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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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IDOLiSH7│賽特] 而你如此溫柔 [G](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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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2-16 17: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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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第一場春雨來得很早,中庭裡的花朵彎腰鞠躬,低頭恭候伴著雨水現身的春神。雨珠輕輕地拍著花草樹木的背、像是在對它們說能撐過冬天真是辛苦了,同時替園地的土壤灌溉養份。驟雨過後,整座城市的空氣煥然一新,春天的氣息隨清風傳播。

  灰藍的蒼穹下,賽特第一次看見那個男人。

  王太子停在簷廊中段,冰色的目光越過相隔於兩條簷廊之間的花圃,窺視彼方的廊道。水珠斷斷續續地自屋簷滴落,小王子與陌生男子的背影在花叢遮掩下若隱若現。弟弟對他的注視渾然不覺,不一會兒便與男子相偕消失於轉角處。

  那個人是誰?

  「春樹.櫻先生是來自日本的鋼琴家,」聽見索巴爾特的回答,賽特才意識到自己在無意間吐出了心裡話,他扭頭覷向守在他斜後方的護衛隊長,同時,想起去年便有耳聞、日籍知名作曲家造訪諾斯米亞的消息。「曾經紅遍全球的日本歌手ZERO所唱的曲子,便是由櫻先生所作。但在ZERO失蹤以後,他也跟著消聲匿跡,沒再公開發表新曲。巴爾哈爾特殿下似乎是在幾個月前認識櫻先生的。」

  「為何你從未向我報告此事?索巴爾特。」

  賽特眉頭緊蹙,索巴爾特的眉毛垂成八字,一臉無辜:「您先前交代,別拿巴爾哈爾特殿下的事情打擾您……」

  「來路不明的外國人在宮中來去自如,這是王宮的維安問題,跟凪有什麼關係!」

  「非常抱歉,是我誤會了您的意思。需要向警衛頒布命令,禁止櫻先生入宮嗎?」

  「……沒那個必要,」賽特悶哼道,「不過是個落魄的音樂家,根本不值得我費心。」

  那個叫櫻春樹的傢伙,就算曾是名人,現在也早已過氣,更不見東山再起的跡象,就像所有事業失利的夢想家一樣不值得往來。賽特心情惡劣地想,凪竟淪落到與這種人為伍,還恬不知恥地將人帶入宮裡,實在可悲。

  他重新邁步,踏上與弟弟截然不同的方向。


     ♮


  音樂能呈現的事物包羅萬象:它不是圖畫,卻能描繪栩栩如生的影像;它不是文學,卻能訴說千言萬語;它不是聖水,卻能洗滌聽眾的心靈;它不是船票,卻能帶人航向未知的新天地。日復一日,凪浸淫於櫻春樹創作的音樂中,而這個男人帶給他的不只是音樂而已。

  被哥哥拋棄以後,凪陷入了全然的孤寂,直到櫻春樹開拓他的視野,讓他理解自身的寂寞、知曉孤獨中也藏著自由。

  小王子不再受到以愛為名的枷鎖控制,交到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朋友。

  魔法般的音色與新奇的言語編織出前所未見的道路,凪深信,這條路的終點肯定是幸福:



  「沒有人能窺見他人的心,所以也不能恣意論斷他人的想法。」

  

  賽特接受歌劇團的團長邀請,在公演後共進晚餐。

  曾經瀕臨解散的歌劇團在幾年前因王太子的金援起死回生、後來又拿了不少獎,竄升為國內知名的一線劇團,團長惦記這份恩情,每回有新劇上演都不忘給王宮寄送戲票,而今天正是《來自巴爾希諾亞的貓》短期內最後一次由該劇團演出的日子。

  用餐期間,團長維持他一貫的態度,心懷感激畢恭畢敬。這才是受他幫助的人應有的模樣,賽特心想。

  

  「因為你做了什麼,對方應該為此高興、必須要感謝你……都只是一種自以為是而已。」

  

  要不是剛好由這個劇團演出《來自巴爾希諾亞的貓》──或許不該說是剛好,畢竟頂尖的作品由頂尖的劇團表演是理所當然的──賽特八成對這齣戲不屑一顧,就像他不想承認原作有多優秀一樣。

  《來自巴爾希諾亞的貓》剛出版便一炮而紅,在出到第三集時即有多國代理翻譯,如今已是北歐家喻戶曉的熱門大作。

  但是,這部作品的作者卻從來沒有感謝過最初賞識她的人,連一個謝字也沒有。

  賽特對此一直心懷芥蒂。

  

  「人心是自由的,不該、也無法操縱。」

  

  他曾讀過繪本版,繪本恰巧也是由過去受惠於賽特的畫家所作,那名畫家就如歌劇團長一般,從不忘感謝他的資助,所以他才會收到贈書。

  改編作的作者、歌劇歌手都不忘向王子道謝,偏偏只有原作者目中無人。

  

  「我們只能試著去理解他人的心、以及表達自己的心。」

  

  飯局結束。

  王太子離開餐廳時,仲夏的天空才微微偏黃,仍是相當明亮。部下在賽特走入專屬停車場前向他報告,理事會將於明天召開臨時會議。

  賽特頓覺一陣心煩,但他的眉頭都還沒皺起,便聽見團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太好了,殿下您還沒離開──」

  團長拿出幾樣禮物,說是其他團員剛剛趕來送的。賽特讓幾名隨扈接過提袋,團長又試探性地問:「不好意思,請問,您們剛剛是不是提到了理事會?」

  「這可不是能對一般人說的事。」

  「我明白、我明白,我只是想說……」團長相當關心政治,並且,基於不理性的原因,盲目地相信嵐巴爾特殿下一定有辦法像拯救他的劇團一樣、讓社會變得更好,叨叨絮絮了一連串針對理事會的不滿。

  賽特不是頭一次碰到這種因為某個契機才發現認識的人是政治狂熱者的情況,對方說的每一個字都使他更加煩躁,民間的抱怨他難道會不曉得嗎?要是這些問題有這麼好處理,諾斯米亞早就風調雨順了。其中有幾個政策甚至是在賽特眼皮底下蓋章通過的、但大多數平民並不知情,團長也直接把對政府的不滿歸咎於理事會。賽特時而沉默,時而給予恰到好處的回應,維持自己在崇拜者面前的形象、並暗自考慮撤資的事。

  幾分鐘後,團長總算發現自己嘮叨得太久,做出結論:「抱歉佔用了您的時間,我只是想告訴您,我一直期待著您能改善諾斯米亞的現況,我相信在您面前,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賽特頓了一下,對仰慕他的信徒綻開微笑,「嗯,雖然還需要一些時間,但諾斯米亞的未來必定是一片光明。」

  他決定繼續贊助這個劇團,儘管對方的期盼令他不安。

  

  「誠實面對自我,是最重要也是最困難的事。」



  「我對春樹很誠實喔。」

  凪笑著回話,攪拌杯中茶匙,咖啡歐蕾的拉花圖樣變得一片混濁。兩副空盤擺在他與櫻春樹共用的桌上,此刻已是歇業時段,但咖啡廳的老闆一點都不介意在提供員工餐給駐店音樂家時、順道幫小王子準備一份。

  「我最喜歡春樹了──!」

  「我也喜歡凪喔。」

  金髮少年漾起燦爛的笑容。他抿了口咖啡,略帶遲疑地開口:

  「如果……每個人都像春樹一樣,喜歡就說喜歡,討厭就說討厭,這個世界會變得比較簡單嗎?」

  「不知道耶。」櫻春樹端起自己的咖啡杯,「但我會比較喜歡那樣的世界。」

  「是嗎?那我要把世界變成春樹喜歡的樣子。」

  「這可是個遠大的目標呢。」

  「沒問題的!可可娜不是也說要為了愛而努力嗎?這是我為春樹的愛所做出的努力!」

  面對凪閃閃發光的眼神,櫻春樹笑著將唇湊近杯緣,「你徹底迷上《魔法少女★可可娜》這部漫畫了耶,真的不讓我回日本去買魔法棒來送你嗎?」

  「不行!魔法棒就用網購吧,春樹你要待在諾斯米亞陪我,這樣你才能幫我保管它,等我去找你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玩。這是我的心願。」

  「哈哈,你還真是誠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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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2-20 16:2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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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辦不到。

  諾斯米亞這艘船就快要沉了,賽特眼睜睜地看著船艏離浮出水面的礁石越靠越近,卻不敢嘗試掌舵,更遑論下水清除障礙。

  他頂多只能做些替換螺槳之類影響不了大局的努力,然後絕望地發現更換款式以後轉速反倒更快了。其他人尚有跳船逃生的機會,但王子的姓氏與國家相連,賽特一輩子都屬於諾斯米亞。

  車水馬龍的市中心,護送王太子的轎車在離市政廳不遠的紅燈前停下,秋風吹過大街,行道樹的紅葉微微搖晃,馬路上留有降雨的痕跡,這是幾天以來難得晴朗的傍晚。

  然而再璀璨的陽光都無法驅散他心中陰霾,賽特滿腦子都是即將降臨的災難,若是明年再無任何轉機……他不敢細想。

  回到寢宮以後,執事向他報告有個委員提出會面申請,日期是下週一。賽特真想叫這些傢伙統統滾去找父王,但他當然不可能這麼回覆。

  執事與王子商討行程之時,天際的調色盤一點一滴混入橘紅顏料,當太陽被塗成了赤紅的火球,護衛隊長求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坐在辦公桌後的賽特看著索巴爾特走來,忖著最好別又是什麼壞消息,就聽見對方提出意料之外的請求:

  「嵐巴爾特殿下,護衛隊想向您申請王家直升機的使用權,目的地是洛亞希克城。」

  「直升機?」賽特一愣,索巴爾特急急地補述:

  「是的。我們聯絡不上行宮的國王陛下,只能請求您……」

  「為什麼需要直升機?洛亞希克城出了什麼事?」

  「巴爾哈爾特殿下被綁架了,情報組已經掌握了恐怖份子的據點,現在分秒必爭。」

  凪?恐怖份子?綁架?

  幾個詞在賽特的腦袋裡互相撞擊,幾乎無法連貫,茫然間他答應索巴爾特的要求、在文件上簽了名。賽特想抓著索巴爾特的肩膀問這是怎麼回事,但等他意識到該這麼做時,取得授權的護衛隊長已經離開了,若情況真如索巴爾特所言那樣十萬火急,他也不可能把人留在原地逼問。

  當他回過神來,賽特發現自己已經命令執事叫來留守王宮的其中一名護衛,並因為對方說明這是第三次綁架事件而破口大罵。

  「出了這種大事也不向上通報,你們這些人是怎麼搞的!王室支付的薪水都是玩具鈔嗎?雇來的盡是比塑膠士兵還不如的貨色!」

  「先前的兩次都沒有成功,我們也是透過巴爾哈爾特殿下的執事才得知,而喬治執事早已稟告國王陛下。隊長也曾經想告知您,可是每一次,只要提及關於巴爾哈爾特殿下的事,您都……」

  「你現在是在追究我的責任嗎?身為王家護衛,你們連基本的隨機應變能力都沒有,竟還想反過來指控我?」

  賽特氣不打一處來,幾句話後當場辭退了這名護衛。執事送客後,他才發覺有些該問的情報還沒問,但現在再去找另一個護衛來,肯定會教人笑話,與此同時,他也想起自己根本沒必要操煩凪的事。

  他為什麼要擔心?

  起居室裡暫時只剩他一人,賽特深深陷進辦公椅裡,單手摀住臉,似是在遮擋早已消失的落日餘暉。

  整整一年的時間,他們兄弟形同陌路,沒了凪,他不是反而過得更好嗎?他應該過得更好吧?去年撤除凪身邊的保護時,他難道不是認為凪死了也無所謂?

  凪根本沒資格牽動他的情緒。即便賽特有這層認知,無奈認知終究只是認知。

  是因為與摩爾克宮的火災相比,這場意外來得太過突然?或是因為護衛隊多次知情不報,他難以忍受事情脫離掌控的感覺?

  還是因為一年太長,長得他忘了凪有多討人厭,以致聽到消息時、腦中率先冒出的是那孩子年幼時稚嫩可愛的模樣,他才會產生關心的念頭?

  也許,是因為,這是弟弟睽違多時再次需要他?


     ♮


  隔天早上,護衛隊順利帶回二王子。

  恐怖份子在該城的據點被連根拔除,巴爾哈爾特殿下亦無大礙,為免造成人民恐慌,這起事件的相關消息全被壓了下來,沒有流入媒體耳中。諾斯米亞一片歌舞昇平。

  賽特沒有去找凪,僅只召見索巴爾特,要他報告自己這一年來錯過的所有事。


     ♮


  「……今後就讓索巴爾特繼續陪在你身邊保護你吧,畢竟凪你還是個孩子,我實在沒辦法放著你一個人不管。」

  「謝謝哥哥。」

  金髮少年面無表情,那雙藍眼既不似幼時神采奕奕,也沒有螢光幕前的恭謙順從,如同一灘死水;吐出的話語亦是毫無情緒起伏。

  不該是這樣的。

  王族兄弟在房裡各踞一方,與童年時共坐一張沙發的情景大相逕庭,他們甚至不是在彼此的寢宮見面,而是相約於王宮裡的會客室,矮几上的茶水從僕役退下後便無人觸碰。秋末冬初,兩人之間的氣氛就和外頭的空氣一樣冷。

  不該是這樣的。耗費大把光陰淡忘的一切漸漸自賽特心中甦醒,他花了那麼久的時間拒凪於千里之外,但彼此都以鏡頭後的真貌再見以後,他才發現那些東西統統沒有消失,那些被他推開的東西,那些該死的恨和該死的愛。

  最難以理解的是,他都大發慈悲地寬恕凪從前的背叛、主動召見對方了,這個小鬼怎麼可以是這種態度?會這麼對他說話的人根本不是他弟弟,可是這個人又無疑是他弟弟。

  凪怎麼會成為他再也無法理解的模樣?

  賽特不懂,就像他不懂他為何如此憎恨凪。愛、憐惜、怨憤、渴望、憎惡、不甘……每種情感都似是一條彎曲的線,在他心底糾結成團,五顏六色的細線彼此纏繞,成了辨不出原貌的濁色線球,它們纏得那麼緊,要把任何一條線從中抽開都是不可能的,要在這之中辨認出特定的一條線,也是不可能的。那就是他心臟的形狀,一切都雜亂且無從分辨。

  然而,他還是只能這麼說,像是在騙自己、也像是在騙凪,更像是終於誠實以對:

  「我愛你哦,凪。」

  凪瞬間僵住,他擱在膝上的雙拳緊握,而後在幾秒間慢慢放鬆開來,解脫似的回應:「我也愛您,哥哥。」
本文最後由 「風」 於 2021-2-21 15: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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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2-20 16:3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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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歲的賽特仰望世界地圖。

  那是掛在行宮書房裡的壁氈,夏季的陽光斜斜地打在土色調的織毯上頭,令它更為偏黃。深淺不一的刺繡線條勾勒出七大洲的輪廓,在地圖上緣,人稱北歐的位置,繡著一座醒目的小島,那座島的形狀他再熟悉不過。小島上畫有山河與丘壑,是單調的地圖中唯一染上彩料的區塊,好似整個世界除了這座島都是一片荒無。

  但是,掛氈中美麗得無與倫比的島嶼,一被放入書桌上那本地理圖鑑,呈現的模樣卻截然不同。

  書裡的世界地圖僅以七色區分,而諾斯米亞,不過是與歐洲同色的其中一個小點,尺寸更是比掛氈上的小了許多。

  小得幾乎要看不見。

  賽特昂首,看向諾斯米亞人眼中的世界;又垂首,看著世界眼中的諾斯米亞。

  白金髮男孩離開座位,步至牆邊。

  
     ♮


  「近年來王室在國內的聲望節節升高,有些人認為這是政權即將回歸王族的徵兆,請問嵐巴爾特殿下對此有何看法?」

  「諾斯米亞是民主國家,理當包容各種不同的聲音。」

  暗色調的攝影棚中,主持人與來賓各坐一張米色的單人沙發,兩個座位擺放的位置與他們前方的白桌分別呈三十度和一百五十度角,桌上的透明花瓶裡插著一枝黃水仙。

  複數的攝影鏡頭鎖定兩人,主持人追問道:

  「即使這些聲音鼓吹獨裁也一樣嗎?」

  「這麼說吧,你會因為小孩子愛戴父母,就認為小孩一輩子都想受父母管束嗎?」賽特不疾不徐地回應,主持人立刻回答:

  「當然不會。」

  「既然如此,你為何會有這樣的疑問?」王太子微微一笑,「王室與諾斯米亞就像是親子一般,也確實如同古時一樣關懷、照顧諾斯米亞,把諾斯米亞視為自己的驕傲,但現代的王室並不會限制諾斯米亞的發展,好比現代父母的教育方式也得與時俱進。諾斯米亞是自由的。」

  「那麼,對於年輕人之間掀起鼓吹王權復辟的潮流,甚至以聲援王室為名目舉辦活動,您又怎麼想呢?」

  「這類活動只是人民對君主表達愛戴之意的其中一種形式。」

  「嵐巴爾特殿下有資助這些青年團體吧?」

  「我援助的對象不止他們,而我給予支援的原因與支持其他團體的理由相同──需要我的人民對我伸出了手,身為王子,我怎能不給予回應?」主持人後方的攝影機給了發言者一個特寫,他的神情與聲調真誠得無可挑剔,「國民相信王族能為他們帶來幸福,是莫大的信任,王室必將不負所望,與人民共創美好的未來。」

  

  節目一播出,凪就曉得接下來有得忙了。哥哥的回答過於曖昧,乍看之下雖然沒什麼毛病,但給了有心人太多操作空間。

  凪從將滿十五歲那年的春天開始協助賽特處理政務,至今已過了將近三年,十七歲的他有了自己的工作、成為外務大臣,但仍是三不五時就得收拾哥哥捅出來的簍子。

  他曾向賽特諫言,提醒王太子與王權派牽扯不清可能對王室形象甚至國家造成傷害,換來的卻是哥哥的冷言冷語:

  「這些團體有哪一點不符合諾斯米亞的法律?我沒有理由拒絕懇求我幫助的子民。」

  「即使是合法的正規團體,他們提倡的論點也與諾斯米亞嚮往的未來背道而馳。」當時,凪試圖據理力爭,「您不可能不曉得,呼籲恢復帝制將對民主體系造成多大的衝擊……」

  「背道而馳?是與你背道而馳吧。」賽特冷哼一聲,道出凪事後回想也覺得荒唐的話:「因為他們擁戴的王不是你,所以你才希望我遠離這些人,凪。」

  「我說過了,民主制度並不需要任何握有實權的君王,無論是我是您都一樣。依您之言,莫非您真心認為,您能夠成為至高無上的王者、領導諾斯米亞嗎?」

  「……領導諾斯米亞的也不是你,你無權干涉我資助的對象!」

  對話不歡而散,從凪十四歲以後,他們幾乎沒有一件事能達成共識。

  他真想不透哥哥怎麼會與王權派團體有所接觸──就凪所知,兄長絕不想獨攬大權,卻放任那些希冀王太子登基掌權的呼聲甚囂塵上。他們的確以身為諾米亞家的人為傲,但那不表示血統能凌駕一切,當兒時的他因混血身份備受親戚排擠、維護他的不就是哥哥嗎?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王權派的阿諛奉承滿足了賽特的虛榮心,哥哥竟愛慕虛榮到了不顧國家安危的地步,著實令凪心寒。

  「凪殿下,您今日也打算前往琴房嗎?」

  喬治執事的嗓音打斷了主子的思緒,凪這才注意到,桌上的時鐘已經快指向他跟春樹約好的時間了。他簡短地應了幾句,替今天的工作做個收尾,便站起身來。

  久病纏身的作曲家在日前順應他的要求、留在宮中靜養,與琴為伴的時刻於是成了小王子在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


  很小很小的時候,當賽特還是諾斯米亞唯一的王子時,曾經從父親手裡收到一盒拼圖。

  盒子對年幼的他而言又大又沉,得用兩手才能抱住。典雅的盒蓋上印有諾斯米亞全境地圖,圖像並非空拍圖或僅有線條的路線圖,倒比較像卡通中會出現的藏寶圖,但畫得相當精緻,每一座城市鄉鎮、著名地景都是描繪的重點,筆觸細膩得可以看見城門的雕刻與極光舞動的軌跡。

  王子將拼圖碎片握在掌心,那或許是他第一次學著愛這個國家。


     ♮


  他們是諾斯米亞的擁護者。

  組織約在六年前成立,成員以青年居多,就算是年紀最大的創團始祖到了今年也還沒滿四十歲。在過去,他們推崇的理念非但不受重視,甚至被譏笑為打著王族旗號招搖撞騙的詐騙集團,但他們明瞭事實並非如此。他們不理會愚民的毀謗重傷,持續不懈地推廣深愛的信仰,虔誠得有如替教會佈道的耶和華見證人,時至今日,努力總算有了成果。

  首都某處,一棟不顯眼的大樓裡,電梯叮一聲來到六樓。跨出電梯後,首先看見的是貼著各層樓簡介的告示牌,每一層分別由不同的單位承租,屬於六樓的那一欄印著他們的組織名,下方以手寫標註的聚會日期顯示為今日。再往前,則是接待櫃台與擺了幾張桌椅的休息區,以及通往集會廳的門。幾名初次參加聚會的新進團員正在櫃台邊簽到,同時向負責管理簽名簿的資深成員搭話。

  「聽說你們上個月見到了嵐巴爾特殿下,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而且殿下終於答應幫助我們了。這是我們今天打算公佈的要事之一。」

  「那真是太好了!未來嵐巴爾特殿下有沒有可能出席我們的聚會呢?」

  「我相信那是早晚的事,畢竟,殿下以後或許需要我們的幫助,才能登上王位……沒錯,殿下需要我們,就像我們需要殿下一樣。」

  資深成員暗自回想上次會面的情形,當時同行的其他人已與嵐巴爾特殿下聊過幾次,他則是第一次見到殿下本人。在對談中,他的的確確感受到,殿下是對他們有所求的,雖說殿下並未明言、他也還沒摸清殿下希望他們怎麼做,可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沒有錯。

  而站在他的角度,殿下想要他們做的事,無非就是協助諾斯米亞回歸王權,畢竟這個組織就是為此成立。

  很顯然地,嵐巴爾特殿下也贊同他們的做法,並且有戴上王冠的覺悟,否則為何同意支援他們呢?

  組織裡的大部份人都支持嵐巴爾特殿下登基,殿下不只血統純正,查閱王室補助名單後,更能發現自從慈善晚會改由嵐巴爾特殿下主辦,援助的範圍就變得十分廣泛,不像以往幾位國王只專注於自己感興趣的項目,足見殿下對需要幫忙的人一視同仁,一定會是他們夢想中關民愛國的王。

  縱使將在五個月後滿十七歲的巴爾哈爾特殿下似乎更受國民愛戴,但二王子終究血統不純,也非王儲。不過他們還是相當感謝巴爾哈爾特殿下在政壇上的活躍,這能讓他們以巴爾哈爾特殿下為例、幫助越來越多的人民開悟,理解他們組織的主張不是沒有道理的。

  只要王座上坐著明君,能為人民帶來福祉的效益與效率絕對高過民主。「諾斯米亞」就該由「諾斯米亞」統治。

  「嵐巴爾特殿下萬歲。」最後一名新人在簿子上簽名,並以這句話作為招呼語。

  「嵐巴爾特殿下萬歲。」資深成員複誦,目送一夥人跨過集會廳的門檻。

  稍後,他會在台上侃侃而談,告訴所有人,殿下對「該如何讓諾斯米亞變得幸福」的看法,必然與他們一致。等到王權復活,諸位同志都將是功臣。

  嵐巴爾特殿下於他們簇擁下坐上王位,巴爾哈爾特殿下在旁輔佐。多麼完美的理想圖。

  
     ♮
  

  長大以後,賽特學到諾斯米亞的地理、歷史、文化,學到屬於他的島國有多麼美麗。

  他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學習怎麼愛這個國家,但似乎還是做不好。

  就像那幅始終未完成的拼圖。

  
     ♮


  國家變得越來越好,兩位王子之間的裂痕卻越來越大。

  出動直升機救援的那次綁架事件,讓索巴爾特再度被派往巴爾哈爾特殿下身邊,但在摩爾克宮失火以後,二王子對兄長及其下屬都充滿了不信任感,縱使索巴爾特再怎麼遲鈍,也看得出這種感覺在巴爾哈爾特殿下心中與日俱增。

  相對地,嵐巴爾特殿下對巴爾哈爾特殿下的……嗯,情感,索巴爾特向來無法精確地理解大王子複雜的思緒,更遑論描述,只能稱之為情感。那股不知惡意多些還是關愛多些的情感,同樣有增無減。

  索巴爾特和嵐巴爾特殿下專屬的執事有些私交,某次兩人聚餐時,執事語重心長地告訴他,王太子似乎有意扶植王權派團體。

  「王權派……是指鼓吹獨裁專制的那幫激進份子嗎?」

  「與其這麼說,不如說是一群盲目注重血統的宗教狂熱者。當然,他們膜拜的並不是神。」

  兩人坐在某間酒吧的角落,幾分鐘前他們剛用完餐,桌上僅餘一瓶紅酒與兩只高腳杯。這間店光線黯淡,客人也不多,天花板懸吊的圓形藝術燈只點亮了幾盞,或紅或黃,每一盞都離他們有段距離。在這樣的光源下,執事的五官被陰影覆蓋,看來更加愁苦。

  「我從嵐巴爾特殿下五、六歲時就開始服侍他,如今殿下二十二歲,巴爾哈爾特殿下也十六了……你是在巴爾哈爾特殿下十歲生日後就職的吧?索巴爾特。」

  「是的。」

  「那你可能不知道,雖說現在巴爾哈爾特殿下很受歡迎,但在以前,宮裡有些對他不太尊重的流言。」

  「我知道。」索巴爾特回答,同時想起,他不止一次聽過嵐巴爾特殿下對巴爾哈爾特殿下說:要不是因為自己這個哥哥,弟弟在宮中根本沒有容身之處。「您是指對巴爾哈爾特殿下混血身份的攻擊吧。」

  「沒錯。殿下對那些言論很反感……嵐巴爾特殿下、巴爾哈爾特殿下都很反感。」執事喝了口酒,「為什麼現在卻……」酒杯在執事手中輕晃,他嘆了口氣,「巴爾哈爾特殿下的改革計畫才剛起步,嵐巴爾特殿下苦惱的工作也解決了,眼看每件事都在好轉,為什麼反倒變成這樣呢?」

  「或許這也非殿下所願。」索巴爾特跟著斟酒,平靜地回應。

  他們這些下人,不該批判主人的所作所為。

  然而在人身邊待得久了,無可避免地會產生情感,既然有情感,當然也會有自己的想法。

  推崇獨裁霸權將釀成災難,索巴爾特是明白的,但在他的認知中,嵐巴爾特殿下並不是渴求權力之人。權力與責任是相呼應的,可是每當嵐巴爾特殿下被委以重任,總是儘速將其卸除,索巴爾特實在難以想像嵐巴爾特殿下會有恢復帝制的野心。

  可是,因為受巴爾哈爾特殿下刺激,於是做出某些偏執行為的嵐巴爾特殿下,倒是很好想像。儘管這絕非巴爾哈爾特殿下的錯。

  
     ♮


  拼圖超過千片,年幼的賽特花費幾天的時間,好不容易拼出巴爾希諾亞城的雛形,卻遲遲找不到王宮屋頂的碎片,不久便失去耐心,將目光轉往更多更新奇的玩具上。

  未完成的拼圖後來怎麼樣了?與其說賽特不曉得,不如說他根本忘了它的存在。

  幾年後,十歲的王太子踏入遊戲室,訝異地發現小王子竟從玩具箱深處挖出了那盒拼圖。小小的身影背對著門口、半跪於軟墊,專心得連兄長到來都渾然未覺。

  賽特走到凪身後,居高臨下地看著已完成超過一半的拼圖,頓覺不悅。

  「凪,」

  「哥哥!」凪這才驚覺兄長的存在,立刻跳了起來,轉過身抱住賽特,「沒有在第一時間迎接哥哥,是我失禮了。請問您願意陪我一起拼拼圖嗎?」

  「這盒拼圖是父王給我的禮物呢。門口那個保母當我還小的時候就在了吧,她沒有告訴你嗎?」

  賽特的嘴角仍維持上揚,凪則是一愣,隨即垂下頭來:

  「沒有……對不起,是我沒有向保母詢問,我不曉得這是哥哥的……」

  「這樣吶,她沒有盡忠職守,倒也不全是你的錯。我就原諒你吧,凪。」王太子輕摸小王子的頭,「我相信凪絕對不會擅自拿走屬於我的東西的。」

  凪道歉連連,保證他永遠不會再犯。弟弟戒慎恐懼的模樣總算令賽特滿意,他細聲安撫幾句、表現自己的寬大為懷,而後牽著對方離開灑滿拼圖碎片的軟墊,走到玩具箱堆疊的區域。

  「我可不希望因為一盒拼圖壞了我們兄弟的感情,來玩別的遊戲吧,凪。」


     ♮


  凪最後還是奪走了諾斯米亞。

  二王子涉足諾斯米亞的政壇,成為航海士之一後,短短兩年便改變了諾斯米亞這艘船的航道,清除海面上下絕大多數的障礙物,並且撤換所有不適任的水手。理事會視凪為眼中釘,人民則齊聲謳歌,稱他是天縱英才。

  從前教王太子煩悶的一切再次重演,只是這回的情況比以往更糟。

  有時候,賽特會懷疑自己也是凪想剔除的人之一,否則,為什麼他在甲板上不管站在哪裡都不對。

  有時候,賽特會認為自己身處海中,僅能任由水流拖著他下沉。就算抬頭想望穿海面,也只能看見船底的陰影。

  有時候,賽特相信自己早已落入深海,海底並非湛藍,而是闃暗墨黑。在水中,僅是發出聲音便離窒息更進一步,遙遠的音源也無法傳入他耳裡,周遭僅有魚骨為伴。

  

  「嵐巴爾特殿下,會面的時間快到了。」

  執事出言提醒,賽特簡短地應了聲,瞄向筆記型電腦螢幕右下角顯示的數字,視線又重回畫面中央的信件,附檔是下一屆美食展的預算表、及其相關資料,只待他點頭就能撥出預算。

  這封信是主辦方和凪商議過的產物,賽特心知肚明。當官員需要同時與兩位王子接洽,先向二王子請益,等蓋棺定論後再尋求王太子的同意,似乎已成為不成文的規矩──反正最後也是巴爾哈爾特殿下在做事。巴爾哈爾特殿下才是真正的負責人。巴爾哈爾特殿下比嵐巴爾特殿下優秀多了……諸如此類的評論掠過賽特腦中,他從未親耳聽過誰這樣說,但他曉得他們心裡全是這麼想的。這些年下來,他早該習慣,可是每當意識到這一點,胸口仍是堵得發悶。

  而凪集眾人寵愛於一身還不滿足,成天對他指手畫腳,上次的訪談節目也是,某場他們兄弟同時出席的宴會裡,某位賓客以節目內容做為談資向他搭話,宴席間賽特和客人相談甚歡,結果弟弟竟在散場後拜託他不要再在公開場合說那種話?那孩子──不,那個人究竟想逼他退到哪裡才甘心?難道非得看他從甲板跳下去不可?

  當初他要求凪提早涉入政務,是他為了諾斯米亞做出的妥協,凪也確實完成了沒有任何人能處理得來的工作,但賽特可沒想到這會讓凪愈發放肆,也不願在無關國家利益時還得忍受凪的折磨。

  沒有人比賽特更清楚,凪能有多殘忍。

  草草閱畢信件以後,賽特關閉辦公用的電腦。這封信並不急迫,他等會兒要做的事也比回這種信重要得多。

  不一會兒,王子與隨扈踏上通往會客室的走廊。

  在那裡,他是眾人需要的唯一。

本文最後由 「風」 於 2023-9-26 11:3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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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2-26 16: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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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片葉子在星夜下無聲凋落,飛離生養它的枝枒,在空中獲得短暫的自由後,與地面的同伴相逢,等待明早值班的園丁將它們一同鏟起。

  若是盛夏時節,中庭繽紛的美景遠勝宮內其餘花圃,但寒冬將臨之際,無論大小庭園模樣都所差無幾。大多樹木皆已褪下舊衣,曾在陽光下盛開的繁花一一凋零,就連蟲鳴鶯啼都不若夏季響亮。再過不久,霿淞將凝結於樹枝及草莖,冬天不像其他三個季節那樣有私心偏袒的事物,冬天總是一視同仁,帶給萬物平等的白與平等的沉眠。

  一隻夜鶯停在某座窗台下的玫瑰叢間。窗簾緊閉的室內,僕役們已經下班了,剛回國不久的凪獨坐於起居室,埋首於桌案,翻閱辦公用的文件。

  民眾總是只看見他光鮮亮麗的一面,認定只要二王子出馬就能擺平任何事,但他們看不見他為達成目標所做的準備,也不曉得事情不總是那麼順利。至少,上一場遠赴海外的談判就不太成功。

  凪苦惱著該怎麼處置理事會留下的爛攤子,忽而聽見房門開啟的聲響,翻頁的手頓時僵滯。能不通知一聲就臨時來訪、有權命令護衛開門、又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的,只有一個人。

  凪悄悄嘆了口氣,他真不想在這時候應付哥哥的數落。

  二王子依循禮數,走到門口迎接大王子,兩人互道只存禮貌不存情感的簡短問候語。賽特在房內的沙發坐下,坐到對面的凪忖著對方一時半刻是不會離開了,便聽得王太子說道:

  「我聽說這次談判的情形了,還是沒有進展嗎?」

  凪頷首,一五一十地重述早先在外交部報告過的細節,心底因哥哥關心國事而欣慰,同時又有個聲音在腦中提醒:這個人很可能只是為了取笑他的狼狽而來。

  最後一句話的尾音方落,小王子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等待大王子回應。

  「這樣啊……你已經盡力了吧,凪。」

  「……是的。」他實在不確定哥哥想聽到什麼樣的答覆。

  「想達成這項協議的確不容易,更何況與你同行的是理事會那些不識時務的人。這次的工作很辛苦吧?遇上這種挫折,即使你感到難過也是理所當然的。」

  「……哥哥……」凪近乎無意識地沉吟,為什麼他會有哥哥特地來安慰自己的錯覺呢?不可能,或許,哥哥是在他不知情的時候和理事會產生嫌隙,想利用這次機會來削減某些會員的權力?但這不合理呀。

  凪拼命告誡自己,偏偏賽特接下來的行為,更促使了那股錯覺滋長:

  「不要緊的,不管其他人如何評價這件事,我一點都不怪你哦,凪。」

  王太子彎起嘴角,二王子不自覺地捏緊沙發扶手。小時候,哥哥總是這麼對他笑。

  接著又是幾句溫言軟語,氣氛驅使之下,凪再也無法逼迫自己以理智控制心神,忍不住在賽特慰問後說出真心話:

  「……對不起,想必我這次的表現令哥哥失望了。」

  「怎麼會?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賽特趨前握住弟弟的手,凪差點以為哥哥要摸摸他的頭。「從那麼遠的地方回來,你應該也累了,今晚就先休息吧。工作等明天再繼續。」

  回憶與現實重疊,凪無自覺地綻開微笑,「好的。謝謝哥哥,我愛您。」

  「我也愛你,凪。」

  弟弟送兄長到門口,兩人互道晚安。門扉關闔的剎那,從夢中清醒的恍惚感倏然籠罩金髮少年。

  夜鶯在窗外啼鳴,尖銳刺耳,凪愣愣地望著桌前的紙張,又看往文件夾旁邊造型低調的可可娜形象時鐘,時間確實是流逝了、剛才的一切不是他的無端幻想,但若不是夢,他怎麼可能覺得哥哥很溫柔?

  回憶起來,這不是哥哥在結束冷戰後頭一次向他示好,可是,以往哥哥在表達難得的關愛後,幾乎每次都是過不久便以教人不快的結果收尾……例如去年的跨年祭,某間廠商犯下大錯、活動取消在即之時,哥哥也曾柔聲鼓勵過他,凪為此大受感動、更加努力想方設法補救,成果也如他所願,本來他以為兄長會為此高興,孰料活動結束後賽特的態度反倒加倍惡劣。諸如此類的情況不止一回,使他不得不懷疑安撫之言全是演技。記憶中,哥哥展露關懷的態度又沒有出爾反爾,似乎只有他們受邀到某個南洋友邦參加外國王室婚禮那一次,但他那天會不會是真的熱昏頭了,才冒出哥哥在他中暑時關心自己的幻覺?

  ……可是他好想相信他的感受是真的,每一次都一樣。

  若他能完美解決這次的難題,會不會──


     ♮


  「你有好一陣子沒來聽我彈琴了呢。」

  王宮的琴房中,作曲家將一張修改好的譜放上鋼琴閉闔的鍵盤蓋,上頭還有幾張同屬一首曲的樂譜,擺放方式略顯凌亂。

  剛進門的小王子步至琴邊,陽光自三腳鋼琴左側的玻璃帷幕傾洩而下,將木質琴身照得如鏡般晶瑩,少年的金髮也因此更為閃耀。琴房所在的樓層數不低,從此處俯瞰,可見庭院中的雪水皆已消融,雖說遠處高山的積雪萬年不化,但春天即將造訪山腳。

  凪對他唯一的摯友笑道:「春樹這是想我了嗎?」

  「還好,我的腦袋最近都被新曲的旋律佔據,幾乎沒有餘裕去想別的事情。」

  櫻春樹誠實以對,凪坐到雙人琴椅上,露出孩子氣的不滿表情:「真過份,我可是無時無刻不想著春樹呢。」

  「別這麼說嘛,沒有作曲的時候,我也時常想起凪哦。」櫻春樹笑著安撫,「我還記得,你上次跟我說工作進行得很順利。」

  凪與櫻春樹無話不說,偶爾也會聊起他的工作,但職務內容多是機密,大多時候都只能對詳情避而不談、僅僅分享他工作時的心境。不管是困擾、開心、取得成就感或者失落沮喪……凪都會如實吐露。就是這個人,教會他誠實地表達內心,在這個人面前,他無須隱瞞任何事。

  「Yes,協商順利成功。」凪重展笑顏,而後又想起什麼似的撇下嘴角。「但是,從另一個層面來說,我想我又失敗了。」

  櫻春樹靜靜地看著他,若王子不主動開口,音樂家從來不會追問。

  瀰漫於兩人間的沉默並不尷尬,更不具壓迫感。對凪而言,即便櫻春樹什麼也不說,只要待在這人身邊,周圍的空氣似乎就會暖和起來。

  半晌,凪才道:「我無法理解哥哥心中的想法……每次我試圖這麼做,都像在水中撈月。」他垂下頭來,「當我以為我們終於能和解,結果卻只是惹他生氣。」

  「凪真的很愛你哥哥呢。」

  「你是這麼認為的嗎?春樹?這種痛苦、不解,無法讓人感到一絲幸福可言的情感……」

  「就算自己無法理解那個人,還是有可能愛上對方喔。」

  小王子「咦」了一聲,納悶地抬起頭。音樂家的視線在前者低頭時已轉至琴譜,他輕輕撫過載滿自身想法的紙張,語氣一如往常的平和:

  「我有時會想,全世界都愛著ZERO,但有誰真正了解過ZERO嗎?無論歌迷、鷹匡,還是我……有人能說出『我百分之百、完完全全了解ZERO的一切』嗎?」鋼琴家纖弱的食指流連於譜面,最後停在還原記號上,「可是,就算沒有人說得出口,我們對ZERO的愛也是千真萬確。我們會為了他哭、為了他笑、為了他產生各式各樣的情緒,全是因為我們愛著他呀。」櫻春樹笑了下,重新看向他年輕的朋友,「正是這份愛,讓人能體驗千變萬化的情感。」

  少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男子,一時半刻沒有回話。

  陽光依舊明媚,庭園裡濕潤的草地之下,深埋於土中的種子已將細芽悄悄伸向地表,只待溫煦的春風將它喚醒、掙出土壤、綻放鮮花。在永夜與永晝交界的時節,小王子細細咀嚼友人的話語,幾分鐘後,他輕聲詢問:

  「……ZERO他,愛著你們嗎?」

  「我是這麼覺得的,我也不打算否定我心中的感受。」櫻春樹答道,兩人四目相對,「儘管我連他現在在哪裡都不知道。」

  
     ♮


  琴聲流瀉而出,樂音似潮水般一點一滴地注滿裝盛它的輝煌建築,隨著黑白鍵交錯起落,水位節節升高,漫過了窗櫺,溢出了門縫,鑽入王宮各個角落,流向宮殿外頭的自由。

  賽特不知第幾次因而慢下腳步、接著暗自警告自己,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流行樂根本不值一哂,才得以維持正常的步伐繼續前進。這一切都在彈指間發生,他相信無論身旁的隨扈或任何人、都未曾察知音樂響起時他的些微停頓。

  這不是他慣於行走的路線,今次是與人相約的會客室恰好在附近,賽特才不得不在琴音迴盪之時路經此處。

  音樂令他想起弟弟,想起前陣子兩位王子雙雙受邀的募款晚餐會。當時的主辦者是某位與國王私交甚篤的教養院院長,在那場晚會中,年邁的院長將自家剛搬到諾斯米亞的外國女婿引薦給王族兄弟。

  餐會採半自助式,用完主餐的三人站在飲料吧附近,針對國內的長照法聊了一會兒,凪便被從小疼愛二王子的院長夫人拉到一旁合照。賽特正打算順勢告辭,那位外國人就道:

  「巴爾哈爾特殿下實在優秀,聽說前陣子的狹海協議也是多虧他才能順利簽定。有這麼一位弟弟,嵐巴爾特殿下想必相當驕傲吧?」

  「……是啊。」

  不然他還能怎麼回答?他可不能在父王的朋友面前失禮。賽特順著對方講了幾句凪的好話,每一句都是事實,每一句都是違心之論,每一句都像是刀尖刮著他的喉嚨,教他疼痛難耐。但外人看來,他仍是氣度雍容的王太子。維持完美的表象是當好王子的必備條件,這一點,賽特一向做得很好。

  聽了他對弟弟的讚美,外國男性點頭,做出評語:「您與巴爾哈爾特殿下同為王子,雖說二位的職務不同,但頭銜與身份無甚差別。在我的國家,若是職位相同,即使是親手足也會彼此競爭。您似乎一點也不嫉妒巴爾哈爾特殿下,這樣的風度真教我佩服。」

  若說這人沒有半點嘲弄他的意思,賽特絕對不信,但他只能微笑。會場裡人來人往,數之不盡的眼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看他是否能守好那頂無形的王冠。

  「凪和我同樣為了諾斯米亞的幸福而努力,我們只有共同目標,沒有利益衝突,當然也無須競爭。」

  話音甫落,院長夫人便鬆開二王子的手臂,弟弟朝他倆走來,外國人接下來的話題又逼得賽特不得不當面誇獎凪,否則便有失體統。所幸這場對話很快地被院長的小女兒、也就是外國人的妻子給打斷,王太子總算能從言語搭建的牢籠中逃脫。

  後來的整場餐會,賽特沒再跟凪說過半個字。

  筵席結束後,兄弟倆在護衛隊的護送下一同離開會場,準備坐上與來時相同的轎車。國王並不曉得兩位兒子之間發生過的事,至今仍是常在類似的場合安排他們共車。

  教養院的地下停車場十分晦暗,護衛隊把王子們送到車門邊才發現司機不見蹤影,只得前去尋找,僅剩索巴爾特留守在車頭前。他們這輛車停在靠近出入口的牆角,賽特站到右車門與水泥牆之間,疲累的雙目半閉,大半的車都開走了,在這裡,沒有人看得見他。凪原先站在左車門,卻不知怎地從車尾繞往兄長所在的位置。

  「哥哥……」

  「今晚的餐會很愉快吧?凪。多虧了你,食物統統都變得難以下嚥。」弟弟一呼喚自己,賽特就不禁口出惡言。凪在幾步遠的距離外停下,臉色匹變。

  「我不懂您生氣的理由。」

  「怎麼?你聲名遠播,連外國人都對你讚不絕口,難不成要我一再重述這些話,你才會滿意?」

  賽特嗤笑道,凪緘默片刻,反問:

  「……莫非您是為了狹海協議的結果感到不快嗎?」

  「怎麼可能,那可是凪你立下的功績呢。」

  「您難道沒有一點責任心嗎?您以身為諾斯米亞的王子為傲,在面臨國家大事時,思想卻是如此幼稚。」

  「你──」賽特正欲駁斥,教養院院長與那該死的女婿卻在此時進入停車場,還向他們打了招呼,中斷的字句立時化作骯髒沉重的鉛塊,直往賽特肚裡吞去。

  時間拉回現在,琴聲在耳際縈繞不去,這首曲子是多麼教人厭惡。

  他是王太子,舉凡有益於諾斯米亞的,理當教他歡喜。弟弟幫助國家獲利是好事,無疑是好事,必須是好事,可是他非得忍受凪的得意忘形不可嗎?他難道沒有權利因為凪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而不悅嗎?都是凪的錯……因為凪,害得他竟無法在國際局勢漸入佳境時感到全然的喜悅,是凪剝奪了他對諾斯米亞最純粹的愛,結果那孩子還敢在他面前說那種話!

  即將拐入轉角之際,音色倏地起了變化,王太子幾乎能看見另一雙手覆上琴鍵,就算他不在琴房,他還是看得見。

  那個背棄他的孩子……那個口口聲聲說愛,最後卻只帶來傷害的孩子……賽特恨透了腦中隨樂曲浮現的畫面,憑什麼,凪可以在令他痛苦萬分後和別人過得幸福快樂?害他淪落到這種境地又牽著另一個人的手一走了之,簡直不可饒恕。

  似水溫潤的旋律在加入第二名演奏者後如清風颳過般蕩漾開來,賽特幾乎有股錯覺,要是他再不離開這裡、或是可恨的鋼琴家再不停手,他說不定會就此溺斃。

  一步,兩步,三步,王太子終於抵達目的地,進入王宮的其中一間會客室,命令護衛把門鎖好。

  白金髮青年坐到沙發上,假裝自己愁眉不展是因為與他約好的被援助者竟敢遲到。

  厚重的門板嚴實地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樂音卻仍在他耳畔揮之不去。若非他知曉這是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早晚會下令把王宮的鋼琴全部砸爛。

  去年秋末他安慰凪時,想看見的究竟是怎樣的未來?

  賽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每一個音符都猶如嗜腐肉的蛆蟲,撕咬著大王子所剩不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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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2-27 00: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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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晴朗的日子裡,櫻春樹離開了王宮。

  事後回想,他並不記得確切的時段、或者說他根本沒去注意。就算在諾斯米亞住了這麼久,日本出生的他還是難以靠天色推斷北國夏日的時間,在這裡,就連太陽移動的軌跡也與家鄉不同。

  夏季是太陽與大地最為親密的時節,它們走過彼此疏遠的冬天,來到修復感情的春天,然後是貪戀彼此的夏天,直到秋天,它們才會再次感到厭膩,重複下一個分分合合的輪迴。

  長住在諾斯米亞的櫻春樹幾乎連「熱」是什麼感覺都快忘了,但那天的天氣卻稱得上溫暖。在艷陽的拂照下,他穿著單薄的白衣,拎著極少的行李,憑直覺決定行走路線。每次的旅行,他都沒有具體的計劃,這次也不例外。何時動身、行囊裡該準備些什麼、去哪裡又去多久,全是興之所至。

  與從前不同的是,過往他總會在出發前和朋友告別,這次卻只能留下信件。

  櫻春樹把道別信和借宿期間所作的樂譜統統留在琴房,信裡隻字未提他的去向,凪讀了或許會難過,就像這些年裡,每一次他們分開時,那孩子總是戀戀不捨一樣;但是,凪想必也能理解。理解他對自由的追求,理解他想見ZERO的心情,理解即使他們分隔兩地他也永遠陪在他身邊。

  鋼琴家的身體不好,走得也慢,但首都藏有許多複雜的巷道,只稍拐進其中一條,他就算回頭也看不見那座富麗堂皇的巍峨建築了。

  皮鞋踩在凹凸不平的鵝卵石路上,一段時間後便來到連接平滑地磚的路段,不知不覺間,櫻春樹走到了公車亭,一班車正巧駛來,他想也沒想地跟著其他排隊的乘客上車,在沒確認地圖的情況下、給足抵達終點站所需的錢,挑了最後一排的位子坐好。

  車窗開了條縫,櫻春樹靠在窗邊,看著外頭的景物以遲緩卻無可挽留的速度逝去。綠油油的行道樹、從廣場起飛的鴿子、等紅燈的遛狗人士、商店街琳瑯滿目的櫥窗……忽然,一片粉色花瓣鑽過縫隙飛進窗裡,緊接著公車駛入一條左右兩側種滿櫻花樹的馬路,這裡的櫻花樹比他這輩子見過的都更高大,粉白花朵佔滿視野,它們的枝椏朝彼此延伸、相互交錯遮蔽天空,稱此為櫻花隧道也不為過。

  是不是諾斯米亞太冷了,櫻花才能在七月盛開?

  鋼琴家打開窗戶,探頭張望,櫻花瓣在陽光照射下,幾乎呈半透明,光線雖難以穿透枝葉間隙直射地表,車子開在這條路上、卻沒有開進樹蔭或水泥建築下那種徹底被陰影覆蓋的感覺,好像他們與光之間只隔著一層薄紗。

  「春樹。」

  聽見自己的名字,櫻春樹慢慢轉過頭,朝思暮想的那人就在他眼前。

  車上的乘客不知何時全都不見了,ZERO走到他身邊坐下,用初次見面時那把青澀的嗓音說道:

  「彈琴給我聽。」

  「好呀。」櫻春樹笑著答應,心裡沒有驚訝的情緒,沒有久別重逢的悸動,沒有渴求對方再也不離開的念頭,平淡得就像他們從未分開過。「就彈我最近作的一首歌吧,這是首靜靜思念所愛之人的曲子……」

  櫻春樹一邊說,一邊抬起雙手,舉到此生最熟悉的高度,腳也準備就緒。

  「──……」

  ZERO輕哼出第一個音,櫻春樹的十指行雲流水般地按壓不存在的琴鍵,樂聲在指尖繚繞,而後擴散到四面八方。這首歌尚未填入歌詞,可是就算ZERO只是以無意義的哼聲唱出旋律,聽來也極其悅耳,帶有色彩的聲波震動空氣,七彩斑斕的光點在車廂內閃爍,光芒跟著節奏忽明忽滅,宛若彩色的星群。

  而ZERO,就是他們之中最耀眼的那顆星。

  曲終,櫻春樹向身旁人伸出手,但ZERO……

  「──先生!這位先生,終點站已經到了,請你醒醒!」

  櫻春樹勉強撐開眼皮,他的頭靠著車窗,司機使勁搖晃他肩膀。

  向司機道歉後,音樂家踏著虛浮的步伐走下車,諾斯米亞第一藝術學院的大門立時映入眼簾,他打了個哈欠,身後的公車以蝸牛般的速度駛離。

  現在是幾點呢?完全猜不出來呀。櫻春樹瞄了眼蒼穹,而後轉往校門,他記得校內某處矗立著天文鐘,不如去學校裡看看吧,旅遊雜誌還曾介紹過那座鐘呢。

  暑假的大學仍對外開放,但幾近空城。貫穿各校區的車道兩旁是綠樹成蔭的人行道,櫻春樹信步走著,經過幾棟教學樓,拐了幾個彎以後,某棵樹下出現指向各地標的路牌,風向雞在路牌頂端轉啊轉的,標示天文鐘的牌子指著後方,原來他在上一個轉角不小心走錯了路。

  但櫻春樹沒有回頭,繼續往前進,直到看見一幢位於花海中心的建築物,他才駐足欣賞。那是學校附設的餐廳,不知名的黃花在周邊綻放,草地上鋪滿凋落後依舊鮮豔的花瓣。櫻春樹忖著這花的顏色真像是王子的髮色,一陣狂風突地颳來,花瓣乘風飛起,一時之間,世界只剩下教人眼花撩亂的黃。

  他想起某一回,在拒絕不斷挽留自己的凪時,面露不甘的男孩曾如此評價:

  「春樹明明是樹,卻從來沒有在哪裡紮根,你應該是隨風飄揚的花才對。」

  但他可是名副其實的弱不禁風啊。孱弱的身軀在大風摧殘下不停咳嗽,偏偏鋼琴家又因回憶而忍不住想笑,於是咳得更厲害了。

  如果因此染上風寒、引起其他併發症,那可就糟了,畢竟現在的他可不能進醫院。櫻春樹心想,假如到醫院去,就會被不知哪個有權有勢的高官抓住吧。他再怎麼不問世事,也曉得有越來越多的政客抱持若是拉攏他甚或監禁他、小王子就能被他們控制的妄想。他不願成為凪的枷鎖,更不願失去自由。

  目前宮裡還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對他動手,但未來會怎麼樣就難說了。至於外頭嘛,諾斯米亞治安良好,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把人綁走頗有難度,可是只要進了醫院,權貴人士靠關係找個理由讓他轉院,那是輕而易舉,而轉院轉到最後就未必真的還在醫院裡了。

  事實上,櫻春樹大可選擇逃回日本,再也不蹚諾斯米亞的渾水。但是……他是為了尋找ZERO,才來到這片極寒之地的呀。

  ZERO就在這裡,他無法確定卻又篤信這一點,只要留在諾斯米亞,有朝一日必能再見到ZERO。

  風止息後,鋼琴家再次提起腳步。

  無論出什麼事都不能上醫院、身體越來越差是挺麻煩的,但反正他本來就不打算接受長期治療,以他的性子,實在沒法忍受下半生都必須待在同一個地方,不管那是不是為了延續他的生命。

  不遠處是學校的側門,櫻春樹慢悠悠地晃了出去。他記得這間大學的音樂學院名聞遐邇,說不定能在這裡找到附鋼琴的租屋處呢?思及此,他的唇角不由得上揚了幾分。

  他會持續不斷地彈琴,然後,總有一天,ZERO會走向正在演奏的他,告訴他,諾斯米亞的極光真的很美。

  到死之前,櫻春樹都會懷抱著與ZERO再會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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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3-6 18: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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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吵架,看似和好,實則是下一場爭執的開端,周而復始無限循環。

  櫻春樹這個心靈支柱離開後,凪再度孑然一身,而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他對諾斯米亞應負的責任一點也沒有減少,今年將滿十九歲的小王子傾盡全力去愛這個國家,人民的反饋令他相信自己做得沒錯,只是偶爾,只有偶爾,他會想起兒時努力的初衷,想起他曾堅信自身的成長能換來哥哥的笑容,可那卻成了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

  公開場合裡,他們貌似親密,但凪很清楚兄長對他的憎恨有增無減,在人前裝模作樣不過是基於家族成員維護王室形象的共同義務。起碼他的理智如此認定。

  「凪確實是幫了大忙,要是少了他,諾斯米亞肯定不會有現在的榮景。」當外賓誇獎二王子年輕有為,王太子如此回應。

  「是啊,凪從小就是有天分的孩子,若是專注在音樂上必定大有可為吧。」當客人稱讚在晚宴裡表演彈琴的二王子,王太子如此回應。

  「不只小時候,凪現在也是我最愛的弟弟。別把你們跟他相提並論。」當堂兄弟調侃二王子是否已因年紀漸長而失寵,王太子如此回應。

  身為外交官員,凪洞察人心的能力自是不在話下,然而,他發現在內心深處,自己似乎永遠也無法分辨哥哥的笑到底是真心誠意、亦或笑裡藏刀。

  倘若是虛情假意,為什麼有許多瞬間那張臉能跟回憶裡的身影重疊?

  倘若是真情流露,為什麼他們一離開觥籌交錯的宴會廳,坐上轎車,在狹小的密閉空間裡面對彼此時,只剩下惡言相向或相對無言?

  母親死後,哥哥曾是他最愛的人,如今卻成了光是共處一室便教人倍感煎熬的存在。

  賽特不可能是到摩爾克宮事件才一夕之間變了個人,可是,當凪回溯十三歲以前的童年,試圖找出兄弟關係扭曲的蛛絲馬跡,看見的盡是愛。究竟是他太過盲目,還是哥哥的演技太好,或者,愛與恨皆是真實,而他們在無可挽回前錯過了所有能補救的機會?

  就像是襯衫上扣錯的鈕釦,只要扣錯一枚,後續步步皆錯。而當鈕釦超過上百個,要如何才能尋得錯誤的開端?在這種情況下,找到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是的,從小到大,哥哥一直是我仰望的對象,我衷心希望能成為令他驕傲的弟弟。」

  當凪在餐會裡如此回應長輩的關心,他明白這番話不僅是社交辭令,可他卻不曉得,自己在哥哥眼裡是否撒謊成性。


     ♮


  星光在漫天烏雲裡若隱若現,隨著雲層漸散,星座一一點亮夜空,像是取下遮蓋珠寶盒的黑紗,露出擺放在天鵝絨襯墊上的珍鑽。

  星幕絢爛之時,凪在喬治的陪伴下回到王宮。

  這一個月以來,他為了諾斯米亞與丹麥首次聯合舉辦的電影節忙碌不已,不停奔波於兩國之間,這個禮拜更是幾乎都以諾斯米亞代表的身份住在丹麥。今天,凪總算返回祖國,原定昨日晚間十一點降落的飛機誤點,再加上舟車勞頓,抵達王宮時已是深夜。

  不久前下了場雨,以致花園裡的夜鶯與蟋蟀都沉默不語,無月的夜裡萬籟俱寂,燈柱的亮度在這個時間點也被調至最低,美輪美奐的建築有大半都被黑夜覆蓋。古老的宮殿中,二王子與執事彷彿成了唯一清醒的生物,世界只剩下他們、以及他們腳下的影子和隨之迴響的跫音。

  返回寢宮後,王子讓老邁的執事退下休息,自己則打算先把文件分門別類。大多數的行李都會在明天才由傭人送回,但真正重要的東西,全在凪隨身攜帶的公事包中,包含以丹麥語寫成的契約書,以及藏在內袋的可可娜造型御守。

  坐在書桌前的凪恭敬地取出有女神之力加持的護身符,確認女神完好無缺,準備拿出文件夾時,某樣東西驀地闖入了他的視線中──不對,不是闖入,應該說是他現在才注意到這東西的存在。

  一枚銅幣被壓在公事包下方,只露出邊緣。

  凪拿開公事包,拾起那枚硬幣,他呆滯幾秒,而後霍地站起身,拉開窗簾。

  外面沒有月亮。

  回憶的音樂盒就像是被投入錢幣的遊樂器材,慢慢地運轉起來。恍恍惚惚間,他想起幽靈城奈維塔的傳說,那座只有向鬼怪支付銅幣才能保命的城市。凪記得,在他四歲?還是三歲的時候?第一次聽見那則鬼故事,當時,賽特坐在他身旁,一臉不屑地看著口若懸河的保母。

  那一晚,哥哥把外套的銅釦給了害怕的他。

  後來,又有一次,某個全家拜訪親王府的春夜,他因為得睡在陌生的環境倍感不安。哥哥見他的模樣,看了窗戶一眼以後,好像誤會了什麼,把一枚銅錢按進他掌心裡。年幼的凪這才曉得那晚正是新月,他沒有澄清誤會,僅是謝謝哥哥,並因錢幣殘留的溫度安下心來。

  在那之後,賽特似乎認定弟弟害怕朔月夜,若是他剛好發現今夜無月,就會給凪一塊錢。他們並不熱衷賞月,賽特不是每次都記得這件事,就連凪也不怎麼在乎月相變化,這對二人而言並非固定的儀式,只是生活裡偶爾的插曲……凪憶起他收過的每一枚硬幣,有好多好多都是分不清幾歲時發生的事了,盡是些早該遺忘的朦朧回憶,他連最後一次從兄長手裡收到銅幣是八歲還是九歲都不敢肯定。

  凪收攏五指,攥緊錢幣,無法克制腦中浮想聯翩。

  在小王子的想像裡,哥哥因為某些事來到他房門前,從僕人口中得知班機誤點的消息後,他的兄長本欲轉身,卻在無意間注意到走廊窗外的黑夜,於是哥哥走了進來,出於某種他想都不敢想的理由,留下這枚銅錢。

  硬幣因自己的體溫不再冰冷,金髮青年動也不動地佇在窗前。

  ……明明他早就不敢奢望了。

  ……為什麼老是在這種微不足道的地方讓他激起希望。

  凪緩緩閉起眼,全身上下的溫度似乎都被錢幣吸收殆盡,夜晚的寒氣穿透玻璃傳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退開窗邊,走回書桌,小心翼翼地把銅錢跟粉色的御守放在一起。

  如果他們之間只有純粹的愛或純粹的恨,一切想必都會簡單許多。

本文最後由 「風」 於 2021-3-6 18: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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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3-13 00: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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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是這次年末活動暨新年慶典的報告,詳細的數據都在這裡,如果沒有其他問題,請容我先行告退。」

  凪將一疊文件放到賽特的辦公桌上。橫跨十二月與一月的藝文活動在昨日圓滿落幕,自從年幼時頭一次幫哥哥救場以後,接下來的每一年,二王子幾乎都一手包辦了這項年度大事。有時主辦人掛著王太子的名字,但事實上,在背後打點一切的仍是凪,今年即是如此。

  僅有兩人的起居室,窗簾半閉,細雪溫柔地覆蓋外頭的中庭,堆積於光禿的樹枝與散發微光的燈柱頂端,涼亭的屋簷結著成排冰柱、銳利得宛若匕首。

  賽特並不打算在此時細讀文件,草草翻過後便將其放到一邊。他雙手交握置於桌面,睨向盯著地板的弟弟,「今年也是大獲成功吶……受全民謳歌的感覺如何啊?凪。」

  飽含嘲諷的口吻令小王子抬起頭來,「我只是為諾斯米亞做了我該做的事,請別把重要的慶典說得像是在滿足虛榮心的個人宣傳。」

  「難道不是嗎?」賽特回以不帶笑意的微笑,「全國上下都唸著你的名字,你敢說你不因此饜足?昨晚的記者會,你不也為此得意洋洋?」

  凪皺眉,「我們所做的努力都是為了讓國民享受慶典,人們也確實樂在其中,我難道不該高興嗎?況且,這次的主辦人明明是您──」

  「這場活動有哪一點像是我舉辦的樣子了!」大王子猛然打斷小王子的話,「民眾也好廠商也好演出者也好、不管哪個傢伙,在乎的全是你的意見!」

  活動時萬民同樂的景象、籌備期間攤商代表們總是直接請示二王子的態度、演出者們談起凪時尊敬的神情……數月間的回憶一一掠過賽特的腦海,像是快速翻動的相簿,其間夾雜了許多這次活動以外的照片,無論哪一張都昭示著凪在諾斯米亞的地位有多麼不可動搖。相本最後一頁的日期停在昨天,國王和兩位王子一同出席會後晚宴,當著眾人的面,父親再次表揚了弟弟一番。賽特不記得父王對自己的評語,他知道和孩子們不熟的父親總是習慣在這種場合講些無關緊要的客套話,可是他卻難以把父親對凪的褒獎當作例行公事。

  畢竟,這是父王睽違多年再次參與活動事務。

  而凪完全沒察覺他的心情,以就事論事的口吻說出狠狠刺入賽特心中的話語:

  「難道不是因為您無法對大家下達明確的指示,我才得攬下這些工作嗎。」弟弟直視怒容滿面的哥哥,「要是您希望事情能按您的想法走,就請您不要躲在我背後。」

  「你竟敢……也不想想你是因為誰才能有今天!」

  「我說的不對嗎?每次您接下主辦人一職時,我都期待著不一樣的結果,可是到頭來,您總是三分鐘熱度……」

  「要是我對活動失去興趣,也全都是因為你。凪。」賽特再次插話,「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奪走屬於我的一切,明明是有我的拉拔,你才能在諾斯米亞立足,你非但不感激我,還老是忘恩負義。」

  「我並沒有搶走您的任何東西,是您把自己不想做的工作丟給我。」

  凪沉著地回應情緒化的兄長,他不想跟哥哥吵架,也不是很喜歡秋後算帳,可是跨年活動是每年必辦的,就算是為了未來的諾斯米亞,他也得把話說清楚。

  他早就曉得哥哥有多任性,而今年的活動中賽特的表現簡直是變本加厲,有好幾個演出者險些因大王子的反覆無常受到傷害,若非凪及時挽救,諾斯米亞王室的名譽恐將掃地。哥哥想嘗試新方法不是不行,但不慎重評估可行性,總是在執行以後才發現錯處、又不肯更正錯誤只想把問題丟給別人的話,只會徒增眾人困擾。

  凪正想針對報告書中的檢討事項做說明,賽特便再次啟口:

  「有你這種人在,我怎麼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沒看到那些大臣唯你馬首是瞻的樣子嗎?還是你想假裝不知情?」凪提醒自己,對方只不過是在情緒勒索,但卻難以忽視賽特眼底的悲傷。今天的哥哥好像有點不太一樣,至少,哥哥以前從沒提過朝臣奉他為尊的事。「在那些人對幼年的你棄若敝屣的時候,袒護你的就只有我,結果你是怎麼回報我的?」

  「我不否認您從前對我的好,但是……」

  「所有人都愛你,那些本來該待在我身邊的人全都追著你跑。看見我這麼不幸的模樣,你心裡充滿了優越感吧?凪。」

  「我從來沒──」

  「即使我當面控訴,你想必也會認為是可笑的言論置之不理,就像你每一次都無視了我的痛苦一樣。畢竟凪你就是這樣的人。」

  「不是的──」

  「都是你毀了我的人生!」賽特單手掩面,像是再也無法忍受凪站在他眼前,「要是沒有你這種弟弟──要是你根本不存在,那該有多好!」

  雪花停止飄落,萬事萬物在這句話後歸於沉寂,屋簷下,又有一滴水結成了冰晶。中庭的燈柱黯淡下來,烏雲密布的夜裡,戶外一片漆黑。

  窗框錮住兩位王子靜止的倒影,似是一幅現成的畫。不知過了多久,畫中人才有了動作。

  「……我明白了。」

  凪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他沒有徵求房主的同意,逕自走出門外。


     ♮


  隔天,大王子從執事手裡收到一份文件,是二王子註銷王室成員身份的申請書。

  賽特看都沒看那玩意兒一眼,便把文件鎖進抽屜,他才不可能在這種東西上面簽名,更不可能轉交給父王。

  執事告訴他,凪提著行李,離開了諾斯米亞。
本文最後由 「風」 於 2021-3-22 20:5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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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3-16 17: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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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比彩虹更美、比月亮更神秘、比太陽更耀眼的光芒。
  以光織成的薄紗在星夜裡鋪展開來,它並不像彩虹那樣會在造訪前給予提示;也不像月亮有固定的規律;更不像天天大張旗鼓宣揚自我、生怕無人不知的驕陽與落日。光幕輕晃搖擺,鋪天蓋地的同時卻又什麼也無法遮蔽,它與銀河共存,與冰原共生,是天寒地凍裡不帶溫度的唯一溫暖。
  當東方的地平線逐漸亮起,極光隨之溶解,布帘帶著笑意化作縷縷細絲,融進無處不在的光中。
  日出以後,雪地上的兩排腳印清晰可見。


  ❅第五章
本文最後由 「風」 於 2021-3-16 18:0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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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3-16 18: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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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像?」

  賽特錯愕地重述索巴爾特提及的名詞,索巴爾特點頭,確認他所言的確實是指諾斯米亞語的偶像、英語的idol、日語的アイドル沒有錯。

  凪被日本某間演藝公司相中,成為偶像歌手?這究竟是誰編出來的笑話?

  「巴爾哈爾特殿下所屬的團體,是小鳥遊經紀公司旗下的IDOLiSH7……」

  「夠了,這種細節不必向我報告。」賽特聲音一凜,冰色雙目瞪著站在桌前的索巴爾特、又似是穿透對方的身影看向無窮遠處,「總之,凪還不打算回來,是嗎?」

  「是的,巴爾哈爾特殿下似乎下定決心長居日本。」

  王太子往後靠到辦公椅上,後續的報告,他幾乎無心聆聽。

  賽特和演藝圈不熟,從未追星也不大了解箇中生態,但偶像這個詞的意義,他還是明白的。站在華麗的舞台上、把自己當作商品販賣、吸引眾人目光、使追隨者心甘情願地為其奉獻……那種事,那孩子在諾斯米亞不就幾乎做盡了嗎?所有國民都著迷於二王子,但凪卻遠赴另一個島國、到他處尋求追隨者,簡直像在宣告,自己已經不需要這個國家了。

  依據法律規定,王室成員只要從事公職以外的行業,就得交還所有王室相關的權利與頭銜。但賽特才不會任事情演變至此,就算實際上,當凪與小鳥遊公司簽下工作契約的那一刻、弟弟就再也不能算是王室的一份子,可是只要消息封鎖得當,凪仍能在諾斯米亞保留王子的名號。

  除了像ZERO那種風靡全球的偶像,諾斯米亞本來就不太容易收到日本演藝界的資訊,再加上凪赴日時使用的是母姓六彌、而非本名,要防止風聲走漏並不難。王室對外宣稱二王子出國留學,人民欣然接受了這個說法。

  而縱使凪遠渡重洋、從此音訊全無,也像死後仍在人間徘徊的鬼魂一般,影響著活在諾斯米亞的每一個人……


     ♮


  「Shaking your heart!Shaking your beat!」「時代を駆けてく,」「Jump!Jump!褪せないGENERATIONを君と──」
  在強烈的舞台燈照射下,戶外音樂堂被劃為黑白分明的兩個世界。螢光棒在台下揮動的零星光點,所創造的並非燦爛銀河,而是與星光隱蔽的都市夜空如出一轍的景象。黑暗裡的光芒雖少,但卻如此閃耀,如此堅定。
  以紅髮主唱為中心,台上七人的歌聲響徹全場,牽動每一顆為他們跳躍的星星。

  (撼動你的心,撼動你的節奏,飛越時代,跳吧!跳吧!與你共創的時代永不褪色)


     ♮


  「想不到你對IDOLiSH7有興趣啊?巳波。」

  名喚棗巳波的青年扯下耳機,回首望向不知何時站到他後方的櫻春樹。

  年長的鋼琴家笑了一下,他手裡捧著水杯,繞過這位音樂學院留學生所坐的單人沙發,來到對面的座位。

  櫻春樹的租屋處雖不至於家徒四壁,但絕對能以簡陋形容,以他們目前身處的客廳來說,除了兩張沙發椅就什麼都沒有,房子裡的傢俱統統是房東提供的,連鋼琴也不例外。在這個地方,完全屬於櫻春樹的唯有音樂。

  棗巳波微微蹙眉,為自己竟專注得忽略周遭環境感到不快,緊握的手機裡,沒按下暫停鍵的影片逕自播放完畢。

  綁著小馬尾的男子喝了口水,米色短髮的青年冷淡地說:「我只是想知道他們會如何演唱您的歌罷了。」

  「那還真是謝謝巳波你這麼喜歡我的曲子呢。」

  「畢竟作曲是您唯一的優點。」

  「口是心非不是什麼好事喔。」聽櫻春樹這麼說,棗巳波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前者指向後者的手機,續道:「不聽了嗎?那些孩子雖然還沒正式出道,但唱過的歌不止一首。」

  「不了,我對現場演奏比較感興趣。」棗巳波按熄手機螢幕,「您的身體好點了嗎?」

  「謝謝關心,今天也一如往常,看見死神在向我招手呢。」

  留學生瞪了音樂家一眼,他今早本是想向櫻春樹學琴的,結果上午彈到一半,櫻春樹又突然發病。棗巳波不知第幾次想強押屢勸不聽的患者到醫院去,不知第幾次勉強自己把人從琴房弄到臥室,不知第幾次守在客廳等候,忍受煎熬後進行如此時一般若無其事的對話。

  如果不是顧慮那位帶著櫻先生的琴譜赴日成為偶像的二王子,櫻先生就能上醫院治病吧?如果不是懷抱與失蹤舊友重逢的奢想,櫻先生就能回日本安養晚年吧?如果自己對櫻先生來說比他們更重要,就有辦法說服這個人不要躲在家裡等死吧?

  但再多的如果終究是如果。棗巳波恨透了如果,櫻春樹一清二楚卻又視若無睹,在他的瞪視下喝光熱水。明明生病的不是他,為病所苦的竟似僅只他一人。

  櫻春樹把杯子放到木頭扶手上,提議道:「假如巳波你還不打算回家,我們就從早上中斷的地方繼續,如何?」

  「這次請您別再倒下了,否則我一定會叫救護車。」

  「哈哈,你不會的。」

  不知情者之中,有多少人能看出這是將死之人的笑容?棗巳波怏怏不樂,跟著櫻春樹站起身來。

  兩人走入琴房,不消幾分鐘,樂聲便在空蕩的建築物內撞擊,每一個音符都被鎖在屋裡,即便僥倖逃了出去,也傳不進誰的耳中。


      ♮


  「Feel to the life!Feel to the live!」「高鳴りハジけて,」「Join,join,巻き起こした,光は止まらないから。」
  出道巡迴演唱會的舞台上,IDOLiSH7沐浴在人造的星光之中,從前寥寥數枚的星子已變為數之不盡的星海,手握螢光棒的觀眾們激情吶喊,聚集在會場的七色星芒令天上的銀河也為之失色。

  (感受生命,感受生活,激昂的心即將爆發,加入吧!參與吧!因心聲喚醒的光永不熄滅)


     ♮


  「嵐巴爾特殿下,」執事報上某個王權派團體的名稱,而後道:「該協會向您發出在三天後會面的臨時請求,請問該如何答覆?」

  「拒絕。」

  「他們還送來一封信……」

  「放著吧,我晚點再看。」

  日正當中,太陽毫不保留地將自己的溫度射向小島,蒼穹中一絲雲霧也無,整座巴爾希諾亞城都曝曬在強烈的陽光下。剛被執事放到辦公桌的信封材質特殊,因日照反射著珠光色澤。賽特看著醒目的寄件者署名,眉頭微蹙,向執事確認了沒有其他臨時動議的排程後,他離開起居室,帶著隨扈前往某機構舉辦的慈善音樂會。

  轎車駛上快速道路時,坐在副駕駛座的部下收到訊息,又連忙通知主子:「稟告嵐巴爾特殿下,據信指出,理事會──」

  「又是養恤金的事嗎?等我回宮再說。」

  後座的賽特不耐煩地打斷部下的話,在對方道歉時閉起眼,仰頭靠向椅背。

  凪不在以後,諾斯米亞的政局再度走往賽特難以掌控的方向,此時尚且算是平靜的水面稍微起了點波瀾,賽特寧可相信微小的漣漪散去後就不再有更大的波濤。

  而凪的離去所影響的,也不只理事會。

  冰似的雙瞳睜開一條縫,瞄向車窗簾沒有閉合的空隙,曖昧難辨的色塊滑過隙縫朝後飛逝。王太子想起兩週前,某組王權派份子的提議:

  「自從巴爾哈爾特殿下出國留學後,國內就不再有王族主辦的大型活動,縱然還是有掛名協辦,可是沒有王室成員公開露面就難以在人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再這樣下去,我們擔心民眾會忘了王室是多麼值得尊敬的存在……」當時,發話者的語氣是如此理所當然,像是完全沒有考慮過王太子回絕的可能,「若是像巴爾哈爾特殿下從前所做的那樣,由王族主導社會改革,當然最為理想,諾斯米亞想必也還有變得更好的空間。可是修改法律漫長且耗時,我們認為,若要在短期內抓回人民的向心力,您出面舉辦活動是最有效的。」

  凪、凪、凪、凪、凪……無論那孩子去了哪裡,人們總是對他念念不忘,縱使二王子本人對祖國不聞不問,卻還是對這座被他遺棄的島嶼具有相當的影響力。

  賽特思及此便感到鬱悶,那群人的提議更教他坐立難安。

  他這輩子從未主動策劃過任何活動,倒是在毫無選擇餘地之下做過不少類似的事,但那些事全都在判定苗頭不對時收手了。賽特自認為這是因為他必須對諾斯米亞負責,身為諾斯米亞的繼承人,他必須迴避所有會使這個姓氏蒙羞的風險。

  賽特並不討厭那個王權派組織,至少現在還不討厭,可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排斥吹鼓冒險的行為。

  ……同時,他很清楚,在那群人眼中,這根本算不上冒險。

  他們不是期待他能做到,而是打從一開始就認定王太子的能力理當如此,在那群人相信的世界裡,不存在他失敗的可能性。

  厭煩、焦慮、不安……種種思緒似是一鍋既稠且苦的湯水,以心臟打造的大釜熬煮,悶燒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受,賽特卻沒法打開蓋子擺脫它。煙霧不停自鍋蓋的氣孔竄出,明明湯裡的東西只該教他噁心,可他從中感受到的,似乎又不僅如此。

  黑頭車抵達音樂廳,下了車,王太子又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任誰都無法察知他所思所想。

  主辦者乃曾受大王子金援的育幼院院長,賽特一到場,院長便熱情地上前寒暄,親自帶他們前往樓上的包廂座。這間音樂廳的包廂座不像其他舊式劇院以彰顯社會地位為第一優先、把功能性視為次要,相反地,這裡的位置絕佳,能讓人盡情享受聽覺與視覺的雙重盛宴。

  院長叨叨絮絮,說是今天這場募款音樂會邀請了王子殿下資助過的口琴樂團,他們都十分感念殿下當年的大恩大德,而後該團體的經紀人跟著現身問候,講的也是類似的台詞。

  濃烈的謝意改變了空氣的溫度,某股氣團裹住王太子,在他身周形成泡泡,使他立足的空間與現實區隔開來。

  不長的社交時間過後,包廂裡剩下賽特與他帶來的人馬,音樂會正式開始。

  嘹亮琴聲環繞全場,賽特俯瞰三人樂團,這場演出的水準極高,可是聽著那彷彿以靈魂鑄成的音樂,看著他們在燈光下的身影,他竟有種氣溫再次扭曲的感受。音符刺得包裹他的氣泡裂了條縫,無以名狀之物鑽了進來,尾隨樂聲溜進他耳中。

  這些人是因為獲得他的幫助,才能登上夢想中的舞台。

  「若是嵐巴爾特殿下能親自主導一場活動、一場盛會,肯定能讓更多人感受到您的魅力,加入和我們一起擁戴您的行列。」

  王權派曾對賽特這麼說過。可是,只要看看那些在台上發光發熱的被援助者,不就能曉得他是多麼優秀的王子了嗎?無數人惦記著他,取得的榮耀也全歸功於他啊。

  在賽特的注目下,演出者的身體隨節拍自然搖擺,專注吹奏的模樣好似他們正身處與周遭賓客截然不同的世界;炯炯有神的目光時閉時瞇,令人不禁懷疑他們是否望見了什麼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東西。可是,在那裡,除了麥克風之外還能看見什麼?

  怎麼可能有人的視野比他坐的位子更好。

  口琴三重奏一曲接過一曲,待最後一首曲目終了,音樂家向四面八方行禮,又朝王太子的方位鞠了最恭敬的躬,便退至幕後。

  在賽特離開音樂廳以前,樂團經紀人帶領旗下的音樂家們前來再次致謝。那些人一下台,賽特便看不出他們的眼神與常人有何不同,可是當他們以貧脊的詞彙提及音樂,卻又似回到聚光燈下那樣容光煥發,好像……好像他們渴求的寶物所散發的光芒,也照亮了他們本身。

  「謝謝嵐巴爾特殿下,多虧有您,我們才能無後顧之憂地追求夢想……」

  「您的恩情,我們只能以音樂回報了。」

  「今天的壓軸曲目是表達感謝與支持的歌,我們想謝謝參與募款的所有人,也想告訴大家,要是你們需要我們,我們也一定會全力支持的。」

  「是嗎?」賽特回以禮貌性的微笑,「真是教人感動的理念,若是你們的心意能感染更多人,諾斯米亞必定能成為更加幸福的國度吧。」

  幾句話以後,雙方互相道別。賽特沒有目送他們,可是他曉得,那些人正在背後望著他。

  這樂團頗識時務,只要人人都像他們一樣懂得知恩圖報的重要性,那他便心滿意足了。

  難道不是這樣嗎?


     ♮


  「Let's go this way,all right now……」
  聽眾們本是為了參加道格拉斯.路特凡的演唱會而來,IDOLiSH7不過是正式開幕前負責暖場的團體,他們完全沒料到,這七名大男孩竟能帶給他們不輸道格拉斯的感動。不少人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起來、擺動肢體。
  「Diving to dream,」「Diving to sky,」四葉環和逢坂壯五接連趨近觀眾席。
  「誰より先まで!」和泉三月搭上和泉一織的肩膀,兄弟異口同聲。
  「Step,step,進んでゆく,」六彌凪與二階堂大和放聲合唱。
  「未来はこの手の中に。」七瀨陸向台下群眾伸出手。

  (現在我們一起走吧……搶在所有人之前邁向夢想,邁向天空,一步!一步!向前邁進,未來就掌握在這雙手中)


     ♮


  夢與現實僅有一線之隔。

  賽特站在懸崖邊緣,狂亂的海風吹起他的衣襬,靛色披肩迎風飄揚,宛若展開的翅膀。

  他朝天海交界處伸出手,成群白鴿從白手套包覆的掌心飛離,前往充滿未知的蒼穹,成為一片蔚藍中漸行漸遠的小點。

  浪花不停拍打著下方的峭壁,以波濤道出大海的寂寞,說是傾訴嗎,那音量又更像哀號,像是不斷蠶食岩壁的海,渴望從始終沉默的陸地身上得到回應。

  無數隻鳥兒在王子的幫助下高飛,經歷冒險後噙著或金或銀的橄欖枝歸來,交到他手裡。賽特任由樹枝從指間滑開、碎在草地上,裂成千萬片形似獎牌的金屑。

  鴿群繞著他飛行,碎片在腳邊愈疊愈高,王太子眺望遠方,萬里無雲的藍天彷彿有股魔力,讓他移不開目光。然而飛翔的念頭是多麼可笑,他很清楚,只要跨出一步,必將葬身大海。

  他是不可能碰到天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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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3-20 21:4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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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斯米亞國立歌劇院的展演廳結構為傳統的馬蹄形設計,內部共有五層樓高,此時,無論台下的座椅或環牆而建的包廂都擠滿了人,諸神在天花板的壁畫裡、圍繞著華美的水晶燈載歌載舞,觀眾們直盯著寬廣的舞台,絳紅布幕飾以金穗,文風不動。

  台上,與觀眾席面對面的左側,演講桌就立在那裡。賽特站在講桌斜後方的幕後,窺視萬人齊聚卻鴉雀無聲的會場,胸腔裡鼓譟的心跳聲如雷貫耳。這就是屬於他的舞台。他曾經放棄,逃避多時以後又再次回到原點,由他親手打造的舞台。

  王太子距離燈火照明處僅有幾步之遙,他瞪著光與暗的分界,只要往前走,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

  全身的細胞都叫囂著後退,唯有心臟要求他前進。賽特暗自吸了口氣,強迫自己跨出顫抖的步伐,走到強得能將人灼傷的光芒之中,站到台前。

  「感謝各位今天來參加巴爾希諾亞慶典。在跟各位說明,我為何要重啟諾斯米亞的這個傳統儀式之前……」

  「巴爾哈爾特殿下在哪裡?」

  講詞因台下突來的問句中斷,賽特不曉得聲音是誰發出來的,從台上望去,黑暗裡的每位觀眾皆是五官難辨。

  他看不見他們,但他們卻看得見他。人群叫嚷起來,話聲在劇院裡形成回音,一句比一句更響亮:

  「巴爾哈爾特殿下在哪裡!」

  「只有巴爾哈爾特殿下才能率領諾斯米亞。」

  「為什麼要把巴爾哈爾特殿下趕走?」

  「承認吧,沒有巴爾哈爾特殿下,您什麼也辦不到。」

  「我們愛的是巴爾哈爾特殿下,不是您。」

  賽特張口欲言,麥克風竟故障消音,不只如此,連他的嗓子都跟著乾啞,發不出半點聲響。群眾的言語在空氣中彷彿有實體一般,產生重力,朝他壓去,縱使摀住雙耳也無法抵禦這場攻擊,賽特低著頭往後退了兩步便抵到硬物,通往後台的路給莫名出現的牆封死,他被強大的壓力逼至牆角,就算心臟停止跳動,仍能清楚接收到群眾的怒喊。

  「哥哥,」

  一雙手覆上賽特的手背,拉著他的手放了下來,賽特愣愣地看著凪。光芒刺痛眼眶,天地化為一片白,亮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已經沒事了,我會幫助您的。」凪輕輕抱住兄長,僅有他們兩人的純白中沒有舞台,沒有人群,沒有黑暗,沒有前進與後退之分,只有冷冽且溫暖的白,「您什麼也不用做,一切都交給我吧。」

  「什麼也……」賽特軟癱在弟弟懷裡,對,只要有凪在,他就是安全的,就像現在把全身的重量交予凪支撐一樣,只要有凪在,他只需靜止不動就好。

  「是的,您也沒有前進的理由吧?」

  對啊,有全能的二王子替他打點一切,他何苦親自動手?台上的風景根本沒什麼好看的……賽特迷迷糊糊地想著,弟弟不靠他就能活下去,國家沒有他也照常運作,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他……沒有理由……沒有、憑據……沒有……藉口……他……拿什麼……往前……

  可是。

  可是,兩人近得沒有距離,卻聽不見誰的心跳,不管是他自己的、還是凪的,全都聽不見。

  賽特摀著胸口備感納悶,意識愈發迷離,在墨黑徹底侵吞視野以前,凪拿出一頂冰冠,對他微笑:

  「您忘了嗎?您的心臟就在這裡呀。」

  

  轉醒後的世界仍如夢境般幽暗,幾分鐘後,王太子的雙眼才慢慢辨識出傢俱的輪廓,當身在寢室的認知躍入腦中,現實的色彩便覆蓋噩夢所繪的草圖,顏料層層疊疊,俄頃間便看不見底圖了,也不記得彩稿與草稿是否有所差異。

  賽特躺在床上,想起他得在今天的晨間會報向民眾說明巴爾希諾亞慶典的相關事宜。他記不清夢中細節,可是噩夢的殘留物卻在他心中凝結成塊,和種種教人反胃的念頭混合,使本就濃烈的懷疑之情更加高漲:他到底在做什麼?

  在王權派的慫恿下順水推舟,重啟祭祀神明的音樂祭,然後呢?

  冰藍雙眸緩緩闔起,所有的事情都一團亂,但是不可能有人救得了他。連凪都不可能。

  到底還有多久才能迎接黎明。
  

     ♮
  

  數月前。

  基於連自己也說不上來的理由,賽特答應了王權派團體的請求。

  他們寄望王太子有所作為,不過具體要做些什麼,還是得由他來決定。而他喜愛的事物裡,最適合和人民分享的,莫過於音樂。

  在諾斯米亞,同時講到王族與音樂,第一個聯想到的無疑是巴爾希諾亞慶典。那是由王室主導,在冬天裡將音樂獻給眾神的盛會,歷史悠久得可追溯到維京人出海以前。最後一次舉行慶典雖是上世紀,但至今仍流傳著許多以此為題的故事。於是,他們決定重新恢復這項傳統儀式,並把日期定在鄰國丹麥年年舉辦的紅丘音樂節附近。倘如諾斯米亞的國立音樂祭能超越鄰國的音樂節,定能作為國力的象徵。

  賽特撥出大筆經費,確保每一位國民乃至歐洲各國都不會錯過這項消息。宣傳風格?只要讓人知道這是諾斯米亞王室辦的活動就夠了吧。誰不曉得「諾斯米亞」是多麼高貴的存在?光是以此為名目舉辦慶典,不就足以令人趨之若鶩?

  然而,事實遠非如此。

  活動官網上架後過了兩個月,報名者依舊寥寥無幾。賽特從前資助的對象有不少符合參加資格,豈料投遞報名表的竟只有某組歌劇團。

  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賽特不解,但王權派份子們全都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認為音樂家們只不過是還沒排定年底的行程。這群人篤信他一號召就能得到全民響應,賽特完全不敢讓他們曉得心中疑懼。

  某次的慈善晚會,王太子贊助過的口琴樂團也有出席,他試探性地向主奏者提起這件事,對方立時面露難色:

  「呃,我們確實聽說過您復活了這項傳統節慶,不過,古代的巴爾希諾亞慶典,主旨是將音樂獻給神明吧?但是,由您主辦的慶典……獻祭的對象好像……」

  「真抱歉!我們演奏家的口才不太好,他的意思是,他還不太清楚年底慶典的內容。」樂團經紀人趕緊打斷自家團員的發言,「平常表演之外的事情都是我在處理,我還未整理完巴爾希諾亞慶典的資料,所以才會發生這種狀況。但願沒有冒犯到您才好!」

  即使這位經紀人再怎麼道歉,賽特也看得出他們毫無參加之意。

  這群人不是在募款音樂會裡、說過若有需要必會全力支持嗎?如今看來全是空話!不止這個樂團,其他曾受惠於王太子的音樂人也是,雖說賽特並無主動聯絡他們,但本來就該是他們聯繫他才對,此時此刻難道不是最適合那些人回報自己的場合嗎!更何況,若是參加這場慶典,就形同得到諾斯米亞王室的肯定,這可是至高無上的榮耀!他們怎麼可以選擇沉默?

  最教人無法忍受的是,那些人之中竟還有不少個報名了丹麥的紅丘音樂節!簡直是過河拆橋的叛徒!思及此,賽特就氣憤填膺。

  到了第四個月,官網後台依然冷清,就連盲目信仰王太子的王權派組織也按耐不住了,有人這麼提議:

  「要不要請巴爾哈爾特殿下回來呢?巴爾哈爾特殿下在國際享譽盛名,大多數的人民也都敬愛殿下,若是巴爾哈爾特殿下出面,肯定能扭轉局勢。」

  結果到最後還是需要凪,那他辦這場活動意義何在!

  可是,假如凪在這裡,他就無需擔心無需煩惱無需痛苦無需思考自己做的是對是錯了吧?混合絕望與渴望的情緒油然而生,賽特對此情感再熟悉不過,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

  所以,這次也一樣吧。

  但這一回,凪卻不在。

  沒有任何言語能表述賽特思及此時的苦痛,他的弟弟不在諾斯米亞、拋下他去了千里之外的陌生國度,站在台上唱歌跳舞,對著其他人微笑,對著所有賽特以外的人微笑,任他這個哥哥在祖國自生自滅。凪根本就不愛他,如果凪愛他,無論如何都會留下來。

  每過一天,這種想法就加深一分,政治、慶典、生活瑣事,沒有一件是順遂的,每一個曾讓他認為「假如你消失就好了」的時刻,全變作「你竟敢拋下我一走了之」。

  

  不知幸或是不幸,春天降臨時,凪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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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3-26 22:4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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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事會近期的動作太大,只要對諾斯米亞稍有認識又有關注國際新聞的人便能察覺不對,小王子便是為此歸國。

  風塵僕僕地趕回宮後,凪立刻找來索巴爾特做近期彙報。為了圓二王子出國留學的謊,他不便公開露面,只能私下處理這件事。針對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擬定各式各樣的方針以後,事不宜遲,他當即前往兄長的寢宮商討對策。

  四月的室溫偏低,卻是諾斯米亞人習以為常的溫度,與隨著季節逐漸燠熱的東亞相比,北歐的氣候對凪來說舒適得多。可日本宿舍的歸屬感,是王宮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當賽特以不慍不火的語氣開口時,凪更確信了這一點:

  「想不到你還記得要回家吶?凪。我還以為,你在日本住了那麼久,已經連諾斯米亞的名字都不會拼了呢。」

  與大王子面對面坐在沙發區的小王子沒有理會對方的挖苦,將辦公用的平板電腦轉往賽特的方向。

  「您很清楚我是為什麼回國的,請您別說些多餘的話。」

  「只不過關心你在日本過得如何,就被這樣頂嘴,你這個弟弟真是教我傷心。」

  「……我過得很好,請停止閒話家常吧。索巴爾特向我報告過政壇近況了。」

  賽特悶哼一聲,總算還懂得以政事為重,沒再離題。

  這事一時處理不完,凪在那個月回國三趟,每回停留的時間都極短,他們兄弟沒有閒聊的機會。就算王太子想進行無關政治的對談,也總是被二王子以時間緊迫為由繞回正題,賽特真不曉得凪是不把諾斯米亞放在心上了,才會行事匆促、不願久留只想速戰速決;還是因為仍在乎諾斯米亞,所以才想早早讓國家回歸正軌。

  在弟弟第三次回宮,也是短期內最後一次回宮的夜裡,賽特終於啟口:

  「留在諾斯米亞吧,凪。」王太子扯起唇角,望向面前的小王子,「只要你幫忙籌辦巴爾希諾亞慶典,我就既往不咎,原諒你從前的所作所為。」

  「恕難從命。我不可能協助您恢復帝制。」凪頓了下,似乎想說些什麼,或許是批判,或許是責備,或許是質問,但最後僅是沉聲道:「……我不會再干涉您的所作所為,也請您不要干預我的人生。」


  而後凪再次離他遠去,捨棄凪.巴爾哈爾特.馮.諾斯米亞的身份,成為六彌凪。


  弟弟完全不把他看在眼裡,他又何必付出愛意?

  不要干預我的人生?開什麼玩笑,凪才是把他的人生搞得亂七八糟後不負責任地說走就走吧!賽特因弟弟的目中無人而惱火,卻又無可奈何,他根本無法阻止凪離開。現在的凪,已經不可能聽他的話了──那雙藍眼裡只容得下外國的朋友、只容得下落魄作曲家的音樂,卻容不下身為哥哥的自己。

  倘若賽特對凪存有一絲一毫的耐心,肯定也在此時磨耗殆盡。

  不管用什麼方法,他都要凪後悔莫及。

  他永遠也別想脫離他的掌控。


     ♮


  櫻春樹最後的記憶停在咖啡廳。病發的疼痛感、店員與客人的驚呼、撲面而來的黑白鍵都歷歷在目,他還記得輕快的進行曲被自己往鋼琴倒下的身體打斷,當時他心想,這首曲子以砰然巨響作為收尾似乎也不錯。

  櫻春樹不曉得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是,從睜眼所見的環境看來,肯定是久得夠他住院又轉院的時間吧。

  偌大的房間裡,四柱大床垂掛著潔白帷幕,枕頭床墊柔軟得讓人彷彿置身雲朵;空氣裡沒有丁點醫療場所慣有的消毒水味;要價不斐的豪華吊燈懸在天花板正中央;左牆邊的櫃子上放著百吋液晶電視,還有三面窗廉緊閉的大窗。

  這種臥房,怎麼看都不可能是醫院。

  站在他床邊的男人,更是佐證猜想無誤的活證據。

  「感謝我吧。」王太子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睥睨音樂家,「這種程度的病,一般的醫院是無法醫治的。多虧有我,你才能靠著諾斯米亞王室的關係接受妥善的治療。」

  「我辦不到。」櫻春樹溫和地回應,「你也不是為了助人,才幫我治病吧。」

  「日本男性都像你一樣不懂禮貌嗎?」賽特哼了聲,隨後揚起不帶溫度的笑,「算了,只要你在我手裡,凪就會乖乖聽話吧。」

  「不會的,這麼做只會讓那孩子離你越來越遠。」

  櫻春樹與賽特不算認識,從前他暫住王宮時,也只遠遠地看過這位白金髮男子。就他的印象,大王子殿下總是對他抱以鄙夷的態度,既不會想親近、更遑論了解,好像他只是佔用王家資源的障礙物。而櫻春樹對賽特也不感興趣。他對這個人的認知,多是來自凪的轉述。

  「要是你有想告訴他的話,就好好說出來吧。凪很關心你這個哥哥喔,只要你肯說,他一定願意聽。」

  「你沒有資格對我提出建議。」賽特斂起嘴角,語氣冰冷,「凪會離開諾斯米亞,你也有責任。要不是他從前跟著你鬼混時、你向他誇大了日本的優點,他怎麼會想去那裡當什麼偶像。」

  「鳥生來就懂得飛翔,花生來就懂得向陽綻放,凪只是順著他的心意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胡說八道,你認識凪的時間難道比我更久嗎?我弟弟小時候根本不是這種人。」

  作曲家安靜了會兒,審視王子隨著他的回應愈來愈鐵青的臉色,他這種身處險境卻還悠然自得的模樣,定是教對方著惱。但櫻春樹並不是在逞強或挑釁,僅是一如往常的隨心所欲罷了,就算曉得這種心態可能會激怒綁架犯,他也不打算扭曲自身意志,畢竟這是他僅剩的自由呀。

  「唔……你似乎比我以為的還在乎凪呢,真令人意外。」

  「少裝出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確實不懂,畢竟,沒有說出口的話是無法被任何人聽見的。」

  櫻春樹微笑,賽特則低聲咒罵:「跟你這種人對話真是浪費時間。」

  「我也這麼覺得。」櫻春樹在賽特轉身之際說道,「不如請你放我自由,我們就不必相看兩厭,我也會好好答謝你的,王太子殿下。」

  「自由?」步至房門旁的賽特回過頭來,嗤聲道,「別說笑了,你下半輩子都只能在這間房裡度過。」他打開門,留下最後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跨了出去:

  「會落到這種境地,要怪就怪你自己……還有凪吧。」


     ♮


  光是監禁櫻春樹難消賽特心頭之恨,要將他想說的話準確地傳達給凪、這樣也遠遠不夠。

  賽特不打算直接告知凪這件事,若是他打電話要人回家,即便手上握有人質,感覺也像是自己低頭請求凪似的。他才不想讓凪產生這種誤會。

  必須要由凪懇求他才行。

  如此一來,弟弟想必能懂得謙卑,曉得自己的人生能一帆風順不過是因為哥哥允許他揚帆,也算是教了凪飲水思源的道理。

  賽特找來日語譯者,聯繫IDOLiSH7的撰詞人,用了點手段逼迫對方、把威脅凪用的暗號藏進周年紀念曲裡頭。歌名就叫〈Sakura Message〉。

  凪或許無法在第一時間發覺歌詞暗藏玄機,但那正合賽特的意。王太子愉快地想像著:弟弟以為能如往常般用歌曲和朋友共創回憶,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興高采烈地吟唱,等他驚覺這是封恐嚇信,會露出什麼樣的神情呢?屆時,凪的幸福肯定會被徹底破壞吧?會不會開始懷疑自己周遭的美景全是假象,只不過尚未察覺其中的陷阱,變得疑神疑鬼,再也無法相信世上存在真正的幸福?會不會因此難以直視那些他視為珍寶的曲目,僅是聽見旋律就心臟抽痛,自覺回憶被玷汙,導致愛不復最初純粹?會不會理解不管自己去了哪裡、離諾斯米亞有多遠,只要他想要,就能影響他的人生?

  僅是稍作思考,賽特便不禁神采飛揚。

  等到幻想化為現實,他就能坦然微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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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3-27 20:5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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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kura Message

たった二文字だけでいいかも,だけど言葉迷い探したよ,一週間後にまたその先の音書き足して…
或許使用兩組字就好,我卻無法好好組織語句、無法好好表達真意、無法好好挑選字詞,只能茫然地寫下連接七天後的所有旋律……

そっとほころぶサクラたち,日溜まりの優しさ知ったように
櫻花悄然盛放的模樣,彷彿知曉陽光的美好
出逢えたのならはなれても,消えないモノを知ったよ
就像我曉得,在我們相遇以後,某些事物即使彼此分離也永不消逝
少しずつ降るキスは花びらに似てた Honest Love
比如那紛飛落櫻般落下的吻,比如最誠實的愛

いつでもキミをひそやかに想ってる,その心が閉じても変わらずに
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一直想著你,即使你心門緊閉,我仍思念著你
咲いてそして地に還る薄紅の一途さ映したように
專情得猶如在瞬間綻放又凋落的淡紅花瓣,那一心一意回歸大地的姿態
気づいたここから見える世界は着飾らずに言うなら宝物
此時才驚覺,我已經能毫不掩飾地說,從此處望去的世界就是寶物
Sakura…願うコト今ひとつ叶うなら,思い出を掻き消すくらいの明日になれ
但願我們能攜手迎接足以覆寫回憶的明天,這是我對櫻花許下的心願

ずっと何かを求めてた,眠れずいた指がつかまえたひとひらのそれじゃ不安なのきっと同じだったね
失眠時握在手裡的那片花瓣,看起來就和不停追尋著某樣事物的我一樣不安
絶え間なく降りそそぐ花びらをあげよう Hold on You
我願獻上所有落下的花瓣,希望它們代我緊緊擁抱你

強がる肩が震えてしまう仕草,無邪気に笑う瞳のきらめきも,どんなキミも大切に覚えてる,これからの未来だって
你逞強時輕顫的肩膀,歡笑時純真無邪的眼神,從今往後我都將銘記在心
ふとした瞬間の涙のワケも,守ろうとしてついた傷も,見てるから
你突然掉淚的理由,為了保護誰而留下的傷痕,我都看在眼裡
どうか…願わせてささやかなMessage,せめて春の雨に濡れないように
請別讓春雨浸入這封信中,拜託了,請實現這微小的心願

枝葉を広げて,風が止むまで抱き締めていたい
直到風止息以前,我都會張開枝葉擁抱你
散り急いだとしても,きっと後悔はしないから
即使我因此凋零,也絕不後悔

いつでもキミをひそやかに想ってる,その心が閉じこめた悲しみも
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一直想著你,也想著你心底壓抑的悲傷
咲いてそして地に還る薄紅の一途さで包むから
專情得猶如在瞬間綻放又凋落的淡紅花瓣,那一心一意擁抱大地的姿態
気づけばこんなに今日の世界を伝えるための言葉が並んだね
此時才驚覺,就在今天,想向你傾訴的話語已經寫滿了整個世界
Sakura…願うコト今ひとつ叶うなら,思い出を掻き消すくらいの明日になれ
但願我們能攜手迎接足以覆寫回憶的明天,這是我對櫻花許下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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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3-27 20:5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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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賽特確信這是場夢,因為他已經好久沒有跟凪共進早餐了。

  現在的諾斯……米亞……也……還……不是……夏……面前的金髮男孩對著賽特微笑,多餘的思緒如因月球引力退潮的海浪,慢慢從他腦海消退,然後他想起來了,今天是六月二十日,弟弟剛滿九歲,他要帶凪去看畫展。

  雕梁畫棟的飯廳除他倆再無別人,白色大理石長桌兩側各有十二張椅,兄弟對坐於左右兩邊。凪看起來有許多話想對哥哥說,可是為守用餐禮儀,男孩只能用笑容取代言語。二人共享難得寧靜的早晨。

  每根拱型梁柱之間都掛著玄黑的布簾代替磚牆,柱子上方並無遮蔽,天花板與天空成了同義詞,大把陽光流入盤中,化為金黃的蜂蜜;柔雪落在杯裡,變作香濃的牛奶。

  兩人吃光了牛奶與蜜,凪搶先站起,賽特因對方未得他首肯就擅自離座而輕蹙眉頭,可是見那孩子是想趕往自己身邊,便原諒了這不守規矩的行為。賽特沒有出言責備,反倒牽起弟弟的手,走向背後的簾幕。

  「看展的時間到了,我們走吧,凪。」

  「好的,謝謝哥哥在百忙之中撥冗為我慶生,我 您。」

  「我也 你,凪。」

  布簾是左右拉合的,兄弟倆各掀開一邊,同時邁步。

  六月二十日,外頭白皚一片。

  蒼茫的雪地延展至視野盡頭,無雲的藍天光線黯淡,遍尋不著太陽的蹤跡。無數塊直立的冰板懸浮於半空中,排列方式毫無規律,顏料被凍在板子裡,每幅畫都是那麼虛幻,那麼美麗,讓人聯想到日本的錦玉羹。日本,竄過凪心頭的名詞令他腳步一頓,可是他沒有呆立多久,便被哥哥牽著走往畫廊。

  兄弟倆在冰之間穿梭,畫作主題迥異,王宮、玩具、白馬、葬禮、宴會、涼亭、火焰、銀貓、鋼琴、冠冕、慶典、黎明、細雨、日落、星湖、極光……當看見劃破夜穹的彩虹時,凪情不自禁地鬆開哥哥的手,走到巨幅畫作之下,走到七彩彎輪之下,直面虹橋底部螢光色的海。他旋身,想告訴哥哥自己所見的景象有多美,卻發現賽特不見了。

  凪緊張地環顧四周,來時路上的腳印中斷在描繪惡火的畫作之前。他站在彩虹下張口呼喚,聲音卻在「哥哥」的尾音結束前嚇得止住,凪驚見王太子就在他先前看過的每一幅畫中──兒時的、少年時的、成年時的,所有凪記憶裡的哥哥,都在畫中。

  「哥哥……怎麼會……」

  「是你的錯,凪,是你把我困在這裡的。」

  賽特的嗓音並非自任何一幅畫傳來,而是在凪耳畔響起,但畫中的每一個哥哥都盯著凪,每一雙眼都飽含悲慟。憎恨的目光凝作無形之手,掐住凪的咽喉,令回應變得萬分艱難:

  「……不……」

  「我那麼 你,你卻無情地離我而去。」

  是您拋棄了我!凪想大喊出聲,卻只能在心裡嘶叫。他明白箝制喉嚨的手並不存在,但要將心緒化為言語,言語化為現實,所需的代價高得難以估量。

  「為什麼要欺騙我,讓我相信你可以救我?」

  騙人的一直都是您……一直都是您啊……寒意自雙腿往上竄升,凪才察覺自己跪倒在地,鬆軟白雪不知不覺間變為冰湖,湖中的倒影是十九歲的樣貌,湖上的身軀卻仍然幼小。

  湖面碎裂,年幼的凪墜入無垠的黑暗,上方的彩虹依舊耀眼,在虹光徹底消失以前,六隻手拉起了他。

  

  「──凪!起床啦!你今天怎麼睡得比大和還久啊!」

  和泉三月用力把六彌凪拽出被窩,後者赫然驚醒,意識還沒完全從冰天雪地抽離,便聽得前者碎唸道:「真是的,快去洗把臉吃早餐,等等就要去公司了。」

  「……三月……」

  六彌凪茫然地看著團員的背影,和泉三月疑惑地轉過頭來,「嗯?」了一聲後豎起眉:「一副沒精神的樣子,你昨天是不是又熬夜看動畫啦?今天早上要開周年巡演的會議欸。」

  「……No,no,這是不實的指控。昨晚我和環都在《Magic★Pudding》的城鎮中幫助鎮民,雖然同樣能看見可可娜迷人的身姿,但是不同的世界線。」

  「聽不懂啦,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Play game!」

  「別找未成年高中生熬夜打電動!」

  三月走回床邊搥了笑容燦爛的凪一拳,在凪「我們沒有熬夜」的哀號中離去。六彌凪這才離開床舖,與此同時,四葉環從敞開的房門探頭。

  「小凪,國王布丁在嗎?」

  「What?」

  「手機上的國王布丁。」

  這種含糊不清的解釋已經算是四葉環的個人特色了,他逕自走入六彌凪的臥房,凪從團員的動作看出八成是在找遺失物,立刻玩起了偵探遊戲,並在確認物品外觀後(委託人四葉先生的證詞完全無法作為參考,但名偵探六彌依靠卓越的推理能力,判定是國王布丁手機吊飾)於兩分鐘內完成任務。

  而後他們走出房間,一個去客廳一個去盥洗室,六彌凪洗漱完畢後在走廊上遇見了逢坂壯五。

  「Good morning,壯五。」

  「早安,凪。」兩人笑著互相道早後,壯五問:「環好像有什麼東西掉在你房裡……」

  「Don’t worry,這件案子已經在幾分鐘前完美破案了,」六彌凪閉起右眼,愉快地說,「靠著我精湛的推理,失竊的珍寶已物歸原主,城市再次迎來和平,民眾大可放心。」

  「找到了嗎?那就好。」

  兩人踏入宿舍的公共區域。四葉環跟二階堂大和坐在沙發上、研究國王布丁吊飾彎折的扣環,逢坂壯五湊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當他提議幫忙修理,環立刻嚷著「不要!小壯會弄死國王布丁啦」並將吊飾藏到背後,但在大和與壯五站到同一陣線的情況下,最後環仍是交出吊飾,壯五用驚人的手法兩三下便將扣環扳正。

  同一時間,六彌凪走向餐桌,屬於他的托盤裡擺著傳統的日式早餐:烤得外焦內軟的鮭魚油亮誘人,切形工整的玉子燒表面滑嫩,納豆下方墊著裝飾用的葉子,味噌湯香氣濃郁,白飯粒粒分明。和泉三月正在後方的流理台清洗餐具,還沒用完餐的七瀨陸與和泉一織坐在桌前。問早道好後,陸端起湯碗對凪笑道:

  「今天的湯裡面有很多蛤蠣喔!還有好大好大的干貝!」

  「七瀨,不要把碗舉起來,我可不想替你收拾打翻的湯。」

  「Oh,就算不看這碗湯,光看陸happy的笑容,我就曉得這是無庸置疑的delicious food。」

  和泉一織與六彌凪同時啟口,後者坐下時順勢把七瀨陸的湯碗放回桌上。陸咕噥著埋怨一織,一織則不留情面地列舉陸弄翻的各種物品,兩人開始進行無意義的鬥嘴。

  六彌凪一面吃飯,一面以眼神不動聲色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毫無秩序的喧嘩聲帶動溫暖的氣流,填滿與奢豪二字搭不上邊的宿舍,食物被吞入口中,帶給味蕾的感受不只美味。這就是屬於IDOLiSH7的早晨。

  這就是屬於他的早晨。

  幾分鐘後,六彌凪放下用畢的餐具,站到牆邊,二階堂大和第一個看了過來。凪微笑,舉起手向眾人高喊:

  「各位!我有很重要的事得告訴你們,這是我的第六屆真心話大會!」

  團員們的視線紛紛往金髮青年集中,二階堂大和有點無奈地低喃「之前的五屆是哪來的」,而後問:「阿凪,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件事very important,請你們務必要聽清楚。」

  「跟社長今天要交給我們的周年主題歌有關嗎?」「哥已經準備好了,你就說吧,阿凪。」「應該不是可可娜的事吧?」「國王布丁又跟可可娜合作了嗎?」「總覺得有點緊張呢。」「不管什麼事,我都會認真聽你說的,凪。」

  六彌凪沉澱片刻,營造提心吊膽的戲劇性效果,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他才對六位夥伴綻開絕美的笑顏:

  「I love you!My dear friends!我最喜歡IDOLiSH7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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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4-3 18:5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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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棗巳波反覆播放IDOLiSH7的周年紀念曲,把歌詞重看了一遍又一遍,才確信自己的解讀沒有錯。

  夜半時分,他獨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乾瞪著桌上那張親筆抄寫的歌詞、以及不久前圈起的暗號。耳機線聯繫著歌手的喉與聽者的耳,七人溫柔的嗓音不停呢喃毛骨悚然的訊息、卻渾然不覺。

  棗巳波結束留學、重回日本演藝圈已經有段時間了。離開諾斯米亞以後,IDOLiSH7的歌曲成為他接觸櫻春樹音樂的唯一管道,棗巳波不是那七人的歌迷,音樂串流平台的購買清單裡卻列滿他們的專輯。他可以說他不喜歡櫻春樹,但他永遠無法否認自己喜愛櫻春樹的音樂。

  寫這種詞搭配櫻先生的曲子……實在是……

  棗巳波垂下眼簾,視線挪往放在白紙旁的手機,〈Sakura Message〉的專輯預覽圖上,金髮青年正與夥伴一同微笑。

  人聲在按住暫停鍵後戛然而止,棗巳波拔起耳機、將紙張丟進垃圾桶。這首歌的曲調和櫻春樹過往的所有作品一樣深烙在他腦中,可是那一點也不重要,他心忖,早就不重要了。

  看吧,因為您不聽我的勸告,所以才會淪落至此。棗巳波想這麼說。

  您那位朋友完全沒意識到歌詞的問題,看來他不怎麼在乎您呢。棗巳波想這麼說。

  我不是說過了嗎?假如您能早點認清現實就好了。棗巳波想這麼說。

  棗巳波想這麼說。是的,他想,他想,他的確想,他想過這些台詞不下千百遍,縱使無法對不知身在何方的櫻春樹當面說出這些話,但被惡意染指的歌曲已經證明了他才是對的。

  他沒有錯。

  既然如此,為何在此時此刻,他的心境卻不如自以為的輕鬆呢。

  現在的櫻先生,還是笑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嗎?早知答案的疑問掠過棗巳波心頭,即便關掉手機,音樂仍舊在靜謐無聲的房內盤繞,他輕輕闔眼,拒絕聆聽心中響起的旋律。暫停前的最後一句歌詞猶在耳畔,那字字句句分明是用以傷人的暗器,不可能代表誰的真心。


  いつでもキミをひそやかに想ってる。(我會一直靜靜想著你)


     ♮


  「好久不見了,肯尼斯先生。」

  「真是稀客啊,索巴爾特,」站在麵包店櫃台後的初老男性笑道,「是看了店門口的廣告,來買期間限定紅酒麵包嗎?」

  「是的,我也想順便向您道別。」在肯尼斯困惑地揚眉時,索巴爾特說:「後天我要去日本出差,最慢冬季才會回來。」

  「日本!是千葉志津雄的國家!」肯尼斯雙眼放光,一連推薦了好幾部志津雄主演電影裡的名場景,希望索巴爾特若有空到聖地遊覽、一定要告訴他實際的景觀如何。索巴爾特在答應的同時表示,此行是為了工作,恐怕不會有太多時間旅遊。從前身為宮中重臣的肯尼斯於是稍微關心了工作內容。

  「很抱歉,這是機密,恕我無可奉告。」

  「不要緊,我明白。」肯尼斯將商品裝入紙袋,遞給此時唯一的客人,「嵐巴爾特殿下竟會將你派往國外,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對了,巴爾希諾亞慶典籌備得還順利嗎?」

  「肯尼斯先生是這類藝文活動的專家吧?」索巴爾特不答反問,肯尼斯點頭:

  「如有需要,我很樂意提供協助。」

  「謝謝您的好意。很高興您並不介意嵐巴爾特殿下從前無視您意見的事。」

  「……索巴爾特,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完全不適合當外交官?」

  索巴爾特困惑地回答:「我並不是外交官。」

  「唉,罷了,祝你旅途得愉快。」

  兩人寒暄幾句,麵包店店長目送顧客走出大門。

  數年前,肯尼斯曾直言不諱地給予嵐巴爾特殿下忠告,結果……雖說他是國王陛下的朋友,殿下沒有、也沒辦法對他做些什麼,無論身心財物都沒受到任何損傷,可是,肯尼斯確實對極度自我中心的王太子倍感失望。倘若情況允許,他也想像輔佐國王一樣輔佐王位的繼任者,但殿下顯然不需要他的建議。這或許是肯尼斯提前退休的原因之一。

  門外的索巴爾特不知前大臣的心情複雜,但他同樣心事重重。

  對北歐人而言堪稱熾烈的陽光照亮市中心廣場,街道的地磚、周邊或藍或紅或綠的樓房、專賣遊客紀念品的露天攤販及在地蔬果攤的售物,於此光線下各個鮮豔無比。某些餐廳的外帶窗口邊貼著巴爾希諾亞慶典的海報,從褪色的程度判斷,至少貼在外頭幾個月了。當索巴爾特走出廣場時,一群穿著制服的年輕人與他擦肩而過,他們扛著旗子、簡易的擴音設備與所有「佈道」所需的文宣品,在廣場一角架起臨時講台。索巴爾特聽見演講者提及兩位殿下的名字,看見部份行人駐足聆聽,但他沒有回頭,更沒有停下腳步。

  他想起嵐巴爾特殿下交代他的工作:「要是凪讀懂我的信,也差不多想回家了……就由你去日本接他吧,索巴爾特。」

  索巴爾特不曉得嵐巴爾特殿下寫了什麼樣的信給巴爾哈爾特殿下,那也不是他能過問的事,問題在於:從王太子殿下的話聽來,二王子殿下應當在讀過那封信以後主動聯繫他們,得以處理與經紀公司的違約金等等問題──然而,巴爾哈爾特殿下別說傳封簡訊回諾斯米亞了,當索巴爾特以正常程序聯絡巴爾哈爾特殿下(經由嵐巴爾特殿下同意)、告知他近日即將會面的消息,二王子的反應絕對無法稱為思鄉。

  很明顯的,他的任務不只是幫巴爾哈爾特殿下收拾行李那麼單純。思及此,索巴爾特幾乎想嘆氣。

  另外,他對沒有先訂好預設答案,就先行詢問巴爾哈爾特殿下、自己是否該配合「六彌凪」偽裝身份一事,感到不止一點點的後悔。他的時間頂多只夠把《魔法少女★可可娜》的各集簡介硬塞進腦殼裡,根本沒空看完動漫畫,更別提那一長串的特別篇電影。

  「要是你無法領悟可可娜的真諦,就不用來見我了。」

  巴爾哈爾特殿下逼人打退堂鼓的方式,實在教人不敢恭維──幾天後,親眼見識殿下有多沉迷可可娜的索巴爾特,則會開始懷疑那並非婉拒,而是趁人之危強行傳教。但這都是後話了──現在,索巴爾特只願他的囫圇吞棗能有點成效。

  「敢問嵐巴爾特殿下……若是巴爾哈爾特殿下不願回國……」索巴爾特曾經試探性地請示,王太子殿下回答得斬釘截鐵:

  「不可能,只要凪看懂那封信,一定會立刻趕回諾斯米亞。」接著,嵐巴爾特殿下又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笑了一聲,「不過……要是凪沒有我以為的聰明,就在巴爾希諾亞慶典開始前帶他回來,」而後殿下告知他具體日期,索巴爾特一聽便明白,若慶典的狀況不見起色,那個時間正是能挽救整場活動的最後期限。

  為免王室名譽掃地,嵐巴爾特殿下需要巴爾哈爾特殿下。

  就索巴爾特的立場而言,他也希望巴爾哈爾特殿下能回到諾斯米亞。

  不只是因為,若任務失敗,以嵐巴爾特殿下的個性很可能將他開除,更是因為諾斯米亞不能沒有巴爾哈爾特殿下──自從巴爾哈爾特殿下離開諾斯米亞,國運每況愈下,無論如何都得把形同國家護身符的小王子帶回來才行。

  深愛著諾斯米亞的巴爾哈爾特殿下,肯定也能理解自己之於諾斯米亞有多麼不可或缺吧?

  索巴爾特步至附近的停車場,車窗反映著藍天白雲,今天大概是他短期內最後一次休假──出差不算是假期──難得青空如此美麗,他卻得抓緊時間惡補日本的魔法少女文化。

  要是他能趕在夏天結束前回諾斯米亞就好了,那麼他也不必用上王太子殿下多派給他的人馬、對二王子殿下使用強硬的手段,可惜,以目前的情況看來,等他順利帶回巴爾哈爾特殿下,湛藍晴天或許已變為飛雪漫天。


     ♮


  櫻、春、樹、是、人、質、就、照、我、說、的、去、做。

  想通棗巳波的暗示以後,凪終於看出〈Sakura Message〉隱藏的訊息。金髮青年坐在宿舍的臥室裡,看著桌上的歌譜,紙張邊緣微皺,那是他和團員們抓著歌譜反覆練唱留下的痕跡。眾人在周年演唱會齊聲吟唱的景象記憶猶新,他的心境卻再也不復以往。

  六彌凪垂下頭顱,宿舍隔音不佳,但此刻心底雜沓翻飛的思緒成為最堅固的屏障,將喧鬧隔絕房外。

  「哇啊!好險!一織,謝謝你。」

  他想留在這裡。

  「類似的場面至少重複十次了,為什麼七瀨你總是學不會教訓?」

  他真的好想留在這裡。

  「環,晚點錄影要用的資料看了嗎?」

  他好想留在這個能讓人安心入睡的地方。

  「看了啦──」

  可是他已經連累了春樹。

  「三仔你在煮晚餐嗎?這是什麼?」

  他所想的,並不是他該做的。

  「是我媽新研發的食譜,宿舍裡剛好有食材,就想試試看。」

  ……那麼,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六彌凪壓下心中的渴望與希望,他只祈求,在分離以前,能在最適當的時機向朋友好好道別、說明一切。

  

  然而,他沒料到的是,自己連告別也不被允許。


  「我命令你立刻打開車門!索巴爾特!」
  「很遺憾,巴爾哈爾特殿下,我們的時間並不充裕,沒辦法讓您回小鳥遊公司。我會替您辦妥解約手續,行李也會派人打包,請您不必擔心。」
  「做出這麼無禮的行為,你還真有臉說這種話啊,你們當初也是這樣綁架春樹的嗎?」
  「春樹.櫻……?」
  「……讓我回去,我不會逃走。我只是想和他們……」


  「這群人是怎麼回──三仔,他們往阿凪的房間去了!」
  「你們這些傢伙擅闖別人的宿舍想做什麼!凪在哪裡!快回答!不准拿走他的東西!」


  「我絕不接受六彌擅自退出IDOLiSH7。」
  「我也是!凪一定也不想離開我們!」
  「現在就和經紀人一起商量對策吧,也得查閱關於諾斯米亞的資料才行。」
  「去找小凪、把他帶回來!」

  

  第一架飛機在天際留下一道尾巴似的白線,直入極北之地。
  第二架飛機蓄勢待發,準備在二十天後起飛。

  

  灰濛的天空雪花紛飛,猶如上天捎給人們的白色訊息,中庭一度被落雪掩埋,直到數日後的晴天,園丁才得以進行剷雪作業。王太子望向寢宮的窗,世界近乎只餘藍白兩色,僕人入內通報,告知巴爾哈爾特殿下求見。

  賽特沒有馬上應允,而是要人稍候,凪已經讓他等了這麼久,不該介意這點時間。

  數十分鐘過去,門板開啟。

  他終於再次見到了弟弟。

  被他深愛卻又不懂得心存感激的弟弟;自顧自地向前走卻把他留在原處的弟弟;即使互相憎恨,卻彷彿被無形的線綁縛一般,永遠無法逃離彼此身邊的弟弟。

  大王子勾起嘴角,小王子邁入寒冷的寢宮中,把不屬於雪國的溫暖留在身後。

  「好久不見,哥哥。」

  「等你的這段期間,我還以為春天要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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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4-6 18: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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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準備由春轉夏的太陽曬得遊戲室暖烘烘的,僕人們躡手躡腳地收拾散落在地毯上的玩具,唯恐吵醒剛入睡的小王子。賽特避開豔陽直射的範圍,坐在陰影處的軟墊一角,盯著快滿兩歲的弟弟,凪的睡臉被窗框的影子分割成數塊,手裡還攥著一匹白馬娃娃。王后與他們同坐在軟墊上,女子細瘦的手撫過兒子的瀏海,那隻手擺動的模樣有一種奇妙的吸引力,賽特近乎忘我地凝視著,直到傭僕掀開玩具箱的咔噠聲響起、王后的動作停止,男孩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間看得入迷。

  「賽特長大以後想做什麼呢?」王后收回手,嗓音輕得僅有他倆能聽見。

  賽特蹙眉,這個話題應是延伸自不久前王后為兒子所講的故事、關於尋找心之所向的童話,但對他而言,這根本不是問題。

  「我是諾斯米亞的王子。」他說。彷彿這句話就足以代表一切。

  王后微微一笑,清風鑽過半開的窗戶溜進房裡,女子的回覆散在風中,「嗯,我知道。」

  可是你想做什麼呢?當時,王后好像問了,又好像沒問。賽特想不起來,更不可能找已死之人確認,但是那又有什麼重要呢。


     ♮


  強行把弟弟帶回國、換凪接手巴爾希諾亞慶典以後,整場活動的風格從莊嚴肅穆變得平易近人,文宣不再歌頌雪國的輝煌歷史,改為主打音樂如何不分國界溫暖人心。賽特聽從凪的建議,在鏡頭前撤回弟弟所謂「過於敏感的政治言論」;凪則廣發邀請函,公開招募演出者並放寬錄取標準。

  國立音樂祭在二王子的手下起死回生,報名表如雪片般飛來,王太子卻不想多看一眼。表單一張一張壓住賽特的心口,層層疊疊,每一份都又沉又重,每一份都把他的心臟從體內再往下壓了一點。

  賽特坐在辦公桌前,盯著筆記型電腦螢幕,報名網頁後台,等待審核的數字在他瀏覽的當下也持續增加。有了凪的領導,音樂祭肯定能辦得有聲有色,但賽特已然失去興趣。

  這場慶典……不可能會是他所期望的模樣。

  他所期望的……

  「嵐巴爾特殿下,」執事的嗓音強迫賽特回歸現實,他將目光移向發話者。「有一事稟告……」

  話聲與夕陽同時落下,循著日光消逝的節奏,面向中庭的窗簾彩度愈來愈低,不消片刻便不再有光試圖穿窗而過。緊閉的布簾隔絕太陽殘留的痕跡,也隔絕悄然到來的黑暗。

  據執事所言,有好幾個王權派組織都對巴爾希諾亞慶典的風格突變感到不滿,其中一組要求臨時會面。

  「……請問該如何答覆?」

  那群人在他先前陷入困境時完全派不上用場,現在又只會添亂,賽特頓覺嫌惡。從執事的話聽來,巴望著二王子一回國不只能拯救岌岌可危的祭典、更能藉此提升王權的青年們,終於察覺凪不可能照著他們以為的行動,紛紛埋怨這種「變質」的活動即使舉辦也毫無意義。然後,他們要求嵐巴爾特殿下一起想想辦法。

  他能想什麼辦法?

  王權派開口閉口「嵐巴爾特殿下萬歲」,卻只介懷企劃主旨是否合乎他們的理念,根本就不在意──賽特往後靠到椅背上,無論哪個部份,從幕後到幕前,這場音樂祭已經沒有半點合他的意了。

  「要求會面的是哪個組織?」賽特問,執事報上名稱,是去年才成立的新團體。「撤資吧。」

  「嵐巴爾特殿下?」

  「我對這個團體已經沒興趣了,中止對他們的支援,拒絕臨時會議,原定的聚會也全部取消。」

  執事一臉愕然,小心翼翼地說:「微臣斗膽進言……這組團體行事激進,若貿然中斷資助,不曉得會做出什麼事。在這個時間點撤資,也可能使反對慶典的情緒更加高漲。」

  「那又如何。」賽特漫不在乎地回應,「反正害他們失望的是凪,不是我,他們不至於搞錯憎恨的對象。」


     ♮


  遊戲室的大門被打開,蜜色光芒灌入房中,王后牽起睡眼惺忪的小王子,在走往門外以前,她對大王子伸出了手。

  年幼的賽特頓在原地,視線不自在地撇向一旁,不予回應。面帶笑容的女子並無多言,僅是體貼地收回手。

  賽特望著他們先行走向光明,默默地握住雙拳。好像他真握著什麼似的。


     ♮


  「作曲最重要的是什麼?真是個好問題。」櫻春樹抿了口咖啡,向對面的棗巳波揚起淺笑,「不先告訴我你的答案嗎?巳波。」

  當時的棗巳波剛與櫻春樹相識不久,兩人同坐於咖啡廳一樓的露天座,聊起前者今日在學校的課堂討論。幾盆紅紫色的吊鐘花倒掛於窗台邊,給店家白淨的牆襯得分外醒目;陽光燦爛卻不帶溫度,僅有入口的熱飲能驅散北國寒氣。

  棗巳波將鬢角撩至耳後,笑道:「我目前的回答只足以應付上課作業吧,我想知道櫻先生的看法。」

  「這樣啊。」櫻春樹頷首,倒也沒有追問,僅是又喝下一口咖啡歐蕾。「我個人認為……最重要的是傾聽自己的心吧。」

  年長的鋼琴家放下仍冒著熱氣的白瓷杯,「喜悅、悲傷、憤怒、盼望……甚至是迷惘,只要是你的心所感受到的,那麼就注入音樂之中吧。畢竟,『作曲』的意思就是把心裡的所思所想化作歌曲。

  「就算你的想法再不堪、就算連你自己都搞不懂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念頭,也沒關係,因為那是只屬於你的靈魂所發出的吶喊啊。

  「將心聲化為旋律,如此一來,就能產生美妙的音樂。」

  留學生望著面帶笑容的男人,微風輕輕搖晃盆栽裡的花兒,吹散杯緣熱霧,也逐一吹落周遭環境的色彩,色塊剝落的世界近乎純白,櫻春樹的身影在這陣風下卻愈發清晰,然後,專屬於ŹOOĻ的作曲家睜開眼。

  棗巳波在飛機上醒來,航空公司的廣播取代回憶中櫻春樹的言詞,他立起早先調整成水平的座椅,蓋在身上的毯子隨之落到膝上。面前的液晶螢幕顯示著起飛至今的航線及預計抵達時間,還有幾天後的大雪預報。這架班機中,頭等艙的乘客只有男子偶像團體ŹOOĻ的成員,每人的座位各自獨立,狗丸透真在他左邊睡得東倒西歪、連毛毯也沒蓋好;左前方的亥清悠正戴著耳機玩手機;他看不見正前方的御堂虎於,可是能微微瞥見御堂座位的電視螢幕在播放英雄電影。

  ……他就要前往諾斯米亞了,和這三個不知能否稱為朋友的人一起。

  棗巳波至今仍不曉得這個決定是否正確,在單方面的與對方絕交以後,他真的還有辦法面對櫻先生嗎?自己遲來的關心,對那個人而言說不定是多餘的。

  可是身旁的團員給了他行動的藉口,他們仰望月亮,和他一起唱出他所寫的歌,陪他重返那片傷透人心又沁人心脾的雪地。

  年輕的作曲家右手邊,窗戶的遮陽板緊閉著,卻仍透出微光。

  日出即將到來。


     ♮


  當看見巴爾哈爾特殿下的眼淚,索巴爾特不禁自問,自己協助嵐巴爾特殿下所做的一切是否錯得離譜?

  轎車在風雪中以最高速限行駛,坐在副駕駛座的索巴爾特瞄向後視鏡,IDOLiSH7的主唱七瀨陸即使氣喘發作、仍撐起笑臉試著安慰巴爾哈爾特殿下。他完全沒料到IDOLiSH7會千里迢迢地跑來諾斯米亞,更沒料到會發生現在這種情形。

  「……對不起,陸,如果、不是為了來找我的話……」

  「咳咳、咳、凪,我沒事,呼,終於見到、你、咳、呼……咳……別哭……」

  後座的兩人使用的語言完全不同,索巴爾特確信七瀨陸聽不懂諾斯米亞語、卻還是在巴爾哈爾特殿下拒絕以日語對話的情況下,拼命表達自己對於重逢的喜悅。

  「春樹也好,你們也好,要是沒有與我相遇,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不會受到傷害了。」

  巴爾哈爾特殿下語帶哽咽,沒有任何諾斯米亞人在聽見小王子的哭聲後能夠無動於衷。索巴爾特幾乎不敢直視淚流滿面的殿下。

  行近宮殿時,二王子斂起情緒,冷靜地吩咐下屬,千萬別讓王太子察覺他偷帶主唱進宮的事。等到抵達王室御用的地下停車場,他臉上已不見淚痕。

  「巴爾哈爾特殿下,請問該如何向嵐巴爾特殿下說明,取消場地勘查一事?」索巴爾特問。

  「就說天候惡劣吧。」巴爾哈爾特殿下攙扶七瀨陸下車,「既然哥哥已經在早上聽說有人在慶典會場徘徊,這件事就不必多加隱瞞,別把細節跟大家的身份告訴他就好。」

  命令部下去找醫生、交代完注意事項以後,巴爾哈爾特殿下便打算將七瀨陸帶回寢宮。分別前,索巴爾特忍不住又叫住了對方。

  「巴爾哈爾特殿下……」

  「還有什麼事?」

  「……您還好嗎?」

  小王子先是一愣,而後又因紅髮主唱劇烈咳嗽起來無暇他顧,未給予回應便趕緊離開。

  索巴爾特跟在他們身後,望著兩人的背影,兀自腹誹,自己或許是真的做錯了,才會害殿下露出那種神情。

  ……從小深愛著諾斯米亞的巴爾哈爾特殿下,不該因為身在諾斯米亞這件事,感到痛苦的。

  

  上午賽特才對凪冷嘲熱諷,傍晚就因為聽說「二王子遇到可疑人士故取消勘查、有醫師進入二王子寢宮」而心煩意亂。

  冷眼目送凪離開王宮、前往慶典會場之時,賽特確實對弟弟心懷不滿。音樂祭無法成為他心目中的模樣,無疑是接管的凪不好,不然還會是誰的錯?當時的賽特甚至想著,儘管王權派也教他不喜,但若是同樣怨懟凪的那些傢伙能令小王子吃點苦頭、倒也不壞。可是一聽聞凪出了事,賽特又擔心起來,唯恐激進份子真對他重要的弟弟出手。

  凪毫髮無傷,在被他關心時還露出了兒時常見的笑顏,賽特總算鬆一口氣。然而,甫離開小王子的寢宮,微妙的情緒又自他心底逸散。

  王太子走在王宮的長廊中,幾名隨扈隨侍在側。晝時呼嘯的暴風雪在夜間已減弱為綿綿細雪,遭雪覆蓋的玻璃窗由室內看去是近似烏雲的灰,而非純潔的白。因著窗櫺雕花形色各異,雪堆疊的方式不同,不是每扇窗都披上了灰紗,一行人在窗上的倒影忽隱忽現,有好多時候,世界看起來只剩白金髮青年一人。

  雪花無聲飄零,跫音被厚實的冬季地毯吸收,但賽特仍能聽見細微的聲響,而音源並非來自外在。

  弟弟安然無恙,也難以再離開他身邊;王權派沒有動作,他們及其他人民今後或許都不會再對他提出要求;巴爾希諾亞慶典已不是他的責任,或成或敗都與他無涉……所有的事情都順利進行,他理應感到開心才對。

  為什麼卻……

  

  「太好了!總算聽到你的真心話了!」

  七瀨陸雀躍地握住六彌凪的手,兩人坐在後者的床上,同一副耳機聯繫著他們與他們中間的CD播放器,尚未對外公佈的新曲demo檔循環播放。

  「陸……」

  「不要否認、不要壓抑你真正的心聲,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再和我們一起唱歌吧,凪。」七瀨陸在六彌凪喃喃著想抽回手時握得更緊,「明天跟大家會合時,我也會把你的心情轉告給其他人。」紅瞳與藍眼對上視線,被那般堅定的目光緊鎖,無論是誰的眼神都無法再游離。「我們絕對不會放棄,一定會帶你回日本……你哥哥既然還會關心你,我想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索巴爾特每說一個字,賽特的臉色就青了一分。

  縱然是王太子先行詢問,部下才照實答覆,但這種回應──這種回應──居然連索巴爾特也背叛他,簡直豈有此理!

  賽特厲聲截斷索巴爾特的話,當場解雇這名陪伴他許久的忠臣,直到對方在他的瞪視下退出迴廊,他才怒氣沖沖地走往寢宮。

  說什麼他不該再害凪痛苦下去?責怪他過於注重名譽?一派胡言!這個人都跟了他這麼多年,難道不曉得守護名譽對王族而言有多重要嗎!什麼只有親自動手做事才能對自己感到光榮,他發出的疑問、怎麼可能會得到這種答案……賽特的腳步加快起來,白金色的倒影接連閃過面向庭園的數扇玻璃窗。

  被燈柱染黃的雪結晶持續妝點戶外的世界,在離大王子僅有一窗之隔的距離翩然降落,從外朝內望,沾附於玻璃的點點雪花似是人影的一部份,但它們終究是碰不到他的。

  賽特關上起居室的門,忖著索巴爾特的發言有多麼大逆不道。

  但是……

  縱使把不入耳的說法統統拒之於外,他的問題也沒有解決。

  空無一人的房裡,靜得連心跳聲也幾不可聞。


     ♮


  八歲的賽特獨自坐在藏書室中,翻閱歷史老師交代的讀物,深藍色精裝書四邊鑲銀,斗大的歌德字體寫著《諾斯米亞的榮耀與恥辱》。

  陽光從左側的大窗傾落,檀木桌上半部因而呈現溫潤的色澤,整間書房都亮晃晃的。王太子的座位靠著木桌下緣,攤開的書本被光線斜切對半。

  這本書是諾斯米亞歷屆國王女王的傳記,賽特剛讀到前言,橫跨好幾頁的表格列出先王們的生卒年月,每位王者的一生都被濃縮成條例式的重點綱要,塞在小小的方格裡。從後人對這些事蹟的評價,不難判斷誰是榮耀、誰是恥辱。

  沒有誰的格子是空白的。


     ♮


  點亮水晶燈的宴會廳金碧輝煌,侍者穿梭於人群之間,酒杯空了又滿,賓客們的歡聲笑語成為與此地最相襯的背景音。賽特置身於久違的慈善晚會之中,腳剛踩上繡花精美的地毯,昨夜的不愉快便被漸漸沖淡,早上與凪發生的齟齬也成了無須介懷的小事。

  晚會一如往昔般舒適,值得資助的對象也在剛開場不久便找上門來。賽特帶著想當歌手的日籍少年及少年的引薦人、口譯、經紀人回到起居室,這孩子的歌喉教人驚豔,無疑是顆被埋沒的明星,就像他過往所幫助的才華洋溢的弱小者們。

  反覆確知他人有求於己的事實、傾聽他們不得志的過去、探詢那些尚未實現的夢想……賽特在熟悉的氛圍中找回安心感,就像每一次與被援助者交流的情形一般,然而,對方的無心之言卻意外擾亂了這股氣氛。

  「他覺得,如果能靠自己的力量完成某件事,就能喜歡上自己。」

  米色短髮的口譯如此說道。無形的薄膜啵地破裂,似曾相識的台詞就像支鉤子,把王太子的心勾回昨晚與前護衛隊長的對談。當時,聽了他對自我存在價值的懷疑,索巴爾特給的也是類似的回答。

  ……這些人的情況與他沒有可比性,他不必放在心上。賽特強迫自己無視自心底升起的異樣感,無奈他的思緒卻不受控,猶如遇見燭光的飛蛾般不停繞著同一點打轉。

  如果,他向這名少年發問……

  「賽特殿下,」口譯再次發言,賽特回神應聲,而後聽見預料之外的人名:「關於音樂家櫻春樹先生……」

  「春樹?」

  繞火飛行的蛾在這個名字出現時立即死去,賽特從對方的反應察覺情況有異,這些人自稱御堂企業的相關人士,卻向他打探櫻春樹的下落?那個可惡的鋼琴家不就被他關在御堂飯店裡嗎?而且,這個口譯一直讓他覺得很眼熟──賽特想起來了,這傢伙是曾在諾斯米亞留學的日本男星棗巳波,根本不是什麼翻譯人員。

  沒了飛蛾盤繞,火焰兀自燎亂,認知到四人在欺騙自己,賽特怒不可遏,當發覺他們是想替凪拖延時間、好讓IDOLiSH7拍攝新曲MV,大王子心中翻倒的蠟燭火苗更是直接轉為熊熊怒火。

  他現在就要去中庭,對那些人發佈遣返命令──


     ♮


  小小的手把書翻過一頁又一頁,白金髮男孩讀完王者簡介的列表,食指停在格線與〈注譯〉之間。恰巧是光與影的交界處。

  很久很久以後,賽特.嵐巴爾特.馮.諾斯米亞的名字會被記在這裡。


     ♮


  ……胡說八道,全都是胡說八道,這群日本人怎麼會以為他們有辦法說服他?他可是王太子,雙方的處境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他們憑什麼擺出一副自以為理解他的樣子,不負責任地說出看似鼓勵的話?

  區區幾個藝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才會想跟一國王子談條件?

  賽特站在連接中庭與禮拜堂的拱廊上,在他身後,神像兩旁的擬真燭台散發柔和的黃光,更遠些則是燈火通明的宴會廳。IDOLiSH7就在他對面,凪與朋友們站在廊柱邊,穿著他從未見過的表演服。攝影器材尚未收妥,幾盞補光燈打在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兩方人馬模糊的身影。

  就算真如他們所言,他仍然愛著凪──

  就算真如他們所言,他仍舊在乎巴爾希諾亞慶典──

  就算真如他們所言──

  賽特的理智完全不相信努力就會有所收穫的鬼話,他是舉國聞名的援助者,支援過無數追求夢想的人,當然也看遍無數失敗者,那些人在圓夢以前就燃燒殆盡、失去光芒,從晶光閃閃的寶鑽變為醜陋的焦炭。他們或許還可以在逐夢失利以後轉變跑道、頂著汙點再接再厲,但賽特是王太子,他只有一條路可走,沒有任何容錯空間。冒險乃極端不智之舉,可是,在他體內,理智無法掌控的區塊,他又不得不承認這話術著實有效。

  「是的,失敗了當然會成為他人口中的笑柄。」方才跟著賽特趕往中庭的棗巳波替和泉三月翻譯道,「我也曾為此哭泣、不停陷入自我厭惡中,羨慕其他人,但是……」

  內心焚燒一切的火焰並未隨著IDOLiSH7的言論平息,而是重新聚合成燭焰,又一隻蛾從烈火肆虐的滿目瘡痍中飛出。撲向火光的蛾被高溫熔解,卻沒有死去,反倒與火一起變為心臟的血肉。

  ……倘若他想重回巴爾希諾亞慶典主辦人的位子,現在是最後的機會。

  這場音樂祭之於他的意義,不同於以往被迫擔起的責任,即使有因此喪失名譽的風險、即使舉行方式被改得面目全非,他也無法坦然放下──事到如今,賽特才明瞭、或者說是,承認了這一點。

  這是他第一次想主動做點什麼啊。

本文最後由 「風」 於 2021-4-7 03:3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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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4-10 18: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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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邊形的雪花離開稀薄的雲層,從無星無月的夜穹飄落,越過高樓大廈的天台,經過數十扇或明或暗的窗,在冷風吹送下由靜謐無聲的天際來到車水馬龍的市區,交通號誌轉綠時,它降至通往飯店大門的石階,與階梯的積雪融為一體。

  凪站在御堂飯店頂樓的電梯口,等待電梯門敞開之際,他望向右手邊的玻璃帷幕。這個高度幾乎能將整座城一覽無遺,萬家燈火縮小得與聖誕樹的燈飾別無二致,巴爾希諾亞城身為燈泡裝飾的主體,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今天所發生的一切,簡直就像一場夢。

  IDOLiSH7的團員們與他的兄長交涉,讓王太子點頭同意:若是巴爾希諾亞慶典在他們幫助下圓滿成功、凪就能回到日本繼續偶像事業。不只如此,哥哥也答應親自主導這場音樂祭。

  最不可思議的是,他終於又見到了春樹。

  凪微微瞟向不遠處通往總統套房的走廊,形容憔悴的櫻春樹就在房裡沉睡著。如果不是倚靠他的朋友們,說不定他這輩子都沒法和春樹重逢。

  箱型電梯升至頂樓,凪邁入其中,隨著機械運轉在透明通道裡慢慢下降,曾經遙不可及的城市光點逐漸近在咫尺。

  不久,離開飯店的小王子成了美麗夜景的一部份。

  

     ♮

  

  「嵐巴爾特殿下那麼說嗎?」

  「是的,殿下請你立刻復職,詳細的工作合約可以到宮裡詳談。」

  王太子的執事前往索巴爾特府上拜訪,傳遞大王子的訊息。此時,兩人正坐在客廳中,索巴爾特聽了對方的話後呆愣無語,執事不免擔心起來:

  「你不願意嗎……?」

  「不,我只是太驚訝了。」索巴爾特露出笑容,「我從來沒看過嵐巴爾特殿下聘回被他開除的官員。」

  「畢竟嵐巴爾特殿下的事有泰半都是你在打理,殿下沒有你不行啊……喔,這句話是我說的,你千萬別告訴殿下。」執事咳了兩聲,「但為了使國立音樂祭完美無缺,你對殿下而言的確不可或缺。不久前我們也有送信給肯尼斯先生,應該很快就能收到回音。」

  索巴爾特聞言更為詫異,人人皆知肯尼斯是這方面的專家,可是嵐巴爾特殿下向來記仇,肯尼斯當初一針見血的評論肯定使其心懷芥蒂,能讓嵐巴爾特殿下做出這種程度的妥協──甚至是,能讓嵐巴爾特殿下盡釋前嫌──可見殿下真的非常在乎巴爾希諾亞慶典。

  或許,為了這場慶典,殿下是有點改變了吧。儘管距離他最後一次看到殿下也才過了幾天。

  「你意下如何,索巴爾特?」

  「能輔佐嵐巴爾特殿下是我的榮幸,我十分樂意回到王宮。」

  

     ♮

  

  「這種譁眾取寵的東西根本無法宣揚諾斯米亞的國威!」某王權派組織的領導者在總部會議室裡振振有詞,他背後的投影布映著慶典官方網站,講台前的椅子座無虛席。「巴爾希諾亞慶典已經失去了原本舉辦的意義,現在的國立音樂祭與古老的傳統天差地遠,根本沒有資格使用這個神聖的名字!」

  台下的人群議論紛紛,領導者高舉拳頭,對群眾熱情喊話:

  「一定是受到其他政治家牽制,嵐巴爾特殿下才不得不扭曲慶典的本質。我們必須發聲,讓嵐巴爾特殿下聽見我們的聲援!讓全國上下知道,王權復辟勢不可擋!嵐巴爾特殿下萬歲!」

  「嵐巴爾特殿下萬歲!」

  「嵐巴爾特殿下萬歲!」

  「嵐巴爾特殿下萬歲!」

  會議室裡將近半數的人熱血激昂,但不是每個身在此處的人都能毫不遲疑地同意演說內容。其中,某位坐在後排的組織成員悄聲詢問身旁的人:「王太子殿下是不是很久沒到我們這裡來了?」

  「是啊,我也忘了有多久,起碼超過半個月吧。」這番話引來側目,沒被前排氣氛感染的部份人豎耳聆聽。

  「我說如果啊……」最初的發話者把音量壓得更低,「如果,改變慶典形式其實是殿下的意思,那怎麼辦?」

  王權派團體裡,除了舊時代的狂熱者,更少不了大王子的擁戴者,雖說他們都冀望嵐巴爾特殿下早日上位,可兩者的信仰有微妙的不同。

  幾個人面面相覷,在一片「嵐巴爾特殿下萬歲」的吼聲中,不知是誰答道:「你說呢?」

  他們加入這個組織,難道不是為了嵐巴爾特殿下嗎?

  

     ♮

  

  「巴爾哈爾特殿下,有可疑的人群開始往中央廣場聚集了,目前還不確定他們的身份,但極可能是王權派的激進份子。」

  「要是發生抗議行動,就照我們之前討論過的方式應對吧。」這種情形是凪早已料到的,他沉著地回應索巴爾特,要部下派人到現場待命後,逕行走往王太子的起居室。

  距離開幕式只剩不到兩小時。巴爾希諾亞城上空,蔚藍的蒼穹不見雲霧,家家戶戶的屋頂都堆著昨夜剛落的新雪,皎白明亮。剷雪車來來回回,把積雪推往街角堆成小山。中央廣場的電視牆持續放送五花八門的廣告,其中也包含即將舉行的音樂祭。

  若真有人聚眾示威,哥哥會不會如以往般棄絕而去呢?

  王宮裡,凪經過園丁們賣力工作的中庭花園,暗忖之際,積雪正巧自轉角的屋簷滑下。他瞄了一眼,想起昨天與團員們前往飯店時、晚到的他跟大和會合後,也有灘雪從行道樹的枝頭崩落。

  倏然間,二階堂大和的話又一次在他腦海浮現──

  「阿凪,從你哥哥答應主辦活動到現在,你都還沒跟他聊過吧?」

  凪不確定自己聽見這話後是什麼表情,但肯定是露了餡,才會讓大和以近似開導的口吻續道:

  「嘛,雖然由我來說這些話是有點諷刺……不,正因為是我,所以才更有立場對你這麼說吧。」二階堂大和推了下眼鏡,「要和冷戰好幾年的家人重修舊好,有多麼困難,這一點哥很清楚。」

  當時,他倆剛進入電梯,其他團員在十分鐘前已先抵達頂樓。

  「想到要呼喚對方就感到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也無法再以從前的心態面對傷害過你的那傢伙……光是聽我談論這些事,就讓你反胃。」大和道出二人不同卻又相似的經歷,停頓片刻。「可是,就算怕得不得了,你心底還是希望能再一次和那個人好好說話,還是想……恢復以前的關係。就像我跟我老爸一樣。」

  語畢,二階堂大和不好意思地看向他處,在六彌凪吐出「大和」二字時,眼光又重新對上後者的藍眸。

  「當初逼我打電話的人,可別在自己的事上退縮啊!」大和佯裝不悅,在標示樓層的燈號亮到倒數第二時又道:「慶典之後我們就要帶你回日本了,下一次不曉得還要多久才會見到他。不管怎麼樣,別讓自己留下遺憾,我想說的就是這些,阿凪。」

  ……確實,這些日子以來,凪並沒有與兄長私下交談,見了面都只處理公事。他認為這是因為宮殿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但這或許是藉口也說不定。

  小王子的步伐沒有因思考減慢,不一會兒,他便抵達大王子的所在處。門口的守衛正要替他通報,凪便以手勢制止,而後,那隻手抬了起來,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敲響了哥哥的房門。

  

  叩叩。

  

  四歲的凪敲了敲門,下一刻,門板向內敞開,十歲的賽特探出頭來。

  「請問您願意與我共進晚餐嗎?哥哥。」

  凪維持舉起手的姿勢說道。雖說門旁站著侍者供人使喚,但他就是想自己敲門,就像繪本裡的普通小孩一樣。

  賽特應好,領著隨扈與弟弟一同走出滑雪場的住宿區。

  那座滑雪場位在遠離首都的山丘上,由國王的某位朋友開辦,附設的旅店設備雖高級,但只有一樓,可供住宿的房間極少,就連小孩子也不可能迷路。所以,凪才能在王后的首肯下,獨自前往哥哥的寢室。

  餐廳與旅館分別是不同的兩棟建築,王后想必認定兄弟見面後、賽特一定會安全地把凪帶到目的地,才沒有留在旅店,而是放心地在餐館等候。

  就如她所想,在隨從的包圍下,哥哥牽著弟弟跨出旅店的門檻,暖氣被自動門隔絕在他倆後方,寒風在枯白的樹林中颯颯作響,凪把賽特的手握得更緊了。幾棟低矮的房舍是大自然中唯一的人造物,城市遠在千里之外。

  通往餐廳的路積著雪,短短的路程走到一半,四歲男孩忽然停了下來,賽特困惑地呼喚:「凪?」

  「哥哥,請看上面。」

  凪有些興奮地說,賽特依言望去,星斗鋪天蓋地覆滿視野,極目所及無一處不閃爍,幾乎讓人產生要被群星壓倒的錯覺。他花了幾秒,才明瞭凪要他看的不是星星,而是銀河中一縷朦朧的白霧。當賽特發現它的存在,霧絲便像是感知到他的注目般瞬間轉綠、直射天際──

  兄弟倆站在雪中,仰望極光。

  

     ♮

  

  會場大門敞開,剪票口的人潮絡繹不絕,觀眾陸續就座。

  

  IDOLiSH7開啟直播,向歌迷正式公開六彌凪的王子身份。

  

  示威群眾的首領被帶走,須臾,廣場前的電視牆中斷廣告,即時播映巴爾希諾亞慶典的場內實況。躁動的人群看出王太子即將上台,紛紛靜立駐足。

  

     ♮

  

  諾斯米亞國立歌劇院的展演廳結構為傳統的馬蹄形設計,內部共有五層樓高,此時,無論台下的座椅或環牆而建的包廂都擠滿了人,諸神在天花板的壁畫裡、圍繞著華美的水晶燈載歌載舞,觀眾們直盯著寬廣的舞台,絳紅布幕飾以金穗,文風不動。

  台上,與觀眾席面對面的左側,演講桌就立在那裡。賽特站在講桌斜後方的幕後,窺視萬人齊聚卻鴉雀無聲的會場。這就是屬於他的舞台。他曾經放棄,逃避多時以後又再次回到原點,由他親手打造的舞台。

  王太子距離燈火照明處僅有幾步之遙,他瞪著光與暗的分界,滯留原地的理由成千上萬,想邁步的原因卻只有一個,那麼微不足道,那麼難以理解,那麼教人羞於承認。可是他已經來到了這裡。

  全身的細胞都叫囂著後退,唯有心臟要求他前進。賽特暗自吸了口氣,強迫自己跨出顫抖的步伐,走到強得能將人灼傷的光芒之中,站到台前。

  然後他聽見了。

  活著的聲音。

  存在的聲音。

  他的心跳聲。

  「感謝各位今天來參加巴爾希諾亞慶典。在跟各位說明,我為何要重啟諾斯米亞的這個傳統儀式之前……」

本文最後由 「風」 於 2021-4-10 18: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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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4-16 10: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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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之後降下細雨,落日於俄頃間沉沒,千萬繁星被禁錮於冰湖之中,直到極光劃破永夜。然後,星星起飛,噗嗵噗嗵,流星一顆一顆躍出無形的冰層,從凝滯的湖水深處滑入廣袤無邊的天空,直入星之所嚮。
  陽光重臨,肉眼再不見星芒,然而它確實在那裡閃爍生輝。空氣受星星飛行的軌跡牽引,誕生氣流。
  那不是能將一切摧毀的暴風,也不是什麼都無法改變的風平浪靜,而是宛如樂聲悠囀的徐徐微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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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4-16 10: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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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吶,對於沒有去做的事,總是比已經做過的事要來得更加後悔。」

  那是棗巳波在諾斯米亞度過的第一個冬天。

  青年和男子相偕離開後者工作的咖啡店。員工專用的側門位在巷中,正午時店長才到此剷雪,晚上積雪又壓得門板幾乎推不開了。櫻春樹手無縛雞之力,其他店員還在外場忙著,棗巳波只好替他開門。門縫大到勉強能讓一名瘦削的男性鑽過,棗巳波先擠了出去,櫻春樹在深及小腿的雪中跨步時摔跤、所幸棗巳波撐住了他。

  棗巳波扶著櫻春樹走出小巷,不禁心忖這人究竟要如何在這般嚴寒的國家存活。

  人行道的路況比幾乎無人涉足的巷弄好多了,每隔一段時間便有清潔人員剷除雪堆,地上鋪的也是止滑的石英磚。幽靜的夜路上多是已歇業的老店,路燈沿著車道排列至不遠處的新興商區,不久,二人脫離古舊的道路,來到極具現代感的鬧區。

  紅燈倒數時,棗巳波發現櫻春樹沒跟上,他微微回首,看見男子望著紅綠燈旁的樂器行。櫥窗裡,一人正在彈奏鋼琴,有個孩子駐足聆聽,在她的雙親從店裡他處走來時指著鋼琴說了些什麼,似是在央求,但雙親搖搖頭,牽著小孩的手走出店門。

  些許旋律在店門開關時溢出,櫻春樹隨之發出那句感嘆:「人吶,對於沒有去做的事,總是比已經做過的事要來得更加後悔。」

  棗巳波挑眉,「是內容農場的英國研究嗎?」

  「是我觀察人生的感悟哦。」

  櫻春樹不再凝視演奏家,對棗巳波咧開嘴角。

  「以您的性格,我實在想像不出,您會有想做卻沒有執行、後來才感到懊悔的事。」

  「哈哈,這對我來說是最棒的評價呢,謝謝你的誇獎,巳波。」棗巳波沒有笑,沉默地在綠燈亮起時和對方一起穿越馬路,小心翼翼地避開斑馬線濕滑的白色區塊,像是只走在鋼琴的黑鍵上。櫻春樹續道:「我的人生的確毫無悔恨。就算在下一秒死去,我也沒有任何遺憾。」

  如果,真的如您所說……

  ……那就太好了呢。櫻先生。

  棗巳波換上黑西裝,眼眶的血絲經過一夜仍未消退。他和ŹOOĻ的團員一起坐上駛往告別式會場的車,車窗倒映的自己看來與平時無異,可是有什麼再也不一樣了。

  幾分鐘後,他們來到教堂,IDOLiSH7還有王太子及其下屬已在裡頭等候。棗巳波與三位夥伴一起穿越敞開的大門,走往特地為他和六彌凪設置的兩台鋼琴,他們將在此演奏,但願在音樂祭開幕後隨即病逝的櫻先生能聽見他們的歌。

  教堂的尖頂之上,灰藍色的天算不上晴朗,但已足夠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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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4-17 00: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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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電影院人滿為患,無數諾斯米亞人攢著IDOLiSH7演唱會轉播廳的門票,帶著螢光棒和應援扇,準備花一整個白天為二王子所屬的偶像團體歡呼。縱使此地與日本的時差相當大,預售票仍是剛開賣就銷售一空,更有不少國民飛往異地、只為了親睹王子跳舞的風采。

  賽特沒有與人民同樂,而是坐在王室專屬的影廳內,隨扈們守在四周,索巴爾特站在他身旁。

  大螢幕映著IDOLiSH7的待機logo,在開播前五分鐘,突來的光芒刺痛賽特的眼,他瞇細雙眸,索巴爾特兩手奉上螢光棒。黃光在黝暗的環境下更為奪目,彷彿黑夜裡唯一的明燈。

  「我不記得有要你準備這種東西,索巴爾特。」王太子對微微彎腰的僕人說道。

  「巴爾哈爾特殿下會很高興的。」

  「在這裡揮螢光棒,難道凪看得到嗎?」賽特蹙眉,他曉得其他影廳中,無數歌迷會揮舞心屬偶像的代表色,但賽特無法理解,明知道對方不可能看見卻還賣力聲援,究竟有何意義?況且,他願意在今天把慣用的耳飾從銀製換成金製,就算是有所表示了吧。

  「會的。」索巴爾特笑了,「巴爾哈爾特殿下一定能收到您的心意。」

  賽特盯著那抹金黃,他想起巴爾希諾亞祭典前,凪曾教過他怎麼使用這玩意兒。

  開播前的最後一秒,王子接過螢光棒,握在手裡。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觀賞IDOLiSH7的演唱會影像,卻是IDOLiSH7在諾斯米亞的首次實況轉播。

  中場休息時,索巴爾特幫忙替換螢光棒的電池。賽特曾表示若索巴爾特想到其他轉播廳、享受更貼近演唱會現場的氣氛,他不會阻攔,但盡忠職守的索巴爾特婉謝了。

  休息時段結束,偶像們再次出現,會場中央的地板向兩側滑開,高架平台從裡升起,六人面向四邊的花道,其中一人坐在正中央的鋼琴前──不是身兼作曲家的逢坂壯五,而是凪,舞台上的大螢幕櫻花紛飛,小王子獨奏他們再熟悉不過的旋律。

  Sakura Message。

  自從暗號被破解以後,IDOLiSH7的演唱會再也沒有出現這首歌,如今,凪卻又高聲歌唱,讓那些遠赴日本只為傷人的詞句,以最溫柔的歌聲傳回諾斯米亞。

  賽特怔愣地看著螢幕中的弟弟,久久不能回神。


     ♮


  演唱會結束後的第二個禮拜,國旗在巴爾希諾亞城各處飄揚,從首都最高的鐘樓往下望,好似無數朵藍白小花於家家戶戶的屋頂綻放,皇家徽飾遍佈大街小巷,預示著諾斯米亞又將邁向新的周年。國慶日前一晚,凪回家了。

  外界無從得知二王子確切的行程,金髮青年在不受鎂光燈注目的情況下返回宮殿,他遵循禮數先後覲見父王與兄長,而後老執事喬治替他接風洗塵,確認這幾天的安排。演藝工作全年無休,自從成為偶像以後,去掉被迫協助第一屆巴爾希諾亞音樂祭的那一回,凪於祖國停留的時間總是短促,這次也不例外。

  準備就寢前,喬治通知他嵐巴爾特殿下來訪──比起哥哥在深夜臨時探訪,凪更訝異從前不說一聲就直接開門的哥哥,現在竟允許執事先行報備,好像他有拒絕見客的權力似的。

  凪揚起唇角,走往門口,同時吩咐喬治可以退下了。

  

  兩位王子各踞一張沙發,他們談起明天的國慶典禮,聊起早已用RabbitChat交流過的日常瑣事,賽特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何而來,但又確信他非來不可,或許是因為太多的猶疑,才讓他們的談話沒有重點。

  巴爾希諾亞祭典後總算清明起來的思緒,此時似乎又蒙了層霧,讓他從能夠抬頭挺胸走上台的王太子、變回連自己渴望何物都懵懵懂懂的少年。他倆的對話內容輾轉導向兩週前的演唱會,恍惚之間,賽特意識到,某件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即將發生,這是他逃之夭夭的最後機會。

  可是,莫名地,他沒有轉身。

  「那首歌……」

  低啞的嗓音壓抑著情感,話至此,尚稱愉快的氣氛一掃而空。

  「你……現在能唱那首歌了嗎?」

  賽特沒有明言,但兩人都明瞭他所指為何。凪捏緊沙發扶手。

  「當歌曲不再被人傳唱,就代表一首歌的死亡。」二王子吸了口氣,直視哥哥的眼瞳,「我並不想因為您的惡意,殺死春樹的曲子。」

  空氣在俄頃間產生重量,像是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纏住了他們的四肢,使一切行動變得難上加難,賽特想別開眼,卻發現自己辦不到──或者,是另一種與之相反的念頭制止了他的行為。他掙扎著,在沉默徹底蔓延開來以前,道出他從未說過的那句話:

  「對不起。」

  「我接受您的道歉。」凪很快地回答,「但請恕我無法原諒。」

  「……我知道。」

  「您知道?」

  「我從不認為你會原諒我,或許就是害怕確認這一點,我才不曾對你道歉。」

  「哥哥……」這下輪到凪啞口無言,他不打算撒謊,但也沒打算令兄長難堪,從小到大他向哥哥道歉過無數遍,兩人立場顛倒還是頭一次。

  窗外,雲靄後的月形狀模糊,月光不比宮殿的燈火明亮,卻射入了心房之中,某樣物體的輪廓悄悄顯露,那是早已隨著時間跌宕成為心房背景的盒子。賽特本該假裝盒子原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佈景,本該繼續若無其事,然而盒蓋卻經由他的話語敞開,裏頭藏著他不願承認卻早知其存在、而兄弟倆都未曾點破的東西。

  現在,賽特直面真相,一點也沒有解脫或放鬆的感受,只能瞪著盒底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摩爾克宮焚燒後的餘燼,在這些年復燃了無數遍,最近才終於沉澱。

  滿月無聲無息地撥開烏雲,月光在碰觸窗子前便被日光燈吞沒,滿室的光線分不出是自然或人造,統統混成一團。

  「你恨我嗎?凪。」

  「您曉得──」

  兩人同時出聲,又不約而同地打住。凪苦笑了下,繼續未竟的話語:「您曉得,為什麼我要在演唱會時,彈奏〈Sakura Message〉嗎?」

  「為了櫻春樹?」

  「我確實希望春樹的曲子能永世流傳,如此美好的音樂,不該死於非命。」凪置於腿上的雙手相扣,「但為何選在諾斯米亞首次轉播的演唱會讓它重見天日,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賽特不解地望著弟弟,凪側首看往月色,回憶道,「當我得知這次的演唱會將與諾斯米亞連線,立刻就湧起非唱〈Sakura Message〉不可的念頭。我們美麗的經紀人實現了我的心願,曲目公佈時,我的團員們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提及朋友,凪的面容變得比月暈更加柔美,「我無法回答他們,那個時候,只有大和一點都不意外。」

  嘛,哥一直都覺得,阿凪你遲早會在諾斯米亞唱那首歌的。

  Why?

  我也說不上來。二階堂大和說。可能是因為……

  「……諾斯米亞,也是我的『不會消逝之物』。」青年蔚藍的視線轉回兄長身上,以日文唸出〈Sakura Message〉的歌詞:「『消えないモノを知ったよ(我知道有些事物是不會消逝的)。』您應該也能明白。」

  凪的形影映入賽特如冰的眸中,宛若落入冰湖的明月,連湖之主也無從窺視的水下風貌,對沉沒其中的月而言卻透澈得到昭然若揭。

  「我如您所想的深愛著您,也如您所想的痛恨您的所作所為,對於您的問題,〈Sakura Message〉就是我的答案。」

  激起漣漪的並非月影,而是冰層消融帶動的水波。而月照亮灰燼,藏於盒內的不只黑色,如流星碎片般的珍鑽在煤灰中閃爍,唯有把盒子捧到光下才看得見。

  無可名狀之物如鯁在喉,半晌,賽特終於說道:

  「……我也一樣,凪。」

  弟弟離開座椅,趨前擁抱哥哥。







  全篇完 2020/12/23晚上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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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風」 發表於 2021-4-17 23: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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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賽特.嵐巴爾特.馮.諾斯米亞帶給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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