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傳說│冰漾] 親愛なるあなたへ [PG-13]（23/01/24更 番外【歸故人】III）

　　眼前毫不掩飾厭惡情緒的哈維恩看起來恨不得直接一刀抹了他的脖子，冰炎的情緒卻波瀾不興，彷彿此刻存亡與否就在夜妖精一念之間的人不是他。
　　到此之前，他總想著他有許多問題想問明、有許多話想說清；然而真的抵達並且遇上知曉當年那場戰役背後實情的關鍵人物之一時，他花了上千個日子在腦中反覆草擬的稿子頓時消散，只剩下他最執著、最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所以，明知這麼問只會激怒對方，他還是忍不住啟口，讓那個這些年來令他遍尋不著答案的問題自舌尖滾落：「褚呢？」
　　「你還好意思詢問我主的消息！」果不其然，怒氣與恨意更上一層樓的哈維恩此時已將刀鋒貼上了他的皮膚，只要稍加用力，那把黑色兵器便會劃開他毫無防備的脆弱脖頸。
　　他不躲不閃，但也沒有退讓或轉身離去的打算，雙方就這麼僵持著。
　　直到一把由豐沛水氣凝聚成的刀從旁劈來，逼得他倆反射性向後退開，這才打斷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有沒有冷靜一點呢？」打斷雙方對峙的孩子笑臉盈盈地問道，無邪的笑容讓人絲毫看不出其便是方才動用精靈百句歌賞了他們一人一臉冰水的兇手，「把拔交代過在這裡不可以打架喔！除非是碰上喜歡請人喝飲料的怪叔叔。」
　　隨意地抹了抹臉上的水，哈維恩無奈地看向孩童：「少主……」
　　「我說過這位是我邀請進來的客人，不可以對他動手。」小孩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以不太符合其年紀的嚴肅態度重申道。
　　「您不懂！他可是……嘖。」夜妖精有些激動地想和被稱作少主的幼童解釋，但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而有所顧忌，只能煩躁地咋舌。
　　被哈維恩又氣又急地當著身為外人的他面前訓斥，小小的少主卻不氣也不惱，依然秉持著溫和態度與不急不徐的步調，微笑著說道：「就是因為不懂，才要把人找進來問個清楚啊。」
　　聽到這裡，冰炎終於確認這位領著他進到遺址地內的小少主與他正在尋找的褚冥漾之間確實有著關聯。不論是與褚冥漾有著幾分相似的容貌、神態，還是剛才與哈維恩的對話，都一一指證這似乎有著精靈血統的小孩和尚未解開的妖師之謎密不可分。心裡的猜測被證實，他正式開口詢問：「你，到底是誰？」
　　「我嗎？我叫作褚安。褚冥漾的『褚』，安地爾的『安』。」轉過身來望向他，有問必答的小童仍舊端著可愛的笑，「您好，冰與炎的殿下。」

　　在褚安的堅持之下，哈維恩雖然不認同孩子的作法，但最後還是選擇尊重，勉強同意讓褚安和冰炎獨處──即便冰炎有預感，夜妖精絕對會藏身於他們附近的夜色之中，暗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不知是因為雙方的身分都攤了牌，還是單純漸漸摸索出如何和他相處，與他熟絡起來的褚安一反最初撐起的成熟表象，此刻大方地展露了屬於這個年紀的幼童會有的模樣，開心地與他談笑。
　　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抓著他問東問西，許多他早習以為常的事物落在對方那雙晶瑩透亮的眼瞳裡，似乎都成了值得細細探究的學問。縱使他心底仍惦記並思索著從進入遺址地到現在所看見的所有事物、聽聞的一切話語，最終還是沒能直接將那些想要問明釐清的問題說出口──包括褚安的邀約之說，以及那不知該說是驚為天人還是真嚇死人的自我介紹。
　　那踏著輕盈步伐走在他身邊的小少主如若未染上塵埃的初雪冰晶，讓他想起冰牙領地裡的精靈小孩們也是像褚安這般，良善、沒有太多戒心、眼底總是映照著世間美好的那一面。
　　他並非特別喜愛小孩子，但望著那張與褚冥漾相像的臉蛋上綻放出幾近炫目的笑容，終究、終究，他仍是沒捨得將那對他而言好久不見的笑親手抹去。

　　獨自領著冰炎往屋子所在的小丘前進，褚安笑著道：「呼……我還以為您剛才會一個失手燒了我們家呢。」
　　想起自己因聽見褚冥漾的名字與令人厭惡的鬼族高手之名擺在一塊而一度失態，冰炎依然感到窘迫，只得老實地再次道歉：「抱歉，一時沒有控制好力量……」
　　相比他的懊悔，反倒是嘴上說著家園差點慘遭祝融的褚安一副不怎麼擔心的模樣，全然沒把這意外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小少主將雙手攏在一塊，一朵以火焰構成的花兒倏地於其掌心中變出。踮起腳尖，那人將漆黑的火之花捧到他面前。純黑的花體在孩子白皙的小手裡時明時滅地搖曳著，滾在花瓣邊緣的焰紅亦隨之閃爍晃蕩，紅黑交錯的火光落在那張笑望著他的小臉上。
　　有那麼一瞬，他回到了那一日的戰場上。周遭是襯著無窮暗夜的烈烈戰火，而在他眼前的人則是被烽云凋戈一槍刺穿的褚冥漾。槍上咒文的火色光芒打在對方血色盡失的臉上，黝黑瞳仁因難以承受的劇烈疼痛而陡地放大，笑起來總有如掬起銀河星光的彎彎眉眼不復往昔光彩，只剩空洞、絕望、心死、恨意……
　　對，褚冥漾肯定恨死他了。不僅大把青春歲月揮灑在與他之間的不平衡感情關係上，甚至差點被他親手送上黃泉路，怎能不恨？
　　「冰與炎的殿下？」
　　眨眨眼，他的目光再次聚焦於褚安身上。
　　小少主亮晃晃的銀眸中盛著期盼，也摻著些許不好意思，小聲地說：「雖然我也會一點點，但是還不太上手。」
　　伸出手，他小心地接過那朵看上去美艷危險卻又萬分迷人的花。墨色的花朵像是無法接受他的碰觸，僅於他的掌上存活了片刻，他還沒來得及細細感知並分析其中的力量，火之花已熄滅消散。
　　「與您相比，果然還差得遠。」見火苗轉瞬即逝，立於他面前的褚安如此道。
　　收攏被那團火焰給染上一層淺淡灰黑的手掌，他探出另一隻手，有些猶豫地，緩緩撫上孩子仍罩著兜的頭頂，道：「將來，你會找出最有效發揮己身力量的方法，沒有必要與我比較。」
　　沒有閃躲也沒有回話，褚安僅是靜靜地與他對視，過了好一會兒才垂下眼，輕輕地說：「同樣的話，我的把拔好久以前也說過。」
　　「你的父親嗎？」
　　「嗯。在他還會親自教導我的時候，曾經在一次的練習時這麼告訴過我。」似是在尋求安全感，褚安拉緊了身上的斗篷，「雖然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且他也只說過一次，但是我還記得……他說過的話，我都記著。」
　　能言善道從來不是冰炎的長處，聽聞這番話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怎麼回應最恰當，最後只這麼說：「你的父親，很好呢。」
　　聞言，褚安衝著他燦笑：「把拔是最好的！」
　　走吧，我帶您去見他──一掃適才有些感傷的情緒，孩子雀躍地抓住他的手，蹦蹦跳跳地拉著他沿小屋的外牆向屋後走去。

　　簡樸的房屋之後是一塊稱不上遼闊，但作為後院也算十足寬敞的地。欣欣向榮的青草如上好綠毯，覆蓋整片土地；中央一池清澈湖水，湖中網著穹頂繁星，且隱約可見化作點點幽藍光芒的水之力量溢出，點綴於樹蔭所及的那半湖面，形成半流銀半水藍的奇異景象；湖邊一株大樹，斜傾的枝幹與鬱鬱蔥蔥的枝葉皆向著湖生長，倒映於湖面的樹影好似一隻掬水的手，溫柔且親暱地任水流輕撫過指間。
　　眼前的景色，讓冰炎想起褚冥漾曾敘述過的未來生活。一個不到二十歲就常在老年生活規劃上花時間琢磨的少年，以及一張在想像之下逐步有了線條與色彩而日漸豐富的未來藍圖，讓他時不時就想用現實將對方從白日夢中敲醒，提醒那人得先活過尚未開始經歷的青壯年時期，才有機會實現完美退休夢。
　　『學長，以後老了，我真想找個沒有人會突然跳出來說要殺妖師替天行道的清幽地方養老。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想做事就攤著不動，隨心所欲地把這生過完。』
　　以前，他總是叫那人別腦殘想些有的沒有的，一步一步踏實地完成當下該做的事情還比較實在；現在，他什麼也不求，更甚，如果褚冥漾假死搞失蹤真是為了遠離總擾其清淨的白色紛擾、提早幾十年完成退休歸隱山林的大夢，他也不會再強硬地要對方夢醒。
　　他只想看到褚冥漾好好的，不論是在夢裡還是夢外，都無所謂了。
　　總說人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精靈又何嘗不是呢？

　　「您，肯定有許多疑惑吧？」獨自走到湖邊，面向著冰炎的褚安歛起了童真的那一面，容貌雖仍舊稚氣，此刻的架勢卻也有幾分符合少主之稱的姿態，「比如說我為何邀請您進來，比如說我與褚冥漾、安地爾、哈維恩等人之間的關係。」
　　冰炎沒有開口，靜靜地等待身為主人的褚安揭密。
　　他看著孩子緩緩地解下如夜的斗篷，被抖落的布料自那人的頭、肩、上身、腰、腿滑下，一寸一寸地，最後落在了草地上。佇立於一灘墨色之中，褚安穿在裡頭的銀白衣袍暴露在月色之下，衣領、袖口等處或是以水藍或是以火紅繡線繡上了簡單的圖紋綴飾，乍看之下顯得有些突兀，但這樣的色彩組合套在褚安身上卻又使他覺得在合適不過，好似這孩子生來就是由這些顏色所構成。
　　「請問，我的長相，以及我的力量，有為您解答部分困惑嗎？」褚安微笑著問道。
　　「你……！」
　　寬大的帽兜之下藏著的，不僅僅是一張長得像褚冥漾的臉。嬌小的孩兒烏黑長髮及背，落在腰椎上緣的髮尾卻是張狂的紅，像極了那朵在他的掌中倏忽即滅的火之花，白皙面容與流銀眼眸相襯著，彷彿被黑夜所擁抱的白晝，又似為光明所戀上的黑暗。褪去藏有隔絕術法的斗篷，褚安被掩蓋住的種族與力量波動自然地散出。
　　──寒冰、烈火、潤水，精靈、獸王、妖師。
　　圓睜著眼，他仔細地感受相剋的屬性能量是如何交互作用，感受兩極的血緣是如何既衝突又相依。與他自身、他所見過天下形形色色的人相比，年幼的褚安並不稱得上強大，卻是他遇過力量構成最為複雜的存在。冰與火，白與黑，本就難相安共存的一切全混合在一起，僅靠著柔和的水作為緩衝與維繫，在那小小的身軀裡維持著危險平衡。
　　嚥了嚥口水，他發出如乾渴數日之人的沙啞聲音，艱難地道：「該不會，你口中的父親是褚，而我……」
　　相較於顫抖著一片一片兜湊起真相拼圖的他，褚安身為當事人之一卻是半點情緒也沒有，無喜無悲無驚無懼，冷靜地道：「是的，我的親生父親是褚冥漾，另外半身的血緣則是來自於您，繼承了妖師、冰牙精靈、燄谷獸王等三方血脈。」
　　他作夢也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見到以自己與褚冥漾的血形塑而成的獨立個體，而且他們的孩子還是個完整繼承三方血緣、只消一點失衡便極其容易引體自爆的未爆彈。然，真相已明白至此，就算他不清楚一切是以什麼方法演變而來，也不得不相信最終得到且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結果。

　　愣愣地望著數步之遙外的親生孩子，冰炎的思緒亂成一團。原本就懷著的滿腹疑問，加之褚安突如其來扔下的震撼彈，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從何問起。
　　反觀褚安，明明與他同是初見未曾謀面的血親，卻淡定得像個旁觀者。撫弄著垂在胸前的淺藍掛墜，那人道：「今日邀您進到此地，並不是想要認祖歸宗，而是想要為父親完成遺願。」
　　「遺願？」捕捉到關鍵詞，他還來不及消化自己一夕之間突然多了個小孩的事實，便立刻追問：「褚不是在這裡嗎？難道，他已經離開這裡、又去了別的地方？」
　　背對著他，褚安穩穩地腳點湖面行至湖心，凝視著在徐徐微風中輕搖枝椏的大樹，如此悄言：「父親他……前陣子出遠門去了。」
　　褚安反反覆覆的話語讓他摸不著頭緒，一會兒說要帶他來見其父，這會兒又說父親出外遠遊。雖說褚冥漾踏入守世界最先學會、也確實學得頗為專精的就是腳底抹油走為上策，但不管他怎麼想，都不認為褚冥漾是個會拋下幼子獨自出外遊歷的人，更何況這幼子還身負需要有人在旁仔細照看的麻煩體質。再說，褚冥漾躲了這麼多年，行蹤藏得之嚴實，連無殿之主這些年來都沒能查出個所以然，卻又突然讓人有跡可循，這點也使他感到其中的違和怪異。
　　按捺住內心的焦躁，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眼下境況。蒐集到的資訊片段一個接著一個迅速閃過腦海，不為人知的混血之子、褚安的話中有話、哈維恩的欲言又止、不再完美隱匿的遺址地……最後停在與扇達成交易的那個晚上，無殿之主所言之語。
　　『颯迷亞・伊沐洛・巴瑟蘭，冰之牙與燄之谷之子，你要以什麼來換取妖師褚冥漾所在的最後座標？』
　　是了，當初扇使用了「褚冥漾所在的最後座標」這樣的語句，而非直接告訴他褚冥漾所在之處。
　　碎散一地的拼圖逐漸兜起，當他這些年來日日夜夜尋覓著的真相慢慢水落石出之時，他竟然……怕了。他願意不計一切代價為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錯贖罪，卻不敢看總使他驚醒的惡夢結局在眼前化作無法改變的真實。
　　他作為黑袍，在險境中出生入死無數回，當年耶呂鬼王之戰把自己的性命搭在戰役前線上也毫無畏懼，此刻卻沒有將內心推測問出口的勇氣。明知無論他開口確認與否，既定的事實都不會改變，他的身體仍舊屈服於內心的恐懼之下。
　　垂於身側的手似是連捏拳的力氣都消失，手指只能無力微微蜷起；本就體溫偏低的身體彷彿落入冰水之中，皮膚表面冒出一層薄薄的冷汗，懼怕之意有如無形的蛇，順著他的血管、神經於體內游走，透進骨頭裡的冰冷逐步麻木他的感知；而當那由畏怯、逃避、愧疚、自責、自我怨恨所形成的爪攫住他的心臟時，隔著一道由耳鳴織成的幕，他聽見自己以有生以來最脆弱的語氣啟口。
　　「褚，他……」
　　句子的後半，他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而是由褚安替他接續。
　　「父親確實出遠門了……往安息之地。」孩子立於樹影之下，仰望頂上繁密枝葉的樣子似在凝視早已不在的父親，搖曳的陰影也像是溫柔地擁其入懷，「只餘些許骨灰葬於此處。」

　　雖然在開口之前，冰炎的心裡已經有底，但親耳聽見褚安證實，難以言喻的悲痛與懊悔仍排山倒海地襲來。這五年多以來，他並非沒有設想過褚冥漾的死，但他的執著，以及胸腔內那蘊含妖師與水之力量的法陣，讓他選擇不去探究這項可能。
　　思及此，他猛地抬起頭，如於汪洋大海之中看見救命浮木之人那般，急切地問道：「等等，如果真是按照你所說，褚已然離世，那我又怎麼能感受到他的力量依然存在？」
　　「如果您是指您身上那個與我相連的生命術法，帶領您進入結界時，我已經收回來了。」轉過身，褚安伸出手掌，向他展示手裡那花瓣透明中帶著黑與紅且隱約閃爍著瑩瑩淡藍咒文的冰晶玫瑰，「如果安地爾所言不假，這便是當初父親為了在您缺席的情況下使我仍能獲取雙方血親之力以穩定成長，託安地爾製成的。」
　　至此，他終於明白，在這些孤寂日子中伴著他撐過的，從來不是他以為的褚冥漾，而是素未謀面的褚安。
　　「哈哈，原來如此啊……」抬手，他用力按住開始發痠的雙眼，咬緊牙關不讓淚液滑出。
　　他該是多失敗，才會讓褚冥漾在發現有了孩子後選擇獨自擔下所有責任，甚至為了保全他們的孩子，不惜向安地爾尋求協助。他雖無時無刻都在懺悔自己衝動之下狠心刺穿褚冥漾的那一槍，卻萬萬沒想到，歸根究柢，把心愛之人逼走的，除了自己，再無他人。
　　褚冥漾或許是策劃了這場戲的主角，然而，他才是那個逼著妖師走上舞台獨挑大樑演出這場叛逃戲碼的幕後推手。
　　他哪有資格為了褚冥漾的死而落淚。
　　「您，恨嗎？」望著過度悲傷心痛到想笑的他，褚安突然問道。
　　深吸一口氣，他抹了抹因起了淚霧而朦朧的眼。他看向那孩子的面容、直視那雙會說話的瞳眸，卻不見半點預想中可能捕捉到的怨念，只有平靜與純然的疑問，夾雜著些許屬於童真的好奇──彷彿在這之前，小小的孩兒僅是從書卷上讀過「恨」這個字卻不懂其中意涵，因而向他討教。
　　他恨褚冥漾嗎？恨褚安嗎？
　　他連用淚水為褚冥漾哀悼的資格都沒有，又何來資格談恨？
　　至於褚安，他身為賦予其生命的血緣關係者之一，卻始終在家長這個位子上缺席，他虧欠的太多、必須彌補的也太多，又哪有時間耗費在怨恨上呢？
　　搖了搖頭，他反問道：「那麼，你恨我嗎？」
　　「我不知道『恨』是什麼樣的感覺。」褚安睜著遺傳自冰牙血脈的亮銀眸子，裡邊映著皚皚白雪般的無瑕情感，「我曾問過父親，他只是微笑著拍了拍我的頭，說我還小、不需要知道什麼是『恨』；我也曾問過哈維恩，他則告訴我，『恨』即是『愛』的反面。」
　　所以我想，我是不恨您的吧。畢竟，我並不愛您，自然無法從您身上體會到愛的反面感受──他的孩子單純地給出了一個符合邏輯的回覆，卻使他已經碎裂成塊的心又更加粉碎了些。

　　「父親闔眼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我提起有關您的事。」取下垂掛於脖頸上的墜子，褚安眷戀地細細撫過，「雖非指名留給您的遺言，不過我認為，若是父親生前能見上您最後一面，應該也會這麼親口告訴您吧。」
　　但是，作為交換，我希望您能憑心說出您對父親的真實感受，了其今生最後的牽掛。是真如父親所留下的手札所述，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一往情深，還是像他總藏在心裡不敢說出口的盼望那般，您愛他一如他愛您呢？──在褚安的操縱之下，湖水輕柔地將墜飾捧到了冰炎面前，原本於湖面翩翩起舞的瑩藍光點亦簇擁而上、圍繞著看起來是由冰凝成的結晶體悠悠打轉，似是在保護那別有重要價值與意義的掛墜。
　　壓抑住想要伸出手觸碰的欲望，他細瞧包裹於冰礦中之物。墜子的稜稜角角使得窺透不易，他瞇眼端詳了好一會兒，也只勉強辨識出一圓一長兩物的輪廓。他三番兩次想要再更進一步窺視，卻都被冰藍幽光給遮蔽視線。
　　不甚明白褚安的用意，他於是問道：「這是……？」
　　「父親和米納斯的遺骸。」褚安平靜地回答，甚至邊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比畫邊為他說明：「父親左胸側那留有深刻裂痕的第四根肋骨，以及米納斯碎裂成半的幻武兵器晶體。」
　　意料之外的答案讓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不論是問對方為何時時刻刻將褚冥漾的遺骨和消亡的米納斯帶在身上，還是問那人怎會如此清楚褚冥漾的肋骨是什麼模樣，米納斯身為王族兵器又為何會斷成兩半，感覺都過度冒犯。於是，內心縱有千言萬語，最後，他還是選擇保留給自己。
　　「父親他啊，把自己的身體狀況隱藏得很好，我是直到親自為他火化時才發現，原來他身上有個治療多年仍舊沒能治好的嚴重創傷。」褚安悄聲說道，戴在臉上的堅強面具滑開了些，隱隱露出底下喪父之子無法平復的傷悲與脆弱，「最後的更衣是哈維恩經手的，所以我其實也不知道那傷口實際上長什麼樣子，只是在撿骨時看見多根遺留明顯斷開痕跡的骨頭，纏著哈維恩問了好久才得知父親有個貫穿前胸與後背、始終好不了的舊傷。」
　　至於和父親一同沉睡的米納斯……哈維恩說她選擇散盡力量和靈識保護父親，這是她身為幻武兵器願終其一生追隨主人所作的決定，我們必須尊重──談及米納斯，褚安也是一臉黯淡，傷心之情不亞於失去父親的悲慟。
　　聽見褚安的自白，冰炎久久無法發聲。
　　孩子口中那從裡到外深刻烙在褚冥漾身上的傷，就是他造成的。他一手促成了褚冥漾的死，讓他倆的幼子小小年紀就透過親身經歷學習「死」是怎麼一回事。他本以為褚安的早熟是因為太早與一手拉拔其長大的父親別離，卻想也想不到，那應當對「生」都還懵懵懂懂的孩兒竟做到親手燃起一簇火花，送褚冥漾踏上最後一程。
　　褚安尚未長開的肩膀是那麼的纖弱，上頭卻承載著雙倍生死別離的重量，使那人不得不堅強地用力挺直背脊，才不至於被那不應該由幼童來承受的重擔壓垮。
　　垂下頭，他頓時覺得自己不僅無顏面對褚安，更是不配站在褚冥漾的遺骨前──由他親手戳穿刺斷的，褚的左胸側第四根肋骨殘片。

　　「您就當作是在父親靈前吧。雖然父親的靈魂已確實離去，但他此生的意念還未散盡。」明明是降生於此不久的極年輕生命，如此說著的褚安卻像是已走過漫長歲月，「軀體為此世，魂魄為來生，父親這輩子的事，就在這裡了結。無論您的答案為何，說了，父親才能完全放下、無後顧之憂地入安息之地。」
　　「褚……」無力地，他跪了下去，跪在褚冥漾跟前，「褚，我做錯了許多事，犯下的罪過罄竹難書。我該對你說的除了無止盡的『對不起』，還有那些在一起的日子裡，我早該訴諸言語卻因自尊與自以為是而沒能說出口的情意。」
　　褚冥漾，我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以真名起誓，我愛你、將你視作此生此世唯一伴侶的心意從未改變，直至現在依舊──言至此，他終於再也忍不住，忍耐多年都僅是在眼眶裡打轉的淚，一滴接著一滴，落在草地上。
　　款步來到他身旁，取了墜子重新掛回脖子上的褚安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您請起吧，父親不會想看見您這個樣子。父親臨終之時告訴我，不管他人怎麼說，他都未曾恨過您，一絲一毫也沒有，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那一刻，依舊。」
　　「啊啊，這確實很像褚會說的話……」他微微勾起唇，但依舊心痛如絞，完全沒有因得知褚冥漾不恨他而有獲得救贖之感。
　　他不知該說褚冥漾是過度仁慈還是殘忍，他什麼也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也還沒來得及做，那人留下的一句「不恨」便讓他再多說什麼、做什麼，都顯得多餘。
　　當他還沉浸在哀慟之中時，果真隱身於附近的夜妖精無聲無息地自樹影下步出，問：「想問的、想說的，都完了嗎？」
　　聞聲，褚安望向哈維恩，點頭道：「嗯。如此一來，父親應該也總算能完全放下掛念、好好休息了。」
　　轉而看向他，哈維恩仍是如今日重逢碰面時那般，毫不掩飾想將他千刀萬剮抽骨剝皮的厭惡，冷聲道：「那我便送客了。」
　　「等等！」他的呼聲引來褚安的注意。看著那背負了太多的孩，那個他從沒好好愛過的親骨肉，他禁不住地朝那單薄的身影探出手，「褚安，你要不……」
　　「如果您是想問我要不要同您一起離開這裡，還請不用費心了。如同我最初所言，今日邀您進來，並不是想要認祖歸宗。」褚安乾脆地背過身子，對他全無留戀，「如今，父親遺願已了，您也不必再對我們有多餘的念想。」
　　他還沒能回話，便被哈維恩一把推進了開啟的傳送陣。
　　粗暴送客的夜妖精一點也不客氣：「簡單地說就是，再也不見。」

　　「褚！」

　　「褚！張開眼睛。」
　　「漾漾！」
　　「小朋友，該起床啦！」
　　身周吵雜的聲音接連貫入褚冥漾耳中，使他忍不住牽動眉間肌肉、試圖蹙起眉頭。不過，他全身的力氣好像也只夠他蹙眉，即便他想抬手揮開圍在自己身邊的人們，想開口叫他們全都閉嘴讓他好好睡一覺，想……遵循喚他睜眼那人的指示撐起千斤重的眼皮，卻像是失去了身體的操控權一樣，任憑他在腦中努力驅策，沉重的身子依然黏在床上文風不動。
　　「輔長！漾漾的眉毛動了一下！」米可蕥的嗓音又驚又喜，還隱約聽得出微微哽咽，彷彿他動個眉毛是世界創舉，只差沒頒個獎牌給他。
　　「我就說小朋友今天會醒，還有人不信……痛！痛痛痛……真是的，你這個隨便動手打人的壞習慣真的要改掉，難怪小朋友怕你怕得要命……好啦，我閉嘴、我閉嘴！我去拿點回復氣力的補品，你們好好看著他啊──雖然他連起身都無法，也不可能跑得了就是了。」獅頭輔長還是一如往常地囉嗦、學不會在學長面前少說兩句，剛才肯定又挨拳頭了。
　　「漾～聽老三說今天是你出院的吉日，對小弟最好的大爺我特地給你安排了最炫的電子花車，讓你熱熱鬧鬧地重見光明！不用謝！這是大哥應該為小弟做的，不足掛齒！本大爺現在去和頭家做最後確認，漾～你慢慢來哈！」西瑞來如風去如風，丟下一顆驚天動地的炸彈就又跑了出去，全然沒理會他有苦說不出的抗議。
　　誰知道那隻對台灣習俗一知半解的雞弄了什麼樣的花車來，一個沒弄好，不知情的人會不會以為他今天出殯啊？啊，他幹嘛沒事詛咒自己早死，呸呸呸。
　　「死不良少年，就知道搞這些有的沒有的，擾人清靜。漾漾別擔心，我們待會就去把不良少年帶來的東西弄走。」千冬歲這麼說著的同時，身邊拂過一陣風，他猜那是萊恩表示同意的意思。他一方面想感謝他的朋友們，一方面又為電子花車隊的性命擔憂，但礙於有口難開，他只能在內心為和五色雞頭做生意的那些人祈禱，要他們自求多福。
　　正當圍繞著他的朋友們你一言我一語、鬧哄哄地向什麼反應也無法給予的他分享他昏迷的這段期間所錯過的種種事情，走回來的輔長出言趕人：「哎，我知道小朋友終於清醒過來這件事讓大家都很激動，但是就算恢復了意識，他的身體也還需要一段時間重新適應環境。你們想昭告天下的快去宣傳，要辦派對的快去打理，別堵在這裡打擾小朋友靜養。去去去，快走不送。」
　　他這群護短護得緊的朋友們難得沒有嚷著要留下來陪他，紛紛道別後，全都識趣地離開醫療班，把安靜的病房留給他和輔長。
　　啊，差點忘了，還有那個從他醒來後便一直牢牢抓著他的手的半精靈。
　　不過，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不是死得透透，連身體都被兒子親手燒了嗎？怎麼會躺在醫療班的病床上？輪迴轉世沒這麼迅速的吧？
　　難不成他穿越到了平行世界？

　　「褚，閉腦，不要逼我動手把你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垃圾拍飛。」
　　怎麼這個平行世界的學長也這麼兇！難道他褚冥漾就不值得擁有溫柔的待遇嗎？他的人權在哪裡！
　　「就叫你善待病人……」他聽見輔長這麼對學長說，不意外地，得到了不以為意的哼聲作為回應。
　　然而，托起他那無力身軀的手卻與其主所表現出來的態度截然相反，謹慎且輕柔，好似此刻被扶著的他是由易碎玻璃所構成。一根吸管被緩緩地送入了他的口中，伴隨其後的是學長難得柔和的嗓音：「喝。」
　　要知道，能形容他這史前巨獸學長的詞彙雖不少，但就是沒有「溫柔」！他剛才在腦子裡抱怨歸抱怨，但真的接收到這極其溫柔的指令時，嚇得他頭皮發麻、如臨大敵，就算全身上下沒多少力氣也努力地含著吸管猛吸，完全不敢裝病弱。
　　「從可以自行吸吮、吞嚥的情況來看，身體復原的情況蠻樂觀的，今天離開應該是沒有問題。」全然不知他內心此刻的膽戰心驚，輔長樂呵呵地說著：「雖然一時半刻要開口說話還有點難度，但小朋友你拉長耳朵聽仔細我接下來說的話啊。」
　　「你中了某個低階邪神的詛咒，在醫療班躺了一個月左右。基本上，詛咒痕跡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身體機能在醫療班的監測下也在正常值的範圍內，唯一的後遺症就是短時間內可能會有身體不聽使喚的狀況。由於你的靈魂這段期間一直陷在詛咒為了禁錮並吞噬你所打造的幻境裡，和肉體之間的連結因此產生了脫離現象，要完整接回去還需要一些時間，所以請你務必定期回診！千萬不要像你旁邊那位頭痛人物一樣，把醫囑當作耳邊風！」輔長說到後面越發慷慨激昂，彷彿他被下咒在醫療班躺了一個月不是重點，前面鋪陳了這麼多只是要他當個良善的好病人，不要讓醫療班的人力浪費在捉拿患者上。
　　要不是他的嘴目前做不出除了咬吸管以外的動作，他肯定早就用滿坑滿谷的問題砸得輔長眼冒金星。
　　什麼叫作被邪神詛咒！還靈肉分離！照這個套路，是不是只要再多躺上一陣子，他就會直接一路睡到去安息之地見阿嬤，最後真的在五色雞頭請來的電子花車歡送之下出殯啊啊啊！
　　「嗤。」被點名的某出了名不配合的傷患完全不把輔長的指控當作一回事，冷冷地嗤笑。但也就笑了那麼一下，便再也沒出聲，只管繼續幫他捧著裝有大概是濃縮版精靈飲料的容器，沒有好心地為他這個剛清醒、對眼下一切都霧煞煞的人多作詳細說明。
　　「好啦，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我去拿小朋友的回診單來，你們在這裡乖乖待著別搞消失啊。」
　　聽到知曉他受詛咒一事詳情的輔長要離開，急著想了解真相的他使勁地想動嘴或動手挽留，誰知這一急，口和手沒動到，反而用力牽動了上半身的其他肌肉，讓他險些因身體失去平衡而摔下床。要不是學長眼明手快把他攬回去，此刻的他恐怕已經橫屍在地上了。
　　他命大沒被咒死，這會兒反倒是差點被自己犯蠢害死，若傳出去成了笑話，褚冥玥不提著十字弓來教訓他才怪。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平緩這一大嚇，輔長的驚呼卻讓他的驚嚇指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哇哇哇，小朋友你安分一點！我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保你們父子均安，你可千萬別自己把孩子摔掉啊！」

　　老天，難道他真的穿越了？而且他這一穿越不得了，竟掉到了一個男性可以懷孕生子的世界！
　　──這是褚冥漾雙眼一翻再次昏過去前的最後想法。

　　眨了眨彷彿幾百年沒掀起的眼皮，褚冥漾有點矇地望著映入眼簾的景物。離床不遠的窗拉上了窗簾，只有些許自然光從縫隙傾落，微微點亮他所在的一室，讓人分不清現在是幾時。
　　啊，是學長萬年如一的貧瘠房間──看著上頭那眼熟的天花板，他楞楞地想著。
　　沒跟上身體清醒速度的腦袋昏沉沉的，以至於直到一旁傳來一道他亦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他都沒有發現身邊還有別人。
　　「醒了？要不要再多睡一點？」幫他的身體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冰炎半哄半問地道。
　　還不太習慣冰炎如此溫柔地待他，他有點僵硬地搖了搖頭，嘗試著開口：「我、咳咳……」
　　他才沒咳幾聲，服務到位的冰炎已經將他攙起、讓他靠在自己懷裡半坐半臥，插在水瓶裡的吸管也馬上湊到了他嘴邊，柔聲勸道：「你的喉嚨和聲帶好一陣子沒有使用，別急著說話，先喝點水潤喉。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問，但現在最要緊的是把身體顧好、把靈魂好好地接回去，其他事……」
　　「如果你要說的是諸如『其他事不急之後再說』這種鬼話，我勸你現在就閉嘴。」從在醫療班迷迷糊糊地醒來、得知自己因為被詛咒而差點躺床躺到歸西去，到被告知自己本沒有可能孕育新生的身體裡寄宿了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小生命，一連串令人難以消化的過多資訊終於讓他隱忍多時的情緒爆發，啞著嗓子低吼出聲。
　　不過，有道是：發洩情緒一時爽，學長生氣火葬場。
　　吼完之後，他那一急起來便自我膨脹的膽子消了氣，被蒙蔽的理智擦亮眼後，看見眼前垂著頭默默不語的史前巨獸，他反射性地閉眼縮頸，等待學長大人毫不留情的爆栗在腦門落下。
　　但他作夢也想不到，那人最後竟會如此回應：「褚，對不起，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和立場確實是我的不對。我只是……太害怕了。」
　　花了好些氣力將自己垂在身旁的手與半精靈那摸起來比印象中還要更加冰涼的手交疊，他用力捏住對方止不住的輕顫，緩下語氣問：「學長，你害怕什麼？」
　　「我怕……失去你。」素來驍勇善戰、無所畏懼的黑袍緊緊抱住他，如將溺之人攀住浮木，「我還有很多該向你說的話沒說，該為你做的事沒做。褚，經過這次的事件，我深刻體會到『遺憾』是什麼樣的滋味。」
　　雖說冰炎待他好是不爭的事實，但對方既是個刀子嘴，又沒事就愛對他動手動腳，此刻緊摟著他吐露肺腑真言，這樣的反常仍是使他震驚，忍不住問道：「這個邪神詛咒……真的這麼致命啊？」
　　輔長不是說低階邪神嗎？應該比不上之前被他們從船上帶了出來、而後在燄之谷被狼神、狼王和大王子耍玩似地輾來又輾去的那隻吧？
　　「雖然是低階邪神下的詛咒，但因為一來強行除咒可能會同時傷及你陷在幻境裡的魂魄，二來胎兒尚未穩定的靈魂也被捲了進去，所以醫療班處理起來也加倍謹慎。」冰炎的臉埋在他的後頸，溫熱的吐息與染上懼意的寒涼話語落在他的皮膚上，「你的靈魂在虛幻與現實之間游走，時而有循鳳凰族在詛咒上鑿出的微小裂痕破出幻境的跡象，時而又被假象誘引著往邪神設下的陷阱走去，情況時好時壞，最嚴重的一次……醫療班還向家屬寄發了病危通知。」
　　餘下那人沒說出口的，不言而喻。
　　在醫療班醒過來時還沒有什麼實感，但此刻靜靜地感受著冰炎稍快的心跳，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這遭是真的一腳踏入了鬼門關，若再往前走一些，便是死生相隔。

　　從未見過平時總是一副無堅不摧樣的冰炎像現在這般脆弱，褚冥漾有些緊張地嚥了嚥口水，嘟囔道：「這、這是打哪來的見鬼邪神……」
　　他努力翻找腦袋內的記憶，試圖回想自己到底是去了哪裡才會沾染上這種不乾不淨的東西，無奈腦中只有幻境中的所見所聞最為鮮明，出事前的經過是全然的空白──他甚至分不清楚哪些經過是真實，從哪個部分開始又是虛假。
　　對於他半是自言自語的嘟噥，冰炎反倒很認真地為他說明這害他不淺的邪神的來歷：「這低階邪神名為『水子娘娘』。最初是個所託非人、遭愛人正室陷害而失去腹中胎兒的可憐女子，死後化作厲鬼報復索命。然而，單是報仇並無法滿足她，她那無緣的孩子是她永遠的缺憾。於是，彼時成了魔的女鬼以宗教名義吸引墮去胎兒想超渡嬰靈的人們成為信徒，供給她能量，也讓她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蒐羅嬰靈填補空虛。」
　　而當她吸收足夠力量、進一步化為邪神後，水子娘娘不再滿足於蒐集破碎的嬰孩靈魂，轉而勾取生靈，以詛咒咒殺懷有身孕之人，並用母體魂魄滋養幻境，將被活活自軀體抽出的胎兒靈魂困在由其打造的幻境裡，永久禁錮──冰炎一字一句如實說出他自從醒來便一直想搞清楚的事情之一，然而此刻，聽聞那個差點害他一屍兩命的該死邪神本打算用什麼方法搞死他和依附著他生存的小生命，他突然後悔自己對於真相大白的執著，因為他非但沒有感受到半分豁然開朗的喜悅，反而噁心得想吐。
　　敢情這水子娘娘是想用他的靈魂做只魚缸，然後把他的孩當一條金魚養在裡頭供賞玩用？這是哪裡來的死變態！
　　越想越反胃，他抬手摀住口，以免自己一不小心真的就吐在床上。
　　隨侍在側的冰炎反應也快，手往床邊一撈，立刻將小垃圾桶拿到他面前，邊輕拍他的背邊說：「褚，想吐就吐出來，別忍著。」
　　見小有潔癖的自家學長都幫他捧垃圾桶了，加上噁心的感覺有增無減，他便不再忍耐，對著面前的小桶子猛嘔。無奈，他的體內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吐，落在桶內的只有一點水和胃液。
　　靠著濃縮精靈飲料和一覺好眠補充回來的少許體力，似乎同穢物一起被嘔出，冰炎讓他喝水漱口、繼續把他抱在懷裡安撫，他都沒力氣抗拒，也就隨對方的意，任由那人擺佈了。
　　房內陷入一片靜默，但不是那種讓他備感壓力的沉寂，而是使他放鬆、昏昏欲睡之感逐漸回籠的寧靜。
　　就像那些他提早清醒但冰炎還在沉睡的夜半，那些少有但偶爾還是會讓他幸運碰上的午夜夢迴之時，他半睜著睡意迷濛的眼，靜靜地凝視在他面前全無防備安穩熟睡的黑袍，想著這般倒楣又弱小的自己此生究竟是何德何能，得以和既高貴又強大的冰與炎的殿下有了交集。
　　雖然對方總嫌他又笨又腦殘，卻從未將他丟下；明明代導人職責已盡，卻依舊把他帶在身邊，一步一步帶領他認識對他而言根本是外星球的守世界；就算打從最初就知道他的妖師身分，卻依然以真心相待，甚至在鬼王塚捨身相救。
　　總說精靈與妖師相互吸引，是緣分，亦是宿命，但他從不奢望冰炎愛他。即便千年前的誤會已然解開，三王子一家也不憎恨妖師一族，但他與半精靈之間仍舊是雲泥之別。如今，凡斯當年所下的詛咒已解，冰炎擁有幾近恆久的生命，半妖師半人類的他與之相比，是僅綻放一晚的曇花，是朝生夕死的蜉蝣。
　　「愛」太沉重，半精靈的心不應該綁死在僅是過客的他身上，往後千萬年徒留一道不可能完全復原的心傷。所以，他一面幼稚且貪婪地耽溺於冰炎給予他的好，一面冷靜且心死地做好隨時割捨的準備。
　　就如同那些無人知曉的深夜裡，他眷戀地在冰炎的嘴角落下蜻蜓點水般的吻，卻怎麼也不敢回握對方虛攏著自己的手。

　　就在褚冥漾快要睡著的時候，冰炎帶著猶豫的聲音自少年的耳際輕輕撫過：「褚，你……在詛咒的幻境裡，看見了什麼？」
　　聞言，他在幻境內的經歷一幕幕閃過腦海，從他帶著孩子叛逃，到死後冰炎於他的屍骨前落淚懺悔，無一落下，如一場被完整紀錄且無法忘卻的夢。那之中，有太多說出來大概會害他慘死黑館的荒唐事，以至於他不敢從實招來，只敢試探性地反問：「為、為什麼要問這個？」
　　「在你昏迷的期間，我四處查詢、打探有關水子娘娘的各種資訊，得知這邪神專挑感情漏洞下手，種下詛咒後用存於中術者內心的心魔培養，好讓獵物最後心痛至死、放棄生存意念。」冰炎的五指穿過他的指縫間，將他反射性想握起的拳頭鬆開，十指緊扣，「褚，由於種種因素如醫療班及時的治療、你身上幻武兵器和守護神的保護與協助，你這次得以幸運逃過一劫，但使你感到不安的癥結依舊存在。說開了，這事情才算真正解決。」
　　「等等，學長你說我的幻武兵器做了什麼事？」冰炎此刻提起，他才想到自己自從醒來後完全沒有和米納斯、希克斯、老頭公等連繫。憶起幻境中的米納斯為了隱匿與保護他們，自願粉碎自己的靈識嵌入結界陣法以躲避各路探查，他焦急地在腦中大聲呼喚：『米納斯？希克斯？老頭公？你們……』
　　『弱雞你哭個屁，閉嘴！本尊幫你扛那娘們不入流的破詛咒沒死，被住隔壁的那女人拉進去一起演戲沒死，這會倒是要被你吵死啦！你這慣老闆讓本尊超時加班不付加班費，連一頓好覺都不讓睡，真的是越來越過份……』魔龍第一個跳出來發聲，他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他聽到魔龍的罵罵咧咧不會煩躁地想叫對方少說幾句，反而感動得想哭。
　　『主人，你於幻境中所見僅是力量體而非本體，我們一切安好，無須掛心。』米納斯溫柔的嗓音掩蓋過魔龍的罵聲，撫平他的焦慮。
　　老頭公則是一如往常的沉默，但微微發熱的手環亦讓他知曉那幾乎打從最初便跟著他的守護神安然無恙。
　　終於放下心，他這才仔細思考起冰炎說的話。
　　冰炎所言有理，畢竟解鈴還須繫鈴人。無論是他最後不甘於幻境的結局，抑或是老天難得垂憐他一生過於衰小可憐給了他一條生路，使他此次最終幸免於難，但他內心的漏洞仍破在那兒，任懷疑與自卑的蠹蟲恣意滋長破壞。他大可把這次的瀕死經驗藏起忘卻，假裝不知道自己已將半個心獻了出去而自己保有的這半千瘡百孔，身體好了之後裝作無事一般回去繼續過原本的生活， 但這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然，讓他在這份感情中戰戰兢兢的原因，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講明的──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在與冰炎談戀愛。
　　於是，身為史上最擅長逃跑的妖師，他再次選擇逃避。
　　「哈哈，我哪有不安啊？學長你多想了啦。而且就算真的有，感情這種事，跟你講做什麼。」乾笑著，他嘗試掙脫那人的懷抱，卻只是被抓得更緊。
　　「褚，這攸關你的身心健康，甚至是你的性命安危，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固執？」不知是急了還是被他的態度激怒，冰炎放棄好言相勸，用比平常教訓他犯錯時更加嚴厲的語氣說道：「和你交往的是我，你肚子裡的孩子也是我的血脈，你的感情問題不找我一起解決要找誰！」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們有在交往你覺得我他媽的要怎麼解決這堆問題！」冰炎那理所當然的樣子讓他一把心頭火熊熊燃起，加之聽到對方親口承認那不知何時懷上的孩子正是自身血脈，他扭過頭直直瞪視那雙火紅獸眼，仗著父憑子貴，拿出台灣人叫罵的兇狠氣勢回嗆。
　　被他的怒火給嚇了一跳，冰炎怔愣一秒，接著顯而易見地慌了起來：「褚，我……」
　　「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我勸你是腦好好想、嘴好好說，小心我心一橫帶著孩子遠走高飛。」見總是臨危不亂的冰炎慌張，他反而冷靜了下來。
　　對方再怎麼早熟，說到底也只是大他一歲的學長，只是個和他一樣第一次嘗試與喜歡的人深交卻不得要領的傻子，如此一想，面對兩人之間有待處理的各種誤解似乎也不在如想像中那般可怕。
　　「……你敢！」
　　「我有什麼好不敢的。」
　　涼涼地看著冰炎一臉憋屈不敢隨意開口，他突然覺得幻境裡的自己真的是笨到一個極致，堪稱邏輯壞死的最佳模範。放著好好的妖師本家不回，居然還跑去找安地爾商討計策，當真是腦袋進水。
　　若是帶著孩子回本家，最糟的結果也只是被褚冥玥打斷腿，主動連繫安地爾根本是拖累全族的自殺行為。要知道，腳斷了還能接回去，但若是投身鬼族，就再無回頭的可能。

　　兩人靜靜地對視了好半晌，最後，冰炎撇開視線，率先軟化強硬態度、開口道歉：「我的語氣過於咄咄逼人了，抱歉。」
　　「……我也是，對不起。」放鬆身體重新攤回冰炎身上，褚冥漾的視線落在兩人始終交握著的手上。冰炎的指緊緊扣著他的掌不放，但任憑他倆再怎麼相愛，他知道自己終是一培那人無法永遠捧著的掌中沙，半無奈半疲憊地嘆道：「幻境裡的我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最終迎來一個無人幸福的悲慘結局。那個抉擇還蠻荒謬的，是現實中的我完全不可能考慮的選項，但在幻境中使我煎熬、逼得我選擇極端手段的問題卻又真實存在，好比種族差距、身分差距、認知差距等等。」
　　終於鬆開手，冰炎安撫性地摩娑他的手臂，道出自己的看法：「除了認知差距這點真的需要花時間溝通清楚之外，其餘的我倒不覺得是什麼太大的問題。」
　　壓下差點又要衝動出口的多餘氣話，他深呼吸、在腦中默念「褚冥漾冷靜別動氣想想孩子你不會想要生出一隻暴躁的迷你殺人兔」，調適情緒後才緩緩開口：「你是冰牙精靈族的王子殿下、燄谷獸王族的少主大人，你的身分高貴且身負兩族的傳承重任，即便你認定我，但你有沒有想過會被族裡的人反對？尤其是精靈王、大王子、狼王、狼后。別跟我說就算被反對你也會堅持跟我在一起、和我私奔，因為別說你絕對做不到，我也不可能這麼做，我姊和然為了找我，絕對會把這世界給掀了。」
　　「關於妖師族長和巡司為了你可以做到無所不用其極這點，我毫不懷疑。」冰炎低笑，而後輕嘆：「不過你必須知道這一點，不論我與誰結為伴侶，又或者是孤老一生，都會有人對我的選擇感到不滿。褚，世上不存在完美且令所有人都滿意的決定，所以你不需要去在意旁人會怎麼想、怎麼說。你需要考慮的，只有你的本心。」
　　無可否認地，冰炎這番話如一雙強而有力但不失溫柔的手，穩穩地接住了他因缺乏安全感而始終懸著的一顆心。悄悄地勾住對方的小指，他囁嚅道：「可是，就算我不去在意你家兩族族人們的想法，總還是得考量兩族王者的意見吧。」
　　我、我醜話說在前頭喔！要是哪天來個天降未婚妻，別以為我們妖師一族會那麼簡單放過你們，名譽賠償、精神賠償、贍養費……該討的絕對都會討，包準讓你最後沒錢娶老婆，哼──想起自己因為那不知實際上存在與否的未婚妻落荒而逃，他就覺得嘔，這會兒拿出妖師一族做生意的精神，明目張膽地警告兼勒索。
　　殊那律恩曾說，依他目前的本事，要搶銀行還早得很。既然搶銀行做不到，敲詐總還是可以的。
　　「你要是真那麼在意錢，婚後財產歸你管。」半精靈得寸進尺，不僅將他微微顫抖的手再次包進掌中，還意圖模糊談話焦點。
　　聽見冰炎這明明算不上情話卻又讓他動心不已的話語，他的雙頰十分不爭氣地染上淡淡緋紅。報復性地捏了一把對方的手掌，他故作不悅地道：「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還有，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轉移話題。」
　　「我沒有在轉移話題，」本以為敏銳如冰炎一定會看穿他為了顧全薄臉皮所作的掩飾，沒想到那人似是怕他真的動了氣，老老實實地回答他先前的問題：「他們的態度與你上次去冰牙族與燄之谷時相同，始終如一。妖師一族並非仇人──這是父親與母親至死依舊堅持的信念，雙方親族皆尊重並延續他們的遺念。所以，你無須為自己的出身有任何負面的想法，那些都是多餘的。」
　　然後，絕對沒有什麼聽也沒聽過的未婚妻。就跟你說不要一天到晚看那些奇奇怪怪的小說和電視劇，腦就夠殘了，還越看越殘──似乎是看他剛出院又有孕在身，對方這次並沒有一掌把他腦中那些雜七雜八的狗血連續劇劇情一掌拍飛，只用指節輕敲了一下他的後腦勺意思意思。
　　「噢，好痛，有人欺負孕夫。」他裝模作樣地喊疼，那隻方才敲完他的手立刻疼惜地為他揉了揉，讓他忍不住勾起嘴角，「學長，你對我真好。」
　　對他這麼好做什麼呢？何苦把時間浪費在他一個既短命又懦弱得連愛都不敢承認的人身上？他雖然氣冰炎不曾以言語確切表達過自己的感情，使兩人這些日子以來始終維持著「炮友以上，戀人未滿」的關係，但利用這微妙關係為自己留下後路的他又何嘗不卑鄙狡猾呢？
　　即便是現在，冰炎將他攬在牢靠且溫暖的懷抱裡，也給出了他連作夢都不敢妄想的承諾，他仍舊只想著要逃──逃離一旦應允便會成為禁錮對方一世的枷鎖的罪惡感與自我憎惡。
　　過去的他曾無知地以為，只要冰炎向他許下一輩子的誓約，就算弱小倒楣如他亦可以迎來屬於自己的美好結局。但是，這些年來的磨練與經歷洗去了他的天真、滌盡了他的單純，他目睹太多生命消亡於彈指之間、看過太多被留下來的人帶著無盡思念苦熬，那些累積起來的經驗與見識迫使他認清現實──
　　他根本沒有能力對冰炎的一生負責，長生種族的一輩子並非他一介人類承擔得起。
　　他終究只是一根遲早會腐朽碎散的浮木，支撐得了冰炎一時，卻支撐不起一世。
　　「我對你好，不好嗎？你哭什麼？」伴隨著輕柔揩去他頰上淚水的微涼指尖，冰炎有些無奈的輕嘆落在耳際。
　　「我不值得啊！」他又哭又笑地將心底最不願意的醜惡事實掏出來，自暴自棄地道：「颯彌亞，我這倏忽即逝的短暫生命不值得你用一輩子交付！你對我好又有什麼用呢？還不如找個和你一樣能夠壽與天齊的種族共度餘生比較實在。畢竟，我最終回報給你的，除了遺留萬載的心痛，再無他物。」
　　冰炎並沒有立即回覆他的一席可惡但真心絕對的話語，只是溫柔但不容拒絕地將他的身子轉成兩人面對面的方向。捧起他糊了滿面眼淚與鼻水的醜臉，半精靈慎重萬分地開口：「褚冥漾，這是我的生命，『愛你』有沒有價值，我說了算。即便我能與你相處相愛的時日有限，但只要你我都不留遺憾，那也不枉此生。」
　　不准你貶低我愛的人，也不准你再隨隨便便把我推給不知名的哪個人，我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就是只愛褚冥漾，聽清楚了嗎？──這般霸氣道出愛意的半精靈將額頭貼上他的，有點幼稚卻又鄭重無比的語句使他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點的眼淚再次潰堤，惹來對方一分無可奈何九分寵溺的喟嘆。

　　火紅與墨黑對望的那一刻，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與褚冥漾都看清，裝在兩具相異軀體之中的，僅是兩縷同樣渴望彼此的平凡靈魂。







【正篇完】

　　鎮邪・炎天・巴瑟蘭，燄之谷炎狼一族現任狼王，無所畏懼、無堅不摧、所向披靡。不管遇上的敵手是鬼族、鬼王，還是妖靈、邪神，一概用實力輾壓。
　　狼王是世界公認的強者，這點無庸置疑。
　　不過，再怎麼強悍的存在，總還是有柔軟之處。而狼王心上最柔軟的那一塊，全給了他那一千多年來沒見過幾次面的小乖孫，他鍾愛的獨生女所誕下的唯一子嗣──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
　　談起這小乖乖孫子，他可以不眠不休地說上三天三夜。他家乖孫什麼都好，就是不常回族裡看外公這點讓他有點……非常寂寞。而且，他家颯彌亞不僅不回家露臉，也不讓人去學院探訪。每每他派阿法帝斯去看看孫兒最近過得好不好、順便傳一些錄像回來給他解解思孫之情，得到的永遠只有閉門羹和逐客令，讓他有點難過。
　　所以，當颯彌亞這些年來首次使用他親手交付的聯絡水晶主動聯繫家裡時，他開心到想對月狼嚎，若不是一旁的狼后用眼神提醒他冷靜下來，他恐怕會直接錯失對方要傳達的話。
　　雖然往後回想，他常常覺得說不定自己當初直接裝作沒聽見還比較好，省得接下來歷經成山成堆讓他鬱悶的事情。
　　「什麼？小乖乖，你再說一次？」
　　「我說，我和褚要結婚了。」
　　短短一句話，把他原本的美好想像全部敲碎。本以為乖孫終於想到偶爾要回家陪陪孤單的外公，沒想到那人沒有要回來也就罷，居然小小年紀就要結婚、遠走高飛！
　　颯彌亞早戀他尊重，戀愛對象是妖師他也沒有什麼意見，就是才剛成年沒多久就結婚成家這點他無法接受！
　　愛女嫁到冰牙一事恍如昨日。他依舊鮮明地記得他那非常有個性與自我主張的女兒是如何執意要與精靈王子共結連理，如何追著身染毒素的丈夫進入獄界，如何在由黑王建造的小空間裡用餘下不多的時間守護夫妻倆共同築起的家庭……一切仍都歷歷在目，而如今，當初那裹著襁褓被黑王抱在懷中的嬰兒卻捎來了自己的婚訊，饒是見過無數大場面、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他也難以消化這極具衝擊性的消息。
　　於是，身為一位寵孫的外公，他盡可能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小乖乖啊，不論你要跟誰談戀愛，外公都支持，但是結婚……會不會太早了一點？」
　　「不會太早。」沒想到，颯彌亞哪方面不似其母，偏偏就像到這一旦認定伴侶人選就堅持到底的性格。直白且淡定地反駁後，青年頓了一秒，接著拋出更勁爆的消息，「孩子也有了。」
　　「什麼！」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為乍看之下沒什麼情慾的乖孫居然先上車後補票、在尚未完全成年的情況下就這麼成了小爸爸感到震驚，還是該對自己還沒與孫子好好花時間相處轉眼間卻即將增加一個名為「曾祖父」的身分感到五味雜陳。啞口無言了半天，他才在狼后的輕推下回神，口乾舌燥地擠出一句話：「這……孩、孩子是怎麼來的？我記得不論是炎狼、精靈還是妖師，都沒有男性產子的能力啊。」
　　聞言，颯彌亞嘆了一口氣，狀似無奈地解釋：「前陣子，同住黑館的仙人不小心混淆了從故鄉帶回來的禮盒，將本該送給別人的生子果當作普通甜點送給了褚。我想，生子果的功效如何，外公應該也知道……」
　　由仙人培植的生子果，他自然知曉那是何物。雖沒親眼見過，但他至少也曾聽聞相關傳言：凡心靈誠摯者食用該仙果，無論種族、性別、身理狀況，求子必得。只是這生子果雖然效力奇佳，但一方面那仙樹須花上百甚至上千年的仙力澆灌方能結果，另一方面「心靈誠摯」的條件也非常主觀，史上還沒多少靠著生子果得子的先例。守世界裡創造新生的方法千萬種，自己的曾孫誤打誤撞藉由這說是奇蹟也不為過的方式降生，他這回也真是開了眼界。
　　「小乖乖啊，你……」
　　本想問問颯彌亞是不是因為捨不得自己的骨肉而奉子成婚，然話還沒說完，另一頭傳來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妖師先天能力繼承者的細微聲音。全然不管仍在進行的通訊，對方聞聲後立刻拋下與他的對話，跑去關心褚冥漾。聽著生性淡漠如精靈但骨子裡繼承了狼族剽悍的孫子罕見地低聲哄對方回去睡，他將舌尖上剩下的半句話吞回肚子裡。
　　這心切的模樣，不禁讓他想起當年心愛的狼后懷孕，自己也是這般，神經兮兮、跟前跟後，心疼伴侶被尚未出世的孩子折騰得食不下嚥、夜不能寐，恨不得時時刻刻顧在一旁。最後，他還是被受不了如此行徑的狼后教訓了一頓才稍微收斂。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終於成功把褚冥漾送回夢鄉，颯彌亞回到小客廳，匆匆丟下一句「妖師一族已經定好會談的時間和地點，請帖應該不久後就會送達燄之谷，請外公或授權代表出席，謝謝。」後，便切斷了聯繫，徒留他心情複雜地與寢室牆壁對望。
　　「時間過得真快，孫子也長大了啊。」與千年前女兒決定與精靈共度一生時相同，面對兒孫的成長，狼后依舊是甚感欣慰。
　　只有他，無論是千年前接獲女兒的成親口信，還是千年後得知孫子也將步入婚姻，都無法像狼后一樣馬上做到坦然放手並祝福。
　　他還需要一些時間，好好沉澱。

　　收到妖師一族送來的會談請帖時，自以為已經可以稍微接受孫子要結婚的狼王還是差點失控地燒了存有傳送陣的信函，最後還是在狼后的半勸導半警告之下，才拖拖拉拉地壓著約定時間死線前往。
　　不出意料，他果然是最後一個抵達會面場所的人。妖師族長不知從哪切割來的獨立議事廳簡約卻不失雅致，與會者們圍繞而坐的圓桌中央擺了一小盆風格簡潔典雅的插花藝術，和擺在每個位子上那看似簡單卻一點也不馬虎的招待甜湯相呼應。
　　除了他以外的人都已入座。褚冥漾被夾在自家族長與另一名看起來頗為強勢的女性妖師中間，和被安排在對座的颯彌亞相望；與東道主白陵然位置相對的兩張座位已有一張被代表冰牙精靈族的泰那羅恩坐去，一旁餘留的空位自是留給他這燄之谷炎狼代表的。
　　見到他的到來，本在與一名螢之森精靈小聲交談的妖師族長結束對話，從容不迫地起身，微笑著道：「感謝狼王應我妖師一族之邀，遠道而來。」
　　就算女兒嫁給了一句話總要拆成四句來說的精靈，他仍從未習慣過那些就他來看全是多餘的拗口文句與禮節，加之目送孫子成家似乎也已成定局，心情好不起來的他僅是點頭致意，一語不發地在泰那羅恩身旁落座。
　　面對他這顯得有些冷淡的反應，白陵然不氣也不惱，重新坐定後，仍舊是端著和善的笑臉，直直切入今日會談的重點。不過，妖師族長的用字遣詞雖文明有禮，藏在字裡行間的不滿倒是一點也不隱晦，對於颯彌亞讓褚冥漾二十來歲就未婚懷孕頗有微詞。
　　大概是會議開始前被下過封口令，坐在白陵然旁邊的褚冥漾一會兒可憐兮兮地對著族長看，一會兒用眼角餘光偷偷瞥向女性妖師，再過一會兒又帶著歉意的目光望向對面的冰炎，烏溜溜的靈動雙眼忙碌地左顧右盼，就是一個字也不敢吭。
　　「我們家漾漾雖然是個又蠢又呆莫名其妙就把自己給獻了出去的小傻蛋，」不顧褚冥漾哀怨的眼神，那名睜著犀利丹鳳眼的女性在白陵然結束開場白後，先是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面毫不客氣地數落少年一番，但接著語氣稍稍轉柔，有些不甘地道：「但他是我這個親姊和妖師族長這些年來捧在掌心上疼的小傻蛋。我們曾合力撐起了他的世界，他是我們拚上一切也要守護的重要親人。」
　　而今卻連身帶心被貴公子拐去，不要點代價，說不過去吧？──話鋒一轉，精明程度和白陵然相比顯然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褚家長姊非常直白地敲起竹槓。
　　明人不說暗話，既然對方都明示這場會談的主要目的，他開口道：「妖師一族是想要商業利益？還是相互結盟？」
　　「雖然這些都頗吸引人的，但我們最想要的果然還是……」與白陵然對視一眼，女子嫣然一笑，說出口的要求卻是與那抹絕美笑花一點也不符的狠毒，「貴公子入贅，作我們家的贅婿。」
　　「好。」這是想也沒想就直接答應的颯彌亞本人。
　　「不行。」這是自會議開始後首次開口的泰那羅恩。
　　「本王絕對不允許！什麼條件都可以談，就是入贅想都別想！」這是一想到繼愛女嫁人這下又要親手送乖孫去作別人家的上門女婿就快崩潰的狼王。
　　眼看議談才開始沒多久，氣氛就劍拔弩張，褚冥漾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少年兩邊的親人倒是好整以暇，絲毫不受影響，白陵然甚至還有閒情逸致哄褚冥漾喝擺在桌上的綠豆湯。至於這門婚事的另一位主角……狼王雖然能理解刻在孫子骨血裡屬於狼族的專情與精靈族的專一，但內心難免還是產生了一絲絲恨鐵不成鋼的慨歎。
　　本王的小乖乖啊，你怎麼可以為了愛情就如此容易地把自己賣給妖師一族呢！──望向此刻眼裡只有小妖師的自家乖孫，他忍不住在心裡仰天長嘯。
　　好在，這入贅之說只是妖師一族兼具激將之用的小玩笑，讓他免於真的用十里紅妝送孫子出嫁。在那之後，雙方公事公辦地討論正事，包括褚冥漾與颯彌亞的婚事、往後三族之間的關係、可行的合作結盟等等。慢慢談開之後，氛圍稍稍活絡了些，大家不再如起初那般拘束，座位也悄悄產生了變化，變成倆未婚夫夫的親族聚在一塊談論事情，颯彌亞則黏到了褚冥漾身邊，兩邊各據圓桌一方互不干擾。
　　與未來親家談事之餘，他分散些許注意力，暗中觀察起自家孫子與此刻只差正式過門的孫媳是如何相處的。只見坐在褚冥漾邊上的颯彌亞靜靜地看著對方喝綠豆湯，妖師稀哩呼嚕地喝完第一碗後，半精靈非常自然地把自己那碗也捧到了伴侶面前，繼續瞧著少年津津有味地品嘗，看不膩似的。明明甜湯全進了褚冥漾的胃裡，颯彌亞那對遺傳自燄之谷的銳利獸眼卻像是沁了蜜，眼底流轉的光使懾人的鋒利邊角柔焦，成了一汪溫潤火光。
　　彼時，他才知道，原來自己那英姿颯爽、驍勇善戰的孫子也會露出這般柔和的神情。
　　噯，本王的小乖乖，真的長大了啊──那一刻，他終於認同了狼后前些日子帶著笑意的感嘆。

　　前述，都已是一年多前的往事。而在這短暫的時日中，前前後後也發生了不少事。
　　比如，堅持要在燄之谷親自為孫子主持大婚的狼王與堅持要遵循台灣傳統習俗為親弟舉行成婚儀式的褚冥玥僵持不下，白陵然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雙方達成共識，協調了一個在燄之谷一鼓作氣完成所有儀典並擺流水席宴客的折衷方案，也省得各自在時間上本就不好配合的新人與親族們為此多次奔走；比如，颯彌亞和褚冥漾婉拒了冰牙族與燄之谷的養胎提議，兩人留在學院繼續完成學業，讓仍舊見不到孫子這會又多了孫媳和曾孫要惦記的狼王操碎了心；又比如，承襲多族血脈的胎兒使褚冥漾的懷孕期長度難以預測，混有人族血統的妖師最後懷胎十個月進行剖腹生子，誕下一隻經醫療班檢查判定因非足月產而有點體虛的幼狼。
　　聽聞曾孫返祖繼承了燄之谷的狼型，狼王樂不可支，本就準備好要把寶貝曾孫寵上天，這下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接獲消息當天立刻派了族內經驗最豐富的保母團隊去幫孫媳坐月子、幫曾孫調養身體。
　　然而，即便他有心要把最好的都給愛孫一家，颯彌亞那不喜歡族人逗留於學院內的習性依舊，向保母們討教了育兒方法後，一個月後便把他派去的好手全部送了回來，甚至讓領隊長帶口信給他。
　　「你說什麼？給本王再說一次！」手握成拳，他沉著聲要傳信者複述，深怕自己聽錯。
　　領隊長嚥了嚥口水，艱難地開口重述：「少、少主傳話，要您之後別再派人去，否則小少主的周歲宴就不回燄之谷舉辦。」
　　不發一語地起身，他面無表情地離開大殿，徒留身後那名抖到快要跪不穩的領隊長與一干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下屬們愣在原地、目送他離去。
　　當時在場的眾狼皆以為，狼王這次是真氣了。畢竟，好不容易盼來小少主誕生，沒想到非但沒能即時親自見上一面，眼下硬脾氣的少主又如此放話，讓狼王得再多熬一年。
　　雖然對壽命頗長的獸王族而言，將一年經過稱作眨眼之間可能都還嫌長了點，然狼王思念要緊，就算是瞎了眼的狼都能感受到，他們的王一旦念起少主一家，表現出來的樣子用「度秒如年」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然而，那一頭屬下們戰戰兢兢，這一頭，拋下群狼來到狼后書房的狼王腦中所想的，卻與大夥兒的猜測截然不同。
　　思念成疾這點是猜對了，但是生氣？他疼親親孫兒們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生他們的氣呢？
　　至於狼后，早在得知前往學院的族人們今日歸谷的消息時，她便已大略猜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狼王的表現也在其預料之中。她的伴侶、她的女兒、她的孫子，性格雖各有所異，就是「情深」與「固執」這二點一脈單傳，每每碰撞在一起，總讓她無奈搖頭。
　　「你就老老實實地等吧。」沒等狼王啟口，坐在桌前書寫的狼后頭也不抬地直接說道：「颯彌亞他們有自己的考量，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你別一天到晚去叨擾。」
　　「唉，可是我就……」在書房內來回踱步，狼王思來想去，就是想不到該如何完整表達自己此刻的心境。最後，滿腔情感與千言萬語全化作一句：「我就，想他們啊。」
　　這份念想從他們引以為傲的小公主追隨冰牙族的三王子離開世界起頭，蔓延著行經颯彌亞的出世與離去，延續至現在的重逢、再下一代的誕生，恆久不輟。那之中，除了失去的悲痛，還有無止盡的等待，以及思而不得。
　　千年的歲月沖刷沒能蝕去第一公主在燄之谷、在這廣漠世界所留下的痕印，狼王心頭那被殘酷命運削去一大塊肉後所留下的傷疤也不曾好全，雖然日子過久了難免麻木，但那份獻予親骨肉的想念依舊存在，只消尋得一絲得以宣洩的裂口，便無法遏止地自內心湧出，氾濫成災。
　　狼王的心思，狼后又何嘗不懂呢？但如同千年前，誰也沒能阻止他們亟欲挽留的生命逝去，心裡想著念著的，與實際上能夠去做的，總還是有差距。
　　「再等等吧。」手中的筆一頓，狼后輕聲道：「就一會兒，再等等。」
　　至少，這一次，他們等得到有人歸來。

　　狼王等呀等，盼呀盼，終於讓他迎來了孫子一家三口歸來的這一天。
　　在燄之谷辦周歲宴一事，是當初和妖師一族協談婚事時就一併談好的。精靈不習慣大張旗鼓地舉辦盛宴，也沒有慶祝小孩滿周歲的習俗，開會時泰那羅恩便沒針對這塊出聲，隨他與褚冥玥去協調。雖說燄之谷也沒有這樣的傳統，但一來他們炎狼一族就愛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歡騰，二來孫兒們能多回來一次是一次，他說什麼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討價還價了半天才終於敲定。
　　他懷疑妖師一族這番來來回回就是把燄之谷當作上好肥羊宰割，但他沒證據。再說，為了乖孫一家，他這條老命都可以拚上，那些不足掛齒的條件交換又算得了什麼。
　　為了迎接初次入谷的小少主，炎狼一族上下都十分興奮，燄之谷從一個禮拜前就開始洋溢著過節的熱鬧氛圍。當然，其中最興奮的，非狼王莫屬，其情緒之亢奮，若不是仍顧忌著自己那雖然乖但狠起來也絕的孫子之前傳回來的口信，他巴不得親自前往學院、風風光光地接心肝孫兒們回家。
　　所以，當他聽見那屬於幼狼的細碎步伐與尖細聲嗓傳入耳中時，他認為自己雖身為強悍的一代王者，但這個時刻眼眶發熱也是情有可原。
　　踏著地上的斑駁陽光而來，本就自帶精靈微光的颯彌亞在暖橙光芒的照耀之下更是熠熠生輝，嘴角噙著的微笑與身旁溫柔注視幼子的褚冥漾相對映。兩人那傳聞身體虛弱但眼下看來精力旺盛的孩子追著光跑在前頭，察覺到他的存在後止住步伐。有著一身烏亮毛髮的小狼緩緩地仰起了頭，咧開嘴衝著他笑，額上眉間的銀白花紋似月牙又似火苗，與灑落的暖陽揉合，在他眼底糊成一縷讓人想擁入懷裡呵護的冷白火光。
　　「外公。」
　　他等候的至親，就在眼前。
　　不再繼續立於原地，他敞開雙臂、主動迎上前，大聲嚷著：「本王的乖乖孫子們還有寶貝曾孫，快來給本王抱一個！」

　　千餘年的等待雖然盼不回已逝的生命，但也讓他盼到了一簇自灰燼中燃起的小小火花──一簇他必會捧在掌心上、就算傾盡一切也要守護到底的復燃星火。






【〈星火復燃〉完】

　　破曉透出雲層的第一束晨曦穿過窗櫺，在位於窗旁的泰那羅恩腳邊攏出一圈柔和光暈。他在書庫裡待上了整夜，坐臥在躺椅上靜靜地望著窗外千餘年來始終如一的景色，從漫天繁星到晨光熹微，他任那些自許久許久以前便在他眼底褪去鮮明色彩的自然景色倒映眼中。窗外，驅散了雲絮的暖陽落在無消融之日的皚皚白雪上，反射出有些刺目但他怎麼也感受不到的光。
　　畢竟，他的光早已熄滅。
　　半放空地，他的目光隨意地逐著在外頭自由來去的大氣精靈，細細的輕笑掠過耳際。受族內精靈們的情緒影響，今日的大氣精靈也較往常來得更加活躍，在空氣中傳播著冰牙精靈的喜悅與祝福。
　　小殿下即將帶著王族最年輕的血脈歸來──令族人們欣喜的消息在徐徐微風與清清歌聲中散布，總是平靜祥和的領地內少見地瀰漫著雀躍之情。上一次精靈們如此歡欣鼓舞，大概是颯彌亞為了處理靈魂與軀體分離之事短暫回訪的時候。
　　然而，他的心卻無法同普遍族人們那般，為了那傳承冰牙王族血緣的幼小生命躍動。原因並非那孩子身上流著妖師一族的血，而是他那曾被悲痛硬生生撕裂兩次的心在鮮血淋漓的傷口癒合前便已冰封，連同他所有的情緒一起，曾經有過的喜怒哀樂全爛在他恐怕終其一生都不會再去觸碰的內心最底層。無論是沒有改變可能的陳年舊事，還是在時間推移之下覆蓋過往事的新事，都無法在他的心頭興起半點波瀾。
　　誕生於六界分隔尚不明確的年代，他在擁有足夠力氣提起刀刃時，便踏上戰場斬殺邪惡。他的大半生在連天烽火中度過，期間，他看過生命誕臨、消亡，亦見過純淨靈魂被黑暗扭曲成挽救不回的鬼族。
　　他已經麻木了，對於生命的來來去去。
　　只有偶爾，當他在這張同他經歷殊那律恩及亞那瑟恩成長的軟椅上稍稍闔眼小憩，他才會在過了這麼久仍沒能遺忘的記憶深處與那抹曾和弟弟們相映的笑遙望，想起自己也曾經是個知道如何展露笑顏的精靈。
　　但也僅止於遠遠地瞻望。即便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他也沒有伸出手，試圖捕捉眼前兩個弟弟模糊不清卻燦爛依舊的笑臉。因為他明白，那是他即便身處夢中，都再也不可能觸及的美好。
　　他們是他最最珍視的手足，甚至因為年紀之差，他看待兩個自己拉拔長大的弟弟，有時也像在看親生子。而當那兩個為他漫長且疲憊的生命帶來撫慰的生命接連被黑暗吞噬，他成了傳聞中不會笑的冰冷精靈王子。
　　早在千年之前，他便已徹底失去彎起嘴角的理由，此刻，又怎麼可能為了那個他僅於數年前受邀前往燄之谷參加周歲宴時自遠處淡然旁觀須臾的幼子，打從心底感受到喜悅呢？

　　泰那羅恩第一次與颯彌亞的孩子正式打照面，是在那自書庫向外望景緻便一覽無遺的小庭院裡。
　　前一日，颯彌亞帶著伴侶與孩子進入冰牙族。精靈們傳唱優美歌謠，萬物也隨之起舞，全族上下的氛圍可說是歡天喜地。他本該親自前往迎接侄兒一家，但最後仍選擇作罷，只交代負責迎接的瑟洛芬，若是颯彌亞問起，就說他此刻有事無法抽身。
　　他又在書庫裡坐上一宿。不過，這一次，他將終年緊閉的窗開了個縫，外頭族人們交織在一起的輕柔歌聲被大氣精靈捧了進來，獻予新生的祝福輕輕翻動桌上的手抄本。
　　二王子消逝之時，他也是像這般，獨自藏身於無人問津的書庫。舉族哀悼的悲傷歌謠不絕於耳，他放縱自己一晚，用畢生的淚水將有關殊那律恩──他親愛的「那亞」的一切回憶包裹，冰凍而後封存。如今，喜悅掩蓋傷悲，如同當年親民友善的三王子覆寫人們記憶中沉默寡言的二王子，如同亞那之後的年輕生命接寫歷史，他也不再是「唯一倖存下來的精靈王子」。
　　積累上千年的身心疲累與無法拋棄的種族責任壓在他肩上，雖不至於喘不過氣，但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步伐因此被拖住、跟不上時間的推進，心上從未痊癒的深刻傷痕使他直至今日仍舊徘徊於生命中兩盞明燈熄滅之夜，怎麼也走不出無光的冰天雪地。
　　颯彌亞雖然是亞那瑟恩──他放在心口上疼的小弟最後留下的唯一子嗣，但終究與他最思念的兩個弟弟不同。更別說，他那實際上也沒見過幾次面的侄子從小便因為詛咒的緣故被託付給獨立於時間之外的殿所，本就早熟的性格被艱難的處境磨練得更加少年老成，各自懷抱人生缺憾的一長一幼遇上，都知道該退後一步，繞開那些並非禁忌然談起仍免不了勾起心傷的人與事。
　　他從沒想過要在颯彌亞身上尋找亞那瑟恩的影子，而這對性格迥異的父子之間也沒有太多會讓他憶起幼弟的相似之處，反倒是半精靈不在同伴身邊時所表現出來的淡漠與無所欲求，使他瞥見一小部分自己的倒影。
　　颯彌亞並沒有成為指引他走出無盡暗夜的光，而是成了靜默的旁觀者，無聲伴他凝望星子黯淡的夜空。
　　至於颯彌亞的孩子……他想，大概會是個與他更無交集的存在吧。
　　直到他在星辰隱沒於天際的清晨時分，正式遇上了那名字有「燃亮幽暗」之意的稚子，如今世上少數與他血脈相連的血親之一──他的侄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