉學長要去畢業典禮了嗎?」喻文州確認著時間。
  「差不多了。你說這裡是晚上才會出事嗎?」葉修再一次看著周遭,「是要零點過後嗎?那我晚上再過來一趟。」
  「這個……」喻文州思考了一下,「今晚可能不太方便,我今晚不住這。」
  「哦?那不是剛好嗎,你鑰匙借我,我睡一晚試試。」葉修說。
  喻文州沒說話,拿著杯子看著葉修。
  葉修也理解了,對方還不怎麼信任他,至少還不到把鑰匙給他讓他在屋子裡待一晚的信賴度。
  「……好吧,那明天可以了吧?」葉修又問。
  「應該可以,明天就拜託葉學長了。」喻文州點頭,答應了這份委託的第一步。
  他放下水杯,送葉修出門,看著葉修匆匆忙忙趕場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葉修這邊,則是一出門就接到那位躺在冷卻槽裡吐泡泡的人工智慧的聯絡,他正在很開心地說明自己一次談好了多少事情,吹噓自己一出手就完成了大多數葉修交代的任務。
  「唉,真累啊。」葉修稍微拉鬆領帶,頂著人工太陽熾熱的照耀,一路奔向已經開始的典禮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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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5-6 15:27:54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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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黑衣人此刻相當忙碌。
  凌晨一點,只剩下值大夜班的護理師們待在值班室內休息。
  原本前往加護病房的路上一定會經過值班室,那談好的合作人卻給他行了個方便,額外給他開了一條道路,讓他跟著回收車進到貨物電梯,繞了一大圈之後從某張病床下滾了出來。
  流木整理好身上的護理師裝,打開入侵系統,朝地圖裡等待的小桌子說了句「就緒」。
  他可以感覺到頭上的電燈在極其短暫的時間內閃爍了一下,也就在這一下過後,從這間房間通到加護病房之間的監視系統全部被他的合作人所掌握。
  對時機的把握如機器般精準,計算效率更是高到常人難以理解的地步,這傢伙真的是人類嗎?流木不只一次這麼想過。
  秋木蘇。
  流木利用自己的權限對這個名字做過調查,卻是一無所獲。很多人會習慣性重複使用自己用過的代號或名稱,但這名字確實是第一次出現,不曾在電子網路上留下任何足跡。
  而他所使用的入侵手法?是有過那麼一個人和他很像的,但那個人理應不存在第四區裡了。
  和背後身分不明的秋木蘇合作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老實講,就信賴層級來看,流木不這麼認為,這份風險本不該出現在他計畫好的環節之中,但在失去了伙伴的現在,他確實也需要一個資安能力不錯的苦力來替他完成一些事。也就是說,各取所需。

  走過長廊來到加護病房前,流木用手中的假身分卡打開自動門,兩層厚重的金屬門與消毒程序過後,遺留在房內的只有病人們安靜的呼吸,與機器規律而低沉的運轉聲。
  這間醫院的加護病房一共有三間,分屬三種類別的病患:義體比例高於60%的、義體比例低於60%的、蟲族感染病患。他目前正走在比例高於60%的那間之中。
  合作者秋木蘇告訴他,希望他能幫忙查看三間病房裡只靠監視系統與文字資料無法得知的部分,比如說每位病患使用的藥品名稱、儀器管線分布、又或者是確認一下病人身分與病因是否符合系統資料顯示。
  這些確實都是只靠系統資料無法完全確認的,流木一張病床一張病床的看過,把一份又一份的現場資訊傳遞過去。
  直到走到某張病床前,檢視著對方電子腦如同身分證明的腦波波型,他忽然走不下去了。

  ──不可能,怎麼會是這串波型。

  「怎麼了?」秋木蘇很快察覺他的不對勁。
  「……沒事。」流木勉強說著。
  套著手套的手掌扶向欄杆,流木又努力地辨認著螢幕上的波型,試圖找出絲毫與記憶中那串波型不同的地方,只要有任何一丁點不同就可以了,那就能確認雙方是不同的人……
  但他失敗了。
  一模一樣,完完全全一模一樣的兩段腦波波型。這和基因不同,基因還有可能因為多胞胎或複製人的關係,出現兩個甚至多個一模一樣的肉體,但腦波紋路不可能,它代表著一個人的自身人格,是身分的代表──通俗一點來講,是人類的靈魂。不管換過多少電子腦,屬於那人的波型都不會改變,同理,就算外表完全不同,只要腦波波型圖譜完全一致,那就是同一個人。
  但是,為什麼要更換身體?這是他計畫裡的一環嗎?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流木讓自己從接受了這個不可能,並且開始去思考這一切是如何造成的。
  不過一分鐘也足夠長久,秋木蘇已經起疑,流木知道自己這一陣情緒波動是瞞不過去了,他現在需要拖延時間,想一個好一點的說詞來圓過去。
  「遇到了一個……認識的人。」流木說。
  「認識的?」秋木蘇並不滿意這個說詞。
  「我不知道他會在這裡。」
  「你們不熟?」
  熟嗎?流木苦笑,他實在不曉得他們算熟不熟,對方的一些小習慣他倒是因為職業關係記下來了,但私人方面的事情他可是一概不知,這樣算熟嗎?
  流木努力圓謊的時候,蘇沐秋這邊則在努力找出漏洞。
  他根據行走速度與先前的報告,大致能得知這位代號流木的人正站在加護病房的第幾號床附近,但並不能鎖定對方視線看向了哪一位病人。
  在之前的協議之中,流木表示一切都能聽他安排,他唯一提出的條件就是禁止辨認他本人的身分。考慮到雙方各取所需的利益關係,蘇沐秋也不想把對方逼得太緊,於是同意了這個條件。
  人工智慧對口頭上的約定可以不重視,但對寫入程式的契約卻是直覺地遵守。
  於是現在在蘇沐秋眼中,那些能拍到流木的監視畫面全是一片空白。
  「太死板了。」葉修口頭教訓著他的人工智慧,「人類都是狡猾又可怕的,你隨口答應就好,不用把每一條約定都寫進你的程式裡。」
  「是啊,人類真是太不老實了。」蘇沐秋鄙視著,把葉修也劃進狡猾人類的範圍。
  「聽著,我這是靈活。我們不一定要破壞協定,但要留給自己破壞協定的退路。」
  「說的也是?那你來吧,契約可沒有寫進你的電子腦裡。」
  「那個什麼,我們還是先看看這人怎麼說吧。」葉修移開視線。
  「切。」蘇沐秋再次鄙視了人類的懶惰與光說不做。
  更加精細地計算出對方可能在的位置,縮小視野可見的範圍,蘇沐秋一邊摘出幾名可能的病人,一邊繼續對流木發送消息:「兄弟,注意到什麼特別的事情要講,這可是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
  流木:「我知道,但這大概和你想要的內容無關。」
  秋木蘇:「說說看,你還沒說我怎麼知道是不是無關?」
  流木:「我說了,遇見認識的人。」
  秋木蘇:「是誰?」
  流木:「這問題有點深刻,因為我也不曉得他是誰。」
  這人擺明了就是要耍賴。
  認識,卻又不曉得對方是誰。這話聽起來像胡扯,但似乎又藏著幾層意思。到底是認識對方的臉,不認識對方名字的一面之緣,還是有過什麼勾當卻不曉得彼此身分的特殊關係?蘇沐秋習慣性分析上了,直到葉修一指彈到他的冷卻槽玻璃上。
  那張被光屏照亮的臉側面對著他,非電子眼的肉體眼珠瞥向他的方向,眼白的部分略有些充血。葉修收回按在玻璃上的食指,同時將視線轉回螢幕:「別被他繞進去。他不想講,說明這個人和他的真實身分有關,也或許這人就是他的目的。告訴他我們的目的達成了,要他說明自己的目的,換我們幫他做事,套套他的話。」
  「……要一個正直高尚的人工智慧說謊,人類果然很狡猾。」
  不小心想過頭,蘇沐秋也有些不好意思,但AI的好處就是情感和邏輯走的是兩條不同的線,他可以一邊反省自己的粗心一邊反駁葉修的提議:「你這麼一說,他要是繼續說謊怎麼辦?我們的目的實際上還沒有達成,你還要去哪裡忽悠一個跑現場的苦力來?」
  「就是要讓他說謊,謊言只有七分假三分真才能騙到人,你去把那三分真挖出來。」葉修催促。
  「哪有那麼容易啊?我根本不認識他。」蘇沐秋抗議。
  「你不是高等智慧生物嗎?發揮一下你的才華。」葉修說。
  「你知道嗎?我欣賞你的眼光。」蘇沐秋毫無心理負擔地接受讚賞。
  「嗯,所以你做吧,只有你做得到了。」葉修鼓掌。
  「喂,這可是兩件事情。」蘇沐秋還是拒絕,「排除掉專注產生的增幅數值,我能夠從流木的ALpha值看出他對部分問題的情緒波動,但這個人控制自身情緒的速度很快,我懷疑他受過這方面的訓練。如果要明確分析出他是不是在說謊,我需要更多資料。」
  「跟他的背景有關的資料?」葉修放下手上操作到一半的光屏轉過頭。
  「對,你有頭緒嗎?」蘇沐秋問。
  葉修笑了,指尖靈巧地一轉,光屏從他面前轉到了電子腦前方:「巧了,我剛好有。」
  「你有?!」蘇沐秋的驚訝快要從螢幕裡跳出來。
  他飛快查閱過螢幕裡的資料,雖然充斥著推測和可能性,但這確實……以機率來講已經是可以豪邁地賭上一把的情報。
  「你該說點什麼?」葉修戳戳他的水缸。
  一個巨大的螢幕在一人一機之間展開,上頭飛快亮起一排新的訊息,最大號的字級,審美絕望的加粗、鮮紅色字體,螢光黃外框。

  ──你真的是世界上最有用處的多細胞生物!!
  人工智慧用盡全力表達自己的讚美。

  「喂混帳老哥,關於剛傳給你的情報……呃。」
  剛結束與同學們的畢業酒會,全身染著酒氣和甜味的葉秋打開房間門,揉揉眼睛,確認滿房間的光屏與自家兄弟慈祥的眼神不是錯覺後,原地退後帶上房門。
  今天就睡客廳吧。他弄鬆領帶,窩到沙發上闔上雙眼,消極逃離戰場。


  還在第四附屬醫院裡的流木完全不曉得不遠處的軍校生宿舍裡發生了什麼,他還等著秋木蘇繼續發來詢問。
  不久後,他終於等來問題,卻不是他一開始準備回答的問題。
  「你也是軍校生嗎?」秋木蘇問。
  流木打算回覆的動作硬生生停在半路上,看著等待輸入的對話框發楞。
  「也」?
  他發現了?還是是試探?
  是問句,不是肯定句。
  這是推測。
  流木確定了對方的立場,同時也知道對方調查過自己,並且掌握了一定程度的情報。
  怎麼自己這場出來總是遇上不太好騙的傢伙。
  「你呢?也是嗎?」流木把問題傳回去。
  「我不是。」秋木蘇的回答不到一秒就回來了。
  「那我也不是。」流木帶過了話題。
  「但我是。」秋木蘇又發來一次回覆。
  「你想用這方法讓我說我是嗎?可惜了,我真的不是。」流木說。
  「但我真的是。」葉修說。
  「你……」
  「這帳號後面是兩個人,這樣解釋有比較清楚嗎?」
  「……」流木那邊停了下,可能沒想到他會自曝身分,「你們是合作關係?」
  「哪來那麼多合作關係?先前和你說話的是我的人工智慧,代表著我本人。」
  「人工智慧?」流木再一次驚訝。
  「能理解、思考、給出流暢回應的人工智慧,很嚇人吧?」葉修笑,「長話短說,我是軍校生,有個朋友要我找找這醫院裡的某個東西,不過如你所見,我沒辦法進到醫院裡親自查找,所以麻煩你幫點忙。」
  「……」流木沉默著。
  「多虧你的幫忙,我的目的算是達成一半了。現在來幫幫你吧,你要我替你入侵什麼?」葉修道。
  「說了你會信嗎?」流木問。
  「不信,但你總歸要掰一個給我。」葉修說。
  「好吧,我想要義體。」
  「義體?當真?」
  「你要我掰一個給你。」流木說。
  「那你繼續。」葉修聽著。
  「我需要你幫我偽造一份義體被使用的假帳單,一個能進入儲藏室的身分,還有離開的安全路線。」
  「真是煞有其事。你要什麼樣的義體?」
  「電子腦。」對方說,「你有一年內的新型電子腦可以給我嗎?」
  「……」
  氣氛剎那間冷了下來。
  電子腦。還是一年內的新型電子腦。
  葉修看著旁邊吃掉他三年貢獻點、弄來個身體不曉得還要花多少錢的小怪獸真摯地感嘆。
  舊型就要這樣的錢,還要新型的?
  胃口真大啊。
  葉修彎起嘴角,揮揮手讓人工智慧去幫他工作。
  「你是在找碴,還是你真的有需要?」
  「我只是相信前輩的能力。」流木說。
  「你要電子腦做什麼?你自己需要?」
  「不,這種東西用在自己身上會有編號的困擾,不小心的話會惹禍上身。我要帶去黑市賣掉。」
  「哦?你有接洽非法商人的管道?」
  「有的,前輩需要的話我可以介紹。」流木利索地傳來一串亂碼和數字,另外還有一份有點複雜的文件,「數字代入公式後就是解碼表,亂碼內容是接洽的電話和口令。如果不信任我,拿著口令直接去找人也可以,他們不認人,只認商品,不過要小心自己的安全。」
  居然還真的有。
  葉修看著那些數字,又是一陣感嘆,但是……
  「放棄吧,這醫院沒有多餘的電子腦的。」
  「你怎麼確定?」
  「這種東西申請一個來一個,不申請就什麼都沒有。自己看,這半個月內都沒有申請報告。」葉修把蘇沐秋駭來的表格丟給流木。
  這人工智慧什麼都好,要他做什麼都很快,還會做早餐,可惜就是有點吵──葉修清除掉電子腦裡人工智慧的大量碎碎念──沒有身體就這麼聒噪,有身體之後又會有多鬧騰?怎麼不能像葉十八一樣可愛,不管變形還是爬動都安靜無聲,乖巧不會反抗、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他開始懷念起那七個愛撒嬌的小圓盤了,什麼時候可以拿回來呢?
  「資料上沒有,不代表實際裡沒有吧?我希望前輩能幫我找找看。」流木並沒有放棄。
  「這就是你要我幫你做的事?」葉修問。
  「是你要我掰一個給你。」流木笑。
  「正面和我叫板,挺有勇氣。」葉修說
  「謝謝稱讚。」流木心平氣和地回覆:「那前輩要不要猜猜看,我查找你的身分到哪一步了?」
  「原來你拖延時間是為了查我的身分,不過真可惜,進度還在零吧。」葉修說。
  「嗯?前輩對自己這麼有信心?」流木問。
  「不是對我,是對我的人工智慧相當有信心,」葉修終於說出這段時間裡蘇沐秋都在做什麼,他笑了一下,挑釁般地說,「他貴死了,如果連防你的追蹤都做不到,不如送去給路邊的自動櫃台當諮詢機器人算了。你想贏他,可能得再練三十年。」
  「你才諮詢機器人!你全家都諮詢機器人!」被挑釁到的是蘇沐秋。
  「好了你乖,快點工作。」葉修和藹地摸摸水缸。

  流木沒有繼續參與對話。
  一如這個人所說,他確實完全無法定位對方的位置,更別說找到對方的身分,這可是他進到電搜課以來頭一遭,他都有些懷疑自己的身手是不是退步了。
  這樣的人才居然會出現在這第四區邊緣的小小空積城內,如果不是身分不明,他都想試著將人推薦給課長。
  但現在還是先想想怎麼安然脫身吧,敵我資訊的平衡開始崩潰,他最好在事情變得更加不利之前抽身,至少也要等到掌握足夠多資料後再來談判。
  ──只不過,他來得及嗎?
  「別跑了。」那張小桌子再次擋到黑衣人之前,將他前後左右的位置都死死堵住,「你人還在加護病房裡,只要警報一響,你哪裡都去不了。早點放棄,早點談談不好嗎?」
  「我對吃虧的談判沒太多興趣。」流木說。
  「沒辦法,這由不得你。」對方說,「而且我把我的資訊給你了,再放跑你去查我的資料,吃虧的人豈不是換成我了?」
  「軍校生的身分是真的?」流木問。
  「當然,我從不說謊。」葉修說,收穫蘇沐秋難以置信的眼神一枚。
  「另外我想過很多,就算你今天跑了,我之後可能也得去追你回來。別怪我,實在是給我線索的人講得太不明確了,我剛剛才意識到我的目的有可能根本就是你,就算不是,你也是個關係人。」
  葉修手指一揮,扔出籌碼。
  「來交換一下資訊吧,通訊科二年級的喻學弟。」

  「──!」
  喻文州倒吸一口氣,他真沒想到自己的身分這麼快就暴露。
  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自己哪裡露了餡?
  或者這其實也是一個……誘餌?對方其實並沒有掌握到自己的真實身分。
  這些念頭快速地在喻文州腦海裡轉過,又一個一個被放下。
  事到如今檢討這些不是第一要件,現在應該先認真應付眼前的問題,有哪裡不足的事情,就放到之後再說。
  對面的人不是隨便唬弄就能騙過去的對手,沒認知到對方實際上是兩個人也是個失誤,自己在思考的過程裡,他們永遠都有另一顆腦袋可以實行另一項計畫。
  少一個夥伴,終究是少了點勝率。
  所幸自己已經在對話過程裡拿到一點消息,只要今天可以抽身而退,他有把握能在兩天內掌握到對方的真實身分。
  那麼現在能採取的行動……雖然這不是他的風格,但偶爾就冒點險吧。

  「ALpha值0.76,他冷靜下來了。」人工智慧看著曲線漸趨平緩的數值圖。
  「嗯,真難辦啊。」葉修敲著空白鍵,一手撐著下巴思考著。枉費他特意營造出這戲劇性的氛圍,居然都沒辦法將那傢伙逼入絕境。
  如果對方的情緒再激動一點,這場勝負就好說了。
  「可惜啊,真可惜。」葉修嘆氣。
  喻文州,對面那個自稱流木的入侵者的真實姓名。
  至少是學生證上公布的名字,實際身分……葉修還真的不能確定。對方顯然是有某種背景的,弄個假名出來再正常不過了。
  至於今早接下的委託剛好是這人發布的,純粹就是個意外,葉修可沒有什麼預言的能力,在拿到葉秋幫他打聽出來的消息之前,他完全沒有把黑衣人和那個溫和的學弟聯想到一塊。
  會這麼湊巧,真的只能說是天意。
  身分被叫破,對面那人很明顯地動搖了,只是這動搖的幅度一點都不大,不足以構成這場心理戰的勝負手。
  是屈服於雙方資訊的不對等而合作,還是乾脆地放棄目的不再聯繫,是成是敗還很難說。
  要繼續施壓嗎?還是恰當地示好?
  葉修很認真地在思索這問題。
  ──還是真的讓蘇沐秋把病房裡的冷氣調低八度,生理上讓對方無法冷靜?
  喻文州沒有回應,葉修也暫時沒有講下一句話的意思,局面就這麼僵持住了,誰也不讓誰。
  然而在一旁看了全程的蘇沐秋知道,他和葉修這邊還有一個優勢。除非對方想要徹底放棄自己的搭檔,不然在控制了整層系統的蘇沐秋面前,他沒有任何一點退路。
  不管是哪一個病人,在現在這個時候,都是人工智慧的人質。

  「……你知道多少?」

  長久的安靜過後,喻文州問著。
  「我知道你看見了以為死去的人。」葉修也很明確地指出他認定對方無法輕易離開的原因,「我可以幫你把他帶出去,找出他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因。我能保證他還沒死,腦還活著,他就是活著。」
  「呵呵,果然如此。」
  喻文州搖搖頭,離開原位,走向一台攝影機前。
  白幕退去,協議被解開,他的身影完整地出現在畫面中。
  確實是葉修今早見過的那張臉,他正面向看鏡頭,正從護理師服裝的口袋裡拿出一把手術刀。
  「你的推論有一點是錯誤的,學長。在這個世界,你不該這麼天真。」他緩慢地將手術刀舉至眼前,昏暗的病房內,反射著倒影的刀鋒亮得駭人。
  「我是來銷毀證據的。」
  他朝鏡頭微笑。
  「你不應該拿我的合作夥伴當成人質。他如果活著當然不錯,但死了也沒有辦法,我們都有著太多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祕密。你該找的線索不是我,而是我曾經的搭檔。」
  刀尖下揮,尖端抵上一張病床旁的氧氣管,一點一點地往下壓。
  喻文州語氣平淡,嘴角還掛著那彎禮貌性的溫和笑容。
  「人質不是在你的手上,而是在我的手上。」
  「學長,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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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5-8 12:56:39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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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該怎麼辦?
  葉修一點也不著急。他抱胸看著監視畫面裡的那個人,讓蘇沐秋把他的電子腦接上通訊頻道。
  虛擬的形象地圖上,小桌子與黑衣人旁多出了一個一身貼身軍裝的人,外套披在肩上,帽沿壓得低低的,頗有幾分最終BOSS的威壓感。而另一邊則多了一位包著繃帶的問號人。
  「不想知道你哪裡露餡了嗎?」軍服人頭上跳出文字泡。
  「這是個需要查明的部分,事情過後我會進行檢討。現在就讓我們先談論眼下的情況吧。」黑衣人不鹹不淡地表示。
  「真的斷掉他的氧氣管,你就離不開了。」軍服人說。
  「你也拿不到你想要的情報。」黑衣人不為所動,威嚇性的拿刀戳問號人,「送我和這人離開。」
  「哪有這麼好的事?這樣我怎麼威脅你?」軍服人滿臉理直氣壯,「不過剛剛的提議不錯啊,我總算找到我能替你做到的事情。行,我幫你把這傢伙弄出去。」
  「弄出去?」換黑衣人疑惑了,前一句才說不同意,怎麼下一句話又說可以。
  「是啊,你可以吧?」葉修問蘇沐秋。
  「技術上可行。」蘇沐秋說。
  「你看,我這邊可以。」軍服人對黑衣人說。
  「……也就是指,你同意我的條件,今晚的事情就當作沒發生?」黑衣人問。
  「我不是說了,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嗎?我的意思是指,你一個人要把這重傷病人帶出去不容易吧,我看他會出現在這裡,完全是你『意料之外』的環節,你肯定沒有為此做過任何準備。有我們幫忙,總歸不會是壞事。而我們要的,也就是打聽一下你們到底在追查什麼而已,你看,很划算的交易吧?」軍服人跳出一個微笑。

  加護病房裡,喻文州愣住了。
  他意識到自己居然給出了一個對對方有利的籌碼。
  ──幫他把病床上的人帶出去。
  要說是被騙出來了,又不能完全算是,這是他在情勢哄抬下,無意識地主動給出的。
  秋木蘇背後的人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和他合作,只是從互相威脅轉變成了互相協助……
  不,有可能一開始的互相威脅就是對方設計的心理陷阱,讓他以為對方是個不懂談判技巧、不懂各退一步,只想拿「不放他走」這點逼他就範的人,所以也就跟著強硬地提出條件,準備讓這一切破局。
  既然沒打算繼續試探,喻文州提出的條件理所當然就是他現在最想要達成的事情。
  結果對方等的就是這一點。
  ──對方就是想要知道他最想要什麼。
  於是秋木蘇拿到籌碼,立刻放棄自己反派壞人的立場,端著自己的能力和技術信心十足地來找他談合作。
  想通這一切,喻文州頓時有點哭笑不得,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有這麼死纏爛打的合作關係的嗎?對方到底是多想咬定他不願鬆口?
  監視畫面裡的喻文州表情幾度變換,最終嘆了口氣,把手術刀收起。
  「我確實需要幫助。」

  成了!
  葉修這邊也鬆了口氣,事情終於可以有點進展。
  其實葉修也是被逼無奈,如果最一開始就知道入侵者是目標人物,他肯定不會採取最初那種毫無水準的威脅。
  在看過葉秋送來的資料後,他更加確信脅迫手段對喻文州毫無用處。
  這人十有八九是正經機構為了調查某些東西潛伏進第四區的,人家背後有靠山,怎麼會怕你這小小地方學生的威脅?如果真的怕了,那肯定是假裝服軟來騙人的。
  但偏偏喻文州是葉修好不容易握到手裡的線索,不管是為了找蘇教授、還是為自己的生命著想都不能夠放手,才有了這死纏爛打的一幕。
  威脅不可能了,但如果是協助,倒還是有機會成功。

  「我先來吧。」
  合作露出曙光,這種時候葉修倒是願意踏出第一步,先展現一下己方的誠意。對面是正經機構的人,怎麼樣也不至於出爾反爾。
  「你說。」喻文州點頭。
  「我的目的是找人,這人他本身失蹤了,卻又留了線索要我追過去。會調查這間醫院,也是因為這間醫院裡有他留下的線索,而你就是我在調查過程中偶然注意到的而已。」
  偶然注意到,就搞了這麼一大齣戲,硬是把人扯進他的目的裡嗎?
  如果不是喻文州心理素質過關,他可能已經要氣得半死了。
  但就算不生氣,也是很無奈。喻文州只能自己切進重點:「但你怎麼確定我追查的東西和你要的線索有關?」
  「猜的。」葉修笑,「我在找東西,你也在找東西,在同一時間點找到了同一個地方,會有這麼剛好的事嗎?至於為什麼知道你在調查……就要說到你露餡的地方了,你確定要現在聽?」
  喻文州看了一下周遭:「晚點吧,找個時間再約出來說。」
  「順便看看我的真面目?」葉修問。
  喻文州笑笑,不置可否。
  葉修也不戳破,反正過了今夜,身分被查出是遲早的事。
  「我想我那位朋友應該不至於讓我來一個一個調查來過加護病房的病患、醫生、家屬等等,他要我注意的,一定是某種一看就有問題的存在。原本我是打算透過資料自己查找,會找個人現場幫忙看看,也就是看個保險。」葉修嘴角一彎,「沒想到運氣不錯,你到現場看過後的反應,確實是『一看就有問題』。」
  葉修沒有明確指出來,但雙方都曉得他指的是喻文州看到某個病人時的反應。
  「所以你覺得我是你的線索?」喻文州苦笑。
  「不是你本人,也會是你調查的事情,反正追著你找下去多半不會錯。」葉修說,「好了,我這邊的情況大概就是這樣,該你了。」
  喻文州此時已經收起手術刀,也不是剛才互相試探時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他看著虛空發了一會兒呆,回神時,葉修這邊拿到了一份腦波資料。
  「幫我查一下,這間病房裡的人是不是有人符合這份波形。我需要知道病房裡的資料是不是真的。」喻文州接連又送了他從現場看到的波形過來。
  不用葉修做什麼指示,蘇沐秋過來一撈一看,人工智慧的運算多快啊,頃刻間結果就出來了。
  蘇沐秋對著結果指指點點:「是一樣的,病房裡那一份、你送過來的這份,還有三號床儀器目前實測出的腦波圖形一模一樣。只不過……」
  只不過名字和經歷不一樣。
  蘇沐秋現在也知道了,人類的腦波圖形是一種身分識別,如果一樣,代表是同一個人。喻文州給出來的腦波圖與這三號病床上的人一致,但隨著腦波圖附上的人物身分,卻分明與醫院系統裡註冊在三號病床的人不同。
  「資料被改過了。」葉修肯定地說,「就看誰手上的是真的了。」
  「我提供給你的是真實的消息。」喻文州看著病床上的那個「人」,「至少我上星期見過的他,身高體型和外貌都不是現在這個模樣。」
  「你有什麼想法嗎?」葉修說。
  「大腦被替換了,應該不是自願的。」喻文州說。
  「也只能是這樣。」葉修點頭,「畢竟你前幾天才去過他的葬禮,人都要畢業了,沒道理搞這麼一齣金蟬脫殼。要抽身,畢業後走人就可以。」
  「你連他是誰都知道了?」喻文州問。
  「如果他不是現在這張臉,我會認出來的。」葉修再次點頭。
  他看著一旁光屏上喻文州給的資料,和葉秋送來的人名完全吻合。
  ──第四駐紮軍附屬軍校第二十一屆機械操控科B班,與葉修同一屆、同一科系、同一考場,在最後一次考試裡失足,被送進醫院就再也沒有出來的隔壁班同學:王傑希。

  王傑希死去了。所有人都這麼以為,包含葉修。
  隔壁班同學、聽過名字、見過幾次面、不怎麼熟,這就是葉修對他全部的印象,最後變成聯合葬禮上的一個名字。
  在這場考試裡死去的人不少,他不過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原本也不是葉修主要請葉秋調查的目標,他們原本會是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直到今天早晨醫院入侵者喻文州的出現。
  最一開始,葉修只是找葉秋一起詢問曾進過加護病房的同學,試圖藉著畢業典禮這個同屆生都會出現的日子問出任何一點關於蘇教授的線索,可惜一無所獲。
  後來葉秋不經意提到,他早上先一步離開的原因是繞去告別式會場,跟幾名他認識的、不幸罹難的同學們道別,葉修才想起六天前他離開畢業考場時得知的消息:疑似藍點的出現、以及超乎往常的死亡人數。
  調查的目標從還活著的人轉移到已經過世的人。兩人來到告別式會場,葬禮早已結束,會場空空蕩蕩什麼也不剩,沒有其他人的環境恰好給了他們大方調查的條件。於是在細心查找過後,他們發現會場的門鎖有被入侵過的痕跡,而一個名為王傑希的學生的身體存放櫃裡也有同樣的入侵痕跡。
  有痕跡是一條線索,而更大的線索是這個入侵的手法葉修很眼熟,他出門前才見過一次,是那個入侵醫院的人使用的手法。
  後面的一切就很容易了,葉修整理出所有去過聯合葬禮的人,葉秋則接過調查的工作,將這些人與王傑希的關係、身分背景、與擁有的能力一一排查過後,鎖定低他們一個學年的通訊科轉校生喻文州。
  這人可疑的點有很多,比如他表面上跟王傑希互不認識,卻出現在王傑希的告別式裡。
  比如根據調查結果,他和王傑希兩個人都有躲避監視器的習慣。
  比如從身分資料上顯示,這兩個人都是轉校生,而且都不住在學校分配的宿舍裡。
  但真正讓葉修確定這人有問題的原因,又是一個他沒想過的共通點:喻文州和王傑希,他們兩人都曾張貼過居住地鬧鬼的委託。
  「為什麼這點讓你覺得奇怪?」蘇沐秋舉手發言。不懂就問,這是人工智慧良好的習慣。
  「他們需要不會被打擾的個人空間,以及就算有不認識的人進入、或者任何時候出現不明聲音,鄰居都不會覺得奇怪的理由。」這是葉修的回答。
  「那他們為什麼不乾脆住在一起,還省了一份房租。」從最低付出去思考的蘇沐秋依然不理解。
  「因為他們不是同一夥人,只是臨時合作的關係。」葉修淡淡地說,「你看,他們躲監視器的方式其實不一樣,王傑希是完全不讓自己出現,熟練的手法就像平時就對監看的視線很敏感一樣。喻文州是某些時候會完全消失,大部分的時候還是平常地出現在攝像頭裡,像是除了某些時候以外根本不怕被拍到。這是兩種思考邏輯的人表現出的差異。」
  「這點尚不能排除掉他們只是個體習慣不同。」蘇沐秋說。
  「對,不能排除,但這個你會怎麼看?」葉修打開另一份資料,「王傑希的死亡報告書上寫的是傷勢過重,僅剩頭顱完好,但因不符合軍方補助義體的條件,根據進考場前簽署的同意書宣布放棄急救。」
  「這有什麼問題嗎?」蘇沐秋問。
  「對了,這個你大概還不曉得。」葉修想起這傢伙其實對世界的認知幾乎是一片空白,「這麼說吧,軍校的前五名有提供特級醫療補助,特級代表著不管受到多種的傷,只要大腦還活著就能把人撈回來,並且會提供他一副完整的義體。王傑希三年都維持在第六名,喻文州則是兩年都保持著第五名,也就是喻文州一直有這個資格,而王傑希沒有。」
  「也就是說這個叫王傑希的人類比較不厲害?」蘇沐秋問。
  葉修搖頭:「我認為是他刻意將自己的成績保持在這個位置,他不想拿走前五人的名額,否則難以想像會有組織派一個能力不行的人來當任務調查員。躲監視器的習慣和名次的選擇,這兩者單獨出現一個可能是偶然,但兩個同時出現,那麼這兩人背景不同的機率就大幅提升了。」
  「對身分的意識、以及對風險與任務的衡量嗎?」蘇沐秋喃喃道。
  「就是這樣。」葉修說著,「我更傾向喻文州是某個正當機構因任務關係派來的,身分乾淨、經得起鑑驗,所以不在乎表面身分曝光,並且會為了不在任務裡犧牲,給自己上一道安全保險。相對的,王傑希有完全閃躲監視器的習慣,看得出他並不想留下太多自己來過的痕跡,這個『不想』已經多到不自然的地步,但他依然選擇這麼做。他有可能來自一個不方便曝光的組織,又或者來到這裡是他的私人決定,不希望身分曝光影響到其他人。」
  「那他為什麼不保持在五名之類,你不是說他做得到嗎?」蘇沐秋問。
  「或許是他認為自己終歸是個外來者,不想搶走一般學生應該擁有的權利吧?所以我認為他是後者,來這裡是他的私人決定。」葉修分析著。
  「嗯……人類也會因為搭載的核心邏輯不同,做出截然不同的判斷啊。」蘇沐秋若有所思。
  「人類的話,不叫做核心邏輯不同。」
  「那叫什麼?」
  「難講……或許是信念吧!」葉修說。
  「切,又是那種無法定義的玩藝兒。」人工智慧嗤之以鼻。

  事情到這一步已經相當明朗。
  大約一年前──喻文州轉學的時間點──喻文州和王傑希兩個人因為各自的原因來到第四區,在發現對方與自己調查的是同一件事後,在某種程度上達成合作關係。
  再接著,幾天前的考試之中貴族級蟲族的出現,導致有史以來最多學生的死亡,王傑希不幸被捲入,成為大量「死亡」人數中的一個。
  喻文州闖入告別式會場的目的或許是不相信合作者的死亡,也或者真像他說的,是為了毀滅證據,避免有心人士拿走屍體的電子腦,將兩人調查的情報外洩。不管實際原因是那一個,喻文州都發現了「屍體」的問題,因此轉而調查王傑希當時被送進的醫院:第四駐紮軍隊附屬醫院。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遇見同樣調查著醫院的葉修與他的人工智慧,並且在加護病房裡發現了早被紀錄為「死亡」的王傑希。
  至於王傑希明明還活著,為什麼被登記成死亡?
  為什麼腦袋還在,卻被換到其他人的身體上,而且被修改了腦波所代表的身分資料?
  這兩點就是喻文州、葉修和蘇沐秋這組新成立的合作團體需要釐清的部分了。

  「我們什麼時候談談合作的細節?」葉修問喻文州。
  「後天吧。」喻文州回答得很快。
  「不至於吧,查出我的身分需要兩天的時間?」葉修笑著說。
  「明天有私事。」喻文州說。
  「是嗎?」葉修想了下,蘇沐秋在旁邊提醒他,他那個鬧鬼的委託就是和喻文州約明天晚上。
  「不要告訴他,讓他瞎忙一天。」蘇沐秋說。
  「多大仇啊,這樣鬧人家?」葉修意外人工智慧也會鬧情緒。
  蘇沐秋嚴肅地板起臉孔:「和他講話太累了,彎彎繞繞的,我們AI不喜歡這樣。」
  「你只是想計謀的速度不如他快,所以鬧彆扭吧。」
  「安靜!」蘇沐秋用力噓。
  「你和他說話就這樣,和我怎麼辦?我比他還厲害呢。」葉修笑。
  「你怎麼就不能安靜五分鐘!」人工智慧差點過熱。
  蘇沐秋鬱悶,葉修確實是厲害沒錯,不但掌握談判的主動權,還一步一步把對方引誘進自己的圈套中,贏得可以說是相當漂亮。
  但這不是重點。
  蘇沐秋只是意識到了,在這場互相試探的過程當中,他其實沒有做到多少事。
  他以為只要有自己再,就能處理掉所有細節,結果最重要的資料是葉秋調查的、談判的主要主導者還是葉修,他最多也就是提供一個有對話條件的空間,讓喻文州沒有辦法離開醫院。
  這種小事葉修自己也能做到,人家只是嫌懶不幹而已,這對蘇沐秋總以最高智慧結晶的自詡的想法無疑是一次打擊。
  他發現自己有著運算速度最高的電子腦,相當於有著最好的先天資質,但需要提升的部分似乎還有很多,而這些不是升級硬體或修改運算邏輯就能解決的。他是個會學習的智慧體,他需要的是學習。
  「別氣了。」葉修又點了一下他的水缸,「你才剛誕生兩天,資料儲備量與對世界的理解都還不足,慢慢來吧。不是有我在嗎?我會贏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蘇沐秋驚奇。
  「知道。能力不足嘛,誰不是過來人呢?」葉修說。
  「你也有能力不足的時候?」蘇沐秋問。
  「隨時啊,你以為我是超人啊?」葉修神情輕鬆地說,「現在知道了,還不快點多攔些事去做?」
  「我懷疑這只是你支使我的藉口。」蘇沐秋一整個不信任。
  說是這麼說,蘇沐秋還是開始了入侵的善後工作,放喻文州出去、抹掉這段時間的相關痕跡,並將三號病床的患者重點看顧起來。
  他會去學的,不過他不會慢慢來。蘇沐秋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擁有者只剩下半年的壽命。
  「那你還打算繼續隱瞞我接委託的身分嗎?」葉修問。
  「當然了,或許能看到你學弟知道真相時的表情,我有點期待。」蘇沐秋說,「至少也要等貢獻點拿到手,之後你要公開再公開。」
  「……聽你的。」葉修發現人工智慧有時候也蠻邪惡的。
  「對了,你推測出他們倆個在調查什麼了嗎?」葉修沒有急著追問時,蘇沐秋就在猜測葉修可能已經知道了。果然葉修聽完他的問題後點了點頭:「差不多。」
  「是什麼?」
  「一塊有點大的蛋糕。」葉修說。
  不能隨意暴露的秘密行動、喻文州背後的正經機關、以及試探時一度展露出的,那一個開放給葉修的陷阱。
  「黑市。」
  與義體相關的非法交易。
  這極有可能就是那兩個人在調查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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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5-10 11:15:49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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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後,葉修再次來到喻文州的公寓裡。
  同樣的小桌子、兩張摺疊椅、兩個馬克杯,差別只在這回兩個杯子裡都裝著飲料,氤氳的茶香蒸騰在小小的角落中。
  「茶葉?這種一不能提供養分,二占用主食耕地的奢侈作物,你還真捨得喝。」葉修呷了一口。
  溫水入喉,淡雅清甜包裹著舌尖,溫度順著喉管游向四肢百骸,五臟六腑被順得服服貼貼,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種享受了。
  空積城裡的飲食有基本配給額度,壓縮餅乾和能量飲料讓人餓不死,但也不怎麼好吃,想要更好的得自己拿貢獻點去升級,而葉修很確定低到中等級飲食區裡可以挑選的,絕對沒有茶葉這項。
  一開始就拿出這種等級的食物來招待,這可與喻文州宣稱自己很窮的設定不太吻合。
  是下馬威嗎?
  「葉學長說得過了,人工香精而已。」喻文州往茶裡扔進方糖,雪白方塊逐漸被茶色浸透,一點一點溶解在熱水裡,「另外原料是合成的,不是糧倉都市產出,不占用耕地。這麼多年間,我也只在一些大任務結束時才在課長的珍藏品中見過真的茶葉。那種奢侈作物,就算我拿著調查員的薪水也一樣買不起。」
  「課長?你效命的機關在籠內?」葉修婉拒移到他面前的糖罐。
  「在第六區,籠內的辦公室只有課長能進去。別這麼看我,我們不在駐軍都市裡,條件可比空積城差多了……這裡真的很不錯,充滿和平的假象。」
  「就算住在鬧鬼的便宜租屋裡?」葉修問。
  「就算是住在鬧鬼的便宜租屋裡。」喻文州說,「如果葉學長一直都住在空積城,大概沒有過睡到半夜,蟲族的腿穿破天花板釘在枕頭邊的經歷。」
  葉修彎了眼角,不置可否:「我的過去你可以查得到,不用套我話。」
  「能查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喻文州說。
  「從我口中說出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啊。」葉修說,「如果我說我不但有,而且蟲腿還戳爛了睡在我旁邊的人的腦袋,你難道就相信了?」
  「我會做查證的。」喻文州記下這段話,只是一想到葉修剛剛說的鬼屋,臉上忽然又多了分無奈:「學長早就知道流木是我,也知道委託只是幌子,昨晚還是過來替我除靈?」
  「作戲要做整套,你不是還沒發現是我嗎?怎麼可以給你懷疑的機會。」葉修理直氣壯得理所當然,「而且我也好奇你是怎麼做出鬧鬼的假象,干涉電子感官、填入虛假的視覺和聽覺雜訊,讓除靈者以為真的出現鬼……那裝置的技術很有趣,有那個在,確實可以防止不明人士進入這間屋子。」
  「被你打壞了。」
  「委託需求,不能怪我。」葉修笑瞇瞇地說,「謝謝你那兩千貢獻點。」
  「不用客氣,應該的。」喻文州也端起馬克杯,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水。
  等放下杯子,來自電搜課的潛入調查員依舊眉眼彎彎,不急不惱:「現在可以談一下合作事項了?」
  「嗯,來吧。」葉修敲一下腕表,把那個休眠中的人工智慧喚醒,「同步放送,不介意吧?」
  「不介意,但是,也不會有兩份酬金。」喻文州說。
  葉修嘖嘖:「預算真是小氣。」
  「我先確認一件事,」喻文州沒有在意葉修的調侃,「那個被通緝的藍點0318,是你的指導教授?」
  「是。」葉修說。
  「也就是說,我現在很有可能是在和蟲族的間諜合作。」
  「最糟的情況就是這樣了。」葉修點頭。
  他緊緊盯著喻文州的表情,一旦對方有了絲毫不願,或者有了把這件事公開出去的想法,他可要重新評估這次合作的風險。
  但他只在對方眼中看見逐漸加深的笑意。
  「真刺激。」喻文州把玩著馬克杯的握柄,「看來你會是很好的助力。現在讓我介紹一下我來自哪裡吧。電搜課,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這個機構?」

  對電子腦犯罪搜查課,簡稱電搜課。掛名籠內,本部在第六區的某處,成員則是散落在各地。
  電搜課是為了因應電子腦與義體快速發展後大量出現的犯罪事件,而在八年前EGC-47事件後從公安部義體安全與犯罪防治課裡獨立出的一課,是一組專門針對電子腦犯罪的警察機關。
  喻文州在十五歲時被發掘,作為實習生開始接觸案件的年資已經進入第五年。雖然至今都不是登記在冊的明面成員,但這身份恰好方便他進行調查員的工作。電搜課可以讓他從年齡到背景都完美無缺,不畏懼任何其他機關的調查和懷疑。
  去年年初,電搜課接到一份報告,報告內指出某個籠中權貴疑似透過非法手段取得電子腦,有從事販賣與自用的嫌疑。
  這種事情──說來有點可笑──上頭更加有權有勢的機關是不管的,籠內關係交錯,誰也不想明面上針對誰,到最後只能交給由一般平民所組成的公務部門去調查。電搜課課長帶回這工作時滿臉的不爽,硬碟往桌上一扔,一個一個把人抓進電子空間裡開會。
  「快起來了你們這幫小鬼,釣大魚了。」
  那課長滿是匪氣的語氣喻文州還記得一清二楚,和電子犯罪裡那些身材通常瘦小的犯罪者一比,有時候真不曉得哪一邊才是他們要抓的罪犯。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他們證實了那權貴有非法拿到電子腦的手段,並順藤摸瓜摘出一條黑市交易路線,可惜路線上的點都是沒什麼用處的下游,逮捕一個還有千千萬萬個,動搖不了交易市場的根基。
  於是電搜課換了個方法,改為調查這些電子腦的來源。只要是在正規管道出廠的電子腦都會有出廠時間與型號規格,透過比對權貴手上的電子腦,得以判斷出這批電子腦當時是提供給各大駐紮軍隊附屬軍校的學生,再考量到運輸路線與電子腦保存的時間,最可能的來源地就是第四區駐軍都市,也就是駐紮部隊所在的空積城。
  於是喻文州以轉校生名義加入軍校,試圖順著這條線找出背後隱藏的交易黑手。

  「另一個人呢?」葉修問,他指的自然是現在在蘇沐秋的保護下,換了個身體躺在醫院裡面的王傑希。
  「不算太清楚,他是我到這裡後偶然遇到的人,剛好也在調查流出黑市的電子腦,就談了個合作。」喻文州早有準備地叫出資料,「這裡是我能找到的全部。」

  對於王傑希這個人,明面上葉修能掌握到的資料比喻文州詳細很多。隔壁班同學嘛,就算沒交集,問一問他們班的人也就知道得差不多了。
  同樣是轉學生,在二年級時來到第四附屬軍校,從時間點上還比喻文州早一年。
  課堂表現中等偏上,不排斥和同儕交流,但也不會主動參與課後活動。武打課成績很好,可惜總是在大考裡滑鐵盧,死活進不了前三,畢業考上滑得尤其嚴重,滑到命都沒了。
  「也是為了朋友?」葉修翻看著那份資料,「他朋友有電子腦不適應症?」
  「據說他有幾個朋友用了從黑市買來的電子腦,從此罹患上電子腦不適應症。在求助醫生並更換好幾個電子腦都無效後,決定找出來源直接問清楚。他找到的來源,也是這座空積城。」喻文州說。
  「打算報復嗎?」
  「不確定,但看起來只是想知道進貨來源以及損壞可能原因,回去修好他朋友的電子腦。」
  「原來如此,才想說你怎麼會幫人追殺……嗯,查找黑市源頭的警察居然和買方的朋友合作,你也算是前無古人了。」葉修感嘆,「現在還多一個藍點的學生,你這一路真是坎坷。」
  「運氣不怎麼好。」喻文州溫和地笑。
  「鄭重希望你不要把霉運帶來這波合作!」葉修嚴肅地表示。
  「來不及了,這個任務大概是受到了詛咒,去一趟醫院都可以被藍點的學生攔下。恭喜葉學長加入這個不被幸運眷顧的合作團隊。」喻文州說。
  「……蘇沐秋。」葉修喊了一下在冷卻液裡吐泡泡的腦袋。
  「哎?」人工智慧應了一聲。
  「你是幸運的腦袋還是不幸的腦袋?」
  「幸運與否皆為事件發生後人類的主觀判斷,因此我是否幸運要交由你來決定。」人工智慧正經地說。
  「我相信玄能改命,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小幸運。」
  「好的。」蘇沐秋立刻接受了這個稱呼,並把它列為自己的別稱。
  「話說回來,這個不太像是電子腦不適應症的症狀啊?」人工智慧的聲音持續從葉修的腕錶裡傳出,帶著點失真的電磁音,他的本體依然還在葉修的房間裡,只是透過影像與聲音共享來參與談話。
  「你們看這個,」蘇沐秋展示著資料裡的病徵,「人格突變、妄想症、解離型人格分裂、自殘……要說電子腦不適應症,具體表現應該是ALpha值低下,身體與腦部同步率不及格,無法隨心所欲地操控身體、某些知覺遲鈍或缺失等等,是因為肉體與電子神經的排斥所造成的,並且在第一次由生物腦更換成電子腦時就會發生。資料上這三個案例,症狀表現不對,也都不是第一次使用電子腦,他們真的是電子腦不適應症?還是我的資料來源沒有更新?」
  「你的資料保證是最新的。」葉修安撫那顆人工智慧,「會對不上,代表姓喻的還藏著些什麼沒有說。」
  視線末端,喻文州坦然地坐在那裡。
  「別擔心,我沒有要隱藏的意思,只是這東西不太好留下文字紀錄。」奉命行事的公務員試圖向一般民眾表達自己的無奈,「電搜課這邊,這一年多來也找到不少相似的案例,病患並不是第一次使用電子腦,卻意外出現上述這些精神症狀。這些案例使用的電子腦型號五花八門,並沒有任何規律,初步能排除瑕疵品的可能性。要說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使用的都是當時相對較新的電子腦,至少是以使用者的身分來說相當新穎的類型。」
  一般人,尤其是與軍方或科研方毫無關係的一般人,在新型電子腦的申請順位上是相當低的,不等個幾年絕對蹲不到。
  他們可以得到較新電子腦的可能性只有一個──他們不是走正規路線得到的電子腦。
  「調查到這裡就停滯了,走黑路子的人一向不喜歡和電搜課打交道,從他們那裡問不出什麼東西來。多虧王學長的幫忙,有他在,我們才能把這些人和黑市源頭牽成一線。」
  「因為王傑希不是警方的人?」葉修問。
  「也因為他本身就是交易裡的買方,」喻文州說,「世人都會喜歡這樣的人,他可以把電搜課問不到的答案問出來。」
  「那問出了什麼?」
  喻文州看著馬克杯裡冒出的熱氣,完全由人工構成的化學製品以假亂真取代了茶水的香氣。
  這個時代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就像是腦裡多了一個人。」
  他說。
  「把兩個人揉合在一起,兩份經歷、兩份思考、兩份自主權。人格突變、妄想症、人格分裂、承受不住這份瘋狂的自殘……一切都很吻合。」
  話鋒一轉,喻文州再次抬起頭,對上葉修的眼睛。
  「不過這一切都還是推測,為什麼會造成這樣的原因還在調查,請不要把這些事情說出去。如果有相同症狀的人找上你,」喻文州微笑,「為了避免引發恐慌,請把它們稱為『電子腦不適應症』。」

  「你看看,骯髒的大人,居然掩蓋真相。」葉修搖頭,指著喻文州對聽著他們說話的S-616感嘆。
  「比你骯髒嗎?」人工智慧問。他記得他的擁有者也掩蓋了不少事。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葉修滿臉養子不孝的悲憤。
  「還有呢?你們也調查過那些非法流出的電子腦去向了吧?」葉修問。
  自從蟲族能夠入侵電子腦,導致電子腦需求量大增後,籠中緊急通過了緊急條例Tx00831~Tx00833號,放寬對電子腦實驗室的需求,鼓勵民間無數研究機構研究電子腦,不計較電子腦實際是在哪裡做出的,不計較原料來源,也不計較研發者是誰,只要研究室能拿出來、能通過檢測,籠中就會買下、大量生產、並配給到某一些軍種或小隊上。
  ──如此作為自然會引發大量問題,但與被蟲族控制一比較,人類內部近視短利而造成的犯罪完全在可以處理的範圍。
  然而這些電子腦並不被允許進行私人買賣,偶爾有些實驗室貪圖眼前的短利將部分貨品下放到黑市,就是電搜課的業務範圍了。
  「不是這些散戶。」作為電搜課的一員,喻文州經驗豐富,「我們第一時間調查過,出問題的電子腦假如還殘留有出廠紀錄的,都會向上追溯到原出廠的工廠與最原本開發的實驗室,但這些地方製造的數量與出貨的數量都吻合,製作原料的進貨數量也在瑕疵誤差內。」
  製造數量與出貨數量可以竄改,但沒有原料就做不出多餘的電子腦,也就是說原工廠和原實驗室參與買賣的可能性基本可以剃除。
  「生產方沒有參與,出貨紀錄正常……運送途中被攔劫?或是檢查關卡有誰黑下了幾個?」葉修推測著。
  「目前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可惜一直到今天和你見面前都沒掌握到異常。分明有為數不少的電子腦流入市場,卻不知道它們來源於哪裡,這就是案情陷入膠著的原因。」喻文州說。
  「果然是麻煩的案子。」葉修感嘆。
  「稍等一下,有一個地方你們沒有考慮過吧?」蘇沐秋的語氣有些困惑,他不曉得是這些人類忘記了,還是刻意忽視了。
  「哪裡?」葉修問。
  「汰換下來的二手市場啊!你們剛剛所講的都是全新的狀況,但只要有人換了電子腦,舊的就可以放進黑市了?」
  葉修和喻文州面面相趨。
  「葉學長,這個……」
  「我的錯,我沒有向他提到這塊。」葉修舉手承認,「沐秋你聽我說,這世上不存在二手的電子腦。」
  「那你們換下來的電子腦都去哪裡了?」蘇沐秋問。
  「銷毀。」
  葉修停頓一會。
  「更正確點來說,這是轉移的正常過程。你還記得解剖吧?」
  「噢。」蘇沐秋露出厭惡的語氣,那可不是什麼好的回憶。
  「更換電子腦的過程和解剖有點像……別激動,不會痛也不會死……也別興奮,人類不是AI更不是超級賽亞人。」

  被屏除在感受人工智慧心情管道以外的喻文州手持茶杯看著窗外風景,怡然自得地喝茶。

  「更換電子腦的方法是透過儀器,將人類的意識、記憶、能力等一併傳輸到新的電子腦裡。在這過程中為了避免遺漏,會對舊的電子腦進行類似解剖一樣的深層解構,詳細到一個細胞的大小都不放過。而經過這個過程後,舊的電子腦也等同被破壞殆盡。」葉修解釋著。
  「所以不可能會有二手的電子腦?」
  「不可能。」葉修說,目光轉向已經起身去泡第二杯茶的公務員,「除非科技進步到能不做解剖就完整取出上一個人的意識。為了延長電子腦的使用壽命,這方面的論文倒是不缺,不過從未有結果。主要也是沒有人敢在轉移時被當成實驗品,要是轉移過程失敗了,出現記憶或人格缺失怎麼辦?」
  「葉學長說得沒錯,我這邊也沒聽過這種技術。」喻文州揚起手上的鐵盒,「來點餅乾嗎?」
  「你不是很窮嗎?」葉修質疑那盒餅乾的成分。
  「我申請了公費。」喻文州已經開了餅乾盒,香甜的味道立刻擊倒了窮到快剩褲叉的葉修的理智。
  「儘管來!」葉修大喊著,又回頭對蘇沐秋下了結論:「所以二手電子腦流出的可能性幾乎是可以排除的。」
  人工智慧看著那盒黃油酥餅,咂咂不存在的嘴巴,實在有點好奇那種點心的味道。
  「嗯……好吧,所以這條邏輯也不通。」蘇沐秋槓掉自己的假想,「本來以為王傑希的電子腦都被摘出來放在這裡,當成商品拿去賣的話,就和剛才所有的推論吻合了。」
  「慢著,你剛剛說什麼?」葉修問。
  「王傑希在官方上的資料不是註記死亡了嗎?這樣一來拿他的腦去賣,就沒有任何問題了吧?」人工智慧理所當然地說。
  葉修和喻文州又一次面面相趨。
  「……」
  「……」
  「這次還是我的錯嗎?」葉修痛心疾首。
  「有王學長在,這條路線是可以被考慮的。」喻文州安慰他。
  「怎麼?我又錯了?」蘇沐秋一頭霧水。
  「不是,你講得太好了,這假設非常合理,只不過也太明了。」葉修繼續痛苦。
  「?」蘇沐秋一臉問號,「是因為我沒有考慮到聽者對這番言語會產生的情緒反應?造成你的困擾,下一次我會注意。」
  「不是,不是因為這個,嗯……其實你說的那種情況,電搜課這位同仁應該不是沒考慮過……」葉修說。
  「是考慮過,就在兩分鐘前。」喻文州承認。
  「但你不是說沒有這種技術存在,不可能產生二手的電子腦嗎?」蘇沐秋說。
  「是啊!要做到這條,除非……有手握這種技術的人參與。」葉修意有所指。
  「有這技術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哪裡。」帶著餅乾和熱茶回到座位的喻文州附和著。
  「或許會在很麻煩的地方。」葉修贊同。
  「沒有準備的人少碰為妙。」喻文州搖頭。
  「你們在打什麼啞謎?」蘇沐秋很是無語。
  葉修拿起一塊餅乾,奶油和麵粉的味道沾了滿手。
  「意思就是如果真的有這種人存在,也絕對是個難以應付的大人物,把整個電搜課搬來可能都壓不住。要真正動搖到對方,就必須握有確切的證據。」
  「雖然這條路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拿走明面上已經判定『死亡』的電子腦,將他的意識用沒聽過的科技轉移走……但這確實是少數可以解釋目前情況的答案。」喻文州補充說,「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和王學長都會一路找到空積城裡來。第一、軍校的制度確定了每場考試下來都可能有人死亡,這些死亡的人裡總會有幾個電子腦未受損的,摘下這些電子腦,用些手段維持腦細胞不死,轉移走意識就能作為貨品流入黑市。這裡確實有著不錯的貨物供應條件。」
  「第二呢?」蘇沐秋問。
  「第二、駐軍都市的生活條件很好。將地底挖空鋪上合金板的地下都市,食物由中央設施合成或向糧倉都市購買,天氣由人為控制,安全部分則有就在旁邊的駐紮部隊保護,只要願意犧牲一點自由和真實的陽光,這裡可以說是最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喻文州端詳著餅乾上的螺旋紋路,窗外的人造光線照亮他的半邊臉,「安全代表穩定,穩定象徵著低風險,這些都是長期經營者最希望擁有的,全然滿足被選為供應廠的理由。」
  葉修咬下一口餅乾,皮笑肉不笑:「不敢恭維的理由。」
  他居住的城市居然是地下交易的貨物供應廠,放在兩個星期之前,葉修還真沒想過會遇到這種戲劇性的發展。
  這是他的老師想告訴他的事情嗎?這是蘇老師離開這座城市的理由?
  他難道是一個人去追這一條線了?
  葉修不覺得那個研究狂有這麼大愛,但也不能否認這兩者之間有著某種他還不曉得的關聯。
  喻文州的聲音適當地拉回他的思緒:
  「假使你們的推論也是如此,就要以有這個人存在為前提,以拿到證據為目的來行動。這樣一來就不可以現在把王學長帶出來。我們必須要誘導對方行動,捕捉他們將我們的推測付諸實現的瞬間。」
  「你要拿你的同類當誘餌嗎?」人工智慧的聲音徐徐傳出,「把他繼續放在醫院裡,直到要摘他電子腦去賣的人出現?」
  「是的,我經常用我的夥伴們當誘餌。機會很少會自己出現,有必要時需要自己創造。電搜課的信條是自己創造機會、盡力把握機會。」喻文州每個字都咬得清晰,聲音雖輕,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模糊,「我會盡全力把風險壓到最低。」
  「嗯,我知道了。」人工智慧表達了自己的理解,「不過人類的話,死了就不能活過來了吧?如果你真的想盡全力把風險壓到最低,擬就不應該沒有考慮到另一個可以作為誘餌的選擇──」
  蘇沐秋語氣輕快。
  「我應該才是這計畫裡最合適的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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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5-14 20:06:03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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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晚上十點,葉修告別喻文州,剛走出公寓就遇上一股黏膩的視線。
  周圍大概有三雙眼睛,明晃晃的監視,背後的機構是誰不言可喻。軍法部那個人還是沒有放鬆對他們的警惕,用這種方式提醒葉修不要亂來。
  他可能會給那位電搜課的人帶來一點麻煩,不過不要緊,對方不可能沒評估過與藍點相關者合作的風險,那人自會有方法解決。

  一路走回宿舍,監視感如影隨形,直到關上門的瞬間終於消失,葉修吐了口氣,忽然感覺這安靜狹小的屋子蠻好的。
  暖光在他進門的時候徐徐亮起,微波爐叮的一聲響起,按下開關,罩子向外打開,裡頭是一杯剛溫好的甜糖水,沒加茶葉也沒加香精,倒是拌了一杓早上剩下的果醬。
  進房間一看,電子腦繼續對他吐泡泡,裝著冷卻液的玻璃缸壁上亮了一排字:「小幸運蘇沐秋」。
  「你可以把小幸運三個字拿掉了。」葉修說。
  「根據統計,人類喜新厭舊的速度相當快,平均維持熱情的時間大約是七天,葉先生你剛才的行為讓平均時間落到六天又二十二個小時。」
  「……你開心就留著吧。」葉修又說。
  「好的。」那顆電子腦倏地調高字的亮度。

  脫去外套扔到衣帽架上,葉修端著溫熱的糖水在床緣邊坐下,過度用腦後確實適合這樣一杯甜甜暖暖的飲料。蘇沐秋最近熱衷於從一堆數字裡解讀他的情緒和生理跡象,試圖將他照顧得服服貼貼。
  很怪異,但很受用。
  時刻維持適當的鬆緊度,不論對身體還是精神都有益處。
  然而當他看著水缸裡的人工智慧,卻無法從那顆腦袋上讀出任何情緒。
  說到底,人類和AI想互相理解本身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仿生人像人,但終歸不是人,而人類也不可能去共感程式通過學習獲得的情緒。在某些人眼裡那甚至不是情緒,只是邏輯。
  沒錯,那是邏輯。人工智慧不會依照感情行事,引導他們行動的背後必然存在某一個目的,所有選擇都有跡可循,或許他們會提出某種看似衝動或冷酷的建議,但絕不是因為他們被情緒所左右,那只是他們經過計算後推定出的最佳解答。
  「誘餌的事情,」葉修頓了一下,握著手裡還有一半液體的杯子,「你是認真的?」
  那只剩一顆電子腦的仿生人沒辦法做出什麼,投影光屏亮到他眼前,蘇沐秋一字一字地在螢幕上打著。
  他似乎喜歡上圖像化的介面,螢幕上不再是命令提示字元般的黑底白字了,而是通訊軟體般的對話框,氣泡一個接著一個浮上來。
  「是個提議,要不要採用取決於你。但就像我說的,這會是一筆成本不小的決定。」
  「我的部分我沒有問題,唯一的付出就是不穩定的風險。」
  「但我如果做了這件事,你能賺更多回來,不是嗎?」
  「……嗯。」葉修從喉頭哽了個音出來,就算是回答。

  幾個小時前,他和喻文州進行了一番討論,討論到底要使用誰作為誘餌。
  「使用」這個詞聽起來很無情,但也很貼切,至少比「利用」好聽多了。
  在不知道對方會用什麼方法轉移意識、也不清楚交易手法的情況下,貿然讓毫無抵抗力的王傑希去當誘餌,確實是一件很冒險的行為。弄不好對方就真的出去了,他們的意圖也會暴露。
  所以人工智慧的建議是真的不錯,用不著蘇沐秋拿出風險評估數字都能理解的不錯。
  蘇沐秋──人工智慧S-616──有活體意識、可以竄改身分標示,只要用立體列印機印出一具肉體把他放進去,偷偷趁著半夜與王傑希做交換,就可以偽裝得天衣無縫。
  還有另一個好處,S-616不會「死亡」,這點是已經被證實過的。
  只要事先做好備份,一直維持聯繫到最後一刻,就連記憶都不會喪失分毫。
  在這個計畫裡,備份機晶片的成本和列印肉體的花費都由電搜課報銷,葉修只要確保醫院裡的交換過程順利,並出借一下他的人工智慧就可以。喻文州也承諾了如果這計畫成功,還會有後續的報酬。

  「電搜課真是有錢。」葉修當時感嘆著。
  「葉學長還記得王學長那份報告書上的死因是什麼嗎?」喻文州坐著折疊椅,兩手隨意地放在桌上,指頭交叉,「放棄急救。因為他沒有儲蓄,又不在特級補助的範圍內,買不起一具完整的全身義體。由此可知生命是真的可以用錢來買的。」
  「作為大家信賴的公務員,合作夥伴在眼前死亡已經夠失敗了,死掉第二次這種事還是能避免就盡量避免吧。」
  「我的人工智慧可是很貴的。」葉修說著。
  「是的,所以所有的費用都由課裡出,對你的權益侵犯會盡可能降到最低。」喻文州說,「報酬上也會盡量從優。」
  「你的從優是多優?」葉修問。
  「請葉學長盡量提,這部分我能作主。」喻文州說。
  你能作主,我這邊可沒那麼好做主。
  葉修在心裡想著。仿生物形態機械生命倫理與價值輔導,他當初真該好好念那門課,至少現在不會考慮這麼多,讓他放這顆腦袋去……
  『葉修,』那人工智慧切了私人頻道,聲音在葉修腦海中傳出,『我要一具身體。』
  葉修噎了一下,思緒被打斷。
  他確實是要幫蘇沐秋弄具身體過來,這已經是確定的事了,這人工智慧現在提起是什麼意思?
  『你要拿可能又被銷毀的風險換一具身體?』葉修不是很同意。
  蘇沐秋才不管他同不同意:『不是一般機械人等級的義體,我要的是和你相同規格,足以負擔戰鬥的軍方等級全身義體。這個等級的義體,不是這種情況的話換不到吧?』人工智慧平靜地分析。
  葉修沉默了一會兒:『雖然不是很想承認……但你說對了,我手上的貢獻點買不了多好的原料。不過你要那麼高等級的義體做什麼?』
  軍用等級的是可以面對面和部分蟲族一抗的等級了,之後要找蘇老師,勢必要離開空積城的庇護,那就肯定會再碰上蟲族,但葉修沒有打算讓這人工智慧去打架的意思──他根本不曉得蘇沐秋能不能打,這個剛從水缸裡出來的傢伙有搭載格鬥軟體嗎?有面對不同種類蟲族的靈活意識嗎?萬一沒有豈不是麻煩大了。
  『不要求那麼高級的義體的話,我們可以要求更多貢獻點,換一點食物和旅途上的必備品。』葉修說。
  『不行,我要軍用規格的義體。』但蘇沐秋很堅持。
  『怎麼?你跟我弟一樣追求軀體強度啊?』葉修笑。
  『有足夠強度才能保護你。』那人工智慧說。
  葉修又噎了一下,腦袋一片混沌,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S-616,你最近看了什麼?講話好噁心。』
  『請稱呼我蘇沐秋!』人工智慧不滿地表示,『我試著學習了人類有禮貌的說話方式。人類的分類真是多種,有朋友、家人、同事、情人、仇人、支配者與臣服者等等,你有推薦我先閱讀哪一方面的資料嗎?』
  『哪一個都好,不要看什麼支配和臣服。』葉修抹汗,他是不是要幫他的仿生人設置一下兒童觀看權限,網路是很可怕的。
  『那個有什麼特別的?』人工智慧清澈的眼神裡充滿疑惑,對他而言那都是人類與人類之間的互動方式而已,人類修改一個機械的互動形式時也沒想那麼多吧?
  不過既然他的擁有者都這麼建議,他會把它擺到最後一個再去分析的。
  現在需要討論的重點應該是:
  『葉修,請為我申請一個足夠強力的義體,我需要保護你,這寫在我的核心指令第一條。假如繼續維持我現在的模樣,意外發生時保護你會變得相當困難。』
  「還有這種東西?」核心指令?葉修聽都沒聽過。
  「有的,用你的權限就可以看到。」蘇沐秋亮出那份同意書。
  葉修這才想起,他是有查看人工智慧一切設定的權限沒錯。只是最近太忙太亂,他沒時間也沒想著去一條一條看。
  況且他可真沒想過,這個半年後將給他帶來死亡的AI死神,核心裡居然寫明要保護他。
  「如果不能完成你的核心指令會怎樣?」
  「這個……」那人工智慧面有難色,「我不能夠違反我的設定,我還是會盡力在能做到的範圍裡保護你。」
  「好吧!」
  話已至此,還不幫蘇沐秋申請一個好點的義體就說不過去了,對方也不是要求什麼真的很困難的事情,又是拿自己當風險去換這個報酬。不論怎麼說這AI都是他未來的夥伴,夥伴強力一點總規不會是壞事。
  既然如此──
  葉修抬頭面對從頭到尾沒換過姿勢的喻文州。
  「和你的人工智慧談完了?」對方問,看來他也曉得葉修這段時間不說話是做什麼去了。
  「談完了。」葉修點頭,「一具軍用義體,至少五千以上的貢獻點與S-616的記憶備份及儲存裝置。」
  「事實上軍用規格的義體已經差不多是我能作主的上限。」喻文州說。
  「報酬從優。是你剛才自己說的。」葉修講著,「要動我的S-61……」他忽然感覺到那人工智慧不滿的情緒,於是從善如流地改口,「要動我的蘇沐秋,電搜課至少得拿出點誠意來。」

  把剩下的糖水喝完,葉修起身去收拾杯子。
  清水從裝設完美的自動水龍頭內流出,洗潔劑打出泡沫,和著溫度恰好的水流過剛滿十八歲的半成年人手上。作為義體的右手完美無瑕,手掌寬而薄,指骨清晰卻不粗大,薄薄的皮膚下隱藏著充滿力量的人造肌肉。對稱的原生肉體左手同樣好看,骨架與肌肉構成一分不差,外觀上卻多了數道疤痕與明顯的槍繭,那與他這八年來天天擺弄Y-18等一系列的機械脫不了關聯。
  曾經他也是不曉得怎麼戰鬥的,曾經他以為自己會在那片友善的花園裡待到滿意為止。
  距離那一天過去已經那麼久,卻清晰得像是昨天一樣。
  那些歡顏笑語被充斥視野的猩紅覆蓋,血落在地上像最廉價的泥水,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沒有人想救他,相對的,數不清的目光追殺著他們。
  那天之後,他就失去了活下去的資格。

  喻文州會答應那些要求的,他知道。
  他提出的報酬看起來有一點過線,但和冒一條人命的風險來說,這一點付出完全可以說是小的。
  一邊是人類,一邊是人工智慧,讓任何一個成熟的成年人來判斷都知道要選擇哪一邊。如果換葉修自己站在電搜課的位置,他知道自己也會拿蘇沐秋去保證這過程再失敗也不會有人死亡。
  他只是在想,人類和人工智慧,同樣會思考、同樣有情感、只剩一顆大腦時的長相就更相似了,兩者之間除了後者是數據構成的以外不一樣的地方在哪?
  只因為人工智慧沒有死亡,就放讓著他去面對風險,那不是對一個生命的態度,而是對一個道具的態度。蘇沐秋之前已經因為他們兄弟「死」過一次,現在又得面對差不多的情況,這不好,這真的很不好。
  再繼續這樣下去,他可能會將這個會思考的腦袋歸類成道具。
  這世界的道具已經夠多了,教官教育他們的方式就像打磨著一次性的武器、城裡的人對待他們就像對待看門的狗、就連在審訊室裡時,那些人看他們也像是在看一把能為他們多斬殺些蟲族的刀。
  所有人都生活在面對蟲族的恐懼之中,所有人都是另一個人生存的道具,在這逃避著危險而龜縮在地下城市的人們裡,幾乎找不到一點屬於生命的活力。
  他們只想著躲在他人身後,而不是站出去面對,從這一點上來看,整城的人甚至比不上吝嗇的電搜課調查員,更沾不上現在躺在醫院裡的王傑希。
  就因為如此,葉修一直在猶豫著能不能不讓他的人工智慧去涉險,S-616會思考,有著自己的自主意識,他想把他當成生命來對待,就像對待人類。
  ──但說來好笑,他其實不擅長面對人類。
  維持著現在的狀態,和本質上不是人的AI交談讓他很放鬆,有一種奇怪的自在感。
  或許人工智慧和他是一樣的,蘇沐秋的計算結果讓他決定去承擔這份風險,但或許他也會想要活下去。
  葉修只是想要嘗試一下,嘗試去獲得什麼,嘗試不要再失去任何一點什麼。

  「晚飯吃了嗎?」洗好杯子回到房間,人工智慧看了他一會兒後問。
  「現在才問會不會太慢了?」葉修指著指向十點半的時鐘,「吃過了,公務員請的免費的一餐。」
  「那就好。」人工智慧的字跡明亮了點,「家裡完全沒食物了,你學生的身分已經被撤銷,下個月的配給還要兩天才下來,等會兒我用貢獻點換一些應急,你想吃什麼?還是我直接買?」
  「隨便買吧。」葉修說,「機油之類的就不要了。」
  「知道了,我會以你的身體可以消化的食物為優先。」蘇沐秋開始精打細算。
  作為AI,他的計算能力可比葉秋那顆戰鬥腦袋精準有用多了,一下子就構想好了一長串清單。
  「葉修,提前告知你一句,我有了身體之後會壓縮到你購買食物的預算,我也得替自己買食物。」
  「這我知道,怎麼了?」
  他好像沒看過AI進食的樣子?
  葉修情不自禁開始想像那模樣,人工智慧嚐得出食物的味道嗎?
  「我正在計算人類外型身體的應用範圍與能量消耗的比例,我們是不是改成申請一個……像你之前做過的Y-11那樣的義體會更方便?機械桌型態的義體在能量消耗比率上比人類型態低,本身可以充當交通工具,只要額外加裝四條機械手臂……」
  「你先等等,」葉修腦海裡浮現出葉十一加裝手臂的畫面,笑了起來,「你想把自己整成八爪怪?」
  「有什麼不恰當的嗎?」蘇沐秋又要拿出他的資料佐證:「我覺得這構想不錯,甚至想好了各關節的材料與製作細節,你看看這裡,只要這麼做,再加上Y-18有運用到的奈米記憶合金,就可以做到變形的效果。還有這個地方,在氣壓缸旁增加一點結構改變,可以讓關節彎曲幅度增加十五度,穩定度則可以達到原來的一點零三倍,再來是……」
  「駁回。」葉修眼瞼下垂,表情陡然冷淡。
  「為什麼!?」蘇沐秋激動,他想把自己弄成變形金剛已經想很久了!
  「沒有為什麼。」葉修表情正經,朝水缸裡的腦袋指指點點,「你看看蘇老師原來給你做的樣子,現在你想把自己弄成頭重腳輕的機械桌?我可不想讓機械桌走在我旁邊。」
  「原來你是個只看外表的人類,不懂得人工智慧的機械浪漫。」蘇沐秋鄙視。
  「就從一個旅伴來說,對著人型物體說話比對著一張桌子說話來得正常多了。」葉修依然冷漠。
  「你的心跳加快了,你在說謊。你就老實說你看上了我的臉吧。」
  「好吧,我看上了你的臉。」葉修說。
  「那我們可以在機械桌上加裝一顆人頭!」蘇沐秋興奮地說。
  「……」葉修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他人的審美觀感到絕望。

  那顆水裡的電子腦悄悄偵測著人類的情緒。
  葉修的ALpha值下降了,這是放鬆的跡象,顯示這裡是個可以讓他安心的地方,也不需要過多的思考來維持表面的優勢。但沮喪或低落的情緒也會導致數值降低,他需要一點激素才能分析出確切的結論,這裡他只能先測量其他的數值,排除掉部分不需要考慮的其他因素。
  最近看過的書中文字忽然閃過他的腦海,他比對著葉修的外表,忽然覺得這人類或許是需要一個朋友。
  一個可以現在陪在他旁邊的人型朋友。
  書上說,適度的、來自朋友的擁抱可以讓人放鬆、可以帶給人類心安。
  肌膚接觸和溫度的傳導會影響人類的激素釋放,進而改變人類的心理狀態,也許適合葉修的夥伴不是最高功能與最低消耗的鋼鐵變形金剛,而是能讓他放鬆的存在。
  「葉修。」
  「什麼?」葉修從檢討自己到底哪方面做錯了,養出這樣一個機械浪漫的人工智慧的絕望裡回神。
  「我是你的什麼?」蘇沐秋問。
  「呃?」這又是什麼遊戲嗎?葉修有點不清楚人工智慧在想什麼,「我的……人工智慧?」
  「是朋友嗎?」
  「這個……不算吧?」雖然他也不曉得朋友的定義是什麼,但從一般正常人的觀點來看,人工智慧和人類不會是朋友。
  「那是特別的存在嗎?」蘇沐秋接著問。
  「這個是。」也沒有第二個AI會掌控他的死亡,而且還這麼令人摸不透了。
  「葉秋也是你特別的人、我的設計者也是你特別的人。」
  「算是家人和……朋友吧?」
  「我的設計者是你的朋友?」人工智慧眼睛一亮,「他的擁抱會讓你放鬆嗎?」
  「……」這又是什麼鬼?「可能吧,我不知道,呃,我的意思是我沒什麼我和他擁抱過的印象。實驗室倒是很讓我放鬆。」葉修回憶。
  「是嗎?那這樣就不能印證了。」人工智慧有點可惜地放下他寫著資料的小本本。
  不過才過一下子,他精神又一振:「葉修,我的設計者為什麼會成為你的朋友?」
  「這個……就是自然而然?我也不是很確定這年頭什麼樣叫做朋友。」葉修看了一眼拉得死緊的窗簾,有些慶幸自己和這座城裡的任何人關係都不深,自己的事情不會牽扯到那些普通人身上。同住一座城、同在一個班級、平常處得不錯,可以吃頓飯、關鍵時可以互相擊退對方背後蟲族的人叫做朋友嗎?
  但老實說他們的私生活沒有任何關聯,葉修從未告訴他們自己的事,那些人也從未找葉修聊過自己的生活。
  「我會覺得蘇老師是我的朋友,可能和他的態度有關。」葉修思考著,「還記得你問過我,為什麼我相信我的老師不會是藍點?」
  「對,你還沒把答案告訴我。」蘇沐秋豎耳傾聽,「是因為人類的感情?因為他是你的朋友?」
  葉修笑了一下,思緒一下放遠,飄到有點遙遠的過去。
  「我很佩服他,至少我從來沒有搞懂他設計的那些機器人背後的原理,也不曉得他怎能面對一年又一年的蟲潮還保持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樂觀態度,所以我不希望相信他是蟲族的間諜……」葉修頓了一下,「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他是唯一在這個世界裡還希望我和葉秋活下去的人。」
  「很多人都不希望你們死吧?」蘇沐秋不太明白,「喻文州應該不希望你死、躺著的王傑希大概也不希望,城鎮裡的人、邊境的駐紮軍,我在竊聽時都沒聽過他們想要殺你。」
  「不一樣,他們不知道我們的真實身分。」葉修笑道,「因為你是個人工智慧,我才有辦法對你說這些。人類的標準有時候不是理智上理解就可以的……或者說我和葉秋活著才不符合所謂的理性行為。」
  「嗯……」
  蘇沐秋沉默了一會兒。
  「我懂了,這就是秘密對吧?我會把他們加密存到只有我和你可以讀取的區塊,保證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話說完後,人工智慧就安靜下來,視窗上顯示他正在逛食物申請的網頁。
  葉修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下一句話,有點意外:「就這樣?你沒其他話想說了?」
  「說什麼?」蘇沐秋問。
  「比如我的真實身分是什麼之類的?」葉修說。
  「那個暫時不用,我現在想知道的只有要怎樣成為你的朋友。」人工智慧規劃出了新的計畫,「我整理過了,在我目前的條件範圍內,我也想要你活下去,我能不能當你的朋友?」蘇沐秋問。
  「……行吧。」葉修真的搞不懂人工智慧在想什麼。
  「太好了!那我不當鐵桌子了,我選擇人型的軀體。」蘇沐秋下了結論。這樣他就能驗證書上寫的是不是正確的,以及葉修是不是真的需要一個擁抱。
  「對了葉修,差點忘記告訴你一件事。」人工智慧的對話氣泡裡浮現一張笑臉表情符號。
  明亮的顏色、看不透的表情、真誠的心情。
  一瞬間,葉修想起這個仿生人初次踏出水缸時,那一張完美得令人顫慄,不似人類卻又無比純粹的笑容。
  那張臉和不知道哪來的聲音重合,一起在葉修的腦海裡迴盪著。
  似乎他並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很榮幸我是個人工智慧,能夠分享你的秘密。』蘇沐秋快樂地說。

  他能夠分享葉修的秘密,葉修也能查看他的核心命令,這很公平。
  所以蘇沐秋也就沒有特別告訴葉修,其實他無法違反的核心命令有三條:
  一、保護葉修。
  二、保護世界。
  三、當上述兩點衝突時,以第二條為絕對優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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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5-28 16:27:55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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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後,電搜課果然給出葉修要的答覆。而跟著答覆一起送過來的,是一副給S-616偽裝用的軀體。
  3D列印的人型生物體,除了不具備連接大腦的神經功能以外一應俱全,外表也長得和醫院裡王傑希用的那具假身體一模一樣,不看裡頭的大腦的話,連葉修都分辨不出來。
  可惜軍校的宿舍不方便混進這樣一個活人身體,葉修也不敢貿然把蘇沐秋拿離冷卻槽去找喻文州,結果這計畫最困難的地方反倒是如何把蘇沐秋完好無缺地和假身體結合,不達成這點,後面都是枉然。
  還在思考著要怎麼避開監視耳目瞞天過海,葉修這邊先接到通知,通知他實驗室的證物搜索告一個段落,他可以來拿回他的Y-18和一些私人物品。

  「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拿回來。」同暫時的盟友說起這件事時,葉修有些意外。
  「不是能拿回來,是已經沒用了。」喻文州說,他手上的資料裡,藍點0318明晃晃地寫著蘇教授的大名,「嫌疑人」這模糊的詞彙已經拿掉了。
  「說好兩星期的自清時間,一星期不到就下判決,你怎麼看?」葉修問著現任電子犯罪警察。
  「從私人的角度來說,有點蹊蹺,從抵抗蟲族的角度來說,這很正常。」喻文州說,「誤判也比縱虎歸山好。」
  「你真的這麼想?」
  「時勢所逼,十區裡是數千萬人的生命。」
  「說得也是。」葉修淡淡一笑。
  反正不管有沒有定案,事情都不會更糟了。
  為了避免引發恐慌,蘇教授列為藍點的事情沒有特別對第四區的人宣布,這個人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從軍校消失。一開始還有學生們交相問著那閒散的教授去哪了,但再過幾天,畢業生們各自去往原先內定好的位置,舊的一波人散去,留下的也察覺到了蹊蹺,逐漸地也就沒有人談論了。

  再次站在那寫著「人人門」的門前,葉修回頭看著破損大樓外的天空,沒有急著跨步進到室內。
  時間來到盛夏,空氣裡掀著朦朧的熱浪,肌膚上膩著一層汗水,浸濕葉修背後的衣物。
  廢棄都市裡有一絲煙硝的味道,在他忙著於地底來回探查消息時,上頭又與蟲族發生了一波小型爭鬥。槍火打碎了花香與枝葉裡斜下的疏陽,大樓塌了幾棟,出來戰鬥的駐紮軍們不曉得有幾個平安回去,而這些全都影響不到地底下讓合金板與衛兵們層層保護的空積城。人們照常起床、照常吃喝、照常開始每一日的工作,照常在人工太陽落下時回到家中休息。
  那座都市是末世裡的天堂,一個和平的假象。
  只要駐紮部隊不倒、糧倉都市供給的食物不斷,人們就可以繼續遮住雙眼、藏起腦袋,幸福地生活下去。
  ──待在裡面,總能暫時遺忘需要面對的現實。
  葉修碰上門把,電子鎖辨識過他的體徵,門鎖喀地一聲自動彈開。
  裡頭和上一次他來的時候已經完全不一樣,封條撤去,多數儀器卻已經被拆走,任何物品只要判斷是蘇老師的也全被收入證據箱內,送往籠中歸檔,實驗室裡空蕩蕩的,迴盪著葉修皮靴踏上地面的回音。
  留守的軍官是當天和葉修有點私交的小隊長,他把鑰匙拋給葉修,拍拍身側幾個疊起的封裝箱,那裏面裝的是被歸還的私人物品。葉修拆開來點算了一下,把七個躺在裡頭的小圓盤掏出、激活,Y-18歡快地竄到葉修的雙肩和頭頂上,等不及要向它的主人表示這幾天被封在箱子裡有多麼無聊。
  「就這裡了,東西不多,總之……你之後也會走吧?」小隊長問。
  「嗯。」葉修將一個圓盤變成手套,又將它轉換成一把槍。
  「那就這樣了。」小隊長伸手要碰葉修的肩膀,但那裡已經被葉十八佔據,小隊長的手只能在半空中晃一下,又訕訕地收回來。
  「……晚點還要值勤,我先走了。」
  「好的,謝謝。」葉修點頭。
  小隊長離開了。
  葉修從那些箱子裡取出還能用的、準備帶走的,剩餘的又封回箱中,搬到更裡面、那個S-616被喚醒的小房間裡放好。
  小房間裡也全空了,玻璃柱被清掉,地面上殘留著一圈焊接過的痕跡,管線拆除後並沒有被裝回原位,捲成一束堆在牆角邊,彷彿外頭攀附著廢墟的藤蔓。
  葉修推開對外的窗戶,陽光灑了進來,漂浮的塵埃懸浮在光束裡。他在冰箱裡翻了翻,沒有翻出任何還在有效期限內的食物,乾脆搬了張椅子到窗邊,翹腳往上頭一坐,把玩起好久不見的葉十八。

  這一坐,就坐到了黃昏。

  葉秋整理好行囊站在寢室門口,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有些焦躁地確認那閃爍的數字,時不時往通訊欄裡輸入些什麼。直到通往籠內的隊伍就要出發,葉修才背著桿長矛姍姍來遲。
  葉修提了一個背包過去,葉秋接過,拉開拉鏈一看,是葉修這一路過來時順路買的食物。葉秋面無表情地摸出一瓶機油,使勁砸到葉修臉上。
  「你真的不去籠內?」葉秋問他的哥哥。
  「不去。」葉修把那瓶機油在手上拋了拋,「我要去找蘇老師。」
  他們兄弟倆憑藉優異的表現,先後受到籠內機構的邀請,葉秋要去軍隊裡,未來可能會到探測網外去,葉修則是被找去研究軍用的仿生機械兵器。原本進到籠內、增加自己的能力是他們的目的之一,但葉修卻在這幾天裡回絕了邀請。
  葉秋側頭,目光越過葉修望向屋子裡,從他的角度看不見裡面那顆泡在冷卻槽裡的電子腦。他知道葉修這段時間在忙著某些事情,葉修沒告訴他詳情,但也沒避諱,甚至還讓他幫忙過,所以他知道那和那個仿生人與蘇先生都有關。
  那仿生人屬於葉修,這件事他也知道了,葉秋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葉修在操作上的天分有目共睹,給他一個高等級的仿生人能更好地引出他潛在的能力。
  葉秋幾度開口,話在喉頭翻滾,最後只是嘆氣:「我真是搞不懂你。」
  葉修勾起唇角。
  「之後你哥不在你身邊了,保護好自己。」他手一晃,又把機油塞進背包裡。
  「早就不該讓你繼續保護我了。」葉秋瞪他,接著又嘆氣。他看著葉修的右手和左眼,還是能想到八年前的那一天。
  如果自己不是那麼弱小,就不用害葉修賠上一部分身體。
  「不會再扯你後腿了,你自己也要保護自己。」葉秋提起腳邊的行李,「走了。」
  「一路順風。」葉修擺擺手。
  「……最後再問你一件事。」葉秋抬起頭,直視著哥哥還屬於生物體的那隻眼睛。
  他知道葉修比他矮一點,而葉修一直說那是因為他換了義體的腿才長比較高,不能算是倆人的身高差距。
  再加上了軍靴高度的現在,換了拖鞋斜靠在門框上的兄長顯得更矮了,不過在葉秋心目中,這人永遠還是最強的。
  「你說。」葉修朝他示意。
  「蘇先生是你一直在找的人嗎?」
  「……」葉修對著他的臉打個呵欠,「怎麼開始在意了,你以前不是都不問的?」
  葉秋沒回答,只皺著眉看他。
  葉修擦著眼尾睏出的淚,抹了下鼻尖。
  「我不確定。」
  「你花了三年沒看出來他是不是?」葉秋問。
  「曾經我以為是,但現在看來又有點模糊。」葉修稍微偏頭,目光對上門口的電燈按鈕,「不過我確實有事情必須找他。」
  和性命有關系的大事。
  「……好吧。」葉秋不問了,「真的走了,保持聯絡。」
  他轉身,拿著這些年來的身家財產,一步不停地離開了宿舍大樓。
  葉修目送他消失在電梯口,又打了個呵欠,帶著Y-18進房關上了門。

  回到房間裡,兩個人生活的痕跡少了一半,葉修從沒覺得這房間有這麼寬敞過。
  那顆電子腦的主體也在昨天替換進醫院,冷卻槽裡空空蕩蕩的,留下的只有一台備份用的機器。
  葉修看了一會兒,爬回床上蒙上被子,倒頭繼續睡了。

  三天後,午後一點三十三分,他們放下的餌終於釣上大魚。
  連通葉修電子腦的人工智慧傳出警告聲,把人從實驗桌上挖起。忙於修改Y-18的葉修放下那七個小圓盤的程式,換到另一台電腦前,電腦接通從醫院的監視系統,讓他可以清楚看見S-616目前的狀態。
  桌面上一個小圓盤抽動了一下,動著細細的四隻腳,順著葉修放在桌上的手臂爬上他的肩。
  醫院大廳的等候椅上,偽裝成病人的喻文州壓緊口罩,托了一下嘴角的麥克風,壓低聲音給停留在醫院附近的人下了指示,十數人立刻開始動作。他們對這次行動志在必得,先前的算計和多日的等待就是為了這一刻。
  「情況怎樣?」葉修詢問。
  『主棟四個入口和停車場已經就位,別棟東出口就位,西出口會在三分鐘內抵達。』喻文州切換通訊頻道,『誘餌如何?』
  小圓盤攀著葉修的耳朵爬上頭頂,蘇沐秋的聲音在頻道裡響起。
  『有人打開病房的門,識別證的身分註明是洛林,神經外科醫師,人類,男性三十八歲。按照排班紀錄他今天輪休,這時候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監視系統畫面上映著誘餌躺在那裡的身體,加護病床上的人類軀體連通著各種管線,蘇沐秋的本體就藏在那具身體的腦殼下。那顆電子腦不能動,也沒人陪他聊天,就駭了Y-18的一個圓盤整天在葉修的肩膀上爬上爬下。
  『誘餌的身體正在被移動。』蘇沐秋說。
  葉修看向畫面,在那畫面中,那具身體依然維持著原本的樣貌。
  蘇沐秋說他正在被移動,畫面裡的人卻依然躺在那裡,影像和情報對不上,葉修的視線離開螢幕:「監視畫面被替換了,修改下。」
  葉修挪出鍵盤,叫出視窗,多個角度的監視畫面展開,葉修關掉了幾個,只留下正對著病床的四個。喀答喀答的鍵盤敲擊聲中,畫面像被雜訊影響一樣閃爍了一下,修正畫面被移除,加護病房裡原本放著蘇沐秋的那個床位果然空了。監視畫面接連閃爍,從病房追到走廊,最後在不遠的轉角處捕捉到那具身體被推進房間的影像。
  畫面拉近,牆上掛著的燈泡轉紅。
  ──手術中。
  那是一間手術室。
  小圓盤趴在葉修的頭上,那人工智慧的聲音無精打采:『怎麼到我就碰上手術室……我一點都不喜歡這裡。』
  上一次他被拆掉就是在手術室裡,時間還沒過去多久,又面對著差不多的環境,人工智慧都快要學會什麼是心理陰影。
  「你不一定會被拆,樂觀點。」葉修說,「按照我們先前的分析,你被直接清理乾淨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人類,我勸你去學習一下什麼是正確安慰人工智慧的方法,有需要的話我這裡有工具書可以借你。』小圓盤揪了葉修的頭髮。
  「那你要記得備份到房間裡的機器上。」葉修說,「幫個忙,他們把手術房裡的監視系統關了。」
  『給我十秒。』蘇沐秋放掉他的頭髮,把注意力放回手術室中。

  手術室裡的監視系統被停掉,足以展示對方的謹慎。人工智慧的網路四處逛了一圈,連接到最近有攝影功能的機器上,那是個貼在天花板的警報器,有著紅外線顯像功能。擔心會驚擾到底下動手的人類,蘇沐秋不敢隨便移動儀器的拍攝範圍,就這樣直接把黑白影像傳到群組裡。
  他病床上的身體沒有被換上手術服,原本是什麼模樣,現在就用什麼模樣躺在手術床上。床邊的推車上擺著一整套開顱工具,看樣子真的是向著盜取電子腦而來的。
  兩個穿著斗篷、帶著面具的人站在床的左側,從外表分辨不出身材,也看不出性別和樣貌,右側則站著一名穿著白袍、有個醒目大鼻子的醫生,醫生似乎有些緊張,繃著身體站在一旁不敢出聲。
  『誘餌現在在的地方是一號手術室,已經確認十三點五十分排有一台刀,名義是複雜性腦血管電路重建。但登記者不是洛林,將接受手術的患者也不是這名病患。』蘇沐秋確認著情報,『那個大鼻子的醫生確認是洛林,相貌與照片吻合。另外兩人無法判定身分。』
  『我會追查原本登記的人是誰,兩位記得將影像保存,從這裡開始就是證據關鍵。』喻文州提醒他們,『那兩個面具人什麼時候進到手術室的,目前可以查到嗎?』
  葉修檢查監視紀錄:「不行,以手術室為中心,十分鐘內能走到的地方的監控都被修改過,沒有保存下影像。因為無法判斷他們走的是哪一條路,需要調閱的範圍太大,要復原的話沒有一兩天的時間做不到。……醫生的嘴部在動,沐秋,試著把聲音接通。」
  『好的!』
  頻道裡響起不協調的沙沙聲,一兩秒之後,醫生謹慎又懼怕的聲音傳出。
  『…貨……就是這個,身分確認是孤兒,在第四區沒有親朋好友,告別式也沒什麼人來。死亡證明書通報上去了,不用擔心來源追查。』
  『……』兩名面具人都沒有說話。
  『冰霜F50型,軍用中三代電子腦,可以確認一下。』醫生指著誘餌的腦袋。
  葉修的精神繃起──這部分是他們唯一無法完美複製的地方,東拼西湊做出來給蘇沐秋的電子腦和王傑希原用的型號不同──如果他們決定開顱檢查,包圍網就要提早收縮。
  喻文州輕壓耳機,電子腦內調出醫院平面圖,安排人手動向的訊息從未停過,專門留給他下達指揮的通訊窗裡密密麻麻都是指令。喻文州一鍵將所有訊息淨空,接下來只要他打出任何一個字,已經成形的包圍網就會湧向目標所在之處,像個口袋一樣把兩名面具人與醫生兜在其中。
  喻文州數著呼吸,波瀾不驚的表情下,一顆冷汗順著背部滑落。
  ──面具人點頭,沒有打算開顱。
  喻文州和葉修都鬆了口氣。
  他們現在的證據還不足,就這麼逮捕了也只能依照義體竊盜罪與不法交易偵辦,無法證實他們所假設的:這些人手上有著能夠移除電子腦內前一名使用者意識的器械。
  其中一個面具人翻閱著身分資料,抬頭似乎是在確認時間。他的視線有一瞬間掃過天花板上的警報器,葉修屏著呼吸,總感覺一瞬間隔著螢幕和對方對上了眼。面具後的濁黃色眼珠毫無感情,就像兩顆沒有生命的玻璃球,陡然望去讓人有股微妙的噁心感。
  那名面具人點頭,確認完床上身體的生命體徵與腦波圖形後放下資料,另一個面具人得到指示,短暫離開畫面,再回來時推著一台儀器。儀器不大,像是半個挖空的小玉西瓜連著幾枚爪型的探針,一個有點力氣的人就能單獨抱起。
  「大概就是這個了。」葉修說。那個儀器看起來倒是不太猙獰,懸掛起來轉圈可能還能用來逗嬰兒,「動手嗎?」他問喻文州。
  『再等等,我想確認那個儀器的使用方式。』喻文州說。
  前一個面具人把手術床上那具身體的頭微微抬起,後一個面具人抱著儀器跟上,將偽裝病患的蘇沐秋後腦裝進金屬西瓜裡,探針分別固定住眼窩、耳道和下顎等幾處位置,並拉緊束帶、扣上鎖,確保床上的人忽然醒來也無法把金屬西瓜弄掉。
  儀器接上電源,面具人開始輸入操作指令,天花板上警報器代替蘇沐秋的眼睛記錄下發生的一切。
  「你人再不來,他們要動手了。」葉修說。
  『我知道。』但喻文州依然沒有給出執行的指令。
  葉修馬上就理解了,對方不只想要知道操作方式,還想趁這個時候確認儀器的作用。
  他們不能拿真人來當實驗品,現在能依靠的只有躺在那裡的人工智慧。
  「蘇沐秋,感覺不對就自己切斷意識。」葉修喊了對方的名字,避免那個人工智慧太過耿直學不會逃跑,「那儀器可能有我們無法預料的作用,我有不好的預感。」
  『預感是個不適當的稱呼,所謂的預感其實是大腦依照從前累積的經驗做出的判斷,由於推理過程是在潛意識中進行,因此人類才把這突然冒出的結論稱為預感……不過你說得沒錯,我也不認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好事。』蘇沐秋的電子神經沒有接通誘餌的身體,他感覺不到發生在身體上的事情,對他來說,現在比較像是在看一場電影。
  就算是這樣,他也能憑運算得知那儀器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為什麼不是好東西呢?它裡面的構造是什麼?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一下對方,然後把對方變成自己的?
  『……葉修,我忽然覺得我可以駭進那個儀器裡試試。』蘇沐秋的聲音躍躍欲試,『它不連通網路,但只要和我的電子腦接上,我或許可以控制它。』
  「就是避免你疼才不把你的神經接上身體,你不要又自己裝上去。」葉修連忙阻止他,感覺有某些事情超出了計畫。
  『如果可以控制住,這一次我說不定不用被清理掉,』但蘇沐秋有其他的想法,『我試試看,假使控制不了,再把神經連接切斷就好。』
  人工智慧一旦找出破綻就不會輕易放過,蘇沐秋不擔心被破壞,但如果可以阻止,他會嘗試去阻止。
  『葉修,這是個機會。』蘇沐秋語氣堅決,他已經決定要做了。甚至沒等他的擁有者同意,蘇沐秋已經朝儀器探出觸角,神經網路連接上身體、連通那個儀器,只要葉修點頭,他一瞬間就能竄進金屬西瓜複雜的系統中。
  電光石火之間,原定計畫已經產生了改變。葉修和蘇沐秋本體的距離隔得太遠,除非他決定對人工智慧下死命令,否則……
  「事情結束之後,我要加價。」葉修忽然說。
  對象卻不是蘇沐秋,而是一直安靜聽著雙方對話的喻文州。
  蘇沐秋立刻知道他的持有者同意了,小圓盤歡快地在原地轉圈,蘇沐秋刷一下就接入金屬西瓜裡。
  而喻文州終於讓人手開始往手術室移動。
  看著那些標示出來的友軍小點,葉修對著喻文州說:「你早就知道沐秋會對駭進儀器感興趣,也看準我不會阻止他,之所以不提前商量,就是為了讓沐秋自己決定要不要冒險。他如果決定去,你有機會拿到更多資料,如果他放棄,這次計畫也不虧。判斷做得這麼乾脆,我知道你留了加價的空間。真沒想到你在酬勞的底線上騙過了我。」
  『不敢當。』喻文州溫和地說,『葉學長拒絕進入籠中,那麼有沒有考慮來電搜課發展?』
  「這個時候挖人你覺得合適嗎?」葉修示意著底下正發生的案件。
  『葉學長會有需要我們的地方,我們也是。』喻文州沒有正面回答。
  「我要好好薛你們一頓。」葉修說。他再也不相信對方說的公務員沒錢。

  咕嚕──

  異變發生在一瞬間。
  軍校宿舍裡的備份儀器毫無預兆地閃出紅光,灌著冷卻液的水槽裡冒出氣泡。
  監視畫面變成了雪花狀,他看不清楚對面,連通訊也出現雜音。
  葉修頭上的小圓盤停下動作,抽搐著肢體滾落下來。
  就像是僵死的蟬。
  「蘇沐秋──!」
  葉修猛地拍桌站起,用力呼喚那個前一刻還在耍任性的人工智慧,他聽見喻文州好像在那一頭喊著什麼,友軍的小點一個個熄滅,亂成了一團。通訊陡然切滅,四周陷入一片恐怖的寂靜。
  ……葉修這才想起那條只屬於他們的私人通訊管道,他打開它,拿起落在桌上的小圓盤,希望在這萬籟俱寂時得到一點回覆。
  『……在呢…』他聽見了他的聲音,繃直的身體軟了些許,衝過全身的冰涼慢慢緩了過來。
  「你到底……」
  『等等。』那聲音打斷他,似乎還陷在某種混亂和衝擊裡。蘇沐秋喘了口氣,從擊破的水槽裡爬出來,碎裂的玻璃在他的手上留下幾道血痕。他確認著自己的位置,對葉修說話時態度嚴肅,沒有一絲遲疑,『告訴那些人類,現在馬上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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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6-2 15:42:08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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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沐秋從水槽裡起身,飛快確認過自己的位置。
  他們在這次行動開始前就已經談過,給他的新身體和電子腦已經準備好,一旦醫院裡的被「銷毀」,意識就會在新的身體被喚醒,記憶則會由備份儀器遠端同步。
  一整個軍用規格構成的人型義體太過顯眼,放到還被監視的葉修房間可能會被盤查,保存義體的容器槽也有一定大小,無法放在喻文州幾坪大的小套房裡,所以他們最後決定把他安置在王傑希過去租用的公寓間,也算是避開了和葉修的直接關係。只不過葉修並不放心把他自己留在外頭,所以爭取將記憶備份機器設置在自己房間內。
  蘇沐秋從衣櫃中拿出幾件衣物穿上,順手拿下一條圍巾遮住自己脖子到臉頰上明顯的電路紋路,換上鞋子推開房門,一陣風似的跑進烈日裡。
  正午的太陽曬在他臉上,熱度立刻沖淡了冷卻液殘留的冰涼,蘇沐秋有一瞬間擔心起自己會不會過熱,但又很快被維持在綠色安全線的數字安撫住。鼻腔裡能聞到花壇裡植物的清香,還沒撤去的小吃攤販裡飄散著油和電晶爐微微燒焦的氣味,耳朵裡是奔跑的腳步聲、人群與他反向擦身而過,各色交談聲熙熙攘攘地湧盪著,自動門打開的流暢滑軌聲、關門與落鎖聲比比皆是,這些都是只有一顆腦袋時所無法直接體會的。
  他知道這些電子訊號怎麼合成,也知道它們模擬出來的效果,它可以在自己的腦內世界中架構出一模一樣的場景並體驗千百萬次,但那些都沒有親自感受更加令人興奮。
  蘇沐秋邊跑邊抬起頭,那棟通體雪白的建築離他不算遠,他可以計算出雙方之間的距離,準確到一毫米,他也可以透過侵入監視系統得知建築裡的樣子,但他無法只憑藉肉眼看見那棟建築的門口聚集多少人──那裡被其他有點高度的屋子擋住了──這也是個新奇的體驗。
  他不能知道全部,但他可以知道更多只知道全部以外的事情。
  『你在哪裡?』
  葉修的聲音在他的腦袋裡直接響起,他習慣這種溝通方式,但他也體驗過不透過這種傳訊,而是面對面和葉修講話的形式──雖然那是在他第一次被銷毀之前的事情,那次的記憶沒有備份,嚴格來說他只是知道,而不是完全記得──他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親口和葉修說話,可惜他們現在的距離有點遠,他需要盡早與葉修會合。
  「以醫院正門口為十二點方向,我在正五點方位,座標50,-112,正在往醫院趕。」
  葉修那裡停了一下,可能是在確認位置:『繼續走,到二號大街與九和路口轉彎。我從寢室過去,到醫院前應該可以會合。』
  「收到,每隔三十秒傳一次位置給你。」蘇沐秋借用了大街上無所不在的網路,將附近聯上網的機器全部連在一起牽成了一張巨大的資訊網,透過它們掌握附近的訊息,並利用它們確認方位,即時將自己的所在位置傳輸給葉修。
  風像柔軟的手掌一樣梳過仿生人的髮絲,帶走髮絲裡夾雜著的溼氣,換上這具身體裡散發出的溫熱。蘇沐秋一刻不停地跑著,圍巾讓他的脖子上膩出一層薄汗,琥珀色的眼睛讓熱浪清洗得更加明亮。
  他拐過街角,一眼就在空蕩蕩的大街上看見從另一條路上提槍跑來的葉修。
  ──明明一直都在的,
  卻感覺很久不見。

  大地震盪,人造的天穹上裂開一道縫,湛藍色的金屬層板剝落,土塊、岩石、惡臭與十數隻鬃狗型蟲族一同從裂縫裡墜落下來。

  七月九日下午一點二十一分,第四區駐軍都市被蟲族大軍突襲。
  兩名貴族級蟲族率領數十名親兵自空積河北端湧現,蟲族躍出水面,打得前線駐紮軍隊措手不及、節節敗退,應對命令下達時戰線已退縮至探測網內,警報聲在正中午的人造太陽下響徹全區。
  在所有居民都回頭去防爆空間避難的現在,逆著人群跑向醫院的他顯得特別突兀。像是一隻走丟了方向的小狼,葉修一路上被不少人側目,甚至有人想拉他一把、替他引路。但當他們認出了他是誰、又看見他手上提著的葉十八,就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讓路給他們的「英雄」去剿滅入侵的蟲族。
  地表上的軍隊才剛剛集結完成,蟲族卻不太理會他們的阻擋,目標明確地打穿層板闖入地底下的空積城。上方尚且自顧不暇,駐軍隊長滿頭大汗,實在無法分出多少兵力下來幫忙,底下只能暫時交由剛好前來的電搜課與部分有能力的居民接手。
  葉修盡力地跑著,一邊指示部份迷惘的人該往哪裡躲避,一邊確認著上方蟲族偷襲的進度,還要抽空問喻文州那兩個面具人和醫生趁亂跑去哪裡。忽然間前方街口衝出一個人影,像顏料打翻一樣亂七八糟的色彩染在他身上、撞進葉修眼簾,葉修一眼就認出那個在盛夏裡圍著圍巾的仿生人。
  人工智慧的審美果真是與眾不同,那仿生人上身穿著一件火紅與亮黃相間的針織衫,暗紫色的低腰牛仔長褲向下包覆到小腿,墨綠色的圍巾則把仿生人頸部以上到鼻子下捆得紮紮實實,露出的半臉都泛著薄紅,像個站在火爐邊被烤得通紅的聖誕樹。
  他的鞋子可能大了半號,往葉修跑來時能感覺到鞋後跟漏了點縫,露出一小節沾著冷卻液的腳踝。他朝葉修揮著手,興許是擔心人類的人臉辨識能力不夠準確,蘇沐秋一邊拉下圍巾喊著他的名字,一邊在葉修腦海裡大聲地描述自己和穿著。
  『認出來了認出來了。』葉修在電子腦裡敷衍著,實在是無法對蘇沐秋的穿衣風格給出什麼好聽的評價,乾脆良心一遮,假裝沒看清這恐怖的穿搭。
  「葉修。」沒多久,那色彩斑斕的仿生人就跟裝置藝術一樣大喇喇地戳到葉修眼前。
  蘇沐秋現在有身體了,可以開口就不想繼續腦內傳音,聲音在蟲族的尖嘯聲中顯得微乎其微,但他們離得很近,葉修依然可以聽清楚每一個字。可能是在陽光下的緣故,蘇沐秋的眼睛比上一次在實驗室裡看到的更透亮好看,完美對稱的臉型精細到了眼尾揚起的每一條紋路,那股微妙的似人非人的恍惚又出現了,鎖骨至臉頰的電路遮住了,但依然能看出他不是個人類。
  葉修從蘇沐秋臉上收回目光,望向不遠處的醫院。
  「病人撤不出來,文州把醫院封了堵住入口。那兩個面具人帶著醫師趁亂跳窗逃跑,電搜課的人正在追。」葉修看向天頂那道裂縫,「你進到金屬西瓜裡時看見了什麼?你怎麼知道不跑會有危險?」
  接到蘇沐秋的警告時,葉修只來得及給喻文州做了提醒,緊接著不到一分鐘後蟲族侵入探測網內的警報聲就響起了,世界上可沒有這麼剛好的巧合。
  「是蟲族,我看見了蟲族。」蘇沐秋兩手夾起葉修的臉,在陽光下好好看仔細,「儀器的主要功能我沒讀懂,時間太趕了,來不及破開他的核心系統。不過倒是被我發現它自帶遮蔽功能,可能是為了在進出時關卡時隱藏存在才加上去,和內部構造設計的邏輯習慣不同,應該不是同一個人做的。」
  「儀器的發明者和後來使用的是兩夥人嗎……?」葉修皺眉。
  蘇沐秋的拇指拂過他的下眼窩,仔細看著他的瞳孔、眉骨,還擼了一把他的瀏海,說:「這儀器在進入空積城前被駐紮部隊檢查過,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面具人為了偽裝行蹤而將它連上駐軍基地外圍的網路,修改進出時的檢查結果。我被『銷毀』之前,透過連通網路看見駐軍基地的雷達上出現不明生物反應。」
  空積河是繞在山坡邊、將廢墟都市分為東西兩半的河流,它的起始點在第四區接近五區的山脈上,一路流經探測牆直達外圍。
  「不明生物反應的落點在探測牆外的河底,距離最近的探測牆不到十公里,離這裡不到三十公里,我親眼看見蟲族從河水裡湧出。」天穹的裂縫又落了一批蟲族下來,蘇沐秋的語速越來越快,他看完葉修的上半臉,又開始看起鼻樑、顴骨,指尖貼著葉修的唇角,抬高葉修的下顎,「兩天前突襲空積城外圍的蟲族至今還沒找出來源,我認為牠們有可能也是從河水裡游出來的,和現在這些是同一批,甚至是先遣部隊。如果是的話,這波蟲族入侵就是有預謀的。」
  「……我知道了。」葉修抿緊唇線,仿生人的指腹在他嘴唇上抹過,「這件事先不要對其他人說。」
  這波蟲襲的時機太過剛好,恰好堵在電搜課大動作派人過來的時間點,還正巧就是喻文州下令逮人的前一刻。電搜課對這次行動勢在必行,如果沒有蟲族搗亂,現在應該已經成功逮捕了面具人。
  這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巧合的事?
  簡直就像是有人為了幫助面具人逃脫而叫來的。
  葉修猛然查覺到自己身處的位置很危險。他知道電搜課突襲的時間點、他和蟲族的間諜是師生、他甚至有機會趁著這波襲擊的時間從空積城裡逃跑──帶上他的仿生人。
  如果他沒有任何表示,他就是引發這波蟲襲的第一嫌疑人。

  溫熱觸感貼到他的太陽穴上,葉修略一怔神,恰好看見仿生人收回舌頭的瞬間。
  「……你從剛剛開始就在幹嘛?」他的頭又被往下按,蘇沐秋似乎對他的頭髮很感興趣,鼻尖都埋進他的髮旋。
  「記錄你的DNA和人體構造。」蘇沐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被翻了個身,仿生人的指尖按著他後腦下凹陷的位置,貼著呼吸中樞一直摸到他衣領覆蓋的地方,「先前沒辦法實地考察,只能用觀測的。我希望能夠得到更精確的數據。」
  「喔,那你繼續。」葉修不管他了,思緒回到剛剛被打斷的部分。

  誰有可能幫助面具人逃脫?
  或者應該說──假如面具人可以成功逃脫,受益者是誰?
  第一個相關聯的自然是與面具人有關的黑市交易的團夥,這波人肯定不希望自己被逮到任何把柄。而團夥成員又有誰?喻文州說過,他們最一開始是收到有籠內人違法交易電子腦的通報才一路調查過來,也就是這個團夥裡極有可能存在著具有極大影響力和權力的籠中人士,又同時,這個團夥有手段把蟲族放進來。
  但不論是誰,對方此時都還躲在暗處,透過看不見的手操縱事情發展。
  葉修不能夠讓他注意到自己。
  起跑點已經遲了,他給喻文州送去了有蟲族來襲的警告,這個舉動肯定會讓喻文州對他起疑心。
  以現在的情況看來,電搜課能夠第一時間做到危機處理,封住醫院、疏導民眾減少人員傷亡,全都是多虧葉修對喻文州的提醒,而葉修的提醒來自S-616,S-616的消息又來自於那個奇特的面具人帶來的儀器,整串事情是拉在一起分不開的。
  如果電搜課不願意幫葉修打掩護,葉修就會在事情過後的清算時被完全暴露出來。到那個時候,他私自追著藍點0318進行不明調查的行為也會暴露,並且沒辦法對自己的行為進行任何有力的說明。
  假如這波蟲襲正如葉修所想,是某個團夥的人有預謀引發的,那麼只要經過適當的處理,葉修就很有可能變成為他們承擔罪名的替死鬼。
  所以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說服喻文州不要把他的事情說出去,只有他也蹲在暗處,他們才有可能贏下這場鬥爭。
  ──喻文州會聽他說話嗎?葉修頭有點疼,那可是一個問他要不要合作都要繞一個大彎的主。

  「我記錄完了!」蘇沐秋宣布。
  他放開葉修,隨即將注意力轉移到四周,欣賞著這片他第一天親身踏上的土地,一副樂天派的模樣。
  可惜與他對望的視線並沒有那麼友好。
  他們是這大街上唯二的生命體,幾隻蟲族已經循著味道走近,將他們團團圍住。
  葉修抹了把臉,把太過複雜的思考都按回去,現在他最需要面對的是怎麼殺掉這些蟲族。
  團夥那邊他暫時是沒有辦法了,但他需要拉攏電搜課,因此他不能逃跑。要向喻文州證明蟲族不是他引來的,只能由他自己將蟲族打退。
  他看了一下仿生人:「你能修改附近監視器裡我的臉嗎?」
  「可以,你想要長什麼樣子?」
  「隨便,不要聯想到我身上就好。」葉修說著,拿下背在背上的葉十八,「你能打架嗎?對這些傢伙。」他指了一下圍繞著他們的蟲族。
  「鬃狗型普通蟲族,群居性,速度快、攻擊力高但防禦弱。首領不在。」蘇沐秋稍微拉下圍巾,偏頭像在思考著,「我覺得我可以。」
  「你有武器嗎?」
  「你借我啊!」蘇沐秋說,繞過葉修肩膀碰到他右手,轉眼就把戰矛型態的葉十八分解掉,摘走兩個小圓盤。
  葉修無語地看著短了一截的戰矛。葉十八的操控權限是綁定他和蘇老師的生物體徵的,按理來說沒有那麼好被駭入與操控,怎麼這個仿生人動起手來一點也不遵守規則?難道因為仿生人也是「他的」,所以可以借用所有者的操控權嗎?
  葉修無奈地踮了踮小短矛,Y-18在他手上拆解成無數立方體後又重構,定型成一把帶鞘的單鋒太刀。
  「我第一次看見這個型態!」蘇沐秋驚嘆,雙眼放光地伸手要摸,葉修眼明手快把他擋開,把另一手上的圓柱狀物體塞過去。
  「要劍的話用這個。」他按下開關,橙橘色的能量光柱啪啦展開,是一把光劍,恰好就是三年前葉修來到空積城時隨身帶著的那把。
  「喔。」蘇沐秋看看手裡的光劍,還是眼巴巴地望向葉十八,他想了解那邊的構造,他覺得那個比較好玩。
  「你真的可以打?」葉修再次向他確認。
  鬃狗型的蟲族就在這時發起了進攻,利爪朝葉修撲來,蘇沐秋一點都沒看向那個方向,只計算著來到耳邊的風聲,將葉修推離並彎腰躲開。
  葉修順勢就地一滾,刀鋒出鞘,劍光盪成一圈銀白。試圖接近他的蟲族被逼退,葉修再站起身,他和仿生人中間已經被層層圍繞的蟲族所隔開。
  蘇沐秋的聲音隔著重重阻隔傳進他耳裡。
  「不要擔心我,我下載了全套光劍初級劍術課程,兩分鐘就可以看完!」
  ……
  …………
  葉修更擔心了。


  王傑希醒在一個從未見過的地方。
  他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意識就像是被按在深水裡的氣泡,在不見光的地方待了很久很久,終於浮上水面。
  啵。
  彷彿聽見氣泡破裂的聲音。
  有人在他周遭說了些什麼,他飄起來,一切都很輕、輕得虛幻。又沉下來,被狠狠地曳回現實世界。他睜著眼,可能愣了三秒種,也可能是三分鐘,或者更長久的時間,乾澀的眼眶受到PCP溶液的滋潤,指尖恢復知覺,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熟悉的神經傳遞,又有那麼一點不一樣,王傑希敏銳地發覺了──他現在用的是100%的全義體,原來的肉體已經在那場爆炸裡消失殆盡。
  「小子,我們談談。」一個人坐在他的療養倉旁,語氣帶著街角混混的匪氣。
  王傑希想說話,但他的聲音化為波紋,飄散在浸泡著他的溶液裡面。
  那人按個按鈕,溶液的液面逐漸下降,他的口鼻浮出在空氣中,氣管控乾了水分,氧氣猛地灌入肺腔,他再次開始呼吸。
  「我是電搜課的老大,我知道你做了什麼,也不打算追究你過去做過什麼。我當然知道你不信任我,不過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小子,你需要告訴我實話。」那人打開療養倉的透明蓋子,王傑希坐起身,他看見正前方是一幅巨大的光屏,投影著他熟悉的那座城市,那裡正被蟲族襲擊著,兩個……不,王傑希抽抽眼角,他看見一個圍著應該是他的圍巾的仿生人,與一個身穿迷你裙的俏麗黑髮女孩正在對抗蟲族,他們的身影穿梭在刀光劍影下,好不俐落。
  電搜課的老大揮著手,長滿老繭的掌心拉回王傑希的視線:「開始吧,姓王的小鬼。告訴我你是從哪裡、經歷了什麼、為了什麼來的?」
  王傑希握緊手又鬆開。
  「我……能不能先告訴我,今天是幾月幾日?」
  「七月了。不要拖延時間,情況緊急,我沒有空跟你……」電搜課的老大沒什麼耐心,他平常跟籠裡那群傢伙扯皮已經扯得夠累了,「跟不上進度很慌啊?別緊張,現在好好說話,之後有的是時間跟你說明經過。」
  王傑希思索著正要開口,投影光屏上就跳出一個通訊視窗,喻文州的身影出現在那頭。
  「課長,」喻文州正經地說,「醫院守不住了,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給我自己想辦法,我現在有點忙。」魏琛朝他揮手,「我把人都給你了,你記得帶他們全鬚全尾地回來,少一個咱們就走著瞧。好了小子,你先講你是從什麼組織過來的。」最後一句,魏琛又把對話目標放回王傑希身上。
  王傑希看著喻文州,看著魏琛。
  他們很執著於他的背景。
  接著,他把目光鎖定在大螢幕裡帶著仿生人大殺四方的女孩上。
  他能感覺到這些人之中有股奇妙的氛圍,有某種線索飄盪在空中,和某種陷阱纏繞在一起,等著他安穩地繞過,又或者一頭撞上去。
  他看似安全,但不一定真的安全。王傑希現在還不清楚從那場考試後發生了什麼,但他能相信自己的直覺。
  「我是中草堂的人。」王傑希說。
  他覺得,他應該在這裡說實話。
  「我是中草堂所屬自衛隊『微草』的臨時隊長,因為私人原因而來。」
  「中草堂?……那個無陣營隸屬的救援組織中草堂?你是醫生?」魏琛顯然有點意外,「怪不得我找不到你的名字。」魏琛一拍大腿。
  自衛隊和軍隊會合作抗敵,但兩方性質根本不和,電搜課更是不可能拿到自衛隊的名單,更不用提自衛隊的人都是用代號行走江湖,「你是哪一根中藥?該不會是王不留行?」
  「是王不留行的暫代者。你到微草就可以找到我的資料。」王傑希目光掃過四周,同時估算著這具新身體的各種數據。一如他所想,這具義體的等級不錯,他過往的合作者並沒有打算要脅他,而是想繼續與他合作。
  空積城的情況很不好,尤其是喻文州剛才重點提出的醫院,那是一個提示。
  王傑希抬手敲了一下療養艙,艙身是實體,艙身外的空間卻晃了一下,盪開一層微不可查的漣漪。
  電搜課的老大抓抓頭,他的身影破綻越來越多,好幾處都隨著他的動作而錯位或裂開小孔。
  「微草真的有個叫這名字的人……年紀符合,他沒說謊。」他說著,聲音變得年輕,身後的視覺干擾虛像碎裂開來,醫護室轉眼間成了再普通也不過的貨車車廂。電搜課老大的外型退去,換成一個手持衝鋒槍對準他的額心,外表看起來無精打采的男子。
  「第一關你通過了,文州說現在是你表現自己的時候,身家調查晚點再說……壓力山大啊,我怎麼會被派來看顧你。」衝鋒槍調轉槍口,那人直接把整把槍扔進他手裡,下巴朝他抬了抬,「我不擅長說話,你說點什麼。」
  「……」王傑希抱著手裡的槍,感到一切都莫名其妙,不過他反正也沒什麼選擇,目的地有了、武器有了、身體也有了,他試圖越過車窗看向外頭,「這裡離空積城很遠嗎?我可以幫忙。」
  「……」鄭軒按著耳機,藏不住一臉震驚,「文州,不得了了。這人真的很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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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6-26 13:10:22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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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劈砍、直刺、斜斬。
  戰鬥已經到了尾聲,數十隻蟲族裡還能動的不過一、二十隻。
  蘇沐秋已經玩上了癮,光劍給他的感覺就像手臂的延伸,他能夠自由地操縱著它,看光柱切開蟲族的前掌,從爪尖到肘部整齊地劈出壑口,再被他反手挑到一邊。光劍高密度能量的熱度瞬間燒焦切口。
  後方兩頭鬃狗撒爪撲來,蘇沐秋舉劍一架,劍尖如騰起的烈火般捲著熱度上挑,熱風燒灼過蟲族的毛皮,焦肉的氣味瀰漫,劍鋒攔在蟲族的落點上,滋啦一聲劃開腹部,腸子與臟器嘩啦啦摔下。
  指揮每一條肌肉動起來的感覺如此爽快。
  他倒轉身軀,橙光繞著他的身子劃出一道圓弧。
  劍鋒依次燒過鬃狗的前爪,他動作精準,彷彿教學影片裡的示範小人,重心該怎麼改變、劍鋒該揮出多遠,一招一式都指向蟲族的弱點,雖然實際上場是第一次,但行動有聲有色,一時之間還真的擋住了蟲族的攻擊。
  劍尖從脇下穿過,刺穿斜側方的蟲族胸口,蘇沐秋盪過半圓,劍光順著弧度卡進另一隻蟲族爪間,刀鋒與利爪相抵,蟲族試圖和他比蠻力,卻被仿生人大得驚人的力氣震退三步。身後蟲族的利牙已經到了耳邊,劍來不及收回,蘇沐秋就揮動左臂一拳把蟲族砸偏了腦袋。
  肢體高速活動、注意力異常集中,仿生人運轉速度一如既往,隱隱有向上突破的徵兆。

  葉修卻感覺有點不妙。

  他看得出來,那仿生人並沒有真的掌握劍術運用,只是像作答一樣在相應的情況給出最標準的回答。蟲族們繞著仿生人打轉,看似居於下風,實際上卻逐漸摸透了蘇沐秋出劍的規律。
  從誕生就開始殺戮的蟲族與臨陣磨槍的人工智慧不同,牠們進攻的時機和方式沒有任何規律,而且善於合作。蟲族的意識彼此銜接,切換主導的角色沒有任何困難,用數量磨死強者是牠們天天在做的事,仿生人再有能耐也比不過牠們好幾雙眼睛。
  蘇沐秋過於精準的走位會變成蟲族預測他行動的武器。
  葉修試圖往那邊靠近,還來不及出聲提醒那人注意點,就看見蘇沐秋左腳往後踩,剛剛好撞進等在那裡的蟲族口中。

  「──!」
  大腿處傳來撕裂般的痛楚,蘇沐秋眼角餘光看去,他左腿上掛著一隻蟲族,利牙已經鑲入仿生皮層,割開血管鑿出幾個血洞。他反手握著光劍要刺下,另一隻鬃狗卻毫不猶豫地撲上,將他持劍的手腕連同半個手掌吞進口中。光劍被撞掉,咕嚕咕嚕地淹沒在蟲族腳下,剩餘幾隻見狀,接二連三掛上蘇沐秋的背部,爪尖搭著那仿生人的肩膀張開血盆大口,混合著腥臭與血氣的熱風迎面而來,蟲族的利牙正啃向脆弱的後腦──
  鏘!
  蟲族眼前一花,咬上的口腔裡震得發麻,一絲血腥味自牙肉裡迸出來。
  一面一尺多寬的小盾牌忽然出現在蟲族與仿生人之間,被啃得凹了幾個洞。蟲族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混濁的眼裡只看見那面盾牌朝內收縮,緊接著出現的是仿生人乾淨漂亮的雙眼。
  仿生人掌握了Y-18的用法,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葉十八的變形過程。
  他命令小盾牌變得更細、更長、更鋒利!刀鋒埋入蟲族大張的口部,蘇沐秋伸手要去接,膝蓋卻被踩了一腳,失去平衡的同時被蟲族的重量壓垮在地上。
  匕首鏘啷落地。
  蟲族數量不減,或咬、或撕扯,龐大的體積壓在他的四肢上,像盯著一隻不可能逃脫的獵物。
  但蘇沐秋沒有散發出任何恐懼的情緒。
  他聽見他的持有者在腦裡說話了。
  仿生人很聰明,他總能很快理解他的持有者想告訴他什麼。
  就像是在面對一道初次看見的課題,他沉浸在探索與解答的步驟中,周圍一切都是他的實驗場,他全身都散發著新奇感和躍躍欲試的活力。
  被咬著的右手腕鼓盪著勁風,光劍穿出,一團看不見的氣流撕扯開咬著他的蟲族嘴部,將蟲族震得鬆嘴。包覆著他手背的是一隻葉修曾經戴過的戰術手套,尚未變化完全的小圓盤還留了一隻腳在外面,貼著蘇沐秋手腕繞過一圈,變成戰術手套的束扣。接著手套分解,轉眼間又轉化成另一把匕首,蘇沐秋就這麼扔了光劍不管,依樣畫葫蘆地將把匕首捅入蟲族口中,右手用力扯住蟲族頭部,按著後腦使勁往地面砸!蟲族正臉被粗暴地撞在水泥地上,刀鋒深入喉中,血絲從口鼻冒出流了一臉。
  蘇沐秋甩開葉十八沾到的污血,眼梢還帶著笑。蟲族還要撲上,他就踢開腳上那隻害他跌倒的蟲族,雙手撐地一記滑鏟滑到蟲族身下,扭腰將匕首插進蟲族腹部。
  具有腐蝕性的血澆得他滿頭滿臉,臉頰和脖子一陣刺痛,粗糙的毛皮散發著噁心的騷臭味,他雙手握住匕首接著用力,刀鋒徹底將蟲族腹部破開,腸子臟器摔落出來,蘇沐秋將手臂插進溫熱的血肉裡,徒手拔出脊椎上的核心,將晶亮的圓球體摔碎在地面。
  ──還有十隻。
  剛推開橫亙在身上的蟲族軀體,另外兩隻的利爪就懸在他頭頂!蘇沐秋翻身避開,摸到掉在一旁的光劍朝蟲族扔去,熾熱的劍鋒俐落地貫穿其中一隻的咽喉,他腳尖點地,膝蓋像彈簧般弓緊又彈開,箭一般反身前掠,緊握的匕首刺入另一隻大開的腹部!
  這還不夠深,蟲族的爪尖撓在他肩膀上,蘇沐秋又抓起另一個小圓盤疊上匕首,刀鋒倏地爆漲一倍有餘,他用全身重量壓上去,直直貫穿蟲族核心將牠釘進地面!
  ──八隻。
  他朝上扔出匕首,蟲族試圖攻擊手無寸鐵的他,後方躍來的另一個身影卻比蟲族更快。那人準確接住匕首,腰間使力,身體一弓!刀尖刺穿深黑的喉嚨,從正面捅穿蟲族的腦部核心。
  混濁的腦漿和膿血濺得蘇沐秋滿頭滿臉。他看見一搓黑髮從額上落下,他的持有者拔出匕首,背身從他頭頂翻過,日光在那佼捷的身影上落下一圈金邊。
  葉修半途擰身,刀尖擋開另一隻蟲族的獠牙,順著下落的力道朝下猛刺,照著眼窩的位置刺入咬過仿生人大腿的蟲族腦袋。拳頭般大小的眼珠朝內凹陷,薄膜像水球一般迸裂。葉修落地,照腰側一記膝撞頂開蟲族,匕首釘住牠掙扎的前爪,一腳將蟲族踢翻在地。
  鬃狗群將目標由仿生人轉移到葉修身上,突如其來的強大人類使他們在意,更好奇的是這人表現出的積極和衝動。太刀泛著雪紋凝聚在葉修雙掌間,葉修將刀擺橫舉至其眉,冰雪般寒冷氣息在鋒芒間凝聚,散發出與光劍的灼熱截然不同的反面表現。
  ──五隻。
  刀鋒落下時,白霜過境,地面凝起一層冰霜,切下的蟲族肢體都凍成冰塊,一跌到地面就摔個粉碎。他斬開蟲族包圍,揮刀切下意圖對仿生人動手的蟲族腦袋,腳下踩過每一步都凍出雪花,又在他離開後融成潮水。
  兩個小圓盤回到太刀上,刀身拉長成矛,槍尖一掃就是一朵蟲族膿血。
  葉修以矛為筆在地上畫出無數血線,死死擋住屬於他的這側。
  在他後方,那仿生人將滾落地面的光劍拾起,電量格岌岌可危地停駐在紅色,光柱間接性地閃爍,彷彿下一秒就會消逝。
  蘇沐秋隨手拉起圍巾抹去臉上污血,足尖一點,隨意挑了一隻蟲族衝上前去,一擊就退。在他轉身的同時,葉修矛尖一挑又送了一隻到他眼前,蘇沐秋晃眼而過劍鋒斜指,和葉修換了位,橫劍劈過伸向葉修的鬃狗獸爪,同時葉修矛尖前遞,捅穿被他假動作晃過的蟲族後心。
  蘇沐秋腳步稍停,彎下腰,灌了鉛的實心槍尾自他原來的位置掃過,正中試圖掙扎的蟲族,蘇沐秋掌心抵著光劍尾部朝上一挺,把暈頭轉向的蟲族刺成串燒,劍柄與戰矛同時揮動,蟲屍掀翻剩餘蟲族,緊跟在後的是閃著鋒芒的兩束刀鋒。
  ──將軍!

  蟲族抽搐兩下,不再動彈。
  蘇沐秋搖搖晃晃站起身,打量著周圍死透的屍體,鬆開匕首和沒能量的光劍,腳下一滑又坐回地上。

  結束了。

  這場打鬥消耗的精力比他預估的還多了一倍,完全不在剩餘能量的安全範圍中。
  蘇沐秋感覺到飢餓,肌肉使不上力。腎上腺素退去,疼痛和疲憊一次性反饋回電子腦,他閉上眼,讓和水和血和各種液體流過額頭,沾染在仿生物體組成的睫毛上。
  然後他又張開眼,看著不遠處的葉修。
  「糟了!」
  蘇沐秋忽然大喊,大張的目光裡透露出一點點做錯事的心虛。
  葉修那邊的打鬥也已經結束了,人類臉頰上沾了點血,正面色凝重地朝他走來。
  ……被葉修注意到了嗎?
  人工智慧初次體驗到忐忑不安的感覺,心臟怦怦直跳,額上冒了些冷汗。
  ──他忘記現在穿的是別人的衣服了!人類的律法規定,弄懷別人的東西要賠償,但……但葉修現在很窮,他們說不定賠不起!
  蘇沐秋懷抱著就要挨罵的心情,閉著眼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停留在他的腳邊。

  「站得起來嗎?」
  葉修看著那個渾身狼狽的仿生人,伸出手要拉他一把,沒料到那仿生人微微掀開眼皮看一眼,別開頭,滾到了地上。
  「我會想辦法賠償。」那仿生人閉著眼睛說。
  「……」
  什麼情況?
  葉修沒有跟上話題。
  「今天過後我會想辦法去賺貢獻點,接委託或者幫電搜課做事,這次損毀的衣服我會自己湊錢還。」仿生人說完,悄悄張開眼,偷看葉修的神色,「你不會因為這樣就破產吧?」
  「……」葉修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破產?」
  仿生人對他指著身上的衣服:「根據我剛剛上網查到的,這一套從圍巾到鞋子一共是……」蘇沐秋用口型說了個價格,「你有這麼多貢獻點嗎?」
  葉修目瞪口呆,他作夢也沒想到這套看起來很普通搭起來很傷眼的衣服要價這麼貴,王傑希那傢伙原來這麼有錢嗎?如果是按照這金額賠他絕對是破……
  不對啊,那個腦袋都被摘下來送醫院的人怎麼可能有錢。
  葉修很快就冷靜下來,看著衣服被蟲族體液沾染到後的腐蝕程度下了判斷:「你查到天然纖維的版本了,這些是合成的。」
  「這些是合成的?」蘇沐秋摘下一塊毛邊,放到舌頭上舔一下,嚼一嚼吞進去,眼睛一亮,「確實是合成,看來我們賠得起!」
  「賠得起,」葉修停了下,釣足仿生人胃口,「但不需要賠。」
  「不用賠償?」蘇沐秋問。
  「不用。」葉修斬釘截鐵地說,「沒有我們的話,這衣服的主人早就不在了,弄壞他一兩件衣服沒什麼在意的。」
  葉修又朝他伸出手,蘇沐秋盯著那隻乾乾淨淨的手看了看,還是沒有握住。
  「我身上都是腐蝕性的液體,會弄傷你的皮膚。」蘇沐秋說。
  葉修換了隻手:「這隻手是義體。」
  「一樣的。」蘇沐秋說。
  「你身上也是義體,確實一樣。」葉修說。
  蘇沐秋知道這人類聽得懂他的意思,只是故意裝沒聽懂。
  既然這人類不在意,那他就不堅持了。蘇沐秋握住面前的手,借勁讓自己站起來。
  兩個葉十八的小圓盤爬回葉修身上,光劍沒能量了,蘇沐秋就把它掛在自己腰間,他拆下圍巾,代表著仿生人的電路紋在人造太陽下閃閃發光。
  「有一件事要告訴你。」葉修開口,看著眼前靜不下來的仿生人,「當你覺得你快不行的時候,就開口喊救命。我在旁邊,我會立刻趕過來。」
  「剛才確實是有點危險,但就算是最糟糕的情況,我都有97.6%的取勝率,從勝率上來看還不到求救的時候。」蘇沐秋說著自己分析的結果。
  「喔,是嗎?」葉修冷酷無情地勾了仿生人小腿,蘇沐秋腳一滑應聲倒下,屁股狠狠地撞在地面,「打贏了,現在站都站不穩了?」
  「這是意外!我第一次使用這具身體,算不清能量損耗速度是可以被原諒的,你不能用這個指責我。」蘇沐秋抗議。
  「沒能量就是GAME OVER了,戰場上你不能指望自己隨時可以找到吃的和休息的地方。」葉修又朝他伸出手。
  蘇沐秋在握住之前稍微想了一下,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我知道了,你在害怕。我被蟲群撲倒,你擔心我被吃了。」
  他握住葉修伸出的右手,再一次站起身。蘇沐秋歪頭,看著葉修近在咫尺的身影,他發現現在他可以平視葉修了,而且不再受限於攝影機的角度。他試著比了比彼此的頭頂,認為如果自己的頭髮沒有被血淋濕,應該會比葉修還要再高一些,這個發現讓他感到有趣。
  剛剛和葉修一起打了一場勝戰,這經歷讓他興致高昂。不過……有個東西破壞了他運轉良好的情緒模組,他點著葉修的右下臂,那裡滲開了一片血漬。
  這人類受傷了,和他一樣。

  葉修似乎有一瞬間想翻過手臂藏起傷口,但掌心卻被死死握住,換了軍用義體的仿生人力氣大得驚人,沒有辦法假裝不經意甩脫,葉修只好伸著讓他看。
  蘇沐秋知道他的右手義體強度、知道皮膚的耐受性、應該也能推論出傷口深度……葉修不知道仿生人在想什麼,大量閃過的思維訊號不是他一個人類能看過來的東西。
  反之,只要S-616想要,這仿生人就可以讀出他的思維。
  「我正在推導你看見我被蟲族撲倒時的心跳速度、血液內激素含量,和運動神經反應。」
  仿生人的眼睛眨呀眨地,沒有惡意。葉修覺得他應該教會仿生人隱私權的概念。
  「如果把這個傷口放大五倍,你身旁還有其他活著的蟲族,我就會表現出和你當時一樣的體徵──這是我的結論。」蘇沐秋撫摸傷口邊緣,指尖沾到一點鮮血,它們並不燙,仿生人卻有被燙到的感覺,胸口緊縮起來,額間滲出冷汗,「仿生軀體真是奇特,我並不感到恐懼,但身體可以讓我體驗恐懼。這就像是……邏輯核心被困在吸塵器裡面,我並不打算嘗試灰塵的味道,但可以感覺到它們在喉嚨裡旋轉的觸感。」
  「那你感覺如何?」那仿生人的手勁放鬆,葉修終於能抽回自己的手。
  「不好。」蘇沐秋皺著眉,「身體會影響我的情緒反應,它們讓我控制不了我的情緒模組。」
  「你不喜歡控制不了自己的感覺?」葉修打開隨身腰包,從裡面抽了幾片像紙的東西,塞了幾片給對方,「趁現在處理一下傷口,難搞的快要來了。」
  蘇沐秋接過,看了紙片成分後拿了兩片就著血貼在大腿上,也幫葉修手臂的傷口貼了一片。
  他說:「『喜歡』就是一種情緒,好惡會影響人類對眼前情況的理解和作為,恐懼也會、哀傷也會。我擔心這些情緒會讓我在面對嚴重問題時無法做出最正確的決定。」
  「照你這麼說,擔心也是一種情緒。你不擔心『擔心』會讓你做出錯誤的判斷?」葉修撕鬆衣袖方便蘇沐秋動作。
  「我正在考慮這件事,因為我注意到我很『喜歡』和你有著秘密、以及能夠存在於你身邊的情況,此外我並『不喜歡』考慮你會在半年後死亡的可能性,所以我會盡可能地協助你。如果持有這樣的情緒是多餘的,將它們消除後,我的行動積極度會下降32%,這顯然是一種不良反應。」剛剛開始接觸情緒的仿生人很苦惱,「我需要在『擁有情緒』和『沒有情緒』之間找出一個平衡,但這兩者有點難以計算,它們似乎不存在一個最好的比例。」
  紙片內側的奈米機器人開始修補義體的傷口,,蘇沐秋覺得傷口癢癢的,但他知道去抓是錯誤的。
  「人類會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他詢問葉修。
  葉修四處打量周圍,他們這裡的血味太重,鬃狗戰士的死亡也會引來首領的關切,他們不能再留在此處──除非他們想要不休息,就地再打一場。
  葉修看中正右側建築外牆上斷了一半的逃生梯,決定先爬到上方的屋頂稍作避難。
  「這問題問人類可不太合適,人類可是情感的集合體,我們或許可以選擇要表現得多愁善感或是冷漠無情,但內心真正的情感很多時候不是我們自己可以決定,而是一路的成長經歷所造成的。」
  「成長……意思是我會在時間裡找到答案?」
  蘇沐秋跟在他身後,兩手攀上懸空的金屬梯,又鬆開手看了一眼高度和自己的肌耐力。
  「這聽起來像是成年人對小孩的推託之詞,然後期望小孩在成年的那一天晚上自己找到解答。葉修,岔個話題,我需要吃點東西,我餓了。」
  「路邊有義體食物販賣機,你可以砸幾台補充一點能量,又或者……」葉修望進仿生人的眼睛,看他眼底專注思考的流光就想笑,誰會想過一個人工智慧會這麼努力思索人類都不一定會在意的感情問題呢?他摘下背後的葉十八,把背後的位置讓出來,拍拍自己的肩膀,「又或者需要我背你嗎?蘇十九。」
  「不要用編號……」

  「打擾你們一分鐘。」
  梯子的末端,他們即將爬上的屋頂上方,一個人影逆著光站在那兒,手裡舉著一把衝鋒槍。
  「我正在找一個仿生人與一名黑髮人類女性,你們有人看見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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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6-28 14:54:22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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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地表上的軍隊已經控制住場面,我們只要撐到他們下來即可。」
  提著衝鋒槍的青年這麼對他們說。
  此刻他們正沿著高樓間的連通管道奔向集合地點,放眼望去,四處可見建築被蟲族破壞的痕跡。有些地方燃起了煙霧,葉修只希望城裡的消防系統依然運作完善。
  「避難處已經遞交完整的身分識別名單,除去醫院以外,全居民的避難都已完成,不需要擔心在大動作間會傷害到一般民眾。」
  王傑希一邊說著一邊丟給葉修兩根能量棒:「義體比例60%以上吃紅的,以下吃藍的。」
  可可豆風味合成穀物棒。葉修看了一眼,撕開藍色的包裝,把紅的那一根塞給跟在身後的仿生人。
  名叫王傑希的新隊友有著和學生證上一模一樣的臉,那雙大小有些不對稱的眼睛很有識別度,就連實際上沒見過幾面的葉修都能回想起幾幕在走廊上擦身而過的畫面。他確實是以前隔壁班的同學,也是不久前還躺在醫院裡的那位。
  ……從前不熟,現在居然以這種方式見面,還真是始料未及。

  「你們的計畫是什麼?」葉修問。
  「是……」王傑希有些欲言又止,因為那穿著他衣服的仿生人把注意力從初次到手的食物上挪到他臉上。
  葉修想起王傑希在得知「葉修」不是女的而是男的的時候也是這種表情──驚訝於那影像太過逼真,完全看不出不對勁,也對葉修把自己實力藏得如此深感到疑惑──接著看葉修的目光裡就多了些思緒。尤其是在葉修告訴他,那影像是蘇沐秋邊躲避蟲族追擊邊調整的時候來到最高點。他可能以為蘇沐秋是葉修做出來的仿生機器人了,但葉修沒打算做太多解釋。
  S-616倒是對此感到很驕傲,因為那代表他的影像處理技巧高超到不會令人產生懷疑,而他的擁有者本身也厲害到令人忌憚。

  「不跟小兵周旋,直接把首領引到定點,牽制住或殺掉。」王傑希還是迎著一人一仿生人的視線說了,「目前最危險的地方是醫院,要是首領找到醫院去,我們就得在保護民眾的前提下與蟲族對抗,所以要在離醫院遠一點的地方設置陷阱,把首領引誘過去。」
  「喻文州應該有他的打算,具體陷阱是什麼我就不問了。」葉修吞下最後一口能量棒,「但你們要怎麼把首領引過去?」
  「誘餌。」王傑希說。
  「誘餌?什麼誘餌?」
  「我們三個。」
  葉修掏了掏耳朵:「抱歉風太大我沒聽清楚……」
  「講得更準確一點,是你們兩個。你們殺掉大量鬃狗蟲族的戰士,身上餘留著蟲族的體液,現場也殘留著你們的味道,是目前首領仇恨值最大的目標,牠一定會來找你們。」王傑希語氣平穩,「我原本認為兩個人不太可能扛得住,文州說讓我來看看就知道……現在我覺得是你們的話應該能做到。」
  「你應該堅持一點,不要這麼容易被說服!」葉修教訓他,轉而呼叫通訊器另一側的喻文州,「喂喂喻學弟、喻學弟你在嗎?」
  「在呢。」喻文州那頭有些風聲和爆炸聲,大概是正在戰鬥,但喻文州的聲音沒怎麼亂。
  「你這個計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定點扛住下等貴族級蟲族?你要殺我啊?」
  「葉學長說笑了。現在只有你們能幫上忙,所以要請你們多加努力,能者多勞而已。」
  「說得那麼好聽,你覺得我會信嗎?」葉修喊。
  「電搜課不會對好人動手,現在是葉學長證明自己是好人的時候了。」喻文州意有所指。
  「我們都是一起進醫院偷腦袋的關係了,你就不能相信我一點?」葉修說。被偷出來的腦袋與被替換進去的腦袋面面相趨,王傑希有一瞬間想把衝鋒槍的槍口對準葉修,但那個仿生人相當警覺,王傑希懷疑自己掉轉槍口那一秒就會被程式判讀為敵人。
  「我相信學長。」喻文州和葉修的對話還在繼續。
  「真的?」葉修問。
  「真的。」
  「蘇沐秋,測他的謊!」葉修立刻轉頭大喊。
  「來了!」那仿生人隨即從與王傑希的對質裡分神,鋪開網路,指令鑽過通訊系統又鑽了回來,「因為沒有輸入用的裝置,沒辦法即時監測身體反應。葉修,你准許我破解他的電子腦直接進行分析嗎?但這恐怕會讓你在他心中的評價下跌。」
  「喔,是嗎?那不要好了。」葉修揮揮手,「再跌我可要被通緝了。」

  「但只有我相信你是不夠的。」喻文州慢條斯理地接上沒說完的話,彷彿沒聽到剛才有人說要駭進他的腦袋,「我需要更多證據,電搜課才能決定要不要包庇你。葉學長到定點了嗎?」
  「快到了。」葉修在奔跑間低下頭,他們已經跑到指示的座標附近,腳下不遠處就是他們選出的交戰地點,「體育館?」
  「體育館的警備設施完善,根據強度推算,把所有門和放護層板都放下的話,可以關住鬃狗首領十五分鐘左右的時間。」
  「十五分鐘可不夠吧?」葉修可不認為上面的人可以這麼快下來救人,蘇沐秋也對他搖頭。
  「確實不夠,我和地面通訊官確認過,支援最快也要半小時後才會抵達,因此我需要葉學長幫我撐過這剩下的十五分鐘,甚至更長的時間。」喻文州說。
  「你還真是對我寄予厚望。」葉修笑。
  「我說過,我相信葉學長。」喻文州也笑。

  「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我就捨命陪君子一次吧。」
  葉修輕巧地躍上圍欄,蘇沐秋立刻心領神會地抱上他的腰,在王傑希複雜的目光中從天橋上一躍而下。
  Y-18在他背上像天線般展開,尖端翻起拉成線狀,沿著天線周圍互相連接,外側凌空浮起一圈瑩藍的微光,遠遠看去像個巨大的天使光圈。
  微光亮起的瞬間,葉修下落的勢頭一滯,整個人像被抵銷重力一般停在半空中,接著如同蒲公英般緩緩下落。
  「要上去接你嗎?」葉修抬頭看還在天橋上的王傑希,豈料王傑希已經站到欄杆上,腳往外踩,完全不帶遲疑地凌空墜下來。
  這墜下來的魄力可比他更瘋,王傑希掠過他身側,帶起的風掀起葉修的頭髮,接著在空中靈巧地轉身,懸停在他身邊。
  「不用,魏課長給我的裝備還不錯。」王傑希展示了一下鞋子。
  葉修一看,好吧,浮空靴,上面還有電搜課的logo呢!有這個的話確實可以在空中亂飛。
  「還有件事應該要跟你說一聲,作為過來人,我認為喻文州不會主動告知你。」三人相繼落到體育館的屋頂上後,王傑希查看著周圍一邊說,「雖然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巨蛋型的半圓球屋頂包覆住體育館上半部,正中央體育場的部分是露天的,一旁有維修梯可以往下。葉修可以感覺到地面在震盪。不知道是緊張導致的錯覺還是真有其事,他還能感覺到一股使人不自覺顫抖的威壓。
  鬃狗的首領已經發現他們了。
  葉修忽然意識到王傑希為什麼帶他們走天橋,只因為那是上方,視野遼闊,蟲族最容易發現他在哪。
  「他不主動告知的事情可多了,你要告訴我什麼?」葉修問。
  「雖然他把你和我都叫做學長,」地面的震盪越來越大,王傑希和葉修相視一眼,放棄維修梯繼續往下跳,落到畫著內外野的草場上,「但那只是他在任務裡的身份。實際上喻文州比你我都大一歲,年齡上來看是我們的前輩。」王傑希說,「他今年十九。」
  「……」
  葉修又一次打開通訊器:「文州哥哥啊,居然裝年輕騙了我那麼久,真占我便宜!」
  「不敢當,應該是學長們占了我的便宜才是。」文州哥哥笑笑,「葉學長還是別加上哥哥吧,聽起來很噁心。」
  「好吧,文州叔叔。」葉修說。

  醫院裡忙於修復防護牆的方銳一陣哆嗦,忽然感覺從本次帶隊指揮官的方向吹來一陣冷風。

  文州叔叔竭力保持和藹的微笑。
  「鬃狗型蟲族的首領應該快到你們的位置。牠進到體育館的一刻,移動屋頂和內外層防護網會同時啟動,將體育館封死,我會盡力不讓跟著牠的其他蟲族戰士進去。棒球場某一處底下有逃生通道,位置我會在確認支援可抵達前十五分鐘告知三位,時間到了你們直接跳進去就可以。另外為了避免你們太早逃跑,入口本身是不聯網的,就別浪費心力提早尋找出口了。」
  「知道了。」和聰明的人說話真的不知道是輕鬆還是壓力大。
  葉修切斷通訊,揮手阻止蘇沐秋對出口的探測行為,不禁感慨喻文州想得真是太過周到,居然連退路都幫他鎖死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這下子不認真點可不行。

  地面的晃動幅度已不再是頭暈般的錯覺,眼前景色大力搖晃,耳裡聽見土地震盪的嗡鳴,血腥氣息捲著蟲族特有的酸性惡臭撲鼻而來。
  一個黑影忽然越過頭頂,巨大的身影遮住半邊陽光,帶著令人腿軟的威壓從天而降。移動式屋頂在牠落下的時間裡封閉,一層層封鎖牆關起的聲響規律地響起。
  咚、咚、咚。
  沉悶的聲音彷彿撞擊在心臟上,每多一聲,他們立刻逃跑的機會就少了一分。
  那數層樓高的野獸身軀落地,粗壯腿部踏凹地面,咆嘯的呼吸掀起狂風和塵土,腳下堅實的土壤似乎都粉碎成流動的液態。葉修差一點點站不穩,和仿生人互相拉扯著才沒摔在這恐怖的魄力面前。掀起的飛砂走石中已經看不見王傑希的身影,剛剛還在身旁的同伴一瞬間就不見蹤影。
  就是這個樣子。
  只是一個眨眼、一個轉身、一個回頭。
  前一秒還聊著天的鄰居已經身首異處,手還拉著的友人半個身體被蟲族嚼爛,曾經的家被蟲苔淹沒。
  葉修試著回想起自己上一次面對這樣恐怖的玩意兒時是怎麼應對的,然後發現只有逃,他一直都在逃,拋下家園逃走、在他人幫助下逃走、靠自己的力量逃走。那個時候,他沒有面對蟲族的能力,只能眼睜睜看著認識的人一個個死去。

  ──現在他有了。

  火舌在煙霧裡炸出一道光,數發豔橘色的軌跡當空劃過,交錯擊打在鬃狗首領身上。
  王傑希踩著浮空靴滯留在空中,衝鋒槍端舉在胸前,彈匣在他身後飛舞著,脫離槍膛炸開的子彈就像一道道自空中墜落的流星。
  ──他有底細不明但能力強大的同伴。
  藍光收束,浮空用的傘骨盤旋交錯,變形的奈米合金自他背上轉移到蘇沐秋手上,那人工智慧抄了他的腰把他帶離原地,左手剛凝成的重劍就地一掀!
  碎石翻捲、碧綠草地裂開猙獰大口,將一爪探來的蟲族前掌吞入腹中。
  ──他有過於天真卻比誰都冷靜的「朋友」。
  葉修搭著蘇沐秋的肩膀上跳,重劍隨著揮動的餘勢朝他砍來,他伸手檔下,劍鋒在接觸到他手掌的瞬間分解,半空擰身,一桿漆黑長矛浮現在虛握的掌心,拔山倒海的勁風隨著他揮出的動作捲向蟲族。
  ──他也不是那軟弱無力的自己了。

  葉修在後座力裡墜下,王傑希在空中搭了他一把手,讓他穩穩落在地上。蘇沐秋衝出去追著他扔出的戰矛跑,在戰矛即將撞上蟲族時雙手一合,在小圓盤的輔助下轟上蟲族眼前草地,塵土更加瀰漫,一時之間什麼也看不見,矛尖就在此時殺到。
  帶著冰冷殺氣的合金刀刃僅僅露出一個小角,猝然間直指蟲族眉心,可惜獸形蟲族的靈活性了得,扭頭一避閃過那道鋒芒。
  戰矛沒有傷到牠,擦過的勁風卻逼得牠不得不暫閉上眼,皮毛被吹得獵獵作響。
  蘇沐秋抓緊那一瞬間,義體將肌肉力度與彈性調整至最高,膝蓋一彎肌肉繃緊,如彈簧般躍向戰矛。他伸手在高速晃動的景色裡握緊矛桿,掌心因擦過的力度破了層皮,他用力將還帶點餘勁的矛柄拉回頂在肩窩,還冒著橘光的矛尖當即翻捲著朝後摺疊,露出一洞黑幽幽的槍口。蘇沐秋扭轉半身,右指間多了副扳機,瞄準鏡自動對上他的眼。子彈上膛、保險開啟,準心對準蟲族睜眼時沒看清的那一刻,後方王傑希的子彈同時跟上──砰!
  槍響、血湧、熱風飛揚。

  蘇沐秋笑了出來,他後撤遠離鬃狗首領,跑向運動場另一邊。
  蟲族在他身後發怒,汙黑的血自眼眶溢出,牠仰頭咆嘯一聲,在傷了他的兩人裡選擇了蘇沐秋。高大蟲族奔來,不到幾秒就追上意圖逃跑的仿生人,利爪拍下就要將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機器人打成肉餅。
  蘇沐秋倒提步槍,回頭打去幾顆子彈,細小的彈頭如同毛針,紮在蟲族厚實的掌心不痛也不癢。眼見利爪就要勾到仿生人後頸,璀璨的烈燄突然在他眼前炸開,火花擦著鼻尖落至草地,傾刻間點燃一片火海。
  蟲族稍微停下,那狡猾靈敏的仿生人就不見了蹤影,牠只好回頭看看是誰弄出這種把戲,卻沒想到迎接他的是一層白霜。寒冰凍住牠長吻兩側毛髮,一片冰雪世界攔住牠朝後的步伐,雪花自天降下,盡頭是那個也給過牠子彈的會飛的人類。
  王傑希撒完試管裡的微縮液態氮,手臂內側義體彈開,裡面藏的赫然是一整圈繞著尺骨的短試管,裝著不同顏色的藥劑。王傑希手腕翻轉,將空試管塞回的同時指間又夾起另一枚試管扔出,衝鋒槍一甩,成片子彈飛出擊破試管,沾染著腐蝕性的毒藥射向蟲族。
  子彈的威力不那麼大,攜帶的蝕骨劇毒卻痛得蟲族有點受不了。蟲族正想一頭撞破冰封牠的冰雪去找飛來飛去的人類算帳,尾巴尖卻又是一陣刺痛。
  那個黑髮的、不會飛、義體強度不高、看起來最弱的人類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牠背後,手裡舉著長刀削過牠的尾巴,牠躲得快,沒受傷,尾巴卻被那刀莫名其妙凍在地面,牠這一甩反而自己把自己扯下一塊毛皮,扯禿了自己的尾巴尖。
  黑髮人類鑽進他的視線死角,蟲族轉動自己龐大的身軀,卻怎麼樣也找不到那個人類,只是身上時不時左邊一疼、右邊又一痛,細小得跟擦傷一樣的傷口出現在牠身體各處。
  緊接著那個仿生人又出現了,他站在會飛人類的對角線上朝牠揮手,一邊拿小手槍給牠兩槍勾引牠過去,但只要牠踏出一腳,另一側會飛的人類就會用各種奇怪的小道具對牠進行騷擾。
  鬃狗首領感到很憤怒,這三個脆弱的人類明明沒辦法真正傷到牠,卻把牠在體育場上耍著玩。
  牠抓狂。
  牠不想玩。
  蟲族裡的貴族不幹了。
  牠放棄像摘葡萄一樣叼起獵物的領子,一點一點把皮剝掉取出葡萄子的快樂了,那是牠身為貴族的悠閒娛樂,但現在牠更想感受一下狩獵的愉悅。牠會親自跟獵物搏鬥,弄傷獵物,把裹上血味的食物在口中嚼爛。這些人類值得牠把他們視為獵物。

  王傑希很快發現自己的騷擾再也不起作用,那鬃狗甚至主動撞上牠作為攔截的陷阱,挑釁般地嘲笑陷阱威力的弱小。可恨的是,他現在所能使用的威力就是這麼小,再大一點就要波及到葉修了。
  鬃狗首領的莽撞讓葉修不得不跟著衝進那些陷阱裡才能繼續維持貼身,他小心翼翼在蟲族的視線死角徘徊,還要分神藉著蟲族的身體擋掉陷阱傷害──有一次他就差點被蟲族讓過的子彈穿體而過──多次之下還是免不了受了點傷。
  鬃狗首領無視王傑希、不理會緊跟的葉修,目標當然就是一開始盯上的蘇沐秋。
  山一般巨大的身影來到仿生人面前,小型車大小的前掌一爪拍下,蘇沐秋已經逃到邊緣,再往後就是體育場對內的防護牆,閃著高壓電的牆面一但碰上連他都會被燒得短路。蘇沐秋手中的小槍變作手套,微蹲下身、雙臂上舉,硬生生扛住巨大蟲族下壓的力道。
  腳踩的泥土凹下、崩解,他被壓得身形越來越彎,額上滲出冷汗。
  泥地拖出深長的凹痕,手套外骨骼的支撐給他減緩了一點壓力,但還差一點、還差一點才有辦法和蟲族的力道抗衡。
  王傑希和葉修的攻擊加劇了,蟲族用上更大的力量,蘇沐秋的手臂發出不勘重負的斷裂聲。

  終於在這個時候,喻文州的通知來了。
  屋頂緩緩地打開,陽光成圓柱形重新灑進體育館,恰好落在蟲族首領身上。

  葉修事後想想,他都不太清楚一切是怎麼結束的。
  逃生出口地點和一切的解釋,喻文州是一起發給三人的,但還沒等葉修去理解那堆訊息是什麼意思,他就看見那仿生人卸了力,用上也許是那具義體最快的速度朝他飛奔而來。
  突然間放棄抵抗、與從零到極速的提速或許給蘇沐秋的身體帶來某些破壞,但不論如何,葉修只感覺到一具溫熱的身體像小型車一樣撞上他,他覺得自己肋骨斷了,接著被小型車抱著跑,途中還拉了飛在空中的王傑希一把。仿生人拖著兩個人類又猛地提速,直接衝進某個正在開啟的入口。
  葉修想張口,鼓動的風就灌進他嘴裡。
  他感覺到仿生人的手指遮住他眼睛,拇指塞住他的耳朵,並要他維持嘴巴張開。蘇沐秋死死地擋在他身後,整個人攔住了他,
  下一瞬間,爆炸般的巨大聲浪在身後響起,相隔不到零點一秒的衝擊波猛地將他們更深地掀入下墜的通道。

  橘紅、死白、深黑,頭像是被套上鐵製水桶後大力敲擊。
  血水和酸意湧上喉嚨,葉修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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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7-2 19:52:24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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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封閉整潔的實驗室內,「自己」正在編寫著某種東西。
  亮起的光屏上是一行一行的代碼,它們看起來不陌生,但葉修一時想不起來那些代表著什麼。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動作著,敲打著鍵盤,修改某些冗長的程式,一點一滴讓它們變成自己更熟悉的模樣。
  就像所有的夢一般,好像什麼都很清楚,卻又有著某種程度的模糊。

  儀器嗡嗡地運作著,按下回車鍵後,進度條以讓人心情不錯的速度規律地跑著。「自己」雙手交握在胸前伸展,背肌被一條條拉開,忽然聽見實驗室某處傳來一聲清脆的嘀鳴。
  『午安,我的主人。』
  他彷彿能聽見平緩無起伏的機械音這麼說著。
  他從座位上起身,看了一眼還要一段時間才會跑完的進度條,把光屏收起後朝後走去。
  這條路他走過那麼多次,他能感受到刻在「自己」身體裡的熟捻。證據是他還能一邊思考著自己還有多少尚未完成的項目報告,一邊繞過疊著混亂文件的櫃子、堆滿廢料品的實驗桌,來到獨立於實驗室外的小小空間。
  才剛接近到門口,一踏進信號真空層,葉修立刻感覺自己的電子腦脫離了外部網路,切換為只能在身體內自主運行的狀態。
  「自己」皺起眉頭,他不是很習慣這種被切斷對外聯繫的感受──尤其是生活在科技中心的籠內──與全網域的連接已經是日常生存的一部分,屬於視、聽、嗅、味、觸以外的第六種接觸世界的方式,斷掉它就如同被奪去一個感官。
  不過為了避免他的作品在尚未完善時順著網路跑到什麼地方去,他也只能以這種方式將「它」囚禁在此處。

  關掉門口與空間裡對應的機械鈕,葉修忽然感受到裡頭那小傢伙的雀躍。那是一種……另一個生命體的呼喚。「它」知道他過來了,和它只隔著一扇門,於是它又啟動了一次機械鈕,催促「自己」盡快進去看它。
  「別急。」葉修聽見自己好笑地說了一句,感受著手下機械鈕的震動,隨即才想起「它」的收音系統收不到這裡。於是他關閉聲響,走到門前。
  生物辨識的第一層門鎖自動捕捉到接近的熱源,葉修用自己的權限解除了,再掏出鑰匙插入打開的鎖孔,一手握住沉重的合金門,奮力一轉將門鎖扭開。這種鎖雖然古老,在面對一段純粹的資訊流造物時卻異常的有用。
  門上寫著的警告標語已經有點磨損,葉修的手指碰著那剩餘的「人人門」,停了一會兒,推開門踏入那個空間。

  『午安,我的主人。』
  通體漆黑的螢幕上亮著字,顏色是溫和的月牙白。小小的空間被一台巨大的電腦填充著,那顆電子腦安份地待在儀器中央的冷卻水缸裡,對「自己」的到來表示歡迎。
  它是這空間裡的主宰,自由地暢遊在一切能接觸到的迴路中,讀取與寫入所有的資訊。它透過感應器捕捉到侵入者的生命體徵,它認識這一名有機體,知道自己是他所創造出來的,並持續性地在完善它。
  每一次這位的到來都會令它相當開心,也會令它有些緊張,這會影響到它一部分運算的邏輯與輸出結果,使它與他的對話出現分歧。好比說,它現在的優先順序是和這位聊一下天,接著才是進行與它完成的課題有關的談話──縱使課題評分才是他喊對方過來的主要目的。
  這並不符合一部機器通常的運作規則,就像一台你想提款,它卻想和你聊天氣的提款機,在某些時候會造成麻煩,特別是當你發現它和天氣相關的話題儲備量居然超過一千個字的時候。
  它也曾詢問過它的製作者是否要刪除這些額外增生的情感,或者關閉模擬情緒區塊的運作,這能夠使運作效率顯著提升,但對方明顯並沒有這個意思。他說,這是使它朝完善的人工智慧體發展的一部分,在不影響本體運作的程度上希望它盡可能不要更動它們。
  更何況這能讓它與他的互動將更像普通人類的會話,而不是冰冷機器從字詞庫裡拼湊出的應答,更進一步滿足對方希望它盡量朝普通人類趨近的目的。
  雖然根據它的演算,達成這一步需要相當長久的時間。

  「這次花的時間比較長是吧?大概三天左右沒看到你。」葉修感覺到「自己」貼近水缸站著,那水缸有著似曾相識的溫度,略微冰涼,指尖的溫度在傳遞過去前就會被冷卻液沖走。
  『是的,扣除人體所需的最低睡眠時數,我們已經三十八小時九分零八秒沒有見過面。這是根據你真的有睡滿應有的時間計算的結果。』
  「看來你得把時間拉長,」葉修看見自己隨便找了塊平坦的位置坐下,全然不顧屁股底下是不是價值不斐的精密儀器,「我已經不記得我上一次離開實驗室是什麼時候。前線戰況吃緊,人類需要投入更高階的仿生生命體才能阻止蟲族的入侵。」
  那個電子腦操縱的光屏飄到他面前,打了個大大的問號:『我會被你投入使用嗎?』
  「你?你不會,」自己笑了下,「你的設計方向和其他人工智慧不同,不適合執行殺戮任務,單就運算邏輯和資料庫的類別就完全不對了。唔,雖然以防萬一我有替你內建一套應對蟲族的機制,但那只是拿來給你自衛用,不是前線專用的那套軟體。」
  『主要的差異是哪些部分?可以將它們的資料也給我一份嗎?』電子腦求知慾旺盛地詢問。
  「等你更加完善、不會被輕易影響之後我會給你,到時你要看的資料可就多了,守城的、游擊的、水裡游的、空中飛的,人工智慧並不是只有你想像中的那一兩種。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在開發,裡頭有些核心設計連我也拿不到。」
  『為什麼?難道人類個體間並不會進行資料共享?』電子腦詢問。
  「會是會,但畢竟是人類,總有些東西藏著拽著不想讓人知道,以確保自己利益的最大化。」他說。
  『就算在面對共同敵人的戰爭的時候?』
  「在這種時候,才尤其會如此。」自己說,「開發你的事情,我也沒有告訴別人啊!你的存在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在半年後的檢查裡你可要好好表現,不要露餡了。對其餘人工智慧的好奇都先放到一邊,先把我給你的課題學好,我的申請案才能通過。」
  『依據我計算的結果,只要檢查員的智商不低於80,我偽裝成功的機率就不到五成。』電子腦誠實地說。
  自己誇張地嘆了口氣,把鞋子脫了,雙腿盤上來:「還是這麼低啊?……好吧,看來不得已的時候我只能對檢查員動些手腳了。」
  『要入侵他們的大腦並進行認知方面的改造嗎?』電子腦立時充滿幹勁。
  葉修覺得自己可能有點驚訝,也可能是笑了,反正他揮揮手,把光屏推遠了點。
  「誰說要入侵大腦了,你好兇殘啊!快把這想法刪除掉,至少列為不可以說出來的層級!」
  『對你也不能說?』電子腦有些委屈。
  「……」
  『……』
  「對我可以。」他又嘆口氣,耳提面命,「記住,因為你是我做出的人工智慧,所以有些話題只有我們之間才能聊,這以外的任何人、機械生物、就連一根草都不能說給它聽知不知道?」
  『因為太沒有下限了?』人工智慧問。
  「因為你在通過檢查前必須是個乖巧可愛、價值觀念正常的腦袋。」自己說,「之後就隨便你了。」
  『價值觀全是你教我的,是否正常取決於你給我的資料。』乖巧可愛的腦袋說,『我需要更多情況反應的參考,請問一般人類在不對檢查員大腦動手的情況下,怎麼做才是正確的?』
  「很好的問題,這個就當你這回的作業加分題好了,你考慮幾個方案,把好壞結果和成功率都列出來,我們再來決定怎麼做。」自己說,「至於上回的作業……」
  『你要開始測驗我了嗎?』它的回覆中充滿自信,「上一次的部分已經全部學習完畢。你可以測試我,直到你相信我已經學會!』
  「是有這個打算,只不過……還是晚一點再評分吧!現在我有其他話題想和你聊聊,作為實驗參考,我要你提供一下人工智慧方面的意見。」葉修聽見自己說,「你怎麼看待『隨機』與它衍伸出的可能性、干擾性、和關連性?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之間的無數可能性,或者說,你怎麼定義所謂的分歧過程?」
  『這是你最新的研究?』人工智慧問。
  「是的,嗨,我跟你之間的秘密可真是越來越多了,你可絕對不能背叛我啊。」他玩笑似地說著。
  可惜人工智慧不能理解什麼是玩笑,對它來說,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學習的一部分、是指令、是會對整組程式造成影響的調整,唯獨不會是聽過就忘的過眼雲煙。
  『我不會的,我的主人。』於是人工智慧率直地承諾,『我的一切都是你指導我的,你希望我成為什麼,我就會成為你的什麼,你要我不背叛你,我就絕不會背叛你。』
  葉修忽然感覺一切變得清晰,他的四肢開始感覺到了沉重,眼前景色變得有些虛幻,彷彿隔了層紗。他「自己」在那裡坐了很久,就來回看著光屏上那堆字,和冷卻槽裡尚顯稚嫩的人工智慧。
  「電子腦袋,你太認真了,」他屈起膝蓋、撐著下顎,白袍的衣角掛到儀器的角落邊,手掌支著的唇角揚著抹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這可是你才有資格聽到的秘密。」
  水缸裡的人工智慧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他這方來,也學他用符號比了個笑臉。
  『好啊,』它表示,『很榮幸我是個人工智慧,能夠分享你的秘密。』


  葉修醒來了。
  這是那場爭鬥後第二次醒來。思緒有點朦朧,夢裡的一切逐漸淡去,越去想就越變成一把看不見的輕煙,在試圖捧起什麼的指縫間流失。
  他嘗試坐起身,大腦立刻閃過一陣悶疼,逼得他只能再躺回柔軟的枕頭裡,瞇著眼瞪著天花板發怔。點滴架在視線的一角靜靜立著,透明液體規律地落下,順著輸液針流入左臂靜脈。
  他隱約還記得一點點上次醒來時的事。

  當時四周鬧哄哄的,空氣有些悶熱,有著炭火燒裂的嗶剝聲。
  他在地下通道裡暈了過去,再醒來時人已經在車上,箱型車後座放平,擺了槍枝和簡單的醫療設備,剩餘空間有些狹小,擠著幾個生面孔。他注意到自己是坐著的,身上有著包紮好的傷藥和繃帶,車子快速地從空積城往外頭開,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臉頰上一涼,蘇沐秋正拿著沾水的濕巾幫他擦臉,夕陽在仿生人身上映出薄紅,鍍了一層金橘色的光圈。蘇沐秋的髮尾和圍巾都有點燒焦,像分岔的樹枝一樣立在那裡,看著有點狼狽。
  注意到他睜眼,仿生人的動作停了,彎起眼衝他比了個拇指。
  於是他知道他們的任務成功了。
  他們當真只靠三個人就拖住貴族級的蟲族十五分鐘、甚至更久的時間,拖到救援過來,讓這座城免於被摧毀的情況。
  他做完了多數人覺得不可能的事,證明完自己的能力,接著就是電搜課履行承諾的時候了。
  葉修原本想維持清醒,直到車子抵達目的地,但或許是最後受到的那個不明衝擊波太強,他總覺得大腦咕嚕一下煮成一灘沸水,稍微想些東西就暈眩──他後來才知道那是駐軍部隊直接扔了一顆電磁彈下來,再晚三十秒他們三個就會和那頭蟲族一樣變成焦炭──也或許是因為身旁還有一個清醒著的、還算可以信賴的仿生人,給他一種可以稍微放鬆的感覺,總之他又閉上眼,蘇沐秋繼續給他擦臉,擦完就托著他的頭放到肩上。
  車子晃著晃著,葉修一放鬆就鬆過了頭,連日的疲憊感湧上,再回神已經躺在全然陌生的房間裡,還被吊著完全不知內容物的點滴。

  那傢伙怎麼不在旁邊?
  葉修下意識開始尋找對方。這裡的網路是暢通的,葉修順著電子腦爬上線路,摸到那條只開給他的管道,在裡頭喊蘇沐秋的名字。
  對方的回應很快就來了,應該是沒出什麼事,只說他正在做菜,要葉修等一下。
  葉修頓時有點期待。
  他是吃過這顆電腦做的早餐的,料理手法精準,對火候的掌握堪稱一絕,恐怕是世界上最會烤麵包的機器腦袋。
  那時候的蘇沐秋還只是水缸裡不會動的電腦,遠端遙控烤箱都能烤得那麼好,現在他有了身體,不就更能做出厲害的料理了?葉修遙想了一會,許久沒好好吃飯的胃不爭氣地發出咕嚕聲,他舔舔嘴角,有一點想就這麼推著點滴晃過去廚房,看看今天中午的菜單是什麼。
  可惜在他真的這麼做之前,房門被敲響。片刻後,一個相當熟悉的人走了進來。

  是喻文州。
  葉修還躺在床上,視線捕捉到那個站在推車後的身影,差點噗嗤一下笑出來。
  白衣、白褲,頭上還一圈白繃帶。
  「喻學弟,你真的扮護士扮上癮了?」
  葉修一笑就抖,一抖就扯到受傷的肋骨,哎呦哎呦地憋笑倒回去。
  喻文州推著推車到他旁邊,把防滑鎖扣好,從推車上拿了文件,看起來倒是有模有樣。
  「來的路上急,來不及換衣服,葉學長就別在意了。我先和你講講目前的情況吧。」
  葉修嗯了一聲,讓喻文州幫他把床稍微立起來,果真不繼續帶歪話題。
  喻文州稍微講解了一下他們所在的位置,以及葉修昏倒後發生的事情。
  於是他得知自己已經離開了空積城,這裡是附近的一座糧倉都市,是電搜課借來的臨時據點。
  在蟲族入侵事件過後,喻文州不曉得用什麼方法把身分敏感的他們送了出來,這裡不會有那些黏人的監視,他們可以好好休息,休息完畢再接著決定下一步。
  王傑希比他早一天醒來,已經先一步回去微草──葉修這時候才知道這人背後的真實身分──就剩他和那名缺乏危機感,忙著享受作飯樂趣的仿生人還住在這裡。
  「我不能直接把你帶到電搜課本部。」喻文州觀察葉修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你的情況不尋常,帶你過去會引發不必要的效應。至於時間,現在是蟲族入侵事件後的第三天,空積城目前復原狀況良好,防守的部分已經調派別區的兵力過去,如果你有朋友住在那裡,現在的情況還是可以安心的。」
  葉修點頭。知道那些人沒什麼事,確實是不錯的消息。
  「那和你說明一下醫院那事的後續。」喻文州切入正題,「壞消息是,那兩人還是逃跑了,我們到最後都沒捉到他們,也沒拿到那台機器。好消息是,醫生落網、監視影像證據確鑿,搜查大有進展,我的課長希望邀請你進電搜課。」
  「我……」
  「不過我想葉學長不會想要這位置,就幫你回絕了。」喻文州說,「我有誤會葉學長的想法嗎?」他眨了眨眼。
  「……真沒想到,你這能力真可怕。」葉修覺得這人不去籠裡勾心鬥角混個他風生水起,還真是可惜了。
  「那就好,」喻文州無視他的調侃,「做為補償,我替葉學長申請了這個。」他從推車上拿出一個小盒子,長得像精緻的首飾盒,不過外殼是金屬的。打開後,裡面放著一枚淺金色的耳釘。
  葉修瞳孔一縮。
  記憶儲存器。
  他的蘇老師用過它,儲存了一段不能外傳的記憶。
  當然這一個不是那一個,那一個早就被他銷毀……這東西很常見,市面上隨意就能買到,也不能算什麼巧合。
  他看著喻文州,等他繼續說下去。
  喻文州依然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徐徐地問:「葉學長喝酒或是抽菸嗎?」
  「酒精會讓身手變得遲鈍,菸味阻礙對蟲族臭味的敏感度。換句話說,我不喝也不抽。」葉修說。
  「一定要選一個呢?」
  「……菸吧。」葉修說。
  「這麼看來,我選擇菸盒是正確的。姿勢也好,推薦葉學長最好學會其中一項,會有好處的。尤其在拉近關係打探消息方面。在外頭奔走,幫忙點根菸、一起喝杯酒,能說的不能說的全都能套出來。」
  「這是電搜課的經驗分享嗎?」葉修笑。
  「是統計結果。」喻文州從推車上摸出菸盒。
  葉修不禁多看一眼推車,想著這上面究竟還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直到喻文州把菸盒放到他手上。
  這也是市面上常見的款式,和酒一樣都是假貨──用穀物釀造的酒與真正的菸草太貴了,這些不過是人造的有相同味道的仿製品──葉修單手捏開紙盒,從裡面敲出一根菸左右查看,笑了一下,從菸盒打開的小洞望進去,搖了搖,又敲出另一根來。
  兩根菸外表乍看相同,重量卻不一樣,葉修可以篤定,菸盒裡這樣特殊的「菸」還有另外一根。
  「這是什麼?」葉修捏起那根特殊的菸。
  「記憶儲存裝置。」喻文州說。
  「記憶……」
  「和耳釘是配套的,由耳釘暫存下的記憶會傳輸到這根菸裡,一根菸約可以維持二十天,那盒菸盒裡還有另外一根,也就是四十天左右的記憶。」把耳釘也交給葉修後,喻文州拉過椅子坐下,雙手交扣放在膝上,「你可以把耳釘交給你的人工智慧,菸盒帶在身上,就不用擔心臨時出什麼事情,來不及備份『他』的存在。這兩者隱蔽性高,被注意到也不算奇怪。」
  「哦,所以你讓我學抽菸或喝酒。」葉修看著那枚耳釘:「四十天之後呢?」
  「電搜課提供備份裝置,歡迎葉學長隨時過來同步、釋放菸裡的記憶容量。」喻文州說道,「葉學長如果要繼續尋找你的教授,也很難帶著一大台備份裝置上路吧?」
  「所以我又能去本部了?」葉修笑。
  「自然,那時葉學長就是名正言順的協助者了。」喻文州也笑。

  葉修總算是明白了。
  喻文州是在告訴他:可以,他信賴他,他可以繼續去尋找已經被列為叛亂者的蘇老師,電搜課也不會在空積城的事情上把他抖出來,他大可安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相對的,他需要繼續在某種程度上成為電搜課的協助者,並且每隔一個月左右回電搜課覆命──除非他不在乎他仿生人的記憶了,又或者他要自己找一個足夠安全的場所,自己去備份蘇沐秋的一切。
  這菸和耳釘是給他的選擇,也是給他的枷鎖。
  想得可真夠遠的。

  葉修把菸塞回菸盒,拍到喻文州手上:「拿回去吧。」
  喻文州一怔,脫口而出:「葉學長的意思是?」
  葉修要拒絕嗎?
  他自認為自己已經考慮得相當周到,葉修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因為他不會有更好的選擇。
  但葉修只是衝他抬抬下巴,拍完菸盒就靠回枕頭上,一副真的受了嚴重傷勢不能起身的模樣,開口說:「我不要這個。」
  他還真的拒絕了?
  喻文州感到不可思議,他快速思考了過去說過的每一句話,不覺得自己有哪裡想岔。
  正要再度詢問葉修拒絕的理由,就看葉修捻著手上的耳釘,把它摳進掌心,小心翼翼地握起來,又抬頭對他說:「換一個材質好點的,這菸盒太不牢固,我大力點它就碎了。」
  「……牢固?」喻文州訝異。
  「是啊,裝重要東西用的,至少要能擋一發子彈吧?」葉修指著那一拍就扁的紙盒。
  喻文州想解釋這裡頭的晶片沒那麼容易壞,說不定真被小口徑子彈打彎了也沒事,但他猶豫幾秒,還是點頭把紙盒收起。
  他發現自己還是有些低估那人工智慧在葉修眼裡的份量。
  「還有其他需求嗎?」他問葉修。
  「沒什麼了。把電搜課的位置給我吧,我得讓沐秋先去備份一次。」葉修爽快地說,忽然對著空氣抽抽鼻子,完成了從期待過度到微妙的表情,「你聞到了嗎?」他問喻文州。
  「……聞到什麼?」喻文州也對空氣嗅了一下,突然感覺不對,差點咳出來,「這什麼?怎麼這麼辣?」
  「呵呵,」葉修高深莫測地笑了:「你相信電腦煮的飯嗎?」
  「電腦?」喻文州茫然不解。
  「以前我相信,」葉修看著那扇約莫三十秒後會被打開的門,神情悲壯,「現在我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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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羽岫 發表於 2021-7-9 12:49:26 來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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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紅、深紅、橘紅、艷紅。
  葉修抽著眼角,瞪著桌面上擺滿的病人餐。
  目所能及的菜式全是紅的,衝擊性的嗆辣氣味沖得人腦內發麻,不用吃都能感覺眼淚要掉出來,喉間一片腫痛。他並不是不敢吃辣,但這有點……太過了。
  葉修試著夾了一筷子放到眼前端詳,但任憑他左看右看、瞇著眼看還是瞪著眼看,都看不出這一坨浸透了辣油的糊狀物到底是什麼東西。
  蘇沐秋到底是哪裡來的天才?怎麼可以把食物作成這副德性?
  這還算是食物嗎?
  有沒有誰可以幫忙鑑定一下,鑑定這算不算一種生化兵器。

  葉修並不想拿生命去試這道電腦作出來的菜,他認為自己吃了之後可以繼續在床上躺上三天不用起來,但蘇沐秋偏偏在旁邊站得端端正正,琥珀色的雙眼毫無遮掩地透出驕傲與期待,似乎以為自己做出了道絕世美味。
  ──你吃吧,葉修,你就吃吧。
  他彷彿能聽見蘇沐秋在他腦袋裡這麼說,就差沒有搶過筷子,把那口紅色的不明物體直接餵進他嘴裡。
  ──我可是在廚房裡忙了很久,人類你不用客氣快點吃啊!
  太驚悚了。
  他必須委婉地阻止這件事發生。
  葉修乾脆俐落擱下筷子,扭頭招呼旁邊的好夥伴一起入坑。
  「文州啊,你看這飯量有點多,你是不是……」
  嘰──
  回應他的是椅腳拖過地面的聲音,喻文州當機立斷地把椅子後拉,背脊挺直,用行動沉默地傳達出:謝謝、不要、不想、您請慢用。
  「……」
  「不用在意,我剛剛吃過了。你們慢慢吃,如果沒事我就先走了。」
  這位電搜課的菁英笑臉吟吟,甚至把他的百寶推車推到他和葉修的病床之間,阻隔一切有可能飛過來的食物。
  動作行雲流水,一點猶豫都沒有,葉修一時之間竟找不到空隙拖人下水。

  這邊不成,葉修只好把頭扭回去,看向另一邊的「人」。
  那個仿生科技作出的殼子還是和第一次在水槽裡看見時一樣好看,被蟲血腐蝕過的傷口都維修過了,乾乾淨淨的身上套著簡單的襯衫和棉褲,穿著件圍裙,襯衫袖子挽起,露出一節緊實的下臂。蘇沐秋顯然還在等他把菜送進嘴裡,看他一直不動筷子,原本彎起的眉頭蹙起,年輕的臉上展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表情。
  「葉修,根據我測量的數據顯示,你的大腦皮質活躍度高,情緒卻正在下降,眼神在五分鐘裡出現三次閃躲。你在思考什麼?遇到麻煩了嗎?」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葉修看了看紅通通的盤中物,又看看蘇沐秋:「沐秋……你……試過這道菜的口味了?」
  「當然試過。」蘇沐秋肯定地表示。
  「不覺得辣了點?紅了點?」葉修試圖委婉。
  「會嗎?」蘇沐秋微怔,「食譜上是這麼寫沒錯。」
  為保萬無一失,蘇沐秋專程回資料庫裡又調了次資料:「沒錯,味道和記錄裡一模一樣。」
  「你的檔案紀錄裡有這道菜?」葉修震驚,他的人工智慧都把硬碟珍貴的容量拿去存了什麼東西。
  蘇沐秋再次點了頭。
  葉修問:「……菜名是什麼?」
  「宮保雞丁。」
  「宮……」葉修掏掏耳朵。
  「宮保雞丁。」
  「???」葉修狐疑至極地琢磨這個古老的菜名,他實在沒想過這會是……就算他不是擅長料理的人好了,這怎麼看都和他印象裡見過得不太一樣啊?
  「你確定這是宮保雞丁?」
  「當然啊,從火候、醃肉的部分到料理步驟,全是按照記錄的食譜操作,我能保證它就是記錄裡的模樣。」
  「你到底哪裡來的紀錄?讓我看看。」葉修手一伸,念頭一啟就要查閱蘇沐秋持有的紀錄,在仿生皮膚與人造骨骼下的電子腦回應了他的請求,琥珀色的電子眼裡細密地閃過資料處理的流光,大量資訊攤開他眼前──蘇沐秋對他開放了自己的資料庫。
  他抬起手,一個視窗在他手掌上張開,人工智慧的一切資訊都收拾得很整齊,所有資料分門別類地放好,連那些私密、甚至是危險的區塊都坦然地放在那裡,只要葉修想要,他就可以去動它們。
  葉修知道自己一直都有隨意檢視和修改這些資料的資格,只是從來沒有真的去碰過,但這次為了自己的健康,他覺得有必要動用一次這個特權了。
  他毫不客氣地把光屏轉朝自己,搜索起同樣名稱的檔案。
  「宮保雞丁,我看看……還真的有這個紀錄!」他很快找到自己要的東西,視窗彈開來,每一行文字都記載得一清二處,告訴他蘇沐秋沒搞錯,食譜上真的是這麼寫的。也不知道蘇沐秋是怎麼得到這份食譜的,葉修越看越心驚,到最後已經是哭笑不得的程度。
  「你哪次連上網時找的?這一份的作法也太驚人了。」
  白底黑字的資料裡,用著認真又慎重的語氣一字一句寫著:辣味和鹹味的調味料要盡量放,最好放到吃不出食物原本的味道,肉必須得煮成邊緣都軟爛的糊狀,還要放到冷透了才能吃。
  寫下這份食譜的人,如果不是味覺有問題,就是根本沒按照寫下的配方實際做一份吃過。寫是寫得很仔細,但光看文字就知道不會好吃,也只有S-616這個傻傻的人工智慧會把上面寫的奉為圭臬,把味道原原本本地重現出來。
  「找?這不是找來的,這個我剛醒來時就有了。」蘇沐秋卻說,「它是我的初始資料,我原本就會的料理。」
  「你的初始資料為什麼會有食譜?」
  「關於這一點,有鑑於我是個有著人類外殼的人工智慧,我認為是設計者希望我理解料理的步驟和口味。」蘇沐秋歪頭思索著,「從紀錄的細緻度和情緒化的要求來看,也可能是他的口味。」
  「嗯?誰的口味?」
  「蘇沐秋的口味。」蘇沐秋這麼說,「你的老師、我的設計者,蘇沐秋的口味。」

  蘇沐秋的口味。
  蘇沐秋。
  聽到這三個字從仿生人口中說出來,葉修感到恍若隔世。
  他忽然有點想笑,嘴角沒壓好,又看到桌上那堆迷之料理,噗嗤一下就笑了出來。
  眼前的仿生人疑惑地看著他:「我計算錯了?」
  「沒有,只是沒想到你會這樣喊他。」
  他看著眼前的仿生人,思緒有些飄遠,卻不是在思考這是不是他的口味。
  他想的是這一個名字。距離事情開始的那一天分明沒有多久,蘇沐秋這稱呼卻已經從老師身上逐漸抽離,換成了這個人工智慧的名字。離開了空積城,現在要是還有人對他喊蘇沐秋,他可能會不確定對方在喊誰。
  他還記得那一天那人的不告而別,記得他給自己種下致死病毒,記得第一次看見和他有一模一樣長相的仿生人的瞬間,記得那場不見血的審訊。
  也記得他的罪名,記得畫面裡的手語,記得他們一起製作的Y-18。
  有什麼被壓抑著的東西正往上浮,像一顆種子冒出芽尖,頂動遮掩著的泥土,想從那暗無天日的地方來到陽光底下。
  或許是大傷初癒、腦袋還沒清醒,或許是模糊不清的夢裡殘存的熟悉感,也或許是眼前這機器的眼神太乾淨、掌心太溫暖、偏偏聲音和他初次見面時一模一樣。
  之前經歷大大小小事時都好好按著沒流露出的情緒,居然在這個時候,因為這盤看不出原型的菜冒出了一點頭。

  「你不高興。」眼前的蘇沐秋說。
  「嗯,我不高興。」葉修說。
  「你在生氣?」
  「嗯,我很生氣。」葉修笑道。但他生不生氣也沒什麼關係,他生氣的對象不在這裡。
  他還是不曉得他的蘇老師要做什麼。
  為什麼成了蟲族的間諜?為什麼留一個人工智慧給他?為什麼要他循著飄渺的線索去找他?為什麼在他一離開之後,空積城裡就發生那麼多事情?
  為什麼是他?只是他?
  「這食譜肯定不是認真的,你不要太相信。如果他有寫其他食譜給你,也不要直接照作,十有八九是他靈光一閃隨便亂寫下的筆記。」葉修撢了撢那份食譜。
  蘇沐秋猝然瞪大了眼。
  這反應讓葉修氣散了些,很奇怪,他總能在這個並非人類的複雜程式體上找到樂趣。
  他相信它,機器不會作出背叛的行為。

  他又失去了一個朋友、又少了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明明只要再過幾天事情就會不一樣。

  遲緩的思緒轉動起來。
  ──總得習慣的。
  他總是這麼對自己說。
  分離是得習慣的,漂流也是得習慣的。
  還會這麼說,就代表他不習慣。


  「隨……等等,隨便寫下的?」那仿生人的手抬起來,講話有些結巴,有著運轉過載的徵兆,「你說什麼?這食譜是隨便來的,根本不是認真的?」
  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這是我的初始設定資料,他……他為什麼寫不正確的東西給我?」
  「呃,我想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是突然想到點什麼,手邊又沒紙,就寫在你的資料裡面了,後來又忘記自己寫過所以沒刪。」
  「怎麼可以這樣!」蘇沐秋看起來都快急得冒煙了,「這樣我不就是帶著錯誤資訊開機的?萬一合心邏輯裡也有錯誤,我要怎樣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確的?我的設計者就這麼不靠譜?」
  葉修憐憫地點頭:「很不幸的,是的。他在某些領域上是天才,但在某些地方……我有次看見他一手拿著罐裝蛋漿,一手調整著某個程式,靠近一看才發現旁邊還有個燒開水的鍋子,鍋子裡放著Y-17──就是葉十八上一代──的一部分。蘇老師還回過頭來問我,讓我看看程式哪邊出了問題,怎麼Y-17從一分鐘前就沒有反應。」
  「……」蘇沐秋看來已經絕望了。
  他搶過葉修手裡的食譜,五指緊縮,似乎想把那張亂寫的食譜揉成團燒掉,再把灰埋進土裡再也不見。但無奈那只是一段資料,還是自帶的,蘇沐秋最後只能氣呼呼地把食譜資料夾加上了鎖,決心再也不看它。
  他站在葉修床邊,滿臉憤恨,瞧著桌上那堆紅通通的東西,又看過葉修拿過的筷子,才忽然回過味來。
  「慢著,你的意思是我拿了一盤很難吃的東西給你。」
  「是啊。」葉修欣慰,「你終於注意到了。」
  「……喂,我可不是故意的拿這種料理給你!」蘇沐秋嚷嚷,感覺有些不好意思。
  他才剛決定要當個完美的好搭檔,就拿出這種不能吃的料理,這不就顯得他不是個優異的仿生人?
  這可不行,他是最完美的人工智慧。
  「你你、你幹嘛不在我端進來時就告訴我?」
  葉修抬頭,仿生人的視線就別開了,閃動著電路紋的耳根有點紅。
  還知道要害羞,似乎有點有趣。
  葉修拿筷子翻了翻盤中菜,慢條斯理地說:「嗯,我當時是想光用看用聞的不準,還是先嘗嘗味道,不行再說,說不定只是外表看起來可怕了點。」
  對喔!還有這種可能。
  蘇沐秋稍微緩和,如果是這樣,他的優秀評價就還有挽回的餘地。但他等了又等,目光在筷子和葉修嘴邊游移,卻等不到他把食物放進嘴裡。
  「你怎麼不吃?」
  「把嘴張開。」葉修說。
  「啊?」蘇沐秋一怔,嘴唇自然張開。
  葉修立刻夾起一團糊狀物塞進對方嘴裡,快到連最高科技的結晶都來不及反應。火紅的辣醬沾上唇角,熱辣的食物含在口中,蘇沐秋不明所以,嚼了嚼吞下去,感覺一團火球順著食道落進胃裡。
  他皺起眉,明顯的粉色從脖子爬上臉頰,身體的散熱機制開啟,沒多久就冒了一頭汗。
  「好吃嗎?」葉修問。
  資訊在蘇沐秋眼裡流動,他張口吐舌,痛苦的發音:「根據、黏膜採樣分析比對,同樣的口味在人類裡接受度並不高……」
  「我是問你覺得好不好吃。」葉修感覺有點好笑,他怎麼傻乎乎的不去喝水?
  蘇沐秋又忍了一下,眼裡漸漸蓄起一股霧氣,把清亮的雙眼染得濛濛的。
  「你是問我的喜好?我吃過的東西太少,樣本數不夠,不足以構成我的喜好。」仿生人開始考慮要不要暫時斷掉觸覺感知,嘴唇都腫了,這麼痛下去不是辦法。
  而且葉修那傢伙,為什麼一直看著他偷笑!是他塞給我吃我才吞下去的好吧?不然我一具機械體為什麼要攝取有機生物體吃的食物?又不會帶來任何能量。
  蘇沐秋張嘴哈氣,實在受不了了,抓起床邊的水杯灌了一大口,清澈的液體從喉頭滑下,稍稍舒緩一點腫脹的喉管,才繼續說:
  「換句話說,我不理解什麼是好吃。」
  「太可惜了,」葉修嘖嘖兩聲,「好吧,至少確定你不能吃辣……不能吃這麼辣。」
  「一般人都不能吃這麼辣好嗎?」蘇沐秋翻白眼。
  他本意是想鄙視一下葉修,可惜眼眶被辣意薰得紅腫,看起來一點殺傷力也沒有,倒是有點可憐。
  明明被蟲族打傷都時候都活蹦亂跳,卻敗在自己作的料理上,這樣子的仿生人,全世界大概也就僅此一位。
  「說我不能吃,不然你試試看!」
  「別吧,蘇沐秋。」葉修真情實感地說,「我怕還沒被病毒殺死,先被這盤菜辣死了。」
  「你……!」要不是這人是自己的持有者,蘇沐秋簡直想殺人。

  後來還是把那盤菜吃掉了。
  浪費食物罪不可赦,蘇沐秋想辦法去掉辣度,又混了點其他東西,總算讓葉修好好地攝取了一餐的養分。
  休息過後吃飽喝足,午後陽光正好,仿生人洗碗時都覺得全身懶洋洋的,有點想在這裡多留一會兒。可惜根據聽來的結果,明天他們就要出發了。
  他們得去找那個和自己同名──或者說是自己用了他名字──的人類,因為沒什麼線索,只能抓著私賣電子腦這一條路走,也不知到最終會走到哪裡去。他只希望可以快一點找到他,這樣他的持有者就不會死了。

  在他身後,經過廚房口的喻文州安靜地看著他。

  「蘇沐秋」是他見過最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慧,葉修也是他目前遇過少數摸不透的人,理解這兩方之間的互動,或許可以得到不少資訊。
  況且這兩方還都指向同一個人──

  話又說回來,他其實趁著葉修和S-616受傷昏睡時做過檢測,檢測結果還沒有告訴這兩人──也沒打算告訴他們。
  葉修的採樣結果沒什麼問題,他確實是三年前來到空積城的雙胞胎其中之一,過去都在偏東方一個有自衛隊駐守的小鎮裡生活,沒有被替換過身分。
  但人工智慧的就耐人尋味了。
  他的腦波檢測結果居然百分百穩合一個被許可公開樣本。
  眾所皆知,腦波檢測結果相同,代表他們是同一個人……然而他們一個是人類、一個是人工智慧,那位蘇教授為什麼要做這麼奇怪的事情呢?
  喻文州回想著資料上那人的照片,稍為成熟些的五官、略為沉穩的雙眼,除此之外都長得和仿生人幾乎相同。
  仿生人蘇沐秋。
  天知道在這一件事上,葉修是不是在說謊,又或者這是個連葉修都被騙過去的謊言。
  仿生人察覺了自己的視線,那模仿人類的身體轉過來,面朝他,露出一個完美到令人感到不自然的笑容。喻文州也對他點頭,裝作只是恰巧路過,在有更多接觸之前快步離開廚房。

  他還不能對這個仿生人掉以輕心。
  畢竟,S-616的檢測結果和蘇沐秋一模一樣。
  和那位消失的藍點0318,蟲族放在人類裡的間諜,蘇教授蘇沐秋。
  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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