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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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APH│法英] 騙徒 [PG-13](3/27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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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晴 發表於 2020-12-31 23: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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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第一部】

「賈德!」男童清亮的嗓音劃過整個路口,對街有幾位行人回頭側了一眼,他卻沒有得到想像中會有的回應。
「阿爾,噓,別隨便大叫……」他的兄弟有些侷促地抓著他的衣擺,父親則盯著同樣的方向,瞇起眼睛,一邊心不在焉地拍了拍他的背。
「是啊,是啊,音量放低。」
「但我看到賈德了!」阿爾弗雷德鼓起臉頰,有些不平。「他走掉了,肯定是沒聽見。」
「也可能是你看錯了,對吧。」法蘭西斯收回的左手順著從腰側抽起手機,打開通訊錄後按下通話鍵。
「我才不會看錯呢。」男孩有些委屈地咕噥著,一邊將哥哥的手拍掉。「馬蒂有看到嗎?走在灰色大衣姊姊旁邊的那個──」
「欸?我沒有往那邊看……」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後再撥,謝謝。
「好了,再不走我們要買不到票啦。」法蘭西斯在他們身後輕輕推了一把,一邊又把手機收回腰帶皮套。


「『西區沒有問題』,啊?」
「我沒想到……」面對盛怒的伊莉莎白,亞瑟的辯解實在說不下去,最後全化為一聲懊惱的嘆息。「抱歉,我誤判了他們的經濟狀況。」
「真該慶幸這只是例行跟監,不然我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的同事繼續喋喋不休,內容與上司不久前的訓話相差無幾,只是摻雜了更多情緒性用詞。亞瑟沉默地盯著桌上散亂的紙本資料,等了快十分鐘才找到能插入話語的空檔。
「我調到曼徹斯特吧,或更北一點。」
伊莉莎白看起來反而更生氣了。「你是受不了我,想拐彎抹角換搭擋?拜託,搞清楚這次是誰搞砸!」
亞瑟沒有被再次激動起來的聲音嚇到,只是聳聳肩。「我只是不想再發生任何意外,看不出來妳這麼想和我搭檔,但換個人總比被搭檔害死好,不是嗎?」
「你也可以跟法國佬求婚,未婚夫算是『可以透露身分的緊密關係』吧。」
「先不說我們還沒到那步,妳別忘了那終究不算婚姻,說不定連婚假都沒得請。」
「喔──」伊莉莎白挑眉。「都想到婚假了,你怎麼陷得這麼深?而且孩子都跟你這麼熟了,隔著一條街都能認出來,真的沒到那步?」
亞瑟眼神飄移了幾秒,有些不自在。「也就剛進入半同居而已,也不算陷得很深。」
「我還記得你最早還痛罵他是個沒擔當的軟蛋呢。」
「當時是,但可教化。」
「看看你都在說些什麼,像是個被渣男拐騙的小雛鳥。」
他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我不覺得小雛鳥會說『教化』,他們會說『他已經反省改過了』。」
「唉,不管你怎麼說,我真懷疑你在抱怨『丟著小孩在外面浪不可饒恕所以我得盯著他有沒有老實回家顧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動心了。」
「沒,我當時是真的氣得叫他馬上滾回家。」
「然後要了電話?」
「不然我要怎麼打電話確認他是回家了還是找別人鬼混?」
「你真不該要電話,我還是沒懂你怎麼就栽了。」
「咳,撇除他自以為『用全力也做不好一個爸爸』之後開始在下班時逃避回家這點像個害怕交不出好報告而拖到期限前才動筆的大學生,基本上還算個努力的人,給他一點生活的希望和鞭策後意外地做得還不錯。」
「比如?」
「他做飯挺好吃的。」亞瑟的眼底稍微亮了一些。「以一個打三份工的人來說,對小孩的耐心出乎意料。會認真對待孩子,現在也都準時回家了。」
伊莉莎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很好,你看起來真的是熱戀中的蠢蛋。」
「我只是對於他作為父親哪裡做得還不錯作出陳述。」
「算了算了,別繼續說下去了。」對方的白眼還沒放下來。「那麼調職後怎麼處理?看起來你不打算分手。」
「再說吧,大不了我兩邊跑。」
這就是為什麼他人在酒吧裡一邊假意為電視裡的曼聯進球歡呼,一邊用眼角餘光盯稍目標,還一邊分出心思衡量機票和火車的票價與來回時間表的安排。
火車比開車快一個小時,飛機再比火車快一個小時,但機票的價格是火車的兩三倍。當然,以他的薪水來說不至於付不起,但長期下來還是筆讓人心痛的開銷。不過既然都要來回,那麼盡可能爭取多一點時間應該放在首要考量……
「來一杯?」
對面的人影稍微遮住了電視,所幸目標還在視線範圍內。亞瑟將視線從螢幕移過來,看了對方一眼。「現在才進來?還好還有下半場可看。」
「不,剛剛我在後面一點的位置。」
他又更認真地將對方整個上半身都看了一次。口音聽起來是當地人,臉孔上的表情稍微有些醉意,肢體動作略帶暗示,但看過來的眼神並不專注,常常被其他聲音引開。這份邀請介於球迷的興奮與妄圖更進一步之間,或許連對方都還沒那麼篤定自己想透過一杯酒交換什麼吧。
直接拒絕或許會讓對方惱羞成怒辯稱根本沒想那麼多,要不引起周遭的注意就只能接受,不過接受也不過是將拒絕包裝進接下來綿延的對話裡。
「行,待會換我請你。」
他又想到法蘭西斯。
明明當時是間與這裡天差地別的音樂酒吧,而且那時先搭話的是自己──雖然只是為了合理化自己連續幾天在同一家酒吧待到三更半夜的行為。
對方砰地坐下後將自己的名字塞了過來:「我叫艾迪,你怎麼稱呼?」
賈德已經與法蘭西斯深交,不能再用了。這次的新名字也得省著點用,最好別讓人印象深刻。「直接就名字了?那叫我貝倫就行。下半場要開始了,先敬一杯給曼聯吧。」
對方忙不迭地附和道「好、好,敬曼聯!」,接著注意力又回到球隊上了。
在開球後喧鬧的吵雜中,亞瑟又繼續算起了他的交通,這些數字卻沒有如他所願排出一個最佳取捨來,反而在不知不覺間開始飄散,拉著這一半的意識回到那間人流稀疏的酒吧裡。
「你彈琴挺對我的胃口,等等休息時請你一杯吧。」
顧客不多,那時的亞瑟已經待了三個小時,前兩天幾乎也要坐滿五個小時,目標似乎已經開始起疑。或許只是他多慮了,但接下來還有四天,他喝酒盡顯克制,明顯不是來買醉的失意者,正常人都會猜測他到底所為為何,何況心裡有鬼的人?他總得找個足夠分量的理由讓自己待下來。
「對什麼胃口?」法蘭西斯笑起來,不加掩飾其中的自嘲。他的臉型深邃,眼眸是特別乾淨的海藍色,或許是因為原本就長得好看,淺淺一層黑眼圈和下巴的鬍渣倒也添上一點落魄藝術家的神韻。「老闆大概月底就要把我踢出去了吧,說我來之後人就少了。」
「確實,想找樂子的人或許會覺得沒樂趣,那些想買醉的人又感覺經歷過的不堪被揭開,惱怒都來不及了,酒大概也喝不下去。」
「那你又是來做什麼?」男人的法國口音加上微微上揚的句尾,聲線像個鉤子微微伸出來,上揚,又往喉嚨的方向收。
亞瑟猜想自己的話應該成功勾起對方興趣了,自信地乘勝追擊。「我偶然路過,喜歡你不夠乾淨但是夠誠實的琴聲。」
法蘭西斯挑起眉頭。「承蒙誇獎,反而我該請你一杯了。」
酒吧就是這樣的地方,你請我一杯,我請你一杯,時間就過得快多了。他從回憶中抽身時離比賽結束還有十分鐘,正好再叫一杯艾爾啤酒給對桌的人,那傢伙正緊張著切爾西會不會在最後補上臨門一腳,也沒多看,只是一把抓起杯子猛灌。直到最後的傷停補時結束,才在整間酒吧的歡聲雷動中拉著「貝倫」的手大喊大叫著唱著隊歌,一邊朝著他喊。
「你今晚還有空嗎?」
亞瑟搖頭。「我家裡還有人。」
這個──叫什麼名字──艾迪的手失望地放開的同時,他的目標在嘈雜中默不作聲地往酒吧門口移動,等出了酒吧就是同事的業務範圍。也就是說,沒有意外的話,他今晚可以就此下班,自然也不用再扮演下去──光是扮演賈德就已經夠他煩惱了。
法蘭西斯當初也是這麼問:「我下班了,你有空嗎?」
不過他的神情倒是明確許多,亞瑟甚至能回他一句「我記得這裡不是Gay吧。」
對方倒也沒有尷尬惱怒,反而更坦然。「要或不要?終究都是同一個問題,在哪裡提出有差別嗎?」
亞瑟事後回想不得不承認自己剛結束任務就放鬆下來確實有些輕率。不過單就一夜情而言,本來也就不用太在乎對方身家背景,你情我願就行了。整整一個禮拜的盯梢剛結束,眼前有個身材和臉都不錯也談得來的人要送上來讓他放鬆身心,他在那個當下實在也找不到拒絕的道理。
如果不是這男人多說一句話,也不過是露水情緣到第二天就各自散。
「你看起來還行。」看著在床上伸懶腰的亞瑟,法蘭西斯侃了他一句。「我記得你說在觀光局工作,要怎麼在辦公室練出腹肌來?」
「這個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健身房。」亞瑟伸手去抓自己的衣服,一邊回話。「就你這能耐離讓我下不了床還遠得很。」
「喔?這是什麼想再來一次的激將法嗎?」
「滾吧,我明天還要上班。」
「是啊,我也得回家顧小孩了。」法蘭西斯或許也是心不在焉,才會在說到一半時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般將音量放低到近乎氣音,但為時已晚,這些字詞還是一個不漏地被亞瑟的耳朵接收了。
亞瑟一個挺身跳了起來,直愣愣地盯著對方背對他的金色腦袋,腦子裡瞬間閃過各種探員前輩用假身分破壞別人家庭曾經受過的處分。他彷彿已經能想到自己在陳述書上寫『我發誓我真的不知情』的畫面了。他才二十七歲,他未來還有那麼多升職的可能性,這該死的人生陷阱,他就知道法國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對方試圖補充一點正當性。「我離婚了。」
奔騰的思緒隨著『破壞家庭』的危機解除而砰地熄滅,他在腦子裡浮起下一件事情填補空白前愣愣地問「喔,那小孩有人照顧吧?」
「沒有,所以我要回去了。」
「你把小孩扔家裡跟人約砲?」法蘭西斯看起來絕對不超過三十五,他的小孩能有多大?有小孩不算什麼,但把沒有完全自主能力的小孩扔在家裡跑出來享樂根本直接踩在亞瑟的地雷區上──他每天走在鋼索上為國民安全盡一份力,然後這位家長卻放任危險孳生,說不定他的孩子還會因為缺愛而扭曲成下一個危險因子,增加他的工作量,天殺的──
回憶中的自己喋喋不休地炸開,剛開機的私人手機則挑準了這個時機響起鈴聲。他翻開機蓋,看也不看地湊到耳邊。「嗨。」
「到底哪門子公務員到這麼晚才開機?」
法蘭西斯應該也是剛下班,即便聲音在兩支電話間透過複雜的電子轉譯才得以傳遞,其中的疲倦還是清晰可辨,從身體到精神都是。
「長官要大家今晚去看球,我不好中途接電話擾大家興致。」
「喔,那前天呢?」
亞瑟沉沉地嘆了口氣。「你聽起來像個怨婦。我明天會回倫敦一趟,孩子們最近有特別想要什麼嗎?」
「別轉移話題。」
「我才剛來,總得跟人打好關係。」說詞當然事先都準備好了,之前法蘭西斯拿『西區事件』來對他旁敲側擊時,他也拍了一份假的上班簽到表作為當時的不在場證明。然而謊言永遠只有越堆越多,今天編的理由不能解釋明天的缺席,明天的說詞又得跟昨天相互呼應。他目前做得還不錯,假的婚戒戴上後都記得摘,幾支手機也沒有弄混過,但即便做到了這些事情,累得睜不開眼的法蘭西斯還是開始對他產生懷疑,雖然他懷疑的是劈腿,但這同樣是個必須消除的疑慮。
經營謊言的第一課就是要明白謊言有其極限。再說,法蘭西斯的孩子總會長大,甚至不需要長大就能補上大人看不見的視角。既然出現漏洞,主動坦白總比讓他們瞎猜忌好。理智上當然能明白這些道理,但已經擁有太多時,僥倖心態總是比賭上這段關係踏出那一步來得簡單。
他從一開始就錯過了坦白的機會。
其實只要在交換電話時說自己之前的名字和職業只是臨時胡謅出來的就行了,反正酒吧不缺這種人,甚至說自己其實是個警察都比現在這樣好多了。然而他那時正在氣頭上,根本不認為自己會與對方深交,也急著把人趕回家,完全沒想到這些事。
交往前還有幾次隨口編造的身分背景,諸如此類的資料對他來說幾乎是可以張口就來的反射行為,卻往往在說出口之後才想到或許有時後說實話也沒有關係。再往後,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交往了,就是從這時開始,開口澄清變得困難起來。
時至今日,謊言層層疊疊,已經重得難以掀開。
「你還在聽嗎?」法蘭西斯問。
「我在,你剛剛說到明天我們先約在外面。」
「對,我想好好談談。」

TBC

註:
[1] 這裡的伊莉莎白不是洪姊,硬要說的話可能會有些跟伊莉莎白一世有關的梗,但基本上可以當作原創人物。
[2] 曼徹斯特在英格蘭中偏西北,距離位於東南的大倫敦地區有一段距離。
[3] 英格蘭在2014年3月13日起才開始受理同性婚姻
[4] 曼徹斯特聯足球俱樂部:是世界上最成功的足球俱樂部之一,擁有的冠軍獎盃數是英格蘭足球俱樂部之冠
[5] 切爾西足球俱樂部:主場位於倫敦,與曼聯一樣在英格蘭超級聯賽競爭
[6] 傷停補時:比賽中犯規、球員受傷等情況都不會停止計時,而是將這些時間累計,於最後補上,因此傷停補時結束時才算是比賽正式結束。

喜歡的話可以點這裡幫我點拍手,我能從中得到一點點收入(艸)每篇的連結都是不一樣的~不論如何,感謝每個看到這裡的人!



本文最後由 映晴 於 2021-3-27 20:00 編輯

留言

您寫得真好!最後頭尾呼應的感覺特別棒!本來還覺得亞瑟真的慘(。)但幸好他們最後一起了嗚嗚 2021-11-15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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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2 01: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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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西斯直覺賈德有事瞞著他。具體一點來說,他懷疑對方還有其他對象。

要說有什麼證據,其實也沒有,就是有幾點特別奇怪。比如手機常常關機,大部分的下午都連絡不到人,有時候甚至連晚上都得等到深夜,最適合打電話的時間反而是早上八點前。當然,他就這件事情問過賈德好幾次,對方總有些能在當下說服他的理由,可是當把這些片段一個個拼湊起來,他的信服似乎又開始動搖起來。

又或者是他很少讓法蘭西斯進到他的公寓裡。雖然有過一兩次,但在他把賈德帶回家前,想深入交流時通常還是選擇隨便找一家旅館。原本他是以為賈德的住處有室友或是條件不好,但實際去過之後又發現兩者都不成立。既沒有室友,週遭環境跟內部格局也都不差,確實就是個收入穩定的單身公務員會租的公寓──比他家的條件還要好──而且也乾淨整潔,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更沒有什麼不該讓他看到的東西。真的要說的話,他看見有幾件掛著的衣服不像是賈德平時的穿著,但那確實是他的尺寸,賈德也沒有特意去藏,因風格不同就斷定那是其他男人的衣服實在有點過於武斷了。

再然後大概是他們踏入同居階段後卻還像是半同居。對方只帶了幾件衣服和盥洗用具過來,有時候下班也會直接回自己的公寓。當然,這探討起來也有合情合理的理由:他的公寓通勤起來還是比較方便。

總是這樣,事情拆開來看總是很合理,一項項列出來更會被說是小題大作,但生活將這一切融合起來後就讓他隱約感到奇怪。

然而,撇除這些,賈德確實是個很好的愛人。

他像是一團火。雖然說起話來有幾分保守與嚴謹,但這也遮掩不了骨子裡的熱忱、理想和行動力。有點彆扭,但多說幾句話就能感受到溫柔。


他還記得第一次約出來那天。這個明明只是來互相索取肉體的人卻非常真心實意地為了他的孩子罵了他一頓,氣沖沖地向他要了電話,把他轟出房間,然後在一個小時後準時打過來確認他真的回家了──最後這部分其實有點嚇人

在這之後,這男人感覺一有空就回來酒吧坐著。一樣在他休息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直到打烊。不過應該不再是為了聽他彈琴,而是看著他有沒有再找人過夜。

法蘭西斯就是在這段「監視」時期開始起了想與對方交往的念頭並付諸行動。

沒錯,賈德是個怪人,而他也不遑多讓。

本來以為是只是個正義魔人,但對方多聊幾天後又能敏銳地捉住他面對孩子的失職焦慮,對他的態度又多了幾分寬容和一點鼓勵──雖然包裝在諷刺之下。

「為什麼孩子歸你?你不像是會搶扶養權的人。」賈德當時問得直接了當。

「他們的媽媽想斷乾淨。」他嘆了口氣。「除非萬不得已,她也不想相互探視。」

「噢。」對方點點頭,他猜那雙綠眼睛等等會直勾勾地盯著他問:「你到底做丈夫多失敗?」這是個大多數人都會納悶但放在心裡的問題,但那雙薄唇說出來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不過最後,對方的下一句話反而是:「不帶他們回法國嗎?」

法蘭西斯愣了一下。「他們說想留在這裡。」

「很少父母重視小孩的意見到這種程度,尤其是扶養壓力大的父母。」賈德舉杯,淺淺地敬了他一下。碧綠的眸子隔著玻璃杯像是暈在酒液裡,讓他想起繆斯般的綠精靈 。「看吧,你要感謝我阻止你繼續在外遊蕩,本來沒有糟到無顏見他們的程度,再晃蕩下去可就難說了。」

或許他就是這個時候動心?法蘭西斯也說不清,就連交往的時間點也難以定義,說不定他把做給男孩們的點心帶一份過來給對方而對方亮著眼睛收下──第二天帶了難以下嚥但應該是手工製作的回禮──時他們的關係就已經到了某種程度,又或者要等到他終於有個空出來的平日中午邀約對方來次簡單約會時才算是進入交往。

不管怎麼樣,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時刻還是第一次把賈德帶回家那天。

法蘭西斯事先當然有跟阿爾弗雷德和馬修打過招呼。根據之前的經驗,就算說「朋友」來欲蓋彌彰,小孩子還是能察覺到不對勁,不如就直接告訴他們。

「現在還沒有要讓他當新媽媽的打算,你們可以當作是普通的叔叔就好,別緊張。」他補了一句。

其實緊張的是他,既擔心兩個兒子反感,又不知道亞瑟會作何反應。

「男人怎麼可能當媽媽?」阿爾弗雷德笑他。「又不像之前那些阿姨!」

法蘭西斯不知道這個反應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但第二天的開頭可以說是糟糕透頂了。他忘了帶傘。賈德帶了,但兩個男人當街共撐一把傘顯然對他的臉皮來說挑戰太大。英國人當機立斷地把傘塞進他手裡,結果半途中兩個人開始把傘推來推去,後半路誰都沒撐到,到了門前大概只剩賈德要帶給兩個小主人的玩具被護在大衣裡沒濕,其餘全身上下都沾了一層水。

熟悉的焦慮感又找了上來,他抱歉地看著對方,一邊在包裡翻鑰匙一邊喃喃著等會進門後先吹乾等等諸如此類的話,後面的語速越來越快,每一個字都是實體化的焦慮,而他控制不了,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將這種溢滿的情緒一個一個向外扔。

「手別抖,沒人要搶你的鑰匙……就算你是個法國佬也別下了雨就興奮地呱呱叫。」賈德一句話拋過來。

「我沒有呱呱叫。」法蘭西斯吸了一口氣,稍微冷靜了一點。「待會我幫你準備一套衣服,你應該穿得下我的。」

「我可不是小男孩──」

門一開,正好就有個男孩衝過來,在他的跟前煞住,說了聲活力十足的「嗨」。

「嗨。」賈德蹲下來與阿爾弗雷德平視。「打擾了,我是賈德,請問你是?」

「我是英雄!」

他看見青年笑了笑,把手裡的飛機模型遞過去。「那麼英雄有一架飛機是不是會更帥氣?」

阿爾弗雷德的眼睛亮了起來,小小的手努力忍住粗魯的動作還是颼地一聲就拿過去了,過了四五秒才想起來要說謝謝。

法蘭西斯到現在才有機會插話,但小兒子的反應還是讓他放鬆不少。「這是阿爾弗雷德。」

「很高興認識你,阿爾弗雷德。」

「另一個是馬修。」他朝前方朝了招手。「馬修,來吧,賈德叔叔也有給你帶禮物。」

馬修緩緩地走來,到他們一步前的距離停下。「您好,我是馬修。」

賈德把懷裡藏著的小泰迪熊遞過去。「也很高興認識你,馬修,我聽說你很喜歡泰迪熊,這是我能找到最好的。」

實際上來說,這當然不算是最高級的泰迪熊,他知道賈德家裡那隻比這隻貴多了。不過這才是賈德的體貼之處,他對法蘭西斯解釋過不能送太奢侈的東西,以免小孩子日後將其當作跟他許願新禮物的標準,而這是他衡量過法蘭西斯經濟能力後盡可能在高標上選出來的禮物。

「謝謝。」馬修接了過去,用力地抱在懷裡。

「好啦,孩子們,我們剛剛淋了一下雨,我帶他去換衣服,這段期間自己玩,不要吵架喔。」

「你們會接吻嗎?」阿爾扯著嗓門問。

「不會。」賈德迅速的回答像是反射動作。「咳,我不會搶走你爸爸,放心吧。」

「可是我們也不會跟爸爸接吻。」馬修困惑地接著話題。「接吻跟搶走有什麼關係呢?」

「所以不管會不會,他都不會搶走我。」法蘭西斯兩手分別揉了揉男孩的頭髮。「我們一下就回來了。當個乖孩子,之後再問,好嗎?」



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帶你回家的時候嗎?

法蘭西斯昨天在電話裡問他,倒也沒有等他回應,只是自顧自地說那時候他有多緊張。「還好你們相處起來都快比我這個爸爸融洽了。」電話另一邊這麼感嘆。

亞瑟覺得他言過其實了,他一個外人不用負責管教,如果男孩們表現不太過分,他當然只要對他們好就行了。七八歲的小孩領略不出這樣的緣由,只知道他不是壞人、帶了禮物過去又不會限制他們行為,當然會喜歡他。

「可是以前他們對──」法蘭西斯的話停了下來,有點尷尬地咳了幾聲。「沒事。」

「前女友?」

對方沉默了幾秒,算是默認。「他們比我們想像得還聰明太多了。」

亞瑟當然不會蠢得去問「他們不接受新的媽媽?」,法蘭西斯也試著把話題帶開了,後來他們還是回到亞瑟明天回倫敦的事情上,不再討論那些事。

他有預感對方想對他提一些重要的事。以提到小孩的頻率來看,求婚是一種可能性;但以他們倆剛進入半同居沒多久就分隔兩地,加上最近對方的不信任越來越頻繁來看,更可能是又一次對他情感忠誠與否的面對面對質,或甚至是分手?

他揉了揉太陽穴,倒在床上,突然不是那麼想回去了。

TBC
註:
[7] 苦艾酒又稱綠精靈,通常以植物染綠,在歷史文獻上也有稱其為繆斯的紀錄。


本文最後由 映晴 於 2021-1-4 00:4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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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4 00:4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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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等很久了?」法蘭西斯匆匆落座。
亞瑟伸手去撥他襟前的棉絮。「還好。你剛下班?」
「是啊,是啊,趁孩子還沒放學,晚班還沒開始,剛好可以跟你喝杯咖啡。」
「你明明可以讓我先回你家,等你晚班回來再談……你要談什麼?不想被他們聽到?」
「這個嘛……」法蘭西斯的視線往下垂。「在曼徹斯特還好嗎?」
「不差,怎麼?你又在懷疑我有沒有別人?那答案是沒有。」
「我沒有懷疑你,我只是……如果我誠實對你,那我就不能假裝自己真的完全相信。」
「那就是『懷疑』這個字在英文裡的定義。」亞瑟翻了個白眼。「很遺憾,這半年內我的心裡只有你這個自卑又疑心病重的傢伙──真是個悲劇。我已經把能解釋的都解釋了,所有能證明的證據也都給你了,你還要我怎麼樣?」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法國人的語氣有些遲疑,似乎也明白自己近乎無理取鬧。「問題就只是你很常消失,尤其在我拿西區的事問你之後幾乎馬上就調職了。你都能提出證據和理由,所以每一件事單獨來說我都相信,我也本來就該信任你,但有時候我在考慮跟你有關的事時,這些事組合起來又讓我有種莫名的……挫敗感。」
「我很早就說過了,那種挫敗只源自你的妄自菲薄。你自以為自己不配,所以才在撐起自信魅力的表象建立完關係後,又覺得自己必定使對象失望,然後擅自假設對方另尋新歡。」他的上半身前傾,幾乎要越過半個桌面,惡狠狠地瞪著對方。「可悲的是,你唯一讓我失望的就是這一點。我大老遠飛回來的第一個小時竟然是跟你扯這些廢話。」
「我知道,所以我試著不理會這些……雜音?也不想再拿這種念頭煩你。」法蘭西斯又嘆了一口氣。「但我最近在考慮下一步,而這些念頭總讓我──」
「下一步?」亞瑟挑起一邊粗眉。
「咳,對。」對桌的男人雙手收回大腿上,上半身往後靠在椅背上。「所以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再──」
「再來質問我一次。」
「再找找看有沒有能讓我自己堅定一點的答案。」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想對我求婚?」
法蘭西斯一口咖啡嗆住,匆忙地放下瓷杯摀著嘴咳了起來,等咳了大約十下後才重新穩住氣息。
「看來沒猜錯?你問過他們了嗎?」
法國人深吸一口氣,決定接下這個話題。「他們看起來挺高興的,在他們的邏輯裡,這似乎就不算是媽媽被換掉,而是多了一個爸爸。」
「看來我是你第一個走到這步的男人。」亞瑟也往後靠,隔個整張桌子望過去。「你要現在問我嗎?那我的答案是『好』──如果這該死的答案可以治好你的疑心病的話。這樣夠嗎?還是你要我發毒誓?」
「什麼?不,我沒把戒指帶來!我今天只是來──」
「來刺探敵情,結果直達終點。」他擺擺手。「有什麼不好嗎?我真是煩透了你囉囉嗦嗦的樣子。」
法蘭西斯捏了捏鼻樑,半晌才吐出話來。「我大你快十歲、離過婚、有兩個孩子、收入不穩定、住處不怎麼樣,還有各種你討厭的壞習慣。」
「這是什麼新聞嗎?噢,你只大我快八歲。」
「不是,但你其實可以再考慮。」
亞瑟翻了今天第二個白眼。「我建議你現在閉嘴把咖啡喝完,三明治吃掉,然後在十五分鐘內開始往酒吧移動。希望你今晚早點回家,把那該死的戒指給我,然後說不定能簡單做個一次。我明天早上九點的飛機。」



「我完蛋了。」
亞瑟攤在辦公椅上,對著跟他一起往北調的同事哀號。
伊莉莎白撐著桌面,咧著一嘴沒心沒肺的笑。「欸,明明是好消息──」
「我該在說好之前先坦白,然後請他考慮。不是反過來!順序反過來,對象也反過來!天殺的,都是他的神經質搞得我太煩燥了。」
「所以我才說你像個熱戀中的笨蛋。噢,可能還沒有那麼糟,那是在咖啡廳啊,人來人往,你在那裡坦白可能問題更大。」
他又發出一陣沒有意義的低吼,蹬著腿讓辦公椅又轉了一圈。「你知道長官怎麼說嗎?他建議我簽下去之後再說!這不違法嗎?」
「因為他就是這麼幹的。大概不違法吧,我猜。」
「要是真的這麼做,我可能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
「那就現在立刻打電話過去,說『嘿我其實叫作亞瑟,是個探員,在軍情五處工作,那天搭訕是工作所需,但後來是真的愛你』──還是你想說自己是個警察就好?」
「我得再想想……」亞瑟的聲音越來越小,其中的畏怯反而更明顯了。在這種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被法蘭西斯感染了那種逃避心理。
「別想了,你就是生來做人老公的,每次跟你扮夫妻我都很納悶一個男同怎麼能這麼快就進入狀況,比我還入戲。」
「如果你知道我入職的幾年前還不能公開出櫃 ,你就明白這只是生存所需。」他笑了一聲。「而且你看到的也只是表面功夫,我跟妳扮夫婦時絕對不會弄混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該先說什麼。」
腦子裡不會有那麼多無用的情緒堵在那裡。
「優秀的柯克蘭也有神魂顛倒的一天,這就是愛情之所以危險。」
「我只能說,真的過日子跟工作所需的夫妻形象完全是兩回事,要處理的麻煩全然不同。」
「比如床技?」
亞瑟被自己倒吸一口氣時嗆住的口水逼得不得不坐直,一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樣子瞪著對方。「這不是重點。」
「真高興你還記得重點是什麼,重點是你想攤牌,而且是在大日子之前攤牌,越快越好。大不了你說完後法國佬接受不了,只好再多努力幾個月讓他回心轉意,或是你認賠殺出讓我們陪你渡過心碎的夜晚。」
「妳說得倒是簡單。」
抱怨歸抱怨,他在理智上當然明白搭檔說得沒錯。況且,早一天說出口就能省掉一天的謊言。然而當他看著那雙對未來抱有期待的藍眼睛對他散出快樂的光芒時,亞瑟發現自己近乎顏面神經失調,挪動雙唇與舌頭難如登天。
「你覺得呢?賈德。」
我不叫賈德。那是個從愛爾蘭著作 中取出來的名字,是兩年前為了接觸親愛爾蘭的嫌疑份子才設定出的身分。
「你那邊還要把邀請函寄給誰?在倫敦的舊同事?妹妹在曼城最近還好嗎?我們登記後你還能再調回來嗎?」
我沒有妹妹,那只是為了臨時調職找出來的藉口。
「都不用,我那邊都還沒有出櫃。」他費力地吐出一句本來並不打算說出口的話,口乾舌燥得像是第一天說謊的孩子。「調職的事我會再問。」
「你還有其他話想說?」法蘭西斯側了側頭。「如果還沒出櫃,調職的部份慢慢來就好。」
「不,我是想說──」他試著吞了吞幾乎不存在的口水。「我想說,如果我出一半的房租,找個更好的住處如何?」
「什麼?我記得你在倫敦的公寓還沒退租,曼城那裡也還得租下去不是嗎?你還要兩邊跑,薪水夠吃飯嗎?我知道這個家真的不怎麼樣,但也只能委屈你……」
「不,不不,沒什麼委屈。」亞瑟擺擺手。「只是我又佔了一份空間,這樣對你們三個來說私人空間更小了。」
「你現在經濟壓力也不小了。」法蘭西斯搖搖頭。「或許等你調回來?我們可以再討論曼城那份房租是不是能挪來改善我們的生活品質。」
他沉默了一會。「好吧。」
又是一天過去,他還是什麼也沒說。

TBC
註:
[8] 英格蘭在2000年時才允許軍警公開出櫃

[9] 《牛虻》(The Gadfly),主角的名字是亞瑟,「賈德」為去掉Fly後的Gad。


本文最後由 映晴 於 2021-1-4 00:5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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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5 01: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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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西斯已經持續皺著眉頭盯著他看五分鐘了,他就那樣杵在牆邊一動也不動,什麼也不說。
亞瑟放下沾滿泡泡的盤子,回過頭。「有屁快放。」
「你的戒指去哪了?」
什麼?
他往下看了一眼左手,那裡確實少了一樣現在應該出現在指節上的東西。
「天啊。」他深吸一口氣。「可能是忘在曼徹斯特了,我搭機前先回去洗了個澡。」
法蘭西斯挑眉。「在下午?洗澡?」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亞瑟甩了甩手上的泡泡與水珠,朝這個明顯不太高興的人走過去,湊到對方耳邊細語。「先做點準備。」
「真難得。」法國人的頭稍微向後仰,拉開一個足以對視的距離。「你明明知道到這裡之後至少還有兩個小時孩子才會去睡,更不用說搭機的時間。是吹了什麼風想到搭機前做準備?」
「你又來了。」他也往後退開,回到水槽前繼續洗剩下的餐盤。
「我很努力想相信你。」男人在他身後嘆息,沒有走近也沒有走遠。「但你提出來的理由讓我更困惑了。那聽起來就像……故意討好我?你就算說你跌進別人花園裡沾了一身泥我都信。」
「我就不能突發奇想準備讓你開心一下?我就不能忘了『等到晚上我的驚喜早就無效了』?」亞瑟嘆了口氣。「好吧,我是說謊了。」
身後的呼吸聲停了一下。
「但這不是我想在外面假裝單身,或我因為見了其他人而需要洗澡。」他把最後一個洗好的盤子疊上去,轉身背靠在流理台。「只是我不想提今天的糟糕經歷罷了。」
法蘭西斯右邊的眉毛挑了起來。「你真的摔進別人家花圃啦?」
「呃,不是。」他垂下眼,肩膀也塌下來。「有人,嗯,知道我的傾向然後搶了訂婚戒指去,這個嘛,算是戲弄我吧。我把它拿去洗,放乾,然後忘了戴──抱歉。」
「我的天。」
他下垂的視線看見對方的雙腿三步併作兩步走過來,把他拉進溫暖的胸膛裡。「你還好嗎?」
「如你所見,沒受任何皮肉傷。」
「太荒唐了,現在明明是二十一世紀。」法蘭西斯喃喃著一邊輕吻他的耳側。「抱歉,我讓今天變得更糟了,是嗎?」
「不不,是我太不會撒謊。」亞瑟在對方的耳後輕笑,一邊懊悔地閉上眼。
正好相反,他根本就個全職騙子。看哪,又一次錯過了說實話的機會。戒指是早上出發跟目標接觸前就已經在公寓摘下,他只是任務結束後趕著上飛機而把它忘在公寓裡罷了。

「你這都還不說,邀請函是不是都要寄出去了。」伊莉莎白一邊在辦公桌前補妝,一邊關心同事的八卦進展。
「他好像已經寄出去了。」亞瑟緊抿雙唇。
「上面印的人名是賈德?」
「當然。」
「天哪,簡直是一齣鬧劇。」
「確實。」
「你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顯而易見。」
「那你就做出行動,老天啊,從來沒看過你這麼扭扭捏捏!」她啐了句髒話。「該死,你害我畫歪了。」
「別賴在我身上。」
「說實在的,你可以理直氣壯一點。他也有些不會直接告訴你的事,比如他顯然是衡量完你的經濟狀況才決定對你求婚。」
亞瑟掃了她一眼。「難道他要找個經濟一樣不穩定的人讓整個家更搖搖欲墜嗎?」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跟你的穩定薪水結婚。」
「不,他是把經濟因素納入是否進一步發展的考量。這跟他看上我的錢差很多,而且這才是成熟大人的表現。」他站起身,示意對方閉嘴。「如果他都有兩個小孩了還為愛沖昏頭不顧一切,我會鄙視他。」
「不,要是平行世界如此,你會深受感動。」伊莉莎白啪地一聲把隨身鏡闔起來。「看看你現在為他辯護的樣子。」
「這不關妳的事。」
「噢,這關我的事,因為我非常想收到邀請函,但你再這麼下去我可能過了一百年都還收不到。堂堂正正地面對他,好嗎?你愛他!顯而易見,毋庸置疑!白癡才會對此有所懷疑。」
「他就是全世界最懷疑這點的人。」亞瑟又坐了回去。「沒錯,是個蠢貨。」
伊莉莎白對著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也是。聽著,如果面對他說出口真的那麼難,你就先對那兩個小鬼說。」
「什麼?」
「只要你先對其中一個說了,要馬讓他們去跟爸爸告密,要馬就是你自己說,不管怎麼樣,都比你下意識撒著謊一天過一天還要有進展。」
亞瑟的表情就像生吞了一顆高爾夫球。「感謝妳的建議。」
「謝謝。我知道我是個天才。」



「賈德!賈德!Papa今天會煮什麼好吃的?」阿爾弗雷德跑到他的身邊,揪住他的衣襬。
「我也不知道,怎麼啦?」他望了眼爐前的人,空氣中飄散的氣味聞起來像是雞肉通心粉,總之聞起來有超市廉價烤雞的氣味。
「我和馬蒂打賭,今天不會有紅蘿蔔,但是馬蒂說會有。」
「等等我們就知道了。」亞瑟吞了吞口水,蹲下來。「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好不好?」
「馬蒂可以知道嗎?」
「可以……他在房間裡嗎?不然我們進去說吧。」
阿爾弗雷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後他點點頭,咻地一聲衝進房間裡,一邊自以為壓低聲音地說。「馬蒂,馬蒂,賈德說要跟我們說個秘密!」
亞瑟回頭又看了一眼廚房,接著跟著走進去。
「其實我不叫賈德,我叫亞瑟。」他清了清喉嚨,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我等一下再跟Papa說,你們先不要告訴他。」
「但是,但是你怎麼說你是賈德呢?你送我泰迪熊的時候……」馬修看起來有點迷惘而慌張。
亞瑟撓撓頭。「我是個……比較特別的警察,有時候我們為了抓壞人,要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
「酷!」阿爾弗雷德雙眼發亮。「你是個英雄!電影都這樣演,大壞蛋出現的時候,你就會變身!」
「但Papa不是壞人。」相對於他的興奮,他的兄弟看起來反而更慌張了。「你要抓走他嗎?」
「不,親愛的,Papa不會被抓走──我也不會變身。」他左右各看了一眼男孩,嘆了口氣。「只是Papa剛好在那時候認識我,然後一直到現在我才能告訴你們……這些事。」
「好……好的?但是你也要告訴Papa,對嗎?」
「如果你們願意待在這裡一下,我可以現在就告訴他。」
趁著兩個男孩還有些困惑,亞瑟颼地站起身,在離開房間時帶上門──如果等會出現任何爭執甚至暴力,他們兩個絕對不能在場。
他盯著瓦斯爐上沸騰的濃湯或醬汁或天知道那是什麼、砧板邊緣擺著的菜刀,還有背對著他的男人,再次感到舌頭發麻,連一口口水都沒得吞。腦海裡已經開始浮現對方憤怒之下用這些手邊的東西攻擊他的畫面,他手邊能拿到任何能擋的東西嗎?
或許他應該等晚餐後,但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怎麼了?大人可不能比小朋友還貪吃啊。」法蘭西斯手裡一邊刨著乳酪,沒有轉身。「我剛剛聽到你們在討論晚餐?」
「阿爾想知道這餐有沒有紅蘿蔔……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事情要告訴你。」亞瑟深吸一口氣,抱胸的雙手無意識地緊抓襯衫衣料。「你忙你的,不用轉過來沒關係。」
「好的,好的,是什麼驚喜嗎?」
「你小心別刮到手……好吧,第一點──」
「什麼,還分好幾點嗎?」
「閉嘴,讓我說完。第一點,我其實不叫賈德。」
「嗯?」
對方的動作停了一下,他趁著這男人還沒反應過來,一股作氣說下去。「我不是觀光局的職員,沒有妹妹,只有三個哥哥,但我確實是個公務員,我是──我是軍情五處的探員。我可以把員工證和聘書和任何能拿到手的證據給你,但這才是事實雖然聽起來很超現實,我知道。我一直找不到機會跟你解釋,抱歉,但我對你跟他們兩個都是認真的,這點我可以發誓。」
「噢。」法蘭西斯總算把那一大塊可以當鈍器的乳酪與刨絲器放下。謝天謝地,他的手沒有轉而拿起湯鍋或刀子,只是轉過身,神色有點複雜。
「你說你不叫賈德,我猜姓也是假的?」
「沒錯。」
法國人長長地嘆了口氣。「那麼你叫什麼?」
「亞瑟,亞瑟.柯克蘭。」
對方從鼻子深處哼了一聲。「還好不是姓溫莎──別又哪天告訴我你其實是個王子。」
「不,不會。」他乾笑幾聲。「我是藍領階級的孩子。」
「那天西區的那個人是你吧。」
這下換亞瑟嘆了口氣。「是。我也確實是因為那件事調到曼徹斯特,因為我怕再來一次會牽連整組人的安全。」
「戒指?」
「工作時得拿下來。抱歉,我確實說了很多謊。」
法蘭西斯沒有接著他的話,就只是盯著他看,就像那一天他忘記戴戒指時一樣。藍色的大海裡面載浮載沉著失望、疑慮、悲傷與掙扎。就這樣瞧著、瞧著,十秒過去,二十秒過去,再往下亞瑟沒有數,但就像是過了一個小時似的。他明明連槍口都直面過,現在卻像是面對蛇的青蛙般,什麼也說不出來。
最後,法蘭西斯總算是宣判了他的判決。
「唉,這下我們得重印一份邀請函了。」

第一部.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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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8 02:5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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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磨坊】
第一章
2008
「你打從一開始就把我所有身家都摸清了,而我到結婚兩週前才知道你的名字。」法蘭西斯喀地一聲放下手裡的咖啡,從餐桌對面瞪著亞瑟。「我愛你,所以我把這件事放到一邊,但這從來不表示我真的能原諒這種事。」
「我已經說了一萬次我很抱歉了。」他的丈夫也放下手裡的茶杯,雙唇抿起一條細線。「我也準備好再說幾萬次、幾億次,每一次都真心實意,但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麼彌補你?」
「你可以學著不要去看我的網頁瀏覽紀錄。」
「那是個意外!」亞瑟提高音量,惹得在浴室裡刷牙的阿爾弗雷德探頭。他們擺手表明沒事之後才壓低音量繼續這場爭執。「我只是想找我的瀏覽紀錄,然後就看到你之前看過的……那也沒什麼,最近我們的時間幾乎都錯開了,我才不會小肚雞腸到計較這種小事。」
「那你昨晚幹麻讓我知道你看過?」法國人瞇起眼睛,雙手抱胸。「你知道我討厭這樣,你有三支手機──至少我知道的範圍內有三支──我只能過問其中一支,而你連我看過什麼網站都知道。然後你還偏要讓我知道你看過紀錄。」
「因為昨天晚上我們最近總算難得一次有完整的時間相處,我只是想說你如果喜歡──算了。」他嘖了一聲,又長吁一口氣。「再也不會了,我要是再這麼做就是個白癡。」
亞瑟又撈起他的杯子,將涼掉的茶一飲而盡,接著就端著自己那份杯盤離開了餐桌,放著另一個人待在椅子上用母語喃喃發牢騷。
他一邊刷著茶垢一邊喊:「阿爾、馬修!你們快要錯過校車了!」
隨著兩個男孩奔出門,他也把瓷器全放上碗盤架,轉過身。「你應該也沒忘記我的法文學得很好,也略懂威爾士語、蘇格蘭語和愛爾蘭語,如果想在我面前罵我,建議你再多學一門語言。」
「我巴不得你聽懂。」法蘭西斯抬起下巴。「確實說得不錯,但像個討人厭的巴黎人。」
「如果你態度好一點,我說不定會跟你討教怎麼聽起來像個里昂人。」
「你確定態度需要好一點的人是我?」
「是你。我又不是在軍情六處工作,沒有急迫的法國口音需求。」亞瑟一邊把戒指摘下,走進主臥,放在床頭櫃上。接著才提著公事包出來,又補了一句。「好心建議你,學著怎麼刪除瀏覽紀錄和使用無痕頁面吧,問問馬修或阿爾。」
「好吧,路上小心。」他的丈夫沒有想要起身送他的意思。
他點點頭。「晚點見。」



跟著前面的女人走過一個路口、兩個路口、三個路口,然後轉彎,交給另一組同事,再趕到下一個預備點待命,接著就是等。如果目標確實往這個點靠近,那就再重複一次這個過程。最後再將這一路上的可疑行為或場所彙整後交上去──如果真的有什麼可疑行為或場所的話。
需要高度專注,但在百分之九十的時間裡都極其無聊。
說實在的,有人就是電影看太多了才會以為他下班了還想搞諜報。確實,他能在需要的時候說出一個結構完整邏輯完美的謊,但那不代表他樂意整天都這麼做。他如果有這個力氣,還比較想跟人爭論賽馬或足球。更不用說沒事去刺探自家男人有沒有出軌。如果真的有蛛絲馬跡,他可能會做點什麼,但至少也要等他從對方的表情上看出端倪才值得開始行動,不然十之八九只是自己嚇自己兼破壞感情,對方本來沒動那個心說不定都被逼得往外尋求安寧,何苦自找麻煩。
法蘭西斯的小題大作確實讓他煩透了,偏偏這件事上他確實從一開始就理虧,吵架起來少了許多底氣。這三個月以來他已經學著盡量不去提一些對他來說顯而易見但對法蘭西斯來說可能過於私人的事情──反正也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如果多用兩秒思考什麼事最好別說可以讓他的放鬆時間少一點爭執,那也是筆合理的心力投資。好吧,昨天他想調劑一下身心,結果越線了,但亞瑟還是無法理解法蘭西斯為何如此在意自己看見他的看片紀錄,如果反過來,他可能會有點尷尬,但如果對方沒有對此提出不合理的質疑、限制或要求的話那也沒什麼。何況他不僅什麼要求都沒提,還──
「零五,他往你那裡去了。」
他打起精神來。「收到。」
法蘭西斯就是個不懂得珍惜的蠢貨。
再次將意識集中在任務之前,亞瑟做出了小結,然後才邁步走出巷口。



微波,中等強度三十秒。
微波,最高強度二十秒。
烤箱,一百五十度,五分鐘。
與法蘭西斯在一起最顯而易見的好處是永遠都會有美味佳餚等在家裡,就算是在他得工作的晚上,他也會在早上先把晚餐煮好,貼上加熱方式的標籤,代替他本人迎接回家的家人們。
雖然總是在軍情局內部的廚藝大賽墊底,但照著這些指示加熱還不至於難倒他。孩子們在房間裡討論功課,他可以不疾不徐地一個一個放進機器裡,然後靠在餐桌旁盯著湯盤在微波爐裡旋轉。
不論他們吵了什麼架,告別前氣氛多麼糟糕,法蘭西斯都不會在晚餐上動手腳。他永遠能用冰箱裡的食材做出看起來最用心的料理,今天的紅酒燉牛肉用的是兩歐元的廉價紅酒和即期特價的牛肉,然後是洋蔥湯,聞起來也有點牛味,應該是把牛肉先分了一點過來熬湯,就連湯上要擺的麵包都已經烤好放在一邊,雖然這男人不指望亞瑟做到焗烤──不就是把麵包放上去、撒上乳酪再放進去烤嗎──但至少能把麵包放進去湯裡一起微波。最後除了主餐的薯泥之外就是為了兩個孩子炸的雞翅,正好把做燉飯時撕完雞肉後剩下來的雞翅用掉,所以只有兩隻,兩個大人都沒有份。
或許這樣從不間斷的愛心晚餐本來就是為了孩子們做的,他的份只是順便。在微波爐的嗡鳴中亞瑟有點恍惚,不到十個小時前法蘭西斯就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碎念著發洩他的怨氣,他很難想像在自己出門後對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準備這一餐。如果說他的丈夫必須暫時忘掉他的存在才能做出一桌菜,那也很合理。
雖然這樣的合理並不讓人愉快。
叮。
他起身打開微波爐,洋蔥的香味隨著蒸氣迎面撲來,有點太燙了。



「我的薪水負擔得起開銷,你把不喜歡的兼職都先辭掉吧,用空出來的時間找個正職怎麼樣?」
法蘭西斯從床上看了他一眼,又把視線轉回手裡的書。「你可以不用一直強調我不如你。」
「不管你是怎麼聯想的,我的話裡沒有其他衍生的意思。」他坐在梳妝台前的椅子,雙手抱胸。
「真的?」對方笑出聲,不是那種聽起來讓人愉快的笑聲。「你在一天內連續提到你會四種語言、你會處理網頁紀錄、你有穩定的收入,而我不會,我沒有,就連我的口音你也不屑一顧,你什麼都沒有暗示?」
「沒有。」亞瑟無意識地握緊拳頭。「首先,我沒有不屑一顧你的口音,我只是說我沒有迫切的學習需求。接著──你別插話,讓我說完。」
法蘭西斯攤手。「洗耳恭聽。」
「接著,我會提到工作,是因為我可能有一天會回不來。」又或者,哪一天你可能再也不願意與我一起過下去。「機率不高,但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希望你至少能負擔得起這裡的開銷,不用搬回去,繼續穩定地生活下去。你現在沒有經濟壓力了,可以去選擇更好、更舒服、更穩定的工作,這沒有壞處,也不表示你是靠人養的小白臉──除非你自己要這麼想。當然,如果我死得夠明確,你們會拿到撫恤金和我的存款,但──」
「今天發生什麼事了嗎?」他的丈夫橫過整張床,湊過來盯著他。「你受傷了?」
「沒有,而且我請你別插嘴了。」
對方沒有理他,只是下了床逕直走到他身旁。「你的手怎麼了?」
「只是燙到,拿洋蔥湯的時候忘了戴隔熱手套,我剛剛說到哪裡了?」
「別說了。」那雙帶著薄繭的手覆上他還在抱胸的左手。「是我反應過激了,抱歉。」
「你老是反應過激。」亞瑟嘆了口氣,鬆開交疊的雙臂,任對方捧著他的手。「典型的法國佬,對什麼事都要辯駁一番。」
「早上的事也……」法蘭西斯跟著嘆氣,吻了一下稻草般的頭頂。「阿爾教我了,沒想到那麼簡單……如果你真的想追蹤我的紀錄,就不會叫我去問他們。」
「你總算想通了。」
「抱歉。」
帶著鬍渣的下巴埋在他的頸肩磨得他有點癢,環抱著的雙臂感覺得出來微微發顫。他沒有回話,只是右手也搭上對方的背,稍微低頭,輕吻在靠過來的肩膀上。

TBC
註:
1. 軍情五處主要負責國內反恐、反間諜等,軍情六處則負責國際相關的事務,007就出自軍情六處
2. 軍情五處和軍情六處都會在內部舉辦廚藝大賽



本文最後由 映晴 於 2021-1-12 03:5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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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9 03:3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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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09
亞瑟夢到了婚禮──如果這可以稱作婚禮的話。
他知道自己在作夢,但也無意刻意改變自己在夢中的經歷,就只是放任一切像第一人稱的紀錄片般重演。
跟教堂沒有任何關係,甚至連發誓都沒有。
法蘭西斯規劃時擔心他會覺得有所缺憾,他當時是怎麼回應的?可能只是聳聳肩吧。兩個男人,其中一個還離過婚,前妻也還在世。不管是從國教還是天主教的標準而言,他們的結合在教堂裡都沒什麼容身之處,不需要去碰運氣一個個問哪裡願意施捨給他們──他一點也不想自取其辱。再說,法蘭西斯或許早已經歷過經典的婚禮,可能這就是他從一開始就不在他們的大日子放入這些要素的原因──畢竟那段前姻最後的結果顯而易見地不怎麼樣,發過的誓也守不了,要他再發一次同樣的誓言說不定反而是個壞兆頭。
他意識到這是夢境時他們已經登記完了,正在租來的空地上跟少數應邀而來的客人共享婚宴。
說是婚宴,其實也不過就是野餐與戶外自助餐的混合體。除了他堅持要有的香檳之外,所有的餐點都出自法蘭西斯之手。就算加上他們和孩子都不超過二十個人,還是夠他忙一個禮拜了。不過這傢伙當時倒是忙得挺開心,可能是因為難得能用稍微高級一點的食材作菜吧,亞瑟跟著到市場買過幾次菜,他未必知道不同乳酪之間的差別,但辨別未婚夫的眼神有沒有在發亮還算是他的專長。
場地也簡單得近乎乏味,就只是一塊草坪,邊緣有座廢棄的水車磨坊。他們搬來長桌和幾張椅子,最後乾脆也把野餐墊鋪上,後來事實證明這是個好點子。
沒有什麼規矩,聚餐的目的只是讓熟人見個面,知道他們在一起,而這個目的只要人到了就能達成了。
「法國佬?」斯科特撇了一眼法蘭西斯的方向,對亞瑟確認。威廉和派崔克站在斯科特的右後方,顯然一樣關心這個話題。
「他入籍了,所以同時是個英國人。」亞瑟的雙臂動了一下,但在意識到自己端著盤子後又作罷。
「真官腔,就靈魂上來說,他永遠都是個法國人。」他的二哥對這個說法不怎麼買帳。「還是因為前妻才入籍。」
「你想激怒我還得更努力一點。」他給了對方一個白眼,接著轉向最年長的兄弟。「爸媽還行吧。」
「老傢伙要被你氣得中風了,至少他在電話裡對我吼的時候是這麼說的。」威廉聳了一下肩。「不確定是因為法國佬的關係多一點還是因為是個男人的關係多一點。」
「那聽起來……還行。」亞瑟謹慎地做出總結。「至少他還吼得出來,認知也還明確。」
「他還能娓娓道來爺爺當年二戰時怎麼跟『懦夫』法國佬處不來。」派崔克補充道。「別擔心,我們沒什麼苦大仇深,只會笑你的品味差勁。」
「說真的,你說他大你幾歲?」斯科特又插進來。
「快八歲,這又沒什麼大不了。」
「看起來確實比實際上年輕。」威廉雙手抱胸,遠遠地審視過去。「但是學歷、專長、工作?聽說收入不怎麼樣。」
「你現在是在審問我?」亞瑟抬起下巴,瞇起雙眼。「我們兩個過得還行。」
「看來這幾點都不行。」派崔克試著推測答案。「反正我們等會也會跟他聊聊,你想替他留面子也是白費工夫。」
「我們還猜過你是不是為了那兩個小鬼才跟他在一起。」斯科特空著那隻手朝男孩們的方向揮了揮,他們正在野餐墊上興奮地分享美食。「確實,你不用做任何事就自動有了兩個兒子,而且都算是好孩子。只是我們從來沒想過你是個父愛氾濫的人。」
亞瑟的喉結動了動。「我很遺憾你們對於親密關係的想像如此貧脊。」
「我也很遺憾你壓抑怒火的功力不過如此。」斯科特放聲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背,然後逕自往法蘭西斯的方向移動。「我去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去盯著他別太過。」威廉嘆了口氣,隨意捏了捏亞瑟的肩膀。
他點點頭。「替我和老家問好吧。」
「不要,你自己去面對。」丟下這句話後,剩下兩個人也離開了。
「真是個甜蜜的家庭?」
他轉過頭去,是伊莉莎白,她可能是這裡穿得最正式的人了,說不定比兩位主角還要正式。她一手拿著香檳,作勢要敬他。
亞瑟把餐盤擺到一邊,也拿起自己的酒杯與對方相碰。「總算收到妳朝思夢想的邀請函了,這下滿意了吧。」
「差強人意吧,我還以為能看你們上演一些交換戒指之類的浪漫場面呢。」
「噢,確實,你平常應該看不到我戴。」他把左手舉起來,無名指上一圈細金環不算太明顯,一顆碎鑽被包覆在戒身裡面同樣沒什麼存在感。「但沒什麼特別的,我想妳如果未來有需求,還是別參考我們吧。」
「我覺得我可能是個不婚主義者。」伊莉莎白聳聳肩。
「那也挺好的,上一個不婚的伊莉莎白就聲名遠播。」
伊莉莎白被他的點評逗笑了,又搖搖頭。「她已婚,嫁給了英格蘭。」
「嫁給英格蘭的同時還輪替了好幾個『陪伴』她的年輕男人。」亞瑟也笑了幾聲。「祝妳也有那樣的如意生活。」
「承你吉言。」她又抿了一口香檳。「你選的香檳?」
「我堅持要有香檳,但是是他選的。」他往被自己的哥哥『圍剿』的法蘭西斯看了一眼,伊莉莎白也隨著他的視線一起看過去。那男人目前看起來還能應付過去。
「至少他在飲食方面有很好的品味……也確實是個好爸爸。」
「我早就跟妳說過了。」
「你說得太多次了,不,不只,你幾乎都在說他是個多麼努力的爸爸。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因為戀父情結才看上他。」
「真巧,剛剛我的兄弟跟妳得出了完全相反的言論。」
「我肯定準確度比較高,你們一年又見不到三次。」她又喝了一口香檳。「你介意透露上床的時候會不會喊他爹地嗎?」
亞瑟挑眉,看了一眼對方的酒杯才直視那雙烏黑的雙眸。「越線了,女士,我想幾口香檳不至於醉成這樣。」
「抱歉。」伊莉莎白抿起笑容。「確實不太得體。噢,他來找你了。」
他朝著對方點頭的方向看過去,法蘭西斯似乎擺脫了姻親的追問,正朝他們的方向走來,而他身旁的女人點頭示意完就去為自己添酒了。
「你的同事?」法蘭西斯攬過他的肩膀,自然而然地給了一個吻。
「嗯哼。」亞瑟在吻後迅速地退了一步,他實在難以習慣在公眾場合展示兩人的親密。
「她喜歡你。」他的丈夫不帶任何疑問地說出口。
他用手肘輕撞了一下對方腰側。「別連今天都胡說這些有的沒的,我以為你最清楚我不是雙,而她幾乎是最早知道的幾個人。」
「所以我不是說你喜歡她,我說她喜歡你。」
「我們是搭檔。」亞瑟忍無可忍,湊到法蘭西斯耳邊說。「老搭檔,關係本來就比較好,別瞎猜了,你每天都在瞎猜。」
「或許只是我太明白對你傾心是什麼感覺。」法國人不置可否。「當然,不管怎麼樣她都不會帶給我危機感,所以這也不是很重要。」
「那就別再提這些沒有根據的事了。」他確認了一眼自己的酒杯。「你媽的反應還好嗎?她剛剛跟我打過招呼就去找你了。」
「震驚、無法理解、不太滿意。」法蘭西斯聳聳肩。「但她也知道兒子這副德性有人想要就該額手稱慶,所以還是來看一看是哪位善心人士──也就是你。」
「沒有罵你吧?」
「罵了,但火力不強,是可以當作關心的程度。」
「跟我的兄弟比起來?」
「他們的訊問刁鑽多了。」他的丈夫忍不住笑了一聲。「至少一開始如此,但話題轉到你小時候──」
「噢,該死。」
法蘭西斯在對方的咒罵中補上下半句。「我想我們後半段相處得還不錯。」
亞瑟一時不知道該為法蘭西斯知道了多少而擔憂,還是為他們建立了初步關係而感到安心,他五味雜陳地朝著前方看,視線的最尾端就是那棟廢棄的磨坊,那年久失修的水車似乎又轉了起來。
奇怪,他記得那天的水車並沒有任何動靜。
他想瞇眼細看,結果反而一睜眼醒了。早上七點半,有點早,但就這樣醒來也沒什麼損失。
奇怪的夢,可能是因為他們剛滿一週年,但內容未免過於鉅細靡遺。過去似乎讀過有種說法是夢境的運作其實是大腦正在整理記憶,其中一些特別深刻,而大部分則是需要遺忘的部份,他只能希望這場夢屬於前者。
法蘭西斯還在熟睡。幾個月前他聽了建議把大部分的兼職都辭了,除了另外接了一份餐廳午餐時段的鋼琴演奏外全都是彈性時間,但他一直都在寫曲,希望能得到一些相關公司的青睞,雖然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回音,不過他對這件事的熱忱也還沒消退。亞瑟樂見其成,不過也擔心對方會不會比好幾分兼職的時期更過勞──他甚至不確定對方到底是在兩點還是四點爬上床。
他輕輕地把放在自己腰側的手撥開,沒想到下床時衣角又被拉住。那雙藍眼睛幾乎全蓋在眼皮下,大概還分不清楚夢境跟現實。
「你還有三個小時能睡。」亞瑟再次把那隻手移開,對方沒有其他動作,眼睛又閉上了。
在叫醒孩子們之前他有半個小時可以準備早餐和他們的午餐盒。早餐很簡單,烤個吐司、泡一壺茶再拿出果醬是最保險的選擇。午餐盒理論上也不難,各做一個三明治,再放一顆蘋果和一包餅乾進去,這也難不倒他。
雖然他很想再煎個荷包蛋和培根,但亞瑟也不想因為廚房的動靜太大驚醒對方──法蘭西斯大驚小怪的範圍包含了他在廚房裡的行為──只好等日後再試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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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10 04:3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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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010
比起一開始的酒吧,這裡好多了。
亞瑟照例坐在一個足夠看見法蘭西斯,又不會近得讓對方朝他眉來眼去的位置。這是間餐點品質不錯的餐廳,環境窗明几淨,氣味也清爽許多,與他們定情處那種酒精、油糙與木板透出的霉味混在一起的混沌氣息截然不同。
法蘭西斯在這裡工作時也比當時更……閃亮?亞瑟發現自己很難找到明確的詞彙去形容這個轉變,更快樂、更自信、更迷人、更讓人愉快,這些詞都只能表現出其中一個面向。
如果要找出一個最為精確的感想,亞瑟會說現在的法蘭西斯會讓他偶爾懷疑自己當初為什麼願意與兩年前的法蘭西斯結婚──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前後對比起來,兩年前的法蘭西斯只能用黯淡來形容。
不過,就算是黯淡的法蘭西斯也足以把他拐進家門,這倒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他容許自己用氣音笑了幾聲,順便低頭看了一眼錶。一點四十五分,那男人正趁著打烊前顧客所剩無幾的時段彈自己還在寫的曲,曲調輕快迷人,或許有幾個音不是那麼和諧,但到了明天應該就會改掉。
自己的午餐也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就剩下甜點還有幾口。可以在一點五十分前吃完,給服務生十分鐘整理好這個位置。這就是他之所以喜歡在一點落座,一切都恰到好處,剛好可以在兩點打烊時一起回去。
餐廳的另一頭似乎有人在求婚,隔著距離其實聽不清他們的對話,但在只剩兩三桌的空間裡,這點風吹草動已經明顯得足以讓人注意了。偏偏他們的求婚並不順利,似乎還衍生成口角,最後以女方拎起包包離開告終。
那男人在位置上喃喃叨念著什麼,看起來也是一臉忿忿不平。雖然不清楚始末,但亞瑟還是在心裡默默可憐了他兩秒,不過這點憐憫很快就隨著男人的行動而煙消雲散。
那傢伙站了起來,往法蘭西斯的方向走去。亞瑟迅速地掃了一眼自己的桌面──正餐用的刀叉已經被收走了,剩下甜點用的小型湯匙──不過對方也雙手空空,真的需要動手的話,赤手空拳應該還在安全的範圍內。
琴鍵前的人顯然也注意到了,但他選擇繼續彈下去,而亞瑟還在評估距離。畢竟如果只是想遠遠嚷嚷或瞪一眼,那他就不用小題大作讓法蘭西斯尷尬。
然而那個人越走越近,大約在只剩下五步距離時,亞瑟也站了起來。
「先生,抱歉我多事了點,但洗手間可以往那走。」他指了指,接著又比了另一個方向。「或是您想找服務員?」
「別多管閒事。」對方瞪了他一眼。「我只是想抱怨這個人彈得是什麼鬼東西,整個氣氛都不對了。」
法蘭西斯這下也將十指的活動停了下來,平靜地望向批判者。「很抱歉造成您的不悅。請問您偏好什麼樣的氣氛呢?」
「我的求婚已經搞砸了!別在那裡假惺惺地想改善什麼!」男人又往前進了一步,亞瑟也默默地朝他們的方向靠近。
「我很遺憾。」法蘭西斯的眼角餘光顯然是瞥見了他。「下次我會改善。」
看著男子似乎被激怒得更激動,亞瑟試圖出聲轉移他的注意力。「或許你該捫心自問這跟你個人是不是有更大的關係,而不是急著找戰犯。」
這確實有效,那個人一下子就轉過身來,急著對他吐出那些沒什麼意義的憤恨,距離法蘭西斯也越來越遠。他其實沒什麼在聽,只是計畫性地逐漸往後撤,把對方引得再過來一點。
「你這種已婚人士才不懂。」這句他倒是有聽進去,還忍不住笑了。
「不,就是已婚了才說這只跟你個人怎麼經營感情有關係。」當初法蘭西斯怎麼求婚的?他不記得那時有什麼氣氛、環境和鋪陳,就連對話都是一場混亂……噢,他想起來了。嚴格來說,法蘭西斯根本沒有求婚!
那人又罵了幾句,然後自顧自地走回座位,拿了自己的東西就付錢走人了。
「看來我的專屬保鑣經營感情有成,都能教訓別人了。」已經過了打烊時間,其他桌的客人也在鬧場的過程中離開了,現在亞瑟是僅有的客人,法蘭西斯也就不遮掩了。
「還行吧,至少走得比他遠。」
「這倒是。」法蘭西斯點點頭。「不過大白天真的會動手的人少之又少,你可以不用那麼緊張──雖然確實很有安心感。」
「酒吧會發生的事,這裡未必不會發生。」
「那也就一兩次,而且人喝了酒就可能做點蠢事,尤其是英國人。」
「這點我倒是無可反駁。」亞瑟鼻子哼了一聲,付完帳就拉著丈夫離開餐廳。
「你最近下午的假變多了。」法蘭西斯坐進車裡的同時時試著轉移話題。
「是啊。」他的丈夫一邊應聲一邊踩下油門。
「你還先回去戴婚戒?」
「我出門就帶著了,你醒來的時候沒發現床頭櫃少了什麼?」
「沒,我今天有點睡過頭,得趕著出門才不會遲到。」
「那麼,」亞瑟頓了一下。「既然睡得比較多,等會還有力氣吧?」
法蘭西斯彎了彎嘴角,轉頭去看駕駛座。他的丈夫在臉部管控方面是個專家,得從側面很仔細地看才能看出耳後根微微泛紅。「當然,任您差遣。」
「只有一個小時,別過頭了。」
「他們今天放學後會留在學校練習期末表演,我猜可能至少半個小時。」
「那就七十五分鐘。別忘了他們沒搭校車,我們得去接。」
「七十五分鐘。」他複述一次。「也夠了。」
亞瑟點點頭,但沒有讓這個話題持續下去。車子裡再次被沉默籠罩,雖然不是讓人難受的沉默,但五分鐘後法蘭西斯還是忍不住開了下一個話題。
「最後的曲子真的有哪裡不好?」
「有幾個音需要再和諧一點,但也就那樣。」他試圖憑著回憶哼唱,但兩個小節後就放棄了。「等等你可以再彈一次,我就說得出來是哪裡。」
「噢不不不,回去後有更要緊的事,我們只有七十五分鐘。」
「你的音樂就放在享樂之後?」
法蘭西斯笑了幾聲。「不,放在你之後。」
再一次地,亞瑟沒有回話。不過他的丈夫看著那弧微微上揚的唇線,覺得好像也沒有開啟第三個話題的必要了。



「如果你們想追求哪個公主王子──我建議最好不要──但這也跟周遭地區的口音比較像,所以可以學著稍微改一下,像我這樣。」亞瑟示範了一次基本的發音。
「但那聽起來很無聊!」阿爾弗雷德抗議。
「這聽起來比較……紳士。」他眨眨眼。「但你們也可以保留原本的口音,或是學學更多地方的口音,像是利物浦、蘇格蘭……然後找個喜歡的。」
「如果我想學美國腔呢?」
「可能有人會開你玩笑,但每個口音都會被開玩笑,所以──」亞瑟攤了攤手,用對方指定的口音說出下一句話。「這是你的選擇。」
當法蘭西斯問他能不能試著教孩子們的口音「更像英國人一點」時,他只說會試試,可沒有說使命必達。
「跟著Papa說著法國口音,還混著東區的腔調,他們再一年就要上中學了,這個年紀的同學有可能……在無知中展露惡意。」
法蘭西斯的憂慮不能說沒有道理,甚至他也知道這個法國人因為口音而吃過多少虧,但他自己倒是覺得孩子都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了,硬要他們改掉口音也是件痛苦的事,再說人類對於異己的惡意永遠存在,總有一天得知道要怎麼排解。對他來說,十歲已經足以開始學習如何應對了──在有家人作為後盾的前提下。當然口音還是能學,但比起硬改,不如就把各種口音拋出來讓他們當遊戲玩。
再說,真的要改,他的時間恐怕不夠。
「所以說,你之後可能三不五時就有幾天不回家。」法國人對他確認的同時一邊試著保持冷靜。
「因為我得去執行那些更……深入一點的任務。」他的衣服還沒穿上,靠在枕邊人身側,試圖安撫對方。「算是升職了。」
「我想到你去曼城的時候。」法蘭西斯嘆息著說。「每一天、每一次你沒接起的電話,那種焦慮……我不認為我現在學會消化了。」
「抱歉,但每個人都是如此。」
「可是,我從來不知道『每個人都是如此』。」身邊的人轉成側身,盯著他。「你調回來之後,我以為一直都會是這樣。有時候晚歸,但總是會回來。你從來沒有告訴我,有一天你會開始在別的地方過夜。」
這時候的法蘭西斯跟當年的法蘭西斯看起來又是同一個人了。
他垂下眼簾。「抱歉。」
「別跟我抱歉,你們英國人說抱歉只是一種習慣。」法蘭西斯深吸了一口氣。「怎麼跟男孩們說?」
「說我常常出差。我想他們可能不會太在意。」
「他們怎麼可能不在意?」
「這個嘛,他們開始不叫我Dad了,我看得出來他們有點困惑。」亞瑟也嘆了口氣。
「怎麼回事?我們結婚半年內他們就改口了,又改回去叫你亞瑟?」
「他們到了重新看待我的身分的年紀了。」他按住對方。「十歲。人總會經歷這樣的階段,叫我亞瑟也沒什麼不好。」
「你多在外面睡幾天,下次回來就要變成柯克蘭先生了。」
「你太悲觀了,他們只是需要重新消化。」
「重新建立關係,也需要你在場才能建立。」法蘭西斯皺起眉頭,下巴靠在他的頭頂上。「答應我你會盡可能回來。」
他舉起右手。「我發誓,我會盡可能回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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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11 04: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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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012
拉開家門時,客廳的燈還亮著。亞瑟本來預期法蘭西斯在沙發上雙手抱胸等著對他展開訊問的場景,向右一看卻發現他只對了一半──法蘭西斯確實在沙發上,不過已經歪著頭睡著了,原本應該放在膝上的筆記本也滑到他的大腿與沙發之間,筆還虛虛地夾在右手食指與拇指間,看起來也岌岌可危。
他嘆了口氣,盡可能安靜地鎖好門,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向另一張沙發,坐著正好能凝視對方的睡臉。
淺淺一層黑眼圈、刻意留的短鬍渣,乍看之下大概看不出來跟初識時有什麼差別,真的要說的話可能是身材稍微厚實了一點。
這樣只有他們倆人的空間帶給他莫大的安定與放鬆,可他又微妙地不太想喚醒法蘭西斯。當然,他知道在十一月時放任一個人在沙發上睡一晚可不太厚道,也知道他遲早得面對這一波情緒,但在主動把這個時間點提前之前,他想再維持一段寧靜平和的時間。
反正法蘭西斯當初都能因為不敢面對兒子而跟陌生人一夜情,那麼他為了推遲不愉快對話而晚個幾分鐘叫醒對方也沒什麼好抱怨,不是嗎?
他就這麼盯著對方,腦子裏一邊飄過一些過去的事,他也沒有特意想什麼,就隨這些記憶一個個過去。他們用了好幾天慢慢搬進來、為了沙發套要換哪一款爭了一小時、兩個人去市場買食材──他好像很久沒有跟法蘭西斯一起去了。
最後也不知道法蘭西斯是怎麼醒的,可能是他無意識伸手去碰微微蹙起的眉心,也可能是拿紙巾想擦微張的嘴滑出的口水。總之這個男人被他的動靜驚醒了,迷迷茫茫地就著不到五十公分的距離看著他,張口緩緩用法文說了一句:「我想你了。」
就算過了三十歲,他的心臟還是會為此漏跳一拍。他收回自己的手,用氣音悄悄地回應:「我也是。」
「你真好看。」對方還在說法文就是還沒清醒。亞瑟這次沒有回話,一方面確實是因為悸動,但另一種五味雜陳也在同一個順間悄悄浮上來,使他無言以對──要是一直維持著半夢半醒的話,多好啊。
然而法蘭西斯正是被他的沉默驚醒,沙發上的男人抹了抹臉,重新用清醒而疲倦的眼神盯著他。「你回來啦。」
「嗯。」他點點頭。「先到房裡吧。」
虛幻的溫暖泡泡轉瞬即逝,又只剩下伴隨煤油爐白噪音的人造暖意了。法蘭西斯似乎今晚也不願多談,亞瑟不確定這是不是比他嘮嘮叨叨地抱怨好一點,不過他在看見床頭櫃時還是聽見對方開口:「你不戴婚戒的時間都要比戴著的時間長了。」
他一邊套上話題中的金環,一邊咕噥:「總比忘在其他地方好。」
「你還想提訂婚戒指那次?」對方在床的另一側轉身,語氣有些不忿。
「不,我不想。」他嘆了口氣,掀開自己這側的棉被鑽進去,從下而上望著還站著的丈夫。「睡吧,現在太晚了,或許下午我們有點時間能來一發。」
「至少給我一個吻?」法蘭西斯總算也鑽進來,但眼神仍然不太友善。「同樣是任務後,你對任務中利用的法蘭西斯比對你的丈夫法蘭西斯還熱情──還是說那天跟我睡也是任務的一部份?」
「不,不是,那只是我工作結束找樂子。」亞瑟疲倦地閉上眼。「你知道差別在哪嗎?差在我已經超過三十歲了,也差在你糟糕的語氣。」
「或許也差在我們最近聚少離多。」他聽見對方喃喃著抱怨,正想開口反駁,一個吻就撞了過來。有一瞬間他想爆粗,但另一半的自己並不想打破這個吻,最後也就沒有動作,隨對方去了。
當雙唇上的廝磨結束,也從床墊的震動感覺到對方躺下,亞瑟才又吐出聲音:「晚安。」
接著他聽見法蘭西斯的聲音穿過黑暗中無法計數的距離。「晚安。」



「所以說,他們最近都還好嗎?」
「你何不自己問問他們?」
「我在電話裡都會問,但你也知道他們總是說『還不錯』,然後敷衍幾句就又轉給你了。」
「而且他們還是繼續叫你名字。」
「青少年嘛,再說我這年紀也不想和長輩說太久電話。」
在賢者時間對話似乎確實能冷靜一點,至少對他們來說如此。至少這樣的時刻哩,他們能各種意義上的坦誠相對,又能維持冷靜而不冷漠的氣氛,都有助於把一件件事情拉出來談。
「還好,最開始的一年過去後,看得出來阿爾跟大家混得還不錯,對惡意的反擊也很明確──能少動手一點就好了。」法蘭西斯決定回答他最初的問題。
「那馬修?」
「我比較擔心他。」他點點頭。「他本來就比較安靜,也不太常提到同學。成績很好,但我不太確定這對於同儕之間的關係來說是好是壞。」
「他們會互相照應吧?」
「當然,不然兄弟是做什麼的?」
亞瑟笑出聲。「噢,我以前也很懷疑兄弟是做什麼的?」
「可憐的小少爺,難怪長成了冷血的壞男人。」他的丈夫身手捧過他的臉,端詳了一陣,而他在同時翻了個白眼。「你最近連打電話都少了。」
「有時候要打進內部,就得待到很晚。」
「多晚?會跟他們過夜嗎?」
可惜的是,有些話題就算是賢者時間也難以緩和。他幾乎能看見對方身上敏感的尖刺全部實體化地豎起來。
「不會,正常來說不會。美人計是上個世紀的行動指引了。」亞瑟嘆氣,他真的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話題。
「但你會視需要跟人調情,像我。」
「對,口頭上的。」
「接吻?」
「只有在絕對必要的時候。」他撇開視線。「我想請你不要去想像這種事,因為如果我真的做了,對我來說感覺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而如果他知道法蘭西斯想像著這種畫面,痛苦必定加倍。
法蘭西斯深呼吸、吐氣、又深呼吸,最後把他的臉扳過來,對著他原先偏開的目光。「那我希望你看著我,至少、最少就答應我,你不會跟別人上床。你不會為了工作拿這件事去交換成果。」
亞瑟瞪著他,不自覺地也吸了一口氣。「我只能答應你,我盡可能避免這種狀況。」
「你剛剛說正常來說不會發生這種事。」
「沒錯,現在幾乎沒有聽說過哪個同事遇到這種事,除非他帶有私慾,刻意往這個方向去塑造身分,而這種情事也會被懲處。」
「那你就給我一個承諾,說你不會。」
「我想對你誠實,法蘭西斯。我只對你作我確定做得到的承諾,而這麼一來,我就只能說我盡我所能,因為我無法保證有一天事情不會超出預期範圍。」
要他吐出這段話就像在嚼碎玻璃似的,對方則在顫抖。他想到自已提到死亡與撫卹金的那天,他們在那之後就沒有再提起類似的話題,這是他第二次看見法蘭西斯這樣顫抖。然而這一次,這個男人並沒有把他拉進擁抱裡。
「確實,我們沒有立誓。」對方喃喃著。「但這不該是底線嗎?在我接受你過去要我相信你然後才揭露其實你一直都在說謊之後,在我接受你會與陌生人調情甚至親吻之後,這種接受與容忍難道不應該有個底線嗎?」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對你說謊過了。」
「我又要怎麼確定這句話是真的?」法蘭西斯問。沒有吼叫,沒有咆哮。他的聲音輕得幾盡破碎。「我想相信你。這句話我也說了幾十次、幾百次了。我想,而且我選擇相信你,就算是在你告訴我我幾個月的信任交給了一堆謊言之後依然如此。但有時候,像這種時候,我的信任需要補充一點燃料,需要你的承諾。」
「如果我要對你說謊,我才會隨意許下你想要的承諾。」亞瑟明白這樣的話題必須雙方直視對方雙眼,但此時這種視線交會已然成為一種凌遲。「不幸的是,這是我唯一能提出的證據。」
他的丈夫比他更早一步受夠這樣的凌遲,率先翻身下床,然後像是逃離什麼似地走出房門。
廚房傳來咕嚕嚕的倒酒聲。
如果不是再兩個小時就得出門,他實在也該給自己倒一杯。

TBC



本文最後由 映晴 於 2021-1-12 03: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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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12 03:4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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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014

近兩週法蘭西斯的心情都很好,就算在電話另一端都聽得出來,更不用說面對面相處了。只要不提起那些從未發生也最好永遠不要發生的事,以及注意準時回家,這些好心情應該至少能再持續半個月。
今天就是個例子,亞瑟準時在昨晚說好的八點前到家。屬於孩子的晚餐已經用完了,但大人那兩份還留著。法蘭西斯拉著他在桌前坐下,行雲流水地斟了兩杯酒,才坐到一旁,開始介紹盤子裡的菜色。
與市場攤販的討價還價依然存在,不過超市即期品已經在冰箱缺席許久了。現在對方能在市集裡慢慢挑選喜歡的食材,也有更大的空間可以揮灑。當然,亞瑟聽不懂的範圍也擴大了。就算他在升職前曾經拜託過對方訓練他參加當年的廚藝大賽,那也只不過是讓他多懂一些關於烹飪手法的專有名詞──還有不至於墊底──要懂對方正滔滔不絕的餐酒搭配和香草選擇對他來說實在有點困難。
謝天謝地,他只要在最後回應「謝謝,很好吃。」就足以讓對方滿意了。不過這倒也不是隨便敷衍,畢竟美味是真的,謝意也是真的。
「你紀念日能空出來嗎?」法蘭西斯吃沒幾口,又開了新的話題。
「我得確認看看現在還能不能請假。怎麼了?」
「為了避免一年得過兩次紀念日,我想在那天公證。」
「噢。」亞瑟點點頭,餐巾習慣性地按了幾下嘴角。「急著在今年嗎?」
「你不急嗎?」
「都這樣過五年了……也就差個認證。」他謹慎地看了對方一眼,衡量著丈夫對此事的態度有多認真。「主要是我還不確定能不能排到假,如果排不到假,而你想要限定在同個日期,那似乎只能明年了。再說──」
他停了下來,不確定有些激進基要派 組織近期比較躁動算不算是能加入對話的資訊。法蘭西斯看了他一眼,但沒有急著插話──五年的時間還是足以在矛盾與衝突中建立一點默契。最後,他總算想到了一些相關新聞。「再說,你有看到上禮拜的新聞嗎?有些人正氣頭上,急著找麻煩。」
「噢,你是說那些事。確實,如果我們一出來就遇到個人當街辱罵,可不是什麼太愉快的經驗,但這些事也就零星發生而已。而且如果我們為此退縮,他們就達成目的了。」
好吧,看來他們的默契還沒有到完全同步的程度。
看著那雙充滿熱切的雙眼,亞瑟最後還是嘆了口氣。「我會去問問看,確定了再告訴你。就只是補上公證,沒有其他要做的,對吧?」
「如果你說的是儀式或需要邀請其他人的事情的話,沒有。不過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可以訂一間高檔一點的餐廳,公證完稍微約個會,然後再去接他們倆回家。」
他皺了皺鼻子。「我不覺得這個年紀的少年會感謝家長接送。」
「不是你想直奔家裡趁他們不在──」
「不是。」他迅速截斷對方的話頭,瞥了一眼男孩房間的方向。「我說真的,他們說不定會恨死我們。尤其是我,說不定他的同儕還不知道我的存在。」
法蘭西斯雙眼大睜,一臉從未想過這種事。「為什麼不知道?」
他反問:「為什麼會知道?你中學時會主動跟同學提起父母嗎?更不用我這樣……『非常態』的狀態。如果你會擔心他們因口音而受到異樣眼光,那麼我的存在也同理。」
「不是只有你。」對方在他的長篇大論後總算進入狀況,一臉嚴肅地按著他的手。「如果這樣算是非常態,那整個家都是。當初的決定是四個人一起通過,他們就得學會一起承擔。」
「那時他們還小。」
「已經足以拒絕別人但接受你了。做出選擇,就得承擔。」
亞瑟又想到咖啡館裡那場荒謬的對談,笑了幾聲。「真難得看你這樣維護我。」
「這是態度問題。從我們結婚──好吧,結為伴侶──的那天開始,你就是他們第二個父親,他們應該給你尊重。」
「這是理想上,我想我們該面對現實。」他聳聳肩。「我也是在那一天告訴他們,他們可以叫我Dad、叫我亞瑟,或任何只要我知道在叫我的稱呼。」
「那他們更該給你尊重,因為你已經先尊重過他們了。」
「你可以冷靜點,把那天留給我們自己不好嗎?」亞瑟將自己的掌心翻面,捏了幾下對方的手。直到法蘭西斯終於嘆了口氣,不再執著於兒子的青春期問題。
「好吧,那就約完會回家,看看我們還能做什麼。」



春天時察覺到的端倪,並不會到了冬天就隨著枯葉隱沒。
「所以說,你跟阿爾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只是他覺得我的建議多餘。」
「我聽說他說了一些不太好聽的話。」
亞瑟抬眼看著湊過來的丈夫,聳聳肩。「馬修說的?這可千萬別讓阿爾知道。」
「為什麼不告訴我,讓我去跟他談談?」
「因為那只會讓事情更糟。」
「所以說,你給了他什麼建議?」
「我建議他小心結交的朋友。」
「他為了朋友跟你翻臉?」法蘭西斯拔高音調,亞瑟只能慶幸現在房門關上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伸手示意對方降低音量。
「不是單一因素,所以我才說說教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
如果要他分析的話,從他代替法蘭西斯去接送跟同學露營回來的雙生子就足以構成導火線了。當時他們打電話請法蘭西斯去接,法蘭西斯抽不開身,麻煩正好在家的他去接送,但他們沒有再回撥給孩子們說實際前往的人是亞瑟。
而正如亞瑟在半年前所料,他們的朋友確實沒有幾個知道他的存在。在沒有心理準備的狀況下被他人得知一些私人事務,確實不是什麼舒服的體驗。他想這件事上自己確實理虧,尤其他那麼早就已經料到類似的狀況,卻沒有對此做出適當的因應。
第二個背景因素則是他確實沒有留足夠的時間與孩子們相處。現在他待在家的時間幾乎是最初那時減半,而他也得老實面對自己把大半時間撥給法蘭西斯的事實。這個年紀的少年再也不是給個禮物就能收買的孩子了,需要有人跟他們聊足球、聊遊戲、聊感情。法蘭西斯做得還不賴,而他幾乎只在足球話題能聊個幾句──這只能說他沒有用心,因為他受了那麼多年的職業訓練大半都是為了能跟人對話,他沒有任何理由說自己跟孩子們聊不來。
只有在以上兩個條件都已經一觸即發的時候,阿爾弗雷德才會在他試著作個父親給出建議時把「你真的以為你是我爸?」拋出來砸在他臉上。
確實很傷人。亞瑟也不是沒脾氣的好好先生,這就是為什麼不只阿爾弗雷德在躲他,他也暫時不想看見對方,只想賴在主臥室的大床上,翻著其實也沒看進去的書,一邊嘴上講著冠冕堂皇的話,一邊暗自享受法蘭西斯的關切所帶來的『看吧臭小子我真的搶了你爸』的幼稚幻覺。
當然,他現在是三十四歲不是十四歲,知道要為這種想法感到羞恥。
「你聖誕節會回來吧?」
法蘭西斯一點也沒察覺到他不正當的心思,只把他的沉默誤認為不想再提,於是從善如流地換了個話題。
「恐怕有點難。」亞瑟的眉頭蹙了起來。「我秋季就努力想排開聖誕節的事了,但最近我們人手有點不足,聖誕節能休假的人也變少了,而且每個人都在搶。」
他的丈夫似乎逐漸發展出了對類似狀況的抵抗力,沒有過去幾年的情緒化,只是用一種早已預期的心態嘆了口氣。「如果可以的話,就算不在聖誕夜,也盡可能在聖誕假期回來好嗎?這是我們真正結婚後的第一個聖誕節,而且你去年也不在。」
「我盡量。」
「有些東西,本來我想當聖誕禮物,但不知道到時候你會不會錯過,你介意我現在給你看嗎?」
他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我想我們得學著不在當天過節。你就當今天是聖誕節吧,早了兩個月。」
法蘭西斯跳下床,在自己那側的床頭櫃抽屜裡翻出了最底層的箱子──亞瑟以為那裡只會放些兒少不宜的東西呢──接著,他捧著盒子坐上床緣,在亞瑟面前掀開。
裡面躺著一組照片,大約是盤子的大小,全都錶過框,只差掛在牆上。仔細一看,是他們「宴客」時拍的照。
「我們那時候幾乎什麼都沒做,也沒拍結婚照。」對方邀功似地解釋。「但我覺得既然也公證過了,家裡沒掛結婚照好像有點怪。」
亞瑟彎了彎嘴角。「聽起來是你想要,不是我想要。」
藍眼睛瞥了他一眼,一瞬間內就浮起了緊張的神色。「不喜歡?還是我們重新拍一次?」
「好吧,還不賴。」他直接笑出聲來,沒有給對方留面子,雙手一邊翻看著交疊的照片。「你挑了多久?那時候都在隨便走隨便拍,我記得正面照很少。」
「一個月,然後又用了一個月找到那年的底片,才能重新洗出這麼大的照片。」
「噢,沒錯,那時候我們還在用底片。」
「現在手機都能勉強拍出能看的照片了。」
「時間過得真快。」亞瑟有些恍然,突然發現現在的自己幾乎要與當年遇見的法蘭西斯同樣年紀了。他又掀開一塊照片,最底下的一張是全家福。「我都忘了還有這張。」
「因為它前前後後的照片全都沒拍好。要他們在興奮時乖乖坐好可是個難題。」
「現在都可以出門跟朋友露營了。」
法蘭西斯一起凝視著那張照片,沉默了幾秒,才又開口。「是啊,那也有一份你的功勞,我會讓他們明白的。」


TBC

註:
基要派即基督教的基本教義派,嚴格來說並不算是一個宗派,而是一種信念與運動,在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交界時於基督教(新教)內興起,影響與衍生了部分派別。其核心概念為堅信聖經內容完全正確,反對現代派神學對聖經內容的再詮釋與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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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16 02:2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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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014
難得他比亞瑟早起。
亞瑟的睡姿又直又正,就算他睡著時是歪的,也能在無意識中自動轉正。只要抱著他睡,自己的睡姿也就不會歪到哪裡去。與姿勢一致的,是他的安靜。這幾年來法蘭西斯從來沒有看過對方做惡夢,也沒聽過夢話,更不用說打呼了。單就睡眠品質而言,亞瑟絕對是全世界名列前茅的枕邊人。
可惜這個優秀的枕邊人今天又要出門了。
離平安夜只剩三天,亞瑟到昨晚都還在說不知道自己來不來得及回來。法蘭西斯覺得自己也該認了。不抱期望卻得到理想結果是驚喜,抱著期望卻沒能實現則是失望,傻子都知道應該選前者。
然而他還是無法阻止自己抱著期望,只不過是學著不把這種期望壓在亞瑟頭上罷了。
或許是從進入四十歲的時候開始,或許是從他看見亞瑟帶著擦傷和瘀傷回家的時候開始,有些原先無法諒解的事情好像都有不再那麼緊咬不放的一天。亞瑟對這些改變很敏感──他對所有細微的改變都很敏感──法蘭西斯很快就發現這些改變也換來了一個更樂意與他相處而不是瞪著他睡顏的丈夫。
不過,偶爾看著愛人的睡顏也確實是種樂趣,現在他就體驗到這種幸福了。
可能過了十分鐘或半小時,當那雙碧眸眨著睜開時,他才發現自己手臂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已經發麻了。
「早啊。」
「早安,你今天起得真早。」亞瑟伸手梳了幾下頭髮,然後順手抹了抹眼垢,才意識到對方繼續盯著他看,沒有要移動的意思。「你有話想說?」
法蘭西斯聳聳肩,不過還是隨口開了一個話題。「做了什麼夢?」
「夢到帶他們兩個去遊樂園。」
「總算不是夢到結婚那天。」他回想過去關於夢境的話題。「你以前老是夢到那時候。」
「我後來發現,只有在跟你吵架後關係逐漸變好時會夢到。」對方伸了個懶腰,準備下床,卻又被拉回去。「幹麻?」
法蘭西斯沒有回話,只是湊過去吻了吻他,一開始只是輕碰,後來乾脆撈過亞瑟的後頸,往更深處去。亞瑟這時睜了一下眼,不過還是任對方胡作非為了。
他在裡面待得滿意了才退出來,環抱對方的手臂卻又不太老實地向下滑。這時他的丈夫才總算按住那雙手,一邊開口。「去做早餐吧。」
「現在才七點半,晚半個小時也沒什麼。」
法蘭西斯在對方耳邊喃喃,一邊感受對方耳根明顯提高的溫度,笑了幾聲。
「不。」亞瑟抓著他的手往兩旁擺,接著總算下了床,回頭看著被留在床上的人。「等我刷完牙、刮完鬍子、梳好頭髮且換好衣服時,我希望看到早餐擺在桌上。」
「然後我會得到什麼回報嗎?比如你全身整齊,就褲子拉鍊──」
「你這個幻想有點下流啊。」他擺擺手,一邊跨進浴室,關上了門。
等兩人坐在桌前時,話題又拉回夢境。
「所以為什麼你在我們關係好轉時才會夢到婚禮?」
「誰知道呢?」亞瑟插起一點歐姆蛋往嘴裡送。「可能每次爭執再和好都像是離了婚又結了一次,可能是我的大腦知道得提醒我我們也曾經有過意見一致的時候,也可能只是因為那個磨坊很有意思。」
「磨坊?」法蘭西斯將咖啡送到嘴邊的手停在半空中,沒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
「那塊空地旁邊有一座廢棄的磨坊,你忘啦?」
「好像有點印象,所以磨坊怎麼樣?」
「它的水車在夢裡會轉。」
「所以?」
「有一天突然想到,我們的婚姻大概也就是那樣子。」亞瑟也端起他的茶。
「喔?」法蘭西斯這下倒是把咖啡放下了。他雙手交握,擺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哪樣子?」
「往下轉、往上轉,日復一日,重複的爭執、重複的和好,例行性的問候、例行性的家務,甚至例行性地做──」他看了一眼孩子們的臥室。「例行性的親密舉止。」
「你厭倦了?」他的丈夫眉頭蹙起,嘴角不安地向下抿,卻又想裝作雲淡風輕地繼續維持語調上揚。「所以我才說我們得找點不一樣的樂子。」
「現在這樣挺好的。」亞瑟聳聳肩。「如果你繼續之前那樣,我的麥田才會被磨光。」
「什麼?什麼麥田?」
法蘭西斯想追問,但對桌的人接下來就只是笑而不語,直到將自己桌前整盤早餐都消滅殆盡,才邊擦嘴邊開口。「看你驚慌的樣子挺有趣,就不會厭倦了──噢,我出門前還能再待四十分鐘,你剛剛說想做什麼?」
他已經跟不上話題和情緒的轉換了,愣愣地看著對方,說:「可是他們起床了。」
「那就只能下次了。」亞瑟雙手一攤。「或是,關好門速戰速決。」
當兩人回到主臥時法蘭西斯忍不住感嘆「你帶壞我了。」,以前的他絕不會在任何兒子可能猜到的狀況下做這種事,不用聽到或看到,只要他覺得有任何蛛絲馬跡足以讓他們猜到都會讓他坐立難安。
對方只是聳聳肩。「你太誇張了,我的專業可是打擊犯罪,怎麼會帶壞人?」



半個小時後,他還是準時送亞瑟出門了。
亞瑟還是平常那副正經樣子,就像他們剛剛在臥室關起門來是在密談什麼大事而非找什麼樂子,他似乎在猶豫著什麼,環顧四周確定走廊沒人之後才終於說出口:「我盡量打電話,但可能沒訊號,抱歉。」
法蘭西斯忍住了一大段的抱怨,卻沒憋住嘆息。看著對方垂下的視線,一口氣嘆完,還是口不對心地寬慰一句:「沒關係,照顧好自己。」
「我會盡快趕回來。」對方抿起雙唇,音量越來越低。「也會帶著禮物回來。」
「包含阿爾的份?」
「當然。畢竟對我沒有認同感不完全是他的錯。」
「你做得夠多了。」
「顯然不夠──等我回來再說吧。」
他們對看了三秒,淺淺地吻別,接著,亞瑟最後又看了他一眼才轉身離開。



「你們兩個過來幫忙一下!」
已經是二十四日傍晚,亞瑟除了第一天晚上打過一次電話之外,到現在為止就沒有其他通話了。儘管如此,法蘭西斯還是抱著稀微的期望準備了四人份的大餐。燻鮭魚、香煎鵝肝、培根香腸、炒抱子甘藍、烤防風草根、烤雞、樹幹蛋糕,他在第一段婚姻裡才開始學習在聖誕大餐裡加入英國傳統,但少了一個人後這些菜色就顯得太多了,於是這些菜餚自然而然地被塵封了幾年,直到亞瑟加入餐桌才又添回來。其實,現在兒子們已經長大了,就算亞瑟不回來,也有能耐把多出來的餐點吃光,但就算是為了兒子的健康著想也好,他還是希望第四個人能準時出現在桌前。
然而,聖誕奇蹟沒有出現,當所有菜都上桌時,大門依然無聲無息。
「那麼,開動吧。」法蘭西斯若無其事地拍拍手,要兩個兒子盡快入座。
三個人都希望能一切如常,法蘭西斯關心兩個人的學業與私人生活,順便提出一些感情建議,但這餐吃起來還是沒有預期得盡興。首先是阿爾弗雷德明顯不想談任何關於亞瑟的話題,這讓他的父親在給予情感建議時有些為難;然後是法蘭西斯時不時的心不在焉,還有試圖拿最近學習的程式編碼當新話題卻沒有得到共鳴的馬修。
第一個忍不住的當然還是阿爾弗雷德。
「怎麼亞瑟加入之後,他一不在就得這樣過節不像過節?我們以前也是三個人過,什麼問題也沒有。」
「因為現在他是我們生活的一部份,而你最近一直都在拒絕讓我們談論一部分的生活。」法蘭西斯放下酒杯,嚴肅地瞪著兒子。他確實討厭這樣對他們說話,孩子已經作為他生命的意義很久了。在亞瑟出現之前,他每天都在告訴自己他應該把一切都奉獻給他們──即便奉獻了一切都還遠遠不夠。就算在亞瑟走進他的生活把他從無盡的壓力拖出來後,他們不再是他的負罪,卻也仍然是他的夥伴、他為之奮鬥的理由、他喜悅的來源。
與過往的差別是,亞瑟也同樣是他的夥伴、是為之奮鬥的理由,也是喜悅的來源。
而他的小兒子已經越線了太久,久得他無法依著亞瑟的寬容去容忍。
「他到底對不起你什麼?」法蘭西斯忍不住問,帶著一種沉沉的挫敗感。「如果沒有他,你以為你們能一人一間房?你以為我能換到現在的工作?我們能在假期去旅行?你忘了以前是誰有時間指導你詞彙怎麼拼寫嗎?當初你們都同意讓他加入,現在你想賴帳?你明明一開始跟他處得很好,現在到底怎麼了?」
「他就是這樣偷走整個家!」阿爾弗雷德面紅耳赤地嚷嚷。「他偷走你的心,又收買了馬修和我,等到我們不能沒有他時,就不把我們放心上了。看看你們,我才不會上他的當!」
「他只是得工作,就像我以前那樣。」面對他的情緒,他的父親反而冷靜下來。
然而他一點也不買帳,繼續嚷嚷著那些青少年會對父母扔出來的冒犯話語,闡述那些他不懂的青少年邏輯,然後就自顧自地生起悶氣,低頭用力啃著盤子裡的肉。
「抱歉,馬修。」法蘭西斯嘆了口氣,轉頭對另一個孩子道歉。
馬修有些不知所措,掙扎著接受父親的道歉是否會惹怒他的兄弟,最後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結果這一餐最終還是各懷心事地草草結束。法蘭西斯在餐後試著再找阿爾弗雷德談談,但對方看起來並不打算在短時間內轉變態度。更糟的是,一直等到凌晨一點,還是沒有電話打回來。
您撥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後再撥,或在嗶聲後留言。嗶──
「我搞砸了。」他悄聲對著手機告解。「我知道不該打給你,但我──我只是想處理阿爾的事,然後就毀了整個聖誕……抱歉打擾你了,親愛的,聖誕快樂。」
將手機按掉後,他又盯著通訊錄的那串數字好一會,才在枕上昏睡過去。



第二天起床,亞瑟還是沒有回給他簡訊或語音留言。他趁著孩子還沒開始拆禮物,把那份給亞瑟的箱子又抱回臥房裡,下定決心如果丈夫今天還不回家,他就要直接把這些照片掛上牆了。
TBC



本文最後由 映晴 於 2021-1-16 02:2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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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18 03: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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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014
阿爾弗雷德一回家就為了照片的事大發脾氣。
法蘭西斯試圖解釋這不是針對他的行為,而是原本就決定好的事情。
「這只是張全家合照。」他說。
他的兒子指著錶框的材質咬定他肯定也在主臥室掛上了結婚照──而且一點也沒說錯──一邊質問他為什麼不把收起來的舊照也一起掛上。「你以為我忘了,但我沒有,就算我和馬蒂那時候只有三歲,第一次直面閃光燈的記憶也沒那麼容易忘記。倒是你是不是忘了,對我來說『全家』不只是這四個人……我們當初都以為,多了一個父親也不會將她的位置取代。」
他當然也記得那幅合照。那幾乎是他與愛麗絲最後一段可以稱得上美好的時刻,當然,當時他已經察覺到一些裂痕,才想以此修復──用一種象徵留下永恆的方式。然而只想用表面功夫去弭平破裂的關係不可能撐得了多久,那時他還著眼於一些永遠也追逐不到的成就與理想,沒能──也無心──去了解對方除了甜言蜜語或進一步的情愛之外還需要什麼,半年後他就不得不在爭執後收起合照以免在氣頭上時被任何一方砸毀,接著他們又互相折磨了一年半才離開彼此,照片再也沒有拿出來的機會。
「上個月我聯絡過媽了。」阿爾弗雷德繼續說下去。「這六年來,不,從亞瑟出現後的七年來,我們就沒再見過了。我只是想告訴她我和馬蒂過得還好,但她說她就知道你那些年騙了她,而且一點都不想見我。」
「什麼?」法蘭西斯皺起眉頭。「我確實有很多事對不起她,但我發誓沒有在大事上騙過她。」
「你沒有假裝自己愛她?」
「交往的時候、結婚的時候、你們出生的時候,我都確實愛著她。」
「那為什麼她連兒子都不願意見?」
他啞然。
要如何對自己的兒子坦白說,自己曾經是個自顧自追求理想而把所有家庭責任都丟給另一半的混蛋,把一切視作理所當然,放著對方在一切他撒手不管的事務上燒乾所有愛情甚至母愛?很多事情一直到只剩下自己能扛起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曾經多麼過份,他在半年內就把自己的夢想扔進垃圾桶裡,急切地想為這兩個孩子彌補些什麼。但是終究明白得太晚、太晚了,不可逆的傷害永遠會留在那裡,深刻到每一次他想連絡前妻見見他們兩個都會被懷疑是不是想藉機討錢。或許,他不該太意外對方在知道他與一個男人再婚後會聯想到那種結論,儘管那不是事實。
要如何對他的兒子說:你們的母親是因為我的過錯而不再愛你。
「我不知道。」法蘭西斯幾乎是用氣音吐出這句話。「或許是因為我傷她太深,儘管不是用你所誤解的方式。」
「然後你想用這種方式來讓馬修和我背叛她。」阿爾弗雷德有些困惑,這使他的憤怒得以用平靜的語氣呈現。
「我不──」
他的小兒子轉身就走,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接著他視線一轉,才發現馬修就站在一旁,眼裡閃著同樣的困惑。法蘭西斯回過神來,嘴裡已經近乎祈求地喚著對方。
「馬修。」
對方的視線往下垂,迴避著與他對視,卻又無法果斷地就這麼繞過父親進房。他知道對方一直都是個溫柔的孩子,就算在這時都在思考要如何才不會傷害到父親。
最後,馬修還是挪動了腳步,在經過他時怯怯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後走進自己的房間裡。
法蘭西斯望著空空如也的客廳,又瞥見那幅新掛上去的相片,然後木然地走進廚房。
阿爾弗雷德質問他時,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地辯解:或許自己正是因為知道他們的母親不再愛他們,才那麼急於找一個人填補他們的缺憾──最後找到了亞瑟。
但這個想法太不堪入耳,不只對孩子來說刺耳,對法蘭西斯自己而言,更是在這種可能性浮現時就足以悚然心驚。這對他的另一半來說太過份、太不正當,也不公平。亞瑟沒有義務為法蘭西斯闖下的禍收拾爛攤子,他沒有義務把完整的自己一片片削掉來填進這個家碎裂的一角,他願意這麼做是因為責任感,以及愛,不該是因為法蘭西斯想要找一個人這麼做。
他也愛著亞瑟,這毋庸置疑,否則現在的他不會對自己如此深惡痛絕。但那些他自己都遺忘的、在他確確實實愛著亞瑟之前曾經有過的動機,是否一點也不純粹?
確實,亞瑟早在交往前就已經看出他的負罪感,但他似乎一直將其聯想到經濟方面以及連帶在親職方面的不足,也從未過問法蘭西斯的前姻,法蘭西斯也就這樣放著誤會持續下去,直到對方完全將他從那些罪惡感中拖出來──
難道不是他把亞瑟拖下來,然後將亞瑟作為浮木嗎?
他又有什麼立場去抱怨對方最初對他撒的謊?
法蘭西斯低頭,發現鍋裡的魚已經焦了。



亞瑟還是沒有回給他電話。
算一算離他出門已經六天了,他只在出門當天打回來,他們沒有聯絡的最長時間紀錄又被打破了一次。
五天六天,他從急著想找亞瑟到現在突然不知道該不該將自己這些混亂的情緒丟到對方身上。照理說是不該的吧,但他又想好好地對自己的丈夫坦白一次、道歉一次,就像當初那場在廚房裡的對話,只是兩個人反過來。
他想這樣開頭,對亞瑟說:他說得對,阿爾不接受他確實不完全是阿爾的錯,但那也不是亞瑟的錯,他不需要一次次努力對孩子們澆灌愛意又被反潑冷水,他可以不用空出這麼多心思想這些事,對他的工作來說太危險了。
然後繼續說下去,坦白他曾經有多麼惡劣,抱著什麼樣的心思,這些亞瑟所遇到的問題追根究柢為什麼形成。
然後等。等著亞瑟給他什麼樣的判決,他都得欣然接受。
一聲門鈴打破了他的思索,他草草梳了幾下頭髮,在自己的家居服外又套上一件大衣,才急匆匆地去應門。在貓眼裡看見們外來客時,他的胸口湧起某種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糟糕翻騰感。
「我記得妳是……」
「進去說吧。」對方板著一張臉,朝他點點頭。就著他側身讓出的門口走進公寓裡。
「妳是他的搭檔吧?」法蘭西斯在關起的大門邊轉過身,想走過去握手,卻發現自己的手在抖,聲音在飄。「亞瑟怎麼了嗎?」
「你怎麼──他為什麼告訴你?」這位女士一下子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繃緊了,深不見底的黑眸瞪著他,像是下一秒就要撕碎獵物的鷹。
「我們在婚禮上見過。」他吞了口口水。「我說,妳看起來喜歡他,然後他說你們是搭檔,本來就比較親,要我別多想。」
「他還說過什麼工作上的事嗎?」對方還沒放鬆下來,眼神也還沒轉開。
「他什麼都沒有告訴我。」法蘭西斯雙手半舉,想表示最基本的善意,嘴上的速度倒是越來越快。「妳該相信他,妳得相信他啊!他以前為了工作保密常常跟我吵架,而我吵到最後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只能看那些我曾經唾棄的商業電影去試圖理解那怕一丁點他在做什麼。」
她的神色總算合緩了一點,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只是作個確認。你不該知道我是誰。」
「我連妳的名字都不知道,女士。」
「不重要。」
「那麼……亞瑟──」解除被對方滅口的危機後,法蘭西斯得用全身的力氣讓自己站穩。「妳是為了亞瑟的事情而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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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1-27 04:0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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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2014
「妳說『找不到』,是什麼意思?」
他還站著,說話也還算口齒清晰。就連法蘭西斯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還有組織語言的能力,明明血液像是瞬間往腳底沉一樣,全身都在發冷。或許,有一部份的他還無法明白對方說的到底代表了什麼。
「他被帶走了──至少目前看起來如此──我們已經第一時間找過周邊地區,但如果用我們未追蹤的車上了公路,你知道……可能得搜遍全國上下。」
「我以為你們會一起行動。」
「當時我們以為裡面沒人,他請我在外面把風。」伊莉莎白緊抿雙唇,持續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她說出口的事情已經開始違反進門時所在意的原則。「他想盡快取得足以讓我們提前結束工作的……東西。等約定的時間過去,我進去找他時,裡面已經發生了什麼……外頭無法察覺的事。我們查出密道,但出了密道能追蹤的距離就不長了。」
「有血嗎?或是,我不知道,能看出來他有沒有受傷嗎?」
「沒有血,有點混亂,但混亂也未必是打鬥造成──不行,我說得太多了。」
「總之,謝謝妳……要來杯茶嗎?」法蘭西斯機械式地點點頭,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來如何招待客人一樣,驅使自己往廚房的方向走。「……或是酒?」
對方卻對他搖搖頭。「不用,沒關係。我還有另一件事得說。」
他不知道自己作何表情,只是反射性地問:「請說?」
「你或許知道,我國法律上失蹤七年才能視作死亡──」
「我不知道」法蘭西斯忍不住打斷他,一邊又踏著急匆匆的步伐走回來。「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如果你有困難,我可以試著……或許能用專案處理,讓進程快一點。」
「什麼?不──」
「可能還是需要幾年,因為還沒排除他與對方串通的可能性,但是他有每個月更新遺囑,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可以在律師在場時打開……畢竟你有孩子,他們還得上大學──」
「我不要他的錢,或撫卹金,或其他天殺的什麼財產。」事到如今,他的喉嚨才開始有梗著什麼的感覺,眼眶也開始發熱。有些一直不願意細想的事情似乎終於找到了在腦內落腳的機會,糾纏住每一條神經。
「請你們繼續找下去,拜託妳,如果你們不找,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最後去了哪裡?只要告訴我哪個郡就好,不行的話,至少讓我知道是哪個大區吧。」
「我不可能告訴你。」她又搖了一次頭。
「那,你們會繼續找下去嗎?妳不會真的懷疑他吧?他是什麼樣的人妳還不清楚嗎?他不可能就這樣跟那些──管他是哪些──人串通好然後一走了之。妳不知道,他還答應會帶著禮物回來。」
「這時候你倒是相信他了。」
法蘭西斯啞口無言。
他不知道這個女人知道多少,但亞瑟或許曾經抱怨過幾句吧?或許不只幾句,畢竟他們關於此事的磨擦淵遠流長,從亞瑟坦白前,一直到亞瑟坦白後。然而追根究柢,從一開始亞瑟就說得沒錯,他只是在害怕而已。從因自卑而害怕亞瑟識破他的無能後轉投他人懷抱,到害怕亞瑟視任務大於他、願意犧牲那些理應只屬於他們的事物。
他只是怕這個男人離開。
對方沒有浪費他的沉默。「我了解他,但他這次確實不若以往,你難道不知道他有多循規蹈矩?就算我們常常得見機行事,那也是不得已,而不是在還沒有超出計畫時就臨時決定藉機行動。這點上報後,當然不得不考慮另一種可能。」
「那是聖誕節!」法蘭西斯忍不住伸手想揪住對方的衣領,不過手腕早一步先被鉗住了,抽也抽不出來。他真是受夠了這些人,他們的常識不是一般人的常識,反之亦然。一個人想在聖誕節提前回家,到底有什麼奇怪的呢?
「聖誕節也一樣。」伊莉莎白總算放開他的手,轉身向著門口移動。「我們會繼續調查……他肯定會希望你和孩子盡可能正常生活下去。」
他無助地看著自顧自拉開門的女人。「而我希望他回來。我能不能要妳的私人電話?我不知道如果我想問這種事該去找哪個單位。」
「抱歉,我想不能。有消息我會再訪,沒有消息打給我也沒用。」
闔上的門把法蘭西斯和那些散落在地的待客禮節、回憶與思緒留在一片寂靜中。他緩緩地蹲下,死盯著磁磚上模糊的倒影,然後又緩緩抬起頭來,與那張還未被孩子認可的家庭照對上。
要怎麼跟兩個孩子說?
有一瞬間,他想像自己對著阿爾弗雷德嚷嚷道「他不在了,你開心了吧?」的畫面,也感受到自己確實有這樣的衝動。然而他的心在徹底冷卻之前終究還是明白自己的小兒子──阿爾弗雷德絕不會因此而感到快樂,他並沒有表面上那麼討厭亞瑟,那些言詞終究出於尷尬、不解與不願言明的渴望關愛。他尷尬於沒有夠好的機會與同儕解釋亞瑟的存在,不解要保持什麼樣的距離才能不受同學嘲弄又不使雙方受傷,又因為亞瑟近年逐漸忙於工作──與安撫法蘭西斯──而想以言詞取得對方注意。不論如何,那並不是真的希望亞瑟消失,甚至不是真的想傷害亞瑟,不然阿爾弗雷德不會忍了那麼久才轉而聯繫生母尋求另一邊的同理,更不會選在確定亞瑟不會回來的平安夜才說出口。
他不用等太久就能驗證這份理解。
這樣的事沒辦法在餐桌上談,男孩們一開門,就被叫到沙發上坐下。
「他還會回來嗎?」馬修先擠出第一個問題,聲如細蚊,阿爾弗雷德則愣愣地坐著。
「我希望會。」法蘭西斯的聲音一樣虛弱。
「但他怎麼可能失蹤?」另一個兒子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與如同塵埃向下飄散的兩人不同,他的嗓音帶著焦慮的高亢。「他是警察!他應該要抓壞人,不是壞人抓他!」
「就是警察才特別容易遇到可怕的事。」
「他還沒有教會我美國口音。」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又墜了下來,停在句尾一會。
明明上一次他跟亞瑟學習口音已經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可以不要有新媽媽,或爸爸嗎?」
「不會有新的了。」他用了所有力氣才不在兒子們面前顯得太過脆弱。「我會等他。」



他看見亞瑟在一方小小的麥田裡,播種、澆水、施肥、收割,然後把麥放進磨坊,有時候看著磨出的麵粉送進烘焙店,還會微微一笑。這些動作一再重複,無論法蘭西斯怎麼喚,都沒有要停下來看他一眼的樣子。
接著他發現自己其實也正在重複同樣的動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有時候,水車實在轉得太快了,快得他送進去的麥穗用一點也不合理的速度化為麵粉。他只能一再用還沒完全成熟的麥穗充數,甚至來不及挑揀,產出的成品也不怎麼樣,一點也沒磨勻,有些稻梗還混在了麵粉裡。
有幾個瞬間,他有種想去按停那個水車的衝動,但水流總會慢下來,烘焙店也會再次傳出奶油與發酵的香氣。
法蘭西斯又醒了。他習慣性地睜眼想撈枕邊人,一揮落空後映入眼簾的卻是對方留在另一端床頭櫃的戒指。
麥田。是啊,他還沒有問亞瑟麥田是什麼意思,還沒有告訴亞瑟那些舊事,馬修還沒有把那份剛寄來的成績單給亞瑟看,阿爾弗雷德還沒完全掌握美式口音,而在那之前,甚至也還沒與亞瑟和解。
所有一切硬生生全成了斷章。
法蘭西斯一下子挺身坐起來,還有點低血壓的頭暈目眩。對面牆上的結婚照瞪著他,背景裡的水車彷彿在轉。
可定睛一看,照片又怎麼會動?相連的磨坊自然也不可能產出麵粉,當然,也無從期待那些麵粉能製成美味糕點。
不,問題不是照片。
那磨坊從一開始就已廢棄了。僅僅在夢裡,才能轉上幾個年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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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2-25 00: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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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星夜】
第一章
2015
亞瑟從生活中消失後,時間的滾輪仍然一如既往將那些瑣碎的日常印到他們身上。
雙胞胎照常上學,照常周休二日,僅剩的一位父親也像是過去另一位出門時那樣把家務與工作全排進自己的時間表。他們還是會急匆匆地度過早晨,也會在餐桌上閒聊學校與電視節目。每個人都不願影響到另外兩個,這樣平靜地將日子過下去,除了時間之輪,或許也是三人盡了全力的刻意而為。
只不過阿爾弗雷德開始拒絕友人們的課後邀約,愈來愈常與馬修一同回家;馬修偶爾會在寫作業時分神,就寢時間也跟著往後延了一些;而法蘭西斯在只有自己的家中,每瞥見一次螢幕角落行事曆上越發接近的日期,就像把心上隱隱插著的針又攪動了一次。
然而,他並不打算去修改行事曆對那天的註記。
雖然每天都在把信仰撿回來默默叨念著祈禱,但不改雲端月曆倒也稱不上是什麼祈願的手段,更不是奢望亞瑟真的會在那天出現,只不過是,比起看見他們的紀念日,抹去那一天讓人更痛罷了。
亞瑟的同事一個月前又來了一次,帶來的仍不是好消息,甚至更加直白地勸法蘭西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雖然很抱歉,但如果他是被帶走,說不定最好的祝福是願他死得乾脆。」
如此直接,一點希望也不留。
儘管只要用理智思考這句話背後所指的一千萬種可能性,法蘭西斯可能也會得出相差無幾的結論,但這種事又怎麼可能理智思考?亞瑟也能輕描淡寫地說出類似的話──再次顯示他們這群影子裡的工作者與其他人之間認知有多麼不同──但自從被打斷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過。
亞瑟還有多少想與他深談卻決定不加提起的事?
曾經,他以為自己已經從上一段婚姻學過教訓,不再視另一半的付出為理所當然。然而,當亞瑟開始在生活中缺席,法蘭西斯回頭細想,卻仍感到自己對於對方的改變與妥協了解得不夠透徹,甚至也不夠珍惜。
現在的他說到底還是一樣自私吧?明明不是不曉得亞瑟活下來可能會遭遇什麼不幸,卻還是希望他能回來,不只是將那些來不及接續的斷章補全,也想補齊一段段過往中不夠完善的漏洞。
如果他的希冀是出於這樣的自私,又該如何祈禱?說不定亞瑟的厄運正是源自於他選擇了法蘭西斯,源於法蘭西斯對亞瑟一次次的要求,源於亞瑟在工作與家庭生活間的拉扯,源於他們……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是背棄宗教教條的關係。在信仰中,他真的有立場為對方祈禱嗎?日復一日的捫心自問還沒有找到明確的答案,只是不斷將那些湧現的盼望重複一次又一次。
請別讓他受太多苦。請把他帶回來。請讓他有力量克服面對的困境。請讓我們之間有繼續下去的機會──
漫漫長夜結束得遠比想像中快。
那天法蘭西斯就像過去幾個月以來一樣,早起為雙胞胎準備早餐,平平淡淡地催著他們,聽兩個兒子爭奪浴室使用權,然後送他們出門。在寂靜的空間裡機械式地打開電腦,看看雇主又開出了什麼樣的音樂需求,然後開始作業。
當門鈴響起時,法蘭西斯還在克制著自己別自作多情地以為祈禱真的應驗,然而帶著稀微期盼的腳步還是無可抑制地快了起來。
女人第三次站在門口。
「你現在方便出門嗎?」她說。



法蘭西斯不知道自己該抱持什麼樣的心情。
對方只說找到人了,可以帶他過去了,接下來就沒有多說。看神情,法蘭西斯有預感狀況並不好──甚至不敢開口問找到的亞瑟是生是死。
掛在頸項上的戒紙在襯衫裡熨貼著胸口,他記得亞瑟曾經隨口教過他心肺復甦,就壓在這個點上。自從他把戒指往脖子一戴,每當金屬環隨著他踏出的每一步來回碰撞在皮膚上,就像是一次次推著逐漸下沉的心再努力跳動一下,而現在它安安靜靜地貼著,反而是他的心臟緊張地砰砰向著胸膛撞。
「他還活著。」
駕駛座的女人開口,語句中沒有半點歡意。「不然我一開始就會說了。」
「噢。」法蘭西斯點點頭,直視前方,視線焦點卻彷彿定在半空似地沒有看進任何飛速掠過的景色。又過了幾個呼吸,他才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開口:「狀況,很糟嗎?」
她沉默了一會,最後只回以意義不明的「只可能是為了你。」
「為了我?」
「就如我之前所說。」
最好的祝福是願他死得乾脆。
他試圖在回憶中翻找有沒有其他句話同樣能接上這個話題,這句話卻在意識中迴盪得越來越響。先是遮掩了引擎,再後來幾乎遮蔽了一切外界聲響,甚至連思考都一再被這些音節填滿。
不知不覺,這些轟鳴又逐漸化為畫面,大腦不受控制地試圖想像現在的亞瑟。記憶中的瘀青和輕傷瞬間被電影中的槍傷血洞和皮開肉綻取代,血腥味幾乎就湊在鼻前,逼得法蘭西斯窒息而暈眩。
他比過去四個月以來每分每秒都還要想趕到丈夫身邊擁抱對方,卻又比任何時刻都要害怕重逢那刻知曉對方為了重逢究竟經歷了什麼。
轎車沒有因他而加速或減速,只是穩穩地載著他趨近那個瞬間。



在僅僅一步之遙,猶疑還來不及浮現,法蘭西斯就被攔在外頭。
亞瑟的搭檔原本走得飛快,進入最後一段走廊時卻突然停下,問了護理人員幾句話後轉而把法蘭西斯交給對方,說是請護理師先對他解釋,然後就自己一個人開門進去了。
在醫院滲進肌膚的冰涼中,他一開口,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口乾舌燥。「午安?」
對方朝他伸手,口罩上方露出的雙眼看起來不是很高興,比法蘭西斯稍微低一點的頭顱微仰,盯著他的臉像是在評斷審視著什麼。法蘭西斯也偷偷打量著,發現自己完全分辨不出對方的性別。草草握了一下手後,這個人才開始對他說話。
「你等一下也要進去?」
「我不知道。」他甚至不明白對方為什麼這麼問,就連發音都開始結巴起來。然而愈是想壓抑失措的情緒,那些被壓抑的母語發音就愈是反叛地往上浮。「我早上才知道他在這裡,不能見他嗎?」
「你是哪個單位?」
「我是他的丈夫。」
上次說出這句話彷彿已經是千年之前,此刻再次發出這一串聲音,像是在交錯著勉強維持平衡的木棍高塔中抽出看起來最岌岌可危的一根,彷彿下一秒就要崩塌。法蘭西斯幾乎能感受到聲帶顫抖,就連丈夫一詞的H都差點發不出來。
所幸,對方的神情總算緩和下來,甚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原來如此,抱歉,實在是他們打擾得太頻繁了。」
「他還好嗎?」
眼前的人抿起雙唇,不到一秒就又張口:「我不會用『好』來形容……我會告訴你等一下進去就能見到的部分,更細節的狀況得他本人同意才能告訴你。」
這下子換法蘭西斯沉默了幾秒,他深吸一口氣,又嘆了出來。「我猜他們都不需要經過他同意。」
「你知道我為什麼反感了。」
又沉默了一會,幾乎能聽見吞口水的聲音──即便他幾乎沒有口水可吞──對方耐心地等著,沒有貿然開口,但那雙眼中愈發鮮明的同情卻又像是一片片落在疊疊樂堆上的雪花,溫柔卻帶有寒意,逐漸積累後更顯沉重。
「現在先有點心理準備比較好對嗎?請說吧。」
「那就先從他的腿說起?雙腿骨折,右邊斷在大腿,左邊斷在小腿。」
「我猜這是最輕的?」
複雜的神情已經足以回答這個問題。驚訝,彷彿理解了什麼,又微微下垂引出一些哀傷。或許是猜測他已經習慣這種事了吧?然而他什麼都沒有習慣,只是端出如蛋雕脆弱的平靜,希望對方不要因為他的情緒而隱瞞任何事。或許這層面具有些效果吧,對方接著就吐露剩下的情況。
左臂斷肢與牙齒全拔。
語速飛快,不知道是無法分出這兩者到底哪一個比較難讓人接受所以一次說完,還是認為用最短的時間念出來就能緩解得知時受到的衝擊。
法蘭西斯背在身後的左手使勁捏著右手,用盡全力才穩下自己。他也不確定那一瞬間究竟是在嘶吼的邊緣還是幾盡癱倒昏厥,只知道有什麼東西發出轟然巨響,像是倒塌,像是爆炸。
「剩下的得問他的意見了。」
「還有剩下的?」
護理師再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對於其他部位與器官一個字都不再多談。
「雖然對你很不好意思,但等一下的會面能不能短一點呢?他們已經打擾太久了……他現在還是昏睡著比較舒服一點。」
他除了點頭之外還能做出其他反應嗎?「會好轉嗎?」
「已經比兩週前好太多了……要不是他們急著要談,也不會上禮拜就放人進去,昨天就說過是最後一次了,誰知道今天又跑過來──」
兩週前。
法蘭西斯可以想像過去的自己會因此而計較多久──他再一次成為最後知道的人,那麼多人都能比他早一步知道亞瑟的生死甚至詳細的體檢報告,而他永遠只能分得剩下那部分的真實──然而現在他已經感受不到這種不平衡感了,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有那份「亞瑟的痛苦」壓得他喘不過氣。明明他根本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的經歷、什麼樣的痛苦,但那團模糊得看不清形體的黑霧已經足以使人窒息。
對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話語,沉默地與他一同等待。這裡看不見護理站牆面的鐘,他在匆促出門時也沒戴上錶,時間的單位只能是心跳、呼吸與念想。
在法蘭西斯第三次阻止腦海浮現丈夫被拔牙的畫面時,那些「同事們」總算一個個從房門魚貫而出。那位搭檔走在最後,抱著些許歉意,對他說:「你進去吧。」

TBC


使用禮物 檢舉

14#
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2-27 01: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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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現在,擋在他們之間的事物只剩下一道門了。然而,卻也是這時才發現主動推開這扇門比被別人帶著走進去艱難許多。他確實迫切地想與對方相會,然而隨著距離縮短而放大的恐懼已經大得開始擠壓他的急切。
法蘭西斯抬頭看著門上的病房號碼,六一零,是個與幸運數字、不祥數字或任何日子都沒有關連的平凡數字,彷彿就連編號都在要他停止這些逃避現實的聯想。理應放置患者名牌的壓克力框則空著,想必是刻意而為。
他們也是用編號稱呼亞瑟嗎?用這樣平凡而毫無意義的符號。
「請把握時間。」身邊的人淡淡地開口,卻也沒有進一步催促或越過他去開門的動作。
或許一秒,或許兩秒,法蘭西斯沒有深吸一口氣,就在某個沒有特別準備的時間點推開房門。
有那麼一瞬間,他竟然無法對躺在床上的人喚那個熟悉的名字。
儘管只有一瞬,但如此念頭光是存在就已經足夠銳利,像過去那百餘個日子累積的一根根針一樣,深深地捅進他的心窩,一下子戳得太猛,差點就碎了。
在他彷若失語的同時,那人影才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緩緩朝門口處轉頭。雜亂生長的頭髮逐漸被形銷骨立的輪廓壓進枕頭,窸窸窣窣的聲音一直到兩人視線交會才倏地停下。
法蘭西斯從來沒有看過那雙眼睛睜得這麼大過,下一秒,亞瑟看起來像是試圖坐起身似地使勁想弓起背,他身後那位也隨之從身旁竄過去按著輕聲阻止。他這才如夢初醒,也急忙趕到床邊。
亞瑟倒是先他一步出聲。疲倦、沙啞,還隱約有點喘。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不該來嗎?」他反射性地反問後才想到這不是個好回答。然而,確實,他又為什麼在這裡?因為軍情五處總算願意帶他來。因為他是亞瑟的丈夫。因為他每一天都在思念對方。因為亞瑟需要人照顧。每一個理由都成立,卻又每一個都顯得薄弱。
「我需要你。」在湧現的所有字句裡,最短的那一個從舌尖跳出,使得他不得不慌慌張張地進一步說下去。「不是需要你做什麼,就只是需要你。我想你,每一天都在害怕你永遠走了,都在害怕你──」
他停了下來,因為後半段的害怕已經應驗,甚至已經遠遠超過他最為可怖的想像。儘管只顯露一部份,就已經足以痛徹心扉。
在聽見那三件事而喘不過氣時,他根本沒有預想到那些狀態還是建立在瘦得幾乎可說是變形的身軀上。或者說,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從來沒有想過人能瘦成這樣。而剛才移動時滑下的被單再也無從遮蔽那段受難的左肢,映入眼簾的畫面沒有逃避的空間,短袖下幾乎只能看見繃帶纏繞。斷肢這個詞,聽見時總會讓人抱著些許希望。說不定是手腕,說不定是前臂。有那麼多的可能性,現實卻是連手肘都沒有了,繃帶上還殘餘了些像是血跡的污痕。
「請給我們一點時間,謝謝。」
亞瑟的聲音拉著他的雙眼,不由自主向雙唇之間望去。
「你願意讓他知道詳細狀況嗎?」
「他沒因此對你抱怨?」句子頓了一拍,本該填入一聲標誌性地哼笑,卻由空白遞補了。「如果他想知道的話。」
帶著假牙。仔細看很容易分辨,甚至能看出整張嘴連同臉頰已經開始呈現老態。
「害怕我成了廢人和醜八怪?」
「不。」
法蘭西斯急得差點咬到舌頭。亞瑟的話明明字面上和過去的挖苦沒有什麼差別,卻說得很輕,輕得讓人害怕。現在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了,他的發聲似乎又比剛才更虛無飄渺。
「我怕的是你受苦。可是,天哪,亞瑟,天哪……還很痛嗎?」法蘭西斯急得一屁股坐到床邊的椅子上,連自己開始說起母語都沒發現。兩隻手伸出去卻不知道該落於哪裡,抱也不是,握也不是,不知道衣物底下有沒有傷口,卻也不可能就這樣突然掀開。
比進來前好多了。」亞瑟無聲地扭曲了一下唇角,可能是想微笑,但看起來更像是真的不太舒服。「如果你不抽考我的外文會更好。
「抱歉。」他立刻抽回自己的手,搭在床側。在這個距離,所有細節又更明顯了。瘀傷、擦傷星星點點地散在尚稱得上完好的部位。瘀傷已經褪得只於青黃色,擦傷的結痂則逐漸被新皮包覆,復原至此還如此遍布,難以想像最初入院時是什麼樣子。
「不,是我得對你道歉。」他的丈夫把臉別開,可能轉得太快動到了什麼傷處,眉頭皺了一下。
「你回來就好了。」法蘭西斯嘆著氣,右手摸起對方長了幾公分的髮絲。「我知道你已經用盡全力。」
「不是這件事。」
「該不會還在想要替孩子帶禮物吧?不差這點禮物,他們也很擔心你。」
「不。」
亞瑟抬起插著點滴的右手,掌心向上地遮了半臉,牙根緊咬,隱約喘不過氣的呼吸節奏再次出現。
「不舒服嗎?我可以之後再來──」
「我跟別人睡過了。」
在接不下這句話的沉默裡,咬得僅僅的牙關中滲出了一點像是喘氣、像是笑聲又像是嗚咽的氣流。「我說過,不會對你說謊。」
「這不重要。」就連法蘭西斯自己都驚訝於自己找回聲音的速度,儘管這些聲音有些軟弱與破碎。
「這應該要是底線。我記得。」那些從牙縫和鼻腔透出來的氣流還在咻咻的響。「不需要裝作不在乎……別可憐我。我很抱歉。」
「你也很痛苦。我也記得。」他的手隔著被子搭上對方的腰側,讓自己能再湊近一些。「是因為想趕快結束,才臨時行動吧?我寧可從未說過那樣的話。」
亞瑟沉默了幾個呼吸,那對不屬於他的牙又咬緊了幾分,然後倏地鬆開了。「就當作是這樣吧。」
「什麼?」
「我不想細談。」床上的人蠕動了一下,想往另一側挪,但用力幾秒後又放棄了。「對不起。」
「我們可以等你好起來再……」法蘭西斯嘆了口氣,覆上對方的右手,不施力也沒握緊,就只是碰著。「我不知道。如果你到時候願意,就那時再說吧。」
「你可憐我。」
「我沒有。」
「就像是利用了你的同情逃避你的憤怒。」幾乎只剩下氣音,恍若喃喃自語。「我不想落入這種境地。」
他終於忍不住撥開遮住視線的五指,從椅子上起身,彎著腰,直直地瞪進那雙被什麼混濁的綠眸。
「要不要對你生氣是我的自由。你的責任是誠實告訴我,不是猜測我會做什麼樣的反應。難道我還得對你提離婚嗎?」
「為什麼不?」亞瑟垂著眼皮,最後索性直接閉上。「既無法分擔收入,還會多不少支出,精神狀況不佳,看著也不再順眼,家務又做不了多少,更不用說給你戴綠帽。我看不出來這對你有什麼壞處。」
「確實精神狀況不佳。」他深吸一口氣,又吐了出來。「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
「你還沒發現嗎──我連婚戒都無法戴上了。」
法蘭西斯一把抓下頸上的皮繩,繫上眼前能看見血管一跳一跳的頸項。手用力得顫抖,動作實在太大,有一瞬間幾乎讓人誤會是不是想勒斃對方。最後幾乎可以說是粗暴地將自然落在衣上的戒指從領口塞進去,貼在胸膛上。
「戴著。」酸意從原本感受得到戒指碰撞之處向上湧,一直到鼻腔,再往上到眼角。「你戴著,不要再拿下來了。」
亞瑟總算停下那些話。相對無言了十幾下心跳後,才再次開口,卻又回到了最初那種飄渺得讓人心驚的語氣。「抱歉。」
他睜開眼睛時,這個男人逆著光一次又一次使勁抹臉的畫面第一個湧入。頸間交界隱隱約約看得見細繩曾經存在的紅痕,而現在那個戒指正停在自己的身上,若有似無地散著些微從上一個人身上傳導的體溫。
他從未希望造成對方的痛苦。
然而,當右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想安慰對方,法蘭西斯的反應卻是捧著他的手輕吻著淚如泉湧,比剛才洶湧許多的眼淚已經無法顧及是不是會落在他身上。淌到指節上,在急忙擦去的同時,卻又沾染了更多。
法蘭西斯出來時,護理師什麼都沒問,只是在進去調整止痛劑量前交給他幾張紙,要他先看看,之後會慢慢解釋。
在英國住了快二十年,面對密密麻麻的專有名詞還是得半讀半猜,不過,光是讀得懂的字詞就已足夠繼續剜去他的靈魂。
體溫過低(已恢復)、營養不良、多處挫傷、瘀傷、輕重外傷、燒燙傷……頭部……(不知道是什麼部位)輕微萎縮……左臂創傷性(接著名詞,是什麼狀態嗎?)……組織壞死……右側(應該是大腿的骨頭)骨折併發……左側(應該是小腿)骨折……肛門(怎麼了?)併發(併發什麼?)……肺炎……泌尿道(可能是什麼細菌)感染……敗血症……

再往下是一連串過去做過或延續到現在的處置。最上面列了好幾項手術,都在他尚不知情時就已結束。在那之下才是輸血和給藥,一長串藥名,認得的也只有嗎啡。
他又開始想起那個問題──已經經過這麼多的處置,復原了兩週,還是如此怵目驚心,那麼這三個月以來,在家家都浸淫於聖誕佳節與跨年的氛圍時,在嚴寒的冬季與初春,亞瑟究竟身處於什麼樣的地獄裡?
「他很快就會睡著了,等一下我再回去確認。」這個人的聲音成功打斷了他從腳底向上冰涼起來的思緒。「是不是沒辦法全部看懂?我一項一項跟你說吧。」
一開始送來其實不一定能撐過去。說是在森林裡被人發現,再晚一點找到可能就……你知道的。幸好他是個硬漢,手術什麼都沒出大問題……之前還有點輕微腦震盪、挫傷、肺炎和敗血症,但現在應該好得差不多了。營養問題因為大一點的手術可能需要禁食,所以我們現在還在慢慢調整。牙齒送來時可能已經缺失一個多月了,裡面還有點舊傷,牙齦也有稍微萎縮的狀況,如果可以的話,全口重建當然是個選擇,但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器官得處理,所以口腔動刀這件事就往後排了。身上有幾處燒燙傷,雖然面積都不大,但是面對疤痕時請盡量照顧他的心情。左臂送來的時候就只剩上臂,但斷口有感染壞死的狀況所以又截了一段。骨折的部分都是新傷,都不是粉碎性,右腿比較可能有後遺症……股骨是最硬的骨頭了,要讓它骨折受到的衝擊非同小可,還好沒戳到動脈,但出血量還是不小,也可能之後會有長短腿或是神經上的問題,就算有復健,可能還是需要你日後留意……你還好嗎?

「還好……請繼續吧。」
「接下來這個算是比較重大的……我想你應該猜得到我想談哪些部分……先坐下吧。」
「……謝謝。」
「肛門和直腸有嚴重撕裂傷交疊和其他外傷,我們不得不做暫時性結腸造口。」
「抱歉,結腸造口是……?」
「病友間比較委婉的說法是『玫瑰』──直白一點來說,是人工肛門。」對方一把按住他,像是怕他昏過去似地。「主要是避免傷處汙染,如果復原狀況夠好,就能關閉造口再接回去,理想上只會持續幾個月的時間。」
「我明白了。」法蘭西斯面無表情地吞了口口水。亞瑟那麼回答時他就知道自己猜錯,但沒有想過錯得這麼離譜。「你不用擔心我。」
「未來在性生活上可能……需要再衡量。」
他還沒想過這件事呢。不如說,在面對自己的愛人全身上下沒一處完好時,根本不可能想到做不做這種事的問題吧。
「好的。」
護理師或許是誤會了他的停頓,急著又說:「請別給他壓力。你也看到資料了,生殖器也有新傷疊舊傷還併發感染,誰都不願意遭受這種經歷。沒有罹患什麼性病或染毒可能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
「我也希望不給他壓力。」但這傢伙已經開始考慮離婚了,自己給自己的壓力才是最難解的問題。法蘭西斯忍不住苦笑,直愣愣地盯著自己左手無名指那個金環。
「說到壓力,精神方面目前不太好做診斷。有很多事他不能說,也習慣隱藏情緒,可能得看看他們內部有沒有精神科的醫療人員來支援。」
「我會再注意他的狀況。之後我還能來嗎?」
「只要你願意。」
「謝謝你。」法蘭西斯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能跟你進去看看他再走嗎?」
「來吧。不過別驚動到他。」
即便是睡著,亞瑟的眉頭還是沒鬆開多少。病床並不寬,但他躺在上面一動也不動的時候卻顯得單薄了,胸口的起伏很淺,仔細盯著才能讓人稍微放下心。那條剛才才出現在他身上的皮繩,也還留在那裡。
在轉身離開的時候,法蘭西斯對於要不要告訴孩子這件事,舉棋不定了起來。
註:
1. 敗血症:至今致死率仍有大約四分之一,主要症狀包含心跳過快、呼吸急促、高熱或體溫過低、週邊白血球數量異常。過去建議約兩週的抗生素治療,但現在的聯合抗生素療法有加快治癒的趨勢。
2. 嗎啡:強效止痛藥。副作用有:口乾、便秘、噁心嘔吐、嗜睡、意識不清(較常見發生在高齡患者,一般在4天左右身體適應藥物後可減輕)和排尿困難,少數有呼吸抑制的狀況。
3. 全麻的手術需要術前NPO(完全禁食,連水都不能喝)。
4. 暫時結腸造口:一般會在肚臍上方一段距離偏左的位置,但也有可能依狀況有所不同。正常顏色應呈粉紅濕潤狀,因此部分病友群體會以玫瑰稱之。需以便袋收集排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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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2-28 02:3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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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醫院與家的距離比曼徹斯特更遠,一趟車程就得花費五個小時。回程不到一半,兒子們困惑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法蘭西斯最後只說自己可能深夜才到得了家,下次再帶他們吃冰淇淋賠罪。
他們體貼地沒多問,掛斷前還多說了一句路上小心。
送他回去的搭檔沒有開口,車內音響也關著,窗外幾乎只能看見一盞盞路燈在墨色中飛過。在幾盡空白的時空裡,思緒如走馬燈般無聲息地飄來又去也非什麼新鮮事了。
從一條條的病歷條目,到他們初遇時演奏的曲譜。
竟然有八年了。
而這個跟他走過近十年的人,只差那麼一點就會在痛苦掙扎中無聲無息地離開,在他從未想過的地方,在他聽不見呼喊的空間,在那離家將近五百公里的野地裡,四肢只剩右手能動,張口又說不清話,破損的皮肉被迫滾在塵土裡,只能等待野獸或時間將他拆分得不再是亞瑟.柯克蘭。
每一次對方出門,他或多或少都會帶著一點憂思,但沒有一次如同這次後怕那麼強烈。法蘭西斯甚至有股衝動想叫駕駛座上的人掉頭回去,就怕自己一回家,亞瑟又因任何狗屁倒灶的理由銷聲匿跡。
然而他沒有開口,只是一到家立刻衝到電腦前訂了接下來三天的來回機票。
少年們還沒睡,對談中也有幾次機會能順勢將這個消息告訴他們,但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又吞了回去。亞瑟見到他的反應還印在法蘭西斯的腦中,他有預感如果自己就這麼告知兒子消息,他的丈夫可能不會太愉快。這三個重組父子之間關係的建立並不亞於他們兩人的配偶關係,在尊嚴和形象上的在乎甚至可能更甚。他不想貿然破壞亞瑟這些年來的努力。
於是他只是模糊地說了個工作上的理由,就又匆匆躲回主臥房了。
延遲了半天的工作進度,現在也該是補回來的時候。儘管現在的自己實在有些難以專注,但也是在這種時候,才會深深感受到自己有多麼需要金錢。光是長期兩地往返開銷就會顯著增加,更不用說還得預留一些錢應對亞瑟的身體狀況改造環境或添置輔具。
亞瑟肯定算得比他更清楚,不然也不會說出那些話了。
即便如此,法蘭西斯還是認為那段話有個根本上的盲點──有些人就是值得付上這些代價。再說,在遇見對方前他本來就是追著錢賣命的人,亞瑟如果願意從泥沼中拉他上來喘口長達八年的氣,那麼反過來說,對方落水時他心甘情願潛下去試著把人拖上來,不也是理所當然嗎?
工作告一段落已經是凌晨三點之後了,他卻睡意全無,索性在瀏覽器上蒐集照顧傷患的注意事項。
對他來說,從飲食下手還是最為直覺的做法──再說這應該也是他唯一有自信能做得比醫院更好的事了──本來只是筆記,記著記著就開始在廚房翻了起來。
奶製品不能入菜對法國人來說實在是天大的挑戰。冰箱裡的食材並不算少,但真的用刪去法一個一個排除後,能用的其實屈指可數,算算時間,上機前也來不及去添購替代品回家料理。只能先拿能用的食材湊一湊,其他逐漸成形的想法就留待之後再一個個慢慢研究。
當馬修一早伸著懶腰走進餐廳,父親小心翼翼地用湯匙戳著瓷盅的畫面也自然而然映入眼簾,整個空間漫著蛋香和馬鈴薯的香氣。桌面上已經擺著兩人份的早餐,爐台上卻還有一個鍋子冒著蒸汽,看起來是在對什麼東西做舒肥。
「早啊,馬修。」他的父親將湯匙從燉蛋裡抽起來,小心翼翼地用唇面碰了碰,然後才放進嘴裡試味道。「阿爾怎麼還沒起床?」
「今天是耶穌受難日,Papa。」馬修站到桌前,看了一眼自己的餐盤裡的歐姆蛋、培根和麵包,又看了眼對桌的燉蛋。
「啊,我都忘了。你要跟朋友去晨跑?」
「是啊,早餐等回來再吃……Papa,我們都有零用錢,偶爾在外面吃一頓晚餐也沒什麼,不用補償我們什麼。天剛剛才全亮呢。」
「嗯?」法蘭西斯抬頭看著他,又順著對方的視線看了回來。「啊,這是我今天新試的菜色,而且我等一下也得出門……可能今天還是得拜託你們出門叫外送了,抱歉。」
「需要幫忙收拾嗎?」
「噢不,謝謝,親愛的。這些不太合你們的口味,我等一下都會一起帶出去。」
馬修又看了眼那個陶瓷盅,然後是流理台上平整地填進餐盒裡的馬鈴薯泥,還有那鍋還在加熱的不知道什麼東西,最後又看了眼牆上的四人合照。
「Papa,我們說好不會有新的了。」
「什麼?」法蘭西斯愣了一下,接著不禁感到有點啼笑皆非。他一邊在心裡讚嘆兒子敏銳得就像福爾摩斯,一邊把手裡的湯池放下,搖了搖頭。「沒有什麼新的,只是有朋友住院了,想做點東西去探望。」
「好吧,抱歉。」少年撓了撓頭,看起來還有些疑慮,最後還是補了一句寬慰。「Dad說不定很快就回來了。」
「他會回來的。」他揉了揉對方開始留長的鬈髮,從口袋裡的皮夾掏出一張十磅紙鈔。「給你們買一些熱騰騰的十字麵包吧,說不定今年又會有些新口味也說不定。」
法蘭西斯自己在路上也買了一個十字麵包,太妃糖口味,也塞進了保溫袋裡,跟著他一路走進醫院六樓,然後才在護理站一個個拿出來,等著被宣判能不能拿進去。
「隔水煮熟的比目魚片,確定全熟,只有用一點鹽和檸檬汁調味而已;馬鈴薯泥也只有加一點水和鹽,還有這算是日式蒸蛋……吧,沒有鮮奶油、沒有醬油,只有雞蛋加鹽、蝦子熬的高湯和一點點的白酒去腥,真的只加了一點。麵包我跟店家確認過了,中間十字部分只有麵粉加水──請問我還有沒注意到的地方嗎?他今天可以進食嗎?」
幾位輪值的護理師全都看了過來,他有點忐忑地又補上幾句:「如果不行的話,我等一下先寫好改動的食材給你們看過,下次再帶來可以嗎?增加你們的工作量真的很不好意思……」
「成分真的只有你說的那些吧?」昨天那位護理師開口。「喔,可以叫我尤金。他還沒醒,你如果不能待太久的話,可以留下來讓我轉交。」
「我可以進去等他嗎?」
「當然,不過之前太多人來打擾了,我們還是盡量等他自然醒吧。你預計待到幾點?」
「六點得上飛機。」法蘭西斯看了一眼錶。「就算他沒有在這段時間醒來也沒關係。」
其實早已預料需要等幾個小時,他還為此帶著電腦一起來了,但實際坐到病床邊時,根本捨不得將視線移開。
亞瑟沉眠時假牙就放在一邊泡水,少了牙齒,睡顏又比昨天更像是老了二十歲,但可能是最初的衝擊已經過去,這樣看著已經不再有難以將這張臉與亞瑟.柯克蘭連結在一起的情緒了。
這還是那個亞瑟,儘管遍體鱗傷又憔悴,還是他的丈夫,脖頸尚留著繫上的戒指,儘管滿懷疑慮,終究沒有取下。更重要的是,亞瑟就在此時、此地,就在他的身邊,他們可以分擔痛苦,或許有一天可以再次共享喜悅。
幾乎只有機械規律性的嗶聲能讓人意會到時間的流逝,當床上的人開始皺著眉頭、發出喉間悶聲轉醒時,錶上的時針已經轉了近兩格。
法蘭西斯沒有急著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最後吸了一口氣,皺眉睜開雙眼,然後在視線左右飄移時發現他的存在──他還來不及說出嗨,對方已經抽了一大口氣,在被阻止前用力轉過身去,右手則急切地抓過假牙往嘴裡塞,差點打翻整盒的水。一直到這一連串的動作結束,他才找到機會問聲午安,對方卻沒有要轉過來的打算。
「別這樣,我帶了一點食物給你。」法國人嘆了口氣,輕輕摸上對方朝著他的背。「還有你最喜歡的太妃糖十字麵包。」
「我不能吃。」
「可以吃十字的部分。」
亞瑟的身體還側著,但頭轉了過來,眼睛斜睨著他。「那口味有什麼意義?」
「可以聞。」他笑了幾聲,彎身下去把食物一盒一盒拿出來。「還有馬鈴薯泥、比目魚和蒸蛋,都確認過了,你可以吃。我也可以餵你。」
「我自己來。」對方總算又轉了回來,右手一邊操控著床抬高仰角。或許是好好休息了將近一天的緣故,跟昨天比起來狀況似乎好了許多。「怎麼這麼閒,大老遠跑來送吃的。」
「因為我懷疑醫院的菜能不能餵胖你。」
「不勞費心。」
「我就想來,明天也來,後天也來,不行嗎?」法蘭西斯打開盒蓋的鎖扣,確認容器安安穩穩地放好在對方面前才抽手。
「他們兩個呢?」亞瑟挖起一勺馬鈴薯泥放進嘴裡。
「他們不是需要二十四小時陪伴的年紀了。」他微笑看著對方把第一口吞下去後接著吃進第二口的畫面,一邊順勢接下這個話題。「馬修今天還對我說『說不定Dad很快就回來了』。我想先徵詢你,跟他們說你在醫院裡好嗎?」
對方將嘴裡的東西吞下,頓了一秒又開口,卻沒接上話:「工作呢?」
「我安排好了。拜託,亞瑟,他們真的很擔心你。」
「你說要問我的意見,那我的意見是『暫時不願意』。」
「你遲早要回家的啊。」
「我會回我的公寓。」看見法蘭西斯的眼神後,他嘆著氣補上幾個字。「至少在腸造口關起來之前。」
「你知道我會跟過去……我不可能放得下心。」法蘭西斯搖搖頭,但也沒有急著於此時再多說什麼。「來點魚?」
「謝謝。」
一直到蒸蛋吃完,終於輪到麵包時,他們才又重新開始對話。
「吃一塊吧,說不定好轉得比較快。」法蘭西斯小心翼翼地將麵包上構成十字架上的淺色長條撕下,遞給對方。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老青蛙。」
「你練習廚藝比賽時也是二十一世紀,還把十字麵包掛在牆上,都被黑煙燻黑了。」
亞瑟白了他一眼,唇角彎出了這兩天以來最像笑臉的弧度。「別把記憶浪費在這種事上。」
「記得美好的事也沒什麼不好。」
「那些不美好的事呢?」
「有你在,就寧可好好記住。」
「那記得你對我質疑了多少次嗎?」綠眸直勾勾地瞪著他,方才的笑意轉瞬即逝,落差大得像是陷阱,儘管法蘭西斯明白這樣的情緒起伏並非對方所願。「我數不清,你自己還記得嗎?你明明那麼執著於把那樣的可能性安到我身上,真正發生時卻又偏要裝得毫不在乎。如果不是憐憫,那為什麼?」
法蘭西斯也嚴肅地回望回去,一邊去拉對方已經空了的右手。「一開始你告訴我的時候,我還在為你心痛,而不是可憐你。後來我發現我誤會了整件事,而且你打從告訴我的時候就搞錯了──」
「你沒有誤會,做了就是做了。」
「那不是做,那是暴力。」他試著繼續與對方垂下的視線繼續相交,一邊握緊那些手指。心頭的針又開始攪動起來,他不敢去想過去那些愚不可及的話語在這些日子裡是怎麼在亞瑟的意識中循環著戳在傷口上。那只是他害怕對方離開所拋出的細線,從沒料想過會割得人遍體鱗傷。「你甚至沒有主動以性去交換什麼,就算有,也是性命。離那條線非常遠。」
對方沉默不語,有一瞬間想抽回手,但抽了一半又停下了。
「那些話,我很抱歉,真的。你從一開始就沒說錯,那是自卑的投射,只是一些蠢話。因為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留下──或許就像你昨天不明白為什麼我願意留下。」
「我們真是一對。」亞瑟突然一句低語,情緒似乎總算有往上回穩的跡象。
「在互相傷害的方面。」
「但是對你終究不公平。別人下的手,承擔的是──」
法蘭西斯坐到床沿,一邊打斷對方的話,一邊靠上對方的額頭。「光是你願意忍著這一切痛苦活下來,我就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了。」
「你怎麼知道我本來不打算活下來?」
「什麼?」亞瑟的細語嚇得他又拉開距離,驚詫地瞪著那張轉趨平靜的臉。
「當我沒說。」
對方沒有要再多作解釋的意思,坦然地平視著看過來,裡面又藏了一段暫時不會揭露的故事。法蘭西斯長吁一口氣,決定換一個非常迫切地想了解的話題。
「抱你的時候,要避開哪裡嗎?」
太瘦了,心臟的跳動隔著病服都能撞在他的右胸,然而這樣的撞擊卻又讓人安心得幾乎落淚。埋在頸窩裡還感覺得到動脈的跳動,以及整個人呼吸的起伏。無關乎性,就只是有這麼一個人,確確實實地存在在這裡。
「我頭髮很油,別蹭。」
「沒關係。」
TBC
註:
1. 腸造口患者飲食需注意:術後約三週維持低渣飲食,之後則可正常飲食,但也要定時定量、細嚼慢嚥。一些產氣食物也要盡量避免,如:有殼豆類(磨製過精緻豆類可食用)、洋蔥、蘆筍、啤酒、油炸食物、口香糖、大蒜、蒜頭、韭菜、汽水等,也盡量不要用吸管喝飲料(容易同時吸入氣體)。不易消化的食品(如杏仁、花生)也得盡量避免,蔬菜類需切細,辣椒易造成稀便所以不能吃多。
2. 低渣飲食:
 忌:奶類與乳製品、含皮含筋/油脂含量高/煎炸處理的肉類、炸/煎/滷得過硬的蛋類、未加工豆類、油炸加工豆製品、全穀類、全榖類製品、根莖類(不含馬鈴薯)、生/纖維粗/易產氣蔬菜、未過濾果汁/高纖維水果、堅果類、刺激性調味品
 宜:去皮去筋且絞/剁碎或煮爛的瘦肉/禽類/魚肉、不是炸或煎處理的蛋類、精緻豆製品、精緻五穀製品(含馬鈴薯)、已過濾蔬菜汁、嫩葉菜、去皮籽的嫩瓜類、不飽和植物油、清蛋糕、海綿蛋糕(台北醫學大學附設醫院-低渣食物選擇表)
3. 法式燉蛋看起來跟蒸蛋有幾分像,不過裡面加了鮮奶油,而且是隔水焗烤製成。關於蒸蛋,個人觀察法國人在食物上相對於其他東亞國家,日本食物的普及度好像稍微比較高,所以這裡法蘭西斯是往日式茶碗蒸的方向去嘗試蒸蛋的做法。
4. 耶穌受難日:Good Friday。英國國定假日之一,傳統上會食用十字麵包(hot crossbun,添加香料的甜麵包,內含黑醋栗或葡萄乾,上面有個白色十字形符號。以前的十字部分由油酥糕粉製成,現在則多用麵粉加水製成的普通麵糊。英國主要超市會製作不同於傳統口味的十字麵包,如太妃糖、橙汁蔓越莓、蘋果肉桂等。)英國民間也有些迷信,比如這天的麵包要留一塊下來,因生病的人吃一塊麵包病情就會好轉;或是與他人分享熱十字麵包可以保證下一年友情不變;還有如果掛一個熱十字麵包在廚房,家裡就不會發生火災且烤出來的麵包會很好吃等等。2015年的耶穌受難日在4/3。

5. 大倫敦地區四月初的日出時間約在六點半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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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3-1 00: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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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突破一些關卡後,其他很多事也會容易一點。亞瑟沒有如他所想那麼早出院,但總算準備好讓孩子們知道自己的狀況──除了腸造口的部分。儘管法蘭西斯有預感他們還會不斷重演這些日子一再循環的過程,但只要事情有進展,這也不算什麼壞事。
「所以Dad就是那個朋友。」馬修點點頭。
法蘭西斯看得出來這個脾氣一向很好的兒子現在正處於生氣邊緣,只好雙手半舉著推卸責任:「他現在才準備好讓你們知道。」
「為什麼?」阿爾弗雷德反而顯得忐忑不安,顯然還在惦記去年的衝突。
「因為他……身體上有些改變,不想嚇到你們。」
「他變蜘蛛人了嗎?」
「不。」法蘭西斯嘆了口氣,如果真是變蜘蛛人就好了。他想著自己知道壞消息時是怎麼樣的反應,一邊比劃著對孩子們傳達這些壞消息:「他左手只剩下一段,兩腿骨折,而且得裝假牙了。身上也會有些疤痕,請你們當個好孩子,別把這當玩笑。」
少年們看起來都嚇呆了──往好處想,至少暫時沒有亂開玩笑的疑慮。馬修張大的嘴比他的兄弟早一步尋回聲音,困惑而有些恐懼地問:「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法蘭西斯看著幾乎快要與自己一樣高的兒子,捏了捏他的肩膀。「世界上就是有人會做出可怕的事,我只希望你們別成為也別遇上那樣的人。」
「他把壞人抓起來了嗎?」阿爾弗雷德問出另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合適的問題。
「很可能沒有。」他看著小兒子的眼神黯淡下來,急著又加上一句。「但是說不定他的夥伴做到了。」
其實他不知道那些日子裡亞瑟的同事到底去和他談了些什麼,之後的行動又是什麼。如果要說實話的話,在阿爾弗雷德提問之前,法蘭西斯從未想過那些人是誰,或是要怎麼報復,光是想著亞瑟就已經佔盡心思了。即便在小兒子提起之後,比起一閃而過的殺意,更重的反而是不知道未來會不會再出事的恐懼。
「總之,」他深吸一口氣,盡力不讓自己的憂慮沾染到兒子們。「說不定這個月就會回家了。我們要不要先準備歡迎派對啊?」
對於這個問題,兒子們只會有一種答案。


TBC

註:
1. 2015年的復活節在4/5。
2. 芙蘿拉為羅馬神話中的花神,掌管花、青春永駐與歡樂,屬於她的節日一般落在四月底五月初。
3. 環形結腸造口因為不是切斷後往外拉而是拉出一個環形後劃開,外觀上看起來會有兩個口。腸本身被碰觸沒有感覺,但術後初期腹部傷口會有疼痛感。三四週內腸造口都會是腫脹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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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3-2 03:2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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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炸雞和汽水給孩子,披薩亞瑟可以吃一點,不過法蘭西斯還是預先煎了一盤骰子牛排留著微波,搭餐的紅酒也選好了。亞瑟能吃的食物已經逐漸趨近日常,但在那個洞達成階段性任務前,該忌口的東西還是得牢記在心。
能出院回家是好事,但在這之前他既沒有在醫院陪著過夜的經驗,也幾乎錯過每一次亞瑟下床復健的時間,接下來沒有專業人員協助,總是有幾分害怕自己做錯什麼。法蘭西斯先是把好幾張衛教指南背得滾瓜爛熟、買了好幾本書,又跟在護理人員身邊問了幾天。當亞瑟終於上了回家的車,他就像個錄音機似的一條一條對後座的男人嘮叨,說到他的丈夫昏睡過去──說不定是故意的──才停下來,一直到離家只有一個小時的時候喚醒對方,又接著報告起了回家後的安排。
「我量過了,輪椅可以直接進門。客廳、臥室和浴廁都各有一架助行器,需要的時候不用帶來帶去……他們會等在客廳,已經說好不弄任何驚嚇式的驚喜了,應該不用太擔心……炸雞和薯條你不能吃,再忍一兩個月吧──你還好嗎?」
先是聽見後座傳來一些衣物瞬間摩擦的聲音,看向後視鏡時,斜後方的男人背弓著,看起來像是反胃,卻又抬頭搖了搖說著沒事,他也只能提醒椅背夾層有塑膠袋後放慢車速,停下那些說到一半的事,然後在路況穩定時繼續留意。幾分鐘後,亞瑟又慢慢靠回椅背,之後也沒有什麼異狀,接下來的路程就在尚稱得上安穩的空白中渡過。漸漸開進熟悉的市區,熟悉的道路,最後停在熟悉的街區。
見亞瑟望著窗外出神,法蘭西斯也不急著喊他,只是默默地熄了火,打開後車廂,等對方回過神來,才開門下車去取輪椅。
「手。」他彎下腰讓對方的手掛到他肩上,如練習時那樣將人抱起來轉身放進輪椅。他從未想過這種基本的動作也會出錯,事實上他也確實一下子就把人安穩地移上去,但就在這一秒內的途中,手裡的人已經咚地一聲撞上車頂。
「抱歉!」他急忙蹲下查看,然而昏黃的天色把頭髮和皮膚全染紅了,乍看之下分不出哪一塊是撞紅的,路燈又還沒亮,只能看著那張臉面無表情地回望著他。
「別動。」輪椅上的人突然開口,法蘭西斯還來不及問,頭頂就被重重拍了一下,那隻手收回去後自顧自地鬆開煞車,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我沒事,回家吧。」
他摸了摸頭,繞到後面去推,又聽到前方傳來一句「謝謝」。頭上的鈍痛還在熱麻麻地輻射著,嘴角的弧度還是忍不住揚了起來。明明是每次出門的必經之道,卻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以這樣的心情走過。上一次他們一起回家還是在冬季,現在路旁的英桐已經綠了,算一算竟然也隔了將近半年。
一拉開家門,兩個孩子還沒出聲,食物的味道就先湧了過來。少年們急著跑到門口簇擁著許久未見的父親,卻在問候之後一時找不到話可說。尤其是阿爾弗雷德,他看起來幾乎就要道歉了,嘴巴半張著卻說不出來。法蘭西斯鎖完門正好插入話題,帶了幾句後就請他們先進去倒飲料了。「歡迎回家──你還好嗎?」
本來只是就著燈光確認亞瑟的頭沒有哪裡腫起來,順著視線卻發現扶手上的五指攢的有些過於用力,仔細一看,臉上的血色好像也褪去了點。
「沒事……你把我的止痛藥放在小包裡?」
他點點頭。「聽起來不像沒事。直接休息吧,他們可以把那些東西吃光的。」
「會胖,他們還得找男女朋友呢。」對方笑了幾聲。「沒事,只是以備不時之需,晚點跟你解釋。」
「你是主角,我們可以隨時中斷。」
「至少等我吃完骰子牛,我餓死了。」話一說完,亞瑟直接轉著輪子往前滑去,沒有再給法蘭西斯取消盛會的機會。
不過法蘭西斯稍後還是在亞瑟喝下第四杯紅酒時提前結束了歡迎會。亞瑟的破綻不多,但酒喝得愈來愈急切已經足以敲響警鐘。兒子們沒有多作抱怨,自告奮勇包下了所有收拾整理的工作──總是有這樣能讓法蘭西斯立刻決定明天早餐多煎兩條培根和煎餅的時候。他對著雙胞胎點點頭,就推著另一位父親進了臥室。
「止痛藥,啊,我去拿水。」跑出房門,再快步走進,問題像是溶在水杯裡,無聲地遞過來。沒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等他吞下去,連同藥效一同作用。
「我偶爾會幻肢痛。」亞瑟看了眼左臂。
「我知道,病歷有寫。」法蘭西斯瞪著他,一臉無可奈何。「你該直接告訴我。」
「這次還好,至少一開始還好──你撞我的頭還比較痛。」他調整了一下姿勢,閉上眼向後靠。「可能對炸物比較敏感……不是因為現在的腸胃,是精神上。」
「之前怎麼不說?」
「今天才知道。」亞瑟睜開一隻眼睛,疲倦地隨意對焦,最後定在牆上的照片。「我又不能吃,醫院裡根本不會出現。」
「對不起。」
「別這樣,因此知道了也沒什麼不好。」
他以為對方會問為什麼是炸物,但法蘭西斯再次開口時問的卻是現在幫他移到床鋪可以嗎,躺著會不會比較舒服云云。他本來準備好的「你還是別知道比較好」反而無處安放,塞在嘴裡,只留下了說好的空間。
如果不是因為他比亞瑟晚了三個小時才睡,可能根本不會發現對方作了惡夢。
睡姿還是那麼直挺挺的,也不動不叫,呼吸僅有稍微加速,還不到喘的程度,只有繃緊得微微顫抖的肌肉能看出這個人睡得並不安穩。他猶豫地觀察了一陣子,並不是沒有放鬆的時候,但隔沒幾秒就又用力起來,似乎不會在短時間內停下來。法蘭西斯只好推了推亞瑟的肩膀,試著喚醒他。
對方猛然睜眼,就像一開始急著抓假牙那樣迅速翻身──只不過這次的方向朝著他,五指則精準地對著脖子伸過來。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對方壓在身下動彈不得,頸項的力道也越收越緊,只能拍拍對方的手臂希望這男人趕緊回神。
幸好剛剛開著作為燈光的手機落在一邊時螢幕朝上,光線雖然黯淡,姑且在逐漸清醒的過程中能看出手裡的人是誰。亞瑟先是一下子把手抽回來,明明法蘭西斯還在動,卻還是顫著手來探他的鼻息。
法蘭西斯還喘不過氣,當然也說不出話。他抓住那隻手,在相對無言中放到自己起伏的胸上。
「傲驗。」開口前本就已經愧疚忐忑,聲音發出來後更是焦躁難安。亞瑟閉上嘴,轉頭看著床邊的假牙,又看著對方,身旁的人卻沒有放開手的意思。
「你主動熱情也沒什麼不好。」與他相反,法蘭西斯到了這時才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只是有點啞。「不過,一兩個月後我們再看看好嗎?」
眼見手還是不放,亞瑟只好隔著布料緩緩地用手指在對方胸口寫起字。然而,寫了一個「你」之後,卻一時不知道該往下接什麼。
你可能真的會死在我手裡。
你應該要至少害怕一下。
你可以現在就試試無牙的嘴是什麼感覺。
「你──是-個-笨蛋。」法蘭西斯在他終於寫完的同時讀出來,一邊聳聳肩。「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我學不了四種語言,還常常誤會你。」
隔了很久,久得平躺的人眼睛都閉上了,他才又寫了幾個字。
要-試-嗎?
「試什麼?」法蘭西斯沒睜眼。
亞瑟動了動左大腿,膝蓋正好蹭得上去。
我的-嘴。
「什麼?」法國人一下子坐起來的同時也把對方的手放開了。「我說你主動熱情沒什麼不好不是這個意思。」
他點點頭,終於得到自由的手抓過來的卻不是假牙,而是手機,拇指接著迅速戳起螢幕。
我知道。我很抱歉。要是我有兩隻手或甚至我的雙腿足以支撐,你可能現在根本說不了話。
「不管怎樣我現在都沒事──噢老天,我可不要你這樣補償我。」
我可沒說這是補償,但在我做全口重建前你該試試。
「為什麼『該』試?。」
對面看起來重複了幾次打了又刪的動作,等他實在忍不住想湊過去看,螢幕才總算轉過來。
因為我想跟你試,就這樣。
「不是今天。」法蘭西斯嘆了口氣。他對於自己肯定得面對許多之前在醫院裡由別人處理的事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第一晚就碰到兩個,還附加聖人考驗。「你還好嗎?我想你做惡夢了。」
嗯,謝了。
「那,睡吧?」亞瑟的短句使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擔心自己的拒絕是不是又讓對方胡思亂想了。
眼前的人倒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點頭,把手機放到一邊,躺回自己枕上,可恰恰正是這樣無聲地同意最讓人不安。法蘭西斯撓了撓頭,彎腰親了鼻子一下,還是有些畫蛇添足地解釋了起來。
「我很樂意之後深入討論,只是想慎重。」
亞瑟微微仰頭,點了一下,又搖了搖,最後輕輕地碰上他的臉頰,又抬手在睡衣無從遮蔽的鎖骨上寫著晚安。
「晚安。」他也低聲回應,躺到一旁。
被子已經蓋到下巴,偏低的體溫卻還殘留在皮膚上。究竟是這個人對自己的魅力毫無概念,還是刻意報復他的不解風情?一直到進入夢鄉的前一刻,法蘭西斯還在思考這個問題。


TBC


註:
1. 五月初大倫敦地區的日落時間約為晚上八點半。
2. 幻肢痛:約有六成截肢患者會發生此症狀,每個人的持續時間可能從幾個月到幾十年,感受也未必相同,可能在不存在的部位感受到電擊、針刺、火燒或搔癢的感覺。也有些人會因特殊的條件而更容易觸發,比如濕氣或姿勢等。如果在截肢前該部位就已頻繁經歷痛覺,則更容易發生。目前治療方式都是非藥物,如電刺激、鏡箱療法、針灸,藥物方面可以使用部分種類止痛藥、三環抗鬱劑和癲癇藥物緩解,但目前還未有能有效治療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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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3-9 00:4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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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每天醒來第一件事是做早餐,第二件事就是陪亞瑟復健。
即便傷患本人比法蘭西斯更熟悉自己要做什麼,幾乎不需要他幫忙,但就算是基於安全上的考量,他也得把這段時間空下來。尤其是那些站立相關的動作,雖然理論上來說小腿幾乎能不靠助力站穩,大腿也可以承受部分重量,但每次看著對方撐著助行器站起來走的幾秒還是能讓他緊張得消化不良。
隨著時間過去,「廢人」這個詞被亞瑟說出口的瞬間愈來愈顯得荒謬。他很快以全新角度適應家中環境,先是學會更衣,在確保自行如廁和擦澡不成問題後也逐漸開始嘗試分擔家務──比如在幾次嘗試失敗後竟然真的掌握了單手操縱輪椅的同時使用吸塵器的能力,及時堵住了法蘭西斯提議添購掃地機器人的嘴。或許法蘭西斯不應該感到太驚訝,對方臨機應變的實力早在他們初次家庭旅行時就已經如實展現,但這些或大或小的進展依然每每都能給他莫大的驚喜。
有時亞瑟的創意甚至會讓法蘭西斯失笑。當初發現他拿櫃子深處的情趣玩具來按摩雙腿時法蘭西斯就笑了許久,亞瑟還一臉正經地說明這樣既不用勞煩法蘭西斯,自己還能省時省力,又說只剩一隻手就得把效率加到兩倍,談起來雲淡風輕還有點得意。
不過,事情也並非一直都如此順利。光愈是明亮,影子的黑就愈濃重。對方在讓他眼前為之一亮的同時也致力於將那些黑暗的時刻藏在他的視線之外,但這個家就那麼大,實在也無處可躲。
法蘭西斯就能感覺到每週去完「內部」的諮商──至少亞瑟與載他去的搭檔都說是諮商──後對方的心情比平時更低落,但這方面既無法多談也不能求助外人,只能姑且繼續讓他去。
幻肢痛的頻率也隨著天氣轉趨炎熱而上升,雖然不礙事,但還是惱人。亞瑟本來多少還想瞞,最後還是只能妥協接受法蘭西斯的關切,畢竟進主臥房至少還能避開兩個孩子。
至少法蘭西斯本來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有次他提前回家遍尋不著亞瑟,喊人也沒有回音,最後在洗衣間裡發現對方,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亞瑟真正需要他的時刻都藏得很好。戲法還是婚前那套,「無奈坦白」一部份給人看,讓他以為那就是全部。
拉開門時,這個人就那樣一個人坐在地板上,靠牆抱著左臂殘肢,嘴裡咬著一條毛巾,眉頭皺得死緊,雙眼半閉,冷汗已經把頭髮浸得半透。一股酒氣散過來,走近才發現另一邊牆角立了瓶白蘭地只餘半滿。
即便拿掉毛巾,醉鬼短時間內還是無法回應,偶爾開口也只是抽幾口長氣。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離開輪椅坐到地板上,但大致檢查後沒有摔傷之類的痕跡至少不是壞事。其他的事都可以之後再問,現在他只想把人帶回臥室。
「手給我,別亂動。」一邊說著,他把對方的右臂掛到肩上,一個使勁把人放回輪椅。正要繞到後方去推,這個人又說起話來,卻跟他想知道的答案沒什麼關係。
「我什麼也沒說。」亞瑟試圖睜大雙眼看他,額頭卻又昏沉沉地往他身上靠。「不管怎麼問我都沒說。」
法蘭西斯輕聲回應:「有時候我寧願你說了。」
蹭在腰側的人又抽了一口氣,再次重複:「我真的什麼也沒說。」
「我知道。」他順了順對方的頭髮,繼續喃喃著安撫:「我相信你。」
「才怪。」對方似醒非醒,一下子向後仰回去,總算是對到他的雙眼了。一雙綠眸看著他,像是對了焦,又散了。「你從來都不相信我。」
對方又安靜下來,不再多言,而法蘭西斯所有的話也全堵在喉裡,說不出來了。
如果不是相信亞瑟,他又怎麼會現在才發現自己被蒙在鼓裡?但如果不是過去一再的質疑過於根深蒂固,亞瑟又怎麼會在最模糊的意識中還惦記著這種想法?
於是他沒有再提,就算是在亞瑟清醒之後,也裝作這番對話從未存在似地,只問了喝酒的事。
「偶爾會有痛得止痛藥也緩解不了的時候。」回答言簡意賅。
早在對方尚昏睡時法蘭西斯就翻了一遍酒櫃。憑記憶去對,酒至少缺了三瓶,還不包含那瓶只剩一半的白蘭地。他不知道亞瑟在此之前到底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渡過一切,但他知道亞瑟沒說的話是什麼──這只是偶發的狀況,撐過就算了。就算告訴你也只能在旁邊乾著急,不如就偷偷灌點酒忍過去。
確實,他實在沒有什麼能做。如果是其他部位的話或多或少可能幫上什麼忙,也都在日漸好轉;但一段根本不存在的四肢又該如何康復,從何撫慰?這比在亞瑟拋出誘人提議的第二天就撞見他一個人在房間裡挫敗地折磨自己遲遲未反應的性器更讓人難受,至少後者他還有立場去阻止甚至能一起嘗試解決問題。而這次就像是他在不知不覺間被推開了,還找不到施力點前去把人跩上海面,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載浮載沉著自行掙扎。
「我會把酒櫃鎖起來。」儘管如此,他還在試圖靠得近一點。「比起這種傷身體的東西,我難道就這麼不可靠嗎?」
「我會開鎖。」
法蘭西斯瞪著他的丈夫,對方就說了這麼一句,好像其他部分明顯得不需要回答。他得使勁握拳才壓抑住抓起枕頭往牆上砸的衝動,過了半晌,才硬是擠出一句回話。
「別這樣對我。」
「開個玩笑。」亞瑟冷靜的面容稍稍褪去一些,難得地不知所措起來。「話不能這麼說,你已經做很多了,我只是想自己處理一些──」
「要有多痛你才會喝成這樣?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你會為我難過。」他嘆了口氣。「我腦子有問題你能怎麼辦?這不是分擔,只是把痛苦複製一份給你,有必要嗎?」
「我可以轉移你的注意力、幫你擦冷汗,還有……」法蘭西斯硬著頭皮說了兩個自己也知道微不足道的辦法,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第三個。
「還有幫我拿酒。」
這次的玩笑語氣很明顯,他卻明白了不論自己有沒有參與其中,這都不得不為。「頂多三杯,不能再多了。我們再去找其他醫生,沒納入醫保也沒關係。」
亞瑟的遲疑在他的預料之中。對於醫保之外的項目,這傢伙總想等撫恤金下來再處理,但這種事哪能再拖?光是牙齒的事他就已經勸過幾次,兩三萬英鎊確實不是什麼小數目,但把股票和定存清一清總是能勻出來。亞瑟卻一再反對這些主意,總說兩個兒子還得念大學,好像那點股利和利息真的能左右他們的就學權利似地。現在又多出一項,自然也不可能一下子就點頭說好──
「別亂槍打鳥浪費錢,先做點研究再去看看吧。」
這算是答應得比想像中乾脆不少了吧。
只要過了雙唇就沒有任何阻礙,掃過去是軟中帶硬的牙齦列著一孔一孔的空缺,像是小點心的模具填入麵糊而尚未加熱膨脹。惹人去沾一口,又特別敏感,如果故意去鑽,上下排會闔起來夾著,半是警告半帶挽留。
以摘去語言與所有人造偽物的形貌去肌膚相親,有時也並不如想像那般不堪。
時至仲夏,他們幾乎要習慣這樣的早安吻了。
也是在這時,他們總算拿到了那筆暫時足以讓人不再綁手綁腳卻差強人意的款項。三萬兩千英鎊再加上每年一萬出頭的年金免扣稅,法蘭西斯對此有些忿忿不平,不是因為收入驟減的問題,而是一隻手臂兩排牙齒還有數不清的後遺症算起來就值這個數字。老天,光是結腸造口都還沒放回去呢。
「如果我活到八十歲,那也超過四十萬了。」亞瑟嗤笑一聲。「喔,我的牙一次只能撐個十幾年,所以得再扣掉十萬。」
他的心情顯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從這些日子裡偶爾冒出的抱怨多少能拼湊出一些狀況。那天的擅自行動讓他在這些過程裡吃了不少虧,從證明自己的忠誠到看著別人爭論擅自行動導致的傷害是否能歸類在因公受傷。亞瑟沒有說最後的結果是怎麼算出來的,但看這個反應,應該多少還是扣了點什麼。
「你要長命百歲,活得比女王更久更老。」法蘭西斯靠上他的肩膀,捏了捏僅餘的左臂。他還是不敢問亞瑟那天為什麼那麼急著改變行動。在撇除最初猜想的可能性後,另一個可能就一直徘徊在心裡,或許永遠也沒有勇氣去確認。
「我還可以接翻譯的工作。」對方喃喃著算著收入,似乎把目標訂在能夠平攤每週五百磅的房租,無暇注意法蘭西斯陷入的沉思。
「錢的事情不用擔心。」他心不在焉地回話,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幾句抗議。左耳進右耳出,通過的同時卻也像是撥弦似地讓那個想法一再震盪,嗡鳴著讓人發暈。
亞瑟究竟有沒有聽到那封電話留言?


TBC

註:
1. 大致查了一下,all-on-4全口重建(不是全口植牙,比全植便宜了三分之一左右)在英國的價格範圍從單排4000~14000英鎊都有,而且只有極少數人在此適用NHS(國家醫保,但要用醫保動all-on-4手術必須要符合的條件包含口腔狀況無法配戴傳統假牙,順帶一提如果符合條件的話只需要自費不到300英鎊的費用)
2. 軍情五處在官網中公告其幹員起薪為近三萬二英鎊,第二年起調至三萬四左右。近期也有公開徵才表示在倫敦的幹員起薪可達三萬八。退休金與撫卹金的算法則大致參考2005版的軍職退休金計畫(Armed Forces Pension Scheme2005)。但還是經不起檢驗所以看看就好。
3. 自行如廁是小號的部分。腸造口護理和便袋清理更換還是需要兩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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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3-13 22:3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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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縱然有再多不滿,這筆錢仍然稱得上是及時雨。亞瑟得以在雙胞胎生日前整治那張嘴,雖然裝上的還是臨時假牙,也得顧及手術傷口而忌口,但不用每天裝上拆下兩片塑膠的生活還是方便許多。起床時往床頭櫃摸假牙的動作很快就被拋在往昔,但有些過去將就的習慣到了此時卻不知不覺保留了下來。
熄燈後夜闌人靜時,亞瑟比起開口還是更常伸手。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慢慢寫,有時不是法蘭西斯先睡著,就是動手的人寫著寫著就停了。往往也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但唯有專注感受才能傳遞一字一句的過程卻有種別樣的情趣。
最初那點意外法蘭西斯從一開始就沒放在心上,何況又催生出了這樣的互動,也是好事一樁,就算在之後又發生了幾次類似的事,只要記得拿著枕頭拍醒人就能避免自己受傷。真正讓他擔心的還是惡夢的內容。輪椅在生活中的比重已經逐漸降低,這些精神裂隙的癒合卻慢得讓人著急。至今他還是不知道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對方反應這麼激烈,只能一次次告訴亞瑟此時此地很安全。
然後亞瑟會說他知道,說自己只是睡得迷糊了,說不論是誰都會作惡夢,不值得法蘭西斯擔心。
他多麼想相信對方啊。尤其是看著這個人那麼積極地從小案子開始接起,用一隻手頑強地敲著鍵盤,還得意於打字速度愈來愈快,任誰都能看見這個人向前走時步伐有麼堅毅。明明像隻渡鴉,卻像是曳著光芒。炫目得彷彿那些在暗處跩著人往後拖的事物暫時不存在一般。
然而,被拔去的羽翼終究還未長齊。法蘭西斯每分每秒都想把人護在塔裡,十萬分不願意對方急著跳下來扛財務的擔子,但他也明白如果亞瑟需要透過親密接觸去確認自己仍具吸引力,那同樣需要從工作中汲取成就感。
終究是馴養而非圈養,剝奪天空有時也無異於與削減羽翼。
所幸牙醫在術後保健須知中提及了不得熬夜,多少把對方的工時控制下來,否則他們可能又要為此討價還價來回好幾次──在為了兒子們的生日禮物爭執過後,能免去這齣真是謝天謝地。
給阿爾一把電吉他,給馬修一台筆記型電腦。
對於收入才剛縮減的家庭來說確實有點奢侈。法蘭西斯顯然不喜歡這個點子,尤其對於「連同聖誕節的份」這個理由頗有微詞,不過最後還是成全了他難得的不切實際,只一再堅持他不需要再多費心思去攏絡兩個兒子,說這一切跟孩子的媽更有關係,一切全是自己過去所犯的錯,而少年們也已經釐清過去的誤解。
儘管如此,亞瑟還是不認為自己真的完全置身事外。
是他在建立完關係後又因奔波流連而疏忽維繫,阿爾才會發現生母那道深深的傷痕,也才會將這些過去的舊怨與自己對亞瑟的混沌觀感全攪在一起。追本溯源,他還是該對此負責,只是雙胞胎在乎他,也都被這幾個月的經歷嚇壞了,才不再把這些事重提。
不過法蘭西斯對此內疚完全脫離他的本意,即便日後亞瑟還會繼續改善與孩子們的關係,但這或許就是他們短期內最後一次談起這個話題了。
「我知道你有在玩團,以前我也彈過一段時間,如果需要的話──噢,我沒辦法示範了。」他自己先笑了幾聲,帶著點尷尬。所幸阿爾弗雷德跟著咧嘴笑了,一邊真誠地對他道謝,氣氛才不至於因為這點疏忽而向下沉落。在此之前他確實沒意識到自己無法再彈吉他,明明左手已經不在半年了,有些事還是得在實際想做時才發現已經無能為力。
以前似乎承諾過會彈給法蘭西斯聽。雖然不過是對方得知他曾玩過樂器後的隨口一提,而他也只是隨口應一句「之後再說吧」。雙方都沒把這些瑣事放在心上,直到確定爽約時才突然深刻起來。
「還有電腦,也是亞瑟的主意。」他的丈夫適時將送禮進度帶到大兒子身上,從表情看不出是不是也想到了那些無足輕重的對話。
「我們都不懂具體需要什麼樣的電腦,所以請店員介紹了幾款再做選擇,希望至少合乎你的需求。」
馬修也道了謝,一邊沉穩地接下禮物,沒有太誇大的肢體動作,但發亮的雙眼和到手後忍不住翻看的舉動已經足以讓雙親放下心來。
他們倆等會還要出門和朋友們慶祝,因此送禮後立刻接著食物饗宴。法蘭西斯的手做蛋糕在顧及味覺的同時按著兒子們的喜好做出五顏六色的外觀,幾乎讓他們無心許願只想趕快把它大卸八塊送進肚子裡。飲料當然不能少,還有一桶冰淇淋讓他們挖個開心,以及整盤的薯條、炸魚和洋蔥圈──也是亞瑟的主意。
他的幻肢痛在嘗試過幾種治療後總算幾乎不再發作,試著在腦內想像起來,雖然對炸魚薯條已經沒有當年的熱愛,但也就剩炸雞讓人反胃。藉著孩子們生日,在家享受這些食物的權力也該還給其他人了。
然而想像是一回事,實際在蒸騰的氣味中待著又是另一回事。確實,那個不存在的肉體不再隱隱作痛,但反胃感卻一層層向上浮,一開始只是若有似無,接著開始像水底的泡泡那樣一個個漂至頂層,再啵地爆裂。
值得慶幸的是今天才剛開始,還剩下不少力氣能偽裝。
學校、樂團、打工、戀愛、同儕、煩惱、娛樂、夢想,青少年的世界可以用這些詞彙概述,卻沒有人真的能說自己完全明白這些事物交織的樣貌。法蘭西斯已經算是開明,卻也不例外,而亞瑟即便受過訓練,也得全神貫注才能拼湊出大概──維繫長遠的關係可比為了特定目的而交際難多了。值得欣慰的是,他們都是心胸寬廣的孩子,儘管不是沒有摩擦,仍然願意對著雙親侃侃而談。
他一點都不想因為自己的狀況而打破這場混亂而熱鬧的對話,但馬修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明明原本預計的時間還沒到,就已經開始催著阿爾弗雷德收拾準備出門。亞瑟試探著告訴他們可以慢慢來,馬修卻態度堅持地回應了他的試探。
當室內回歸平靜,法蘭西斯不出意料地說著他收拾就行之類的話,這次亞瑟沒有反對意見──他直接到廁所乾嘔了。
該說沒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是進步,還是說法蘭西斯到他乾嘔到一半才發覺狀況不對是進步呢。至少這能證明他對外顯狀態和身體本身的掌控力都有所回復。他一邊用冷水擦著臉一邊想著,然後對門口不知所措的男人說:「我沒事。」
亞瑟在床上驚醒。
他壓下幾乎要劇烈起來的呼吸,再三確認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才往身邊瞧了眼。
天色已經開始亮了,法蘭西斯還在熟睡,他心裡有點慶幸這次沒驚動到對方。這男人的黑眼圈一天天浮得愈來愈明顯,四十幾歲的人了,跟初識時相比體力已經差了一截,又被他帶來的瑣事壓縮了睡眠。晚上工作得一樣晚,卻得早起準備一家早餐再陪他復健,整天下來不是在工作就是載著他往返醫院診所,再不然就是替他處理無法一隻手自行完成的雜務。好不容易終於能睡,還可能得先處理床上正在發酵的惡夢。雖然嘴上總說這些小事沒什麼,但疲態早已滿得滲出來。
上個月似乎還差點出了車禍,就算法蘭西斯一塊皮都沒擦傷,也已經足以敲響警鐘。
如果往好的方面想,他今天就要進醫院準備接回腸造口了,未來至少能免去一項麻煩。如果往壞的方面想,就算少了一件事,還是有其他數不清的事會繼續給他的丈夫添麻煩。
當然,他還沒有放棄一項一項撿回來。幾乎能擺脫輪椅,他還想著總有一天要把拐杖放到一邊,最好能在一年內改好他的車然後重新學一次該怎麼開──這想必又會帶來一連串的爭執。他能洗衣服,能清理環境,還能賺點錢,未來肯定還能做到更多。
然而,一股厚重的疲倦總會不定時蓋在身上,有時甚至從醒來的瞬間就已覆上口鼻,連呼吸都費勁。不想動、不想思考,不想說話也不想聽人說話,只是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能就這樣一直在無夢之處沉眠。
當然不能。他太明白自己不能這麼對法蘭西斯。就算腳踝上還鏈著帶刺的鐵球,終究得拖著自己的靈魂往前爬,最好連那顆鐵球都不要讓人看見。
就算不到永眠,只是消極地任自己糜爛,那也不成。他知道要是自己真的想賴在床上也不會受到任何苛責,對方甚至會試圖做些什麼讓他舒服點。然而他的狀況不是那麼好時,法蘭西斯的眼神又是那麼清楚明瞭。實在太過清晰,反而讓人害怕弄錯了什麼。他花了一兩個月才明白那不是同情,而是悲傷。與之相反,他清楚看見自己展示那麼點小成就時,那雙藍眼睛映照出了喜悅與傾慕。在他的記憶中,這樣的神色幾乎只有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才出現過。
所以不論如何,他都得將這些細微的成就維持下去。


TBC
注:
1.在腸造口術後十二週以上再做關閉結果會最理想﹐併發症可降至最低。
2.all-on-4通常會在手術當天先裝上臨時假牙,等四至六個月後正式假牙完成再換上正式假牙。手術前兩週與術後一週得禁菸禁酒禁熬夜與劇烈運動。約術後第二三週拆線,且這兩週內以低溫軟性食物為主,忌過熱、硬、脆、辣、刺激、黏性的食物,盡量不要在手術區咀嚼,也不能用吸管。一個月內不能搭機或潛水。
3.渡鴉:雜食性,飲食會依地區、季節及收穫而變,除了植物外也會捕獵和吃腐肉。會儲存食物、搶奪或分食其他動物的獵物。在鳥類中屬於腦部最大的一類。渡鴉之間經常出現爭吵,但牠們習性上熱愛家庭。傳說只要倫敦塔上有渡鴉,英格蘭就不會戰敗於入侵者,現在塔上有專人飼養。
4.大倫敦地區七月初的日出時間約在四點五十分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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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映晴 發表於 2021-3-15 01: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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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裡並非如鼠穴一般陰暗潮濕,燈光亮得炫目而暖燥,像是──不,就是──店家的展櫃。
被拖行著身處其中,被抬起又摔下,被翻動或扭轉,被深壓得陷入任何一種平面,被隨意擺弄每一處,在亂七八糟的感官中他幾乎什麼也沒做,唯一的反抗或許是盡可能不發出聲響,儘管這對沒有牙關可咬的人來說是件難事。直到針尖的反光映入模糊的眼簾,他才──
喔,醒了。這裡是──
習慣性的屏氣凝神一直到想起自己身處醫院時才稍稍放鬆。明天才要動刀,這裡不是單人病房,留給他們的空間不大,法蘭西斯被他趕回家過夜了,短時間內不會出現。
電腦就擺在一邊矮櫃上,伸手就能拿到。短時間內也睡不著,是很適合工作的時間,但他又不想動了。亞瑟把半張臉埋進枕頭裡,連抑制思緒飄回夢境的動力都沒有,只是麻木地重複回憶那些情景。
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一開始他還會想著他們從未將這類生意連結到目標的金錢源頭,還會試著去記外貌特徵,就算蒙著眼也能嘗試分辨聲音。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哪個後來,是肌肉已經完全使不上力只能任汙物流進淌出彷彿整個身體只是一條管路之後,還是除了灌食液體外幾乎沒有任何進食之後,過了某個瞬間,他突然就只想著要死在有人知道的地方,除了不能被埋在不見天日之處外什麼都不想了。到最後也就只有那管針筒能激起他的反抗,他以為那是毒品或什麼精神類藥物,才驚覺自己終究還是恐懼連精神都落於對方操控。
至今他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不是毒品迷幻藥之類,所謂的決策者間始終沒達成共識,一邊想著問不出來丟去賣,一邊還沒放棄要繼續問出什麼,大概這也是為什麼牙齒沒了還留著右手,畢竟還指望他能記憶清晰地寫字;也不是性病,畢竟沒人想買有病的玩具──他想這或許是自己最終被丟進森林的原因。
或許是性荷爾蒙之類,又或者只是看他毫無反應太無趣拿一支生理食鹽水來嚇他玩玩。反正既然醫院沒有驗出什麼,也就不重要了。
法蘭西斯在第一天見面時,也說了「那不重要。」
說實在,當時亞瑟不知道那句不重要是什麼意思。法蘭西斯那時什麼都還不知道,甚至還以為他指的是拿身體換情報。他不會忘記法蘭西斯之前那些煩人的一再確認終究是出自愛情衍生的焦慮。如果不是被他的狀況嚇到胡言亂語,不是同情憐憫他而免去怒氣,那是說他們已經沒有過去那些牽絆,他對於法蘭西斯而言已經是隨便去睡別人也沒關係的存在了嗎?
法蘭西斯後來說那是為他心痛。然而就算那麼激動地要他戴著戒指、就算眼神動作那麼溫柔,他卻難以從其中辨別所謂的愛情。準確來說,無法辨別的是激情,他知道三因論只不過是理論,也明白伴侶久了本來就容易失去激情,但亞瑟清楚記得在離開那天他們之間還不是這樣。
當然,他的肌肉線條不復存在,左臂的斷面不好看,頭髮又亂又長又髒,沒有假牙的臉就像個老爺爺。他想法蘭西斯已經盡力了,但當時意識到這些事還是不可免地伴隨一陣絕望。更讓人絕望的或許是他自己也有種荒謬的錯置感,法蘭西斯那種全新的溫柔和安心感總在某些瞬間給了他理想父親的錯覺。他想起伊莉莎白說過的話,這悚然的念想才是最令他難以忍受的。最終一切莫名燒成一股怒火,明明對象是自己,卻往法蘭西斯燒灼。
接著,一個吻幾乎就澆熄了燎原的混亂困惑。
他還記得自己有一瞬間想逃。忍住了這種衝動,又偷偷望了眼對方,那雙藍眼竟然像是把那些紛亂的矛盾理清了大半,儘管不是全部,但已經足以讓他雙眼發熱。
有時候,是這樣的瞬間會讓他感受到心臟跳動、電流流竄,感受到世界稍微亮了一點──感受到活著。
起床的早安吻、復健後的擁抱、抱他上輪椅時磕磕碰碰後窘迫地查看輕撫、替他剪頭髮後偷偷吻在後頸耳側、深夜手寫字母時感受到對方心跳漏了一拍,還有寬衣解帶後一點一點重新摸清的微小進度。
但也有些時候這些全都救不了他。
他記得有那麼一天,在第無數次陳述所有他記得的一切後伊莉莎白載他回家,他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我想死。」
「我知道。」伊莉莎白很冷靜,也沒有多說什麼。他不清楚對方到底明白到什麼程度。畢竟嚴格說起來他並不是真的想著要尋死,只是這一秒接著下一秒地活著在那一刻過於疲倦,如果就這麼停下來就是種解脫。
「但至少是我,不是你。」
「這話說得真傷人。」
「是實話,不是諷刺。」像是臨終告解般的坦白,但他也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會做。
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會想著究竟為什麼活下來了。他只是不想讓那三個人白白浪費七年光陰,本來都算好了,殉職的撫恤金多得雙胞胎能少貸大半助學貸款甚至根本不需要貸。如果不是他什麼力氣也不剩又被打斷腿,說不定多走幾步就能死得看不出是自盡。別說自尋死路,就算是待在原地,只要晚一點被發現就行了。所以到底為什麼在所有這些機率之中,最終會活下來?
那天他也是帶著這樣的疑問下車,道謝,又緩緩搭著電梯回到家門口。法蘭西斯開門彎下腰來擁抱他的時候,幾乎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感受到肌膚相貼、稍微擠壓的力道,還有意識到這點後深沉的悲哀。法蘭西斯意識到了不對勁,但他沒有辦法回應對方的不解、擔憂和陪伴,只能盡可能維持最低限度的積極。
不知不覺,他自己也不清楚什麼時候又好了。然而,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次下沉,只能在載浮載沉中盡可能泅著向前,避免將身邊的人一同拽下來。
想著想著就像是睡著了,實際上卻也沒睡。這些意識變得淡薄卻沒有完全消失,儀器的聲響還在傳入耳中卻像是離得很遠。像是身處平流層,沒有下方那麼波動,但雲層不厚時還能隱約看見地面。
在被眼簾阻隔的一片黑暗中,透著半夢的雲層,隱約聽見簾子撥動和腳步輕輕落地的聲響。
「幾點了?」他聽見自己清醒卻恍若夢囈的問句。
「八點半,我吵醒你了?」
「沒……你幾點睡?」
他總算睜開雙眼,對上床邊的視線。黑眼圈之上閃著些許關切和毫不遮掩的親暱,空氣一邊共鳴震動著將話語傳進耳朵:「都在想你,睡一下就忍不住醒了。」
亞瑟翻了個白眼,在對方湊過來輕碰雙唇的同時指了指一邊,才又往旁摸上電腦。「在躺椅隨便補眠一下吧。」
至少今天不是那樣的日子。
一天很快過去,法蘭西斯一樣在傍晚被趕回家,這道簾子裡也再次只剩下亞瑟一人。
他掀了一半病人服,隔著層塑膠盯著那團肉──腸子──厭惡之情早已被習慣取代,說不上喜歡,但它待在那裡的一百多天裡除了帶給他尷尬難堪之外也算是好好達成任務了。反而是明天之後又要重新適應原處,竟有些不安。
早在造口做好時就有人告訴他接回來後最初幾天會無法控制地一直拉肚子──還真是振奮人心──不過日後回診時醫生又說接回去前先好好做擴肛和肌肉訓練可以縮短恢復正常的時間。
法蘭西斯自然問過是否需要協助,不過被一口回絕了,也沒有堅持,只說如果需要隨時能開口。他想對方可能誤會了什麼,不外乎是不想被人碰等等的猜測。雖然他也不知道該從何解釋起,但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還是最初那種情結作祟,他只是不想看見對方最自己做這種事的時候不帶任何性慾──或帶著性慾還不得不為了保健的目的而壓抑,他不知道哪一種更糟。
說實在,法蘭西斯想在那方面做什麼都行──他甚至在六月暗示過一兩次那裡在這段期間可是最乾淨的時候,只是對方一邊困惑一邊按捺著絕不在確認沒有問題前出手。如果不是對方從臉到腿的反應都能被一眼看穿,兩人又逐漸協調出其他方式消磨情潮,或許他又要開始對著這團肉愁怨起來。
不論如何,這團肉過了明天就又回到他體內,之後的不如意再不能全怪到它身上了。至於回歸原處會如何,也不過走一步算一步,反正不會比那段日子更糟,只求不再給人添麻煩了。
他又把衣襬放下,視線轉而移往插著點滴的手背,幾個月前那些針孔幾乎全看不到了。又過了一會,他才回過神來收回視線,側身打開電腦,瞄了眼時間,在睡前還有幾個小時能用,可不能浪費了。


TBC

註:
1. 愛情三因論:史坦伯格提出的愛情構成理論,三因分別為激情(Passion,主要在生理或情緒刺激相關,所謂的情緒不只正面情緒,也包含憤怒等)、親密 (Intimacy, 親密和彼此依戀、安逸、親近的感覺)、承諾(Commitment,涉及有意識地決定彼此堅持、維持與相互支持關係)。在該理論中愛的不同階段和類型可以由這三者的不同組合解釋,如有親密和承諾但無激情被歸類為友伴式愛情(Companionatelove),會存在於激情不再的長期婚姻。
2. 擴肛訓練常用在肛腸手術者避免術後狹窄和肌肉功能受損,通常在造口做完一個月後左右就能開始,基礎做法是食指伸進肛門約達第三關節,每次約10分鐘,同時訓練擴約肌夾緊手指5秒~1分鐘,放鬆30秒,重複此過程。每天至少一次。一般會搭配骨盆底肌肉運動。(不過一般人其實平常也可以多做骨盆底肌肉運動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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