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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喪屍特別行政區(完結)[PG-15]週三、五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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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18 21:5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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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未來科幻
連載進度: 連載中
簡介:
喪屍特別行政區,一個由喪屍之王管理的中立地帶,隔離著世上的所有喪屍。
在那裡,所有的法律將會失效,只有王才能決定人的生死。
王就是法治。
平凡少年意外成為喪屍,並被隔離進行政區裡。
吃下藥的男孩為救朋友,獨自潛入行政區裡。
少女想要實現夢想,因此踏進行政區裡。
在謊言和背叛的盡頭,菜鳥喪屍、長不大的男孩、想要成為喪屍食糧的少女,會迎來怎樣的結局呢?
一切都因喪屍而起。
週三、五更新

本文最後由 季候鳥 於 2021-7-18 15: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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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18 21:5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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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喪屍的尖牙刺穿艾伊的皮膚時,他滿腦子都是線。

把天空割成一片片的電線、分隔開車輛和行人的斑馬線、標示出世界盡頭的地平線。

有些線非常危險,跨過了會受到懲罰,比方說國與國之間的國界線,又比方說戰爭中敵軍的前線。

艾伊聽到咀嚼聲。

他覺得自己快要跨越一道線。
+++++

艾伊覺得有火在他的肺部燃燒。

心臟「怦通怦通」亂跳著,劇烈得快要爆烈開來;雙腿沈甸甸的,疲倦得快要跑不動了。

艾伊很想停下來,但他不能。

他還不想死。

艾伊拐了個彎,不小心碰跌幾支依牆的木條。糟了,這會不會引來那些傢伙的注意?

那些喪屍。

他緊緊握著手提電話,關節用力得發白。已經通知和平糾察隊了,他們應該很快便會來到。

冷不防地,左塞的聲音很不合時宜地在艾伊的腦袋裡響起。「那不叫喪屍,喪屍是帶有歧視意味的字眼。你應該稱呼他們為『腐壞肉體症患者』。」他邊說邊咬著薯條。

那時他們在速食店裡,聽著榮耀之城與鄰居烽火國之間經濟戰的新聞。「烽火國違反協議!」記者激動地大喊:「但我們不會退讓的!願榮耀歸於榮耀之城!」

願榮耀歸於榮耀之城!艾伊在心裡跟著喊了一遍。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正想著有錢人家的思維果然和普通人不同,畢竟左塞一直都在家自學,而普遍人們早已不用這個又長又臭的學名。套句左塞的話,他的父母「不想他被外界污染」。

「這是愛的表現。」左塞說。

而現在,艾伊才不想管甚麼歧視不歧視,他只想回家。好好地放學,誰想到會被喪屍襲擊?

雖然艾伊曾聽說過喪屍在大街上隨機襲擊人的傳聞,但他從沒想過遇上的會是自己。和平時代下的人通常都沒甚麼警覺性,左塞好像曾經這樣說過。

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猶如行走在迷霧之中。艾伊甩甩頭,視野又清晰起來。

他再也跑不動,於是氣喘吁吁地停下來。艾伊發現自己來到死胡同裡。高聳的牆壁隔絕光芒,投下的陰影張牙舞爪地落在他身上。艾伊害怕地縮成一團,不小心扯到肩膀上的傷口,痛得整張臉都皺起來。

和平糾察隊呢?他們人在哪裡?

艾伊的書包不見了,校服破了一個大洞。要是回去被媽媽看到了⋯⋯

迷霧又爬上他的視野,艾伊使勁甩頭。他看不見了!他看不見了!他⋯⋯

剎那間,艾伊瞪大眼睛。

光明逐漸染上黑暗,先是向橫一劃,然後擴散開來。黑暗有了形體,朝他走過來。

艾伊眨眨眼,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是一個人影。腐爛的氣味撲面而來,溫柔地包裡著他。

死亡來了。

艾伊忽然有種很奇妙的感覺。他應該要覺得恐懼,可是為甚麼呢?他為甚麼必須要覺得恐懼?

喪屍走進胡同中,枯萎的四肢刮過粗糙的地面,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銳聲音。在他身後,出現另一個身影。

腐爛的氣味變得更加濃郁。

必須離開,艾伊對自己說。他必須離開,他必須回家,因為媽媽說過⋯⋯

「少年啊,你要成為屬於我的腐壞肉體症患者嗎?」

有聲音自艾伊的頭頂響起。女喪屍從高處落下,影子剛好蓋過他的身軀。黑色的裙襬隨風飄揚,白色的荷葉邊無比輕盈。她修長的手輕輕一撥,深似墨的長髮如扇般散開。女喪屍一個翻身,便把撲向她的兩個喪屍狠狠踢開。

黃昏的天空燃燒著,女喪屍的眼眸鮮紅如血。

艾伊嗅到她身上淡淡的屍臭味,混合著不知從哪裡來的腐爛氣息。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喪屍,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她不解地歪頭。「為甚麼要這樣看著我?我是王,貨真價實的王。」

統領喪屍的王者—「喪屍之王」、「屍王」、「王」,艾伊在新聞裡見過對方的模樣。可是現在他的視野一片模糊,只有紅色的眸子清晰可見。

眼睛的顏色不對。

「是因為我穿著女僕服嗎?可是我以為所有宅男看到女僕服都會覺得興奮。還是說女僕服的顏色不夠鮮豔?現在正在打經濟戰,買不到漂亮的上等貨。」

艾伊想要反駁說他不是宅男,可是喉嚨乾得說不出話來。他瞇起眼睛,視線總算勉強聚焦起來。

女喪屍擋在前方,背對艾伊。她只有左手是完好無缺,其他身體部位都腐爛了,發出陣陣惡臭。印象中電視上看到王的四肢應該和普通人沒甚麼分別?

血盆大口狠狠咬上女喪屍的左手,撕下大片白皙的肉。血灑在地上,畫出優美的弧形。

女喪屍揚起腿,不滿地咕嚕道:「這是剛剛才裝上的。」隨著快速有力的落下,她的右腿貫穿喪屍的腦袋。喪屍的身體抖了幾下後,便完全靜止不動。

另一個喪屍僵在原地,微微抖顫著,黃色混濁的液體不斷從身體各處流出來。

艾伊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

女喪屍回頭,陰影蓋過她臉上的表情。「我是18號法案的執行官。根據法案,你必須選擇死亡或是成為受我支配的腐壞肉體症患者。如果你選擇變成像他們這樣不受我控制的腐壞肉體症患者,」女喪屍用下巴指向另外兩個喪屍,其中一個正轉身逃跑。「我會殺了你。」

她從口袋裡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丟給艾伊。「這裡寫著成為腐壞肉體症患者的權利和義務,你自己看吧。」

18號法案—各國政府和喪屍之王所訂立的和平協定延伸出來的法律。各國為喪屍提供屍體作為食糧,相對地王要保持中立,不得干預其他國家的事務。只有一個例外,就是當有新喪屍誕生的時候。

艾伊狼狽地接過紙張,試著閱讀裡頭的文字。黑色的字擠成一團,在他的視野裡飄來飄去。艾伊揉揉眼睛,字變得更小了。

女喪屍繞到喪屍的後方,右手手指纏上對方的肩膀。「咔嚓」一聲,她扭下喪屍的手臂。「給我仔細看,這關乎你自身的利益,不要偷懶。」

但艾伊真的看不到。他的視野一片扭曲,眾多色彩混在一起,猶如一幅詭異迷幻的抽象畫。模模 糊糊中,他好像看到女喪屍只用單手便肢解了喪屍。

艾伊的肚子裡升起一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彷彿本能般漸漸吞噬著他。

肚子好餓。

「冷靜⋯⋯」

有人在說話,艾伊聽不清楚。說話聲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血液流過血管所發出的「咕嚕」聲和肉的香味。

肚子好餓。

肚子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好餓

血的鮮甜味充斥著艾伊的口腔,他貪婪地啃咬著。一陣劇痛過後,艾伊的腦袋似乎清醒了不少。

女喪屍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你受感染了,很快便會變成毫無理智、只懂吃人的腐壞肉體症患者。我不能放你出去殺人,所以選擇吧。」

她⋯⋯說甚麼⋯⋯

「沒察覺到嗎?腐爛的氣味是從你身上傳來的。」

女喪屍冰冷的手指撫上艾伊的臉頰。

他拼盡全力擠出破碎的話語。「我⋯⋯會怎樣?」

「你甚麼也不會感覺得到。但是沒關係,我會陪著你。」

耳邊傳來她溫柔的輕笑聲。

「我不會捨棄你,我保證。」

艾伊想到他還沒考取好成績、還沒獲得獎項、還沒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他還沒逗媽媽笑。

近乎下意識般,艾伊喃喃地說:「我不想死。」

「失禮了。」

乾燥的物體貼上他微開的嘴唇,刺鼻的屍臭味溫柔地包圍著他。恍惚中,艾伊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喜悅,如浪潮般粗暴地在他體內橫沖直撞。

艾伊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本文最後由 季候鳥 於 2021-1-23 11:4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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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18 2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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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少年送進隔離區後,王叩響N上將的大門。手輕輕擊在深色的木上,傳來清脆的聲響。

「進來。」

她推門走進去。放眼望去的是一間簡潔整齊的房間,一個男人從書桌上的文件堆中抬起頭來。

統領國內唯一一個武裝軍警組織「和平糾察隊」的男人—N上將。

「你來了。」

王朝他點點頭。N上將雖然年過四十,身材卻仍舊保養得很好。不像她見慣的其他軍人和高官,不是脂肪多得快塞不進椅子裡,就是聲名狼藉。

N上將的軍服燙得筆直,扣在上頭的徽章擦得閃閃發亮。他說這是他的驕傲和榮譽,只是王不理解。

「非法喪屍出現了,而且還傷到人。我早就通知了你,可是你還是來得太遲。」

王想起那個少年,是叫艾伊吧?今後她又多了一個需要操控的腐壞肉體症患者。「我已經處理好了。」

N上將看了王好一會兒。「不覺得內疚嗎?因為你的疏忽,害一個無辜的善良市民變成了喪屍。他和你這種怪物不一樣,人類是很脆弱的。」

他頓了頓。「你不能理解,果然再怎樣說你們和人類還是有分別的。」

但這不是她的責任,王想。根據18號法案,人類不得製造腐壞肉體症患者。但是眼前這個男人違規,偷偷用病毒感染別人。可王也不能隨意干
涉別國內政,而且沒有證據,一切也只是她的推測。

只是王的直覺一向很準確。

她不能理解為甚麼他要這樣做,他不是有責任保護其他人嗎?

王忽然問起別的東西。「說起來,你真的相信嗎?」

「甚麼?」

王瞄了瞄N上將身上筆直的軍服,再瞄了瞄他的腿。一小節金屬露了出來,是N上將的義肢。「這身衣服。這些徽章。你原來不過是一個小小
的軍人,你的腿也是因為這樣不見了的,你卻成了和造成這一切元兇的人一樣的人。」她直視著他的眼睛。「我能不理解,你真的相信你所做的事情是正確嗎?」

「你可以走了。」N上將說。
+++++

森太太煩躁地刷著手機屏幕,任由文字從視線範圍內溜走。經濟戰況更新的提示彈出,於是她漫不經心地點下去。

烽火國決定增加30%關稅。

森太太想了一下榮耀之城的貨物出口量,決定不用過於擔心。那些所謂的時事評論家批評普遍市民對經濟戰的態度過於散漫。他們只會出張嘴,又不想想日常生活已經夠多事要煩了。就算他們關心經濟戰,也不能改變甚麼。反正政府一定能想出辦法,不是嗎?

人們應該更關心眼前的問題。比方說,喪屍。

森太太瞄了手錶一眼,嘆了一口氣。收到消息後她馬上跟公司請假,她還有很多文件未處理,看來回去後又要加班了。

船外是浩瀚的藍海,天空萬里無雲。然而森太太高興不起來,心情越發鬱悶。她的視線穿過窗戶,在海面上掃來掃去,很快便找到她的目的地。

海平面上浮著一座海島,四方形的建築物看起來像一個個重疊著的積木。儘管現在是白天,但海島彷佛被陰影籠罩著般,給人一種黑壓壓、死氣沉沉的感覺。

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但人們通常都會用另一個名字稱呼它。

喪屍特別行政區。

由王管理的海上隔離區。在那裡,王就是法治。

森太太吞了吞口水。

過去她曾投票反對在她家附近興建腐壞肉體症患者臨時收容所。森太太本身並不反對『興建腐壞肉體症患者臨時收容所』這件事,只要不在她出沒的區域便好了。現在回想起來,這大概是一切壞事的先兆。

是給我的懲罰,森太太想。

+++++
入島的手續很繁複。

先是填寫個人資料、遞交個人證明文件和旅遊證件、拍照、抽血、蓋指紋,再來是各式各樣的測試和背景調查。

在等待的期間,森太太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從等待室可以看到島的外圍,像某種巨大的泛甲殼生物一樣潛伏在海裡,只露出頭的一角。
殘舊的外圍以眾多四四方方、不同顏色的房子組成,歪歪斜斜地疊在一起;電線和水管彷佛有生命般爬在房子的表面,縱橫交錯、糾纏不休。

喪屍特別行政區成立已經近三十年了,但這還是森太太頭一次申請入島。畢竟沒甚麼必要,是不會隨便到訪這麼危險的地方。

近三十年前,世界差點毀滅。

僅僅因爲一人。

天才科學家意外發現一種古老病毒,導致世界一部分的人口變成喪屍。各國政府雖然派出軍隊驅逐,但由於病毒的傳染性極高,喪屍人口不減反增。

在走投無路之際,唯一一個保有自我意識的喪屍—王出現了。沒人知道她從何而來,只知道她願意與人類合作。跟各國簽下和平協議後,王把
所有喪屍聚集到一個海島上進行隔離,這就是喪屍特別行政區的由來。

不知道那個天才科學家現在怎樣了?不過他犯下這麼嚴重的罪行,大概是被關在某個監獄裡渡過餘生吧。

森太太聽到自己的名字,於是站起來。
+++++

「雖然你應該早就知道,但規定就是規定,所以還是要麻煩你再聽我說明一遍。」王從一堆破布中抬起頭。她把手伸進布料中翻找,再抽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籠小籠包。「要吃小籠包嗎?」

森太太緊張地搖搖頭,為甚麼會有小籠包?

王把小籠包放在一旁,臉上沒有任何不悅的神情。

森太太暗暗打量四周。這裡是王的房間,她正坐在裡頭會客用的沙發上。繡著華麗花紋的波斯地毯自天花板垂下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銳利的武士刀插在骷髏骨頭上,刀柄從眼窩中伸出來;四周種滿了森太太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傳來陣陣異國香料的味道;不遠處有一個包著泛黃布條的物體,是⋯⋯木乃伊?

「坊間雖然稱呼我們為『喪屍』,但其實正確的學名是『腐壞肉體症患者』。我們的外表、行為和大眾娛樂裡的喪屍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在醫學角度上我們仍未死去,因為我們的腦幹細胞還在運作。」王的聲音把她的思緒拉回來。「病毒透過體液傳染,通過改變腦內結構來使患者失去控制、變得具攻擊性,以此達到繁殖的目的。病毒亦會以患者的身體作為食糧,使患者的身體漸漸腐壞。情況就像殭屍真菌一樣。」

殭屍真菌會入侵昆蟲的腦部,控制牠們,讓昆蟲幫助真菌散播孢子,感染另一隻昆蟲。

「被感染的患者會失去自我意識,淪為以吞吃人類血肉為生的生物。全球只有一個特異的病例,不受病毒控制。」

雖然「全球唯一一個特異的病例」就在眼前,但森太太還是很害怕。天知道這個病例會不會發瘋襲擊她?她忽然覺得很驚慌。森太太現在身處境外的中立地帶,要是出了甚麼事,她不確定誰能幫助她。

「明白了的話就請簽名。這裡有一些雜費需要繳付,是用來應付日常開支的。」

森太太接過王遞過來的文件,眼睛快速略過上面的文字。王的手指修長白皙、皮膚呈現健康的顏色,一點也不像是喪屍該有的樣子。

當森太太看到艾伊的照片時,她頓了一下。

「很抱歉令郎遇上這種事,但你應該慶幸他選擇成為合法的腐壞肉體症患者。」

合法的腐壞肉體症患者是指受王支配的患者,非法的是不受王支配、只依本能行動的患者。一旦發現,格殺勿論。

但這又有甚麼分別呢?艾伊已經變成喪屍了,餘生都要受別人的控制。

自由意志是人的根本權利,而艾伊連這個都沒有。

說不定死了對他來說比較好。

「根據18號法案,令郎必須留在這裡接受隔離,直至治療藥物研發成功為止。這裡是中立地帶,包含貴國在內的各國簽下和平協議,不會干涉這裡。到目前為止有沒有甚麼不明白的地方?」

森太太想了想,搖搖頭。

王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森太太,似乎是在研究她的表情。「你看起來不怎麼傷心,是因為令郎是你和前夫所生的孩子嗎?」

森太太屏著氣息,不敢相信對方竟然會提起這個話題。

「令郎的樣子讓你想起曾經虐待你的前夫?恭喜你,你可以藉次機會擺脫令你痛苦的人了。」

她忍無可忍,破口大罵:「你太過分了!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你就不會想想我的感受嗎?」

「要是冒犯了你我願意道歉⋯⋯」

「我怎會討厭艾伊?就算我是個一團糟的母親,我也知道不應該怪罪自己的孩子!」

但有一點王說對了,森太太的確不怎樣傷心。

不,正確來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如何。是傷心?失望?還是生氣?都不是。她甚麼也感覺不到。胸前出現一個大洞,裡頭空空如也。

森太太和前夫離婚後,獨自養大艾伊。艾伊和他爸爸太像了,簡直是從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森太太害怕艾伊會步上他爸爸的後塵,於是拼命教育他,要他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為了生計,她拼命工作,每天加班到凌晨一、兩點,睡兩、三個小時後再次上班。

漸漸地,森太太和艾伊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到後來森太太甚至忘了要如何與他相處。她的工作仍舊很忙碌,而她不斷說服自己她不是在逃避。

只要賺更多更多的錢,就可以變得幸福。

再等一會兒吧,做完這件工作便會陪陪艾伊。

再等一會兒吧⋯⋯

回過神來,艾伊已經變成喪屍了。

森太太沒能為他做任何事。

「你要見令郎嗎?」

「不⋯⋯」她結結巴巴地說。反正見到面後,她又能怎樣?

是要補回錯失的時光嗎?

但他們已經不同了。

忽然響起一陣刺耳的警報聲,森太太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王危險地瞇起眼眸。「有入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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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18 22: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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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塞需要一個籠子。

很大很大、可以放得下一個成人的那種。

「真是的,你就不能小心一點嗎?別隨隨便便給我被喪屍咬到耶。」左塞抱怨道,不過他知道艾伊聽不見。

畢竟艾伊被他用膠紙團團綁住,然後塞進黑色大垃圾袋裡。雖說經濟戰好像是很遙遠的事,可仔細點還是能察覺得到。比方說黑色大垃圾袋比
從前的薄,又比方說明明是用相同的金額購買但數量變少了。

既然沒人聽見,那就沒必要使用「腐壞肉體症患者」這個正式又囉唆的學名。

若問左塞哪個名字才是正確,他會回說:「關我屁事?」

左塞可是個貼心的人,有好好地在垃圾袋上刺孔。

「肚子餓了。都是因為你,我沒有布丁可以吃了。」他邊抱怨邊拉開背包,拿出獨立包裝的海苔。為了買海苔,左塞放棄了布丁杯。

撕開包裝後,他高高興興地咬著深綠色的植物片。

左塞對黑色大垃圾袋說:「真像去野餐呢!」

同一時間,他的腦海裡浮現出零食店老闆對他說過的話。「小鬼,買這麼多食物是要去野餐嗎?」

我不是小鬼!左塞當下想大聲反駁,但礙於時間關係他沒這樣做。不過也沒甚麼大不了啦,反正他偷偷多拿了幾包海苔,算是扯平了。

收到消息時左塞正在零食店裡,剛好結束他的日行一善計劃。所謂的日行一善啊,就是挑個人多的地方好好做好事,或是當義工之類的。重點是人多,沒人看見就沒有意義了。

那時左塞一手拿著特大號雞蛋布丁杯,另一手刷著手機螢幕。柔和的藍光爬上他的臉,黑色的文字在他眼前展開。嗯,「腐壞肉體症患者名單」,算是用來消磨時間的不錯選擇。真不愧為資源豐富的家族生意夥伴,這種機密文件也能找得到。

左塞應該提醒父母家裡的保安系統對他來說爛透了嗎?別開玩笑了,他才不想失掉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時間。

真不曉得為甚麼他們對喪屍這麼感興趣,左塞打死也不要靠近這種鬼東西。雖說喪屍是生病的人,但哪有人類會想要在所有人的屁股上留下牙印?就算是變態,也是有特定對象的。

然而左塞很快便驚訝得連布丁杯掉了也不知道。

他看到艾伊的名字。

這一定是有甚麼地方搞錯了,左塞努力說服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或是網絡被駭掉?但他知道可能性不大,而他一向討厭自欺欺人。

好吧,時間還剩多少?

左塞知道王轉化別人成為喪屍一般需要24小時,在這期間如無意外,那個人會失去意識。當轉化完成後,王便能操控那個人。

艾伊在昨天晚上10時被帶到喪屍特別行政區,現在已經是下午5時了。扣除掉到達前被王開始轉化和車程的時間,只剩差不多三小時。

在這三小時內,左塞要潛進喪屍特別行政區裡,找到艾伊後把他帶出來。

只要距離夠遠,王便不能操控艾伊。

這不是一個很難明白的道理。

如果王能夠操控世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喪屍,根本沒必要把他們聚集起來。雖然有可能是因為王不能同時操控多具喪屍,但想想看還是距離的可能性比較大。至於甚麼法律規定之類的,以左塞對政府的了解,那些掌權者才不會放著這麼好的素材不用。一直都有傳聞說政府想把喪屍用於軍事上,只是礙於18號法案和公眾輿論才沒這樣做。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短促的汽笛聲。

附近有食物船,真是幫大忙了。

就這樣,左塞帶著10瓶瓶裝水、13包海苔(有3包是多拿的)、幾卷膠紙、剪刀、垃圾袋和一堆螺絲帽,潛進喪屍特別行政區裡。

他靠在欄杆旁,倒出藥丸。在霓虹燈的照射下,紅色的藥丸散發著詭異的光芒。左塞把藥丸吞掉後,露出滿足的微笑。

鐵製欄杆的下方是積木般的建築物,伸延出來的霓虹招牌照進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左塞現在在海島的底部,再往上走一會便能到達島的碼頭。

他用力搖晃瓶裝水,然後放手。瓶裝水滾啊滾,掉進黑暗中。

+++++

王在奔馳。

寒冷的風灌進她的衣服裡,吻上肌膚後帶走溫度。

王的視網膜上出現一幅幅不同的畫面,像接收不良的老舊電影一樣重疊在眼前的景物上。但無論是那個畫面,都沒有艾伊的身影。

只有爆炸。到處都爆炸了。

王抿著唇。

不對,是7。

爆炸了7次。

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矮小的身影。

那個入侵者⋯⋯

忽然,一瓶瓶裝水從天而降。瓶子裡的泡泡正翻騰著,發出不祥的「嘶嘶」聲。

王瞇起盈滿霓虹光芒的眼眸,揮出拳頭。

+++++

左塞小心翼翼地拉著垃圾袋,緩慢地爬上樓梯。背了這麼多水和走了這麼多路後,他開始疲憊了。

頭頂的霓虹招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令左塞有種招牌快要砸下來的錯覺。

要快一點,時間不夠了。

他感覺到垃圾袋傳來一陣震動,越來越大。艾伊正在醒來?為甚麼⋯⋯

「晚上好。」

聲音帶來夜風,自左塞耳邊輕輕響起。他猛然轉身,視線觸及之處盡是一片黑暗。

深如墨。冷如霜。

剎那間,左塞明白過來。

王就是黑暗本身。

他急忙往後退,和她拉開距離。

「為甚麼艾伊會醒來?時間不對⋯⋯」

「24小時是騙人的,為了提防像你這樣的人。」王從欄杆上跳下來,長髮優雅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圓。「你啊,零食乾燥劑加水,還故意放入螺絲帽,真是一個不可愛的小矮子。」

左塞的理智「啪」的一聲斷掉。

「我不是小矮子!」

「都16歲了只有137cm,不是小矮子是甚麼?」

「我只是還沒發育⋯⋯等等你怎樣知道我只有137cm?」

王輕描淡寫地說:「我猜的,想不到猜對了。」

左塞把手伸進褲袋裡,緊緊握著剪刀的把手。他本來就沒打算和王正面衝突,爆炸只是用來引開她。他不可能打敗王的。

垃圾袋的動靜越來越大。

「看來你很喜歡你的朋友。」王好奇地歪著頭,視線停留在左塞和垃圾袋上。「我不能理解。」

「我討厭艾伊。」左塞想也不想便答:「他又笨又粗心,還會像個老媽子一樣囉囉唆唆。」

「但你來了。」

他瞪著王,不敢移開視線。「你是怎樣找到我們的?」左塞的手一直冒汗,沾濕剪刀冰冷的金屬。「我明明已經避開閉路電視,還用膠紙封住
艾伊的眼睛和四肢。」這樣王便不能透過艾伊的眼睛看到他們。

「我操控了艾伊,感覺到你們正在往上爬。」

王嗅到左塞身上散發出的熟悉氣味,因此知道他是怎樣潛進來的。左塞偽裝成屍體,躲在食物船上經食堂潛進來。看來要加強食堂的保安了。

左塞朝她憤怒地咆哮:「你不可以操控艾伊,你沒權這樣做!」

「難道要放任他胡亂咬人嗎?」

對左塞來說這不是問題。「我會把他藏起來。」他會把艾伊藏在他房間的籠子裡,然後努力尋找藥物。要是艾伊住得不舒服,他還會為他加上枕頭和被子。

「你覺得腐壞肉體症患者為甚麼會經常肚子餓?」

左塞對王忽然提出的問題摸不著頭腦。「甚麼?」這是要探討喪屍的生存意義嗎?

「是本能。」冷酷的話語從王的口中吐出,猶如宣告萬物昔亡般令人絕望。「腐壞肉體症患者不像一般人,他們的食欲是填不滿的。艾伊已經
成了和你截然不同的存在,你們已經回不去了。」

左塞的手不斷抖顫,恐懼令他喘不過氣來。腐爛的氣息包圍著他,猶如皮膚被粗糙的骨頭溫柔地撫摸一樣。黑暗是活的,左塞感覺到牠在他身邊蠕動,緩慢地、一點點地吞噬著他。先是腳指,再來是小腿和大腿;咬碎骨頭,吞下肉塊。左塞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拼命尖叫,要他逃得遠遠的。

但左塞不能逃。

他不能把他的朋友交出去,任由根本不是人的東西隨意玩弄擺佈。

「你知道嗎?你很危險。」

左塞瞪大眼睛,王不見了。這怎麼可能?剛剛他沒有移開視線⋯⋯

風擦過左塞的頭頂,他急忙舉起剪刀格擋。手腕傳來一陣麻痹,剪刀飛脫開來。

王無聲落下,瞬間來到左塞的前方。兩人面對面,近得似乎要吻下去。在靜若止水的眸子裡,左塞看到自己驚惶失措的模樣。

然後是疼痛。

他飛了起來,像個破娃娃一樣撞上牆壁。左塞痛得說不出話來,他覺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要是你就這樣離開,我不會對你怎麼樣。」

才不要!左塞想,掙扎著把手伸進背包裡。水在哪裡?水⋯⋯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左塞僵硬地抬起頭,看到掉下來的霓虹招牌。時間變得很慢很慢,紅藍色的光芒越來越大。

來不及了。

左塞用力推開垃圾袋。

霓虹招牌砸在地上,發出一陣巨響。

+++++

艾伊的眼前一片黑暗。

接著臉上出現一陣疼痛,霓虹燈光驅走黑暗。

他眨眨眼,對上王驚訝的臉。「王?我怎會在這裡?」

「你恢復自我意識了。」

自我意識?艾伊困惑地想:我?

他環視四周,看到不遠處躺在地上的身影。「阿左?」

艾伊扯下身上的膠紙,跳出垃圾袋。他跑向左塞,跪在他旁邊。

左塞緊閉著眼,失去意識。他的頭包著紗布,白色的布料染上鮮豔的紅。

艾伊忽然覺得很害怕。

「他沒事,」旁邊傳來王的聲音。「醒來時可能會有一點腦震盪。」

她走近兩人,拉起左塞的手。

艾伊驚恐地瞪著她。

「這裡有一臺可以消除特定記憶的機器,你可以使用。」

他臉色發白。「你想我⋯⋯」

「你要是不做的話,我會讓他感染病毒。」王打斷艾伊的話。「他雖然會忘了你,但至少他是安全的。」

「沒有其他辦法嗎?不用⋯⋯」

「就算現在不下手,等他到了外面也會被強制清除記憶。違反18號法案、接觸不該接觸的事,後果就是這樣。」

18號法案規定任何人不得干涉行政區的運作。左塞不僅入侵行政區,還試圖綁架其中的喪屍。要是處理不好,很容易便會牽涉到國家層面。

「但他只是想拯救我。」就算沒人說明,艾伊也猜到左塞會在這裡的原因。他太了解他了。

「人生不可能沒有遺憾,」在巨大的霓虹招牌照射下,王的影子拉得細長。「所以選擇吧。」

+++++

左塞頭痛欲裂。

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幅陌生的景像。他在哪裡?為甚麼會失去意識?

左塞試著回憶,然而腦中一片空白。

有甚麼東西不見了,而且再也找不回來。

沒由來地,他的眼淚流過不停。左塞忽然覺得很悲傷。

會沒事的,他想要對自己這樣說,但左塞知道不可能。

因為他迷路了。

留言

@山鳥海魚 嘩謝謝你!希望你看得愉快 2021-6-20 21:39
經濟戰的垃圾袋變薄變少,也太細節∼∼ 越來越有趣的故事∼ 2021-6-20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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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18 22: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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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不用特別做些甚麼,但你不覺得你過於懶散了嗎?」漢斯問。

撒克的手指不斷在手機螢幕上飛舞,頭也不抬便答:「煩死了,人妖大叔。」

「太過分了,嗚嗚,人家不過是想關心你。」

「別過來,噁心死了!」

迎面而來的叉子擊中撒克的額頭,痛得他哇哇大叫。「你這是甚麼意思,暴力老闆?」

漢斯從櫃子裡抓出一堆叉子,對準他。「人家才不暴力,人家是楚楚可憐的少女。」

望著吵吵嚷嚷的兩人,艾伊打從心底裡嘆了一口氣。到底他為甚麼會在這裡?

這要從早上開始說起。

+++++

變成喪屍後除了不能離開喪屍特別行政區外,日常起居基本上和從前沒甚麼兩樣,至少艾伊是這樣認為的。他仍舊要吃喝拉睡,仍舊要呼吸,頂多就是吃的東西變成帶血的生肉塊、身體無時無刻散發著腐臭的氣味。倒不如說如果有甚麼大變化才奇怪,因為他不過是生病了。

所以當艾伊醒來時,著實嚇了一大跳。

他拼命用腳踹著深色的大門,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

王探出頭來,長髮像瀑布一樣垂下。「怎樣了?」她睡眼惺忪地問。

艾伊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這⋯⋯」他遞出一隻發黑的手臂,斷面連接著白森森的骨頭。手臂裡有東西在蠕動,一條又白又肥的蛆從皮膚裡冒出來。

王疑惑地看了看艾伊,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手臂。「啊,」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的手臂掉下來了。」

「那我⋯⋯」

「你的身體開始腐爛,要安上新的手臂,不過現在沒空做這檔事。」王朝艾伊招手。「進來吧。」

這是艾伊第一次進入王的房間。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天花板垂下的波斯地毯,嗅著來自異國的香氣。明媚的陽光從小窗戶瀉進來,為冰冷的房
間增添溫暖。光線模糊了王身軀的邊緣,她看起來好像在發光。

「坐在這裡。」王推開沙發上的木乃伊和被鋪,挪出空間讓艾伊坐下。

艾伊掐進沙發裡,斷掉的手臂放在膝上。他的視線飄來飄去,最後忍不住瞪著旁邊的木乃伊。浮黃的裡屍布有點鬆,上方有壓過的痕跡。

被子和沙發,難道王平時都是摟著木乃伊睡覺?

這怎麼可能,艾伊不以為然地笑了。

察覺到他的視線,王轉過頭來。「別在意,那是陪睡用的木乃伊,不會咬人的。」

艾伊頓時緊張起來,她這樣說代表這裡有會咬人的木乃伊嗎?

王在五彩繽紛的布料旁跪下,身影一下子不見了。當她再次站起來時,手裡拿著一個黑色的盒子。「閉上眼睛。」

艾伊閉上眼睛,聽到王在他前方停下。有甚麼東西在臉頰上擦來擦去,搞得他癢癢的。

「別動。」

艾伊感覺到臉上一陣拉扯,他右邊的臉皮從昨天開始便已經掉下來,半掛在脖子上。

「我現在要縫針,會有點痛。」

艾伊的額頭出現一種鈍鈍的刺痛,緊接而來的是奇怪的麻酥感。打從他變成喪屍的那天起,他就對疼痛遲鈍了。

「看來你很習慣成為腐壞肉體症患者呢,都看不到你有害怕過。」

冰冷的針刺破皮膚,細線伴著「嘶嘶」聲穿過去。艾伊低語:「因為驚惶失措根本沒用。」無論害不害怕,都改變不了他患病的事實。

「別說話。」王斥責道。

他們沒再交談,四周安靜得只餘下針線滑動的聲音。艾伊忽然有種錯覺,時間好像停住了。

良久,王打破沈默。「我不理解,」她的聲音似乎很困惑。「我不能理解你的感覺。」

艾伊沒說話。針線來到他的手,縫著斷臂的切面。艾伊聽到噴劑的聲音,空氣裡傳來濃烈的香氣。

「好了。」

他睜開眼睛,對上王遞來的鏡子。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和健康的人沒甚麼兩樣,不認識他的人根本不會知道他患病了。

「我替你化了妝和噴了香水,接下來你要到這個地址。」王放下鏡子,拿出紙條。

接過紙條後,艾伊驚訝地瞪大眼睛。「這是在喪屍特別⋯⋯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的外面。」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王一眼。不知道她會不會很討厭『喪屍』這個叫法呢?畢竟喪屍不是人,而他們只是生病了。

王奇怪地看了艾伊一眼。「你為甚麼停下來不說話?」

艾伊尷尬地吞了吞口水。「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我說了『喪屍』。」

「為甚麼我要介意?」

「這個字眼有點、呃、歧視⋯⋯就是不把人當人看⋯⋯」

「可是你使用了。」

「因為大家都這樣叫。」話一出口,艾伊馬上察覺到自己的問題。他趕緊閉上嘴巴。

為甚麼大家都叫,他就要叫呢?

「原來如此。」王點點頭,似乎接受了艾伊的解釋。她瞄了他手上的紙條一眼。「你要在這個地址待到4時,然後到紙上寫著的下一個地
址。」

王拿起艾伊膝上的手臂,輕輕揮動。手臂像是某種用來嚇人的玩具,以詭異的角度前後搖擺。「這個先放在我這裡,回來時給你新的。」

「好。」雖然艾伊很想馬上要新的,但既然王都這樣說了,就無所謂吧。

「你還記得18號法案的宗旨嗎?」

「禁止腐壞肉體症患者和沒有關係的普通人接觸。」

王提醒他:「沒有關係的人包括你的家人和朋友。」

艾伊點點頭。

正當他準備離開時,王叫住他。「給你。」

是個項圈,黑色的皮帶內側鑲著銀色的金屬片。

王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好好戴著,這個在危難之時會保護你的。」

+++++

當艾伊抵達紙上的地址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溫暖的橘光流洩而出、歡樂的人聲非常熱鬧、香氣四溢的食物宣告著這裡繁華似錦⋯⋯但艾伊不應該在這裡,至少他想不出他會來的原因。

這裡是一間漢堡店,貨真價實的吃漢堡的地方。

艾伊再三確認地址正確無誤。難道王想叫外賣?但現在是早上,而且喪屍不吃漢堡。

躊躇了一會後,他決定進去,反正站在外面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推開一塵不染的玻璃門,耳邊傳來清脆的門鈴聲。店舖佈置成酒吧的模樣,看來是走高級餐廳的路線。

站在吧台後方的魁梧女人抬起頭,紅豔的長髮掃過整齊的裙襬。「歡迎光臨。」當看到艾伊的項圈時,女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請坐在這邊。」

艾伊被對方低沈的聲線嚇了一跳,這不是男聲嗎?他遲疑地走向店鋪裡頭,坐在吧台的一角。

女人朝他優雅地微笑,沒再理會他。

吧台上的電視機正播放著新聞。「善惠藥廠昨日宣布進行新藥研發,有望能治療愛滋⋯⋯」

善惠藥廠啊,真懷念呢,艾伊小時候經常和左塞在那裡玩耍。

「烽火國宣布增加10%關稅,並進口來自南方的麥芽⋯⋯」

這時,有人向他搭話。「你就是新來的喪屍嗎?」

艾伊沒說話,他不可以和沒有關係的普通人接觸。艾伊別過頭,看著窗外的風景。

「我不是沒有關係的普通人,我在這裡都是因為你。」

艾伊吃驚地回頭,看著青年自故自地坐在他的旁邊。青年正專心敲著手機螢幕,不知道在輸入甚麼。「我是腐壞肉體症患者對策局的監視官,」青年仍舊低下頭,看也沒看他一眼。「被派來監視你能不能在人群中擁有良好的自制能力。你保有自我意識,說不定能成為執行官。」
執行官?艾伊記得和王第一次見面時,王曾說過自己是18號法案的執行官。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被青年阻止。

「原則上你是不知道我的存在的,我會躲在隱蔽處監視你。每當你離開隔離區,都要接受我的監視,以確保沒有任何意外發生。你有戴項圈吧?要是你有甚麼奇怪的舉動,我會按下遙控器的按鈕讓它發出電流。別想著脫下來,裡頭有感應器,一旦感應到項圈不在你身上,在四周待機的和平糾察隊便會來殺掉你。」

原來艾伊身上戴著這麼危險的東西,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但話說回來,青年把這些事告訴他真的沒關係嗎?

「撒克,你來啦?」女人走向他們,微笑著說:「人家好想你喔。」

青年沒有說話,也沒抬頭。

「雖說不用特別做些甚麼,但你不覺得你過於懶散了嗎?」

+++++

漢斯彎腰,把最後一根叉子放回櫃子裡。撒克已經離開吧台,坐到他口中所謂的「隱蔽處」裡,但在艾伊的位置還是能把他瞄得一清二楚。

「你對他很好奇吧?」漢斯問。他朝艾伊眨眨眼,食指放到豐滿的紅脣上。「別說話,這樣就不算接觸了。」

這些人不斷在鑽法律漏洞,真的沒問題嗎?

「反正看你的樣子現在也不餓嘛,和你說話總好過服侍奧客啊,人家會受不了的。」

是個男來的卻用這種語調說話,艾伊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他看向撒克,不出意料地發現對方正在敲手機螢幕。

「他在寫小說,他的夢想是成為小說家。」身後傳來漢斯的輕笑聲。「所以他才會做這份工作,因為很閒,有很多時間寫小說。但你來了,唯二的保有自我意識的腐壞肉體症患者。」

那麼撒克講話之所以這麼不耐煩,是因為艾伊阻著他寫小說嗎?

「我不介意你叫我喪屍。」艾伊說。

「是嗎?你真是一個體貼的人呢。但名字可是非常重要的哦,能幫助我們看清事物的本質。」
漢斯頓了頓,回到原先的話題。「撒克啊,沒有才華卻還是繼續寫,自己因此而錯過了很多精彩的東西卻不自知。對了,給你看看他的文吧。」

漢斯打開電筆,轉了過來,螢幕裡頭是黃澄澄的網頁。有隻頭上放著香蕉的熊跳上跳下,然後朝艾伊眨眨眼。「你看,這是撒克的頁面。」

螢幕上出現一張月亮的照片,下方寫著撒克的筆名—星火。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漢斯眼底裡出現一抹嘲弄。「都變成灰燼了。」

滑鼠點開一個全是字的網頁。「這篇是關於複製人被改造成人體武器的故事,人物描述失敗,中二到了一個極點。」他點開另一篇文章。「這一篇很不合理耶,明明大魔王有很多機會捉到主角但每次都放跑他,他們肯定有一腿,房子真可憐。還有這篇,寫的明明是人格分裂卻沒有參考任何醫學資料。」

一對推著行李箱的男女從他們身後經過,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漢斯關上電筆,嘆了一口氣。「想要靠寫文來拉高人氣、變得受歡迎,根本就搞錯了重點。」

侍應拿著一堆食物從廚房裡走出來,於是漢斯走過去幫忙。他把漢堡放到客人的桌上,雙手朝著漢堡做了個心形的手勢。「歡迎回來,主人,給你滿滿的愛~」

艾伊不確定自己現在看起來是甚麼模樣,有人看穿了他嗎?雖然大家都沒說甚麼,但他就是覺得很不自在。於是坐了一會後,便溜進洗手間裡。他滑下椅子,卻沒注意到有人跟著他。

當艾伊望著鏡子時,他看到急速揮來的球棒。

然後是一片黑暗。

+++++

潮濕。

潮濕的黑暗。

狹窄的空間。

艾伊感覺到自己被人折起來,腿緊貼胸口。他的眼皮很重,全身使不出力氣。

艾伊的腦子很清醒,快速轉動著。發生甚麼事?他只記得自己在洗手間裡遇襲,然後就失去意識。艾伊試著站起來,但他動不了。他被囚禁在沈重無力的軀體裡。

艾伊感覺到自己在移動,他在一個箱子裡?

四周忽然靜止不動,然後有光線穿透艾伊的眼皮。他感覺到自己被人抓起來,展開後放到地上。

「想不到捉喪屍是這麼容易啊。」

沒聽過的男聲,艾伊被綁架了?

「但他只有一條手臂,他不完整。」另一個女聲擔憂地問:「親愛的,教主會不會不高興?」

教主?

「不會啊,教主不是很想收集喪屍嗎?把喪屍獻給他的話,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艾伊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他們要對他做甚麼?

「親愛的,他會不會醒來?」

「我注射了肌肉鬆弛劑,就算醒來也動不了。」

「親愛的,你真聰明。」

「嘿嘿嘿。」

艾伊感覺到好了點,於是試著睜開眼睛。有對男女背對著他,是漢堡店裡推著行李箱的客人。他在一個類似倉庫的地方,平躺在地上。

忽然,倉庫的門打開了。

女人驚訝地問:「親愛的,你沒鎖門嗎?」

「我以為你已經鎖上了。」

他們忐忑不安地望著門,看到撒克暴躁地走進來。他沒有拿著手機,眼裡冒出憤怒的火焰。「是誰阻著我寫小說?」撒克不耐煩地大喊。

女人顯然被他嚇了一跳。「親愛的,該怎麼辦?」

「讓我來,作者不都是一種很容易搞定的生物嗎?」

男人張開雙手,慢慢接近青年。撒克皺起眉頭,警惕地瞪著他。

「別緊張,」男人輕鬆地說:「我在漢堡店裡聽到別人說你是星火,我是你的頭號粉絲呢。」

撒克狐疑地看著他。「真的?」

「當然了,你寫的小說很好看。」

別上當,艾伊想:他在騙你!

撒克的耳根微紅,眼睛羞得不敢看向男人。「謝謝你。」他小聲說。

男人不懷好意地笑了,但撒克絲毫沒有察覺到。男人的身影和他的重疊在一起,漸漸吞噬了他。

「你會出書嗎?」

「我也想,但是競爭激烈⋯⋯」

「我可以資助你。」男人說。

撒克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這下子還不搞定你?男人洋洋得意地想。「要是沒人欣賞,我還可以幫你買like刷留言,反正我有的是錢⋯⋯」他忽然驚訝地瞪大眼睛,摀著腿跌坐在地上。

「親愛的!」

撒克揮舞著冒煙的槍,生氣得像隻炸毛的貓咪。「幹!誰要你該死的腥臭的錢?」他破口大罵,舉起中指。「用虛假的東西換回來的人氣,你
以為我會高興嗎?別侮辱我啊!幹你娘!他媽的!混賬!陽萎!」

眼看撒克又要多補一槍,女人急忙大叫:「別動!」

冰冷的刀刃抿著艾伊的脖子,女人用力扯著他的頭髮。「你一定不希望他有甚麼損傷吧?因為王會追究責任。歸根到底都是你失職的錯!」

撒克見鬼似地瞪著他們,彷彿這才意識到他們的存在似的。

「做得好。」男人發抖著說,歪歪斜斜地站起來。「你該不會以為你很有才華吧?這種爛小說,不看也罷。」

撒克臉上閃過受傷的表情,猶如被人打了一拳一樣一下子垮了下來。

「哈!活該,沒有才華卻還在浪費時間天真地追逐夢想⋯⋯你在做甚麼?」

艾伊的口吃力地一張一合,似乎想要說甚麼。

「無論你想要做甚麼,都馬上給我停下來!」

艾伊在空中捕捉到撒克的視線,他正專心地看著他。艾伊深吸了一口氣,拼命大叫:「按下按鈕!」

一股電流流遍全身,接著他聽到女人痛苦的尖叫聲。

+++++

艾伊陷入昏迷,醒來的時候他嗅到肉類燒焦的味道。艾伊坐起來,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我肚子餓了。」

「那就沒辦法,只好改天再登記。你必須回喪屍特別行政區,總不能放你在這裡亂咬人。」撒克正替那對男女扣上手銬。兩人臉朝下躺在地上,看不出來是不是昏倒了。「我的同事會送你回去,和平糾察隊那邊我會替你解釋的。放心吧,他們不會殺了你。」

看來今天不可能到腐壞肉體症患者對策局了,艾伊想。腐壞肉體症患者對策局就是紙上寫著的第二個地址。

扣完手銬後,撒克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我還以為我真的有粉絲,怎料全都是騙人的。」

他看起來很茫然失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沒有才華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但我真的很喜歡。我很不想放棄,可是⋯⋯」

「要不我來當你的讀者,如何?」艾伊提議道:「你可以聽聽來自喪⋯⋯」他想起漢斯的話,名字能幫助我們看清事物的本質。「腐壞肉體症患者的意見。」

「真的嗎?」撒克的眼睛閃閃發亮,瞬間回復生氣。「你真的願意做我的讀者?」

「但我剛剛才患病,還不太會閱讀⋯⋯」

「真的嗎?真的嗎?太好了!耶!」

望著撒克對天歡呼的模樣,艾伊閉上嘴巴。

算了,他高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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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18 22: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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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號嗅到一陣血腥味。

她知道氣味是從那裡傳來的。65號身處的活體儲存庫旁邊就是冷藏室,就算溫度再低也掩蓋不了屍體的氣味。

一想到接下來會變成屍體,她就打從心底裡高興起來。

畢竟65號的夢想便是成為喪屍的食糧。

+++++

艾伊遇到一個煩惱。

在他眼前躺著的是兩條來自不同屍體的手臂。

聽說這是王精心為艾伊挑選的。

正因如此,他才覺得很煩惱。

「你掉的是這條充滿肌肉的手臂,還是這條修長纖瘦的手臂?」艾伊身旁的女腐壞肉體症患者說,語調平板呆滯得像是機械人一樣。亞麻色的長髮編成厚重的麻花辮,垂在腦後。她是王操控的腐壞肉體症患者之一,被王下令帶領艾伊參觀食堂。

「是時候讓你知道這裡的食物是從哪裡來的。」昨天在王的房間裡,王這樣親口對他說。

那時艾伊正等著聽她朗讀撒克的新小說《地下共和國》。他看文章時只能看到一團團黑影,閱讀得很不順利。「你不來嗎?」

「明天我會睡一整天。」王眼也不眨便答。

艾伊瞄了沙發上的木乃伊一眼,應該是腿的位置只餘下一團布條。睡一整天好像有點誇張⋯⋯

王打斷他的思緒。「這故事不好看,不過在說話裡加入流行梗的點子很棒,說不定會因此而變得受歡迎。」

她搞錯重點了吧?不過艾伊沒說出來。「我也這樣認為。」

「那就別再讀下去。」

「好像不太好吧?」已經答應了撒克,艾伊不想讓他失望。

王聳聳肩。「隨便你。」

而現在,艾伊正陷入兩難之中。

他很想選左邊那條長滿肌肉的手臂,因為看起來很酷。而且王也說過,強壯一點比較不容易壞。

但給艾伊這種人真的好嗎?

他流著他爸爸的血,而他爸爸正是用強壯的手臂毆打他媽媽。

所以他真的可以選擇嗎?

「你掉的是這條充滿肌肉的手臂,還是這條修長纖瘦的手臂?」女腐壞肉體症患者再問了一遍。

「這個。」艾伊急急忙忙地說,拿起右邊的手臂。白皙的手臂線條優美,和他的膚色很不搭。

他以為女腐壞肉體症患者會說點甚麼,但她只是若無其事地接過手臂。「腐壞肉體症患者沒有自我意識。」王的聲音在艾伊腦中響起。「他們

處於一種類似深眠的狀態,只是我令他們的行為看起來和普通人沒甚麼兩樣。」

看來是真的。

女腐壞肉體症患者用針線把手臂縫在艾伊身上,然後拿出紗布包扎傷口。紗布染上淡淡的血跡,血好像⋯⋯越來越少?「兩天後拆除紗布。」
她毫無感情地說。

接下來是參觀食堂的時間。食堂由三個部分組成,分別是收容將會變成食糧的囚犯與志願者的活體儲存庫、冷藏屍體的冷藏室和艾伊與女腐壞
肉體症患者所在的處理間。平常食糧經由食物船從島外運送過來,然後在處理間處理。

簽訂和平協議的各國以每月一定數量的屍體作為代價,確保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運作良好。一旦有國家不能如常繳付管理費,該國身處隔離區的國民便有很大機會遇上「意外」。雖說現在榮耀之城在經濟戰中居下風,但該付的管理費還是沒有減少。不會因實力或是財富多寡而改變對不同國家的態度,某程度來說王管理下的隔離區展現了某種程度上的人人平等,這對敗者來說還真是殘酷啊。

不,不會的。艾伊想:再過不久榮耀之城便會再次偉大起來,讓所有人都不能欺負她。

儘管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艾伊來到冷藏室時還是嚇了一跳。一排又一排屍體自天花板上吊下來,有的缺了頭、有的沒了手腳。前方的屍
體被割開肚皮,粉色的腸子全掉到地上。屍體上刺了編號,顏色淡得幾乎看不見。

有甚麼東西不對勁。

肉香包圍著他,溫柔地撫摸他的身體。胃部傳來一陣麻酥感,奇怪的觸感令艾伊渾身抖顫。

剎那間,他察覺到違和感在哪裡。

「屍體」只是一個無意義的名詞,眼前的景物在艾伊眼中更接近「肉塊」。「肉塊」是食物,他清楚地理解到並且不覺得恐懼。

艾伊的一切都是來自亡者,他的體內充滿溫暖的死亡。正因為有死,才會有生。

但依附著死的生,算是活著嗎?

「這邊是活體儲存庫。」

活體儲存庫劃分成很多間隔,每個間隔裡頭都有獨立的廁所和床位。燈光穿過透明的門,為間隔染上柔和的氛圍。

「這個人是死刑犯,正等著行刑;那邊那個老人患了絕症,過世後遺體會成為我們的食糧。」

老人疲憊地抬起頭,眼裡閃過貪婪的光芒。艾伊沒由來地想:說不定老人很想成為腐壞肉體症患者。

這時,他的視野裡出現一抹格格不入的身影。「那個少女呢?她犯了甚麼事?或是患有重病?」

艾伊看向格隔裡的少女。她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床上,把玩粉紅色的長馬尾。當少女注意到艾伊時,便高高興興地朝他揮手。

女腐壞肉體症患者的眼珠轉了一圈。「查無此人。」

「查無此人?」

「查無此人。」

換句話來說這名少女是志願者,正等待王審批申請資格。到底是怎麼樣的人,會來自願成為腐壞肉體症患者的食糧?

少女的手越揮越用力。「喪屍先生,這邊這邊。」

艾伊走向她。被稱作「喪屍先生」,令他有點別扭。

對方一臉期待地看著他,眼睛閃閃發亮。「喪屍先生,你甚麼時候會吃掉我?」

「這個嘛⋯⋯」

「喪屍先生不用擔心,我非常健康。」少女拍拍胸脯。「只管把我當作自願被吃的豬,或是會行走的漢堡扒。啊不對,喪屍不吃豬和漢堡扒的。」

她的雙手拍在透明的門上,湊上前瞪大眼睛注視著艾伊。艾伊被她的熱情嚇了一跳,頓時不知所措起來。

「我為甚麼要吃掉你?」

「因為喪屍先生是喪屍。」少女淡粉紅的眼眸清澈無比。「我是沒患病的人,喪屍需要吃沒患病的人。」

「別說得這麼理所當然,誰會無原無故自願被吃掉?」

少女笑咪咪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艾伊轉向旁邊的女腐壞肉體症患者。「她要怎麼辦?」

「查無此人。」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

「查無此人。」

好吧,看來只好靠他自己。

「喪屍先生,你甚麼時候會吃掉我?」少女再問了一遍。

艾伊嘆了一口氣。「總之你先出來吧。」

+++++

「想不到喪屍特別行政區的內部是這樣的。」走廊裡迴盪著輕快的腳步聲,少女—乙娜驚嘆道:「天啊,這個血跡很酷,是真的嗎?」

「我猜是?」

混合著鋼鐵的水泥牆壁包圍著他們,猶如怪物的食道。走廊很窄,剛好足夠兩人通過。隨著光線的變化,艾伊有種牆壁在呼吸蠕動的錯覺。

它會吞噬他們,然後他們會被消化,和牆壁融為一體。

女腐壞肉體症患者面無表情地跟在兩人身後,沒有說話。

乙娜湊到牆邊,開始研究牆上的血跡。「你能住在這裡真是幸運,身為漢尼拔粉絲的我表示好羨慕喔。」

這少女真奇怪。只有腐壞肉體症患者才會住在這裡,有人會說他們幸運嗎?

她的視線轉到他身上,盯著他的新手臂。「你的手臂很奇怪耶,是沒有曬太陽?還是營養不良?」

「誰要你管,你就不會想想別人的感受嗎?」艾伊低聲咕嚕道,皺眉看著自己的手臂。他的新手指比原先的長,手臂卻比原先的幼。

「我的原則是不說謊。」乙娜答。

「任何時候?」

「對,任何時候。」

看來她是一個怪人。「差不多是時候告訴我你為甚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想被喪屍先生你吃掉。」

「先此聲明,我只吃屍體。」

「為甚麼,這不是很可惜嗎?」

艾伊目瞪口呆。「我是人,」他說:「人不應該吃人。」

「可是你比普通人更厲害,不是嗎?」

「你怎能這樣說?難道你認為患病是一件好事嗎?」

乙娜的眼神閃閃發亮。「喪屍是比人類更偉大的存在。」頓了頓,她回答他先前的問題。「我在這裡是因為我的朋友。」

「你被朋友賣掉了?」這的確很值得同情。

「不是。」她搖搖頭。「是我自願的,我的朋友需要錢。」

乙娜的眼神變得遙遠,開始說起她的故事。「我以前一直是班上的邊緣人,曾有一段時間被人當成空氣一樣無視,直至我認識了奈莉。」

奈莉是一個滿奇怪的女孩。無論甚麼季節,她都穿著長袖外套。但她的校服非常短,有好幾次都因裙襬不及膝而被學校處罰。

「我意外發現了她的秘密,」乙娜頓了頓。「她的家教非常嚴厲。」

她想起奈莉手上觸目驚心的傷痕,以及對方臉上那吃痛又無所謂的表情。

「最近奈莉的父親迷上賭博,欠下很多債務。她哭著求我借錢給她,於是我便來到這裡。」

為了感謝志願者付出寶貴的性命,每位志願者指定的對象都可以獲得一筆相當可觀的補助金。

「你應該去找社會福利署的人,」艾伊說:「或是報警。」

「我不想拆散奈莉的家庭,她只有父親一人。」

「但你不需要為此而丟掉性命。」

「奈莉對我來說很重要,我願意為她丟掉性命。」乙娜瞄了他一眼。「喪屍先生,你也有這樣的朋友吧?」

艾伊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矮小的身影。「他遺忘了我。」

「是朋友的話早晚會想起來的。」

要是沒想起來,是不是代表他們不是朋友?

隨著地勢漸漸上升,他們來到王的房間。艾伊伸出手,叩響房間的大門。

「喪屍先生,我們要找誰?」

「王,只有她才能決定你的命運。」

他們等了一會兒,房間一點動靜都沒有。正當艾伊打算再叩門時,一直沈默著的女腐壞肉體症患者忽然開口道:「不可以打擾王。」

艾伊一臉茫然。「甚麼?」

「不可以打擾王。」

「我知道王在睡覺,但我們有緊要事要找她⋯⋯」

「不可以打擾王。」

「喪屍先生,看來沒戲了。」

艾伊回頭,乙娜朝他張大雙手。她歪著頭,粉紅髮絲下的脖子彎成一道優美的弧形。

「我願意被你吃掉。只要你吃掉我,不就甚麼問題都沒有了嗎?」

但艾伊不可能就這樣吃掉她,再怎樣也說不過去。

他靈機一觸。「要不我們問問專業人士的意見?」

+++++

「不是說好十二時來的嗎?你有看時鐘嗎?現在已經是二時多了,浪費我寫小說的寶貴時間!你沒有忘記看我寫的小說吧?你欠我讀後感!」
艾伊望向不遠處的乙娜,她正好奇地回看過來。他做了一個抱歉的表情,她笑著搖搖頭。

撒克的眼睛沒離開過手機螢幕。「你知不知道要是你準時的話,我早就能痛快地寫過一千字了!還有你的手臂是怎麼一回事?你該不會不小心裝了女人的手臂吧?重點是,」他靠近艾伊,壓低聲音咆哮:「你到底是從哪裡找到一個這麼可愛的妹子?明明不過是區區一個喪屍,真是太過分了!沒天理!」

怎樣有種被人歧視了的感覺?艾伊無奈地想。他今天要到腐壞肉體症患者對策局登記資料,需要接受撒克的監視。

「所以你把她帶來是想藉機甩掉她?」

艾伊點點頭。說不定離開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後,乙娜會改變主意。

「幸好你有來找我,妹子給你簡直是浪費地球資源。」

撒克走向乙娜,罕有地抬起頭。「我聽艾伊說了,」他露出大大的笑容,挺直的背脊略顯緊張。「你想成為喪屍的食糧?」

「對啊,不可以嗎?」乙娜反問,看向艾伊。「喪屍先生都不肯吃掉我。」她嘟嘴抱怨道。

艾伊察覺到撒克向他投來忌妒的視線。於是他別開臉,裝作甚麼也不知道。

「我不能作主,只有王才可以。」

看到乙娜露出失望的表情,撒克急忙安慰她:「也不是說你不行,只是現在我們還不知道。」

「那⋯⋯」

「你可以去看看你的家人或朋友,都在外面了,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撒克提議道,指了指艾伊。「這傢伙要到腐壞肉體症患者對策
局走一趟,之後我們可以在約定在某一處碰頭。」

「好主意,」乙娜的臉亮起來。「我可以去找奈莉。」

「那五時在這裡見囉。」

+++++

望著啍歌快步離去的背影,艾伊打從心底裡鬆了一口氣。雖然很對不起乙娜,但這樣做也是為了她好。「那我們去腐壞肉體症患者對策局⋯⋯撒克?」

只見撒克向著乙娜離去的方向前進,他該不會是因為只顧著當低頭族而忘了看前面的路吧?

「撒克,不是這邊。」

撒克頭也不回地說:「跟上來。」

「甚麼?」

「跟著她,她是難得的故事素材。這麼美好的友情不寫進小說裡頭怎樣對得起自己?」

「但我要登記⋯⋯」

「那種事情怎樣也無所謂啦,甚麼時候進行都可以,但女生美好的友情只限今天。」

這人到底是怎樣當上監視官的?該不會是靠關係?

「順帶一提,你必須跟著我,只有你獨個兒是進不了腐壞肉體症患者對策局的大門。你也不想變成烤喪屍的,對吧?」為了加強說服力,撒克
拍拍口袋。艾伊很清楚裡頭放了甚麼,那個東西可以啓動他的項圈。「所以,選擇吧。」

根本就沒得選擇。「我知道了。」艾伊心不甘情不願地說。

「這就對了。」撒克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們悄悄地跟在乙娜身後。為了不被她發現,他們和她保持一個街口的距離。撒克沒有抬頭,仍舊沈醉在小說世界裡,然而他卻可以精準地找
到路。每當快要撞到別人時,他總是能恰巧地迴避過來。撒克好像體內裝了自動導航系統般,令艾伊大感佩服。

「當然了,我有練過的。」由於垂著頭,撒克的聲音聽起來很低沈。「這一切都是為了寫小說,寫小說萬歲!」

艾伊一陣無語,別把才能浪費在這種事情上啊。

就在這時,他看到乙娜停下來。「她在做甚麼?」

乙娜的前方是一臺自動販賣機,紅色的外殼非常顯眼。幾個小孩站在她旁邊,不知道在說甚麼。

「我記得那臺自動販賣機經常騙錢,明明付了款卻沒有東西掉下來⋯⋯」

自動販賣機發出「啪」的一聲巨響,嚇了艾伊一跳。他愣愣地看著乙娜收回腿,在紅色的外殼上留下一個凹下去的腳印。她彎下腰,拿出一瓶
飲料,交到同樣呆住的小孩手上。

艾伊看不下去。「她不怕裙子走光嗎?」

撒克沒有說話,回答他的是一連串手指砸螢幕的聲音。

告別小孩後,乙娜繼續往前走。旁邊是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馬路,路口塞滿正在等待轉燈的人群。她擠進人群裡,這時綠燈剛好亮起。

剎那間,乙娜回過頭來。

艾伊屏著氣息,她是不是看到他們了?

乙娜開始往回走,艾伊漸漸緊張起來。要是她來到他們面前,他應該說些甚麼才好?

乙娜越走越近,然後⋯⋯開始過馬路?

「她在扶婆婆過馬路。」艾伊不禁擔憂起來。「再這樣下去,她真的可以在五時前見到她的朋友,然後回到約定地點嗎?」

婆婆走得很慢很慢,乙娜看起來一點也不焦急,就算是也沒表現出來。

「你知道嗎?你真像老媽子。」撒克一臉嫌棄地說:「只有老媽子才會擔心這擔心那。」

這聽起來很像某人會說的話,艾伊在心裡咕嚕道。

想起來,他和左塞會認識也是源於馬路。那時艾伊被車撞倒了,還因此而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在這段時間裡,寸步不離地陪著他的人就是左塞。

但為甚麼左塞願意陪著他呢?那時他們根本互不認識。

艾伊吞了吞口水。

真想見見阿左啊⋯⋯

乙娜終於把婆婆送到路口,然後原路折返。

「原來如此,她是聖母型啊。」撒克恍然大悟,打斷艾伊的思緒。「粉紅色的聖母,這個點子要記下來。」

「聖母?」

「她到了。」

艾伊把注意力放回少女身上,剛好看到一抹粉紅色的身影拐了個彎,消失在不遠處的大樓裡。

+++++

65號爬上樓梯。牆壁很殘舊,一大截油漆脫落,掉在地上變成碎碎屑屑。住在這裡的人們顯然並不富有,畢竟他們連升降機都沒有。

這裡的保安非常鬆散,樓下的大叔只瞄了她一眼後便繼續睡覺。這讓65號不禁擔心起來,女孩子住在這裡會不會很危險?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奈莉的家。認識了這麼久,奈莉從沒邀請過她來家中作客。

不過這不算甚麼,因為65號也有事情瞞著她。不過如果奈莉問起,65號會如實告訴她。

她可是不說謊的65號啊!

「你不可以被人知道你是65號,」她的腦海裡響起爸爸的聲音。「你要稱呼自己為『乙娜』。」

這不就是說謊了嗎?

「你不過是沒說出來,不算撒謊,況且乙娜也是你的名字,它現在就是你的名字了。」

不知是誰曾經告訴過她,名字就是事物的本質。

65號撞開後樓梯的防火門,來到走廊。這時,從單位裡傳來的聲音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報紙來了。」

是奈莉,她在家裡。太好了,不知道待會她見到自己時會不會很驚喜呢?

一把低沈的男聲兇巴巴地說:「慢死了,這種小事也做不好,你還活著幹甚麼?不如死掉算了!錢何時才有?」

怒氣瞬間湧上65號的心頭,她加快腳步。就是這個男人,令奈莉這麼痛苦!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很快便會有錢了。」奈莉的聲音發抖著,65號知道她在害怕。她伸出手,想要按下門鈴。

然而奈莉下一句說的話卻讓65號的手凝在半空中。

「我會從乙娜身上挖來,她答應會給我錢。」

65號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是我的名字?為甚麼奈莉會提到我的名字?

「乙娜很愚蠢,很容易被欺騙。她完全信任我,我想怎樣便怎樣。」

「那傢伙不是你的朋友嗎?」

65號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但她的腿像灌滿鉛般動不了。

「她不是我的朋友,」奈莉的聲音傳過大門,來到65號的耳邊。「我從沒把她當成朋友看待。」

65號瞪大眼睛,呼吸開始急促。她茫然往後退,卻不小心發出聲響。

「誰?」

門「啪」的一聲打開,奈莉露出驚訝的表情。「乙娜?你怎會在這裡?」

一個男人粗魯地把奈莉推到一旁,65號聽到重物摔倒在地上的聲音。「奈莉!」

「小妞你就是乙娜?」男人打量著65號,露出令人發毛的笑容。「讓你嗑藥然後關起來玩弄,一定很不錯。」

「等等,爸爸,沒必要這樣做。」奈莉站起來,一拐一拐地走向男人。「她在學校裡只有我一個朋友,她會聽我的⋯⋯」

「閉嘴!」迎面而來的耳光把她甩到地上,奈莉的口腔裡充滿鐵銹的味道。「我喜歡怎樣便怎樣!給我乖乖聽話⋯⋯」他張大嘴巴,愣愣地看向旁邊。

那是一條手臂,在牆壁上留下五條深淺不一的抓痕。酸臭的氣味撲面而來,令男人聯想到陰暗潮濕的地下水道。然後是腐爛的身體,一點一點
地從樓梯中冒出。

「喪屍?」男人瞪大眼睛,為甚麼這裡會有喪屍?

喪屍緩緩走向他們。他的頭皮聳拉著,露出變黃發黑的爛肉。隨著喪屍的走動,又肥又白的蛆不斷掉到地上,帶著浮黃的黏液扭來扭去。

「該死的⋯⋯」

喪屍忽然加速,朝男人奔過去。眼看就要被咬到之際,他碰到一個發抖的柔軟身軀。「你會做爸爸的乖女兒,對吧?」

「爸爸?」

男人用力一推,奈莉和喪屍撞在一起。她忍痛著想要爬起來,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喪屍跨在她身上,強而有力的雙手牢牢擠壓她的肩膀。他
張大嘴巴,露出閃著寒光的利齒—

「喪屍先生!」

+++++


「喪屍先生!」

眼前的少女害怕地縮成一團,不斷抖顫。她緊閉著眼,快要哭出來。

「對不起。」艾伊說,慌忙爬起來。少女恐懼的模樣令他很內疚,他不是故意要令她害怕的,他只是想要給她的爸爸一點教訓。

「那男人逃跑了,沒種的傢伙。」撒克罵道,從奈莉的家裡走出來。

乙娜湊近少女,小心翼翼地叫喚對方的名字。「奈莉?」她輕拍奈莉的肩膀,卻被對方推開了。

奈莉抬起頭,眼裡閃著淚光。「都是因為你!因為你來,爸爸才不要我!我只有爸爸一個家人,你叫我以後該怎麼辦?」

乙娜顯得很手足無措。「對不起。」

「我不要聽你道歉,我不想見到你!你好噁心,你令我不知道要怎樣面對你。」說著說著,奈莉哭了起來。「我明明這樣對待你,為甚麼還要跟我道歉?你為甚麼還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

結果艾伊還是沒有去登記。

撒克以他將會肚子餓為由,強制要他回到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

但既然艾伊保有自我意識,為甚麼還要擔心因饑餓而失去控制呢?

他想不透。

然而這些疑問第二天便被他拋到腦後。

因為他還有其他事情要煩惱。

「昨天我想了一整晚,我還是想要成為喪屍先生的食糧。」隔著透明的門,65號愉快地說。

為了她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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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18 22: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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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簽名,你就可以正式成為食糧。」王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乙娜的面前。她打量眼前的人,看著她把垂在額前的頭髮勾到耳後。

王很擅長觀察人類,在她還沒患病前就已經是這樣了。正因為不理解,才會養成觀察的習慣。王喜歡安安靜靜地盯著目標,在腦海裡描繪出對方的一舉一動。

王看過很多志願者,這些人來到這裡有千千萬萬個理由,但都離不開錢:想要錢、需要錢、失業、欠債、住院費、內疚⋯⋯但她從沒見過像乙娜這樣的人。在決定自己生死的瞬間,人們無論有多堅強,都會有一刻驚惶失措。有些人在簽名時手會抖過不停、有些人說話時的語速會比平常快⋯⋯但乙娜沒有,由始至終都堅定不移、沒有絲毫的動搖。

不僅如此,她的動作間還帶有某種奇特的欣喜若狂。

「謝謝你。」乙娜禮貌地說,規規矩矩地把文件遞給王。

王打開文件,快速地瞧了一眼。她看到補助金接受者的欄位上寫著奈莉的名字,是乙娜的朋友嗎?「根據協定,你會在十天後接受手術,你先切除的是左手。」

十天是緩衝期,讓志願者有反悔的機會。

「我明白了。」乙娜點點頭。

王靜靜地打量著她。「你不害怕。」

「我為甚麼要害怕?這是我的夢想。」

「我不能理解。」真的會有人願意為了認識不到24小時的腐壞肉體症患者捨命嗎?

乙娜聳聳肩,顯得毫不在意。「很多人都不能理解。」

「是誰告訴你可以成為我們的食糧?」王問。

乙娜被這個問題搞糊塗了,困惑地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誰教我來這裡?沒人教我來,是我自己⋯⋯」

「最開始。」

她想了一下。「是教主。」

+++++

「請在這裡簽名。」櫃檯另一頭的女職員以冷漠的聲音說。

艾伊拿起筆,手不斷發抖。小小的黑字糾纏在一起,幼線像毛毛蟲一樣在白紙上蠕動。他用力握著手腕,歪歪斜斜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雖說現在仍有閱讀困難,但已經比之前好很多。吃過人肉後,狀態變得越來越好。痛覺漸漸回來,血管裡的血由冰冷變成溫熱。

總覺得吃的人肉越多,越像沒患病。

「謝謝,」女職員伸出手,文件眨眼間便消失不見。「你可以走了。」

艾伊有點意外,他來這裡還不到一小時。「這樣就結束了?」

「是的,我們已經採集了你的牙齒樣本,把你的資料記錄在案內。你可以離開了。」

女職員沒說出來的話,艾伊明白得一清二楚。正因他保有自我意識,所以才需要登記。

要是你咬了人,無論你逃到哪裡,我們都可以憑著牙齒樣本找到你,更別提我們還知道你最重視的人是誰。在王的庇護下我們雖然不能對你怎麼樣,可是只要你越界了囉⋯⋯

艾伊吞了吞口水。

這是赤裸裸的警告。

女職員瞅了他一眼。「還不快走?」她不耐煩地揮揮手。「別礙著我工作。」

+++++

推開腐壞肉體症患者對策局的大門,艾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已經很久沒有呼吸過這麼新鮮的空氣了,覺得有點懷念,喪屍特別行政區就只有屍臭味和腐敗的氣息。

艾伊邁開步伐,準備離去。就在這時,他察覺到四周異樣的氛圍—人們全都不約而同地看向某處。

順著其他人的視線,艾伊看到一個奇特的男人。男人頂著一顆爆炸頭,墨鏡掩藏他的半張臉;他身穿亮粉紅的夏威夷襯衫,下身穿了條清爽的
泳褲;男人單腳站著,木屐發出「咔啦」的聲響,掛在脖子上的巨大花串傳來陣陣幽香。

不知為何,艾伊有種錯覺,男人在瞪著他瞄。

是個怪人啊,艾伊打了一個寒顫,不可以對上視線,不然會被纏上的!

「啪」的一聲,男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不可以看過去,不可以對上視線⋯⋯

「喂,你!」男人大聲嚷道:「過來扶我一把,我閃到腰了!」

艾伊環視四周,尋找男人口中所說的人。但其他人的臉上不是寫滿了事不關己,就是快步離去。

男人再次說話。「說的就是你,Mr.少年,有著奇怪手臂的傢伙,別裝作看不到我!」

Mr.少年?

艾伊嘆了一口氣,認命地走向男人。他伸出手,把對方拉離地面。男人的手強而有力,捉得他很緊。

「謝了。」男人站起來,放開艾伊。他亮粉色的襯衫上印了一個精緻的圖案,一下子便吸引了艾伊的注意力。

察覺到他的視線,男人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Mr.少年,這是巴別塔。」

「不是巴黎鐵塔嗎?」上面明明還寫著I ❤ Paris。

「我說是巴別塔就是巴別塔。」男人同情地看著艾伊。「人啊,就是要有一點點的想像力,沒有想像力的人生真可憐。」他邊搖頭邊咕嚕道,
好像艾伊的人生就這樣完了似的。「對了,Mr.少年,你有聽過巴別塔的故事嗎?」
艾伊搖搖頭。

「很久很久以前,當人的言語還是統一時,人類非常強大。他們君臨天下,傲視萬物。有一天人類忽發奇想,不如建造一座塔,傳揚他們的名。」(1)

巴黎鐵塔的圖案在艾伊眼前晃來晃去,猶如向他招手。

「神察看大地,對人所做的事發怒。祂變亂人的口音,令人言語不通。人沒法溝通,因此也沒法繼續建造塔。」(1)

艾伊對故事的發展有點意外。「就這樣?」

男人點點頭。「就這樣。」

兩人一陣沈默。正當艾伊準備離開時,男人問:「你不覺得巴別塔頂上的風景很令人期待嗎?」

他朝艾伊神秘地眨眨眼。

「Bon Appetit,Mr.少年。」男人說。

+++++

「不仔細看文件的話,簽了賣身契也不知道。」撒克頭也不抬地說。

他和艾伊正坐在漢斯的漢堡店裡。柔和的陽光曬在吧台上,遺落光的碎片。店裡播放著古典音樂,悠長又濃醇。

撒克面前放著一個大漢堡,熔化的芝士呈現漂亮的金黃色。要是在一周前,艾伊一定會飢腸轆轆,但現在他一點感覺也沒有。這⋯⋯很奇怪,
而艾伊甚至不知道腐壞肉體症患者能不能吃漢堡。

真的會有人願意讓他簽賣身契嗎?艾伊很懷疑。他甚麼事也做不好,老叫人失望,還是腐壞肉體症患者,真的會有人想要嗎?

艾伊問:「你不用假裝不認識我嗎?」

「反正你都登記了。」

真是隨意的處事方式啊⋯⋯

電視仍舊播放著經濟戰的最新消息。「近日的貨物出口量漸漸有上升的趨勢,政府預期市道開始變好⋯⋯」

願榮耀歸於榮耀之城,願榮耀之城一直偉大下去。

艾伊百無聊賴地環視四周。客人們不是聊天、等待食物,就是拿著漢堡大快朵頤;侍應們穿梭其中,臉上堆滿笑容。所有人都有目標,只有他
一人無所事事,在這裡等著撒克吃完漢堡後送他回行政區。

艾伊忽然有點傷感。

沒事的,他想。縱使艾伊不再屬於這邊的世界,他還是可以偶爾回來。

就在這時,艾伊眼前一片模糊。

怎麼回事?他想大叫,卻發現自己只能發出沙啞的「嘶嘶」聲。整個世界抹上一片迷霧,而艾伊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伸手揉揉眼睛,驚訝地發現手掌上出現一個小小的破洞。他是甚麼時候受傷的?

「啪」的一聲,艾伊摔在地上,但他渾然不覺。艾伊的肚子裡升起一股奇特的麻酥,熟悉的饑餓感包圍著他。

是食物,四周都是甘甜、芬香的食物。

一個身影出現在艾伊前方,正在說著甚麼。但他聽不到,他的耳朵嗡嗡作響。為甚麼他要聽食物說的話呢?

艾伊伸手抓著食物,湊近它的脖子。他把頭埋進對方的頸窩裡,用力嗅了嗅。

是肉的香氣。

艾伊聽到肉塊用漢斯的聲音大叫:「請大家別慌張⋯⋯別拍照⋯⋯」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他感覺到肉塊在抖顫,肩膀微微一起一伏。這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因他而起的抖顫,他的食物。

艾伊把臉壓得更深,感受肉塊的震動。就在這時,另一個肉塊用撒克的聲音說:「冷靜⋯⋯你會死⋯⋯」

噢,艾伊笑了出來,他不會死的。艾伊的身體發熱,每個細胞都在興奮地叫囂。饑餓和麻酥感在他體內橫衝直撞,如暴風雨般蹂躪大地。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咬⋯⋯暴斃⋯⋯擊殺你⋯⋯」

這不重要,艾伊茫然地想。他甚麼事也做不好,他不重要,他⋯⋯只想吃東西⋯⋯

他肚子餓了。

艾伊張開嘴巴,正打算咬下去時聽到出乎意料的話。「王⋯⋯失望⋯⋯」他愣了一下,不自覺地鬆開手。艾伊手足無措地瞪大眼睛,眼前王的
樣子正和另一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他又要讓她失望了。

剎那間,艾伊看到肉塊衝向他。一陣劇痛爆開,艾伊的意識滑入深沈的黑暗裡。

+++++

教主頂著一顆爆炸頭,失望地垂下肩膀。他的指腹輕輕磨擦戴在中指上的指環,在凸起的尖刺旁停下來。

假裝摔倒,然後趁對方伸手拉起他時把藏在指環裡會令喪屍食欲增加的藥刺進對方體內。本來都是這樣計劃好的,結果卻失敗了。喪屍沒有因
不尋常的食欲而發狂,教主也不能藉此離間王和人類。

但沒關係,往後還有很多機會,只要他耐心等待。

看到來人後,教主露出笑容。「Mr.左塞,你來啦?」
(1)出自創世 1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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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鳥海魚 很公平公正對不對(笑 2021-7-4 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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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鳥海魚 + 5 反悔機會是一條左手臂...((瑟瑟發抖 教主出現啦,還有左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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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18 22:22:37
只看該作者
王嘆了一口氣。

每年的這個日子,她都特別煩躁。要和去年的安排一樣嗎?還是要有新節目?

更別提現在還多了艾伊捅出來的亂子。

她又嘆了一口氣。

王很困惑。老實說她不知道應該穿甚麼衣服說甚麼話對誰說話不理會誰笑不笑還是臉無表情比較好。在王還不是王的時候,她就已經不理解為甚麼明明大家是笑著,卻感覺到很悲傷;或是在哭泣,卻又覺得很高興。

王讀不出來。

她覺得自己就像某種披著人類皮囊的死物,缺少了人類該有的內容物。王是個帶有缺陷的空洞,裡頭甚麼也沒有。

王從不覺得自己適合當王,她只是逼於無奈才成為王的。

真想回到那間小小的實驗室啊,王想。

+++++

艾伊困惑地眨眨眼。他的頭很重,痛楚纏繞腹部。艾伊環視四周,發現他在自己的房間裡。

這是怎麼一回事?

剎那間,迷霧散去。艾伊瞪大眼睛。

他想起來了。

口腔充斥著鐵鏽的味道,甘甜芳香的肉味記憶猶新,卻令艾伊感到一陣噁心。

他想吃掉漢斯。他差點吃掉漢斯。

恐懼像無形的手一樣纏上艾伊的脖子,冰冷的十指輕輕劃過皮膚表需的紋理。他的呼吸開始急速,快要喘不過氣來。

要是艾伊咬下去⋯⋯要是他吃了人⋯⋯

艾伊從不知道患上腐壞肉體症是怎麼一回事,他以為他已經很清楚。

這是一道分界線,分隔著非人與人、吃人者與被吃者。一旦越線便不能回頭,艾伊將不會再是他自己。

他會慢慢逝去,然後歸於虛無。

艾伊閉上眼睛。

就在這時,叩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艾伊本想不理會,無奈叩門聲沒有停下,於是他認命地張開眼睛。

「誰?」艾伊邊打開門邊問。

亞麻色麻花辮女腐壞肉體症患者一個箭步衝了進來,緊緊貼著艾伊。在他一臉訝異的注視下,她開始拉扯他的衣服。

「你、你要幹甚麼?」艾伊臉紅耳赤,奮力推開她。但女腐壞肉體症患者的力量很大,他掙脫不開來。

她以平板呆滯的語調說:「王下命令要我幫你換衣服。」

「為、為甚麼?」

「你要參加開放日。」

艾伊這才想起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公眾開放日,讓公眾了解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的事務。簡單而言,就是一個集探親、招聘和製造親民形象於
一身的日子。

他慌張起來。要是他再度失控⋯⋯「我不去。」

「你的親友可能會來。」

這就更不應該去了。

「你必須來,」女腐壞肉體症患者說:「自己捅的亂子自己負責。雖然對外說明昨天是在拍攝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的宣傳片,但說服力不
夠。你要在外面走來走去,讓人看到你沒事。」

「沒有別的方法嗎?」比方說把艾伊放進玻璃箱裡任人觀賞⋯⋯

「沒有,這是最好的方法。」

好吧,他嘆了一口氣。誰叫他那時控制不住自己。

艾伊等待女腐壞肉體症患者出去,但她沒有。女腐壞肉體症患者臉無表情地看著他,空洞的眸子反映著他尷尬的身影。

「那個⋯⋯你可以先離開嗎?」

「不用擔心,」她說:「在你第一次進入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檢查身體時就已經被我們看光光了。」

+++++

「這裡是腐壞肉體症患者居住區,每位患者都設有一間獨立的房間。」男喪屍以平板呆滯的聲音介紹道,穿著西裝的模樣有點滑稽。

森太太把頭探進房間裡。所謂的房間,其實只是一個5米乘5米的空間。一張靠牆的單人床,旁邊是一個櫃子。窗戶裝上鐵柱,把外面的風景分隔成一個個長方形。

一條胖手臂把森太太擠開,手臀的主人露出厭煩的神色。「別礙事。」

更多人逼進來,把森太太擠到走廊的邊緣。背撞上欄杆,於是她忍痛轉過身來。欄杆上掛滿棉被,米色的胸罩隨風飄揚。森太太偷偷深吸了一口氣,鼻腔裡充斥著陽光的味道。

欄杆的外面是一幢長方形的大廈,外表殘舊得像被骯髒的泥水潑過一樣。一扇又一扇裝上鐵柱的窗戶密密麻麻地鑲在大廈上,猶如巨大的水泥
墓碑上追憶文明的字詞。大廈的陰影剛好投在她身上,一點一點地吞噬著光明。

「想探望患者的請到這邊排隊。」

剛剛擠開森太太的胖女士一颠一倒地走向男喪屍,屁股的肥肉在走動時扭來扭去。看到她滿頭大汗的模樣,森太太不禁有點高興。

真可憐,她幸災樂禍地想:沒有自我意識的喪屍不管再怎樣探望他們也不會有任何回應。不過森太太隨即自我反省,她怎能因為艾伊比其他患
者更幸運而這樣想呢?

不過有時森太太會希望他不要這麼幸運。

他是她的責任,她當然愛他了。

可她不知道要怎樣面對他。

+++++

好不易容才把女腐壞肉體症患者請出房間,艾伊馬上轉身更換衣服。自己的動作要是太慢,對方搞不好會破門而入吧。

放在床上的是一套深黑色的西裝,冰涼順滑的布料貼在肌膚上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西裝剪裁合身,看來他真的被人看光光了。

艾伊的動作忽然停下來。

他會不會⋯⋯在不知不覺間被人動了手腳?

是王?但王會做這種事嗎?

叩門聲再度響起。艾伊趕緊用王教的方式化妝,然後推門出去。

一路上他們沒有說話。隨著越走越上,他們來到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的外圍。

首先吸引艾伊注意力的是伴隨陽光而來的歡笑聲,接著是一排又一排圍滿人群的攤位,令人聯想到馬戲團的嘉年華會。

他揉揉眼睛,以為自己來錯地方。

「別去那裡。」

順著女腐壞肉體症患者的手指,艾伊看到不遠處有塊寫著「請勿內進」的牌子,兩個和平糾察隊隊員站在旁邊看守。

和平糾察隊也來了?

不過現在有這麼多一般市民,政府派出和平糾察隊戒備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情。

女腐壞肉體症患者開始往外走。正當艾伊要踏出步伐之際,他遲疑起來。

艾伊真的要去嗎?那些笑著的人和他不一樣,他們只是普通人。

明明四周一片和暖明媚,艾伊卻感覺到透骨的寒意。

要是他咬了人⋯⋯

「快過來。」女腐壞肉體症患者對他說。

艾伊深吸了一口氣,踏進陽光之中。

儘管很低調,但人們的視線還是不停地黏在他身上,像頑固的污垢不肯放開牆壁一樣令人渾身不自在。艾伊覺得很尷尬,步伐變得扭扭捏捏。

忽然,一個人影出現在他面前。「我是優質電視台的記者,想邀請你接受訪問。」一支麥克風塞到艾伊的嘴邊,大有你不回答就逼你吃掉麥克
風的氣勢。「請問你對宣傳劇《魔王艾伊的和平日常》有甚麼看法?」

艾伊東張西望,試圖向女腐壞肉體症患者求救,但哪裡都沒有對方的身影。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於是他只好硬著頭皮回答。「挺好的⋯⋯等等,你剛剛說了甚麼?」

「《魔王艾伊的和平日常》,」記者看了一眼手上的紙條。「講述菜鳥喪屍艾伊為了妹子決定與世界為敵,成為魔王的故事。」

這聽起來很像某種狗血的八點檔節目啊。

「請問你對這劇有甚麼感想?」

艾伊想了想。「應該不可能發生吧。」

「為甚麼?」

「因為與世界為敵不是很糟糕嗎?現實的我應該做不到。」一想到會被世上所有的人憎恨,他就不寒而顫。

記者點點頭,似是很同意他的說法。「那麼下一條問題⋯⋯」

「對不起,我要走了。我要⋯⋯」艾伊拼命思索,吐出來的卻只有一個爛理由。「我要去拍戲,宣、宣傳劇來的⋯⋯」

記者挑了挑眉。「《魔王艾伊的和平日常》?」

艾伊用力點頭。「對!對!」

記者看起來不相信他說的話,但還是很不情願地收回麥克風。「我可不想惹上王。」她咕嚕道:「她很神祕,誰知道喪屍腦袋裡到底裝著甚麼啊。」記者還有意無意地瞥了艾伊一眼。

她又低聲說了幾句抱怨的話,然後才轉身離去。艾伊鬆了一口氣,接著聽到有人叫喚他的名字。

艾伊回頭,吃了一驚。

是森太太。

+++++

薛芙麗夫人說:「這是我們必須遵守的人生遊戲規則。」(1)

艾伊望向電視,螢幕播放著王爾德的《理想丈夫》。他現在正坐在休憩區的椅子上,等著森太太。過了一會兒,艾伊把視線投到平靜的大海
上。

不知道媽媽多久才會從洗手間裡出來呢?

「誰都沒富有到能買回自己的過去。」(1)

艾伊皺起眉頭。他還沒準備好,還不想見到熟悉的人,還⋯⋯

「久等了。」

艾伊微微睜大眼睛,沒有看向森太太。他垂著頭,瞪著自己的褲子。

對方坐下來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不用看也知道,她現在一定是板起一張臉。

無論他做了甚麼,媽媽都不曾對他笑過。

「過得怎樣?」對方冷淡地問。

艾伊從喉嚨裡擠出聲音。「還好吧。」他把哽咽吞回肚子裡,媽媽不會想看到他哭出來的。

你是男孩子,不可以哭泣。

哭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兩人一陣沈默,任由從四方百面傳來的嘻笑聲包圍他們。艾伊覺得他和媽媽既身處在世界之中,卻又和周遭格格不入。

艾伊問:「你為甚麼會來?」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話。

「甚麼?我聽不清楚。」一如既往的批評聲音,一如往常的不耐煩。

艾伊縮成一團。

「你不曉得跟人說話要抬起頭嗎?為甚麼你就不會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

他吞了吞口水,深吸了一口氣後抬起頭來。森太太臉容僵硬,下巴拉成一條緊繃的線條。

「說吧,」她說:「你想說甚麼?」

艾伊緊張地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艾伊?」

「我、你⋯⋯」

森太太皺起眉頭。「有話快說,別磨磨蹭蹭。」

她總是這樣,艾伊想,她總是用這個語調說話。她總是看他的一切不順眼,他總是達不到她的要求。無論是甚麼事他都做不好,他搞砸了一切。

他總是叫她失望。

森太太傷心的模樣自記憶中浮起。是不是只要艾伊不是她的兒子,她就會獲得幸福呢?

都是因為你。是你的錯。

他好想好想消失。

彷彿在回應艾伊的願望似的,他的視野裡忽然出現一抹不尋常的身影。

艾伊猛然站起來。「對不起,」他急急地說:「我很快便會回來。」

+++++

女腐壞肉體症患者看起來很不對勁。

望著垂在腦後的亞麻色麻花辮,艾伊不禁加快腳步。他正在奔跑,試圖趕上對方。

艾伊在休憩區瞥了女腐壞肉體症患者一眼,便驚覺大事不妙。他很熟悉她臉上那陶醉渴望的神情,因為不久前他才經歷過。雖然那時艾伊看不
到自己的臉,但想必和她現在的一模一樣吧。

女腐壞肉體症患者想吃人。

要是她咬了人便糟了,不能讓她走到人群之中。

不知不覺間,他們來到七彩繽紛的攤位中。女腐壞肉體症患者筆直地走向陰影處,晃進「請勿進入」的牌子後方。

艾伊覺得很困惑。看守的和平糾察隊隊員不在,他們都到了哪裡去?

女腐壞肉體症患者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見。

艾伊嚇了一跳,急忙繞過「請勿進入」的牌子。在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他來到深不見底的空洞前。

女腐壞肉體症患者掉了進去?

這時,有人推了艾伊一下。
(1)出自王爾德的《理想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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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20 20:3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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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伊不斷下墮。

風刺痛肌膚,帶走身體的溫度。

然後他聽到「啪㗳」的一聲巨響,艾伊停了下來。

接著他的是一堆軟墊,在昏暗的環境下呈現一種混濁的藍。這時,耳邊傳來某種奇怪的聲音。

咔嚓、咔嚓、咔嚓

是⋯⋯進食的聲音?

「喪屍大人⋯⋯」

「啊啊,是喪屍大人⋯⋯」

當眼睛漸漸適應光線時,艾伊看到濃郁的黑暗裡浮現出幾個模糊的身影。身影搖晃著走過來,逐漸爬上軟墊。

咔嚓、咔嚓、咔嚓

「喪屍大人啊⋯⋯」

枯萎的手牢牢抓著艾伊的肩膀,冰冷的觸感嚇了他一跳。老人凹陷的臉擠滿艾伊的視野,混濁腥臭的唾液隨著說話的動作噴向他。「喪屍大人啊,求求你吃掉我。」

艾伊用力踢開對方。老人滾了幾圈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你是誰?你想怎樣?」

咔嚓、咔嚓、咔嚓

更多身影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喪屍大人⋯⋯」

「喪屍大人啊,求求你吃掉我們⋯⋯」

「喪屍大人別走⋯⋯」

一陣恐懼湧上艾伊的心頭,好像漆黑的潮水一樣淹沒他的身體。那些人瘋了,竟然要他吃掉他們!

艾伊跳下軟墊,邁步向前奔跑。身後傳來急速的腳步聲,人們在追趕著他。

艾伊感覺到自己踏在淺水之中,他在地下水道裡?

艾伊拐了一彎,眼前的一切豁然開朗。之前遇到的那個頂著爆炸頭的男人站在中央,旁邊是一張椅子。

咔嚓、咔嚓、咔嚓

艾伊朝男人大叫:「快跑!那些人⋯⋯」話說到一半便被他硬生生地吞回肚子裡。

男人表情令艾伊很害怕。他的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猶如戴著塑膠製的面具。

數十雙手纏上艾伊的身體,人們把他推到椅子上,然後用附在上面的皮帶固定他的四肢。艾伊拼命掙扎,但當聽到人們的低語和哽咽聲時,他的動作僵住了。

「喪屍大人啊,求求你別走⋯⋯」

「求求你憐憫我們⋯⋯」

「吃掉我們吧⋯⋯」

一個聲音從人群中傳出:「教主。」

剎那間人們安靜下來,視線全都集中在爆炸頭男人身上。

男人—教主的笑容拉得更長。

「我沒想過掉下來的會是你。」他的聲音自艾伊身後響起,艾伊感覺到對方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頭頂。「Mr.少年,你真擅長令人驚喜。」

教主躍回艾伊的視野裡。他背對艾伊,手指指向人們。「你,過來。」

年輕人渾身抖顫,走到教主的面前。起初艾伊以為他在害怕,但當看到對方的眼神時才發現他錯了。

那是喜悅,極致、瘋狂的喜悅。

教主朝年輕人溫柔地招手。「來,跪下。」

「謝謝教主,謝謝、謝謝。」年輕人雙膝跪地,發抖著脫去上衣。布料滑過他光裸的皮膚,露出結實的背脊。

教主拿出刀子,手指在年輕人的背上比劃。刀尖輕輕擦過顫抖的軀體,刺痛艾伊的神經。他有種不祥預感。「你要做甚⋯⋯」

刀尖劃開肉體,鮮血灑在地上,劃出線條優美的紅弧。肉的芬芳爆炸開來,香味不斷膨脹。艾伊出神地瞪著血液,久久不能移開視線。他無意識地吞了吞口水,粗糙的舌頭舔過嘴唇。

年輕人摔倒在地上,臉色慘白地笑著。

教主拿起從年輕人背上割下來的肉塊,遞到艾伊的面前。「Bon Appetit,Mr.少年。」他笑著說。

溫熱的鮮血滴在艾伊身上,溫暖了他腐臭的身軀。是生命,艾伊恍惚地想。鮮血裡有股魔力在,而他迷失在母親的子宮中。

艾伊艱難地別過頭。「不要。」他拼命從乾涸的喉嚨中擠出話語。

「哦?Mr.少年,難道你不喜歡吃生的?」教主困惑地問,接著被自己說的話弄得笑了出來。「你喜歡油炸?還是烤過的?」

「你們瘋了!」艾伊環視四周,但對上的就只有茫然的眼神。和平糾察隊在哪裡?他們的存在不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的嗎?「快阻止他!」

「你才瘋了。」教主說:「你怎可以這麼殘忍,奪去他們的生存意義?被喪屍吃掉是他們的幸福哦。為了這個目的,他們一直都在努力著。保持身體健康、沒有不良嗜好,他們很自律。」他狡黠一笑。「作為人類食糧從小培養的豬隻,你覺得牠們真的不快樂嗎?」

「我們很快樂,」人們低語。「我們想被你吃掉。」

「成為你的食物,是我們的榮幸。」

「被你吃掉後,我們可以在你的體內永遠存活下去。」

艾伊目瞪口呆。這些人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為甚麼可以這麼輕易地去死?

「對了,Mr.少年,你要加入我們嗎?」像是想到甚麼好玩的東西似的,教主如此說。

「誰要加入你們⋯⋯」

「噓噓,先別這麼快下結論。」教主湊上前,一堆紙張從天而降,落在艾伊身上。「這是糧食名冊,算是給你的特別禮物哦。上面的人都用特別的方式抑制腦袋的生長激素,讓他們的身體保持在肉質最好的時期。男的是小童時期,女的是剛成熟之時。就看你想吃嫩一點還是脂肪多一點的食物。」

艾伊低下頭,瞪著地上的紙張。剎那間,他感覺到透骨的寒意。

艾伊看到左塞的臉。

順著他的視線,教主也看到左塞的照片。「你想要他?可以給你哦。不過除了吃掉也沒其他用途了。畢竟這些食糧啊,腦子早就被玩壞了。」

「甚麼意思?」

「這些小傢伙啊,不可能回到正常生活裡。你以為抑制生長激素是很容易的事嗎?當然是要經過不斷試驗了。」教主眨眨眼。「當中死了多少珍貴的食糧,誰又知道呢?」

一股怒氣湧上艾伊的心頭。「你以為你做這種事不會被人發現嗎?」他咆哮道:「王不會放過你的!」

「哎呀哎呀,Mr.少年,你真可憐。」教主憐憫地說,伸手輕拍艾伊的臉頰,然後在他快要咬到他時迅速縮回手。「你該不會以為王真的站在
你這邊吧?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她只是逼於無奈才當上王的。她並不喜歡你們。必要的時候,王可以毫不留情地殺死任何人。」

這時,艾伊又聽到奇怪的咀嚼聲。

咔嚓、咔嚓、咔嚓

「時間到,是時候退場了。」教主微笑著說,向艾伊張開雙手。「Mr.少年,我們不死教的大門永遠會為你打開的。」

他裝模作樣地彎腰躹躬,大笑著轉身離去。黑暗中迴盪著教主瘋狂的笑聲,彷彿不肯散去的噩夢般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人們並沒有跟著離去。他們虔誠地挺起胸膛,像是在等待著甚麼似的。

咔嚓、咔嚓、咔嚓

艾伊忽然察覺到那是甚麼聲音。

「快走!」他朝人們尖叫,然而沒人理會他。

空氣震動著,與人們灼熱的目光攪拌在一起。血的氣味擴散開來,潛進艾伊的每一個細胞裡。

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女腐敗肉體症患者自黑暗中浮出,半邊身體淹沒在豔麗奪目的鮮紅裡。死灰色的腸子掛在她身上,拖在地上拉出一條血路。

「喪屍大人⋯⋯」

人們張大雙手,欣喜地湧上前。女腐敗肉體症患者吐出骨頭的碎屑,邁步向前衝。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模糊的墮地聲。王握著劍的身影出現在艾伊眼前,臉上投下的陰影蓋過她的表情。

「王!」艾伊大叫:「那些人瘋了!他們⋯⋯他們⋯⋯」

風掠過他的臉頰。銀光一閃,女腐敗肉體症患者像斷線的木偶般倒在地上。

她的頭顱滾啊滾,滾到艾伊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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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22 19: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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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殺了麻花辮女腐敗肉體症患者後沒多久,網絡上便出現她的影片。等到和平糾察隊終於到場處理不死教教徒時,網路上已經鬧得翻天覆地了。

「喪屍特別行政區的王涉嫌謀殺區內的患者」

「患者沒人權被當作奴隸使喚」

「入住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的患者真的可以痊癒嗎?」

65號隨便點開其中一個網站,都能看到類似的標題。她嘆了一口氣,快速略過內文。懂看就看留言嘛,而且不用想都知道內文一定有很多誇張失實的地方。

「我的弟弟入住喪屍特別行政區,正在擔心,求幫助。」

「你放心好了,你的弟弟一定沒全屍。」

「別嚇樓主,說不定王喜歡小鮮肉。」

「小鮮肉(ΦωΦ)沒圖沒真相。」

「老處女和小鮮肉,老牛吃嫩草。」

「被喪屍之王上,你的弟弟撿便宜了。」

「喪屍之王的肉O器。」

65號看不下去,於是關掉網站。她打開新聞軟件,視線觸及之處盡是她所身處的地方。

「有人權組織譴責政府長期放任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不管,明早將遊行到政府總部示威。若政府沒有回覆,不排除將行動升級。政
府發言人回應,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屬中立地帶,現階段不宜過多介入,但會審視相關政策。」

新聞畫面轉向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有一刻65號以為自己看到麻花辮女喪屍。

「把我的女兒還來!」女人哭喊著說:「你怎可以這麼殘忍?不要以為殺了人就不用付代價!」

乙娜拐了個彎,王的房間就在眼前。這時,王模糊的聲音吸引了乙娜的注意力。「她被下藥⋯⋯」

她?是女喪屍嗎?

王房間的門很厚重,乙娜必須靠得很近才能聽清楚。她關掉手機,塞回自己的口袋裡。

「⋯⋯下藥,但你殺了她。」

是喪屍先生,語氣聽起來很驚惶失措。

「她吃了人,所以我才殺了她。」

「但錯的不是她,為甚麼要她⋯⋯不可以救她嗎?」

「沒時間救她了,我只是選擇損失比較少的方案。」王的聲音冰冷無比。「你也曾被下藥。」

「我?」

「要是你當時吃了人,我也會殺了你。」

65號倒抽了一口涼氣,蹌踉退後幾步。喪屍特別行政區的燈光很昏暗,只餘一點點光的碎屑。

房間裡頭一陣沈默。過了沒多久,喪屍先生再次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在抖顫。「你認識那個男人⋯⋯教主?」

「對,他曾經是我的熟人。」

乙娜能想像喪屍先生發抖的模樣。剛開始是觸電般的恐怖,然後是蔓延至全身的戰慄。

「那左塞⋯⋯」

「你的朋友?」

「他在教主那裡。」

「這件事我會處理。你待在這裡,等我回來。」

一陣腳步聲響起,65號急忙退後躲避。門打開了,喪屍先生匆匆忙忙步出房間,連撞到她也不知道。

「喪屍先生!」65號叫了好幾遍,他才停下來。喪屍先生轉身,見鬼似地看著她,好像她剛剛憑空出現。「你打算怎麼做?」

喪屍先生一臉茫然。「甚麼?」

「你的朋友,是叫左塞吧?他在教主那裡。你的朋友是自願的嗎?」

「當然不是。」喪屍先生搖搖頭。「我從沒聽他這樣說過。」[/si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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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22 19: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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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殺了麻花辮女腐敗肉體症患者後沒多久,網絡上便出現她的影片。等到和平糾察隊終於到場處理不死教教徒時,網路上已經鬧得翻天覆地了。

「喪屍特別行政區的王涉嫌謀殺區內的患者」

「患者沒人權被當作奴隸使喚」

「入住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的患者真的可以痊癒嗎?」

65號隨便點開其中一個網站,都能看到類似的標題。她嘆了一口氣,快速略過內文。懂看就看留言嘛,而且不用想都知道內文一定有很多誇張失實的地方。

「我的弟弟入住喪屍特別行政區,正在擔心,求幫助。」

「你放心好了,你的弟弟一定沒全屍。」

「別嚇樓主,說不定王喜歡小鮮肉。」

「小鮮肉(ΦωΦ)沒圖沒真相。」

「老處女和小鮮肉,老牛吃嫩草。」

「被喪屍之王上,你的弟弟撿便宜了。」

「喪屍之王的肉O器。」

65號看不下去,於是關掉網站。她打開新聞軟件,視線觸及之處盡是她所身處的地方。

「有人權組織譴責政府長期放任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不管,明早將遊行到政府總部示威。若政府沒有回覆,不排除將行動升級。政
府發言人回應,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屬中立地帶,現階段不宜過多介入,但會審視相關政策。」

新聞畫面轉向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有一刻65號以為自己看到麻花辮女喪屍。

「把我的女兒還來!」女人哭喊著說:「你怎可以這麼殘忍?不要以為殺了人就不用付代價!」

乙娜拐了個彎,王的房間就在眼前。這時,王模糊的聲音吸引了乙娜的注意力。「她被下藥⋯⋯」

她?是女喪屍嗎?

王房間的門很厚重,乙娜必須靠得很近才能聽清楚。她關掉手機,塞回自己的口袋裡。

「⋯⋯下藥,但你殺了她。」

是喪屍先生,語氣聽起來很驚惶失措。

「她吃了人,所以我才殺了她。」

「但錯的不是她,為甚麼要她⋯⋯不可以救她嗎?」

「沒時間救她了,我只是選擇損失比較少的方案。」王的聲音冰冷無比。「你也曾被下藥。」

「我?」

「要是你當時吃了人,我也會殺了你。」

65號倒抽了一口涼氣,蹌踉退後幾步。喪屍特別行政區的燈光很昏暗,只餘一點點光的碎屑。

房間裡頭一陣沈默。過了沒多久,喪屍先生再次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在抖顫。「你認識那個男人⋯⋯教主?」

「對,他曾經是我的熟人。」

乙娜能想像喪屍先生發抖的模樣。剛開始是觸電般的恐怖,然後是蔓延至全身的戰慄。

「那左塞⋯⋯」

「你的朋友?」

「他在教主那裡。」

「這件事我會處理。你待在這裡,等我回來。」

一陣腳步聲響起,65號急忙退後躲避。門打開了,喪屍先生匆匆忙忙步出房間,連撞到她也不知道。

「喪屍先生!」65號叫了好幾遍,他才停下來。喪屍先生轉身,見鬼似地看著她,好像她剛剛憑空出現。「你打算怎麼做?」

喪屍先生一臉茫然。「甚麼?」

「你的朋友,是叫左塞吧?他在教主那裡。你的朋友是自願的嗎?」

「當然不是。」喪屍先生搖搖頭。「我從沒聽他這樣說過。」

「那要快點阻止教主⋯⋯」

「王說了會處理這件事,」他打斷65號。「所以我只需在這裡等待。」

65號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打算乖乖聽她的話?」

喪屍先生露出不確定的表情。「是的,」他點點頭。「因為王說了。」

65號有股衝動,想要狠狠搖醒眼前的人。「他會死的。」她朝他大喊:「你的朋友,他會死的。」

「可是王⋯⋯」

65號瞪了喪屍先生一眼。「如果夢想不是自願的,還是不要實行比較好。」因為這會褻瀆她的夢想。

喪屍先生眨眨眼,似乎有點意外。「你在這方面倒是很有原則。」他乾巴巴地說:「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明明有更圓滑的說法。」

「這是很重要的事情,而且我不會說謊。」

65號打量喪屍先生。他正低垂著頭,不和她對上視線。

「有一件事情我想問你很久了。」她緩緩地吐出話語。「你啊,為甚麼可以這麼輕易接受自己變成喪屍這件事?」

「因為腐敗肉體症患者只是生病的人,終有一天會痊癒⋯⋯」

「但喪屍和普通的人從根本上就不同,」65號的語氣放柔了點。「沒人會把喪屍當成人類。這點你我心知肚明。」

「腐敗肉體症患者是人類!」

「不,他們不是。名字就是本質,大眾怎樣稱呼喪屍,反映普遍人怎樣看待他們。」

喪屍先生急急地說:「驚惶失措沒有用,就算害怕也⋯⋯」

「你不是。一開始我也以為你不害怕,但你不是。」

65號看到他在發抖,但她必須把話說下去。

「你對身邊的一切毫不在乎,你對你自己會變成怎樣也無所謂。」


+++++
艾伊覺得自己身處一片荒蕪之中。

四周灰蒙蒙的,他甚麼也看不見。艾伊被迷霧團團圍住,再也走不出去。

他找不到路。

這是他的人生,艾伊想。但他說不上這好不好,因為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甚麼。

王都這樣說了,一定有她的理由。王這麼厲害,他怎能和她相比呢?

這時,開門聲拉回了艾伊的思緒。

「乙娜呢?」王問。

艾伊答:「她走了。」

王點點頭。有一瞬間她看起來有點慌張,但艾伊覺得這一定是他的錯覺。

怎麼可能?他想,她是這麼的強大。

王的話迴盪在走廊裡,像顆投進水面的小石子一樣激起陣陣漣漪。「要是我沒回來,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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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27 19:3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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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塞曾經有一個俄羅斯套娃。

小小的、可以放在手上把玩。當打開外面五彩繽紛的娃娃時,裡頭的小女孩便會露出臉來。越打開娃娃小女孩便越小,最後只餘一節尾指般大小的形體。

那是左塞十二歲的生日禮物,母親從別人不要的舊物資裡拿回來的。通常父母都會忘了他的生日,或是⋯⋯毫不在意。

蠢爆了,左塞想。無論俄羅斯娃娃的外表如何光鮮亮麗,都難掩最裡頭的娃娃粗糙的造工。再怎樣偽裝,終有一天都會曝露在陽光之下。

但他還是珍而重之地收好,直至俄羅斯套娃不見了。左塞討厭俄羅斯套娃。

此刻他又想起那個俄羅斯套娃。低沈的聲音猶如催眠,悶熱的空氣令人汗流浹背。

「我們以喪屍為一生的主宰,我們崇拜喪屍。喪屍是始,喪屍是終。」

左塞不適地扭了扭身子,想要找個更舒服的姿勢。

「在喪屍裡,我們將合二為一,我們永遠長存。」

他強忍著打呵欠的衝動,努力不讓自己掉下來。合二為一啊,他才不想和大叔永遠長存⋯⋯

「透過喪屍的進食,我們進到喪屍體內。我們將化為喪屍的一部分,我們永遠不死。」

要是喪屍排泄時不小心把你排了出來呢?或是你很不好吸收?

左塞從口袋裡摸出一瓶藥,小心翼翼地倒出紅色的藥丸,儘量不發出聲響。自從他開始吃藥後,他就沒長高過。

輕微的碰撞聲惹來不死教禮儀主席的側目。「親愛的孩子,」他皺起眉頭。「專心一點。」

麻煩死了,左塞就是知道自己要吃藥,才選了離講台最遠的一個角落坐下。

他把藥丸胡亂塞進口裡,然後站起來。「對不起,主席。」左塞含糊地說,露出為難的表情。「我要吃藥,可是我不想錯過禮儀⋯⋯」

其他人竊竊私語,紛紛同情地看著他。這正是左塞想要的。

主席的臉色更加難看。

左塞等著對方叫他坐下,但他沒有。「孩子,背誦教義。」主席說。

左塞暗暗嘆了一口氣。有些人就是這樣,老是想要下台階。

他清了清喉嚨。「我們是全世界,我們是一。在喪屍裡頭,我們相親相愛、互相陪伴。」才怪,左塞才不要和本來就毫不相干的人相親相愛、互相陪伴。「因為愛,我們絕不分離;因為愛,我們忍受痛苦;因為愛,我們榮耀。」

真是廉價的愛啊。

他洋洋得意地直視主席。當然沒人發現,因為左塞掩飾得很好。

「親愛的孩子,你可以坐下了。」

+++++

「現在已經有很少像你這樣虔誠的年輕人了。」禮儀結束後,一個大媽攔著左塞說。她汗津津的肥手一把握著左塞的手,讓他覺得自己正被一團豬油包裡著。

左塞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偷偷在褲子上擦了幾下。「謝謝。」他說。

「要是我的兒子也像你這樣便好了。」

有這麼噁心的母親,她的兒子還真可憐。「不會不會,你的兒子也很好。」左塞想了一下。「他不是有幫忙清潔嗎?窗戶每天都擦得閃閃發
亮。」

那個兒子每天都努力扭動肥胖的身軀,拿著抹布擦窗戶。左塞其實很佩服他,畢竟在無人看見的地方都這麼賣力。

左塞不討厭他,但也沒必要喜歡他。

「哪裡哪裡,只不過是舉手之勞,應該的應該的。」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大媽眉飛色舞的神色出賣了她。父母總吃這一套,因此也很容易搞定。

大媽高興地看著左塞。「能有一個這麼優秀的兒子,你的父母一定很驕傲吧。」

有一瞬間,他猶豫了。但只有一瞬間。「你太客氣了。」

「你父母的職位叫甚麼?藥物管理?」

「教內藥物管理總幹事。」

「很高級不是嗎?」大媽羨慕地說:「優秀的人才能做到高級的職位。」

不知為何,左塞又想到俄羅斯套娃。

+++++

關於父母的回憶,最先浮現在腦海裡的是筆直的西裝和整潔的大白袍。印象中他們除了這兩種服飾外,不會穿其他衣服。當然左塞知道父母會穿私服,他喜歡母親那件黃色的毛衣和父親藍色的褲子。他們以為他不知道,但他其實是知道的。

再來是白色的牆壁,柔和的橘燈灑在上頭,瀉出溫暖的光芒。左塞和父母住在藥廠裡。他們總是很忙,沒空管他。深夜的時候,「啪嗒啪嗒」的藥丸和藥罐碰撞聲帶給他很大的慰藉。

獨自睡著、獨自作夢、獨自醒來。

左塞在藥廠裡學習,每天都有幾小時可以自由活動。「我們想知道外來刺激如何影響一個人的成長。」母親邊說邊替他載上GPS手帶。「你想
到哪裡都可以,不過一定要在晚上8時前回來。還有,記得吃藥。」

左塞通常都會在藥廠附近活動,但有時會跑遠一點。這時他會偷偷脫下GPS手帶,藏在房間裡。反正父母這麼忙,他們只會覺得他在耍自閉。
父母不知道左塞懂得解開GPS手帶,他們以為這很難。這的確有點難,不過一旦懂得竅門,也沒甚麼大不了。

左塞知道他的家庭在普通人裡頭算是蠻特別的,但這又如何?只要他的父母還在就好了。左塞早就壞掉了,但他會努力在他們面前成為一個好孩子。畢竟沒人會喜歡一個性格不可愛的孩子,不是嗎?

大家都認為小孩子應該天真無邪,所以他會裝作天真無邪。

+++++

「那孩子—左塞,他快不行了。」門後傳來母親的聲音。

左塞把耳朵貼近房門,心臟漏跳了一拍。本來他打算叩門進去,但現在似乎不是一個好時機。

沒人回答,只有「啪嗒啪嗒」的倒藥聲。

「你在怪我嗎?當初是你同意使用你的精子的。」

「啪」的一聲,四周安靜下來。左塞屏住呼吸,耳邊傳來自己飛快的心跳聲。

怦怦、怦怦、怦怦

「難道不是因為你的卵子有缺陷嗎?」

是父親,冷靜的聲音下藏著灼熱的憤怒。

「是因為藥。」母親嘆了一口氣。「你知道的,那個藥存在著缺陷,而我們需要數據。」

左塞能想像得出父親緊繃著臉的模樣。每當說到藥時,他總是很嚴肅。「那孩子的腦子被操壞了,他很快便會看到那個。」

看到那個?

「那就丟掉他,畢竟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讓他成為喪屍的食糧。」母親說:「反正我們可以再造另一個孩子。孩子是我們的,我們喜歡怎樣便怎樣。」

+++++

左塞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房間的。

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櫃子前。左塞拿出藥瓶,扭開蓋子。

他一直都知道,他怎會不知道呢?

有這麼多跡象,而他很擅長思考。

左塞討厭自欺欺人。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他就是俄羅斯套娃,努力用乖巧的表面偽裝自己,到頭來還是被人丟棄了。

左塞倒出紅色的藥丸,睜大眼睛瞪著自己的手掌。要剛剛好達到致死量,他想,不多不少。太多會吐出來,太少會死不了。

左塞的心穿了一個大洞,而他連疼痛也感覺不到。

左塞吞下藥丸。

留言

@山鳥海魚 就是用來長不高的 2021-7-3 22:20
藥丸是什麼功效,怎麼這麼恐怖,以為只是長不高(也頗恐怖..) 2021-7-3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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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1-29 20:3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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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說:「你很久沒有回來。」

65號點點頭。當然了,她在遵從爸爸的遺願。

「你忽然回來是為了甚麼?」

為了找人。65號想起喪屍先生的臉,以及終於下定決心的話語。

拜託你,請你救救左塞。

這事是她提議的。她熟悉這裡,知道如何進出才不會被人發現。

「你有甚麼事情都可以跟我說,你知道的,雖然我們並不算特別親近。」叔叔伸手想碰碰65號的肩膀,但被她躲開。他補上一句話:「在喪屍裡,我們坦承相對、永不欺騙。」

「⋯⋯我在找人。」

「找誰?」

「無可奉告。」

叔叔嘆了一口氣。「從小到大,你都是這樣的。有原則,就像剛剛情願傷害我也不願撒謊。這不是不好,可是有時候很容易吃虧。」

65號沒有說話。

她環視四周,在大片陽光落下之處看到一個又一個年老軀體。他們像用過的紙巾一樣皺成一團,成了依附光明的頑固污垢。

65號皺起眉頭。

她不反對老人來當食糧,但該怎樣說呢?讓喪屍吃鬆弛無味的肉乾好像很對不起他們,有點欺騙的意味。

最完美的食糧,應該是使用彼得潘藥、把身體維持在9歲和22歲的狀態、健康無缺陷的男性和女性。

叔叔的話把65號的思緒拉回現實中。「過來,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

65號的爸爸是個老實人。他待人友善、樂於助人、又有點固執,這點65號很好地繼承下來。爸爸身上有種溫柔的煙草味。每當65號累了時,她總喜歡摟著他的脖子,纏著他要他抱。她會把頭埋在他的頸窩裡,深吸一口氣,讓煙草味包圍著她。

在65號遙遠的記憶裡,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有一頭柔順的頭髮,總會在夏天時盤起來。她喜歡輕輕地抓著65號的手,教她唸英文字母。有時爸爸會加入她們。

「這是F,Family ,我們。這是L,一切愛的源頭。」

可是那個人很快便不見了。她坐上車,回來時動也不動。後來65號才知道當時那個酒駕的司機只被判入獄幾年便不了了之,不過這和她沒有關係。

重點是,那個人離開了他們。

爸爸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煙草味越來越濃烈,身上還散發出粗暴的酒精味。65號不喜歡這樣,但她不知道要怎樣做。

直至有一天,爸爸回家時整個人都顯得生氣勃勃。「我找到方法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我會變成喪屍吃掉你和媽媽。在我的體內,你們甚麼痛苦
都感覺不到。我們會融為一體,永遠在一起。我知道這有違常倫,所以一切艱難的事就由我來做吧。」他想了想,補上一句話。「要是你將來

找到合適的喪屍來吃掉你,不用怕,只管告訴我,我不會強迫你的。」

爸爸握著65號的手仍舊溫柔,強而有力。他身上熟悉的煙草味回來了,這是她最喜歡的味道。

「從今天起,你就叫65號—喪屍的食糧。」

+++++

如今爸爸已經不在了,他上了車後便動也不動。於是65號遵從他的遺願,去找願意吃掉她的喪屍。

「你有來喪禮,可是一眨眼便不見了。你到了哪裡去?」叔叔柔聲問,卻得不到回答。

3個月了,65號想。她既沒上學也沒回家,到現在還活著簡直是一個奇蹟。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辦到的。

這個國家很小,要消失卻出乎意料地容易。

「我們到了。」

叔叔打開門,把65號領到一間昏暗的房間中。她認出這裡是喪屍居住區,看來今天是叔叔值日。

一個又一個人影躺在並排的床上,以厚重的玻璃分隔開。65號的耳邊迴盪著沈穩的呼吸聲,她覺得很安心。

為了方便管理,除了進食外,大部分時間喪屍都處於睡眠之中。

65號的視線掃過插在喪屍身上的點滴,然後瞪大眼睛。「這怎麼可能?」她愣愣地問。

眼前是65號的爸爸、她死去的爸爸,她親眼看著他蒼白的軀體躺在廉價的棺木裡。現在她透過玻璃瞪著他。

「你還記得善惠醫院嗎?」叔叔的聲音在65號身後響起。她點點頭。善惠醫院是善惠藥廠旗下的醫療設備之一,當初爸爸遇上車禍時就是進了
那裡,是這裡好心的姨姨叔叔幫他辦理入院手續的。

「那時教主聯絡我,表示雖然你爸爸不合資格,但為了救他,可以破例讓他成為喪屍,為此我還奉獻了一大筆錢。不過只要一想到你爸爸還活著,就覺得一切都值得。」

65號的視線開始模糊。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喪屍,於是便有了假的喪禮。我本來想告訴你的,可是你不見了。」

兩人沈默地看著玻璃後的喪屍。

+++++

65號在玻璃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得叔叔離開了也不知道。

爸爸身上的煙草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消毒藥水味。但沒關係,因為爸爸還活著。他成了喪屍,尊貴、了不起、實現夢想的存在。他是愛,他就是家。

況且煙草味早已在她心中,她會記住的。

65號會讓爸爸吃掉她,但不是現在。

「我會回來的,」65號許下誓言。「在我救出答應了喪屍先生要救的人後。」

她露出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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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2-3 19:2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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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塞不斷奔跑。

他不能停下。要是停下來,就會發生不好的事。

風粗暴地刮過左塞的身軀,路在腳下化為泥濘。

他覺得好冷。

這時響起低沈的腳步聲,左塞嚇了一跳。透過眼角餘光,他看到一個怪異的人影歪歪斜斜地走向他。人影的四肢很長,身體卻很短,看起來好像一隻只有四條腿的蜘蛛站立起來一樣。人影的臉上漆黑一片,沒有五官,中央彷佛漩渦般不停攪拌,把周圍的亮光一點一點吸進虛無中。

「愛愛愛愛愛,」人影尖叫,刺耳的聲音迴盪在左塞體內。他摀著耳朵。「請愛我我我我我!」

怪物,左塞想,披著人皮、偽裝成人類的怪物!

但又有點不對,人影好像不只是怪物。

「名字字字字字,沒有名字字字字字!」

左塞虛弱地反駁:「不是的,我有名字。」

「名字字字字字,沒有名字字字字字!」

他可能會有名字。他其實沒有名字。

左塞甚至不是名字,只是代號。曾經有很多很多的左塞們,而他們都因實驗不見了。

他的父母希望自己能像左塞王一樣,名留青史。

來自埃及的左塞王,發明世上第一座金字塔、不斷被觀光客消費死亡和傳說的法老王。不論他如何聰明,都不能阻止人們把他的價值變換成金
錢。在世人的眼中,被無償利用就是左塞王的本質。

他明明就知道,他明明就不喜歡自欺欺人。

左塞覺得自己快被撕成碎片。

人影緩慢地靠近他,伸長的手指裡有暴風雨在。會變得肢離破碎的,左塞想。他不想死掉,會消失不見的。

然後他忽然發現了。

左塞停下來,哆嗦著轉身張大雙手。人影臉上的黑暗逐漸脫落,像溶掉的油漆一樣。

果然如此,他想。

黑暗的後方、人影的頭上出現的,是左塞自己的臉。

+++++



「醒醒⋯⋯撐著⋯⋯」

一片溫暖潮濕的黑暗裡,遙遠的某處有人這麼叫喚著。左塞緊閉雙眼,試著避開聲音。他很累。

「醒醒⋯⋯」

左塞不想起來。他為甚麼要起來呢?黑暗是這麼的舒服、溫暖。

然而聲音不撓不屈,絲毫不肯放棄。左塞覺得很煩躁,於是睜開眼睛。

剎那間,光線爭先恐後地湧進視野裡。他瞇起眼。待眼睛適應光明後,左塞發現自己跪在一灘嘔吐物中,口腔裡充斥著奇怪的異味。他掙扎著
想要站起來,四肢卻使不出任何力氣。

「嘿,冷靜點,你很安全。」少女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慢慢來。」

一隻手穿過左塞的腋下,把他從嘔吐物中拉起來。左塞癱坐在乾燥的地板上,虛弱地縮成一團。

「你沒事吧?」少女擔憂的臉出現在他面前,粉紅色的長髮垂到地上。

左塞搖搖頭。他看了看四周,認出這裡是他的房間。他剛剛⋯⋯嘔吐了?

左塞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口乾舌燥,發不出任何聲音。

「慢慢來。」少女說。

他試了好幾遍,才順利擠出破碎的話語。「你是誰?」

少女答:「我是乙娜。」

+++++



「所以說,你衝進我的房間裡,剛好看到我昏倒在地上,於是幫我扣喉?」眼前的男孩問,65號點點頭。他已經整理好自己,洗了臉,換上清潔的衣服。

男孩的臉上溢起燦爛的笑容,看起來有點過於耀眼。「謝謝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該怎樣報答您才好?」

「不用報答了,我也不是想得到甚麼才幫助你的。對了,你就是左塞吧?」

男孩挑了挑眉。「你認識我?」

「你在這裡算是很有名,畢竟是教內藥物管理總幹事的兒子。」

「所以你是不死教的人。」

65號打量著左塞。看外表他頂多只有9歲,但她知道不是這樣的。是因為彼得潘藥。

65號想起喪屍先生對她說過的話。

「阿左是個很麻煩的傢伙。他喜歡偽裝自己,不讓別人看到他的真心。他不輕易相信別人,不會乖乖聽從陌生人的話。不過阿左對待他好的人沒轍。所以與其慢慢解釋給他聽,倒不如讓他覺得你是一個大好人。」

要不是他的話,65號一定會以為左塞單純是個天真無害的男孩。

「你要小心一點,阿左很擅長套人的話。」

左塞的話把她的思緒拉回現實中。「我們現在怎麼辨?」

這是關鍵,65號想。她必須說服他跟她離開。「我們到醫院檢查,你可能需要洗胃甚麼的。」這聽起來非常合理。

「可是不死教有專屬的醫生在,我在這裡也可以接受檢查。」

65號腦中飄過很多理由。不死教的醫生不夠專業、醫院的檢查比較精密、說不定你要住院⋯⋯但她沒有說出來。

65號不會說謊。

左塞奇怪地問:「乙娜?」

「喪屍先生想拯救你。他不想你被其他喪屍吃掉,於是拜託我來救你,帶你離開這裡。」

左塞瞇起眼,他在聽她說話。

很好,65號在心裡為自己打氣,就這樣下去。

「你可能已經忘了,但他是你的朋友。他⋯⋯左塞?」

只見男孩背貼在門前,手伸到身後。

65號心中湧起不祥預感。「你要做甚麼⋯⋯」

「我就在想你怎會知道如何進入這間房間找我,原來是因為有喪屍告訴你。」左塞冷冷地打斷她。「怎樣了,你是不是要把我帶給你口中的
『喪屍先生』,作為美味的開胃菜然後贏得獎賞?我知道你們這種人,你們會為了自己所謂的信念而犧牲身邊的一切事物。」他上下打量她。
「你是食糧吧?我聽說過你的事哦,你的父親一定是因為想要長生不老才犧牲你的。」

65號的瞳孔猛然一縮。「不是的!」她激動地大叫:「爸爸是因為愛我才會這樣做的!」

左塞顫了一下,但很快穩住腳步。「真可悲啊,」他低語:「你到現在還覺得他們愛你。」

「喪屍先生他⋯⋯」

「別說了,我沒有任何朋友是喪屍。」左塞說,他的手在動。「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喪屍。都是因為他們,我才會遇上這種破事。」

這時門打開了。

雖然65號的動作很快,但左塞更快。

當她碰到門的把手時,門已經鎖上了。

+++++

左塞關上門,乙娜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不見。微光與寂靜包圍著他,他覺得自己好像行走在水底之中。

一陣衣物磨擦聲吸引了左塞的注意。他把手伸進抽屜裡,毫不意外地找到一把小小的掌手雷。

左塞把掌手雷抽出,藏在背後。他的拇指劃過冰冷的表面,然後用力壓在粗糙的花紋上。

「是誰?」一個身影自櫃子後方走出,是母親。

當她看到他時,露出微笑。「左塞,你怎會在這裡?」母親開始走向左塞。「你現在應該要去找⋯⋯」

她停下來,驚訝地瞪圓雙眼。「左塞?你拿著槍想幹甚麼?」

「別過來。」左塞說,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冷靜。他以為他會哭出來,但他沒有。

「你今天怎樣了,左塞?」

「我聽到你和父親說的話,你們、你們⋯⋯」

雖然左塞沒把話說完,但兩人都知道他所說的是甚麼。

母親柔聲說:「我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要是成功了,你會成為科學界的英雄。想想看哦,要是彼得潘藥成功了,有多少人會受惠
啊!又有多少人可以留住自己的青春!」她定睛看著他。「你不可以這麼自私的,左塞。」

「你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自己!」

「就算真的如此,我也賜予了你生命。你不是應該感激我嗎?」

「我從沒求你生下我!我從沒⋯⋯我只是⋯⋯」左塞渾身抖顫。

他想要的東西只有一樣。他很貪心,但他知道自己不可以貪心。

「我愛你。」

剎那間,左塞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他聽到夢寐以求的話。

「我很喜歡你。在眾多的孩子中,我最喜歡的就是你。」

母親朝他伸出手。

左塞看到光。漂亮的陽光。輕柔拍打髮絲的手。少有的空閒時間裡,母親會讓他枕著她的大腿。藥瓶的聲音。輕輕哼唱的歌。

光。他的光。

只要握著她的手,左塞就可以再次成為乖孩子;只要握著她的手,他一定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但是⋯⋯

「你喜歡我嗎?」母親問:「你愛我嗎?」

左塞露出微笑,身體不再抖顫。「我喜歡你。」

但是永別了。

他扣下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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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2-5 19: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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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偶爾會想起從前在實驗室裡的時光。

她喜歡做實驗。一切都很單純,A加上B就會等於C。沒有例外,也沒有必須深究的理由。

但人就不同。人有很多感情和變數、很多不可預測的行為、很多慾望,這正正是王所不能理解的。

而在這其中,她最不能理解的是「愛」。

王的家人常說她不愛他們。但到底甚麼是愛?具體來說要怎樣做?或是說甚麼才對呢?

搞不懂,不能理解。

說不定王從一開始就不是人類,只是披著人皮偽裝成人的怪物。她曾嘗試過成為家人眼中的好孩子,但她很快便放棄了。

因為她不知道要怎樣做。

只有在實驗室裡,王才稍微覺得她有一點點像個真真正正的人類。

「好久沒見,Ms.王。」這時,一把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就算看不到來人,王也知道他是誰。「或者該稱呼您為『天才科學家』。」

意外發現古老病毒、導致世界差點毀滅的天才科學家。

王轉身,毫不意外地看到一個爆炸頭。「你來了。」

在紅色的霓虹燈照耀下,男人步入她為他準備的地方。

「對,我是來迎接您的。Ms.王,您不應該留在這個束縛著您的才能的牢籠裡。那些不懂珍惜您的人不配受您保護。」教主露出溫柔的微笑,
朝她伸出手。「來吧,我會把您領回那個只有黑與白的幸福樂園。」

+++++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剛剛進實驗室的時候。

他聽聞有一個怪人,對甚麼也沒興趣,終日與實驗為伍。

這樣正好,他受夠了人們的閒言閒語和目光。

那個頂著奇怪爆炸頭的男人啊,肯定是靠關係進來的。

誰叫他是社長的孫子?

可他明明是這麼的努力,他們卻視而不見。就算看見了,也裝作看不見。

他還記得當他打開實驗室的門時,怪人正坐在逆光之下。披在腦後的長髮看起來閃閃發亮,專注的神情染上陽光的氣息。

他們就這樣相安無事地工作了一個多月,期間怪人一句話也沒跟他說過。

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她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因為這句話,他第一次覺得有人願意正眼看著他。

「你做得很好。」她說。

他以為他自己一個人已經很好,但原來不夠好。

打從那一天起,他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擁有她。

她是他的秘密花園,是他的光、他的信仰。

她是他的王。

+++++

「你說你要帶我回到只有黑與白的幸福樂園,」王瞇眼看著教主,沒有握住他伸出來的手。「你的樂園在哪裡?」

教主落寞地縮回手,食指上的指環閃閃發亮。「在實驗室裡。」

「沒人能永遠待在實驗室裡。」

「當然有,政府願意支援您。只要你提供一個小小的能力⋯⋯」

王打斷他的話。「你們想要操控腐敗肉體症患者的能力,然後把他們變成武器。」

「看來您很明白事理。」

「不死教只是幌子。」

「這聽起來很傷人。」教主裝出傷心的模樣。「再怎樣說不死教好歹也是我們建立出來的,我和善惠藥廠。您能得到實驗機會、善惠藥廠能得
到免費的人體實驗、人們能得到希望,我是真心為你們好的。」

王不吃這一套。「政府可以得到免費的腐敗肉體症患者養殖場。」

教主面露微笑,沒有說話。

「巴別塔。」她低語。

「甚麼?」

「你想建造巴別塔。」

「不覺得塔頂上的風景很吸引人嗎?我想邀請您和我一起觀看,您有這個資格。」教主環視四周,喪屍特別行政區狹窄、陰險的空間令他很厭煩。「待在這裡,您永遠都不能俯瞰大地。」

人們覺得他們不需要神。他們想要宣揚自己的名,於是開始建造巴別塔。

「你想取代神。」

教主銳利地看了王一眼。「科學就是進步,同為科學家的您應該很清楚才對。」

「科學的確是進步,但神可不是只要有科學便能當上的。」

王不曾忘記第一次從顯微鏡裡看到美麗的洋蔥細胞時那股單純的感動,以及從那時起她就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

科學不能憑空創造生命,神卻可以。藉由自然法則,不用任何科學解釋,世界在神的安排下誕生一個又一個新生命。

那是神的領域,是人手所不能控制的。

「是時候把神的名還給神了。」

「看來我們不可能達成共識呢。」教主遺憾地嘆了一口氣,苦惱地抓抓頭。「不過無論如何,最終您都會屈服的。」

這回輪到王驚訝地瞪大眼睛。「甚麼意思?」

「您不知道嗎?之前您殺掉女喪屍時人人皆知,政府終於有藉口介入。現在和平糾察隊隊員正在路上⋯⋯」

「叫他們回去。」

教主挑了挑眉。「要是我不呢?」

一瞬間,王來到他的面前。她握著他的頸項,把他提起來。「我會扭斷你的脖子。」

教主快速摸了王的手一下,她的手上出現一個小破洞。「我不想用這招的,我本來還想溫柔地對待您。」

「我也不想用這招的。」

王張開口,咬了下去。血腥味湧進喉嚨,瞬間溫暖了她的整個身軀。

「為甚麼?」當王伏在教主的頸窩上時,她聽到他疑問的聲音。「這不是對你沒有任何壞處嗎?」

王抬起頭,眼睛閃閃發亮。「因為我想成為人類。」

+++++

王捧著教主的頭,小心翼翼地把他平放在地上。再怎樣說,他也是她在實驗室裡少數願意接近她的人。

教主雙目緊閉,失去意識。很快地,他就會轉化成腐壞肉體症患者。

王仔細地替教主搜身,但甚麼也搜不到。沒有解藥、沒有聯絡電話,連藥物的名稱也找不到。

再過不久,她便會因藥物而食欲增加,然後發狂,變成失去理智、只會攻擊人的怪物。更糟的是,她擁有操控其他患者的能力。

王之所以願意待在隔離區裡、接受普通人所謂的『管理』,純粹只是因為她知道普通人絕對有能力毀掉他們。只要一個核彈他們便玩完了,更
別提人類還發明了千百種充滿創意的自相殘殺的方法。

雖然世界很可能會因此而毀滅,但王很確定他們會先死掉。

所以她要擔任抗衡者,利用人權、人道等虛無飄渺的東西保護自己和其他患者。

但現在勢力已經失衡。雖然艾伊撐過藥物的影響,但王沒有把握她也能做到。王不能冒任何風險。這是她的責任。

所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王首先想到艾伊和左塞。左塞可以為了艾伊隻身闖入危險的隔離區,艾伊情願對方遺忘他也要拯救左塞。再來是乙娜,她可以為了奈莉連命都
不要。

王也想要可以為她付出的人。但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嗎?因為她不能理解人心。王有缺陷,她不會愛人。

那至少讓她試著為患者們做一些事吧,像個真正的人類一樣。

選擇吧,選擇比較好的結果。

王扭斷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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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2-10 19:3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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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號拼命扭動門把。

門把發出「啪啪」的聲音,扭了好一會兒後門仍舊紋風不動。她把耳朵貼在門上,專心聆聽。

一開始65號甚麼也聽不見。接著是一陣悶響,嚇了她好一大跳。65號首先以為是爆竹的聲音,然後才聯想到槍。

糟了!她焦急地提起腳,用力踹下去。試了好幾遍後,門終於打開了。

「左塞!」65號大叫,希望有人回應她。但沒有。房間裡只有一具躺臥在地上的屍體,胸前正冒著血。

男孩不見了。

+++++



左塞嘆了一口氣。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的人生毫沒自由。左塞是傀儡,被自以為的愛囚禁著。然而當他徹底自由時,卻不知道要做甚麼。他竟然有點懷念從前的生活。

打住,左塞想。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放鬆下來。

慢慢來吧,反正還有很多時間。

左塞露出微笑。

天空藍得很,是去旅行的好日子。

+++++

「要是我沒回來,你就成為王吧。」王臨走前的說話迴盪在艾伊的耳邊。

距今已經是王離開的第三天了。倒不如說,他被獨自鎖在自己的房間裡已經有三天了。

艾伊離不開這裡,只能祈求乙娜成功。

王沒回來是甚麼意思?是不回來還是回不來?成為王⋯⋯他怎可能成為王?王這麼厲害⋯⋯

就在這時,艾伊感覺到有力量湧進身體裡。他的五官變得異常敏銳,一時的不適令他忍不住瞇起眼睛。

當艾伊漸漸適應身體的變化時,他驚訝地瞪大眼睛。世界變得五彩斑斕,就連暗淡無光的房間也變得溫暖明媚。艾伊以為世界已經夠漂亮了,但原來世界可以更漂亮。他從前一直活在迷霧裡,如今迷霧已經被撥開。

艾伊閉上眼睛。沒人教過他,他卻懂得運用體內的力量。艾伊的意識開始伸延,其他的喪屍彷佛他的手足般,他可以命令他們做任何事。

艾伊睜開眼睛。他的眼眸正在燃燒。

同一時間,和平糾察隊隊員叩響房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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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2-12 22:2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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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熟悉的白色房間,躺在床上的男孩正在昏睡。他身上有多處擦傷的痕跡,右腿用石膏固定後吊了起來。

左塞嘆了一口氣。

這是一宗很簡單的交通意外。男孩衝出馬路,被迎面而來的車輛撞倒。他骨折了,需要留院觀察。

問題是男孩當時背後有人,而他並不是自願衝出馬路的。

左塞又嘆了一口氣。

他終於嚐到苦頭了。

+++++

當左塞在病房裡東翻西找時,男孩睜開眼睛。「請問⋯⋯」

左塞馬上停下動作,抬頭瞪著男孩。他剛剛正在查看對方的病歷,知道男孩有輕微的腦震盪。要是他撞到失憶有多好啊,左塞想。

男孩怯怯地看著他,對陌生的環境感到很不安。

「你沒事嗎?」他們異口同聲地問,然後尷尬地互相對望。

左塞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先說吧。」

男孩再問了一遍:「你沒事嗎?」

左塞看起來像是有事嗎?「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

「你摔在我身上。」

當聽到男孩的話時,他的心漏跳了一拍。該來的還是要來,左塞拼命在心裡思考著不同的理由。「那只是意外,我不小心⋯⋯我道歉。」

「你看起來很痛。」男孩歪頭打量著他。「沒事嗎?」

左塞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想過自己會被人責罵、男孩會不斷哭泣或是質問他為甚麼要這樣做,但他從沒想過男孩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一定是個大笨蛋,左塞想。

+++++

左塞其實沒想過會發生意外。

正確來說,他只是想給男孩一點教訓、一點小傷。

但現在想起來,左塞大概是希望他消失吧,不然也不會把他推出馬路。

「那時⋯⋯發生意外前,你有看到我在做甚麼嗎?」左塞試探性地問,他可以根據答案再想想對策。

男孩想了想。「逗小狗?和小狗玩?」

真的會有人把踢小狗當成和小狗玩嗎?

「雖然玩得有點粗暴,但我看得出小狗很喜歡你。」

左塞沈默下來。他當然知道小狗很喜歡牠。尾巴搖得快要掉下來,就算再怎樣忽視、拳打腳踢,牠也不會離開他。一心一意地愛著某個人,小
狗對左塞的愛多到氾濫。牠和他很像,因此他很討厭牠。

那時左塞心情不好,於是便拿小狗來發洩。但他從沒想過會被人看到。一瞬間左塞慌了,浮上腦海裡的念頭就只有男孩會告訴左塞的父母,然
後他再也不是父母的好孩子。事後冷靜下來左塞只覺得自己很蠢。男孩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也不認識他的父母。

左塞在意識到自己做了甚麼時,已經太遲了。迎面而來的車頭燈把四周照得目眩神搖,男孩的墮地聲把小狗嚇跑。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只看
了男孩一眼後便繞過他走了。

不負責任的司機!左塞在心裡咒罵,打電話通知父母。

父母很快便趕到現場。一看到左塞,他們給了他一個不高興的眼神。當然左塞沒把真相說出來,只告訴父母他目擊一宗交通意外的發生。

他們把男孩送進善惠醫院,然後又匆匆忙忙地回到他們的實驗室裡。

左塞覺得有點寂寞。至少父母願意來,他安慰自己。

+++++

左塞觀察了男孩已經有一星期了,明天就是他出院的時候。左塞坐在病房裡唯一一張椅子上,盤起腿看著男孩收拾行李。

雖說是行李,其實不過是幾件髒衣服罷了。男孩—艾伊的母親不常來探望他,就算來了,擱在他們中間的也就只有女人的冷言冷語和男孩的沈默寡言。

艾伊缺乏自信,對人太好了。他隨波逐流,毫無自己的主見。艾伊沒有朋友,也沒親近的人。

這種人總是受人利用擺佈,然後孤獨終老,一點也沒有成為朋友的價值。

艾伊聲稱他當時看到左塞在逗小狗玩,但難保出院後變成另一套說詞,尤其是當再細細回憶的時候。

左塞需要理由去監視艾伊,他不能讓別人破壞他好孩子的身分。

左塞露出他這生最真誠無害的笑容,朝艾伊伸出手。「我們來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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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2-17 20: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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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莉覺得很累。

她幹活了很多個晚上。工作完成後,她不想在男人們的身旁睡著。於是奈莉躺在床上瞪著黑暗的天花板,耐心地等待破曉。畢竟她軟弱無力、甚麼也做不了,只能被動地等待。

此刻奈莉好想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縮成一團好好地睡上一覺。雖然房間很新,她還不習慣,但至少她是一個人的。

奈莉打了一個哈欠,眼皮沈重得快要睜不開來。耳邊傳來人們興奮地談論喪屍的聲音,對此她只覺得很神奇。

明明之前大家都很害怕喪屍,現在喪屍卻成為一股潮流,甚至被神化了。電視節目以喪屍為主題、不死教忽然多了很多慕名而來要成為教徒的人、坊間出現大量喪屍周邊、學校的歷史課程加入喪屍英勇作戰的片段⋯⋯

人們都在歌頌保家衛國的英雄。

一年前,前任的王被揭發殘忍殺害患者後因畏罪而自我了斷。基於公眾輿論,政府接管隔離區,現任的王親自上戰場指揮來自喪屍特別行政區的喪屍士兵。

王的神話破滅,喪屍特別行政區不再屬於喪屍。

各國勢力的平衡被破壞,被欺負多年、握有喪屍士兵這個武器的小國終於成為強者。

已經不再需要經濟戰這種彬彬有禮又緩慢的侵略方式了,權力在手使人醜陋的本性表露無遺。

奈莉走在走廊上,眼角餘光瞧到被火舌染紅的天空。

戰爭到底何時才能結束?

想著想著,她不小心撞到一個人。

奈莉急忙抬頭低聲道歉,當她看清楚來人時馬上把頭垂得低低。她遇到現在最不想遇上的人。

然而對方似乎不這樣想。「看看這是誰!」男人對身後的同伴說,強壯的手粗魯地抓著奈莉的手腕。「來跟我們一起玩吧。」

同伴們發出難聽的嬉笑聲。

她掙脫開來。「我現在不接客。」

「我們會給你很多很多錢。」

「我很累,」奈莉試著解釋:「狀態不好。」

男人發出不屑的噓聲。「裝甚麼清高?明明是只要給了錢就會把腿打開的婊子,你該不會以為N上將要了你就高人一等吧?」

可是婊子也要睡覺,奈莉邊想邊往後退。為甚麼他們可以這麼精力充沛呢?對了,自從喪屍士兵來了以後,他們基本上不用怎樣上戰場。

她彎腰躲過男人的擁抱,快步跑向旁邊的房間。一個閃身,奈莉滑進房間中。「啪」的一聲,她用力關上門。

奈莉以為男人會破門而入,但他們沒有。正當她覺得奇怪之際,腐爛的氣味撲面而來。

奈莉瞬間僵住了。

這裡不是普通人能踏足的場所。

她小心翼翼地轉身。房間很暗,她依稀看到現任的王坐在床上的身影。他正瞪著她,眼睛閃閃發亮。

奈莉吞了吞口水。當王還不是王時,她曾見過他。「打擾了,我現在就出去。」

「他們不是還在外面嗎?」

奈莉抿著唇,被人上總好過被傷害。「他們沒關係⋯⋯」

「你可以留在這裡,」王打斷她。「只要不打擾我睡覺。」

幽暗之間,奈莉看到少年躺了下來。

+++++


當艾伊醒來時,奈莉還在睡覺。她在房間裡的唯一一張椅子上,像顆球一樣縮成一團。

為了不吵醒奈莉,艾伊沒有開燈。他輕手輕腳地跳下床,從床下摸黑拉出化妝箱。艾伊憑著記憶化妝和噴香水,然後把東西放回原位。

艾伊拉開門,走出房間後關上門。

他穿過走廊,望向窗外。地平線上的火焰還沒熄滅,把黑夜照得像白晝一樣。星星在燃燒,晚風帶來令人窒息的氣味。

「辛苦你了。」

穿著大白袍的軍醫對少年說。

艾伊點點頭,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醫療室裡。鐵製的手術臺放在醫療室的中央,旁邊是醫生問診的地方。

屠宰場,他沒由來想到這個詞。

軍醫遞給艾伊一顆藥丸和一杯水。他知道那是甚麼。

康服藥,能治療腐壞肉體症。

艾伊想起那宗交易。

政府接管喪屍特別行政區後的某個晚上,N上將來到囚禁他的牢房裡。「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艾伊記得對方這樣說:「只要犧牲少許患
者,不僅能確保隔離區其他患者的安危,還能為他們和你贏得治療的藥。你知道的,要消滅你們,根本輕而易舉。」

艾伊要保護喪屍特別行政區,因為這是王託付給他的事。他必須要做。

他不能令王失望。

「除了可以幫助患者外,你還能保護其他人。」N上將的聲音迴盪在艾伊的耳邊。「你的媽媽、你的朋友、甚至是你不認識的陌生人,他們全
都會以你為榮。」

艾伊閉上眼睛。寂寞的世界裡,只有N上將的話在。

「只有國家富強起來,人民才會變得幸福。」

艾伊想起他的媽媽。午後的陽光。曬乾的綿被。

他想要相信那些渺小而天真的願望。

選擇吧,選擇比較好的結果。

艾伊吞下藥丸。

+++++

四肢交纏過後,奈莉伏在N上將赤裸的胸膛上。他和她全身都黏滿汗,但她懶得動。

N上將—被稱作「和平糾察隊」的組織的領導人,可相同的組織在這裡叫作軍隊。

他的義肢脫了下來,沒有小腿的大腿看起來就像陷入一團黑暗之中。

奈莉瞪著漆黑,感受著男人穩健的心跳聲。這時,N上將低沈的聲音響起。「聽說你和王睡了。」

誰會做出讓腐爛的肉體操自己這麼噁心的事呢?不過奈莉沒說出來,因為N上將不需要她說話。

「偶爾換換口味不是問題,不過別陷得太深。」

奈莉想起少年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眼眸。

「根本就沒有治療的藥。那只是安慰劑,他不可能會痊癒的。」
本文最後由 季候鳥 於 2021-2-17 20:2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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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2-19 20:3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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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奈,我們去吃飯吧!」旁邊的少年興高采烈地說。

奈莉點點頭。「好啊。」

兩人走向食堂。途中少年—阿貝不斷朝遇到的人丟媚眼,不論男女。有些人尷尬地別過頭、有些人沒甚麼反應,但更多的是不屑與優越感。

人稱阿貝為「男女通吃的小白臉」。

起初奈莉也是這樣叫他的。畢竟除去被男人上外,有女人付錢讓你玩她們,生活不是過得很爽嗎?她一直有種奇怪的想法,覺得阿貝不夠專業、工作不夠自己賣力,並以此暗暗地沾沾自喜。

直至有一天,奈莉意外地看到阿貝躲在一旁哭泣。

那時她才發現,他和她沒甚麼不同。他們都是出售中的貨物,是盛載各式各樣慾望的器皿。

在權力面前,人人平等。這無關乎性別。

在那之後他們一直都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共犯關係。他們既對對方敞開心胸,卻又各自保留自己的秘密。

奈莉一直都沒對其他人說出那天阿貝哭泣的事情。

當他們私底下相處時,阿貝會分享其他人不為人知的癖好。有時是單純地抱怨工作,有時是傷痛的言語。「他勒著我的脖子跟我做。」他難過地說:「她要我鞭打她,可我不想傷害她。」但更多的時候,阿貝是在說他住的地方。「看到那個平原了沒?」有次電視上播出某個國土邊界的小村莊被炮火攻擊的新聞。「雖然現在看起來燒焦了,不過那裡原先長滿了漂亮的花草。」
新聞畫面變成軍人堅毅不屈的側臉,下方標示著國家英雄的名字。「軍人們很快便進駐到我住的村莊裡,為我和其他人帶來物資和糧食。他們經常舉辦派對,不時邀請村裡的女人出席,只是後來這些女人都懷孕了。然後有一天軍人忽然說他們需要勞動力。要是人手不足,就只能縮減送到村裡的糧食。」

阿貝頓了頓,但奈莉已經知道他會說甚麼。

「於是我便來了。」阿貝說。
+++++

儘管阿貝經常鬧著要奈莉說她的故事,但她每次不是支吾以對,就是敷衍了事。不是奈莉不想說,而是她真的沒甚麼好說。

有時奈莉會想起乙娜。她出現在她家門前,爸爸把奈莉推向喪屍。

自那天起,她就再也沒見過乙娜。乙娜退了學、沒留下聯絡方法,從她的生命中徹底消失。

奈莉鬆了一口氣。

她以為她再也不會遇到乙娜。奇怪的是,爸爸也沒提起過她。可能是被喪屍嚇怕了,奈莉想。

直至有一天,她終於知道乙娜到了哪裡去。

奈莉在垃圾桶裡看到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的補助金通知書,上方標示著乙娜的名字。

剎那間,複雜的心情湧上心頭。她不知道要怎樣面對。

乙娜擁有奈莉一切想要的,以及連想到不敢想的東西。在被奈莉這樣對待後,乙娜以自己的性命作為代價,只為對奈莉好。

這令奈莉顯得更加可憐。

後來爸爸對她的管教越來越嚴厲,嚴厲到了她要輟學的地步。她曾想過丟下爸爸一走了之,但終歸還是想想而已。他是她的爸爸,無可取代、唯一的家人。她誕生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有責任要報答他。

還沒讀完高中的奈莉找不到任何可以養活兩人的工作,於是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

「小奈,恭喜你啊!你終於成了N上將的人。」阿貝羨慕地說,喝了一口橙汁。

成了某人的人聽起來很浪漫,不過奈莉知道自己只是被人包養。

「這下子你有自己專屬的房間、多一倍的金錢、別人也不會隨便碰你。」阿貝眼也不眨地看著奈莉。「你成了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呢!」

「阿貝⋯⋯」

「我會祝福你的。」

儘管少年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眼神卻冰冷無比。從他的眼中,奈莉只看到赤祼祼的妒嫉和恨意。為甚麼這種好事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為甚麼是她呢?難道是我不夠努力?

她看到面對乙娜時的那個自己。

奈莉暗暗嘆了一口氣,看來她又失去一個朋友了。

「謝謝你。」奈莉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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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季候鳥 發表於 2021-2-24 19: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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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上將吞了吞口水。

面對來人,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學生一樣。這個小學生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功課,老師卻毫不留情地批評得一無是處。

N上將自嘲地笑了。

眼前是一個頭髮很短的女人,緊繃的臉堅毅不屈。筆直的西裝有點過大,完美地掩蓋她的身體線條。

女人銳利的目光刺向N上將,老鷹似地瞪著待屠的獵物。雖說她的職位比他低,但面對像女人這麼強勢的人,N上將總有種如臨大敵的感覺。

為了轉移話題,他的視線飄向不遠處正在玩耍的孩子。大的那個是個長相清秀的女孩,當接觸到他的目光時朝他禮貌地點點頭。小的那個是個
男孩子,正興高采烈地高舉雙手跑來跑去。「令郎令媛看起來精神不錯。」

女人看向孩子們,眼神溫柔起來。「格瑞是來學習的,將來他會成為我的繼承人。」

「真令人期待呢。」

「對啊,格瑞這孩子自小就天資聰穎,遺傳了很多我的優點。當然了,」她謙虛地補充道:「他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好好學習。」

「令媛看起來也一表人才。」

「她是來照顧她弟弟的,要是那孩子將來能嫁個好人家便好了。」

N上將還想談論多點孩子的事,但女人已經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了。「我聽說王在你們手上。」

「『在手上』真是太難聽了。」他故作輕鬆地說:「王是和我們合作,為了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的未來著想。」

彷彿聽到甚麼滑稽的話似的,女人忍不住笑了出來。「但他知道嗎?你們對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做了甚麼?」

「他不會知道的。隔離區離這裡太遠了,他的能力到不了那裡。」

「那就好,我很期待你的好消息。」女人似是很滿意地點點頭,N上將鬆了一口氣。「對了,你有防止老鼠混進來的方案嗎?」

+++++



艾伊閉上眼睛。

他感覺到自己的五官開始延伸,像幻肢一樣攪拌空氣。炎熱的氣息撲面而來,耳邊傳來炮火的聲音。

艾伊的視野開始清晰。燃燒的天空、燒焦的大地、混濁的喘氣聲⋯⋯五官所及之處都有一種奇怪的抽離感,彷彿一齣老舊發黃的電影。

他在戰場上。他是一個旁觀者,卻有能力影響舞台上的角色。

忽然,槍聲劃破寂靜。一陣痛楚爆炸開來,艾伊踉蹌地退後幾步。

他垂下頭,鮮血染紅腰間。更多槍聲響起,他急忙趴下來。

艾伊渾身是血,他快要死了⋯⋯

不,不對,不是艾伊的血,是他操控的腐壞肉體症患者的血。

這患者身中太多槍,快要死了。他的生命自艾伊手裡不斷流逝。

恍惚中,艾伊感覺到其他患者就在身邊。他們正聽從他的指令攻擊敵軍。

沒救了,艾伊想,但其他人還有救。

他必須保護他們。

艾伊站起來,劇烈的疼痛和拉扯提醒著他這些動作正在加速患者的生命流逝。但他毫不在意,或是說他不可在意。

艾伊往前衝刺。趁著患者還有最後一口氣,他咬向嬌小的槍手。

在患者死前,艾伊看到槍手的臉。

那是一個孩子,眼裡混雜著恐懼與憎恨。

+++++

他又躲在櫥櫃裡。

狹小的空間、黑暗的環境、發霉的木頭。他試著退後一點,卻不小心撞到放在最裡頭的雜物。櫥櫃發出一記悶響,他嚇了一跳,急忙屏著呼吸。察覺到沒人發現他後,他就放鬆下來。

他小心翼翼地從門隙中窺探出去,看到爸爸高舉皮帶。媽媽瑟縮在地上,看起來比平常小了一圈。

皮帶在空中飛舞,吻上媽媽的皮膚。她發出破碎的悲鳴,帶著深刻的痛苦和忍耐迴盪在他的耳邊。

然後爸爸消失不見。四周漆黑一片,他無處可藏。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媽媽說:「看看你,成了甚麼?」

他不想聽下去,但他動不了。

「你真叫人失望。」

艾伊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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