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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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媽媽(9/6更新至Ch.33)[普](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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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8-5 12:4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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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媽得知老闆放了我一個禮拜的假,淡淡地說人不錯,話題一轉又說難得放長假那麼回一趟外婆家吧,好久沒回去了,上回外婆還在唸。

我嗯了聲沒有作答,下午開車載媽回外婆家。

外婆跟媽的感情不好,外公走了以後時常吵架,也不曉得為什麼母女倆誰也不讓誰,繞過了一個結最後打在了姊的身上。

姊小時候是給外婆帶的,當時家裡忙沒時間顧孩子,到了幼稚園大班才把人接回來,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樣姊跟外婆比較親,大小事都跟外婆講,外婆也疼姊。

後來就成了姊認為媽不疼她、外婆覺得媽偏心委屈了姊的局面。

最後我又成了局外人,在每一次爭吵中安靜地玩手機,畢竟終歸沒有我的事。

「你不要跟阿嬤說你休學,不然又說我不會教,什麼都要怪我,之前你姊離婚也都說事我婚宴辦不好什麼的,沒有盡到禮數,那我現在這樣是不是應該要乖她當時沒把我嫁好……」

媽是外公最疼的小孩,從小就吃好拿好被當珍珠捧著,我常想要是外公沒走也許我都還能藉著外公的人脈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

後來才知道外公的房子賣了,而媽一分錢都沒有拿到,舅舅賭博欠錢所以拿那份錢去補,最後姊妹們都簽了放棄財產的同意書。

外婆就是那時候開始變的。

手頭不再寬裕加上舅舅的么子出生,大抵是覺得後繼有人了吧,錢都往表弟身上砸,我也曾好奇過為什麼不疼我或是表哥,最後才發現因為我們都不姓顧,只因為如此我們才不是家人。

車程很長,我中途停到休息站想睡一下,上個廁所回來卻聽見媽跟外婆在通電話,說我們要回去讓外婆幫我們應門。

外婆似乎有點煩,說著她很快就要睡了明早還得去宮裡幫忙,讓我們快一點。

而我坐在駕駛座吸著能量飲,面無表情的滑著手機。

我不懂媽。

明明跟外婆處得不好,卻會因為被嫌棄不孝而回去,然後再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被嫌棄。

為什麼到了這把年紀卻還會奢望著父母的愛,明明父親已經不在、而母親顯然已經不在乎自己了,到底還在掙扎什麼?

媽是知道的,所有的理由跟秘密,姊嫁了之後媽有回晚上抱怨著抱怨著就說了出來,我那是頭回知曉無知確實比較幸福。

媽有一個哥哥兩個妹妹,排行老二,結婚前在家裡悍得很,第一台冷氣第一台電視機都往她房裡送,被外公疼愛到不行,同時她也是最早出去工作的,也是在那裡認識了我爸。

爸人很好又健談,有點笨拙但很有長輩緣,他們結婚後有回外公喝了酒喊了他們倆進去,聊了一晚。

媽每回說到這都在哭。

「你外公多麼大男人的一個人、那麼強的一個人,在我面前哭,哭說可惜沒能把我生成一個男人。」

每回聽到我都始終不能想像,外公那樣一個站出來小孩就會嚇到的氣勢長相,在哭泣,外公是特別奉行男兒有淚不輕彈的一個人,從小我總為自己太懦弱被訓話。

只是未到傷心處。

外公對媽的疼惜是望女成鳳,孩子中最像他的卻是個女兒。

舅舅是外婆結婚時就有的孩子,所以跟媽的姊妹長得全然不像,而外公疼媽、外婆疼舅舅,在外公去世後她就肆無忌憚將所有的資源全往舅舅身上送,因為女兒全結了婚,都是潑出去的水。

外婆似乎知道媽知道,所以在姊妹中對她尤為苛刻,前幾年時姊剛結婚爸剛走,存款加起來恰恰好能買一棟附近的房子,就差了十萬。

媽向外婆借錢、押借據說會還,求了、跪了。

最後外婆賣了房子,幫舅舅還完錢後買了一棟房子給舅舅一家,名字也掛在舅舅名下。

外婆說她沒錢,讓我們不要為難她,我站在一旁看媽跪在地上,而還年幼的表弟表妹說這是他們的房子,以後都是他們的。

我雖不能理解上一輩對房子的執著,但那一刻確實感受到了一種幾近心死的淒涼。

「怎麼能這樣呢?我不也是她的女兒嗎?」

姊不也是你的女兒嗎?而妳們即使受傷了卻還會想向對方索取擁抱,妳卻還是希望她是愛妳的。

一脈相承,相似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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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8-5 12:4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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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對外婆家的記憶,停留在國中畢業那一年,自從上了高中之後沉重的壓力似乎就能給人理由不再回家。

從那時候開始,每年寒暑假的外婆家從行程中被刪除,久久才回去一次。

有時候人跟人的關係就是這樣,那個曾跟你最好的朋友,過了一個暑假就不知怎麼地不再聯絡了,而從不再固定去往外婆家開始,每每看著眼前的外婆,都覺得生疏的過分。

外婆對我的態度相較於媽來說,還是偏向好的,因為我是個男的,而且乖巧、能讓人炫耀,用一個不怎麼樣的科系進了一個不錯的學校,而那個年代的人只在乎稱號,我嗯了幾聲算是答應了外婆的問候,自顧自地往二樓走去。

客房在二樓的最邊角,沒有對外的窗戶所以空氣顯得有些悶,還帶著一種特有的潮溼感,隱隱夾帶著一股霉味,最突兀的就是地上顯然剛曬完太陽的被褥,散發著陽光的味道。

我扔下了從高中用到現在的後背包,一頭栽進了棉被裡,嗅著塵螨死去的味道昏昏欲睡,我想起了媽媽,想起了楊淑娜,想起了那個跳樓自盡的人,想起了阿涼。

我想起楊淑娜說的水壩堤防,在壽山的一處安穩地存在著,我想去見見它。

南臺灣的太陽一定很毒辣,甫進到山林綠意就能遮擋陽光,有著許多的生物在樹木間上跳下竄,我想那一定是種存在於現實卻不切實際的光景。

在一團糨糊般的思緒中,我迷迷糊糊地起了床,有點兒呆滯地看著敞開一半的門跟外頭探頭探腦的兩個孩子。

表弟表妹縮了一下,脆生生地喊聲吃飯了,我眨眨眼睛才後知後覺發現空氣中滿是飯菜香。

香腸被煎得焦香時逼出的肉油味、蔥蒜切段後爆炒特有的辛辣香氣,還夾雜著熟悉的高湯味,蒸蛋是定番,自從小時候說了一次好吃跟喜歡後,每回來外婆家餐餐桌上都有電鍋盛著的蒸蛋。

與其說盛著,不如說是直接用電鍋內鍋蒸的一鍋蛋。

有一種餓叫做阿嬤覺得你餓,俗話誠不欺我。

熟門熟路地從烘乾機裡拿出瓷碗,我打了呵欠盛了一碗白飯,坐在圓桌旁一邊等自己回神,一邊見大家一勺一勺舀著蒸蛋,媽坐在斜對面用筷子在滷肉中挑三揀四,而表弟表妹不知哪來的小鳥胃吃沒幾湯匙菜就喊飽,從冰箱裡挖出瓶蘋果西打開始倒,差不多大家都吃到了一個段落,外婆也開始勸菜叫我吃,才伸手拿下轉檯上的蒸蛋。

外婆做蒸蛋是攪散的蛋液配上雞高湯,用雞粉泡開那種,再放下去用電鍋蒸到跳起來,聞起來高湯味很重比較接近茶碗蒸,蛋很嫩一碰就碎。

我把手上的飯叩叩兩聲往鍋旁扣,把白飯直接砸進了蒸蛋裡,草草用鐵湯匙攪了兩下就著炒高麗菜開始狼吞虎嚥,沉默地吃著桌上剩下的菜。

半盤的高麗菜、半條的雞捲、滷透到有點分離的五花肉以及一鍋不曉得是絲瓜還是冬瓜的湯。

我很清楚自己在外婆家該扮演的「角色」,一個愛吃又乖巧、得人疼的孩子。

最好什麼也不知道。

外婆很開心,舅舅一家都是小鳥胃,所以煮菜煮得很沒有成就,每次只要我來就會顯得很開心,加菜都是一道一道地加。

除了加菜,也加戲。

外婆說著自己多早多早就去買東西,剛才還特地去了附近的市集,你以前不是最愛吃糖醋吳郭魚嗎?我特地去挑了一尾大的,那魚啊小的都是骨頭,要有肉的都要五斤以上,我跟你說吼是你外婆會煮,這種大魚很多人要嘛煎不透要嘛煎得醜,有些人都要分段煎的。

我適當地回應著稱讚著,順便感謝外婆的用心良苦,卻覺得口中一塊魚肉搭著外婆的邀功跟抱怨怎麼也嚥不下。

外婆跟媽可以說是一模子壓出來的,都不怎麼喜歡勞動,卻又希望得到讚揚,當得到之後就會繼續行動,卻又覺得自己委屈。

委屈就是他們的主心骨,串起了外婆、媽跟姊半生的模樣。

終於把口中被含到有些面目全非的魚肉吞下,我昧著本心跟外婆嘻笑了起來,感覺媽的視線在我身上游移,無論對待外婆的方式怎麼樣,她總有刺能挑。

「阿嬤,我想吃之前你常做的片粉。」我笑彎眼睛,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乖巧的外孫。

外婆一邊抱怨著勞累,一邊又樂呵呵地說好好好,下午給我做一碗片粉。

「還有蘿蔔糕,我想帶蘿蔔糕回去煎。」我揚著聲開口,像是好久沒回娘家的女兒,努力從家裡帶走熟悉的氣味一般。

而真正回娘家的女兒,媽,一個人坐在對面舀著湯,用眼神詢問我不是不喜歡蘿蔔糕,而我沉默地望回去。

外婆的蘿蔔糕是最傳統那種,切絲的白蘿蔔絲炒軟後搭上在來米粉,蒸熟後倒扣放涼,要吃時切片煎酥或是加入湯裡,我喜歡蘿蔔,卻怎麼樣也不習慣這種蘿蔔糕的味道。

但外婆喜歡做,她喜歡抱怨、更喜歡勞累,她希望能被倚仗,但孩子都大了,只剩下廚藝能炫耀,沒有一個孩子能像她一樣什麼料理都做得出來,尤其是些傳統到連街角都失去蹤影的食物。

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表弟妹們聊著天看電視,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三點多,外婆從外頭走了進來,手上提著大包小包,一邊擦汗一邊說自己真是活受罪。

我笑笑地跟外婆說辛苦了,一邊想著妳要不受罪就換我受罪了,而媽早早就溜回頂樓的客房看電視,也不知道這麼隔應為什麼還又想著要回家。

真是人人皆自虐的時代。

外婆正往鍋裡倒著日本太白粉,我說著要跟著學其實只是裝裝形象地在外婆身旁應著聲。

「不能買太白粉,要買就是要買日本太白粉,不一樣的,或是買片粉。」外婆加入冷水,攪成白色的粉漿。

「啊、所以片粉就是日本太白粉嗎?我都不知道。」秉持著知之為不知的心態努力在外婆旁邊當一個好學的學生,把熱水當頭淋下,將粉漿沖成了透明的固態。

粗略地撥出幾塊太白粉凍,外婆從櫃子裡挖出罐黑糖往碗裡倒,用熱水沖成黑糖水後扔冰塊遞給我。

接過後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來,說實話這點心真的就只有奇特的口感跟黑糖的甜味,也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會這麼喜歡。

或許是喜歡外婆聽著自己說喜歡,就像魔法一樣開始為自己製作吧,這樣的心情也不知何時變了調,兩人的關係中像是隔了一道透明的牆,看著還是感情很好的祖孫,卻早已無法交心。

身後的電視正播著彩虹特輯,外婆唉唷一聲把電視切了,喃喃自語說現在年輕人真奇怪,男生愛男生的。

「現在的人吼,就是愛追流行,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的,阿嬤也不是要歧視啦,但就是覺得吼那樣不太好,幸好我們的治崇最乖了吼,還喜歡吃阿嬤做的片粉跟蘿蔔糕,上次我做給君揚他們吃吼都沒有人要吃,真的是謀菜(台語:浪費)……」

我嗯了聲,心裡想著那聲不男不女,一塊太白粉凍噎在喉嚨吞不下也吐不出,死死地瞪著碗中半融的冰塊,感覺從指尖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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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8-12 10:2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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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帶著三分的真心跟七分的客套,最後我們還是在外婆家待到了六點半,吃完了晚餐才走。

我買的土產塞在幾個紙箱整齊堆疊了起來,最上頭擱著怕壓碎的蘿蔔糕,角落還放著原本車內的雜物,本就不大的後車廂顯得很擁擠。

我啪的一聲關上了門,轉身親疏而有禮的跟外婆道別。

而外婆站在門邊,說著捨不得啊晚點走,但鐵門都沒關,舅舅一家的嬉笑聲跟著燈光,從門的另一側漏了過來。

我總覺得有點超現實。

回程換媽開車,我無聊數著車窗上的水漬以及灰塵,腦海裡是揮散不去的芭樂情歌,那種我愛你你不愛我、我們愛著彼此卻不能在一起的那種。

「蘿蔔糕你要帶去台北嗎?」

媽的聲音從左側傳來,我延宕了整整五秒才接收到訊息,最後牛頭不對馬嘴的回了句,「什麼時候要去看姊?」

「關你姊什麼事?」

「你上次說的,要去看姊,所以我才跟外婆拿了蘿蔔糕,她不是愛吃?」

「又是你姊!那你為什麼不直接跟你外婆說是你姊要的?你知道為了那塊蘿蔔糕你外婆怎麼洗我臉?說什麼為了個蘿蔔糕也要讓她勞師動眾,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婆沒有看起來這麼喜歡你!」

我沉默不語,閉上了眼睛。

很多事情孩子不可能不知道,說是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五根手指都不等長,人心都是長偏的,怎麼可能不偏心,姊跟外婆處得長又嘴甜,必然得外婆疼,說是以我為傲,但終歸也只是外孫。

女兒啊那是潑出去的水,外孫啊終究只是陌生人。

「所以呢?什麼時候要去找姊。」我放棄跟媽在這方面爭執,又繞回原本的話題。

媽板著臉不想說話,又過了兩個路口才開口,「今天。」

「今天?」

「我跟你姊說這幾天啊,蘿蔔糕又不耐放,看是趕快拿給她還是怎樣,我冰箱可沒那麼大位置。」

說到底終歸是置氣,媽這人怪得很,你給他帶上一年的禮物也記不得,但要你當她面送姊送一塊蛋糕,她都能記上一個月,姊有的她要更多,即使你真的送給了媽更多的東西,她還會反過來咬你一口為什麼要送給姊。

沒過多久就到了一個社區的門口,右手邊是一整片的田而順著左手邊的小路一路走進去就是一個小社區,我只抬頭看了一眼姊現在住的地方,就又縮回了後座。

休息站上廁所時,我藉口暈車溜回了後座,極其彆扭地將自己塞進充滿皮革味的三人座位,後背還被可放下的把手喀得有點疼,但很值得,不走近看根本不曉得車裡還有一個人。

我不想下車。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看見姊。

媽下車後往巷子走去,過了十來分鐘跟著姊一起走進車子,這時我才想到媽下車時兩手空空。

兩人起了爭執,聽得有點不清楚,直到媽一邊說一邊開了後車廂的門,我才覺得不妙。

「妳說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媽的聲音只有憤怒還有不講理。

姊按著額角,似乎有點頭痛,「我就說我不記得了好嗎?我當時喝醉了。」

「什麼叫不記得?好那我告訴妳!」媽碰的一聲放下紙箱,往姊靠近了一步,聲音大得像是仇家來討債一樣,「妳說我們都不關心妳啊、妳說這個家都在利用妳啊、妳也不想想妳一個敗家女有什麼好被利用的?我在妳身上花的學費還沒拿回來就直接嫁人,還好意思說別人把妳當搖錢樹?」

我心裡喀噔一聲覺得不妙,撐起身子,「媽!」

媽沒有理我,繼續跟姊爭執,「妳有沒有替我想?有沒有?妳同學還在那邊,我之前是妳們學校的愛心媽媽,妳有沒有給我留面子?這樣說我!」

「媽!別說了!」我開了車門奔下去,卻看著姊抓著自己的衣服顫抖。

來不及了。

「那都是真心話!人在醉了之後說的都是真心話!」姊大吼出來,眼眶都是紅的,臉色慘白的像是從池塘裡打撈上來一樣,甚至臉頰都還有點濕。

「什麼叫真心話!我們家可沒欠妳!」媽更火大了,分貝拉高到我覺得會被抗議的程度。

「我說別說了!」我上前拉住了媽,把她拖回車裡。

媽瞪著我,氣得連喘氣聲的極其明顯,我不知道自己是端著什麼大逆不道的表情,甩上了車門。

姊披著薄披風站在車尾,見我走過來囁嚅了聲我要回去了。

「姊。」我喊了聲,沒帶有太多情緒,但跟媽比起來竟顯得溫和。

「你不要出來不就好了,又不像我不待家裡,等等又要被罵了。」

「我怎麼可能……姊,對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

見我要從車廂拿東西,姊忽然歇斯底里了起來,「我不要從她身上拿東西!」

「外婆的蘿蔔糕妳至少拿一下吧?我特地叫外婆做的,妳也知道我不愛吃。」

姊過了很久,才微不可察點了頭,「我就拿這個。」

我愣了下,看著張開手的姊,走向前輕輕抱了下對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哽咽,「對不起。」

「沒關係。」

姊變得很瘦小,一抱上去都是骨頭,總覺得多捏下就會碎裂。

媽到底是怎麼看著這樣的人,卻還要對方顧及自己,對她來說即使是生病了,也必須要膜拜她嗎?

所以我才怕見到姊,我真的怕她,要是不見到她就好了。

她這樣只讓我內疚跟心酸,不見到她就好了。

但看著姊走回家的背影,我又覺得有來太好了,太好了。

當我走回副駕駛座,才發現媽還在生氣,臉拉得老長簡直要全世界容忍她一樣。

但我沒跟媽搭話,只靜靜上了車,媽見我竟沒有主動跟她道歉,一腳踩下油門。

她開得很快,我感覺靈魂都被甩在身後,而媽的聲音幾乎是嘶吼,「什麼叫我不能說?我是她媽我連說都不行?你又是什麼態度!」

「我就說姊生病了,妳不要……」

「生病就很了不起嗎?那我也去得個憂鬱症啊!那我呢?那誰來為我想?」

「妳可不可以不要只在乎自己!」我吼了出來,聲音都是破的。

媽煞了車,「下車。」

我站在路旁等了十來分鐘,直到臉都要被冷僵,確定媽是不打算回來接我之後,才開始翻身上的東西。

皮夾裡還有一些現鈔、手機還有25趴電、一條充電線沒有豆腐頭,行動電源忘記充了所以根本是高科技磚頭。

我呼了口氣,用所有的方式傳訊息給媽,臉書、LINE、簡訊,讓她沒有理由說沒看到。

刪刪減減了一陣後,最後只打了一句。

「我回台北了。」

我看著月亮,覺得眼睛有點酸,回?如果租屋處是回,那我的家到底有什麼意義?

鬼使神差的我穿了雙新鞋,但新鞋咬腳,走沒多久後腳根便磨出了片血,無奈下我只好踩著鞋子繼續走,幸好走了大約一小時就到了客運站。

整條街都是暗的,只有幾家客運燈火通明,在台灣你很容易被二十四小時運行的客運跟便利超商拯救。

買了票之後我絲毫沒有覺悟的把手機玩到剩五格電才等來了客運,一上車才剛慶幸有USB插頭就發現自己位置上的插座是壞的,只能看著電量一格格減少。

到台北時手機不負眾望的關機了,而天空在下雨、捷運還有半小時才發首班車,我無聊到只能去廁所擦我的鞋子。

鞋子顏色雖新但是早已被踩出皺摺、還沾著乾涸的血。

我擦著擦著忽然眼眶一熱,模糊視線的元兇落到了鞋面上,滴滴答答。

窗外雷聲隆隆,雨聲滴滴答答。



我很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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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8-26 10: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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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台北的凌晨帶著很重的水氣,一動就寒進骨子裡,而我租屋處的磁磚還有些返潮,一踏上去冷得能罵髒話,風從沒關緊的窗子裡透了進來又轉出去,把廁所的塑膠門一下拍上了,本來忍住的幹你娘直接從齒縫裡飆了出來。

罵完又覺得費勁,沒人可以回應的感覺實在太過空虛,我隨意把包掛在吊鉤上就走進了浴室,把鞋往注滿水的臉盆一擱,倒了一瓶蓋的洗衣精就權當洗乾淨,隨便搓了幾下沖掉泡沫,就倒扣在鞋架上。

也不知道為什麼,從下了客運開始就覺得整個身子都沒有力氣,從胸口沉沉往下疊了好幾塊石頭似的,一動就在下腹亂撞,叮叮噹噹的,連耳朵裡也都是雜音。

一回過神來,我竟將褲管捲了幾摺,愣愣看著水龍頭的水嘩啦流走,在地上積起了小小水漥又流進了水管,有些繡蝕的落水頭上卡著些皂垢,花白一陣好不狼狽。

我一下按下龍頭,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是煩得連洗澡也不願意,思緒在腦海裡亂撞,一瞬間竟只剩下幸好房租有包水費的想法。

雙腳還濕著、褲管也有點濺倒水,而後腳根因為這樣亂走又沒擦藥,一陣刺癢從腳踝處爬了上來,一看根本早就被泡漲,傷口邊緣泛白腫脹而中心滲著血。

看了就倒胃。

又不知道發愣了多久,我走到床邊看著枕頭,在自己的床癖跟疲累中掙扎,最後走到桌子跟床之間的縫隙,把自己塞了進去頭抵著牆,悶著聲亂喊亂叫了一頓,說到興起還不曉得是在罵誰,只知道自己吼到最後都是淚。

牆上的壁癌全給我磨了下來,撒了一頭痱子粉,帶著股死亡的味道。

最後當我起床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陽光從窗戶透進來,像是要謀殺我似直射我眼睛,又迷迷糊糊走到廁所要梳洗時,才發現自己幾乎不成人樣。

標準配備的黑眼圈顯得更深了點、臉色蒼白得可以去演吸血鬼,卻又不足以清秀到可以騙人,頭髮上還卡著壁癌,就連遊民可能都比我這副模樣體面。

用楊淑娜的話來說就是,本來就只一個文弱書生樣可以騙騙人,現在就只剩下弱了。

不是我想像中的楊淑娜總是機車,而是晚上見到我時就是這麼說的,有這麼一個直言不諱的好友真是我三生有幸,而這句誇獎則是楊淑娜自己說的。

總之我最後只是開了水龍頭,像個隔天中午就要截稿但是不想面對的作者一樣開始打掃家裡,不僅把地板收拾乾淨連浴室也嶄新的可以拍廣告,簡單的盥洗後把自己收拾得像是夜唱隔天爬不起來的死大學生。

媽媽看見我時不是很意外,一如往常地笑著,聲音帶著淡淡的啞,想來是剛抽完菸,「談好了嗎?」

「我跟我媽說了,她說可以。」

「是嗎?」

「……她說隨便我,但基本上算是可以。」

媽媽笑開來,似乎覺得我誠實得笨,走過來端詳了我一陣又開口,「先去休息室睡一下吧,搞成這樣還以為我虐待小孩,去去去。」

酒吧裡才沒有休息室,只有媽媽自用的起居室,不大間、大約6坪的小套房,醒目的雙人床跟書桌卡掉了泰半空間,上頭一件摺得整整齊齊的豆腐被。

我有點昏漲,站在門邊始終沒進去,只覺得自己可能還沒起床,卻見媽媽若無其事地把棉被抖開,「你就先睡一下吧,我再叫你,睡完記得把棉被摺整齊啊,當兵時應該練過吧?」

腦袋一跳一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無意識間自己給自己灌了好幾瓶酒,總覺得腦袋被扭來扭去疼得慌,連回話都很鈍,「呃、我免役……」

「唉唷得意啊?快睡吧。」

媽媽的手不大骨節分明,卻很有力道,按在我背上時溫度像是直接透了過來,突如其來一陣火燒得人發慌。

最後我睡得不是太好,依舊有點昏昏沉沉,但思緒總歸是收攏了點,迷迷糊糊摺起了被子,結果怎麼摺都有點走鐘,到底當兵都在學什麼,不是啊這麼軟趴趴的東西,怎麼可能摺得有稜有角,什麼東西。

當我跟棉被奮戰完的時候,差不多十二點半,正是酒吧熱鬧起來的時間,阿涼一如往常坐在那,算了算大約是第二杯酒,神情開始顯得渙散,今天大概是還沒有人點簡餐,空氣中只有酒味跟咖啡香。

「唷!治崇小朋友!來盤青醬蛤蜊義大利麵!」楊淑娜笑得張揚,一頭紅髮剃了一半,跳躍的音符在她左耳後閃爍,我心頭一緊。

「我比你大好嗎?」

「今天很兇耶,我是客人耶客人,媽媽你看──林治崇兇我──」楊淑娜一秒就轉了過去,跟兇器沒兩樣的紅指甲在空中亂指揮一通,看了只覺得眼睛痠漲。

「好啦青醬義大利麵啦,我請妳我請妳,什麼都要跟媽媽告狀,妳以前在小學肯定是抓耙子。」

楊淑娜笑彎了一雙眼,長長的眼睫在說話的時候一閃一閃的,搭著燈光顯得很迷幻。

說句實話,楊淑娜長相其實很好看,身上的環穿得很多卻有種奇異的平衡,一頭紅髮也不知道多久補染一次,總是紅得很有生命力,說話時怎麼樣都看著對方,總有種奇妙的吸引力。

我老是覺得她那麼多任的女友,都是被楊淑娜那雙刷得跟蜘蛛腳一樣細長的眼睫,在眨眼間被抓住的。

跟捕蠅草一樣。

大多時候楊淑娜都是很好的朋友,所謂的大多時候不包括現在她笑得像在算計什麼,還靠在櫃檯對我笑的時候,這種時候她總是在想些鬼點子。

上一次她這麼笑,我被騙去穿了女裝,還跟楊淑娜的相親對象約了一次會,最後在我扯下假髮道歉告終。

那男的其實挺帥的,是個富二代,怪不得楊淑娜不喜歡,出手闊綽歸闊綽,但氣量狹小講話還帶著種自以為是。

我是到那時候才明白,出手闊綽跟慷慨是不一樣的,闊綽是你能撒很多錢、慷慨是樂於分享,分享是交友而撒錢只是一種滿足自我的手段。

……扯遠了,反正我猜了好一陣,也沒猜出楊淑娜到底想做什麼,最氣人的是她點了餐還不吃,用叉子東插西戳地攪來攪去,浪費我努力將微波食品熱好又精心擺盤的15分鐘。

楊淑娜 的聲音不大,帶著點啞但很高亢,「我遇見了小音符。」

小音符,那個右耳後剃了個音符的學妹,楊淑娜的前前前前……不知道幾個前的前女友,跟楊淑娜個性最合、愛得最轟轟烈烈的前女友。

「她交了個新女友,看起來很乖一頭黑長直,擺漫畫裡就是個女主,被人陷害哭泣還會被白馬王子拯救,結局時步入禮堂穿著白紗,跟所有敵人握手言和那種。」

「嗯。」

「她說過她不喜歡那種女孩子的。」

「嗯。」

「我就坐她斜後面,你知道嘛髮廊的鏡子是相對的,我從鏡子裡看著她、她看著我,我跟理髮師說幫我剃個音符在耳後,我看著她,林治崇。」

我沒有回話,從吧檯下抽了疊衛生紙按在桌上。

「她看著我,她一直看著我,她看著我說把音符剃掉,她不做造型了……就那一瞬間、那瞬間我……」

猜錯了,我在心裡想,楊淑娜要是笑成這樣,那通常不是想虐人、就是想虐自己,而今天她是來自傷的。

「林治崇,為什麼呢……那瞬間我真他媽覺得可笑,你要賭氣、要賭氣也不是這樣,林治崇……」

楊淑娜拉了拉我的衣服,表情空洞地眨了眨眼,「我跟你說、跟你說……媽媽他有男朋友了,你不要喜歡他了。」

「我知道,拜託我是員工,早就看過了。」

媽媽有一個新的男友,看著很真誠還時常來接他,但根據媽媽的眼光來看,我只要等他露出馬腳就好,我很能等,我很有耐心。

楊淑娜沒說什麼,只是拉緊了我的衣服,一手按在自己的音符上,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一下就轉身離開了。

我猶豫了會,卻還是沒追上去,畢竟楊淑娜也不是小孩了,都二十幾歲了還沒喝酒,騎車回家應該是沒有問題。

我應該要追上去的,現在想起來,楊淑娜那麼反常,就算是翹班也應該要追上去的,都睡掉半個班了就不要裝什麼模範員工。



楊淑娜出了場車禍,右腳骨折。

我接到電話時,已經是隔好幾天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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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8-26 1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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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所謂的調整作息這件事,要變得健康,例如早睡早起不花時間一點一點改善、不花上大半個月是沒有辦法的,但熬夜就不一樣了,一天晚個半小時、一小時的,身體很快就能無縫接軌成夜貓子。

有時想想,這樣的身體機制也算是很諷刺、卻也算寫實。

為了活下去總是要拚盡全力、努力花錢努力賺錢,在原地忙碌成一顆陀螺然後也活得不怎麼樣。

但要死掉就是另一回事了,一條繩子一隻凳子、甚至一碗炭就能解決的事,要沒錢還能跳樓、或是想親近大自然還可以去跳崖,跟活著相比真的是簡單得多。

每回我要從床上掙扎起床時滿腦子都是這種東西,腦袋是起床了但身體還有自己的想法,總是要花上半個多小時才能真正起床,然後坐在床沿再當機十來分鐘,才總算能起床刷牙洗臉。

往窗外一看,太陽早已掛在天上,我的一天是從下午兩三點開始的。

煮個泡麵墊胃、玩個手遊滑個臉書,感嘆一下大家怎麼都怎天出國還跟色素食物拍照,適當的看兩篇漫畫就準備上班。

下午五點多就先進店、幫忙處理些剛進的貨還有清點庫存,六點半時把桌椅擦乾淨消毒、屏風拉起來,五十分的時候把明亮的燈全部關掉,媽媽的酒吧準時在七點、伴隨著他每天挑選的唱片,以昏黃的燈光還有現磨咖啡的香氣,迎接每一個客人。

一路營業到凌晨四點、但最後點餐是三點十分,而空氣中的味道隨著客人的餐點而顯得很像餐廳,而媽媽不是在吧檯的高腳椅坐著就是靠在門口吃著鬆餅喝酒。

收了店後拖著腳找到機車騎回家,洗完澡後把自己砸進床墊裡,定了鬧鐘希望可以早起最後都在第五個鬧鐘的延遲再延遲中爬起來。

我一如往常滑著手機,看著這幾天都有同一個未接來電,想了想或許有什麼事就回撥了,沒有響很久就被接了起來,是很熟悉的女聲。

「我是楊淑娜的媽媽。」

再一陣寒暄後,楊淑娜的媽媽停了一下才進入正題。

「是這樣的,楊淑娜前幾天出了車禍,本來想聯繫你的,但你可能不接未知來電,所以……」

我愣了下,抬頭看了月曆確定不是四月一號,才結結巴巴地問狀況。

楊淑娜回家路上被闖紅燈的車撞了,兩台車車速都不快、所以傷勢不嚴重,但是右腳骨折打了石膏,現在正在住院。

我壓著滿腦子的耳鳴問了楊淑娜的醫院跟房號,滿腦子都是今天下班後睡個幾小時去看看楊淑娜,但是這樣身體撐得下去嗎?

意外的是,下午跟媽媽說了之後,媽媽比我還要緊張,讓我今天提早下班明天放假,好好顧一下楊淑娜。

「但媽媽你又不會調酒,明天怎麼辦?」

「公休公休,老闆心情不好公休一天。」

「這樣可以嗎?」我緊繃的心情一下鬆懈了,笑了出來。

「我說可以就可以,我是老闆,信我。」

「其實應該沒關係啦,我早點下班睡個覺找完楊淑娜還有時間過來。」

「不用啦,一天沒開店不會倒,我以前也常常心情不好公休也沒事。」

「蛤什麼等等。」

「你就專心陪楊淑娜吧,住院沒有人照顧自己很寂寞的。」

我嗯了聲去收拾流理臺,擦拭酒杯到一半透著玻璃看著媽媽的背影。

媽媽總是穿得很整齊,一身熨燙得乾淨的襯衫西裝褲搭著深褐色的背心,搬東西時會紮上袖箍,骨感的手腕在袖口透出來,袖扣發著光。

我想著那天看到的舊傷口。

你一個人住過院嗎?你寂寞嗎?

媽媽的皮鞋聲很快被店裡的音樂蓋過去,那只手表依舊安順地扣在媽媽的手腕上,有時我都會懷疑那天看到的傷口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你還寂寞嗎?

我移開了視線,把萊姆跟檸檬全切成片,劃刀放在玻璃盒中當擺盤的準備,在我要把剩下的頭尾扔進廚餘桶時,媽媽的男友正好進來店裡,攬過媽媽的肩膀往屏風的一端走。

那個人身高跟我差不多,比媽媽高上五六公分,名字不記得了,似乎姓李還是姓黎。

手上太過用力一不小心把檸檬皮的油脂擠進了眼睛裡,揉完眼睛才想到手上也全是檸檬汁,蹲在地上原地失明,過了十來分鐘才紅著眼起身。

後來見到楊淑娜時,她一邊用沒吊點滴的手努力打著手遊、一邊嘲笑我的眼睛紅的跟兔子一樣。

「話說以前同性戀是不是也被叫兔子?」

「閉嘴啦楊淑娜,妳這個政治不正確的傢伙。」

「欸我病人欸溫柔點!」楊淑娜大叫著抗議,「好啦好啦,快快快來伺候我,這麼多天不見了沒給我一個感動涕零的擁抱還抓我頭髮是怎樣啦!」

「我剛進門就看見妳爽玩一波手遊還笑我,欠揍都來不及了還感動勒。」

「好啦哈哈哈放下我的頭髮,快削蘋果給我吃!」

「……妳能吃蘋果嗎?」

「好像不行,但難得住院一次,我一直想體驗一下別人在床邊削蘋果的情景,你削給自己吃!快快快我要錄影,要削成螺旋皮喔、很透那種。」

「不要給我提高難度啦白癡。」

說歸說,我還是洗了蘋果跟刀子把垃圾桶勾過來開始削,無視床上笑得瘋癲的楊淑娜。

以疲憊度來說,我感覺自己才是應該要躺床的那個人,真的是吼……

「對了,楊淑娜。」

「嗯?」楊淑娜從手機後探出頭,右額上一個顯眼的瘀青還沒散開。

「妳這麼喜歡小音符嗎?喜歡到出車禍。」

楊淑娜按停了手機,看著床單思考了一陣,才慢慢開口,「我不知道。」楊淑娜的聲音很啞,不知道是睡得太多還是沒喝水,「我以為我知道,但我不知道。」

「我一開始只覺得很開心,就是好久沒見到小音符了,然後我看到她身邊的女生,她跟我說過她不喜歡的類型的那個女生,那瞬間我……」楊淑娜眨了眨眼睛,看著我,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乾淨的跟畫一樣,「我什麼心情都沒有,我看著自己跟她打招呼、然後剃了跟她相對的髮型而她沒有,她走了出去,我一個人留在髮廊裡。」

「楊淑娜……」

「然後我騎車,遇到一台闖紅燈的車,我看著自己被撞卻沒辦法轉動龍頭,因為我距離自己太遠了。」

「現在回來了嗎?」

「嗯。」

「那妳咬緊牙關。」

楊淑娜錯愕地捂著臉看我,而我還在氣頭上,感覺拳頭緊得都在顫抖卻鬆不開,我感覺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臉頰都是火辣辣的痛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委屈的,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麼。

楊淑娜被打了愣完卻笑了出來,笑到連我也跟著笑了起來,還吵到護理師進來警告我們安靜一點。

氣完也笑完之後,我把買來的禮物遞給楊淑娜,「哪、給妳,我忘記妳生日了,總之現在送一送,妳上次說喜歡的耳環還什麼的。」

「謝啦。」楊淑娜從包包翻出酒精擦了擦耳環,把舊的耳扣拆了下來換上新的,暗紅色的假鑽在耳骨上一閃一閃的,「哇好看,謝啦。」

「話說上次,妳為什麼要叫我不要喜歡媽媽了?」

「什麼?」

「不是妳自己介紹媽媽給我認識的嗎?妳老到失憶了,可憐。」

「誰失憶啦,幹。」

「所以?」

楊淑娜翻了個白眼,舊耳環在指尖滾來滾去,最後才嘆了口氣,「那是、後來覺得你不太適合媽媽,經驗值太少打BOSS會掛。」

「……妳先把手遊給我放下。」

楊淑娜按黑了手機,指尖有一下沒一下敲著螢幕,聲音很輕,「你記得嗎?媽媽第一個男朋友,送他酒吧有一個孩子的那個。」

「記得,媽媽的狗血系列第一集。」

「喔,那我是續集番外篇。」

我咬下剛削好的蘋果,清爽的酸味一下漫開來,有種很貴的味道,無聊到看了下果籃,果然是很貴的水果,嚇得我多吃一塊。

楊淑娜捏了一小塊蘋果偷吃,繼續通關打到一半的遊戲。

「那個人是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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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8-26 10: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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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我爸媽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先說,這是真的。」楊淑娜透著日光燈看著自己剝落得差不多的指甲油,涼涼開口。

我還震驚在楊淑娜前一個回答,只能呆呆愣愣又切了顆蘋果,模糊應了聲。

水果汁液在我皮膚表層漸漸被冷氣吹乾,既甜又黏的漸漸收緊,我感覺自己像是暑假作業時被學生塗滿糖水,為了捕捉鍬形蟲的樹木。

「那是……我其實有點記不太清楚了,我以為那是我做夢夢到的,媽媽的事。」楊淑娜支著下巴,因為沒有化妝而臉色略顯蒼白,雖沒了那蜘蛛腳似、能捕人的長眼睫,卻顯得黑白分明,而耳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做檢查全拆了,徒留一個又一個的空洞,在耳朵上耀武揚威地佔著位置。

這時我才想到,楊淑娜差不多跟我一般大,大人看我們就像孩子,說我們什麼也不知道,而孩子看我們像大人,好像什麼都該知曉。

而我們自己明明早該成熟,卻又無法一夜之間成了大人,徬徨無措。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媽特別討厭那樣的事,你知道,男人愛男人、女人愛女人,奇怪的是她又不討厭跨性別,卻討厭同性戀,是真的討厭,討厭到連說也不肯說,我不能理解,同性戀招誰惹誰了。」楊淑娜搓著指節,斷斷續續說著,偶爾停下來接過我遞給她的水果,略略咀嚼兩下又繼續說。

「我爸不是死了嗎?出了場車禍原本救了回來,過沒兩天又急轉直下,然後就走了,他跟我說對不起。」楊淑娜嘲諷似笑了下,嘴角鬆鬆勾著一邊冷哼又抽了口氣,時間像在她身周停留了好久,才終於緩慢開始轉動,「我爸他是個好人,除了取名字取得很爛害我老被笑、除了溫溫吞吞又管不住我媽、除了兩人總是噁噁心心膩在一塊永遠像新婚……」

楊淑娜按著自己剃了音符、卻又因為傷口而包上紗布的耳後,一雙眼眨呀眨的,明明就紅得徹底,淚卻愣是一滴也沒落下,「除了他真心喜歡我媽、卻又喜歡媽媽。」

有些老師會將自己的課弄成講座一樣,邀畢業的校友每週回來分享自己的職業,有往本科發展的、也有沒有的,讓這些形形色色的學長姐給學弟妹一點指點,因為大學正是最徬徨的年紀,要不讀研究所那就無路可逃了,就業那塊沉重的巨石就這樣在肩上一點點地給你壓力,一畢業就頓失所依。

媽媽就是在那時遇到了楊淑娜的爸爸。

剛開始只是像學弟妹一樣順著講座結束加了對方的聯絡方式,而楊淑娜的爸爸說有問題可以問他,問到最後只剩下媽媽一個人在問問題,一來二去兩個人就熟了起來。

楊淑娜在幫他爸整理東西時,翻出了一疊信件,一瞬間有種回到了不知道哪個年代的感覺,媽媽的字跡很清秀、而爸爸的工整的像是學術論文,他們的交際一直在安全的邊際線上,然而感情卻不那麼受控。

媽媽說想要存錢開家餐酒吧,楊淑娜的爸爸二話不說就出了錢,過沒多久就鬧了場家庭革命。

「我爸當時跟媽媽其實剛確定關係,然後、我爸是個好人嘛,好人不說謊,就跟我媽和盤托出,哇你都不知道當時情況多麼地獄,我媽簡直是要瘋了你知道嗎?而且我爸他還說,說自己是真心愛著媽,只是……」楊淑娜笑開來,接過了剛切好的水蜜桃,「只是,他也喜歡媽媽。」

我感覺自己手上乾涸的汁液一點一點收緊,整個心臟像是螞蟻爬過一樣,而耳鳴的太重,一時間竟感覺不出是不是幻聽。

楊淑娜伸了個懶腰,看著陰慘慘的天花板,「我爸那時就在醫院跟我說對不起,他說他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卻還是錯了,他只是想要努力去愛人,他不是不喜歡我媽,他只是也喜歡媽媽,但是卻沒有想到愛情裡誰都是自私的,最後連累了我。」

窗外的風聲漸大,開始有些稀疏的雨聲,楊淑娜笑得很難看,顯得很悲傷,「聽起來真的很像說謊,不是嗎?可是他是真心的,我感覺我爸他是個愛太多的人,他其實真的可以給兩個人百分百的真心,我爸他說,他很痛苦,他覺得自己從未對不起任何一個人,他盡力去愛了,愛了他所有可以愛的,可是最後卻告訴他只能選擇一個,因為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我沒有回應,繼續荼毒果籃裡的水果,而楊淑娜繼續說著。

「我媽她是知道的,她跟我說她是知道的,爸爸其實真的很愛自己這件事,她只是不能接受,為什麼不聰明點,騙她一輩子呢?如果這樣她就能什麼都不知道,這樣快快樂樂的。」

楊淑娜揩了揩眼角,卻沒能止住淚水,說話帶上濃濃的鼻音,「我媽說,人是不可能不比較的,就算有人能她也不能,雖然她知道,這不是爸爸的錯、也不是媽媽的錯,可她還是無法接受。」

「我國中時交過男朋友的,很兩小無猜那一種,我不是討厭男生,我只是後來不喜歡他了,只是後來喜歡上的每一個都是女孩,然後有天被我媽發現了,她抓著我的肩膀,很認真跟我說……妳是可以選的對不對?淑娜?妳如果可以選的話為什麼不挑男孩子呢?為什麼要偏偏選女孩子呢?」

楊淑娜區起膝蓋把自己埋了進去,聲音很模糊,「她是希望我選什麼啊?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林治崇,我好想恨他們,我真的真的好想恨他們,可是我又知道……」

我的心頭喀噔一聲墜了下去,一下落了空不知道該站在哪裡,而楊淑娜只是看著我,卻不是真的注視我。

「這不是誰的錯、我知道,我爸他沒有錯,他只是人很好、他只是有兩份真心,我媽他沒有錯,她只是愛的很少,所以恐懼,媽媽他也沒有錯,他只是愛的不切實際,所以終究要被拋棄……可是如果誰都沒有錯,我怎麼辦?」楊淑娜睜著眼睛,淚水一滴一滴砸在了被單上,暈出了好幾枚水漬,「所以是我錯了嗎?」

直到楊淑娜將手按上了我的臉頰,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我也跟楊淑娜一樣,吸著鼻子狼狽的哭了滿臉。

我只是很悲傷,真的真的很悲傷。

「楊淑娜,不是妳的錯,不是妳的錯……」我抱上楊淑娜,水果刀在地上敲出了聲響,而水果汁液沾得我們兩人身上都是甜膩的味道。

楊淑娜縮在我的懷裡放聲大哭,衣服被淚水染濕了一大片,溫溫熱熱沾黏在皮膚上,楊淑娜瘦得幾乎只剩骨頭,一時間讓我想到了姊、想到了阿涼、想到了那個最後自殺了的發酒瘋客人。

讓我想到了自己。

我們全都有著相似的夢魘,壓得所有人喘不過氣。

我希望別人怎麼對我說的?要是有一個人能夠按著我的肩膀,我希望他跟我說什麼?

「楊淑娜,不是妳的錯。」我撥開楊淑娜沾在額前的瀏海,努力笑得好看,雖然我感覺臉部顯然很扭曲,但我盡力了。

「妳只是運氣不好。」

我們只是運氣不好,離正常太遠了,太少人願意越過楚河漢界了解我們,而要是讓我們自己述說卻又顯得煽情。

所以到了最後,破碎就顯得那麼理所當然,因為我們不在那條生產線上。

楊淑娜吸了吸鼻子,一把推開了我,耙了耙自己的頭髮還將繃帶紗布弄得有點亂,笑得很難看。

「我一直以為那是假的,所以我自欺欺人了好久,才承認了小時候我是見過媽媽的,所以我去找了他。」楊淑娜低頭擺弄手指很久,才嘆了口氣開口,「媽媽第一眼就認出我了,他問我是不是楊華寧的女兒,我說是,我跟他說我爸死了,他說他知道,是我媽把訃聞拿給他的,我媽說雖然她不希望媽媽進到會場,但還是希望他能送我爸一程,所以我爸告別式的那天,媽媽站在對街的便利商店外,直挺挺地站著,直到整個流程結束,我記得那天太陽很大,真的很大,所以天氣很熱,這樣一趟站下來大概要中暑了。」

「我覺得媽媽很可憐,我覺得你會喜歡媽媽,我覺得媽媽會喜歡你,可是我錯了,林治崇,媽媽他有他的小音符,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心就死掉了,他不會像你喜歡他那樣喜歡你的,你不要喜歡他了,這樣太苦了。」

我眨了眨眼睛,一瞬間卻想起了媽媽第一次灌我酒,他說多求是苦。

究竟是求了才苦、還是不求也苦,媽媽始終沒有道明。

可是再苦,那也得嚥下去,因為那是人生。

媽媽有一雙笑起來微彎的眼睛,有流光在裡頭閃爍,而每晚夜幕降下霓虹燈亮起,媽媽就站在那裡,眼角的游魚是他經歷的歲月,但他卻依舊笑得一如往昔,那樣的媽媽美的不似人。

我看著楊淑娜搖了搖頭,說我知道的,我知道或許媽媽他不會喜歡我的。





「可是我喜歡他啊,楊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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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8-26 10: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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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窗外的雨聲很響,我恍神想著自己有沒有記得把機車鎖的蓋子按上,一邊擦拭著高飛球杯。

媽媽晃了過來,持著杯喝一半的邁泰像沒事人一樣點餐,說話間伴隨著微微的冰塊響,「幫我做一份培根白醬義大利麵。」

「好。」我從小冰箱裡找到培根白醬的調理包,還有冷凍庫裡一份一份分好的義大利麵條,把麵條用小鍋子煮開、瀝乾放進平底鍋中加熱沸騰的培根白醬,最後撒上起司粉。

雖然只是加熱半成品,但因為媽媽進的食物品質都還不錯,其實店裡的熱食銷量都算熱門。

我不解的是,名義上明明算是酒吧,卻更像不倫不類的居酒屋似的。

「淑娜還好嗎?」媽媽用叉子將麵條捲起來,抵在湯匙上弄成一小捲一小捲的吃著。

我關起水龍頭,倒了一些洗碗精在沖洗過的平底鍋裡,輕輕用海綿刷著,聲音不大的回應,「好像沒受太嚴重的傷,但是需要住院一陣子,腳骨折了。」

「是嗎?真希望淑娜能早點痊癒。」

我嗯了聲,用乾抹布粗略擦過洗完的平底鍋,讓水不至於滴得到處都是。

「今天人好少。」我掃了眼店內,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下大雨,店裡只有稀稀落落幾組客人,這時我才知道光是少了會帶小孩來話家常的家長,大概就能降上十分貝左右。

「可能是沒料到雨會這麼大吧?而且又是平日,不過偶爾這樣當休息也不錯。」

「你是在休息啊,你又不調酒。」我笑了下,接過媽媽喝完的酒杯,在水龍頭底下沖,「今天男朋友不來?」

「分手了。」媽媽又吃了口義大利麵,又像是嫌味道不夠的往裡加了一些辣醬,「果然還是不行啊──」

「是嗎?」我低下頭看著玻璃杯,吧檯的燈在瓶身折射出了好幾道光,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點緊張,「媽媽,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

空氣瞬間凝結,媽媽笑笑看著我,眼神卻冷冷的,最後只是三言兩語帶過。

「名字不大重要,能知道是誰就好了,不用這麼在乎吧?」像是為了要強調什麼似的,媽媽撐著下巴看著我,又補了一句,「這很重要嗎?」

「也沒,就是好奇。」

「你是貓嗎?」

「什麼?」

「好奇心殺死一隻貓。」

「……媽媽,這樣很冷耶。」

我看著笑得很開心,繼續吃著麵的媽媽,不知道為什麼心頭的空洞感卻越發嚴重,忽然想起生日會時遇見的媽媽。

他站在那裡,背後襯著光,我從來沒有清晰看過媽媽臉的機會,當時也才見過幾次面,但卻覺得整個心臟忽然跳得很重,一下砸到地上。

是誰說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心跳會加速的?我恍神想著這句話。

因為我每次想到媽媽,心跳都顯得很慢卻巨大,在耳邊嗡嗡作響。

我想貓不是被好奇心殺死的。

至少我不是。



「媽媽,你可以調杯酒給我喝嗎?」

我收拾到一半不曉得為什麼,突然想到了這件事,把整句話包在隨意裡扔了出去。

媽媽笑的很開心,才正把店裡一半的椅子倒扣在桌上,就晃過來吧檯這裡了,「你不是知道嗎?我不會調酒。」

因為我本來就會順手整理,今天客人又不多,吧檯早早就收拾到一個段落,我將雪克杯遞給了媽媽,把最後一條抹布晾在檯面上。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有點想喝。」

媽媽不會調酒、也沒考過證照,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想要開酒吧。

這點我倒是問過,媽媽的答案是以前沒去過酒吧,所以一直想開,但正因為沒去過,所以開到最後就成了這副模樣。

「可以啦,總之能過活就好,店能撐下來比什麼都重要。」

我無奈吐槽了一下媽媽已經不是隨遇而安,而是根本沒在思考。

這樣的沒在想也體現在媽媽的調酒上,也不曉得為什麼酒譜看了這麼多年,叫他調酒還都只有兩款,不換花樣也不正規。

「媽媽,那酒不是這樣調的。」

「那就是媽媽特調,來。」

媽媽每次都說自己調的是檸檬或萊姆沙瓦,但調法隨心所欲到了極致,總是在雪克杯裡扔了幾塊檸檬或萊姆粗略壓碎,加些糖漿跟伏特加搖一搖,倒進放滿冰塊的高飛球杯裡再用七喜注滿。

比例不固定味道不固定、有時甜有時酸,比抽卡還要隨機,有一次還把酒換成了紹興,說不出哪裡怪但就是覺得不搭旮。

因為太隨機了,有時會被客人拿來當懲罰遊戲,輸的人要喝或是回答不出的人要喝。

今天調得倒是中規中矩,不算難喝但就有種附餐飲料的既視感,碳酸氣泡在杯子裡上升的爭先恐後,感覺湊近都能聽見細微碎裂聲。

「媽媽,那我可以換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

「你幾歲啊?」

「今天怎麼了?這麼好奇寶寶。」

「就好奇,不想說就、也沒差……」

「是也不是不能說,我想想──」媽媽扳著手指頭數著,停頓了好久才不好意思抬頭,「啊好久沒算年紀了,結果算了老半天,我今年虛歲三十六,實歲三十五。」

「你大我十五歲欸。」我咬著冰塊開口,卻覺得整張臉都很燙,明明記得自己沒那麼容易喝醉酒的。

「是是是,你們這些小年輕,年輕氣盛呢。」

我看著媽媽,一堆問題塞在胸口,幾乎要讓人思考當機。

你怎麼看待楊淑娜的?你還喜歡他爸嗎?你跟男朋友為什麼分手了?

千百個理由最後凝成了句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媽媽你以前大學什麼科系?」

媽媽愣了下,而我尷尬到臉都是燙的,一摸幾乎要燒起來似,可媽媽卻像是不是很在意我的突兀。

「我以前是休閒系。」

「休閒系?」我厭倦幾乎一半以上的科系,看名字都不知道在學些什麼,上回楊淑娜的女朋友就是這樣,跟我說她是旅運管理系,一瞬間以為是跑船還是運輸業,結果跟我一樣是學旅行社業務的,莫名其妙。

「每間學校不一樣,我學校是學博弈啊、渡假村業務之類的。」媽媽把洗好的雪克杯甩了甩,往一旁的杯盤架擱,擦乾手從抽屜裡拿出副撲克牌。

「欸現在想起來,記得的課好像也就剩這個了……」

媽媽手一翻,撲克牌滑出了完美的半圓形,紅白交錯的孔雀似在吧檯上耀武揚威著,過沒多久又整整齊齊被收了回去,放回了盒子裡。

我一向喜歡這種精巧的動作技術,而且媽媽的手很漂亮,動作的時候錶帶會折射著吧檯的燈光,更接近一種表演。

「厲害吧?」媽媽笑得像個孩子炫耀著,帶著點不符合年紀的幼稚,我當下就覺得糟了。

楊淑娜說完後,其實我心裡是有點不屑的,什麼苦不苦的,喜歡這種事情本身就有時效,大不了過個三五年就該忘得差不多,可是當我今天看著媽媽,忽然明白了楊淑娜說的是什麼,那種感覺不是人們常說的酸甜或是心跳加速,那樣的情感……對我而言更接近恐懼。

我害怕的是知道自己再也沒辦法移開目光。

「媽媽。」

「怎麼了?」

那是酒精的關係呢?還是我心情的影響?我的眼睛又乾又漲,有些東西卡在我的胸腔吸走了所有知覺。

我曾經笑過,貿然告白這件事比自殺都來得沒有計畫性,可是當自己遇上時,才發現所有的事前準備都派不上用場。

「我喜歡你。」



媽媽沒有拒絕我、卻也沒答應,只是將備料盒裡我削的兔子蘋果遞了一塊給我,說自己累了要進去休息。

我的視線像個追尾雷達似跟著媽媽,就像之前他送我跟楊淑娜回家時一樣,而媽媽注意到後只是半掩在門簾後,淡淡開口。

「那是你誤會了,你不喜歡我的,林治崇,那只是因為我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幫了你。」

空氣凝固了很久,而我感覺心跳聲在耳後隆隆作響,有什麼東西壓著我的腦袋,過了好久才終於能把組織的語言丟出來。

「我誤會了,那我還能在這裡工作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媽媽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又過了一陣,才指著我手上的酒杯,「早點喝完早點休息,明天還要上班。」

我如獲大赦,在媽媽進去休息後死死用指節揉著太陽穴,在心裡狂罵自己莫名其妙的行為。

大多時候我不相信感情,親情也好、愛情也好……就算是友情,說來對楊淑娜有點抱歉,但也是這樣。

我對周遭都只是一時興起居多,反正我不是什麼好人,也就這樣得過且過。

可我偏偏犯賤。

我得不到的東西,我證明不了它有,就想證明它沒有。

半笑半鬧地挖苦著別人的傷疤,冷冷看著別人流著膿水哭著,再暗搓搓、有點隱密地開心著。

媽媽是對的,我不喜歡他。

我喝了口檸檬沙瓦,碳酸氣泡在我的舌尖放肆,有種苦味在嘴角擴散開來,帶著柑橘類特有的酸苦勁。

我不喜歡媽媽,我這麼想、必須這麼想。

很多年後想起來,才知道自己錯了。

我後來才知道最可怕是自欺欺人,卻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然而知道時,似乎已經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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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9-2 10: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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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眼睛酸澀到甫睜開就覺得刺,腦袋又昏昏脹脹的,我滾在棉被裡大叫了好幾回才慵懶地滑起手機,傳訊息給失戀小聯盟夥伴楊淑娜。

『我跟媽媽告白了。』

對方正在輸入中的提示字沒顯示幾秒,手機就響了起來,看來是楊淑娜覺得自己打字太慢滿足不了八卦的心態。

「求詳細,謝謝。」接起來楊淑娜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我笑了笑,翻身從床頭另一邊的小冰箱拎出罐冰開水先喝了兩口,才慢悠悠地回話,「哇醫院可以用手機嗎?是不是又要被醫生罵了?」

「可以,我的身體說可以,現在是什麼狀況,三句話以內簡明扼要解釋一下,謝謝。」

楊淑娜的聲音經過手機之後斷斷續續沙啞著,顯得失真,隱約帶著股焦慮的感覺,我想那是心虛。

因為她把媽媽帶來了我眼前,而原本這些都不會發生。

我笑了下,腕上的手鍊叮叮咚咚地跟著響起細碎的響聲,像一碗澆淋下來的冰水,冷卻我焦躁半天的思緒。

邊按著太陽穴清醒,邊前言不搭後語地跟楊淑娜描述著今早發生的事情,最後換來了一陣沉默。

又一陣窸窸窣窣的電子音後,楊淑娜很乾地說了句抱歉,我一下出了神。

到底要道什麼歉?

凝結在瓶身的水滴不住滑落,在床單上暈染出了片暗色水漬,我用拇指蹭著那塊床單,沙啞地應了聲沒事。

我想應該沒什麼事,都是些了無新意的事情,失戀啊戀愛啊什麼的畢竟都是陳腔濫調,不然也不會十首歌裡有八首是我愛你你不愛我,我們錯過但是深愛彼此、總是有緣卻毫無情分之類的。

太過常見了,所以連傷感春秋都顯得讓人無力。

楊淑娜沉默了一陣,開始講起些醫院遇到的事,例如她經過小兒科看見一個女孩被罵得鐵青,似乎是未婚懷孕,看上去才十來歲還穿著身水手服。

「以前國中聽到隔壁班的誰誰誰已經有了性行為,還覺得只是傳來傳去的假消息。」楊淑娜下了個莫名其妙的結論。

我看著被冰水凍紅的指尖愣了很久,忽然覺得視線顛倒,嗯嗯地敷衍著楊淑娜,過了好一陣才眨了眨眼回神,混雜的思緒一樁一件交織在一塊,發現自己或許不是不難過,是不知道什麼是難過。

「楊淑娜。」我突然開口打斷了楊淑娜新的話題,她正說到有個病人會在固定的時間上頂樓唱歌又下去,但楊淑娜沒有生氣,只是馬上停了下來,像是等我開口很久了,而她只是開場前的暖場表演。

「妳之前說過的第一個男朋友,後來是怎麼分手的?」

「喔就,他要我跟他上同一所高中、或是他要來考我的高中,我跟他說我不要。」楊淑娜的語氣帶著點冷涼、幾乎算是挑釁,「那時候我班上有三對?還是四對班對?總之我跟他也是其中一對,其實他人蠻好的,只是莫名其妙,我每次不答應他也沒生氣,但就是安靜,什麼也不跟我說。」

我笑到差點無法呼吸,躺回了床上看著天花板,幫楊淑娜下了結語,「怪不得妳要跟他分手。」

楊淑娜是一個喜歡吵架的人。

說「吵架」似乎不夠精確……楊淑娜是一個她非得要跟你有來有往的人,簡單來說是,她不太跟人真的生氣,不愛人也不恨人,頂多就是回歸陌生人,之後若有緣還能再續情誼,但有件事絕對會踩到她的地雷,而且從此再也不跟你說第二句話。

那就是跟她爭執卻又要裝得一副道貌岸然,挑起架又動不動說不說了。

「媽的有頭沒尾真的很怒耶,無法接受。」這是楊淑娜的心得。

要嘛兩人直接分道揚鑣,要嘛吵出個結果,哪樣都行只要能將彈藥燃燒殆盡,楊淑娜都無所謂,但要沒能討論出一個結果,楊淑娜能把自己氣成悶燒鍋。

「反正我當時就跟他說我不可能跟他讀同一間,如果他要讀我那間也可,他自己想清楚,然後他又沉默,就是那種其實他根本不想要讀我這間但是又想要假裝大氣,實際上希望我心軟然後答應,但拜託,我誰啊?」

「唷,鋼鐵心臟楊淑娜。」我適當地為楊淑娜喝采。

「對啊哈,他以為這樣能讓我心軟,最後我只覺得厭煩,後來就分手了,他還把我說成壞女人,騙他的一片真心,靠、他的真心值多少錢啊,我一個月的零月錢都不夠。」

「好好笑喔,感謝妳的分享,話說是怎樣的壞女人?」

「忘記了,好像是腳踏三四條船,然後還欺騙他的感情,我不明白的是欺騙感情可以幹嘛,拿給我都嫌佔位置,而且我已經不喜歡還不能回收。」

我笑到快要岔氣,十分不給面子,直到楊淑娜又靠了一聲,我才顫著聲忍住笑,又過了幾秒一邊摳著有點起毛邊的壁紙,一邊問楊淑娜。

「我問妳喔,當時妳難過嗎?」

楊淑娜在手機的另一邊沉默了好久,最後才乾巴巴應了一句嗯。

「我怎麼可能不難過,我是說……我當時不是不喜歡他的,只是覺得很荒謬,喜歡是一回事、就學是另一回事,你非要混為一談還說我不愛你,拜託,我們才十五歲,什麼愛不愛的,十五歲的以愛為名比漫畫裡用爺爺的名字起誓還要可笑,愛?拜託你不要只是因為他比喜歡還要短、還要好唸就掛在嘴邊。」

我忽然想起曾經聽過,很多語言中,喜歡的發音都比愛來得長。

你有很多很多的喜歡,卻只有一點點的愛。

少到心臟無力承受。

「楊淑娜,你覺得難過嗎?」

「……難過,但是我不後悔,老實說因為這樣,後面被一些人重傷、傳了很多不好聽的話,也算是麻煩,但是我覺得比起之後拖著拖著,這樣還比較好。」

「妳真的很帥欸。」

「廢話我誰?」

「鋼鐵心臟楊淑娜!」

跟楊淑娜笑了一陣後,我才揉了揉酸漲的眼睛,看著整個濕成一片的掌心愣在原地,啞著聲開口,「欸我是第一次跟人告白。」

「初戀?」

「不是啦,只是第一次告白而已,但比起在心裡想著對方不喜歡自己,親耳聽到對方拒絕的感覺真的不一樣。」

「防衛機制,人的防衛機制。」楊淑娜會把所有東西都用防衛機制來解釋,讓我笑到不行。

「媽媽說我誤會了,但我沒有辦法回他……」

我感覺好不容易維持住的表情一點一點崩毀,最後視野一片模糊。

楊淑娜在手機的另一端靜靜聽我哭泣,偶爾夾雜一句好了你擤個鼻涕開始有水聲,等到我冷靜下來已經過了半小時。

也許是哭得太過,腦袋一瞬間只剩空白,連難過也在水面載浮載沉一樣,有些失重。

我感覺自己差不多好了,罵了、哭了、還有些虛脫。

「其實我也是真的不知道,因為,我也跟媽媽不熟,我知道的只是他每天都會在同一個時間經營同一間店,有很多的不算好人的男朋友,戴著手錶、身上有傷、住過院,有時看起來很寂寞。」

「你要是下一句說你想拯救媽媽,我就掛電話,然後打電話警告媽媽。」

「不是,我只是覺得我跟媽媽也不熟,所以,我很難過或許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我,只是因為他不要我。」

楊淑娜沉默了很久,最後淡淡問了一句:「你真的這樣想?」

「嗯。」

「那就好。」

我沒能判別出楊淑娜那句話的涵義,楊淑娜也沒戳破我,只是又跟我打屁聊天一陣,後來說自己要去檢查掛了電話。

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那樣就叫做自欺欺人,我總覺得自己還很年輕,所以看到的都不是愛的樣貌,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只是趕流行跟自我保護。

說自己喜歡一個人、說自己不喜歡一個人、說自己反正還年輕,所以只是因為這樣才會難過,忽視了難過本身的意義。

難過跟悲傷是有意義的,即使過了很久以後,你才終能察覺當時究竟是刻苦銘心、還是小題大作,但當下肯定是有意義的。

我拿沙把情緒埋了起來,一如我對所有事情的處置方式,流言蜚語、家庭矛盾、挫折傷感……

還有媽媽,我將自己對媽媽的一切原封不動埋了起來,從此再也不去看他,跟自己說這樣就好。

後來我問楊淑娜,她怎麼知道我其實是在騙自己。

「直覺,因為我們很像。」

楊淑娜笑開來,頭髮早已留到了肩膀的長度,而顏色不再是狂妄的紅色,整個人洗刷一陣又還俗,成了個背景版一樣平庸的樣貌,唯一還能看見當年的,只剩那雙會吃人的眼睛。

黑白分明,一閃一閃的。

「跟小音符分手時,我也是這麼跟自己說的,「只是」、「或許」……不敢去難過。」

不敢去難過,因為隱約察覺到,自己是真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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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9-2 10: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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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我本來曾經考慮過要不要換工作,但看了下求職網的薪水跟自己的存摺,又想到每個月都要還的學貸,很快就打消了這個主意,只要過了一個年紀,通常是成年或開始負擔經濟壓力,自然而然就會開始把每件事列入計算,然後發現心情最為不值錢。

我依舊在媽媽的酒吧上班,媽媽待我也一如往常,我想或許是他習慣了、也或許是大人的從容,我很感激。

那次失控的告白還是造成了些影響,對我而言就像是砸碎了橫置在我跟媽媽兩人之間的玻璃牆,嘩啦一聲碎得徹底,媽媽對我來說雖然依舊有著距離,卻不再遙不可及。

我想某方面來說那也是好的,人與人相處總不能只有濾鏡。

我從來就不認識媽媽,而且,不熟悉的程度像是買了一本書只看了封面跟附錄頁,搭上幾頁楊淑娜的補充介紹跟媽媽自己說的戀愛故事,家人與朋友都不知所蹤。

正想得出神,就感覺手臂被戳了好幾下,一轉身就看見媽媽,他說來客人了我怎麼還在發呆,趕緊嗯了聲把玻璃杯放下,走到櫃檯幫客人點餐。

酒吧的燈不是太亮,所以我只覺得熟悉,而當對方抬起頭來時,我才發現那人是小音符。

正確來說,我第一時間沒有認出來,就跟亞洲人對歐洲人的臉盲一樣、我對於女性也有一定程度上的臉盲,而小音符我只見過她三五次、靠得還是她那耳後顯眼的音符來辨認。

小音符看見我時愣了一下,才點了杯馬丁尼跟白色俄羅斯,直到她低頭跟身旁的女孩說話,我想著這女孩的頭髮真是又長又漂亮,才忽然想起她是小音符、而她也認出了我。

幸好今天楊淑娜今天沒來,我只能擠出這一丁點貧瘠的感想。

小音符剪掉了一頭長髮、耳後連著後腦杓一併推高,整個人的氛圍連著髮型都感覺不一樣,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眼尾微微上挑的杏桃眼,說起話來下眼瞼微彎成一彎月亮,黑白分明的在燈光下閃閃爍爍。

以前看到她跟楊淑娜在一起時,似乎就是這副模樣,現在還真有些物是人非的唏噓。

我沒打算跟楊淑娜說這件事,只在心裡算了下可惜少了一個常客的可能,畢竟小音符是知道的、知道我跟楊淑娜要好,那麼她應該也清楚,這間店楊淑娜也會常來。

理所當然的,她不會再來第二次。

而幾乎更理所當然的是我的猜想總是沒有成真、而小音符不知道為什麼成了常客這件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小音符沒認出我來,但更讓我猶豫的是,該不該跟楊淑娜說這件事讓她有個心理準備。

我總覺得全世界的考驗都在我身上。

過了幾天,我一邊做著前置準備,一邊跟媽媽聊天時問了這件事,「媽媽呀,要是你工作的地方,有一個新來的常客是朋友前任,你會跟朋友說這件事嗎?」

「哦,所以最近常來的那倆女孩是淑娜前女友?哪個?」

「短頭髮那個……媽媽怎麼知道?」

「你沒有朋友,應該說、沒有太多深交的朋友,所以我想是淑娜。」

「感謝你的分享。」

媽媽笑得很開心繼續說:「我的話不會說,當然我也能理解想說的理由,但我的話不會說、你怎麼做倒是你的自由。」

這答案讓我更加苦惱,但還沒讓我苦惱出一個結果,楊淑娜就來到了店裡,一眼就發現了櫃檯附近的小音符。

她們兩人對上了眼睛,我感覺至少停了三秒,而楊淑娜逕直越過對方與新女友,走到櫃檯向我點了巧克力鬆餅、脆片加量。

直到鬆餅吃完楊淑娜都一語不發,末了才問了我一句:「她們是什麼時候開始來的?」

我沉默了一會,本來想回答十點半,但又覺得楊淑娜不要這個答案,最後還是回了句上周。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妳說、也不知道她還會不會來。」

楊淑娜定定望著我,說了句是嗎,像是自問自答,跟媽媽打完招呼就走了,乾淨俐落。

下班後我才接到楊淑娜的電話,她說她還沒準備好,所以如果小音符來店裡的話,拜託傳訊息提醒她。

「我感覺她還是很在意妳。」

「我知道。」

「你們不試著聊聊嗎?感覺還能當朋友。」我明智地略去了因為妳們很像這句話。

楊淑娜輸入中的符號跳動了很久,才跑出一小句。

「我不想跟她當朋友。」

按著螢幕上的這句文字,我感覺到一絲唏噓,但又覺得與我何干。

我還真是無情。

楊淑娜繼續輸入,字句之間短短的又傳得密,所以我就暫時沒回傳直到她說完。

全部連起來後就成了這樣,「剛分手的時候,她問過我要不要複合,我其實很心動,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過不了我媽那關,她想給我機會、但是我無法改變,因為那是我不能給她的。」

「妳想過跟妳媽說清楚嗎?」

「不太可能,我……我應該不會拿這件事跟我媽說,大概就跟你不喜歡回台中,卻還是會一個月回去一次、逼著自己買伴手禮跟演戲一樣,我沒有辦法。」

我看著手機發愣,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只回了句這樣啊,按黑了螢幕。

楊淑娜跟我是很像的,我只是避免去想到這件事,包含了我們看待事情的方式、對待她人的方式,而最為相似的是,對待原生家庭的方式。

半調子的同情心使我們無法怨恨、卻又不足以包容一切,最後成了流於形式的關切與愛、以及敷衍,而在楊淑娜身上我也看見了姊,她們有著極為相似的氣息。

她們都極其不滿、卻又渴求著愛與認同,不然其實她們都早已可以離家再也不回頭。

某方面來說,枷鎖是她們自己套上的、卻又不是自己給的。

跟媽媽說了之後,他調了杯極其難喝的檸檬沙瓦給我,那滋味真是永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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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9-3 12:3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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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我剛收拾完流理台,正想著今天是不是哪裡怪怪的,就發現媽媽根本沒出來。

奇怪了,要是公休的話,媽媽應該會跟我說的,我一邊想著一邊往休息室走,卻一絲聲響都沒有,就連我敲了門也沒有回應。

「媽媽,你在裡面嗎?」我邊說邊推開了門,卻愣在了原地。

休息室內一片狼藉,連電視都整台砸到地上,玻璃碎裂在媽媽腳邊,書架還有衣櫃都無一倖免,黑膠唱片碎成了一片片、唱針也斷在一旁,而媽媽垂眼看著地面,赤裸的雙腳踏在地上,眼睫在昏黃的室內將視線模糊成暗影。

「啊、五點了嗎?」媽媽淡淡應聲,隨手拿了件襯衫往身上披,踏過了滿地的碎屑走了出來。

我看著地上的血跡想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把卡在胸口的話「媽媽……你的腳……我幫你處理一下?」

媽媽愣了很久似乎還沒回神,過了一陣才點點頭。

我讓媽媽坐上酒吧椅,從櫃檯後拿出了從未使用過的急救箱,翻了一陣才終於找到小鉗子,輕手輕腳把卡在媽媽腳底的玻璃一塊塊夾出。

酒精棉按上傷口時,媽媽倒抽了一口氣,微不可察地嗯了聲,卻沒有太過掙扎。

「很痛的話跟我說一聲,我可以慢一點。」

「還好。」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一樣,媽媽緊緊抿著唇再也沒說第二句話。

媽媽的腳踝比一般人來得突出、顯得更加骨感,因為不常曬太陽有種病態的蒼白,腳底細密縱橫著細傷,血流得不多但傷口卻也不淺。

胸口隱隱約約有種煩悶感,因為我想問、因為我知道媽媽不會回答我。

好不容易處理完腳的傷口,才發現媽媽的手也都是血、指骨幾乎都帶傷。

我換了邊膝蓋跪著,繼續處理媽媽的手傷,優碘帶著刺鼻的藥味而沾滿血污的紗布在我腳邊繼續累積。

「媽媽,休息室……今天應該收拾不完了吧?」

媽媽沒有應聲,像個斷電的人偶般盯著自己的膝蓋,我只能繼續往下說。

「今天要先睡在我的租屋處嗎?我租屋處是雙人床的套房,還睡得下。」

我執著媽媽的手,力道輕得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而媽媽一反常態幾乎沒什麼表情,只含糊地嗯了聲。

因為媽媽的狀況真的太糟,在反覆確認得到應允下我掛出了臨時公休一週的公告,叫了輛計程車跟媽媽坐回了租屋處。

又過了幾天,我起床時媽媽已經起床了,像沒事一樣提著剛買的培根蛋餅,笑笑叫我吃早餐。

一時間我還以為這幾天全是夢境。

媽媽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思,只遞給我一雙免洗筷跟蛋餅,兩人相對沉默解決著早餐跟冰奶茶。

「治崇,謝謝你。」

「嗯。」

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媽媽到底怎麼了,而媽媽也絕口不提,隱約中我感覺這問題是不能問的,就也沒多說什麼。

我一向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外婆家,我是乖巧又無知的外孫;在媽面前,我是聽話又不叛逆的長子;在媽媽面前,我是個醜一的員工。

再一次兩次的唐突,或許就會出局。

遊戲還沒結束,雖然我似乎沒有出場資格,但我卻不願意失去任何可能。

在感情上我有著無用的執著,即使我不願意承認對媽媽的感情比我想像來得深。



酒吧重新恢復營業,常客笑笑地追問媽媽怎麼了,媽媽一如往常打著馬虎眼,說自己生理期失血過多,揮了揮手上的傷口。

大家隱約察覺媽媽並不想說實話,便也沒太追問,這樁意外便雷聲大雨點小的過了。

我說著一個人清掃不方便,跟著媽媽一起在下班後整理著休息室,清點後才發現除了衣物跟床墊,幾乎所有東西都全毀。

媽媽也不心疼,一揮把大部分的東西掃進了垃圾袋裡綁死,說早上九點有垃圾車可以一次丟乾淨。

我卻顯得比媽媽還要悵然,收拾得很慢,像是跟每件物品道別一樣,被媽媽笑了好久。

我只是覺得莫名可惜,最後跟媽媽要了片只有裂痕還算完整的黑膠當紀念。

「真的要這個?已經不能播了只是垃圾。」

「這個就好。」

某方面來說,我或許是覺得媽媽將所有事物都看得太輕,曾經那麼珍惜的黑膠只要不再完整,可以丟得毫不留戀。

媽媽有愛卻沒有執著,付出的很輕易收回得更徹底,意識到這點時我感覺胃都在翻攪,隱隱帶著噁心感。

「那我先回去了。」

媽媽點點頭往巷口走去等垃圾車,給愛麗絲的音樂在身影消失時正巧響起。

我走到了停機車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停得太久,所以非常合理地長出了貓,讓我必須把兩隻橘貓從腳踏墊趕下才能發動機車。

空氣很熱,幾乎蒸騰到視線扭曲,我靠在儀表板上一動也不動,覺得背上都是跳動的火焰。

胸口累積的情緒像是濕掉的棉花,沉沉壓在心上,一動就發出悶響。

我感覺自己看了場無關乎自己的劇場,而這讓我感到有一點點,不是滋味。

因為我太過自我、因為媽媽不喜歡我,因為我太過年輕,所以連走上高塔都覺得被全世界拋棄。

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我揩了揩眼角,待視線重新聚焦後才發動油門,壓在超速邊緣騎回家。

手機久違響了起來,我以為是楊淑娜,卻是一個熟稔到不用輸入電話簿、但我卻從未接過的電話。

姊的聲音從喇叭中傳了出來,一時間有點魔幻,我的掌心還殘留著那接近骨骸的手感。

「你在台北嗎?要見個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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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9-3 12:3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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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怎麼了?點自己想吃的東西啊。」姊熟門熟路地按著點餐螢幕,順手往自己的茶杯裡扣入茶粉。

我侷促應了聲,裝做在找想吃的食材一樣盯著轉檯,有點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姊的長相是這樣嗎?因為上一次見面已經是太過久遠的事情,我一時間竟對不上記憶的缺漏。

思緒飄得太遠,我開始逃避似的想些有的沒的,桌旁有個倒熱水的裝置,將杯子靠上按鈕就能將茶粉沖成熱茶。

記得以前曾看過一個網路笑話,說有人在論壇問這個裝置是做什麼的,下面一列都說是用來洗手的,後來樓主貼了張被燙傷的照片說我恨你們。

當初姊傳給我時,我有點生氣,說並不是什麼玩笑都適合開,而姊笑笑看著我把手機扣在桌面上,說我什麼都太過較真,有點過於無趣。

「你這樣生活多無聊啊。」姊總是這麼說我,而我不置可否。

我已經逐漸習慣自己對於幽默的理解總是異於常人,尤其當傷害可以預期時,我總是不能三言兩語帶過。

正想到一半,手背被輕輕點了點,姊一邊吃著鮭魚卵壽司,將手上幾盤壽司往我桌上擱,口齒不清地開口,「這些你吃嗎?看你一直恍神我就先點了。」

「啊、我……不吃生魚片。」我點頭致意接過了幾盤非生魚片的壽司,乖巧沉默地吃起來,思考著最近是不是一直都在吃東西,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喔是嗎?你還真是小孩味覺,那我幫你點蓋飯?」

「啊、好……」

「幹嘛這麼緊張,要有想吃就盡量點,我在這上班,員工打七折。」

姊一邊說一邊按滿了半個螢幕,迴轉壽司店的蓋飯分量只有一般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不怎麼管飽但看上去還是很精緻。

我用筷子翻攪著上面的肉跟佐料,感覺終於集齊足夠的勇氣,才乾巴巴的開口,「妳在這家店上班?」

看我終於開口,姊明顯鬆了口氣,高高吊著的眉往下壓了壓,聲音也沒一開始那麼高昂銳利,「對啊,但不是這間,是台中SOGO的分店。」

「妳換工作了?上次不是聽說在哪家公司……」

「換好幾個了,我實在是不喜歡坐辦公室,你知道我閒不住。」

姊撐著下巴笑著,光療的美甲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她跟楊淑娜是另一種追求美的極端,打磨的光滑亮眼、任誰都覺得耀眼,所以我沒想過她會去做餐飲業。

「不累嗎?我以為妳不喜歡餐飲業。」

我無法想像姊用著那雙精緻的雙手,在後場處理壽司的樣子,而姊聳聳肩沒怎麼理我,懶懶看著迴轉台唸著一串數字。

「20、15、15、25、20……」姊的唇膏也不知道什麼牌子,明明吃了好幾貫壽司也沒掉色,在光亮的甲面隱隱映照著紅影。

「妳在唸什麼?」我邊撥開壽司上的蔥花,邊也不甚在乎地問。

「壽司的比例,我是握壽司區的。」姊捲著滑落在額前的瀏海,有點驕傲地說著,「妳姊我才做一個多月就昇藍帽了,藍帽就跟小主管差不多,因為說我學得快又勤勞,厲害吧?」

「妳一直都很能幹啊。」

說完的瞬間,我在螢幕上點了個牛奶霜淇淋,轉過頭才發現姊用一個奇妙的表情望著我,不像哭也不像笑,雙眼微微睜著。

空氣一時沉默,我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只能埋頭狂吃,又過了幾分鐘霜淇淋送達的通知響起。

當我伸手接霜淇淋時,姊開口了,「林治崇,對不起。」

我愣了一下,差點打翻手中的霜淇淋,而姊眨了眨眼卻沒繼續往下說,只淡淡說了一句今天我請客。

「不用啦,我也有在工作……」

還不待我拒絕,姊就抬手阻止我,「等你存款比我多再說請客。」

「……」姊那天站在街頭,瘦得骨頭在皮膚輪廓下顯得清晰的身影,在我眼前一晃而過,最後我只能點頭。

吃完晚餐後,我們漫無目的在百貨公司裡逛了一陣,姊才像是準備好一樣,敲了敲我的手臂開始說,開頭便是一句你先讓我說完。

「我一開始很討厭你,林治崇,你知道為什麼嗎?」姊低頭挑選著首飾,指尖勾著條青鳥金飾,聲音輕輕的,「因為你是個好孩子,所以你說什麼,我都覺得像被指責。」

「我知道你沒有。」姊抬頭看著我,貓一樣的眼盈亮地閃著光,「雖然我知道,但是我很不高興,你那麼乖、就顯得我很不孝。」

我咬唇思索了一陣,才深吸氣開口,「不是孝順,只是我逃不了。」

「嗯,我覺得你很傻,為什麼不逃?」

「因為……總覺得、不太好……」

「所以你是好孩子,你不像媽也不像我,有著無用的溫柔,才無法為自己思考。」

「我只是……」

「我最氣的是,你說我像媽,我怎麼可能像媽……」姊拉過我的手,套過幾個戒指,最後選中了一個,「我上次才真正覺得,我真的像媽,雖然我真的不想成為她。」

「因為,我們畢竟還是媽的孩子。」

如果否認了自己的來由,就更不知道要往哪裡走。

姊低頭笑了下,結帳了枚金戒指,「這個給你,畢竟也沒能為你做什麼,讓我至少盡個責任,還有上次,謝謝你。」

「這太貴重了,我……」

「生日禮物,雖然遲了點、還有就職禮物,不准不收。」

「那妳,下次生日禮物我也……」

「等你存款有超過十萬再說送禮吧,小窮鬼。」姊笑開來,展示手腕上鑲鑽的手鍊,「我可不缺送我禮物的人。」

姊說完後就叫了輛計程車,跟我要了媽媽酒吧的地址,說下次再來找我。

「我們再約?」

「嗯,有空見。」

「林治崇。」姊打開車門卻沒進入,喊住了我,「你討厭我嗎?」

「我知道妳不是有意的,所以沒關係。」

姊瞇起眼,似乎閃著光,走過來抱緊我,臉緊緊埋在我的胸口,悶悶說了句謝謝。

後來跟媽媽說了這件事後,媽媽一時似乎有點恍神,楞楞對我說了句那很好。

「我其實覺得有點突兀,突然就和好了一樣,雖然之前的事情我也一時想不起來,但是……」

「不然你想怎樣?」媽媽失笑,把洗好的蘋果放在流理台上,「難道你期待什麼戲劇化的劇情嗎?現實唯一會有的戲劇化通常都不是好的,平和就很好了。」

雖然聽不太懂,我還是點了點頭,把洗好的杯子掛到杯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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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9-4 11:4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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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餐飲是一個進入門檻極低、容易上手,只要能撐過前兩週就能持續下去的工作,並沒有什麼特別難的部分,但也沒想像中輕易。

待客方式、說話腔調會在接待中,一次次被磨得更加圓潤而宜人,而我總覺得店門就像是霍爾城堡裡那扇魔法門,外頭的時間總跟店裡有所落差,一晃眼就過了兩三年,時間的改變都顯得不知不覺,要不是來店的客人有所改變、都還不知道外頭開始放起長假。

我的生活兩點一線,活得純粹而死板,感覺自己日復一日將要風化。

而媽媽依舊是媽媽,輪廓比起前幾年瘦削了些,整個人像是塑造了個厚厚的外殼,即使敲響也只有空蕩的回聲。

對了,還有楊淑娜,前些天她總算是畢業了,為了給她捧場我跟媽媽都到了學校,還為了滿足楊淑娜的惡趣味,特意買了浮誇又過度包裝的花束,畢業典禮時外頭總有一整列攤商在販售這個,而我選了束不僅交錯著玫瑰跟滿天星、中心還安坐隻戴著畢業帽的熊娃娃,簡直是惡俗中的惡俗之最。

楊淑娜笑得很開心,跟瘋子一樣接下了花束,然後在眾人驚呼終將娃娃拔起,把整束花束往後一扔也沒管有沒有砸到人,揪著畢袍下擺就從巡禮中開溜,最後三個人聚在媽媽酒吧辦了場小型的畢業典禮。

因為中間修學跑去美國玩了一年,楊淑娜比原本預定的還晚一年畢業,據楊淑娜的說法是這樣不僅能在畢業前放縱一下,典禮時大家還不認識你,一舉兩得,活脫脫的瀟灑範例。

我不置可否,反正我對別人的生活方式沒啥意見,輕敲了下楊淑娜的酒杯一飲而盡。

三年的改變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的頭髮留長了些、媽媽看上去更年長了些,而楊淑娜是改變最多的。

舌環、唇環、刺青還有吸大麻,所有能做的楊淑娜都試了一遍,最後回國時才懶懶地告訴我說其實好像也沒什麼,身上叮叮咚咚的裝飾全給拆了下來、癒合成一個個的凹陷。

「這叫反璞歸真。」楊淑娜脫下外套,把行李箱理所當然扔給了我,蹲下身綁緊皮靴的鞋帶,後腰的皮膚開滿整片曼陀羅。

「哇那是有毒的曼陀羅嗎?」我接過行李箱,彎腰把楊淑娜往上捲的衣襬整理好,像個無聊人士一樣追問。

拍了拍膝蓋上沾到的灰塵後,楊淑娜若無其事地按著側腰,笑得一如往常跋扈,「美吧?幹媽的刺起來超痛,本來想用成彩色的後來直接放棄。」

「嘖嘖,楊淑娜也老了,居然怕痛。」

「你給我過來,我他媽在你背上刺個觀音淨化你──」

時間會改變人,緩慢且影響甚大,連媽媽酒吧的常客也汰換了一輪,其中最可惜的是阿涼。

阿涼的朋友跟我們說他住院了,所以我跟媽媽去見了他,順便帶上水果慰問,才發現阿涼神采奕奕地跟臨床聊著天。

「這病房幾乎都是認識的。」阿涼這麼說。

這句話的言下之意是,這房裡的病人中醫生比例特別高,其中一個還以為是病人的時間一到,披上白袍拉著點滴架就要繼續上工。

「醫生又不是不生病,而且還更容易生病,你看醫院全是細菌而且醫生根本沒時間休息,都嘛自己過來吊個營養液就回去加班,年輕時用肝跟衝勁幫人治病,老了衝不動了就開間診所退休養老。」

我點點頭,發誓盡量顧好身體,不然一方面加重醫療負擔,另一方面是我也不想讓病人幫我看病,荒唐不荒唐。

當幾個朋友約去頂樓散步時,阿涼說要留在病房跟我們聊天,最後聊著聊著,不知為何看著窗外突然沉默,半晌才開口,「欸,只是可惜啊……」

我不擅長接話,拉過張椅子洗手開始切水果,阿涼的聲音不大,在我耳邊嗡嗡作響。

「要是可以的話,我想要死在車禍中。」

一分神,差點將兔子蘋果斷頭,我擦乾淨刀子收起,把水果放在桌上,跟媽媽齊齊看著阿涼。

「我跟那個人不是在車禍認識的嗎?最後一次見面,也是車禍把他帶來我眼前,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想,要是我也出一場車禍……」

「不會的。」媽媽難得打斷人說話,淺淺笑著,「別說這種話,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好嗎?」

阿涼愣了下,有些遲緩地笑起來,讓歲月留下的刻痕也顯得溫柔,「好,都聽媽媽的。」

兩個月後,傳來的卻是阿涼的訃聞。

媽媽在酒吧裡辦了場小型的吊唁,其實和平常也並無二致,只是大家聚在一起沉默喝酒罷了。

那一晚媽媽喝得很醉,送他回休息室時還顯得有些意識不清,我想一定是那樣,所以媽媽才會吻我。

我不是個聖人,所以雖然愣了下,卻順著媽媽的姿勢趴到了床上,因為燈光昏暗,媽媽的笑顯得有些模糊,而較低的體溫讓媽媽的皮膚摸起來顯得乾燥,卻手感很好,聲音比平常還要來得壓抑跟輕,下唇被咬得有些泛白。

我沒有餘裕去思考媽媽到底在想什麼,因為我還年輕,所以見識狹隘,所有的心思只放在僅此一夜的可能。

只想喜歡、只是喜歡,所以情緒凌駕了思考,而這樣的心情只是一頭熱,雖然隱隱約約認知到了,我卻還是吻上媽媽。

隔天起床時,媽媽神情恍惚地看著窗外,因為還沒披上衣物所以殘留的痕跡印在皮膚上,顯得異常清晰。

媽媽很瘦卻不是皮包骨,肌肉勻稱卻不誇張,光灑上去時蒼白的肌理總淡淡折著光。

做錯事的感覺一點一點回攏,我緊緊扯著床單想說些什麼,卻全梗在了喉嚨,沒想到過了三年,我卻連告白都做不到。

媽媽沒怎麼理會我,起身沖洗後就換了套衣服,旁若無人到彷彿我是空氣,直到最後才看著月曆啊了聲。

我順著看過去,月曆上三天後的位置畫了條紅線,整整橫越一週,那是每年媽媽酒吧的定休日,我從來不知道媽媽會去哪裡。

媽媽總是說著下週放有薪假,讓我好好去玩,帶著大人對小孩的敷衍以及不願說明。

「媽媽,定休日你都去哪裡?」

平時媽媽總笑笑地敷衍我,但今天卻沉默很久,指尖按在月曆上像是在思考什麼,末了淺淺笑了下,「你要一起去嗎?」

「欸?」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一時忘記自己還沒穿衣服,從床上跪了起來。

媽媽忍不住笑出來讓我去穿褲子,彷彿昨晚不過是我脫光衣服鑽進了媽媽的床,賴著睡了一晚般,讓我不禁困惑一切是不是只是想像。

我按著太陽穴緩解宿醉帶來的頭疼,在地上翻著自己遺留的內衣褲,當一個用過、扔在垃圾桶旁的保險套進入我視線範圍時,媽媽的聲音傳了過來。

「登山,我每次定休都去登山,你要去嗎?」

答應的太急切,我還踉蹌了下摔倒在地上,極其狼狽地說了聲好,媽媽背光笑著,表情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伸手要扶我起來。

媽媽的手很乾、很滑,有點涼卻不冷,跟剛見面時一樣。

一時間我起了身雞皮疙瘩,不明緣由的,卻還是為了距離似乎拉近而隱隱感到開心。

後來我常常會想,是從哪裡開始做錯了,也許我不應該答應、或是不應該親吻媽媽,也或許是更早之前……



也許我根本不該喜歡上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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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9-4 11:4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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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天空中沒有幾片雲,走在步道上時感覺陽光把皮膚蒸騰出整片蒸氣,媽媽像是心情很好似哼著小調走在前頭。

當太久夜行生物的我一瞬間以為要被燒化,時不時發出怪異的哀號聲,然後被媽媽敲了下頭讓我不要這麼奧少年。

「等樹多一點的時後氣溫就會降了,先喝點水緩緩吧。」媽媽看不下去遞了瓶水給我,語氣有些無奈地笑說,而我無力地應了聲好又心不甘情不願拖著腳步跟在後頭。

從人工步道踏進山中時,明顯感覺到氣溫的下降、空氣也不再乾燥到讓人煩躁,我有些驚奇,而媽媽一臉看吧我說過了。

跟媽媽有一搭沒一搭地小聲聊著,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的涼亭,一個看上去有些陳舊的奉茶壺就這樣大咧咧放在石桌中央,紅剪紙的邊緣因有些年代而褪成粉紅色。

我還在想著食安問題,媽媽就若無其事地往水壺裡注滿了水,聲音輕輕的,「這是附近的阿公阿伯早上在登山客上山前,特地扛水桶上山補充的奉茶,一路上大約有四、五個地方吧?」

「四五個?」我有點震驚,眼前的水壺容量其實不小,而山路過了步道就很顛簸,要將這樣的水量一路扛上山肯定很耗體力,「以前的人真的、很親切……」

「什麼怪結論。」媽媽笑得很開心,接過我的水壺幫我注滿了水。

我喝了一口,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其實挺甜的。

媽媽坐到了涼亭的石椅上,指著近在咫尺的葉子開口,「這個不要碰,這是咬人貓,摸了會很痛。」

我嗯了聲挪移了身子,小心翼翼挨著媽媽,而媽媽見我這麼大一個人慫成這樣,笑得很開心還給了我一顆路上撿到的果子。

「能吃嗎?」

「不能,就給你看看。」

我笑笑把果子收進了口袋裡,略帶著露水的果實被掌溫捂得微溫,一路熱到了心尖上,有點癢熱。

咬人貓的葉片帶著嫩綠,表面的細毛柔和了輪廓,看上去確實會讓人手癢。

──然後就真的會手癢。

我自己笑得很樂,把想法說給媽媽後一起笑得跟智障一樣,話題東一句西一句、乘著天空的薄雲被吹向了遠方。

我們聊到了阿涼,說那個人是他的佛地魔,媽媽聽見這比喻笑了下最後沉默,牛頭不對馬嘴應了我一句是啊。

「我給你的黑膠你還記得嗎?」

媽媽轉著手中的保溫杯蓋,眼神低低垂著,水面倒映著媽媽的表情。

「收在衣櫃裡,怎麼了?」

媽媽沒有回我,只是笑了下,不知為何我感覺心臟一片焦灼,有什麼東西被火燒得沸騰。

「媽媽那天……怎麼了?」

媽媽頓了下,笑笑望著我,將手裡的茶塞進我懷中,起身伸了個懶腰,因為背著光看不清表情,頭髮被風吹得飛揚。

「我接到電話,說我爸病情加重快要斷氣,可我一開始就不知道他病了,好像我從來就不夠資格在家庭的聯絡網中,姊說我不孝。」媽媽深吸一口氣,語氣淡淡的,聽起來有點遠,「說我這麼多年也不認錯。」

「認錯?」

「我說我喜歡男生,我爸說是家門不幸。」

空氣瞬間沉默,而媽媽只是攏了攏散亂的額髮,「都過去了,我當時只是……嗯。」

我點點頭不再追問,兩人一前一後踏上山路。



又往上走了一陣,媽媽發現路旁的草叢被棄置了塊吃到一半的吐司,似乎有點生氣。

「這些人啊,都不曉得這樣對動物不好,既營養不良又破壞環境。」

媽媽彎腰用袋子包起那塊沾著沙的吐司,起身時卻踉蹌了下,愣愣看著從草叢中竄出的獼猴奪走手上的食物。

天氣很好,太陽高掛在天空,但是前一夜曾下過雨,土地全吸飽了水有點鬆軟,媽媽腳下一踏空,腰就因為撞到大石失衡,整個人摔了下去。

斜坡本身不深,我邊在心裡安撫自己邊滑下去,卻見不知哪個登山客棄置的斷裂拐杖刺穿媽媽的左腿,膝蓋以下一片鮮血淋漓。

見我臉色刷白,媽媽趕緊安慰我沒事、傷口不嚴重,看能不能打電話叫山難直升機,這座山很受歡迎所以救難資源肯定是足夠的,不要擔心。

我感覺指尖的血液全流回了心臟,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顫抖的手指撥出求救電話,把媽媽攙扶到一旁休息。

媽媽的臉色比平時要慘白得多,卻一邊說著我沒事不用擔心,還想從包裡抽衛生紙給我。

我不知道能怎麼做,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媽媽,不斷抹乾眼角不讓視線模糊,而媽媽顯得很為難。

「別哭了,有什麼好哭的?等等就好了?嗯?」

直升機很快就來了,接近的聲響與風壓讓我感覺心如擂鼓,總覺得更加不安,將媽媽抱得更緊了些。

媽媽正想說沒事、直升機來了,卻一下沒了聲音。

當直升機開始降落時,霧氣便忽然壟罩周圍,逼得直升機只能再次上升……這樣的事反覆發生了兩三次,媽媽的聲音變得更加細弱、而嘴唇幾乎沒了血色。

就像是山執意要帶走媽媽一般,我感覺無以名狀的恐懼。

媽媽卻突然笑了,伸手輕撫我的臉,很輕很輕地開口。

「治崇,對不起,我是真的曾經、很想要喜歡你。」

「……不要!不要跟我道歉!不喜歡我也沒關係!我、你……不要跟我道歉……我們回去說?回去說好不好?」

直升機的聲音第四度遠去,身周的霧氣漸濃,水氣凝結在皮膚上冰冷刺骨。

山想把媽媽帶走,我滿腦子只剩下這荒唐的想法。

可事實上,這卻或許最接近當時的情況。

每當我想起那一天時,都仍舊覺得彷彿夢一場,媽媽離我這麼近、就在我的懷中,那個傷口這麼小,就一指寬的洞,而山離城市不遠,要是搭乘直升機送急診一定來得及。

一切的一切都那麼的完美,卻還是救不回媽媽。

而媽媽真正的故事,我竟到了最後才終於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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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9-5 10:2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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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當我媽從房間裡整理出我的書、打過來追問我時,學長正好在我的旁邊。」

媽媽靠近了我一些,語氣變得很輕,我要很努力才能聽清楚,一時間竟忘了哭泣,還花了幾秒延遲,才知道媽媽說的學長是楊淑娜的爸爸。

媽媽說,當時楊淑娜的爸爸見媽媽心情不好,二話不說直接帶他來爬山,而那時比我還宅的媽媽猛烈而堅決的抗議,卻還是抵不過楊淑娜她爸的熱情。

「走在山裡,就覺得自己好小好小,自然是那麼努力讓自己平衡,但我們卻為了小事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媽媽笑了下,然後又按著膝蓋皺起眉,淺淺抽了口氣滿頭都是冷汗。

當時的媽媽還很迷惘、也很絕望,接住媽媽的人無疑成了他最後的倚仗,所以他就成了對方的雛鳥,跟著他學習了所有事物,包括愛。

「我有時也忍不住想,會不會只是當時誰也無法幫我,而學長幫了我,所以我才會……誤會?我其實不那麼喜歡他的,我想。」媽媽有點恍惚,看著搖晃的樹影,「我是恨過他的。」

我將媽媽抱得更緊了些,輕輕蜷縮靠著對方,不知道能說什麼。

「那種人,治崇啊你說的沒錯,有時我也想是不是自己就是犯賤,世界上這麼多人,偏要挑那樣的人,明明誰都有真心,我卻總選擇一些沒辦法走到盡頭的故事線。」

媽媽說楊淑娜是他第一個故事的終止符,他也想過要是沒有楊淑娜,但那只是逃避而已,本來愛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依附著很多很多的東西才得以生存,而楊淑娜爸爸給媽媽的喜歡跟愛,就像是棟沒有地基的房子,稍有動盪就會毀滅。

「我也想過要喜歡你的,可是沒辦法,你跟我太像了,每次想到這件事我就無法答應你。」媽媽無力笑了下,指尖撫過我的嘴唇,輕得讓人差點察覺不到。

「我只是不知道,因為當時我才多大年紀啊……可能是我遇過太多人了吧,所以有時候會不知道怎麼面對你,讓我侷促不安。」媽媽撐起身靠在一旁,看著我們交握的手發呆,半晌才繼續開口,「就是,我才發現,原來感情沒辦法源源不絕,某方面來說它是消耗品,可我又不太想傷害你,就這樣一天拖過一天、一天拖過一天的。」

我有點錯愕,看著媽媽笑得異常溫柔的臉,總覺得不安從四肢百骸侵入心臟。

「那種感覺就像是,每遇見一個人就失去一點自己,慢慢地變成了另一個怪物,所以當我遇見你,卻無法把我給你……」

媽媽說,真的可惜,要是再早一些、要是再遲一些,他說他在我跟他告白前剛跟男朋友分手,然後發誓之後就獨身一人。

他跟我說對不起,我卻不知道是為了哪件事情。

「你說你要是不喜歡我,那多好啊,我總是這麼想。」

霧開始散去,我隱約感覺到事物終結的聲音,緊緊地、像是要將媽媽按進我身體一般,在不造成媽媽疼痛下擁著他。

「我每年都來這裡,總覺得有一天能再遇見學長,卻又跟自己說他早死了……」媽媽的呼吸變得極為短促,每句話都說得斷斷續續,「其實,我也跟阿涼一樣吧,剛剛直升機怎麼樣也下不來,我其實有點釋懷,想說過了這麼久,他總算記得來接我了,就是有點捨不得你跟淑娜。」

直升機總算得以降落,當救護人員上來查看媽媽時早已沒了呼吸,現代醫療再怎麼進步,也有救不回的人。

那樣的無力一點一點浸潤著我,瞬間思緒都被淹沒。



當酒吧的常客聽見媽媽的死訊時,意外合群地開始分頭處理喪禮事宜,並讓我去整理東西,看能不能聯絡上媽媽的家人。

電話的另一端只傳來冷冷的女聲,說媽媽的死不關他們的事,嘟一聲切斷了通話。

我想起媽媽說的家門不幸,瞬間有點唏噓。

起居室裡書桌抽屜裡只放著三封信,一封是媽媽的遺囑,說明遺產的處理事宜,我跟楊淑娜是主要受益人,另外兩封信是寫給我們的,時間是楊淑娜畢業的那一天。

角落的簽名看起來陌生到讓人突兀,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那是媽媽的本名。

曾經那麼想知道的事情,卻到了這時才猝不及防撞到眼前,要是知道會是這樣,我寧可一輩子喊他媽媽。



我跟楊淑娜約了個時間,一起拆封媽媽給我們的信。

楊淑娜說信裡大概都是跟自己道謝,是楊淑娜讓媽媽可以面對自己,讓他覺得可以被原諒。

而我的信裡大多是店裡的細節,哪台咖啡機要怎麼保養、哪個客人喜歡怎麼樣的口味……媽媽說,他不能把自己給我,所以把店留給我。

他說他真的真的很喜歡我,但也只是喜歡、但也無法喜歡。

「只是我想,在哪個年紀遇見你,終究會決定我愛你的模樣。」

我不知道這句話媽媽到底是對我說、還是對自己說,只能小心不讓淚水暈糊了水性筆的字跡。

楊淑娜把臉擦得通紅,努力打起精神般強撐著笑容,「靠我覺得寫信拜託用油性筆或打字,媽的超糊。」

我跟著笑了一陣,才把信折起來收進口袋,跟楊淑娜離開了咖啡店,覺得滿世界只剩黑暗,一抬腳就要踏空。

媽媽,你要教我啊,你還沒教我該怎麼做?

我眨了眨眼睛看著楊淑娜的背影,覺得整個世界都扭曲了起來,連胃也跟著翻攪。

送醫之後才發現是急性腸胃炎,住院了一天。

人真的很脆弱,一點病痛就會急速帶走氣力,我看著醫院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意識到。

啊,媽媽他,真的不在了。

哪裡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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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9-5 10:2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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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你打算怎麼處理?」

出院時楊淑娜這麼問我,她說媽媽留給她的東西中只想要那封信,所以媽媽的遺產讓我自己看著辦。

「反正我有錢,不缺那一點。」這是楊淑娜的原話,我適當地翻譯了下,方便大家理解楊淑娜彆扭的溫柔。

我一時也有點迷茫,在酒吧門上貼了張長期公休的通知,上網買了張廉價的機票,漫無目的跟著楊淑娜飛到不需辦理簽證的國家度假。

楊淑娜的體貼最為體現就是當旅伴的時候,美食多行程鬆、不觀光只放空,要說的話也不是休閒,就是方便人待在自己的倉鼠圈自閉。

楊淑娜身下壓著最近流行的造型游泳圈,哼著歌飄在游泳池裡顯得很愜意,我則靠在SPA池裡看著天空,腦子一片空白。

時間一天天過去,一種荒蕪的失重感漸漸堆積,我忽然喘不過氣。

「楊淑娜。」

「嗯?」

「你覺得我該怎麼辦?」

「我連自己要找什麼工作都不知道了,你確定要指望我?」

「呵,可憐的畢業狗。」

「靠喔你。」

我頂著滿頭的檸檬冰沙笑得不能自己,最後才深吸一口氣看著楊淑娜,「可以看回程機票了。」

「可以了嗎?」

「可以了。」

當時我總覺得要遠離、才能看清自己想要什麼,但越是遠離越是逃避,就越是發現無路可去。

人果然還是要面對現實,即使沒有半點愛跟勇氣以及美好的事物。

我笑著跟楊淑娜開口:「我要回去受死了。」

楊淑娜不怎麼搭理我,按下了結帳確認,「是喔,我挖好墳墓等你。」

「妳可以再溫柔一點。」

「我溫柔到跟水一樣了好嗎?」

「餿水嗎?」

「林治崇你有本事就不要用我的會員里程數!」

「呵呵呵呵呵──」

我跟楊淑娜的逃避之旅終止在媽媽喪禮結束半個月後,重新踏上台灣時只覺得空氣又悶又重,帶著潮濕的車輛廢氣味。

吃膩了外國跟中國城那種獨有的調味,我跟楊淑娜剛下機就買了好幾袋的小吃回租屋處,大有把鄉愁全吃回來的氣勢。

前幾樣是一邊懷念一邊吃,大約吃到第五樣就覺得自己又高估了食量,撐得不行又覺得浪費,蟲一樣慢慢地進行啃食,一口飯分成十來口吃。

「楊淑娜,我覺得自己很不幸。」我戳著碗裡剩下的蔥花辣椒末,自言自語著,「我以為我的不幸,是因為媽媽不喜歡我。」

楊淑娜很沒誠意地狂吸杯底的珍珠奶茶,含糊不清嗯了聲,然後就是一片冰塊的碎響聲。

我倒不是很在意,反正只是自我整理,跟牆壁講也是一個效果。

「我不幸是因為我會騙自己,我騙自己不在意媽媽喜不喜歡我、但我明明希望他喜歡我。」

楊淑娜終於放棄珍珠,繼續吃著桌上的涼滷味,吃完半盤辣脆腸才回我。

「那很正常啊,自我保護,所以你之後打算怎麼辦?」

「我應該會先回一趟台中,跟我媽說開。」我拿過烤玉米吃著,感覺如釋重負,早該這麼做了,「媽媽的事、我的事,我是因為喜歡媽媽才留在台北,而且之後也不打算回去這件事。」

楊淑娜愣了愣,最後豎起拇指笑了下,「祝你好運。」

我想媽媽要是在的話,肯定會說不要這麼做、不要拿他當理由,因為媽媽總是跟我說「我並不希望你變成我」。

但是管他的,媽媽都死了,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再加上我本來就不是逃避戰鬥,只是缺乏理由。

我也許是想要證明,媽媽不是我的魔咒。



姊換了工作,新家距離我們家大約二十分鐘,不遠不近,偶爾我回去都會見個面,而她跟媽也一樣。

傷口沒那麼容易痊癒,而關係需要修補,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緩慢變好中,意識到這點時我的心就像是破了大洞,砂石硬幣都從中傾瀉而出,什麼也留不住。

因為我難得回來,媽久違下廚煮了一桌菜,姊跟新男友坐在我右手邊正在曬恩愛,我感覺彷彿被針刺中,視線瞬間失焦,食不知味吃完了一頓飯。

飯很乾菜很鹹、雞蛋的調味還不均勻,我邊想著邊稱讚,卻在瞥見電視時感覺寒意從腳底爬了上來。

新聞播到最近通過了同婚,螢幕裡是滿天飄揚的彩虹旗,媽跟外婆的身影交疊,看著螢幕開口。

「欸有時間管什麼結婚不結婚,還不如處理經濟問題,這些同性戀就是事多。」

我沒有想過、但不是真的沒有想過,只是天真以為一切會自己變好,而每一次的運動都會帶來變化,卻只感覺一道裂縫從腳底下展開,往下一望就是深淵。

我閉上眼睛,再睜眼時手已經不再顫抖,發覺自己竟比決定忍耐時來得冷靜。

這大概就是覺悟吧,破罐子破摔那種。

「媽,我跟你說。」

「什麼?」

「我是同性戀。」

媽跟姊都停了下來,像是被按下了重啟鍵,而我感覺如釋重負。

媽像是在篩選字句一樣,結結巴巴了好久,才終於開口,「什麼同性戀,你是說電視上那種……」

「不是電視上那種,我就是同性戀,我喜歡的人是男生。」

媽還處在震驚中,低聲說著怎麼會變這樣,被姊一下制止,過了好久才跟我說她需要時間。

「但我不是、不是要趕你走,我只是……」

「我知道。」我感覺有坨濕棉花噎在喉嚨,而傾斜的視角漸漸回歸正常,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連聲音都有點悶悶的,帶著水聲。

我簡單跟媽交代了媽媽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決定,媽跟姊都沒有出聲支持或反對,只是點點頭算是接受。

原來這麼簡單,我有點詫異,某方面來說這是我幾乎一輩子的心魔,自從國中時我察覺自己對鄰桌的同學心動,我藏著、腋著,生怕不能夠將謊言帶進墳墓,也生怕自己死得不夠透,還曾跟班上女同學曖昧過一陣。

在釋然中我想起了媽媽,忽然對於他的不幸感到很遙遠的悲傷,從他說出口的那天起就失去了家,而他找到的每一個人都成不了結局。

那一瞬間,忽然希望自己不是媽媽的過客,但過去的我卻只是站在櫥窗的外頭,覺得媽媽悲傷得像是藝術品,美麗而疏離。

某方面來說,我才是最殘酷的人,總是太晚才得知該前進的方向。



媽媽的酒吧在半年後重新開幕,而我留下了所有的內裝,只換了店名。

我想讓這間酒吧跟媽媽還在的時候一樣,成為每個流浪者的港灣,可以哭泣、可以放棄,可以把自己寄託在黑夜裡。

可以在最最狹隘的裂縫裡,滋養活著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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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原作者| 不精明 發表於 2019-9-6 10:2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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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老闆,你這間酒吧開多久了啊?」

一群大學生笑鬧在一塊,其中一個眨著雙圓眼睛問,讓我當場楞在原地,也不是唐突,只是一時間竟想不起來到底過了多久。

扳著指頭一算,才發現一晃眼過了三五年,好像所有的事都成了一張拼貼的老照片。

之前跟媽媽要的那張唱片被我掛在了牆上,而所有的一切全都照舊,鬆餅機、平底鍋、電磁爐還有那個無法設定上下火的小烤箱,若是壞了,我就去尋個一模一樣的繼續使用,就連酒單上的檸檬沙瓦,都沿用媽媽那古怪而隨意的調法,酒吧原封不動被我保留了下來,彷彿這樣執拗留著空間,媽媽就會回來一樣。

而我從此再也不敢進山。

我怕被山帶走,更怕的是山不要我。

若是山也不要我,那麼媽媽對我來說,就真的成了永遠無法觸碰的事物,而我又要怎麼去相信記憶不全然是我的想像?

媽媽,媽媽他……

正想得出神,就聽見楊淑娜有著極強穿透力的聲音硬生生橫越了半個酒吧,刺破我幻想的氣泡。

時間推移了幾年,我們都不再是當初的模樣,而楊淑娜跟我也不常見面,頂多半年一年聯繫一下。

沒消息那就是好的,要是沒死那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楊淑娜接手了家裡的公司,當然不是整碗端去那種廉價言情小說的橋段,而是穩紮穩打地從經理開始做起。

「靠經理也算穩紮穩打?出身好果然贏一半。」當初我知道時邊端綠色蚱蜢給楊淑娜,邊浮誇地掩嘴說著。

「嫩,那是你運氣不好。」楊淑娜一下乾了整杯酒,笑笑倒著搖晃了酒杯。

而那樣的楊淑娜,經過幾年也變得更加洗練,說起話來不再前言不搭後語,也不再幹啊靠的像是全世界都欠了她。

那該說是成長還是必然呢,總之我是有點唏噓的。

楊淑娜無視我的恍神,逕自踏進了吧台區吃著我削好的兔子蘋果,佯裝老闆似環視整間店。

「還真的是無論什麼時候,這間店看起來都一模一樣。」

「那當然。」

楊淑娜又咬了塊蘋果,鮮紅的指甲在桌面上輕敲著,聲音不大,只有我聽得清。

「我一向覺得,把自己活成別人是種很惡俗的浪漫。」

我對著光擦拭著高飛球杯,鬆鬆勾著嘴角哼了聲,「妳不也一樣。」

鮮紅的高跟鞋、合宜又能襯托容貌的妝容與穿著,乍一看上去還會以為楊淑娜是她媽。

「就算是我也敵不過遺傳啊。」楊淑娜笑笑地從小冰箱內挖出了盒我剛切好的哈密瓜,繼續偉大的偷吃行程。

「還以為如果是妳,應該連基因突變都辦得到。」我認命從冰箱拿出新的哈密瓜開始處理跟切塊。

「作夢啊你。」楊淑娜插起了一塊哈密瓜,然後滑落,「不過說到這,你要不說,我有時還真以為你是媽媽的孩子,氣質幾乎一模一樣。」哈密瓜幾乎都要被插成果泥,楊淑娜卻依舊沒成功。

「畢竟我也跟在媽媽身邊快要四年,用我當時的年紀來說,媽媽幾乎都要佔了我六分之一的人生。」我看不下去,遞給楊淑娜一把湯匙。

「那再過幾年會稀釋嗎?」吃了幾塊哈密瓜後,楊淑娜開始翻酒櫃,把最裡頭的紅酒拿了出來。

「不太可能,那已經成了我的原廠設定。」我嘆了口氣,找出很久沒用的醒酒器。

「我感覺你越來越會辯了,不好玩。」楊淑娜抱著醒酒器,興沖沖地等待著,指尖轉著玻璃高腳杯,像個孩子。

「好說好說。」見醒得差不多,我把酒倒進高腳杯中,跟楊淑娜分贓似的,一杯一杯分完了媽媽珍藏的紅酒。

我抿著玻璃杯口發呆,楞楞看著酒標上的文字,這酒是媽媽喜歡的舊世界的紅酒,香氣帶著有層次的馥郁,而軟木塞還是天然要用螺絲刀的那一種。

葡萄的年份不是最好的,而是媽媽出生的那一年。

這樣的酒有兩瓶,一瓶在媽媽告別式我跟楊淑娜開來喝了,卻完全忘了還有一瓶。

不知道媽媽,當初是想跟誰一起喝著這樣的酒。

而這些問題都再也沒有答案了。





楊淑娜的眼角帶著微醺的紅,邊晃著酒液邊喃喃自語,說自己始終也不懂我對於媽媽的執著。

「因為真的也很久了,林治崇,雖說是初戀,但初戀本就沒有結果。」

「跟初戀沒有關係,而是因為媽媽是媽媽。」

真正讓孩子像父母的,向來不是血緣,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這件事。

「我知道媽媽只是個意外下的綽號,但是,媽媽是我的媽媽,他教會我的那些事,一輩子也忘不掉。」

是媽媽用自己半生的孤獨,成全我現在的樣貌。

楊淑娜笑開來,早已全黑的頭髮鬆鬆紮成了一束馬尾,擱在桌面的手機螢幕裡,小音符的手搭在她的左腰,兩個人看上去十分相襯,笑起來眼睛都彎成閃著碎光的月亮。

一年前楊淑娜的媽媽生病進了醫院,惡化得很快,身體像氣球一樣乾扁了下去,而楊淑娜在那個時候開誠布公。

「我只是不能接受,如果直到最後她都不能接受我。」楊淑娜仰頭看著天空,平靜抽掉了一整包薄荷菸,皮靴底全是踩熄的灰燼。

因為還是有點怕,所以楊淑娜找了我一起去,而小音符靠在病房外等。

意外的是,楊淑娜的媽媽一點也沒生氣,伸手搭上了楊淑娜的,乾巴巴地說了句對不起,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道歉。

那是楊淑娜跟她媽媽的最後一句話,後來病情急轉直下,急救宣告不治。

我們打烊後聊著這些瑣事,說著說著氣氛便沉默了下來。

「我後來覺得大多說媽媽就是不一樣,有一部分是因為,我們是她們生出來的。」我喝著用跟媽媽同一個步驟調出來的檸檬沙瓦,笑笑地說,「小時候,聽到媽說把血跟肉還給我時,總是無法反駁,從腳底一路僵直上來。」

楊淑娜笑了笑,嘴角卻牽動得勉強,最後揩了揩紅成一片的眼角,說了聲是啊,但又側著頭看我,眼神帶著幾分好奇探究,「那媽媽呢,林治崇。」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覺得視線顛倒,奇怪的是明明都過了這麼久,我卻能清晰想起媽媽的模樣。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著游魚,說起話來既遙遠又貼近,我喜歡他那不符合年齡的童稚與滄桑、絕望又淡然。

站立的時候總是挺直著背,成套的西裝襯托著身型,而手錶在腕部閃著光,在那之下是細細密密的舊傷、深不見底的黑暗。

即使如此,他卻依舊微笑,並溫柔以待每個來到酒吧的人。

我看著牆上的黑膠,想起那天向媽媽討要唱片時,他有點為難又錯愕的表情,「我喜歡他。」

楊淑娜笑了笑,臉頰全是酒醉的紅暈,而杯裡的冰塊一晃動就作響,「我以為你會說我愛他。」

我沒有回答。

一個人有很多很多的喜歡,卻只有一點點的愛。

我曾經愛過媽媽,但媽媽不愛我,愛是需要愛灌溉的,而媽媽的那份早在很久很久前就遺失了。

他說他只能給我一點點的喜歡,所以感到愧疚,還不如不要。

他說他曾摔的支離破碎。

從此以後獲得的每份溫暖,都讓他感覺四面透風。

所有的話在心裡轉了一遍,我想起那天在山上媽媽說的,他說對不起。

那比愛還要讓人印象深刻。

我像是在覆述、又像是在允諾,更多的是對自己祈禱。





「我喜歡媽媽。」





//





結局重放一次文案介紹:

林治崇是一個神秘的人。
用他人的話來說像水母;用楊淑娜的話來說特悶騷;而用媽媽的話來說是孩子。
可林治崇知道,他只是一個凡人,所以他的青春裡沒有愛情、只有遺憾。
豐沛而孤獨、迷人又刺骨。



他們的故事像錯開一拍的主旋律,總帶著和諧的異樣。



「只是可惜。」





//

媽媽終於完結了──

因為我個人非常喜歡這一部,所以無論如何都會自行出版

但這本反應本身很淡,雖然有心理準備了但是還是不確定少量要印多少

希望大家可以幫忙做個簡單印調

媽媽目前7萬多字,預計加上番外會到8、9萬,照我的習慣一本售價不會超過250

希望有興趣購買的幫我簡單留言一下、順便選一下實體書加筆

番外想看哪兩篇呢?(四選二)

❖阿涼的番外
❖楊淑娜的番外
❖媽媽視角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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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想看阿涼跟媽媽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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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r|手機版|在水裡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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