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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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新世紀哨兵嚮導 [G](04/26更新第一章28+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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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0-12-10 02:4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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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三首醫館

    果不其然,在日出前就下起了大雨,道路都變成泥濘。
    「非要今天出門不可嗎?」雷蒙德在滂沱的雨聲中大吼。
    他幫著把卡在路上的馬車車廂推出泥埳,還沒出門,他的鞋筒裡已經浸滿了水。他走回馬廄裡,和其他人碰頭。
    「沒有辦法,大家都有事要幹。」奧格斯特往雷蒙德的手裡塞了封信。「這封信寄到錨點,如果字跡糊掉了,讓麥倫重新寫上地址。」
    「你不去?」
    奧格斯特搖頭。「下雨天我就頭疼。」
    雷蒙德沒有辦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毛病。
    「我也要去?」麥倫說。
    奧格斯特朝他搖搖頭。「你們倆要待在一起。」
    「我有事幹。」
    「你待在這我顧不了你。」
    麥倫不滿地咬了下嘴唇。

    雷蒙德朝外看,那個無禮的、光天化日下喝得爛醉的馬夫什麼遮雨的東西也沒有,隻身在雨幕中套馬車。雨太大了,他的身影又小又模糊。

    「我們買輛汽車吧。專門放在這裡。」蘇菲說,一邊替身前的米爾翠德整理披風領子。
    「用不到啊。」米爾翠德微笑道。
    「我們現在很有錢啦。」蘇菲小聲嘮叨,「如果不買需要的東西,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呢?」
    「你早晚會繼承這些,最好學會節儉。」
    「反了,我現在學的都是如何不節儉。太可怕了,這些是有課程的,我在迪濱的家庭女教師要我在腦子裡時刻烙著幾百種揮霍的方法。」蘇菲做了個鬼臉。「如果你要節儉,很難想像你會買些什麼回來裝飾我們的冬季舞會。」
    「聽起來你很想來監督啊。」
    蘇菲為米爾翠德戴上兜帽。「車廂裡沒位子了。我會留下來看家。」
    她低下頭,湊到米爾翠德耳旁說:「我媽媽……」
    到這裡,雷蒙德就收回耳力,不再聽了。

    他們一行人登上馬車,穿過盛大厚重的雨幕進城。趕車的是管家阿甫金。雷蒙德不知道他怎麼有興致泡在水裡還噴著口水吹破爛的口哨。他們行經一個三叉路口,雷蒙德辨認了一下,上面三個方向分別寫著:「雙鷹莊園」、「鷹巢鎮」與「卡西諾娃」。

    雷蒙德唸出聲:「雙鷹莊園?」
    米爾翠德說:「那是我們莊園的名字。」她介紹:「科爾霍寧家幾世紀前的祖先是一對兄弟,兩人都受封騎士,奇妙的是之後每一代都容易誕生一對兄弟。」
    雷蒙德問:「現在也是嗎?」
    「是的,現任家主奧茨沃先生有一名哥哥,不過托科先生……幾年前因病去世了,」她提到托科這名字時膝上的雙手動了動,「……到了蘇菲小姐這一輩就不是了,畢竟只是個有趣的巧合。」

    雷蒙德點點頭,馬車驅往內斯特鎮,漸漸進入城鎮,看的見外圍的欄圈和牲畜交易所,羊群被淋的溼答答,一坨坨地蹲在一起。報童躲到雜貨店的廊下擰衣服,街上,穿外套的男人們不知道往何處奔跑。

    酒吧門口的醉漢們一路目送他們的馬車停在醫館門口,車廂內的三人都在此下車,米爾翠德裹著披風率先進去,留下兩個男人在門廊上看雨。

    這是個鄉下城鎮,房屋主要都還是木頭蓋的,除了唯一的一間小旅店都不超過兩層。有小孩不顧父母的攔阻,執意出門玩耍,他們往彼此的身上抹泥巴,笑得非常熱烈,一道閃電下來,他們大聲尖叫,和接下來的雷聲混在一起。雷蒙德反射性地縮了下肩膀,摀住耳朵,忽然發現麥倫在看他。

    他放下雙手,雷聲赤裸劈下,彷彿只是耳邊的一下彈指,只是讓他的耳根麻了一瞬,並沒有像往常刺穿他的耳膜。

    雷蒙德朝醫館比了比,「你要進去嗎?」
    麥倫看上去不大不情願,不過等雷蒙德推開門,做了側身讓過的樣子,他還是走了進去。接待室裡,女接待員坐在櫃台後低頭寫病歷,米爾翠德坐在長椅上翻著報紙。

    雷蒙德在進門前看了看,這家診所叫「三首醫館」。

    女接待員抬頭瞄了眼,問:「你們誰要掛號?」
    「我們和她一起。」雷蒙德示意道。
    女接待員聽到沒她的事,就低下頭繼續忙活了。

    雷蒙德在接待廳裡四處逛了逛,除了常規擺設外沒什麼有趣的東西,壁架上放著一些藥品,但大概不是用來出售的,大部分藥品都在隔壁商店。一面牆上寫著輪班表,除了星期外有三個醫生的名字:「芬恩」、「汝雅菈」與「德克斯塔」。除了會有一人固定坐堂外,其餘二人的出席似乎是隨機的。三人中以芬恩的出席最少,汝雅菈的出席最多,她這一週只休息過半天。

    大約是早晨和下雨的緣故,醫館的人不太多,在大廳裡等候的人大約五位。雷蒙德到處走走看看,女接待員對他沒有多加注意,他推開一扇門就走了進去。他進門時越過頭瞄麥倫,麥倫沒多說什麼,居然也跟著他進門。

    門後是一道長長的走廊,一面是面外的窗戶,可以看見街道,一側是平凡的房間。房間開著窗,窗戶上立著監獄似的直條框。房間的窗簾沒有拉上,雷蒙德透過窗戶間隙偷看。

    房內坐著一名中年婦人和一名老嫗。中年婦女坐在高一點的金屬椅上,老婦人則坐在矮一點的木凳上。老婦人有嚴重的駝背,像摺疊起來的布料一樣蜷縮在凳子上。中年婦女披著白色大衣,費力地彎下腰,舉起老婦人的手和腳左右翻看。
    「得切掉。」中年婦女評價道。「你知道這多嚴重啦?右腳的三根指頭都黑了,左腳兩根指頭也化膿了。」
    老婦人問:「全都得切?」
    「留下也廢了。」中年婦女說。
    老婦人搖了搖頭。
    「安娜,妳的手怎麼回事?」中年婦女舉起老婦人的左手,指著靠近手肘內側的幾道劃痕問。
    「芬恩大夫割的。」
    中年婦女的眉頭緊皺。「他拿機器給妳割的?他給你放血?」
    安娜點點頭。
    中年婦女不說話了,她轉過身拿起一張紙寫字,眉頭好像打結了似的。
    「他讓你吃藥了?」女大夫問。
    安娜應是。女大夫看著紙,喃喃著說:「鹿斯威爾牌抗生素……這是新藥。」
    一陣沉默,安娜突然說:「大夫,別動手術吧。」
    「不能不動。」
    「割掉我就不能下地了。」
    女大夫諄諄地說:「感染很嚴重,難道你想死嗎?」
    老婦人不說話,低頭看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

    女大夫嘆了口氣,說:「不跟你收錢,妳待會出去跟櫃台小姐拿剛剛交的錢。三天內再過來一趟。一定得來。」
    安娜唯唯諾諾地應了聲。
    女大夫低著聲說:「安娜,妳是我的病人,為什麼給芬恩看?」
    老婦人沒回話。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愛給男大夫看病。但是妳的狀況惡化的很嚴重,妳也不能怪我。」女大夫也不繼續說什麼,只是從桌上拿一罐藥,放在她手上,說:「安娜,我給你看病那麼久了,我不能逼妳。來不來都是妳的選擇,我只能在這兒等妳。」
    老婦人這就站起身離開了,她走得很慢,而且沒穿鞋。她沒有鞋穿。

    老婦人出門時對走廊上的人視若無睹。女大夫站起身,走到另一側窗邊,背對著走廊這頭。聽聲音是擦了根火柴,淡淡的煙味竄了出來。

    第二個房間很安靜,窗簾都拉了起來。門虛虛掩著,沒有鎖,甚至沒有關好。雷蒙德輕輕推開門,另一側的窗是開著的。房間團著朦朧的黯淡。
    有一股很新鮮的血腥味黏在地板上,和剛清掃的拖把的腌臭水味攪得亂七八糟。
    雷蒙德踏進去才發現這房間鋪的是磁磚。磁磚是潮濕的淡藍色,縫隙已經被染成深黑色的。從門口就能看到,一台手術椅被放在中央。
    有個男人坐在上面,他微仰著頭,嘴巴大開,看樣子已經睡著了。他赤裸著上半身,衣服看樣子是被除掉了。至於他穿著的褲子上則都是血。
    卡其色的工裝褲被泡成了紫黑色,男人的右手已經沒了,上臂截口用止血繃帶包得緊緊的。
    他的右手就放在一旁的鍍鋅金屬台上。孤零零的。
    雷蒙德退了出去,順道把門關好了。

    走廊最底有一個房間,比其他診間都要大。雷蒙德把手按上門把時,麥倫終於說:「你到底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雷蒙德回答。麥倫只是皺了下眉頭,沒多說什麼。好奇心和手賤很難給出什麼理由。

    第三個房間裡很多人,燈光亮堂,看來這間醫館有牽電線。出乎意料的,這是個很大的診室,裡頭比外面看起來大,擠滿了人。有些人注意到門開了,朝門口望了一眼,神色自然,很快地又把視線投回圓圈中央。

    人群中央躺著一個昏迷的婦女,旁邊圍著的除了護士,還有一些穿著西裝的男人,有些人的手上還拿著照相機。人群在朝向門口的地方開了個空,被簇擁的醫生穿著手術罩衫,膚色烏黑,戴著黑框眼鏡,是個熟面孔。他正在低頭和身邊的人小聲談話。
    一名護士看他們愣在門口,走到他們身邊小聲說:「你們也是記者?怎麼現在才來?」然後把他們一道拉到圓圈內。
    「德克斯塔醫生,可以開始了。」護士提醒道。

    德克斯塔醫生看向雷蒙德的方向,朝他微笑了一下,然後開始開場白。他今天也戴著眼鏡。
    「感謝大家今天光臨這場小手術。」他的嗓音沉靜、泰然,「勞煩各位今天舟車勞頓前來,但也許這場表演大家看不了十分鐘。」
    「我聽說醫生的手術只需要一分鐘?」一名記者問道。
    「為了讓大家有多點時間拍照,我會進行的慢些。」德克斯塔看向一邊不知什麼人,伸出手道:「至於你,親愛的杜利,希望你能藉這個機會學起來,這將是我用慢動作給你演示的第三次。」
    人群配合地小聲哄笑。記者再次詢問:「醫生,聽來您非常大方,絕不藏私。您還有在《開顱鋸》上發表論文的計畫嗎?您有信心得到明年的《聖草獎》嗎?」
    德克斯塔促狹地說:「慢點,這個我們可以在手術結束後花點時間討論。我們的女士已經躺下了,做為紳士最好不要讓她等的太久。」
    小小的快活氣息冒出頭,由於擁擠的人群和強大的光熱,人們都感覺有些躁動,伸直了頭,屏息以待。

    「這名女士是本地人,先前一直住在凡西的醫院裡。我們的女士化名叫麗莎。」
    「麗莎被診斷出有頭痛、焦慮、抑鬱、失眠等症狀,甚至有暴力傾向,時常對她的丈夫大打出手。她的丈夫非常愛她,但還是不堪其擾,只得將她送往城市的醫院,並在那裡住了將近五年之久。」

    「像麗莎這樣的人有很多,根據去年的數據統計,光是凡西規模較大的251間醫院裡,有超過100間醫院收容的精神病患超過了病床數目的一半,請注意,並不針對我們可憐的患者,這是個理性的數據:精神病患者們長期地佔用了醫院的病床,不僅使其他病患難以獲得有效醫治,也給他們的家屬與朋友們造成了龐大的精神負擔。我所發明的這個療法,目的是給病人、大眾,乃至我們的國家與所有人一個更好的未來。患者們理應受到診治,我希望我們的醫療資源可以藉此獲得更好的利用。治癒疾病是我們所有醫生責無旁貸的責任。」

    一些記者受到感召,開始舉起相機,閃光燈零零落落地在空氣中爆炸。德克斯塔醫生拿下眼鏡擦了擦,舉起黝黑的手,從身後拿起工具。
    「這個手術非常簡單,看過這個手術後,你們中間的一些人甚至可能產生這樣的疑問:這真的能稱作一個手術嗎?這難道不是個像把探針伸入病人耳朵,掏出困擾他們的小汙垢、小病灶那樣的簡單療程?我預見了你們有這樣的疑問,因為這個手術甚至不會見血。」

    他從身後的小台子上拿起了一支冰錐,和一把小錘子,穩穩地拿在左手和右手中。
    「麗莎先前已經接受過電擊麻醉。她對電擊理應很熟悉,因為她在病院中接受過很多次這樣的治療。她大約以為這又是另一次令她痛苦的療程,現在她睡得很沉,殊不知她睡醒後將得到一個全新的、榮光煥發的新生命。」德克斯塔說到這裡微笑了一下,「我這麼說可真像一個神甫,可大家若是願意的,不妨祝福她。你們可以禱告。」
    真有些人喃喃地動了動嘴唇。德克斯塔醫生指揮一名助手扳開女病人的眼皮。青色虹膜的眼球圓溜溜地露了出來。

    「首先像這樣,翻起病人的眼瞼。然後用我們的小錘子,輕輕地鑿一下。」

    聲音很清脆,錐尖溫柔、寧靜,輕緩地探入前額葉,用神秘又機械的姿勢靜靜攪上三圈。另一邊重複。叮。又三圈。

    「這就結束了。」
    人們讚賞又欽佩地抿著嘴唇,稀稀落落地鼓起掌聲。閃光燈像碎裂的玻璃杯相繼爆開,紀念這永恆的片刻——聲音就像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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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超喜歡這章!٩( 'ω' )و
其實在寫這章的時間跨度很長,跟前面差了兩個月左右,中間發生了很多事,所以卡了很久
從這章開始算起文風會有點改變,也算是一個轉折,但我自己還滿喜歡的٩( 'ω' )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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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打2077所以先更,存稿快沒啦,到這邊差不多過了6萬字
如果這個假日沒有補貨下禮拜就會少一更,我盡量寫一點(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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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0-12-14 19:4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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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在鷹巢鎮

    「這會留下什麼後遺症嗎?」
    「後遺症?我們的女士大概需要頂著一雙黑眼圈生活幾星期。」

    一大坨人跟隨德克斯塔回到大廳。一名記者走上前去,正想說話,卻被醫生的手勢按停。
    「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我有個預約,請你稍等,也許中午我們有機會共進午餐。」德克斯塔禮貌一笑,舉起手招呼道:「米爾翠德!」

    雷蒙德看著米爾翠德和德克斯塔一同走進診室所在的門後。他和麥倫走出醫館,又回到了門廊上。雨暫時停歇了。

    「你怎麼看?」雷蒙德問。
    「不怎麼看。」麥倫不冷不熱地說。
    「好吧,那你要跟著我?」太陽出來了,雷蒙德瞇著眼睛問。「我大概有一年沒接觸過文明社會了。」
    「文明社會。」麥倫重複。
    雷蒙德聽出了他的鄙夷,他說:「是啊,這裡好歹有商店和娛樂。」

    道路走起來黏答答的,吸吮人們的腳底板,感覺很不舒服。
    「我總覺得很不舒服。」雷蒙德說。
    「你在跟我撒嬌?有必要提醒你,我是恐怖教育那派的。」麥倫說。

    雷蒙德笑了一下,「我在說剛剛那件事。」他回過頭看了眼麥倫,「還是說你聽出了軟弱的線索?我該住口了?」
    麥倫不置可否,攏了下大衣下擺,示意他繼續說。
    「照理來說我們都見過更血腥的場面,但剛剛那種不見血的場面,總覺得,怎麼說好……更加毛骨悚然。」雷蒙德嘗試專心地從泥濘的嘴裡拔出自己的鞋子。「這就是新科技對嗎?人們在變好。」

    雷蒙德說:「有所獲得總要有所犧牲,那女人生病了,想要獲得健康,就必須接受手術。那個男人也是,他付出一隻手活下來。」
    「歪理。」麥倫說。「他們獲得的不一定是健康,可能還是長期病痛。要是那個老婦人接受了截肢手術,她也不能工作了,她的人生還有什麼價值?」
    「是的,這些手術可能也不是經過他們同意進行的。我們知道什麼呢?我們只是在街上隨口猜測別人的人生而已。」

    雷蒙德繼續說:「但是,你不能否定這是進步。從數據上是好的,從長遠的方向上人們是受益的。它解決了一些問題。」
    雷蒙德有點走起神了,他的思緒發散的太快,科技冷酷但有益,對誰有益呢?
    雷蒙德把結論說出口:「個人痛苦,但整體有益。」

    麥倫說:「我以為你是革新那派的。」
    「新玩意兒會很有趣,但我不想站隊。很多東西都有不有趣的那面。」
    麥倫說:「太多愁善感了。」
    雷蒙德點點頭,奇怪的是,他感覺麥倫並沒有否定他想法的意思。雷蒙德問:「那你呢?」
    麥倫起先並沒有講話,直到他們快走到路口。麥倫才低低地說:「實話告訴你,我什麼都討厭。」

    路口屹立著一家槍店。這年頭耙個地都能遇上人面鼠,五歲兒童都懂得擊發子彈。槍店的生意總比布料店好。城鎮中可以沒有派出所與哨所,但商店不能不賣武器。

    「需要什麼?」
    雷蒙德說:「我想買子彈,但我不介意看看型錄。」

    槍店的櫃檯是玻璃櫃,槍枝以階梯式上下層排列,每一把都反著光,精緻的能被擺上宴會餐桌。槍枝的更迭速度在所有商品中名列前茅,價格被壓低的速度也非常快速,為了噱頭,許多公司樂意在手柄和槍管上做點小花樣,獵槍的松木手柄上做了精細的雕花,在中央團團聚圍成了一個漂亮的喇叭狀花形——一個「勝利」的符文。
    即使沒有實際效果,人們還是樂得在武器上看見好兆頭。

    「曼達洛公司、綠岬、赫林牌半自動手槍……」雷蒙德翻著型錄,抬頭問道:「還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嗎?」
    「只想看手槍?」老闆摸摸鬍髭,問:「如果你要聽故事,我個人認為貝格莫特公司明年春天打算出的新槍種很有意思,使用中口徑子彈,號稱能從一里外狙殺敵人,可以連發,自動退殼裝填,容彈量大,被吹得神乎其神……就是不知道後座力和射速如何。」
    「我玩過。」雷蒙德笑著說。
    「真的?」老闆張著嘴,驚訝地問。
    雷蒙德好笑地說:「我半年前摸的,那時候還有些問題。後座力和偏移挺大,一下子就卡彈了,很多問題沒解決。」

    事實上,那把槍最大的問題就是後座力,大到打沒幾下就在他手上解體,他那時還以為是膛炸。把他的手和肩頭弄出了一些瘀青,幸好哨兵用不太著瞄準鏡,否則他懷疑他一隻眼睛都能被後座力撞沒了。貝格莫特公司經常做出一些奇妙的試用品給白塔測試,強大卻不實用,他們哨兵自己經常懷疑這些公司到底有沒有上市的想法,還是只是喜歡做玩具。

    「這樣吧,讓我看看你的槍。」槍店老闆伸出肥肥胖胖的手。
    雷蒙德從腰後掏出手槍,放在老闆的手上。
    老闆稀奇地摸起槍來:「7發裝轉輪,槍管加長,.5彈……我從沒看過這種槍。」他的動作越發小心翼翼。「這是哪兒來的?」
    「貝格莫特公司產『斯洛特拉』。」雷蒙德補充:「試作型。七年前產的。」
    老闆搓著手:「她看起來真美。值得一句經久不衰。」
    「我也只有她了。」

    老闆瞪了他一眼。「有了她你還看什麼其它手槍?真可惜沒在市面上流通。」
    「自從拿了她我其它槍都用不習慣。」雷蒙德說:「她很善妒。」
    「別跟我炫耀那個,」老闆受不了似的揮揮手,「她的手感大概很特殊,怎麼樣,還想要一把副槍?你看起來是熟手,我會推薦多拿把赫林牌半自動手槍。可惜你拿的是.5彈,不然它和轉輪的子彈能共用。」
    「下次吧,」雷蒙德笑了笑,「來兩盒.5普通彈。」

    雷蒙德走出商店,手上拿著多送的子彈,把其中一盒交到了麥倫手中。麥倫也伸手接住了,兩人都動作自然。
    哨兵總會把子彈交由嚮導附魔,雖然子彈沿革越來越進步,空尖彈、開花彈、爆炸彈……殺傷力和破壞力高的子彈越來越普及,嚮導製作的附魔子彈還是必要且特殊。畢竟有些東西不見得能被單純的火力破壞。

    「我走出來才想到我應該買把弓。」雷蒙德說。「畢竟其他槍我也用不習慣。」
    麥倫回答:「弓可以自己做,箭也可以。」
    「好主意。有時間我會考慮的。」雷蒙德說。「何不呢,我真的會考慮的。我在白塔時自己做過狩獵弓,雖然小把,但我覺得自己挺有天分。」

    一個戴貝雷帽的報童叫住他們:「先生!先生們!買份報紙吧!」
    雷蒙德當然應聲就被拉過去了。
    「你賣什麼報紙?」
    「《蘭登報》、《太陽鳥報》、《信使之風》和《月光報》。」報童回答。
    「我從沒聽過《月光報》。」雷蒙德說。
    「『月光城』的老闆創辦的報紙,所以叫這個名字。」
    雷蒙德說:「有意思,別人都趕著取越早越快的名字,只有它用夜晚取名。」
    報童聳聳肩,說:「它也不靠消息快速吃飯,上頭有一半是自家產品廣告,但因為招聘消息、懸賞和花邊新聞多,在城市裡銷量很好。」
    雷蒙德打量他,「你懂得挺多,你識字?」
    「是啊,先生,我識字,還每天看報,我站在這裡就是為了給人唸佈告欄,這兼職賺得比我賣報多。」報童抬手比了一下一旁的城鎮佈告欄。「這裡畢竟識字的人不多。現在是冬至節假期,我原來在南邊唸中學來著。」
    「我也剛從卡西諾娃來。」雷蒙德拿出半費勒硬幣交給他。「給我們唸個頭條吧。」
    報童摘下軟帽,頗有風範地朝他們彎了彎腰。「謝謝,不知道您對政治感不感興趣,最近有個小道消息可說。」
    「說吧,我們剛好有點時間聽故事。」

    「蘭登算不算個國家一直不大好說,我們通常稱呼『國家』,指的都是隔壁的碧爾空王國,蘭登在名義上能算是碧爾空的屬國,兩百年以前,我們大部分人的祖父輩,摩拉維人先祖們正是從東邊而來。這也是為什麼有些人願意當自己踩著的是碧爾空王國的土地。

    「儘管我們還有貴族,皇家王位卻神奇地空懸了三十年之久。」報童說:「有人說有些貴族準備從東邊迎接凱薩琳女爵回來繼承皇位。凱薩琳女爵現年52歲,膝下沒有子女,丈夫已經逝世。女爵和蘭登的血緣關係能追溯到她出嫁的瓦西妮祖母。雖然是外系,但在一票競爭者中還算不遠不近。」
    「這位子能空三十年之久,也許血緣已經不是問題。」
    「總歸是一個競爭因素。據說商人公會也打算支持她。」
    「為什麼?她有什麼特別之處?」
    「凱薩琳女爵雖然在蘭登有一個女爵頭銜,但在碧爾空王國內只能算是生活水準好一點的平民。據說她出行都還得和人擠公共電車。她的存在並不算秘密,相反,她還挺有名,在和皇位無關的方面——她是激進的城市建設支持者,支持電力和柏油完全分布國土,有必要的話應該將森林全部剷平。
    「曾經有報導指出她在郊外射殺了三名阻止她狩獵藍翎斑斕鷺鷥的沼澤住民。」報童說:「當時的報紙吵得不可開交,《月光報》聲稱付出了高額代價取得凱薩琳女爵的口頭採訪,凱薩琳女爵先是反駁攻擊之說,稱自己是正當防衛,隨後承認她運作的團體資金短缺。
    「『我遲早拿水泥填平那些個沼澤,那群泥巴人根本不應該住在那裡。』她宣誓,『更何況那些鷺鷥真的很賺錢。牠們不屬於誰。』」

    「難怪商人們會支持她。」雷蒙德想了會,又說:「我知道她為什麼會被喜歡了,但為什麼是這個時機?」
    「有人要推動改革。」麥倫突然說。
    雷蒙德注意到麥倫的口氣比平常更沉著,眼睛很亮,皺緊眉頭,他聽這個故事比他想像的要認真。
    報童點點頭,「我們導師也是這麼說的。」

    雷蒙德問:「議會是什麼態度?」
    報童搖頭,說:「大部分都沒有表態聲明。」
    「那說明還能吵一段時日。」雷蒙德說:「我們至少知道她會有一個有力的反對者:德魯伊們肯定很討厭她。議會沒有皇室獨立運作了那麼長時日,很難想像他們願意多個外地人來指手劃腳。」
    「商人們。」麥倫說。
    商人們會拉攏議員,能拉攏到什麼程度,這是個變數。
    但同樣很難想像議員們會背叛安寧庭園。他們到現在都會按時乖乖聚在安寧庭園過冬至節,這也是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雷蒙德說:「挺精采的,這是你認真上課的獎賞。」又交給報童半費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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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0-12-14 20: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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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芬恩大夫的奇遇

    將近中午,也就是約定集合的時間,雷蒙德與麥倫回到三首醫館,米爾翠德在門前等著他們,但是並沒有看到馬車。
    雷蒙德打招呼道:「久等了。」
    「你們該再逛久一點。」米爾翠德說:「德克斯塔醫生還得要一會兒。」
    雷蒙德想到一件事,「是不是還有些東西需要採買?」
    「那些東西交給阿甫金去置辦了。沒給他一點事情做他會跑去酒館,在牌桌上花光所有錢和整天時間,我們到時就沒馬車回去了。」她說,掏出一張紙條,「但我這裡還有張藥單,如果你們不介意,可以一起去逛逛商店。」

    商店是雜貨店,和醫館並排。兩間店距離不到五步路,也許是怕他們等煩,米爾翠德刻意留著時間做這件事。

    雜貨店的規模和槍店差不多,和其他店家較不同的一點,它靠外做了一片玻璃落地窗。成堆的商品隔著一面透明牆對街上的行人搔首弄姿。上頭貼著數張海報,同一個家庭主婦,手上拿著不同東西,全是「來自月光城的『歐迪牌』……」廣告,光是下排櫥窗,就列著來自月光城的「歐迪牌」香皂、來自月光城的「歐迪牌」羊毛襪、來自月光城的「歐迪牌」髮油……
    雷蒙德忍不住說:「這前贅也太長了。」
    麥倫瞥了他一眼,「這就說明它吸引到你的目光了。」
    「是我的錯覺還是你真的挺欣賞他的手段的?」雷蒙德說:「你倒是和商人惺惺相惜。」
    商店的四方大致能分成四個區域。最中央是蔬果架,收銀櫃臺在門口對角裡側,周圍放著奶酪、麵包和香腸火腿等食品。此外,門口右側還有另一個窗口,裡面沒站著人,反倒隔著桌子,在窗口外立著一個奇裝異服的男人。他頭上的窗口牌子寫:「藥劑師/處方諮詢」。

    不知道為什麼,雷蒙德對他一點都不感興趣,反而是麥倫,自從進了門,視線就沒有從那個男人的身上移開過。這讓雷蒙德產生了一種好奇心被蜂螫了兩下似的微妙感受,不由得向那個男人多看兩眼。

    奇裝異服的男人模樣俊俏,大約中年,但是他的頭上插著三根色彩斑斕的羽毛,身上穿著一件拖到地板的棕色長袍,外頭披一件黏滿灰藍色鳥羽的外套,在腰間束了了一條像斑馬尾巴的束帶,他的雙手收攏在寬袖中,放在腰前,站的直挺挺,動也不動地目視著前方一點。這人應該站在大自然或祭石圈中央,而不是充滿銅臭味的商店中。

    「這人有什麼毛病?」雷蒙德湊近了麥倫,小聲嘟噥。
    麥倫不理他,還是直直地盯著男人看。
    這時米爾翠德叫了一聲:「芬恩醫生。」

    原來這個人就是芬恩醫生,那麼他不乖乖在隔壁坐堂看診,站在這裡做什麼?

    「你好,米爾翠德,」芬恩的聲音很高。他張開雙手,露出兩手手指,十根手指上戴滿戒指,「你今天想要什麼商品?處方藥片?藥膏?藥油?」
    「我只是拿點藥……」
    「不!我親愛的,那些您全都用不著!」芬恩大喝一聲,喝止了她的話。「我過去是犯傻了,成為了藥商們的走狗!我現在是大自然最虔誠的信徒!」
    「怎麼回事?」

    芬恩自顧自地說,他激動地從一旁的櫃子上取下一小罐鐵盒,把身上的羽毛弄得沙沙作響。「就拿這達利藥膏罐來說吧,它聲稱能治腿病、身體痠痛、潰瘍、創傷、支氣管炎、喉嚨痠痛、咳嗽、感冒、痛風、風濕病、各種皮膚病,『是一切疾病的萬能靈藥』,怎麼可能呢?天下怎麼有這麼好的事情!?」
    「是的,其實我們知道。」米爾翠德嘆了一口氣。
    「您真的知道嗎?那麼你們買這些藥膏做什麼?裡頭的羊毛脂、石蠟液、松節油、鯨腦、可可鹼油、精餾硫酸,哪一樣是你們需要的呢?」
    「事實上,是裡頭的薄荷,它提神醒腦還挺有效,而且便宜。」
    「是嗎?可我聽說不少人把它摻進茶裡吃了。」芬恩說。「我身為一個醫生,建議你們不要這麼做。」

    雷蒙德此時插入話題,「可是你身為一個醫生,為病人放血?」
    芬恩搓搓手,道:「放血、嘔吐、排泄是三大基礎療法。幫助排除體內毒素。」
    「真的?這像是女巫的療法。」
    「不管你信不信,我大部分時候只是幫想要的人做這件事情。由我下手,至少刀片經過消毒,人們不會把自己弄到脫水貧血,把自己弄成一個破掉似的水袋乾癟死去。有些人買不起藥,又沒有勇氣割掉一兩根手指,又想獲得醫治,我總不能讓他們去向埃爾女神祈禱吧?」他嘟噥道:「這件事難道他們平時有少做嗎?」

    「你真的是個醫生?」雷蒙德懷疑地問。
    「雖然不像汝雅菈與德克斯塔醫生一樣在醫學專門學校待過,但我祖上都是藥師,我從小就懂這些。」他把肩背挺直了些,「救人治病是我的天職。我當然是個醫生。」
    「我聽說你推銷新藥給病人。」
    「你懷疑我收了好處,但對於這些藥品的作用,我可沒有懷疑。」芬恩的聲音慢了下來,正正經經地說:「但是,你說到點上了,這正是我從今以後不同的地方。從前我推銷藥品給別人,之後我推崇的是不同的治療方式。我站在這裡是為了拯救各位。」

    「我這裡有一張德克斯塔醫生開的藥單。」米爾翠德將手上的紙條遞給了他。
    「既然是德克斯塔醫生開的,那就可以相信了。想必不需要我的建議。」芬恩走到一邊的貨品架,開始挑揀藥品。「只是,要是有迷途的羔羊走進這裡,我會真誠建議他們自然治療。大自然有那麼多神奇的藥草可用,何必進來花冤枉錢?」
    「都在這裡了,」芬恩把懷裡的藥品裝進紙袋裡交給米爾翠德,「您慣用的『紅藥』、腸胃藥片和風濕藥也在裡面,另外提醒一聲,聖薊和升麻不適合孕婦使用,我看見上頭標了孕婦處方簽。」

    「說起來,好久沒見到你了,你為什麼穿成這樣?你的西裝呢?」米爾翠德問。
    「我得了癌症。」芬恩十分痛心疾首地說。
    「什麼意思?」
    「是一種不治之症。我腹痛了幾週,商店中能用上的瀉藥我都用上了,我甚至自己調配了幾種不同新方,直到我開始吐血。我感覺吐出來的血和從婦女們半年流出的血相當了,德克斯塔醫生診斷我,說我得了『惡性腫瘤』。」

    芬恩按了按自己的腹部,大約在中間靠右側,說話叨叨絮絮,幾乎不帶換氣,「不得不承認,罕弗加的醫學和我們相比確實有長處,而我又不想質疑德克斯塔醫生,畢竟我確實感覺到自己要死了。德克斯塔醫生問我需不需要治療,他可以幫我開刀,我拒絕了。我想,既然命不久矣,何必像個被宰的豬玀死在手術台上呢?這可不是缺幾隻手指的事,被打開肚子還能活下來的人只有兩成。我向另外兩位醫生辭別,想著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歲月來場旅行,然後,我就遇見了『那個人』。」
    「那個人?」

    這時,芬恩的樣子逐漸凝固了,彷彿變回一節樹,凝望著空中,沒有風的商店中,披風上的羽毛敬畏地顫抖著。

    「那是在卡西諾娃和狼尾草原之間的森林中,」他陷入回憶,聲音空洞洞的,「我相信我是遇到了一位精靈。」

    「那裡起先一個人也沒有,那是在湖邊,然後一陣風吹過去,那個人就出現了。他的身材高壯,儘管身形都掩蓋在長袍底下,但他光是站立在那裡,你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所具有的強大力量。
    「他穿的就像這樣,不,是我仿效了他的穿著……他的頭上插著三支我已記不清顏色的長羽,肩上的披風黏滿了天鵝的羽毛,要不是他騎著一匹馬,就好像他剛從天上落下來。我確定那些神聖的白色羽毛是天鵝,因為他的背後就揹著一截天鵝的頭,是從根部斬下來的,那天鵝像是睡著了,閉著漆黑的眼皮,仍然非常美麗。
    「他走近我,對我說:『你生病了。』,這就是他所對我說的全部的話。」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芬恩伸出三根手指,橫著在眼眶上方劃拉而過。像在說什麼秘密似地拉低了聲音。「他像是沒有眼睛。緊閉的眼皮微微凹陷,從右側耳上到左側,像是血紅布條的神祕紋路束縛住他的臉部上方,他的模樣要不是神話裡的英雄,要不就是真正的先知。他的脖頸上還有些我認不出的詭異刺青。」
    「他向我伸出手,攤開的手掌上放著一塊圓形、像是小餅的物事,我將它拿起來摸了摸,這才確定那是一塊黏土。然後他遞來羊皮水袋,示意我吞下去。」
    「不知為何,我相信這個神秘的男人,反正我也快死了,身上沒幾個子兒,沒什麼好失去的。」

    「再後來,我就發現自己被治好了,我的腹部不痛了,我回到這裡,德克斯塔醫生說我的身體裡再也沒什麼腫瘤了,連他都感到很驚奇。」
    「我後來再到當地打聽,沒有人見過這樣的男人。但是,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小塊黏土、那個男人和那個神祕的紋路。」

    芬恩小心地舉起了掛在胸前的小塊印土,上面畫著一個神祕符號,正中央是一個點,然後向三個方向延伸出三條線,那短短的、彎曲的曲線就像三道彎鉤、三條腿,或者像是從漣漪中伸出的藤蔓,無邊無際,卻被囚困在小小的圓中。

    「你知道那是什麼?」雷蒙德問。
    有兩個人回答了他的問題。
    「不知道。」芬恩咬著唇搖搖頭。「我只知道這是種神聖印記。」
    「知道。」麥倫說,「是個神聖印記,是你不該拿著的東西。」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雷蒙德一頭霧水。
    麥倫走到芬恩面前,伸出戴著黑手套的手,冷冷地說:「把那東西給我。」
    芬恩看來也摸不著頭腦:「這是我的東西啊?」
    雷蒙德心頭一緊,猜道:「這和邪典有關嗎?」
    「我不會這麼說。」麥倫重複了一次:「把它給我,別逼我拿。」

    啊,他當然可以。雷蒙德這時有點感覺到奧格斯特說麥倫需要人看著是什麼意思了,他什麼都可以做到,有人看著時甚至會做的更加直接,畢竟說到底沒人阻止的了他。場面陡然吃緊起來。

    「我們不能用買的嗎?」雷蒙德打個圓場。「既然你想要那個東西,以物易物會公平些。」
    「你們不能這樣強迫我!」芬恩幾乎要尖叫起來了:「這樣吧,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對嗎?這又是什麼?告訴我就把它給你。」
    麥倫冷哼了一聲。「我其實不需要這個,我只是想警告你別拿著。符號在你的腦子裡,我能把你的腦子挖出來嗎?」
    「麥倫。」這是雷蒙德第一次像奧格斯特一樣警告他。沒有奧格斯特在場,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麥倫面無表情地看了雷蒙德一眼。
    「一個要求換一個要求,以後別把它掛在脖子上。」麥倫說,「哨塔或守衛者們有權力當場把你處死。」
    芬恩可見地抖了一下。「這算個什麼權利?」
    「為了安全。當眾配戴邪神紋章,是狂熱邪教信徒,會召喚出魔鬼。」麥倫說,但沒什麼情緒。「那男人給你吃的是一塊印土,那是受過祝福的土而已,是德魯伊和會魔法的人的老花招。」
    「這麼說那男人是個德魯伊?但是德魯伊怎麼會和邪教扯上關係?」芬恩驚訝地說,語氣有點自作聰明。「他們的力量是來自對弗麗嘉女神的奉養啊?」
    麥倫沒回答他的問題,低頭扯了扯自己的手套。

    「別看我,我也什麼都不知道。」雷蒙德投降道。「也許那是個叛教者,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德魯伊呢。」
    雷蒙德說著掏出衣領下的狼犬頭徽章,確保對面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不過我有權要求你遵守承諾,關於那個男人、印章和今天發生的事都別說出去,這是我們之間的小小約定,你能遵守嗎?」
    芬恩緊張地吞了口口水,靠在身後的櫃台上,點點頭。

    麥倫把那一塊圓形黏土握在手裡,泥土粉碎,在空中化為齏粉。

    「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是濫用了公權力。」走出商店後,雷蒙德嘟囔說。
    米爾翠德扯出一個善解人意的笑容,說:「希望這種事情不會太常發生。好了,說起來也沒什麼事情發生,我們的車子來了。」

    「那男人到底是誰?」趁著米爾翠德登上馬車的間隙,雷蒙德側過頭問。
    「一個不存在的人。」麥倫的回答逸散在空氣裡,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午後下起薄雨,細細的雨絲包裹住車廂,因著車廂太擠,德克斯塔主動讓出座位,自己和阿甫金坐到外頭的車夫位。德克斯塔婉拒了數個邀約,仍然遵守約定,和他們一起回到莊園吃午飯。

    雷蒙德心裡當然抱持著好幾個疑問,麥倫擁有很多秘密,或者他自己知道的太少。麥倫仍然不願意和他敞明了說話,許多事情麥倫都不願意解釋,他們的關係不對等。這裡頭大約有一半是雷蒙德自己的問題,誰讓他是個菜鳥。很多事情不能操之過急,但雷蒙德也感覺到了急迫性。

    那個神祕男人是誰?神聖印記是什麼?他一點也不了解神秘和宗教,本來那也不是哨兵必須知道的。但麥倫對他似乎有種詭異的標準。他認為他應該什麼都會。
    這很讓人焦慮。

    雷蒙德的視線朝麥倫飄去,麥倫回瞪他一眼,側頭去看窗戶。溫差讓廂內車窗蒙上一層薄霧,上頭有一個圓形。圓形裡包裹著另一個圓形,另一邊還畫著一隻小兔子,那兔子看起來有點眼熟。
    雷蒙德想了想,就是他的戒指。麥倫的塗鴉毫無創意,這讓他有點想笑,一般人應該都是畫笑臉。雷蒙德自己喜歡畫花。麥倫繼續往車窗上畫符文,這會兒又多畫了一把長弓、一隻眼睛,和另一個看起來像窗戶的圖形。

    雷蒙德轉頭看向另一邊車窗,車子顛簸了一下,已經駛進了莊園。模糊、連綿的霧藍色草坪在窗戶上晃蕩,像礁石般慢慢褪去。這時,雷蒙德看見前方有一道白色身影。
    有個女人背對著他們在雨中奔跑。

    她赤著腳,穿著白色紗裙,髮絲黏在透明泛著膚色的布料上,看起來卻很蓬鬆。她的一切看起來都很朦朧。她快活地好像在雲中奔跑。好似這是個燦爛溫暖的晴天。她的頭髮是薑紅色的,彷彿陽光披散在大地上,在細雨中。

    不知為何,雷蒙德覺得她在笑。車輪輾過泥地的聲音嘎吱作響。車子經過女人時,他特意回望了一眼,但因為朦朧的窗玻璃黏著水珠,細微的表情並看不見。女人的足部和裙襬沾滿了泥濘,看來不像剛一瞥時那樣白淨。

    雷蒙德轉回頭,他對面的米爾翠德卻靠著窗玻璃,死死地盯著外頭。
    「她在笑。」米爾翠德呢喃了一句。
    隨後她便毫無預兆,痛心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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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的!我卡文了,再加上存稿快見底,所以接下來的部分我希望寫完再更
不管有沒有寫完1/1會有一更,預祝大家聖誕快樂,明年見!
p.s.還是很想要回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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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0-12-28 23:5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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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行前會

    「回信來了。」奧格斯特打開信箋。
    「你寫了什麼?」麥倫問,直接從奧格斯特的手上拿過信紙。
    「委託和雷蒙德的事。」奧格斯特朝雷蒙德的方向望了望,他正站在另一邊說話。奧格斯特把視線投回麥倫身上。「麥倫,首席對你收了新人的事沒什麼表示。」
    麥倫把信紙揉成團,放進口袋。「他能有什麼意見。」

    奧格斯特揉了揉鼻子。「……回信太簡短了,我總覺得有古怪。」
    「這代表我們做什麼他都沒有話說。」麥倫把手插進口袋,「不管他在搞什麼鬼,書已經拿到了。再在這裡待一週我們就回去。」

    「你的臉怎麼回事?」雷蒙德低著頭問。
    他的面前是像隻濕淋淋的貓被毛巾揉弄的凱諾。他坐在蘇菲的腿中央,讓她幫忙擦頭髮。他像隻小獅子盤坐著,臉上有一大塊紅印。
    凱諾不說話。雷蒙德伸手要摸,被他快速地拍掉了。

    他們回來後發現所有人都聚在大廳。奧茨沃站在窗邊抽菸斗,煙霧裊裊爬出窗外。米爾翠德一下車就衝進雨中,脫下外套,抱著雨中的女人走回來。

    米爾翠德朝奧茨沃發火:「你就站在這裡?做什麼?看風景?你放她自己在外面淋雨!」
    她激動地甚至說不完話。奧茨沃狼狽吼道:「我試過了!」

    奧茨沃一把從米爾翠德的懷裡奪過女人,將她半抱半推向麥倫面前。
    「就是她。」他的手指在女人赤裸的臂膀上掐出紅痕。「這就是我的妻子莎圖,你們什麼時候能開始?」
    他在「我的妻子」加重了語氣,米爾翠德別過了頭。女人吃痛地掙扎,奧茨沃制住她,她便哀叫起來。
    麥倫冷冷地說:「不是現在。」

    「我錯了,我錯了!」她的身子往下滑,聲音泛著詭異的殘缺,「不要剪掉我的頭髮!全都死了!他跳過柵欄了,我攔不住……」
    她癱軟在地板上,奧茨沃被她扯著跪坐在地。

    「我們會死。」她眨著灰色的眼珠,望著虛空,虛弱卻飛快地囁嚅著話:「會死的。我的肚子裡裝著石頭,很快我們都會死去,兩個人一起被埋在石頭和火下。小孩子踩著我們的身軀前進,星星降下長矛,祂造了羔羊,又造了你……」
    奧茨沃嘴唇開闔了幾下,沒敢反駁什麼。

    德克斯塔快速蹲下身,打開手邊的公事包,取出安瓿瓶折斷頸口:「我來給她打鎮定劑。」
    可她一見到德克斯塔醫生便開始驚恐地尖叫,彷彿直到這時才發現自己發了惡夢。她掙扎著想要爬走,卻被奧茨沃的手腳緊緊壓住。儘管德克斯塔醫生動作俐落,到後來她幾乎都把衣衫撕壞了。

    他們回到房間修整。人們需要時間消化混亂,尤其是主人家。

    「你怎麼看?」奧格斯特抱著臂坐在床沿。
    「別抱希望。」麥倫兩腳靴子搭著,靠坐在床上。
    雷蒙德靠在飄窗旁舉起手,「有個問題,這個委託是什麼意思?既然你們那麼悲觀,我們為什麼不拒絕?」

    「有些委託是不能拒絕的,就算你達成不了也得接下,因為報酬太誘人了。」奧格斯特說:「我這麼說你應該明白,對『守望者』而言,邪典、抄本和魔法書的存在就是不可拒絕的獎賞,比錢財還重要。我們不可能放著一本能毀滅整個城市的東西不管。控制邪本,對抗邪惡,保護人民,這些是我們的義務。」

    奧格斯特繼續說:「奧茨沃.科爾霍寧的意思是讓我們的嚮導去解決精神病。嚮導確實有能力。但有時候這行不通,因為有些人出問題的是精神,有些人出問題的是腦袋。」他點點太陽穴。

    「舉個例子,假如你不幸遇到一隻完全成年的穿地魔蟲,而且還不幸地發瘋了,又特別不幸地失憶、瞎眼、耳聾、歇斯底里……只要不拖太久,這就是麥倫可以處理的——這是來自外部的,看到不乾淨東西的汙染——屬於心靈和意識層面。」

    奧格斯特舉起手指。「另一些人的疾病來自內部。他們的腦子生病了,進而影響到心靈。這是肢體層面的疾病,通常魔法也治不好這樣的人,因為他們的疾病沒有創口。變異來自他們自身。」
    奧格斯特總結道:「而我們都認同嚮導的治療只能涉及心靈和意識。」

    雷蒙德醒悟道:「『哨兵活用肢體,嚮導控制意識,靈魂歸於德魯伊』?」
    「差不多就是那句老話。」奧格斯特搔搔下巴,「雖然我老覺得第三句比較像湊數。」
    「所以你們認為病人的問題出在腦子,那我們還要做什麼?」
    「我們可以除掉——或者至少清掃一些精神垃圾,總之她會好些,好歹不算無用功。」奧格斯特說:「何況科爾霍寧直接給了我們報酬。他的誠意很足。」
    「具體怎麼做就是我們現在要討論的了。」奧格斯特說,「我們要討論人數和配置,是的,我們現在就要討論這個……」
    奧格斯特幾乎是指著麥倫的鼻子接下去說:「……不准說你要一個人下去。」

    麥倫被堵了一下,轉頭看了眼雷蒙德,回道:「一個人。一個人或三個人,你覺得三個人實際嗎?」
    「就我們兩個。」奧格斯特說。
    「不行,如果你要去就得帶著他。」麥倫說:「我們不養廢物。」
    「總得有人在外頭顧吧?」
    雷蒙德被他們像個累贅似地討論,十分莫名其妙。他說:「是啊,如果你們要醒了,我可以負責搖鈴鐺。」
    兩人不理他。麥倫繼續辯論道:「我平時沒有一個人下去過?」
    「別說的好像你自己擅作主張有多光彩,何況那是在『錨點』,有那麼多人看著也就算了,」奧格斯特罵道:「我們這是在做正事,不是教學課。」
    「各位……」雷蒙德出聲道。
    「等一等,雷蒙德,我這是在幫你說話!」奧格斯特粗聲粗氣地說:「你不是非得要抓著這次機會,之後有那麼多時間,挑個安全的時間和地方……」
    「門口有人。」

    「我要去。」第二句話來自蘇菲。她矗立在門口,握著門把,十分堅定地說。

    「更亂了。」麥倫睨著奧格斯特,輕輕冷笑了一聲,似笑非笑地說:「那就四個人一起去吧,何不呢?」

  *

    奧格斯特問:「你有什麼非去不可的理由?」
    蘇菲說:「她是我的母親,還需要什麼理由嗎?」
    「這不是理由,是大問題。我們不讓親近家屬下夢,因為不知道會看到什麼。」奧格斯特說:「你不可能不知道。灰塔沒有教嗎?」
    「我無所謂。」蘇菲搖搖頭,「而且我在那裡的作用比你們大,你們需要我。」

    奧格斯特對麥倫放棄似地說:「我們乾脆找女管家,或者她的丈夫吧。」
    蘇菲說:「不必請米爾翠德,她需要休息。」
    奧格斯特猶豫地說:「說到這個……」他朝雷蒙德掃了眼,雷蒙德對他搖了搖頭。

    「你之前入過夢嗎?」奧格斯特問。
    蘇菲回答:「在灰塔裡有過幾次。」
    「你有經驗,那會簡單些。我們還是從頭講過一次。」奧格斯特說:「不只是為了雷蒙德,每個地方的習慣都不同。」

    「每個人的意識狀態都能分為幾層,由淺至深,分別是夢境、記憶、精神和『井』。它們就像果實包裹著果核,一層裹著一層。夢境包裹著記憶,記憶包裹著精神,精神裡則有井。這是一般人的狀況。」奧格斯特說:「精神病患們的則互相混合混亂。」

    「在入夢時,只有一個人是必要的,那就是主導這次旅途的嚮導,也就是麥倫。」
    奧格斯特扳著手指,「依催眠深淺和入夢時間長短,每次嚮導能帶的隊友人數也不同。鑒於每次下夢的目標不同,可以細分的職責太多了,我先簡單介紹幾項:嚮導、前哨、打手、匠人,還有偽裝者。」

    「這些職位沒有一個是獨立的,他們全都互相影響。這一點很重要,不要獨善其身,或專注學習一樣事物,你可以有所專長,但你通常需要什麼都會。」

    「『嚮導』就是主導入夢的人,他們絕對是你出入夢境最重要的存在,他們是一整趟旅途的『錨點』,是開門的鑰匙,也是保險。『嚮導』可以有複數位,但是分主次。加入的嚮導越多,能入夢的人數也就越大。嚮導們的主要功能是帶你出入夢境,以及主導行動,在夢境裡面的所有意見分歧,都以首席『嚮導』的決斷為最終決定;

    「前哨負責偵測危險,以及替團隊探路,必要時為其他人的判斷提供意見,這個職位需要判斷力,因此需要經驗;打手則負責排除路上的障礙,或各種我們可能遇上的怪東西,不要懷疑,在那兒連朵花都可能攻擊我們。

    「匠人這個位置視需要而定,我們有可能叫它『小偷』,也可能叫它『修復工』,或者叫它『記錄員』。全看那次入夢的目的。解釋起來比較複雜,這我們留到下次再說。

    「偽裝者只能由嚮導扮演,它負責將我們偽裝成夢境的一員,這在探索時能省下很多功夫,降低我們被夢境攻擊的風險,探索時也比較容易找到路。」奧格斯特說:「這樣說起來還是挺模糊,實地走過一遍你就曉得了。麥倫,你怎麼決定?」

    麥倫由左至右,挨個點過奧格斯特、雷蒙德和蘇菲,說:「『探子』、『鐵臂』、『迷霧』。」

    「別跟他們講你的黑話。」奧格斯特敲敲扶手,「那就這麼決定了。我們四個人,麥倫是首席,我是次席,擔任『前哨』。雷蒙德擔任『打手』。蘇菲則是『偽裝者』。」

    雷蒙德問:「什麼時候?」
    麥倫回答:「明天。」
    奧格斯特總結道:「明天早上八點,我希望大家今晚都睡飽一點,我們明天可不是進人家夢裡睡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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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露了本文的本質:跑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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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1-1 21: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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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番外一、
  小劇場之,假如三首醫館的三位醫生玩「寫下想像中對方的動物形象」。

  芬恩打開休息室的門,發現其他兩位同事都在。

  芬恩:你們在忙什麼?
  德科斯塔掀了掀手上的紙:玩個小遊戲。
  芬恩坐下:什麼?
  德克斯塔:在紙上寫下對方出的問題的答案。
  芬恩:這有什麼好玩的……
  德克斯塔:或許可以叫「心照不宣小遊戲」,有些話比較難表達,用遊戲的方式比較好得到答案。好比說寫下對某個共同朋友的想法……
  芬恩打了個寒顫:你們要為什麼要玩這種遊戲……?
  汝雅菈:他騙你的,我們剛剛在一起算道題目。
  芬恩感動地看向汝雅菈:你真好,女士。
  汝雅菈瞥了他一眼,又繼續低頭工作。
  德克斯塔:但我覺得這想法還不錯,要不要試試看?嗯,可能對我現在的研究有幫助。「心理學」上的。
  芬恩:我怎麼覺得你只是想玩……

  【德克斯塔的回合】
  德克斯塔微笑著等待。

  芬恩:哎,這實在……
  汝雅菈點頭:不是很容易決定。
  芬恩大叫:是吧,你也有這種感覺!
  德克斯塔:時間快到了,各位。

  芬恩:你的先借我看看。
  汝雅菈寫了[烏鴉]。
  芬恩轉過自己的紙,上頭寫了[鱷魚]。
  汝雅菈撇了下嘴,露出了不置可否的表情。

  芬恩囁嚅:不知道為什麼,不是很想讓他知道……
  德克斯塔微笑:我很期待。

  【汝雅菈的回合】
  兩位醫生都寫得很快。

  汝雅菈接過答題紙。
  芬恩的紙上寫了[母雞]。
  德克斯塔的字體是工整漂亮的花體字,紙中央寫了[毛色暗灰的貓頭鷹]。

  汝雅菈挑了下眉毛:我很意外,德克斯塔醫生的答案上竟然有形容詞。
  德克斯塔:剛好我的想像還算具體。
  汝雅菈:是很具體,您想解釋原因嗎?
  德克斯塔:也許是因為您低調的性格,貓頭鷹在某些地方是智慧的象徵。
  汝雅菈:您很客氣,謝謝您的稱讚。

  汝雅菈轉向芬恩,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至於你……
  芬恩舉起雙手:是直覺,您在我腦海裡就是這樣了。
  汝雅菈:……我想也是。
  芬恩:但也許是因為您熱心的性格!
  汝雅菈把紙放回桌上,聲音裡沒什麼感情:謝謝您。

  【芬恩的回合】
  汝雅菈寫了[獾]。
  德克斯塔寫了[倉鼠]。

  德克斯塔笑得很開懷:這我還真說不出來為什麼。
  汝雅菈:看起來很傻,實際上呢,還算精明。至少活的還挺好,會自己從垃圾堆裡翻食物吃。
  芬恩大叫:聽不出來您是什麼意思,可我對您的偏見表示諒解!
  德克斯塔大笑。
  德克斯塔:請原諒我,我同意汝雅菈的部分意見。
  芬恩:連您也這樣!
  德克斯塔:我認為這兩種動物都算可愛。




  元旦番外二、
  新年快樂

  01.
    白塔的頂層大廳,氣氛只能用劍拔弩張來形容。

    傑西一走進,門立馬就在她身後被闔上,少說兩個彪形大漢堵在門口。房間擠的滿滿當當,年紀有老有少,不少人一看就不好惹,眼皮上有傷痕的、嘴角有疤的、一隻耳朵不見的……這麼多人不曉得打哪裡冒出來的,見都沒見過。

    她進門的動靜不大,但有些人出於習慣仍會回頭打量,看得她不禁吞了吞口水。這些明目張膽觀察的還算有禮貌的,或許有更多暗地裡的審視,她也不曉得。可她早就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離開了。這件事不可能善了。

    她握了握拳頭,走向偏處的長桌,慢慢在空位坐下。她本來想表現得低調一點,卻馬上就被發現叫住。
    「傑西,嘿,坐過來這裡!」
    她的心底咯噔一聲,硬著頭皮轉過頭去。

    發現是以薩讓她鬆了口氣。傑西認得他,是「她哥哥的朋友」之一。而且是其中比較正常的一個,雖然不算親近,但相處起來比較舒服。不管怎麼說,傑西都寧可遇上他而不是別人。

    「你怎麼會來這裡?」以薩問。
    「是伊麗莎叫我來的。」傑西不自在地說,「但她也只是說她負責傳話。」
    「是我叫的。」一個低沉的男聲插進話:「讓她也參加一下『慶典』。路易士家必須有一個參加,不能缺席。」

    以薩轉頭,嘆氣道:「布吉斯,你這樣會嚇到她,她才幾歲,這是她第一年進塔吧。」
    布吉斯低頭瞥向傑西,雄渾地笑了兩聲,「我嚇到你了嗎,『小牧犬』?」

    傑西打定主意裝出不卑不亢的樣子,搖了搖頭,問道:「我哥哥不在這裡?」

    「他約會去了,那個叛徒!」他用力地捶了下桌子,差點沒把桌子捶破。傑西和桌面都隨之一跳。
    他一把抓起酒杯仰頭一灌,一邊罵道:「兌水的樹莓酒!女神啊!讓華爾女神聽到,明年冬至節我一定不留在這裡。」
    以薩說:「你每年都這樣說,祂耳朵都長繭了。」

    布吉斯正要撩起袖子和他吵,從最前方中央的長桌傳來兩聲響亮的刀叉敲擊聲,所有聲響都漸漸平息下去。

    有個人蹬上了桌子。

  02.
    「我乃今晚的主持人,非常不樂見各位前來。」

    他圍著破披風,頭上還插著兩根羽毛,立在人群上方,有股不上不下的詼諧感。他誇張地彎了彎腰,引來一陣如雷的倒喝采。

    「在這一年的尾聲裡還得在此和各位見面,真是太悲慘了。你各位每年見面,有好好反省過嗎?」主持人高聲嘲諷道,「這種內部團康到底有什麼好玩的!?不要把你們的感情浪費在同儕上!你永遠不知道他明年不出現到底是死了還是脫單了!」

    這建議聽來非常真心且帶有私怨。噓聲四起,主持人努力地從眾人手底下拯救自己的靴子,用踏在岩漿上的氣勢跨過人群,三步併兩步跑到台前。

    他狼狽地整了整披風,「知道你們都很期待,不過在開始前,還是請我們的『無冕王』上來講幾句話。」

    主持人朝一個方向看了看,一開始還沒人動作,可不到幾秒鐘,傑西就看到一個褐髮青年被推了出來。

    「認真的嗎,為什麼還是我?」他絆了一下,回頭著抱怨道。
    傑西聽到身後的以薩和布吉斯都低低地笑了幾聲。

    「可不就是你嗎,親愛的雷蒙德。」主持人說:「聽說媒介人最近還對你特別關照,你們中誰見過媒介人?」這句話他是對著台下說的。
    台下觀眾連連搖頭。雷蒙德說:「我比所有人都晚進塔吧。」
    「這是事實,你比所有人年紀都大也是事實,所以你才會是『無冕之王』。不管怎麼說,今年你也是我們的種子選手。」

    「那些人呢?」傑西悄聲問,指向後頭那些看來面目凶狠、年紀各異的人群。
    「那些只算友情參加,是已經『畢業』的前輩。他們冬至節假期回來『懇親』,有些人就會待到這時候參加晚會。」
    「真是溫暖的傳統。增添氣氛的火熱柴薪。」布吉斯酸了句。
    傑西沒聽出他的諷刺,只是輕輕點點頭。

    在每年的最後一天還能這樣相聚,她已經開始有點喜歡這項傳統了。她以後說不定也有機會站在那裡,雖然她還壓根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活動……

    主持人賣關子道:「為了鼓勵各位士氣,我們今年還準備了特別項目。」

    他一把掀開了模樣奇怪的大幕布,露出了裡頭所掩藏的東西——一個看起來像書報架的龐大鳥架,上頭站了色彩斑斕的鳥兒。報春鳥、小藍雀、烏鶇、黃嘴山鴉……幾乎把一整個山頭搬來了。或者……

    人群嘈雜窸窣,這似乎著實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主持人得意地說:「我們今年邀請到特別嘉賓,各位有在裡面認出自己認識的人嗎?沒有的可要加把勁。我們隔壁的同學都在等著看你的表現。」

    彷彿往小池子裡丟了一把火,連以薩都表現出一點坐立難安的樣子,傑西注意到他特別關注一個方向,簡直就像鳥架上坐著他的夢中情人似的。

    「裡頭有幾隻是嚮導的精神動物?」布吉斯不屑地喝了口酒,「他們怎麼可能召的到這麼多人,去抓真鳥來充場面還比較容易。」
    有人憤憤叫道:「我分明認出了裡頭有一半是老師!」
    以薩保守地說:「嗯,可是,我可能看到了認識的人……」

    「你完蛋了。」布吉斯冷道,他轉頭向眾人大喝:「各位聽好,我們這裡有人今年『志在參加』,絕不留到敗部復活,你們都看清楚他的臉,千萬不要擋到他的路!」

    以薩和布吉斯撲成一團打了起來。

    主持人拿出沙漏,放到桌上。「那麼,距離今年結束還有一個鐘頭,預祝各位都別當最上面的那個。」

  03.
    以薩和布吉斯馬上約了一戰。他們氣勢洶洶地面對長桌而坐,看見這張長桌有人坐下,一些人也靠近加入。傑西站在一旁觀戰。

    「你們到底要比什麼?」
    「你等著看好了。」布吉斯敷衍說。

    最後這張桌子邊坐下了將近十個人。
    傑西屏息以待,她見到所有人把手肘擱到桌上,撩起袖子,然後開始——猜拳。

    「這什麼?」
    「『手心手背大考驗』。」以薩解釋。
    「『手心手背大考驗之類的遊戲』。」有人說。
    「『手心手背大考驗之類的遊戲』。」以薩不耐煩地更正。

    他這一回合猜拳輸了,成了第一個把手放上桌上的人。他貢獻出了自己的右手掌。
    「我們這座高塔有了第一個基石!」
    以薩朝他揮了揮左拳。

    猜拳的輸家一個接一個將手掌疊上去,漸漸疊成一座塔。以薩已經猜輸兩次,將兩個手掌都放上去後,又從最底下抽出手掌。
    「這遊戲到什麼時候結束?」她問。
    「直到最底下的那隻手猜贏,也就說,每個人至少都得疊一隻手上來。只要沒有人達成條件,最底下的那隻手就可以抽出來繼續猜。」

    「這得玩到什麼時候?」
    「聽見了嗎,有人不耐煩了!」布吉斯大聲道,他兩隻手也都在桌面上了,正在看好戲。「你們廝殺得還不夠激烈!」
    傑西紅了臉。
    這時有人大叫一聲,「好,看我的!」

    傑西依稀記得他的綽號是「黑狗」。以薩從最底下抽出自己的手,和他開始最後一輪對決。
    如果以薩猜輸了,這張桌上的最下面一張手就是「黑狗」的,遊戲就結束了。

    以薩出拳頭,對方出布。
    「你輸了。」「黑狗」賤兮兮地說。
    「話別說得太早。」以薩陰沉回話。

    以薩緩緩將手疊了上去。
    「黑狗」用極其誇張的慢動作將手拉起來。
    「我數到三把手放下去,沒人有意見吧?」
    沒人回話。
    有人咂了下嘴。

    「三!」
    下落的手掌發出破空之聲,氣勢萬鈞,向手掌高塔上打去。連眨眼時間都不到,響亮的一聲「啪」在結果出來前傳到眾人耳裡。

    「黑狗」大罵一聲,把自己瞬間發紅的手掌從桌上拿起來。
    「你騙人!」傑西反應過來叫道。
    「黑狗」反駁,「哪裡有,我這不是數到三了嗎!?」
    「但你還是輸了。」以薩抱著手臂說。

    「我最喜歡這遊戲的一點就是最下面那個不能把手抽開。」一個剃半邊髮的女人說。
    「基石的責任重大嘛。」
    「所以這遊戲通常都是最贏的輸?」傑西問。
    「畢竟大家都是哨兵,不會連一隻手都躲不過。躲不過的那個可就活該當輸家了。」
    「所以贏面最大的也有可能是輸家,打人的那個總會自食惡果。」以薩補充說:「而且作弊也不一定能贏。充滿哲理和實戰應用的傳統遊戲。」
    「進入最終輸家桌至少可以證明你自己很會猜拳。」

    「聽聽你們一個個說的都是什麼,」布吉斯鄙視地說:「全都忘了,這遊戲的初衷可是愛與溫暖!」

    他伸出手抓住傑西的肩膀。「既然都來了,一定得自己體驗過一次。」

  04.
    雷蒙德坐在主桌邊等待。

    「今天也就剩下這麼點時間,恭喜各位,今年就快被你們蹉跎光了。」主持人說:「請要參加敗部復活的各位輸家到主桌來。讓我看看,『懶狐』、『白狼』、『禿尾』、『大嘴』、『黑狗』……還有那邊那位是誰?」
    「『小牧犬』!」布吉斯吼道:「今天就是她首次出道!」
    傑西被他按著在主桌坐下。

    「我根本不是輸家!」她抗議。
    「沒有關係,我們遊戲志在參與,不在輸贏。」主持人沒什麼興致地說。

    「這是誰?」雷蒙德側頭問。
    布吉斯說:「杰克的小妹妹。好好教訓她,給我們長長臉。」
    「你到底在說什麼!」傑西在他手底下掙扎,布吉斯依然巍然不動。
    「你喝醉了,布吉斯。」雷蒙德說。「去醒醒酒。」
    「你可不要瞎說。」布吉斯伸出手指威脅道:「你說誰喝果醋還醉了?我們拚過一場。」
    雷蒙德拍了拍他的背,「明年再說吧。」

    雷蒙德看著布吉斯紅著臉搖晃晃地走了,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傑西。」她有點猶豫要不要和他道謝,畢竟他們真要說都是一夥的。
    「雷蒙德,我代替他跟你道歉。」他伸出手和她握了握。
    「謝謝。」傑西嘟噥。

    主持人宣布:「由於今年就剩不到幾分鐘了,我們稍微更改規則,這場遊戲就到今年結束為止。」他指了指桌上的沙漏。

    所有人都把雙手擺上桌子。

    傑西輸了大部分回合,如果這些輸家都是最會玩猜拳的那批人,那她就是最菜的那個。她在桌上的戲分基本上就是在交替交出兩手中渡過。

    「布吉斯他們跟你說了什麼?」雷蒙德和她閒聊道。
    傑西回了回神,「嗯,說什麼要體驗愛和溫暖……」
    雷蒙德笑了,說:「那你現在體驗到了?」

    傑西體驗了下,她的右手下方是隻觸感有點乾的手,左手下的手掌則比她大了兩號。但不管哪隻手都被夾各種手掌中間,上下傳來的都是別人溫熱的體溫。

    「嗯……」傑西說:「真要說的話還真是滿噁心的。」
    「我同意。」雷蒙德笑著說。「有時候愛和溫暖就是這種過分的東西。」

    傑西發現雷蒙德在分神和她聊天的期間還能頗有餘裕地維持節奏,他一直在交錯放下一隻手,總是留一隻手在檯面上,她看了眼沙漏,沙子快漏光了。等她移回視線,發現雷蒙德居然輸了,他首次把兩隻手都放到桌上。

    傑西又輸了一回,場上只剩「黑狗」和「白狼」,「白狼」敗下陣,剛好又輪到雷蒙德上場。

    「最後一回合。」主持人宣布。

    「我要出布。」雷蒙德說。
    「別以為這對我有用。」「黑狗」惡狠狠地說。
    「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

    然後「黑狗」出了剪刀,雷蒙德出了石頭。

    「操!!」「黑狗」痛心疾首地大罵。
    「兵不厭詐嘛,」雷蒙德微笑說,「或者來點寓意,廝殺的時候不要心軟?」

    「今年又是『鬃狼』存活到最後。」主持人稀稀落落地鼓掌。「看來,各位今年又有同樣的節目看了。」

    雷蒙德舉起手掌,彷彿發誓一般說:「那就照慣例,我想給輸家一個祝福,希望大家別躲太快,我會打得很溫柔。」

    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等著,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傑西猜,但至少「黑狗」肯定不相信。

    雷蒙德的手落下的時候,新年的第一個鐘聲正好響了起來。

    等傑西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一隻手輕輕地拍在了她的右手背上。

    「恭喜你在去年的『手心手背大考驗之類的遊戲』體驗到了計謀、溫暖、勇氣和毅力,」雷蒙德說,他居然被背誦完遊戲全名。「辛苦了。」

    傑西抬頭看向雷蒙德,她兩隻手都被夾在雷蒙德的手掌間,簡直像什麼孤苦無依的小妹妹似的。

    鐘聲在塔樓和農場間迴盪,星星彷彿隨著節奏一閃一閃,別的不說,別人的手掌確實溫暖過頭了。

    雷蒙德笑道:「願你今年為他人所愛。」



-
傑西:......噁心。
以薩:噁心。
「黑狗」:噁心。
主持人:聽了幾年了,還是得說,噁心。
雷蒙德:( ^ω^)

麥倫:噁心。
雷蒙德:真的?我認為我還滿真誠......

男二,一個不當主角就過分油膩的存在。
-
祝大家新年快樂!!

本文最後由 郊遊水怪 於 2021-3-1 20:4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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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3-1 20:4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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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混亂與秘密配方

    踢踢躂躂的紛雜腳步聲從走廊疾步而來,門被粗暴地打開,褐髮的男人被從床上揪起來。樓下傳來掙扎的尖叫和喝止的罵聲。

    他的眼皮酸澀的不得了,根本睜不開,更不用提他的腦子根本沒在轉。他連呻吟都沒發出來,只是聊勝於無地推了推揪在他領子前的手。

    穿軍服的男人對他大吼。
    「等一等……」雷蒙德皺著眉頭,閉著眼睛呻吟道:「我感覺不大好。」
    「你的名字呢?」軍人向他大吼,「我就知道這家人私藏了兒子,你的親戚、同學和鄰居全死在外頭,你還在這舒舒服服睡覺!」
    「我不是。」雷蒙德痛苦地辯解道:「……我沒在睡覺,我感覺不舒服。」
    軍官用力地晃了晃青年,將他摜在地上。另一個人說:「下士,這男孩叫做雷坦德,是諾杜家第四個兒子。」
    「他的兄弟們呢?」
    「他上頭有三個哥哥,老大和老二同時入伍,最後一名在去年被徵召,曾在第五師團任騎兵,全都已經犧牲了。」
    「非常好。」下士蹲下,粗暴地扯起地上褐髮青年的頭髮,「你三個哥哥都是英雄,怎麼有你這種廢物?」
    青年被扯著頭髮拉出屋子,站在走廊上的兵士們目光充滿同情,這下這個家也要失去它最後的勞動力了,虧他的母親還能把他藏在閣樓上三個月。

    青年在被從門口押出去前最後一次回過頭,看見他的母親被士兵壓在胳膊下,她虛脫地哭泣,顫抖著瞪著他。

    「媽媽!」他發瘋似地掙扎,幸或不幸,他還真的成功絆倒了押解他的軍人,他的下巴碦在地上,眼前是一雙穿著小羊皮靴的腳。他努力直起身,抬頭看見了他灰眼睛的妹妹。

    「妳告訴媽媽……告訴她……」他頭痛欲裂,他的腦袋在短短幾分鐘內摔到太多下了。肯定是這個緣故,他甚至連自己的聲音都覺得陌生。
    「雷坦德.諾杜!」有人向他怒嚇,但那也阻止不了他瘋狂的動作——在一群部隊的眼前,褐髮青年搶下了一桿槍,拿他指著不曉得誰的腦袋。

    青年面對著一個部隊,他畢竟只有一桿槍,不可能拿它指著所有人的腦袋,反倒對面所有槍口都正對著他。
    於是他在眾人目睹下,抖著手,從善如流地倒轉槍口,指著自己。
    「小羔羊……」他張開嘴巴,一邊說,一邊把槍管塞進咽喉裡。「告訴媽媽……我愛……」話說得很模糊,但他確定她聽懂了。

    砰的一聲槍響,脖子上的血肉被外力炸成一片模糊。

    在雷坦德——或者雷蒙德的面前,所有軍士們的腦袋就像煙花似地相繼炸開,無形的炮火或槍林彈雨突然撒下,血液像暴雨澆滿了他的全身,混亂中,有人將他拽了出來。

    他將他半抱在懷裡,用手拍了拍他的臉頰,在他的耳邊說話。「雷蒙德,睜開眼睛。」
    是的,那才是他的名字,而且他感覺這是他可以聽從的命令。他睜開眼睛,麥倫在他的臉上方,替他抹掉臉上的血。不知怎地,這些血黏糊糊,熱騰騰,似乎全是貨真價實的。

    「我怎麼了?」
    「你掉隊了。」麥倫說,「我找到你了。就是這樣,我們現在要回去了。」
    雷蒙德彷彿一個剛被從戰壕或瓦礫堆下救出來的人,他狼狽地側過頭,輕輕說了一個字:「她。」
    「莎圖.諾杜。」麥倫點頭,似乎明白他在說什麼,「碧爾空和加利利在世紀末打了十年,」麥倫把雷蒙德扶起來,「從你剛剛加入的舞台來看,這也是雷坦德.諾杜不幸死亡的年份。」
    「哪個是真的?」雷蒙德努力想找回一點邏輯,嘗試繼續話題,「我死了,還是他們?他們的頭全爆了。」
    「雷坦德死了。」麥倫說,「非常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所以她才會在那裡。」
    「好吧,」雷蒙德咳了幾聲,「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未來。」麥倫說,「跟著我。」

    麥倫牽著他的手走回屋子,回到臥室,拉開最裡頭的桃花心木衣櫥。奇怪的是,衣櫥裡是一道走廊。它並不是一道樓層的走廊,而是彎彎曲曲的,像一段段拼接而成的鐵軌般,從幾十或上百間或破爛或華貴的屋子裡借來的道路。

    「這裡到處是亂流。小心點。」麥倫叮囑說,雷蒙德還是頭昏腦脹的。麥倫走在稍微前面的地方,樣子像個地雷探勘員,不時往前走幾步又退後,有時打開左邊的門,卻又往右前方的房間走去。

    他們一邊穿越房間的時候——那真是好多房間,或者該說是好多的不知道什麼日夜,有時窗外陽光普照,有時頭上和腳下都暗無天日——麥倫問道:「你還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麼?」
    「我記得我們三個人,味道奇妙的酒,然後有人尖叫……」雷蒙德按了按額頭,呻吟著說:「門衛說有人私自跑進來了,有一個女人,紫色眼睛。」
    「繼續說下去。」

    哨兵們有種可愛的小動作,有時站在街邊的某些人,無論男女或衣著,會在同一時刻低下頭,將腕上的錶湊到耳邊聽。據哨兵們說,靜音錶並非完全杳無聲響,它們的運作聲只是比一般手錶更低,而整點時這些手錶會發出一種特別的響動,就像黃鸝鳥的喙上下輕輕咬合,塔裡更浪漫的說法是:裡頭藏著的某顆心緩緩跳了一下。

    所以那確實是八點。雷蒙德放下手腕時,眼前的大門打開了,麥倫站在門後,讓出位置,讓等在走廊的三人進來。

    空氣中飄動著藥草的灰燼,或者單單只是藥草汁留下的氣味,它太濃厚了,像濕氣蓋在人的頭上。很快雷蒙德便見到了氣味的源頭,麥倫端來了一個托盤,上頭用玻璃杯盛著三杯黑不見底的酒。

    雷蒙德坐下時握了握沙發扶手,金屬扶手涼冰冰的,但是椅墊很鬆軟,椅背前還放了一顆軟枕,椅背比頭頂還高,可以讓人完全地靠進去。

    三張單人沙發呈半圓面向長椅擺放,長椅上躺著穿白色睡袍的莎圖。她闔上眼皮的睡容看起來很安詳,幾乎沒有皺紋,看起來甚至不到二十歲後半。蘇菲把手搭在她安放在胸膛的雙手上,然後輕輕親吻自己的食指,在睡著的莎圖的手背上畫了一個符號。她從自己的腰帶裡拿出一張木頭護符,放在對方的枕邊。她解釋了一句:「這上面並沒有染血。」意思是這只是一個象徵性的祈禱,並沒有實際作用,不會干涉儀式。

    麥倫默許她的動作,不發一語。在單人沙發和長椅中間九十度角的位置,擺著另一張椅子,呈現了三角。

    「我們把這搞的好像是一場校外旅行。按理說我們都習慣了實踐教學,但我還是有點擔心。」奧格斯特發話,幾乎是看著雷蒙德說話:「那麼,在開始前,有人還有什麼問題嗎?」
    雷蒙德不負期望地舉起手,說:「我有個問題。」
    奧格斯特像個老師般抬抬下巴,鼓勵他,「說吧。」
    「你們——或者說我們都知道,大部分時候夢境裡的東西可能會攻擊我們。那麼如果我們在夢境中受傷,或者更嚴重的,我們死了怎麼辦?」
    「我傾向於在夢境中沒有死亡這種說法,倒不如說請你相信——絕對要記住——我們不會在夢境中死亡。」奧格斯特說:「夢境在某種程度上是意識的投射,也就是反映了你如何『相信』——只要你相信自己不會死就不會死。但是這很困難,要受過長時間訓練。大部分時候,我們通過與同伴間的交流來確定這件事,所以絕不鼓勵落單。」

    「『某種程度上』是意識的投射,」雷蒙德捕捉到了詞語,「那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某種程度上』它不是,它甚至是種現實,但它太理論了,我不想現在談這個,倒希望你沒機會了解。」奧格斯特反過來指著雷蒙德,沒好氣地說:「這就是你該收斂好奇心的時候,突然想到我不能這麼慣著你。你知道好奇心多了沒好事吧。」
    「好吧,」雷蒙德轉了個方向,「那麼如果我不幸地以為自己真的重傷或快死了呢?」
    「這麼說吧,你覺得人快死了會怎樣?」
    雷蒙德跟著用問句回道:「會很痛?」
    「那麼如果你了呢?」奧格斯特加重了語氣,「我是說,真真正正的死亡。」
    「嗯,」雷蒙德回答:「再也醒不過來。」
    「這就是你會發生的事。」奧格斯特說:「這也就是大部分在夢境迷失的人會發生的事。要是搞不清楚夢境與現實,精神上的傷害會使你發瘋。字面上的陷入瘋狂。那時我們就只能在精神病院見了。」
    「那也就是說,連受傷也要盡量避免。」
    奧格斯特對這個總結滿意地點了點頭。

    「聊完了?」麥倫說。他端來托盤,三杯黑酒整齊、等距地排列著。
    麥倫掃了雷蒙德一眼,然後對奧格斯特說:「你餵他喝。」
    雷蒙德看著奧格斯特真的如言捏著酒杯,晃著巨大的身形朝他走來,吞了口口水道:「為什麼?我可以自己來。」
    奧格斯特沉痛地說:「……只有這個,我真的不能答應。」
    「真的有那麼難喝?」雷蒙德疑惑地說,壓抑聲音裡的忌憚,他側頭看向蘇菲,她閉著眼睛,皺著眉頭仰頭,將杯子裡的液體一飲而盡,這給了他一點信心。「再怎麼說我也不可能吐出來吧。」
    其實還真有可能,他是個哨兵,舌頭只可能比其他人更嬌貴,但這事關尊嚴問題。

    奧格斯特龐大的陰影籠罩自在雷蒙德頭上,二話不說,伸手便捏住雷蒙德的鼻子,強迫他把頭往後仰,「張嘴。」
    在雷蒙德的反應回籠以前,奧格斯特就俐落地將飲料灌進雷蒙德喉嚨,確保雷蒙德用最快的速度將它吞進肚子。
    雷蒙德嗆咳了兩聲,「我的天啊……」雷蒙德不可思議地說:「它真……」
    「我明白,」奧格斯特閉著眼睛,語氣深重,「它真的很好喝。」他拿起了自己那杯飲料,「裡頭有不少成癮物,罌粟或癫笳之類就佔了半杯,重點是它的味道實在很好,我們要確保它不會停在你的舌頭上。」
    奧格斯特舉起酒杯說道:「為『哨兵們最想知道的祕密配方』乾杯!」

    麥倫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懷錶,「十分鐘內你們都會昏過去,所以聽仔細,外頭有人守著,最晚十二點整會把所有人弄醒,這是一個保險。」麥倫吩咐說:「另一個保險是『夜鷹』。我會把胡椒帶進去,然後把『暗示』植入你們的腦袋裡,只要你們聽到夜鷹的叫聲就會醒來。」
    麥倫示意了一下,「別睡過頭。」

    「時間差不多了,」奧格斯特說:「現在,把你們的手牽起來。」
    蘇菲坐在最後,奧格斯特坐在中間,雷蒙德則坐在最靠近麥倫的位置。
    「我們裡面見。」奧格斯特朝麥倫點點頭。

    黑暗來的猝不及防,就像是往後跌進黑油油的水池,幾乎是往後躺的一瞬間,雷蒙德就墜入了黑暗。
    但這還不是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個舞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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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3-7 18: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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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簾幔之後
    宴會廳看起來很眼熟,雷蒙德發現這和他第一天來時,遭到麥倫冷酷招待的是同一個。

    高貴得彷彿發光的地板,同樣一座巨大的切利利鋼琴,擺在陽台的落地窗戶前,足有兩人高;角落擺著戰馬和女人的雪花石膏雕像,以及其他有十足異國風味的昂貴裝飾品。
    不同的是,這回煙火氣足了許多,舞廳充斥著滿當當的人群,各個衣著華奢。頭頂上懸掛著大大小小的吊燭臺,到處都閃著光芒,一整層樓好比在燈籠內部,被照得毫無陰影。
    舞池還沒開始,鋼琴前有人在彈奏,是《田園:第四首樂曲》,經典且廣受歡迎的選擇。

    「那首歌是在講授一個秘密遺失的故事,」雷蒙德說,「這是百年前流浪吟遊詩人編寫的,經過安寧庭園紀錄傳唱,又進入蘭登的社交圈中,被改編成抒情的版本。」
    「你知道的挺多。」麥倫回應道。
    「其實那首曲子我也會彈,」雷蒙德朝他眨眨眼睛,但麥倫無動於衷。「有機會再說吧。總之,芙拉從戀人那裡得到了一雙寶物,準備進獻給弗麗嘉女神,卻被風兒搶走了一只,這首樂曲詩就是在講述祂如何和風互相追逐。」
    「繼續說,我是說——你遇到的事情。」
    「嗯哼,」雷蒙德不置可否,「我落單了。」

    雷蒙德環顧了一圈,順手從一個侍者的盤子裡拿過杯子,哪裡都不見奧格斯特和蘇菲的影子,按理來說他們不應該離的太遠。由於不確定隨便吃喝的結果,雷蒙德在角落找了張桌子將手裡的飲料放下了。他靠著牆打量整座大廳,這幅景象和現實世界意外接近,他們沒有絲毫異狀,談笑、相處,一切都和外界沒有不同。

    正在雷蒙德想著該離開去尋找其他人,還是留下觀察情形的時候,房間另一頭突然炸開了鍋,人群騷動,驀然間有人大喊:「有強盜闖進來了!」

    「你被人群攻擊了?」麥倫問。
    「我站在角落看他們互相推擠……」雷蒙德沉默了會兒。「但具體發生什麼我不記得了。我醒來就遇到了那群軍人。」
    麥倫若有所思,「你剛剛提到了一個紫色眼睛的女人。」

    「我有嗎?」雷蒙德愣了下。「真的不是你記錯?」
    麥倫停下來,摸了下雷蒙德的額頭——確切地說,他拂起了雷蒙德散落的額髮,貼到他的眼前,幾乎和他鼻子相貼,金色的虹膜照進他的眼睛——彷彿要看到他的靈魂。
    「記憶缺失。」麥倫說。「很可能。」
    麥倫喃喃自語,而雷蒙德驚魂未定。他愣神的時間,麥倫走在前頭,推開了一扇高聳的雕花木門。
    沙發上坐著的奧格斯特和蘇菲齊齊轉頭,看到了直挺挺像根木頭傻站著的同伴——毫不懷疑他的精神飽受摧殘。

    「幸好有趕上。」奧格斯特憂心地說,「雖然開頭挺不順遂,但好歹是見面了。再找不到人就真的得讓胡椒把你趕出去了,多不吉利。」
    「差一點我就醒不過來了,所以我覺得讓它觸點楣頭還能承受。」雷蒙德癱進椅子裡,「下次再發生這種事麻煩直接叫醒我。」
    麥倫坐在他們對面,手肘擱在膝蓋上,躬著身子說:「情況不對,我懷疑這裡有其他『迷霧』在。」
    奧格斯特一時之間不知道做何反應,似乎是哽了一下,才喊道:「你確定嗎?」
    他受不了似的嘆了口氣,「這裡還有第三個嚮導在!?」

    「不大對勁。」麥倫不大愉快地說。
    「豈止。」奧格斯特埋怨,「簡直莫名其妙!」
    「要不要先來整理一下情況?」蘇菲說:「我們一直都在這裡,雷蒙德呢?我們到處都沒有看見你。」

    雷蒙德把他和麥倫說過的故事又向他們說了一遍。

    「照理來講我們應該出現在同一個地方。」蘇菲轉頭問麥倫,「這是你判斷有其他嚮導在的依據嗎?有其他人介入?」
    「不止,他丟了一段記憶。」麥倫說:「再看看吧。」
    「好吧,出師不利但看來還行。」雷蒙德從長沙發上打直身子。「這是什麼地方?」
    他仰頭指向對面的牆壁,「我想問這個問題很久了,那到底是什麼?」

    在他們所坐的沙發對面側,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像一面鏡子似地擺在那裡。這大約是一張全家福,但很詭異,在黑紅色的背景上,這些「人物」沒有尋常的頭臉,脖子上是眼睛異常大的貓頭,圓睜睜地盯著畫外的人看。

    畫上繪有五個人物,穿正裝的、藍眼的公貓站在穿著暗藍色洋裝的母貓旁,他們的身前有三隻小貓,大公貓的雙手擱在其中最高一隻的肩膀上,次矮的站在中間,最小的則坐在母親的膝蓋上。
    「真嚇人。」雷蒙德低語道。
    「別一直盯著看。」奧格斯特說:「它們感覺的到。」
    雷蒙德崩潰地罵了句。

    蘇菲站起身。雷蒙德跟奧格斯特止住話題,看她走向畫作。
    見奧格斯特欲言又止的樣子,蘇菲朝他比了個噓。

    一片寂靜中,她動作輕柔地靠近牆壁,在僅餘三步的位置,畫作在某個眨眼間改變了,彷彿有人拿雕刻刀劃破畫布,底下真正的畫作即將伸出雙手,觸向框外世界——湖水藍色、灰色或黎黑色的彈珠般的眼珠子一致靜寂地瞪向她。
    但她沒有再靠近了,她在畫前停下,然後伸手放下兩側牆角的牽牛花紫色簾幔,油畫被輕柔地蓋上。

    奧格斯特發覺了這場景的眼熟之處。「這是會客室?」他略帶疑惑地說:「我們第一天見奧茨沃時就在這房間,不過現在少了那些看上去挺昂貴的畫。」
    「是的,」蘇菲望向牆面,回答他說:「這就是那幅畫。」她接著伸手揭開舞台幕布,畫作再一次被揭露。
    這一次,那些貓頭變形成了真正的人,是他們認識的科爾霍寧一家,年輕一些的奧茨沃和莎圖,年紀更小的蘇菲和凱諾……以及一個青年。

    奧格斯特抱著手臂端詳,問道:「那是誰?」
    「我的哥哥,」蘇菲的語氣輕飄飄的,「他死了。」
    她的手鬆鬆地拂過了自己的髮辮,好像想要將它解開,又忽然被回憶阻止而停下手。「我媽媽就是從這一年開始發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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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3-18 09:4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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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大雨滂沱

    雷蒙德更認真地審視了一次畫作——首先是家主奧茨沃.科爾霍寧,他衣著正式,打理整齊,額上那撮時常掉下的頭髮這回服服貼貼地梳在頭上。他的領子上別著瑪瑙,臉上的表情看來不全然嚴肅,反而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

    在他身旁,莎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頸子上掛著鑲銀的珠寶串飾,她的灰紫眼珠在畫中帶著月光的藍色。
    她膝蓋上坐著的凱諾神情還是像隻容易受驚的貓頭鷹,穿著一件細緻可愛的玫瑰紅裙子。看來也許剛過一歲。

    中央的蘇菲穿著一件亮藍色的洋裝,綢緞像水流躺在地板上,手上還抱著一隻深棕色的小狗玩偶。
    青年與她有一臂之隔,這空隙使他看上去與所有人都保持距離。與其他家族成員不同,他的頭髮是烏黑色的,他穿著高筒靴,俐落的緞面襯衫搭著,臉頰泛著蘋果般的紅暈,一雙眼睛泛著光,直直地盯向畫外,像是凝視另一幅什麼作品。

    「我很遺憾。」雷蒙德說:「發生了什麼?」
    「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蘇菲說,「沒關係,我沒覺得有什麼,過了太久了。」
    她撫了撫裙子,四下看了看,沉默了會,緩緩地說:「我那時並不在家,亞爾諾那時放假,那是他半年來首次回家,凱諾似乎有點認不出他了,所以他帶著他出門去玩……」
    正在此時,玻璃窗以恐怖的力道傳來砰砰的響動,彷彿有數百隻槍砲在對著房間射擊。屋外突然下起了滂沱的大雨。

    奧格斯特制止了他們。

    他們都聽見了樓上傳來的雜亂腳步聲,一瞬間降落在他們頭上,而且毫無疑問直奔他們而來。
    同一時間,原來一直緊閉著的壁爐門卻在他們面前嘎吱地開了,那個足有半人高的暗鐵門後,通往的不是爐灰或煙囪,而是一片黑暗。
    他們都緊張地望向那面壁畫下的牆壁。

    「有風。」奧格斯特說。「通往哪裡?那是一道走廊還是樓梯?」
    「走吧。」麥倫說。
    「雖然我知道有些豪華的屋子藏有逃生梯,但我可不想在這裡用上。」
    麥倫走了,奧格斯特催促剩下兩個人跟上。

    「看的見嗎?」
    「不行。」雷蒙德說:「這是那種看不見東西的地方,有點光會好些。」
    他剛說完,從身後就亮起了光源,麥倫遞了支蠟燭給他。
    雷蒙德吹了聲口哨。「真實用,這我也想學。」
    「做夢吧。」奧格斯特說:「我沒刻意講什麼雙關。」

    一行人走進壁爐後,腳下的地面是階梯狀的,更精確點說,它介於階梯和地面之間,每一階相距讓人不適的距離,它是傾斜的,每一步都像正好踩在台階的直角上,很容易就會跌倒。這感覺既不像向上,更不像往前。

    「所以……」
    「不是現在,雷蒙德。」奧格斯特說,他差點跌了一跤,懊惱地嘶了一聲。
    兩邊和頭上都是牆壁,配上黑漆漆的環境和深不見底的樓梯,雷蒙德想,幸好不是自己一個人待在這樣的環境。

    「是嗎?」雷蒙德說:「聊聊天有助於士氣。」
    「別抖機靈。」奧格斯特囁嚅說:「那是別人的童年故事,不是談資,關於亞爾諾……」
    他們所處的空間開始劇烈搖晃,牆石突然間簌簌崩解了,崩壞和聲音顯然就是來自他們的腳下。
    現在,他們終於都知道了什麼是不能說的禁句,只不過這代價有些高昂,而且來的毫不留情。
    「這次可不是我。」雷蒙德說。
    奧格斯特慘叫,而麥倫嗤了一聲。
    雷蒙德望著下方的黑暗,喃喃道:「……風是從下面來的。」
    「如果再多個幾秒應該可以製造點緩衝出來。」蘇菲緊張地說。

    沒有人再說話了,一陣天崩地坼,四支蠟燭的燭光在黑暗和強風中屹立不搖,而剛才還手握著它們的人們全都消失得不見蹤影。

  *

    雷蒙德全身的衣服都緊緊黏在身上,比落水狗還狼狽——他的上半身泡在雨裡,下半身泡在河裡。水有股濃重的腥味,像是血和眾多腐爛物混合的泔水。雷蒙德捏著鼻子,一邊嗆水,一邊幾乎要吐出來。

    雖然河水只到他的腰部高,但是水流很湍急,站不住腳,只能勉強往岸邊划。好不容易雷蒙德終於艱難地把自己從水裡拔出來,他環顧四周,把溼答答的頭髮往腦後一抹,正準備往其他地方走,突然頓了頓,又往河裡跳去。

    麥倫被他架著肩膀從腥水裡撈了出來。

    雷蒙德拍著麥倫的背,讓他咳了一陣子。難得看見麥倫狼狽的樣子,可惜雷蒙德現在沒什麼開玩笑的心情——沒想到從密道會直接掉進河裡,這個夢當真沒什麼邏輯。
    天色灰暗,雷蒙德朝四周望了望,說:「看來我們又走散了。」
    大雨凶狠地潑下來,連哨兵的視線都有點模糊。過一會兒雷蒙德才意識到麥倫小幅度地搖頭。「都被丟出去了。」
    雷蒙德點點頭,沒多說什麼,把麥倫扶起身。

    「我們現在往哪裡走?」雷蒙德問。
    麥倫回答:「回屋子裡。」
    想來也是,雨這麼大,他們哪裡也去不了。
    雷蒙德現在完全兩眼一抹黑,只能跟著嚮導走。雨勢像石子一樣從天空砸下,彷彿永遠也不會停。
    他本來想說點什麼,比如問問麥倫有什麼計畫,但麥倫總是有計畫,而他好像沒資格插上一腳。
    從河流到宅邸隔了好一段路,好歹隔了一座樹林。四處都像隱藏著什麼,但是除了狂亂的雨聲和朦朧恐怖的樹影,就只有濕氣和另一個匆匆趕路的行人。
    陰暗的天色壓在身上,這裡真是孤獨極了。

    麥倫猛地握住他的手臂,雷蒙德驀地回過神。
    「抱歉。」雷蒙德嘟噥。
    「不必。」麥倫說,金色的眼睛在陰暗的天色裡像圓月。過了一會,雷蒙德聽到他說:「試著別被影響。」
    「什麼意思?」
    「這個夢在影響你。」麥倫說:「這個環境有問題。」
    他似乎是在說——這種低落的情緒不是他的責任。雷蒙德希望自己沒有會錯意。
    「怎麼做?」雷蒙德問。
    「轉移注意力。」麥倫說。

    雷蒙德的手被鬆開了,麥倫往前走了幾步,就在雷蒙德要抬腿跟上的時候,麥倫停下腳步,把手指放進嘴裡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夜鷹穿過雨幕飛上他的肩頭。

    「做個練習。」麥倫說:「走到宅邸前的這段時間,把你的精神動物……把菲普叫過來。」

    麥倫教導道:「夢境是互相連接的,透過井……」他在解釋夢境相關的問題總是意興闌珊,深入的東西不便解釋,而表象和淺層的東西又並非關鍵。
    這太慢了。

    麥倫思考了一會,揣度另一個方法的可行性。他問道:「你見過自己的井嗎?」

    雷蒙德回答:「精神圖景剛建立的時候見過。」而且他打第一眼就明白那是什麼了,他對那東西的來歷一清二楚——那是他最深的恐懼。

    雨滴把聲音打的低迷不清。風被掛插在枝椏上,可憐地呻吟著。雷蒙德努力打起精神。
    麥倫垂著眼,仍舊在思考些什麼。
    「如果要上課就來吧。」不祥的感覺籠罩著。雷蒙德忍不住催促他。「還要趕路。」

    麥倫下了決定,他眼神凌凌,像個黑夜中的潛行者。他走回雷蒙德身邊,在他耳邊低聲細語。
    「不要太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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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資訊:週末去採了草莓(?
以及終於囤完第一章的稿啦,之後會恢復一週兩更,我要去填隔壁的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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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3-21 15: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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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呼喚小狗

    ——這是從哪裡和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雷蒙德抱著手臂,不自覺地跟著麥倫的話語走。
    雨是否還在下?房子的距離有接近嗎?松樹是從什麼時候變成了整齊的兩排,就像條大道?
    啊,他在夢中作夢。
    他以為他們仍在趕路,但不知何時他們已靠著一棵樹坐下了。

    「夢境是拼圖。所有那些碎片:記憶、想像、情緒、恐懼……無論是什麼,它所拼湊出的圖景中間總是一片黑暗……所有人都是如此。」
    「那片黑暗……那片最中央的空缺是同一種東西,既然那種空洞在所有人的精神、意識和靈魂裡存在……那麼,它就是真實的。」
    雷蒙德打了一個寒顫。麥倫的聲音好像越來越薄,輕柔地拂過他的後腦勺。
    「那是什麼?」雷蒙德不無畏懼地問。
    「夢是什麼?如果你將它視為問題,那它就是謎底;如果是個迷宮,那它就是個出口。那是鏡子的裡面。是通道的終點。」麥倫呢喃道:「那就是井。」
    「那有什麼意義?」雷蒙德的牙齒有些輕微地打顫了。
    「沒有意義。」麥倫說:「而對你而言,你必須看到那裡有個空白。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有『虛無』存在。」
    音節成了滴滴答答的污跡在眼前散開。白色被染黑了,邊界顯現了出來。

    「從此處倒著回去。黑就是白,裡就是外,夢境就是現實,意義就是符號本身。你看到了嗎?……那裡有東西。」
    「停一停……」雷蒙德用手摀住臉,止不住地發抖。
    麥倫的雙手托住雷蒙德的肩。
    「毋需恐懼。」麥倫溫柔地說。只有這時才會出現,像夢中才會出現的囈語,「我在這裡。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雷蒙德咬牙說:「……一扇木門……上白色油漆,有玫瑰雕花……」
    「然後呢?」
    「裡頭總有股香氣,香氛,只有那裡有……絲薇卡香水……」
    「那片空白是什麼?」
    雷蒙德深呼了一口氣,幾乎要癱倒在地。「比尤萊的衣櫃……」

    「你做的很好。」麥倫語氣輕緩。「能把它打開嗎?」
    雷蒙德閉著眼,痛苦地搖頭。「那裡上鎖了。」
    麥倫停了一會兒:「比尤萊在那裡嗎?」
    雷蒙德沒有說話。
    「但是菲普在那裡。」麥倫說,「那麼聽我說:菲普自己把衣櫃門打開了。那只是個簡單的衣櫃門栓……」
    「比尤萊出門了,哪裡都不在……」麥倫想了想,繼續說:「菲普是隻調皮的小狗,所以把那道鎖弄開了。那很容易。」
    雷蒙德小聲囁嚅,不過麥倫聽懂了。
    「是的,是的……」麥倫說,「對一隻調皮的小狗來說那很容易。」

    滂沱的雨「砰咚」一聲,沉悶地撞上了某種東西。
    麥倫往某個方向望,濕淋淋的菲普一瘸一拐地踏著小碎步跑來,發出委屈的呼嚕聲。
    麥倫換了約祭語向牠真誠道歉。

    儘管意識不清,雷蒙德強撐著罵了句髒話。「你是個渾蛋。」
    「我知道。」麥倫低著眼說。

    麥倫將左手手套拿下,憑空抓出了一把黑柄刃,雙面開鋒的刀刃劃過手掌,從傷口中涓涓流出鮮紅血液。他用右手沾過血液,在雷蒙德的手掌畫了兩個符文,一個看起來像狐狸,另一個像裝水的杯子。
    「這是什麼?」雷蒙德虛弱地問。
    「『Fein』和『Ibithsh』——『穩定』和『體力』。」麥倫說。
    「你是個渾蛋。」雷蒙德看著他又說了一次。「菲普,過來。」雷蒙德抱住鬃狼,挨著牠蹭了一會,菲普在他臉上慰藉地舔了一嘴巴。

    「你不能溫柔一點嗎?」雷蒙德感覺到這次麥倫確實做得過火了。麥倫理虧的態度給了雷蒙德一點底氣。「我是個新手。」
    麥倫給了他沒什麼誠意的道歉。
    「既然你這麼神通廣大,不能讓雨停下?」雷蒙德酸了一句。
    「太浪費了。」麥倫說,「你要躺到什麼時候?」
    雷蒙德嘆氣,認命地爬起身。

    宅邸大門前,雷蒙德正準備看麥倫大顯身手。麥倫抓住雷蒙德手臂,又往上添了個符文。這個符文雷蒙德也認識——Aifa,最常見的祝福符文,代表了「勇氣」與「安全歸來的祝福」,所有哨兵都不陌生。

    麥倫裸露的左手掌上傷口沒有癒合,現在他還拿刀子劃深了一次。汩汩的鮮血湧出,滴到地上。
    他捧著一手的血在門上寫寫畫畫,這次並非一兩個圖案,而是文字似地成行,鮮紅的圖形被重複書寫,甚至有些詭異和刺眼。
    雷蒙德這才看見符文真正的用法——它是一種語言和文字。溫熱的、富有生命力的話語和咒語,這麼看著它赤紅地排列在面前真是讓人震驚。每一個文字都對現實有所影響——這些符號擁有力量。

    雷蒙德以為麥倫要吩咐什麼,不過麥倫只是飄了他一眼,走上前敲了三下門。

    清脆的尾音都還沒落到地板上,踩著叩門聲,從裡頭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剛開始只有三下,見外頭的人沒有回應,裡頭的「人」又敲了幾下。
    麥倫無動於衷,雷蒙德按捺住想上前查看的衝動。這回另一邊急了起來,敲門變成了恐怖的捶門,到後來門可見地晃動,砰、砰地響,上頭的血流被震動,蜿蜒地往下淌。
    有人在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攻擊屋門。

    雷蒙德膽戰心驚地看著門內的動靜漸漸弱下來。說不清楚他現在是個什麼感覺,他應該感到害怕,但大概是經歷了剛剛那遭,或者是麥倫在他手上畫下的符文,他居然還稱得上冷靜。
    『怎麼了?』雷蒙德比劃。
    麥倫示意稍等,走回門前查看。
    他在門上畫了隻眼睛,往裡頭看了眼,但門內依然什麼也沒有。

    麥倫把手放上門把,試著轉了轉,門把巍然不動,他皺著眉頭補了幾個有開鎖效果的符文,鎖芯還是緊緊卡著。雷蒙德走到他身邊,小聲說:「我試試?」
    麥倫讓了位置。雷蒙德握上門把的瞬間,他們倆都清楚地聽到了變化。

    門內某處,電話響了。

    雷蒙德按下門把,大門在他的手底下奇異地順從敞開了。門內是一道寬敞的走廊,從最底部傳來一陣陣令人不安的鈴聲,彷彿從不知名的某處傳來不懈地呼喚,誘惑著人一步步踏入深淵。
    那種鈴聲不容忽視,除了聆聽它難以理解的話語,沒有其他選擇。

    菲普對擺在小桌上的電話富有敵意地吠叫,牠想必很不喜歡這種噪音,它們之間發展出一種詭異的對抗:鬃狼不能理解這具吵雜的機器,機器也不理會鮮活動物的聲響。電話的造型和聖所裡的並不類似,呈現一種詭異的外觀,彷彿遭到遺棄的失敗品,或者是來自一種不可知的地方。

    雷蒙德一隻手放上話筒,規律的鈴聲像某種過度的倒數,重複在耳膜和心臟上刮擦。他讓麥倫後退一點,接起電話。

    話筒先是一陣沉默,然後雷蒙德從中辨認出一首音樂。
    歡快的鋼琴聲被埋在詭異的沉默下,那是他不久前才聽過的……《田園:第四首樂曲》,活潑悠揚的音樂被電流給扭曲了。

    奇怪的滋滋聲跳動著。
    「你好啊。」
    一個女人的聲音透過模糊的通道傳來。
    這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對雷蒙德而言——感覺就像剛剛聽過。
    「甜心,親愛的,」她的聲音甜蜜悅耳,金黃色的蜂蜜,讓人安心的甜味,「我打來是要提醒你,時間差不多了。」
    雷蒙德問:「什麼意思?」
    「是時候讓你想起一切,就像我們約好的那樣。我們還有機會見面,我可不希望你覺得我是個不守約的女人。」「蜂蜜女士」愉快地說:「我想『小夜鷹』大概在你旁邊,告訴他不用白費力氣,我已經不在這裡了。總而言之,希望你們喜歡我的陷阱。」
    她笑了一下,「開玩笑的,希望你旁邊有椅子。準備好降落了?好啦,聽我倒數,三,二,一……」

    麥倫察覺到什麼,快步走近,雷蒙德只來得及回頭看麥倫一眼,剛想開口——他的視野急遽變化,向一旁倒去,然後黑暗籠罩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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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3-25 22: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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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間隙發生的談話

    「差不多該醒醒了,親愛的。」一雙手在他眼前拍了兩下,「時間寶貴啊,為什麼要花時間在別人的夢裡睡覺呢?」
    一個上下顛倒的女人出現在雷蒙德的視野中——她在低頭看他。

    雷蒙德從地上爬起身,四周飄散著漫不經心的音樂——已經沒有聽眾了,舞廳裡的來賓倒了一片,金色長髮的女人站在中央,活像一片被吹倒了麥草田站了一個稻草人似的。
    客觀地說,是個甜美動人、活生生的稻草人。她穿著一件樸素的黑色長裙,領口繡有蕾絲,要是他沒認錯,像是脫掉白色圍兜的制服裙。鼻尖挺翹,髮色恰到好處地焦黃,嘴角彎出親人的弧度。她的身後,某種氛圍隱約可見,半是夕暉殘餘的溫暖,半是黑夜的難以捉摸。

    「讓我猜猜,」雷蒙德扶了扶額,他的腦袋還有點隱隱作痛,「克莉絲蒂?」

    「聰明!親愛的,節省了一點自我介紹的時間。」克莉絲蒂眨了眨眼,滿意地環顧起周圍倒了遍地的賓客,得意地揮了下手。「還需要一點時間醒醒腦子嗎?我很樂意為你解答幾個問題,好比說我是怎麼讓這裡變得這麼乾淨的?不覺得少了這些噪音心情更愉快了?」

    雷蒙德說:「我見過你,在地下室裡。你和米爾翠德……你就是那個女僕。」

    他對她的瞭解不深,至少沒有深入到能說出這是怎樣一個人。但真要說,這個貿然闖入宴會廳和夢境的女人,除了外貌,和以前那名女僕幾乎沒有一點共通之處。

    其他人都在哪裡?

    「啊,你想從這裡開始,你說得沒錯,我就是『那個女僕』。」克莉絲蒂配合地加重語氣,「那天發生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感謝你的配合。」

    「那女人搧的巴掌讓人『印象深刻』,」克莉絲蒂摸了摸臉頰,說:「——雖然一部分也是我故意的——我挑起了一點點她的憤怒和私慾,然後,一切就發生了。不管什麼女神作證,我只是說了一件事實。」
    「你說了什麼?」
    克莉絲蒂微笑著歪了歪頭,「自己看看不是更好?」

    「不,」雷蒙德拒絕她,「為什麼你會在這裡……我的同伴呢?」
    「哦,我使了點小把戲,」克莉絲蒂活潑地說:「要從『小夜鷹』眼底找到機會還是挺困難的,不過俗話說的好,再密的布都有間隙。總而言之,這段時間,你跟我在一起,誰也找不到我們!」
    「如果我拒絕呢?」
    「沒這個必要,這甚至只是我個人的小私心,你可以把這個當成『訂金』……」克莉絲蒂神神秘秘地說:「我不會害你。」

    「你到底是誰?」
    她聞言幾乎笑倒過去,「親愛的,你和誰都問這種問題嗎?『你到底是誰?』,那麼你又是誰呢,小鬃狼?可愛的小哨兵?你想過問小夜鷹嗎?」
    她的笑聲狂妄地迴盪了半晌,忽然又止住了。
    克莉絲蒂故意板著臉說:「唉,算了,開玩笑的,要是小夜鷹這麼問,你就說我是『迷霧』。」
    「但是對你而言,我是誰呢?」她停下來想了想,「一個和藹的合作者,一位善良的女巫?神仙姑媽?仙女?」
    「就這樣吧——我誰也不是,就是克莉絲蒂,您永遠的克莉絲蒂。」她誇張地微微一躬身。

    說完這席自我介紹,克莉絲蒂作勢要上前捉住雷蒙德的手臂,被雷蒙德不著痕跡地躲掉了。
    「好吧。」克莉絲蒂笑咪咪地說:「你可以保留你的寶貴意見,但我的辛苦可不能白費。」

    克莉絲蒂笑著拍了兩下手,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一張帶輪子的座椅,雷蒙德腿一軟就跌在了椅子上頭。她優雅地走到雷蒙德身後,輕輕一踢,拄著手把推著雷蒙德前進。
    聲音從頭上傳來:「森林裡有那麼多甜果子,你偏偏挑酸的吃。為什麼呢,小鬃狼?幸好我對你很有耐心。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一直覺得你是最適合的人選。」
    雷蒙德冷靜地問:「關於什麼?」
    「命運告訴我的……哦,不,我可不信神。女神呀、知識呀,什麼都不信,但我有些等待的東西,你把它帶來了,」克莉絲蒂兩手一拍,「是這樣子,你就是我的幸運小狗!」

    輪子滾動的聲音規律地劃過地板,克莉絲蒂一隻手指滑過雷蒙德的臉頰,激起他一身雞皮疙瘩。她高興地說:「如果我們還有時間,我會把你一絲不漏地挖掘出來。但這次就算了。」

    她停在走廊上的某個房門前,房間的大門是敞開的。這個房間有個奇怪的地方,儘管這是最高層,房間的窗戶卻是大片的玻璃落地窗,外頭是蓊鬱的草地。溫暖的空氣捧著他們的臉頰。

    「我們就從這裡開始。」克莉絲蒂甜甜地宣布。

    明明是冬日,落地窗上一絲霧氣也沒有,外頭的草蒼綠的好像經過一整個春日熟成。如果這是科爾霍寧家的宅邸,那和現在不大相似,外頭的植栽少了許多,大片是草坪,沒有什麼灌木或花圃,比現在更加冷清。不過仍然可以依稀辨別出遠處的白色拱頂和庭院的圓頂涼亭。

    暖和的空氣扎實地團在空中,熱量一波波打來,木塊在壁爐的燃燒中啪嚓迸裂。一張龐大的靠背沙發背對著房門,那張沙發上明顯有人,因為從那兒傳來似有若無的窸窣翻頁聲。

    克莉絲蒂如入無人之境,嘎吱嘎吱地推著雷蒙德前進,雷蒙德警惕地盯著靠背沙發椅的方向。正面漸漸顯露出來,裡頭坐著一名淡褐色頭髮的少年,身材瘦削,手腳纖長,肩上披著羊毛披肩,正團著身體,低頭專心地翻閱一本厚厚的書。

    克莉絲蒂理都不理房間主人,她把雷蒙德推到窗邊,幾乎都要把他的臉貼到玻璃上。她指著一個刁鑽的方向,幾乎在窗戶的死角。「看那裡。」

    她所指的方向上本來只有兩個黑點,但在雷蒙德觀看的過程中,黑點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彷彿被從遠方的海面拉到岸前,正常的景色和狀態緩緩顯露出來。

    一個英俊高挑的黑髮青年和另一名少女在草地上遊戲,綁羽毛的小球在他們之間一來一往,少女只穿著一件亞麻睡袍,白皙的雙腿在飄動的袍角間若隱若現。

    歡聲笑語透入房間,不知何時變成了唯一的聲響。少年手上的書已經停留在同一頁很久,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氣,終於闔上書,走到窗前,將臉擠到玻璃上,靜靜地看著他們玩鬧。
    青年故意將球打到少女眼前,她躲避不及,被羽毛球輕輕砸到額頭。青年大笑出聲,少女作勢追打他,兩人便離開窗前跑到了不知什麼地方。

    少年的視線追著他們,直到背影在視野中消失。他轉身半是小跑地出了房外,克莉絲蒂推著雷蒙德跟上去。
    「讓我自己走,我有長腳。」
    「什麼意思,你不能動嗎?」克莉絲蒂狀似驚訝地反問,「開玩笑的,別那麼客氣,讓我給你當一回『嚮導』,夢境裡那麼複雜又危險,萬一你走丟了我該怎麼跟小夜鷹交代?別那麼急,很快你就有很長一段路可以自己走了。」

    纖瘦的少年小跑到廚房側門,剛打開門,卻像是嚇著了般,站在門口動也不動。

    克莉絲蒂推著雷蒙德站在流理台小窗前,半低著頭,愉快地像個欣賞春光的廚娘。

    青年和紅髮少女急切地在牆邊雜木和攀藤植物的掩蔭下親吻,他們那麼熱情,整片植物都在騷動著。他們身上蔽體的衣物都要蹭光了,赤裸的肩膀和胸膛露了出來。模糊的呻吟聲輕飄飄地晃蕩。

    「可憐的小奧茨沃,」克莉絲蒂托著臉頰揶揄說,「有什麼比看著自己的初戀和哥哥墜入情網更殘酷的呢?」

    她走回桌子前坐下。「為你介紹接下來即將上演的活春宮主角——托科和莎圖。」
    「托科是誰?」雷蒙德問,他的四肢還是不能動彈。這名字似乎有點耳熟。
    「奧茨沃的哥哥,有點早死。」克莉絲蒂聳肩,「沒什麼好可憐的,也就那回事。怎麼說好,爭風吃醋?雖然我感覺小可憐蟲喜歡大嫂,總有點想要自己得不到的玩具的意思。」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待會自己看。」克莉絲蒂說。「我花了那麼多心思可不是為了讓你問東問西。」
    雷蒙德配合地問:「那是為了什麼?」
    她帶著笑意說:「像我說的,節省時間。節省我的,節省你們的。這兒可沒什麼好戲看,簡直把我無聊死了。」

    「我在這裡一個冬天,把所有人的記憶翻了個底朝天。別誤會,這是打發時間才幹的,但後來你們來了,我想,這麼無聊的東西真的、真的不能只有我看到。」克莉絲蒂拉來一碗水果,自顧自吃了起來。「嗯,具體來說,我準備了一棟裝滿回憶的小屋,等著你們去挖掘。你們走遠一點就能看到了。我還特地加工過。」
    雷蒙德花了一點時間消化她的話,「你在別人的腦子裡塞了一堆東西?」
    「悟性真高。」
    雷蒙德冷冷地說:「你瘋了。」
    「再瘋也沒有這女人瘋。」克莉絲蒂擦擦手,吃得嘴巴水亮亮的,天知道這些東西到底能不能吃,她吃得津津有味。「她反正沒救了。」

    「回到正題上,再拖下去就有夜鷹來敲敲窗了。」
    克莉絲蒂一舉越過桌子,拿起雷蒙德的雙手,將自己的手覆在上頭,自顧自地開始說話:「你看見『小夜鷹』身上的哪個部分過?」
    「……手背,很好。」
    「是什麼圖案?」
    克莉絲蒂沉吟半晌,鼓勵似地拍拍他的手背,「真乖。」

    雷蒙德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克莉絲蒂已經聽到一切。

    「來做個約定:我會告訴你一個地址,當你知道什麼有趣的事,就會想要寫信告訴我。」克莉絲蒂說,「這些事和無法說出口的名字有關。」

    她告訴他她的目的,僅僅只有四個字。

    「好啦,現在把後面這些都忘掉吧!前面這些,待會兒再想起來就行。」克莉絲蒂拍拍手,走到他的後頭,橇動輪椅。
    「為了爭取時間,不得不做這種事,別太討厭我。」她的語氣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好天氣。「可能會有一點顛簸,自己小心點。」

    她一路將他推到露台,然後像倒垃圾般一把將雷蒙德從高樓上推下去。
    「Aifa!」她高喊道,「別忘記,但也別太常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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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3-29 19:5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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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克莉絲蒂的木偶戲

    雷蒙德醒來時頭暈目眩,差點沒吐出來。
    「我昏過去多久?」雷蒙德彎著身乾嘔。
    「沒很久,」麥倫蹲在他身邊,「發生了什麼?」

    在他昏過去那陣子麥倫將他移到牆角邊,雷蒙德撐著牆站起來,感覺像被人從半空中丟進狂亂的風車裡,他擦了擦嘴。「沒人告訴我做這行那麼容易遇到瘋子。」

    雷蒙德一五一十地講了講克莉絲蒂的事,包括他們的首次見面,他們的對話,以及她幹過的事——女神垂憐,她還虐貓。
    「你告訴了她手背的事。」麥倫說。「然後她就將你丟下樓。」
    「她還說了自己就是『迷霧』,似乎在找什麼東西。以及,她留了這間屋子給我們。」
    麥倫低頭看著手套,沉默不語。
    雷蒙德覷著他的神情,說:「你生氣了?」
    「不,」麥倫說,把他拉了起來。「之後再說。好歹我們知道你剛開頭都幹什麼去了。」

    擺在他們眼前的有兩個選擇,按照克莉絲蒂的意思將這間屋子走完,或者現在立刻脫身出去,看看克莉絲蒂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如果選擇第二個選項,那代表他們必須放棄任務。雷蒙德已經快忘記他們進來是為什麼了——他們進來是為了找到莎圖發瘋的原因,想辦法把她治療好。
    「我們現在怎麼辦?」
    「把這裡走完。」麥倫說,「外頭發生什麼事,奧格斯特會處理。」
    「好吧,那我們現在怎麼辦?」雷蒙德問道:「我們旅程的終點在哪裡?」
    「好問題。」麥倫用他特有的沙啞聲音說,「該讓你看看。」

    他們找到盥洗室並且走了進去。盥洗室牆面漆綠,地上鋪著整齊的亮白色磁磚,裡頭放著一個帶黃銅腳的陶瓷浴缸,透過窗戶照進來一束陽光,明明外頭剛才還下這麼大的雨,現在似乎放晴了。

    麥倫領著雷蒙德站到中央,問道:「你看見什麼?」
    環顧四周,兩條金屬水管線沿著牆攀行,直牽到浴缸旁,像條蛇一樣拱著身體;雕刻的異常精美的獅頭毛巾架、亮著的花型燈、洗手盆,當然,還有馬桶。雷蒙德再次看向洗手盆。
    「這裡沒有鏡子。」他說。洗手盆上方是一個青銅的麥穗邊鏡架,但裡頭並沒有東西,只是反著光的金屬盤。
    「是的,這裡沒有鏡子。」麥倫回答,「夢裡沒有鏡子,因為很不幸地,人們看見真實的自己就會醒來。」
    不幸,大概是某種幽默,雷蒙德已經理解到麥倫有種陰暗尖銳的幽默感。
    「人們在夢裡往往不是用自己真正的面貌行動,鏡子會倒映真實,對夢裡的人不能承受的真實。」
    麥倫繼續說:「那麼,我們要問的是,莎圖在夢裡的形象是什麼?」

    麥倫打開水龍頭,流到洗手盆內的並不是水,而是濃稠的水銀。雷蒙德湊過去看,水銀表面倒映的不是他們自己的樣子,而是一個紅髮的人形。
    比起雷蒙德預期看到的東西,它普通多了。它的五官栩栩如生,但看上去又不太協調,眼睛比一般人還大,而頭部又比一般人更小。它的四肢過於細長,頭髮像是毛線黏成的,身上還穿著一件白色袍子。
    這是個木偶。

    樓下的房間全都沒有門,客廳、起居室、餐廳,簡略看過後,他們一道走上樓。
    「有其他的腳步聲。」雷蒙德說。

    一陣凝固般的沉默後,沉悶的腳步聲響起,麥倫最先走到了樓梯上層。菲普在他之後,很快地,只剩雷蒙德維持姿勢站在樓梯中間。
    雷蒙德扶著扶手緩緩走上樓,地毯吸收了本應有的響聲。
    就在雷蒙德的腳步踏上二樓的瞬間,菲普一口咬向他的腳脖子。

    菲普的嘴裡咬住一個木偶娃娃。
    娃娃一隻手拽著雷蒙德的褲腳,一邊大聲尖叫,它像個墜崖似的人不停哭喊,好像它真的會痛似的。它鬆開抓住褲角的柳枝般的手,不要命地大力敲打鬃狼的鼻子。
    菲普將它鬆開後,它躺在地上,不逃也不走,細長的手指著雷蒙德,只是笑,笑個沒完。它笑得趴在地上捶起地板,然後把自己的手敲碎了。
    它張大了嘴,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斷手,不等它再發出聲音,菲普一嘴巴將它咬碎。
    雷蒙德拍拍褲腳,「它是在嘲笑我嗎?」
    「冷靜點。」麥倫說,低下頭觀察木偶的碎屍,他從裡頭拾起一把銀鑰匙,然後打了個響指,把那堆碎木塊燒了。

    樓上只有一道走廊,走廊詭異地狹窄,只容一人通過。兩側牆面緊挨著肩膀,像兩隻手掌的間隙,不曉得踏下哪一步就會合攏。

    無邊無際的走道在某一個時刻出現了盡頭。一扇平平無奇的門屹立在眼前,在上頭掛著一個銘牌,許多數字簽字筆塗鴉般重複交疊,雷蒙德辨認出了幾個顯眼的,694、699、701、725……他推開門。

    這就像個黑暗的展館,中央擺著一個巨大的盒子。它呈現多角柱體,精美的機關或櫥櫃,一個塵封的回憶,等著被打開。

    穿西裝梳油頭的人偶踩在被推出的木格子上,像隻報時的布穀鳥不停地揮手,這個演員站在舞台上,重複向兩位觀眾示意,任憑他們怎麼觀察它,它都不為所動,直到他倆在椅子上坐定,它才彎了彎腰,走進黑暗的櫥櫃內。

    盒子宛如被斬開般上下分成兩半,上半部靜靜地挪開,消失在黑暗中,下半部的機關嘎吱嘎吱地伸展,兩位木偶浮出檯面,手牽手向台下鞠躬。
    從周圍的黑暗中傳出如雷的掌聲。舞台有個彷彿兒童畫般可笑的背景,可笑的天空、可笑的樹和雲朵,還有正瞇著眼開懷大笑的太陽。

    兩個木偶一高一矮,都是男性。高的那個年紀較大一點,襯衫挽到袖口,下身著騎馬褲,矮的那個不只是個小矮子,還是個正正經經的書呆子,它的衣服扎得規規矩矩,腋下還夾著一本書。
    兩個小牌子在他們身後垂下晃蕩,高的那個頭上寫「托科」,矮的那個寫「奧茨沃」。

    「『通通思妲的木偶戲』……」雷蒙德低聲呢喃。
    「那是什麼?」
    「……只是個傳說。」雷蒙德說,「一個叫通通思妲的古怪金枝所做的把戲,世上最奇妙的故事盒,每一個格子裡都裝著一個故事,據說共有一千零一格,幾百年前他曾用這玩意兒在各地雲遊演出。」

    木偶們結束鞠躬,立直身體,掌聲一落,高的木偶一拳便將矮的那個揍倒在地。

    砰咚、乓鐺,高木偶的左拳和右拳富有節奏地交相落下,矮的木偶躺在地上,左臉和右臉來回挨揍,從日昇到月落,從屋外到屋內。
    高木偶掐住矮木偶的衣領,將它推倒在地,有時候高木偶又把矮木偶的頭摁進水裡。
    矮木偶踩在梯子上的時候,高木偶朝他怒吼,矮木偶不理它,惱怒的高木偶一腳將梯子踢倒,矮木偶就這麼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高木偶湊過去看了一眼,看看台下,攤攤手,晃悠著離去了。

    黑暗裡的觀眾傳來配合的哄笑,矮木偶躺到夕陽西垂,太陽都瞇起了眼睛打瞌睡,奧茨沃還是毫無反應。
    過了好半天,終於有個戴斗篷的木偶上台,它的面目被斗篷遮住,只些微地露出黑色的髮絲。它蹲下身,將矮木偶的頭放在自己腿上,拿一條手巾緩慢地擦拭矮木偶的臉頰。
    半晌後,矮木偶動了動。戴斗篷的木偶慌忙地丟下手巾,快步離去。
    矮木偶站起身時頭頂已經掛滿星星,它凝視著手上的手巾,一角繡著一隻小小的公雞圖案。
    它久久沒有動作。

    盒子「硄」的一下,像失去耐心般粗魯蓋上了。

    機關嘎吱轉動,激昂的音樂奏響,高木偶推開門,身上穿著軍裝,它乘上機械馬,壯志躊躇地騎向某方。

    沒過多久,矮木偶踩著一雙小高蹺出場,它顯然是「長高」了不少。它駝著背,跌跌撞撞地到處亂晃……背景四季變換,那兒矗立著一座餐館。餐館的招牌被一塊布條遮住,上面寫著「歡迎英雄歸來」。

    它頹喪地拖著步子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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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3-29 20: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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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一齣歷史歌劇

    他的手上抱著一大束紅白相間的花,用精美的條紋紙包裹,蓬勃盛大,彷彿只要稍微鬆手就會逃散一地。
    他努力空出一隻手鬆了顆扣子,吞了口口水,想些待會要說的蠢話,幾週來,他的腦子反反覆覆吐著同一類稀稀爛爛的腹稿,像抽風的機器來回幹一件沒有盡頭的故障程序,他這會兒不斷往上添一些華美的形容詞,好讓那些石子和蛤蟆待會兒戴著小花蹦出他的嘴裡。

    他以為自己準備好了。

    699年秋天在某家餐館上演了某齣著名劇目。

    上台的是鎮上最漂亮的十個人。該劇的特殊之處在於整齣劇目只有一個男性角色,也許不能被稱為男主角,因為他只出現在第二幕:他與女主角有段流傳千古的愛情,卻只有三段台詞,第一段談歷史,第二段談生活,第三段談野心——評論家說這暗喻過去、現在、未來——不知道愛是怎麼來的。

    他走進餐館的時候,娜嘉正趴在西羅的屍體邊哭泣。

    猩紅色的長裙鋪開一地,耀眼的絲絨河流一路流淌,燈光夾著飛塵,宛如閃閃發光的蒼蠅貼著高台上的屍體飛舞。
    霧氣迷濛,白茫茫的手虛虛握住了整間餐廳,神秘的氛圍在新寡的情人身上浮現——這是預兆,他被驚得喘不過氣。
    她抬頭,他看見小小的洞在她的眼中坍塌了,空空如也的白光覆蓋了她的半邊臉,在另一邊陰影下,他看見她濕潤的眼睛,他想,這是因為燈光太刺眼,她不可能真的哭了。

    她和他對上視線。

    整座小鎮的人都在這裡,他在黑暗中駝著背穿行而過,暗暗祈禱不被別人認出來。他不想坐到最前排的桌子,但那裡是最好的觀眾席。他來的太晚了。戲劇已經演到第二幕,他悄悄地走到預留的座位旁,鬆了口氣,幸好托科還沒有到,這樣,那人最有可能出現的時候是戲劇結束,他知道對方對藝文活動向來沒有興趣。

    在黑暗的遮掩下人們大膽吃起了桌上的食物,除了偶爾和身旁的人小聲交流,沒什麼人在認真觀劇。他從來不知道她有那麼好的演技,這和她平日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她不會那麼虛弱地說話,沒有那麼嬌弱的身姿,也不會穿上那麼鮮豔浮誇的衣服——他從沒聽過她用那麼哀悽的聲音唱歌。台上的人是誰?

    「這就是我看中的寶物。來自公主娜嘉和英雄西羅。」
    「在哪裡?」
    「請您再等會兒,要有耐心。戀人的淚水和青年的鮮血是最美的裝飾,是最好的鍍金和描銀;不必等上個把年,那時娜嘉的悲傷便冷卻了,我將在十日後出現在她的面前,和她完成交易。」

    「我將用西羅的永生換取他們那對玫金戒指——那是從海洋另一端,世界盡頭的光之山開採而來的舶來珍寶——我會讓薩迦在水晶宮內傳唱他們的故事。若她希望和西羅團聚,就讓她到葛馮身邊,到時她便用不上那對永不褪色的輝鉑耳環了;若她想要延續西羅的生命,讓她用那副互相纏繞的貴銀項鍊來換一個健康強壯的嬰孩吧。
    「若她貪求無厭,希望西羅復生,我便拿走她的雙眼,那彷彿萬千星辰匯集的灰紫眼瞳呀——它們正在淚水的重複洗刷中變得黯淡,到時便不再屬於她,因為愛情使她盲目了。無論如何,總會有東西能上呈予您。」
    弗麗嘉在王座上矜貴地點頭,芙拉便彎腰告退了。

    「女神啊,」她說,「難道世事真如此殘酷嗎?」
    「是這樣。」芙拉穿著一襲淡色長袍,「我認為,這是某樣必要的犧牲。但我出現在你面前,你可以考慮這個提議。」
    「為了什麼?」
    「為了你曾獲得的愛情。你的悲傷只是在償還過去為愉快和悅樂欠下的債務,而你現在有了一個機會,讓這犧牲有個結果,延續下去。」
    「這樣的犧牲非我自願。」她淒然一笑,「您為何要給我愛情?我為何是個公主?好像我從沒有要求,卻乍然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可是,我承受的痛苦卻不只這一項,其他犧牲是源於什麼理由?女神們,你們擅自決定太多事情了。」
    「這就有些無禮了。」
    「讓我考慮一日吧,明日我會給您答覆。」

    芙拉回到舞台中央,地上只剩一灘灰燼。
    ——她已經明白,娜嘉分送走所有寶物,還將自己的身軀毀滅了。
    芙拉低下身撥了撥,從裡頭發現了一顆乾癟萎縮的心。
    「它是多麼美麗啊,」芙拉低語,「它經歷了那麼多痛苦,連火焰也不能傷它分毫,只是失去歷愛情的甘露,分離的折磨使它枯萎了。」
    芙拉拾起了地上分裂的心臟。
    「分裂的整顆心,左邊和右邊,倒也成了一對……」

    有人重重往他的背拍了一下。
    餐館不知何時亮了。
    他差點沒把臉埋進碗裡,在他反應過來前,雙手忽然一空。

    「嘴別張那麼大,蒼蠅好吃嗎?」托科比劃了一下,「我不在這幾個月你不只沒長胖,還沒長高。但你好像變機靈了——哦,你還帶了花!」對方粗魯地一把將花束拿過,拿在手上看了兩眼。
    「托科。」奧茨剛出聲就後悔了,他的聲音不比螞蟻大多少。
    「哦,見到你哥哥可以再開心一點。我聽不到你想要什麼——你想要再吃點蛋糕,還是喝點湯?」

    托科神態自然地入座,那捧花被他隨意地丟在一旁,沾著湯水。牛皮繩鬆了,大半滾到地板,玫瑰被壓爛,星辰花掉了滿地。
    「有你這種弟弟還真是個恥辱。」托科嘀咕。

    他把眼神轉回了托科身上,他有出息的哥哥穿著一襲正正經經的軍裝,上衣被扎進褲頭裡,這情形他沒看過兩回。
    幾個月的軍旅生活沒能讓他長出白髮,甚至用油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和他離去時一樣一絲不亂,他疑心對方是否真有親手殺過人。
    托科叉起一塊牛排,滴下的血沾到袖口,「說啊,我還記得我在跟你講話呢,你想要什麼?」

    說啊。他想起他十歲的事,那時托科把他的頭按進水裡也是這樣說的。說啊,你想道歉,還是繼續吃屎?
    「那花不是給你的。」他的聲音顫抖,最好停下,不要直視那人的眼睛說話,他會精準地朝鼻樑揍,那會很疼。
    「是嗎?」托科拿手巾抹抹嘴巴,像獵隼的眼睛閃閃發光。
    對方的頭朝他緩緩壓下,彷彿要說什麼悄悄話。
    「那你要給誰?」

    燈光又暗了。

    他知道這是因為娜嘉來了。
    日光打在穿紅裙的女人身上。為了能碰到那女人,屋頂毫無道理地開了一個洞,她吸引了全部的陽光,連他的視線也無法從她神聖的臉上移開。
    她剛剛才化為灰燼,卻又從中走出來,走到他的面前。
    他幾乎要跪下了,就為了她先走到他的面前。他想哭泣,跪地親吻她的鞋尖,他甚至無暇思考娜嘉為何又變成黑髮。

    「你回來了。」娜嘉溫柔地碰觸他的臉頰。
    他只能輕輕地點頭,希望她的手掌能感受到那微乎其微的動作。
    「你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她微微一笑。
    為了應付這情況,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他顫抖地伸出雙手,但那雙手上什麼也沒有——他絕望地瞥向腳邊散落的花朵,已經什麼都沒了。都來不及了。
    他閉上眼,娜嘉從他眼中消失,光亮又回來了。

    「托科!」她開心地尖叫。
    托科將她抱起來轉了一圈,裙擺一圈圈飛舞。
    她發出一串響亮的笑聲,「我看見你踩著謝幕的點進來的。幸好你沒來,無聊透了。每個人都像豬一樣在吃。」
    「舞台那麼亮,你怎麼看到的?」托科說。「而且你說不對,我看見你的心臟在風中化灰了。」
    「說的好,那顆假的黏土心臟甚至比我本人還好看。那麼你說說看,我到底演哪個角色?」
    「不管哪個是你,你都是女主角。」托科一隻手摸上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爆發一陣大笑,在他懷裡笑仰過頭,她把青年的頭推過一邊,從未婚夫的懷裡跳下。

    「誰知道呢,那麼濃的妝容,誰演了誰都一樣,到頭來都是別人的故事。」她愉快地蹦了兩下,「來啊,想不想跳舞?戲可以不親自演,只有舞必須自己跳。」

    他看著她把手伸向別的男人面前。
    於是他走到鋼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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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一些悲傷的bgm
Acollective-Heart of Wool
Marika Hackman - Realiti
Matilda Mann-The Loch Ness Monster
寫文就是為了曬珍藏的悲傷歌單(惡魔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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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4-5 12:3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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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寓言的第二種結局

    他一手拿著啤酒,一手搭在琴旁,食指跟著節奏敲,頭跟著一晃一晃,幾乎唱出聲來,「快一點,再快點——不對,讓我來。」
    「他媽的,你來。」對方罵咧咧讓出位子。
    他坐上琴凳,右手放在上層琴鍵,左手放在下層,腳掌在地上踏拍子,手指的動作像豆子在熱鍋上跳節慶舞。

    黑暗降臨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悄然昇起,他把這歸結於喝太多酒:他在這一刻忘了自己是誰,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沒做……具體究竟是什麼,他得想起來,不過想不起來也罷。至少他要把這首曲子彈完……

    「這首歌,是那部戲劇裡的不是?公主娜嘉唱……」
    「不,不不不不,這首曲子是《田園》……」
    「田什麼?」對方問,「你老彈,我都不知道這東西有個名字。」
    他頓了頓,「我記不得了。」
    「說的好,」對方灌了一口酒,舉起瓶子,「啥也別記得,敬善忘的女神。」

    「朋友,」那人指了指自己,「我叫啥?」
    他想開口,卻毫無道理地傻笑起來,「你是……」
    「阿甫金。」對方正經地指了指自己,又伸出食指,「這間店叫什麼?」

    「什麼?」他這才意識到周圍環境,原來他在一間店裡。
    「不,這間店不叫『什麼』,」阿甫金灌了一口酒,酒沫沾了他的鬍渣滿嘴,「操啊,你真的吃到狐狸屎了,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當然。」他猛地想要站起身,結果剛把自己撐起半個身子就腿一軟朝旁跌了個狗吃屎。

    木地板半乾不濕,湊近了聞有股陳年尿騷味。他抬頭努力用迷濛的醉眼瞧了瞧,四周除了他和阿甫金什麼人也沒有,窗外的天是黑的。掛鐘的滴答聲不知怎地在這個鐘點清晰可聞。他像個半癱的人在地上爬了兩吋,才想起來自己有長腳。

    他屈起腿,指甲在地上撓出痕跡,「我的花……」他大吼,「我的花呢!」
    「悠著點,你要把樓上借宿的人都吵起來了。」
    「我的花……」
    「什麼花?」
    「沒了,被托科丟了……」
    「甭擔心,他是全天下最不可能搶走你花的人了。」阿甫金揮了揮手,「花沒了就再買,或者安寧庭園那麼大一座花園,你看到什麼,到時候愛摘啥摘啥。」
    溼答答的木屑被刮進指甲縫裡,搞得他很不舒服,實際上,他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了。
    他猝不及防地,連自己都沒啥辦法,忽然就在地板上坐著,像個嬰兒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敬你,兄弟。阿甫金喃喃道,又嘬了口酒。

    「我要去哪,我要走了……」他粗暴地用袖子抹臉,「去他媽的末日來了,我要回家……」
    阿甫金把他從地上架起來,他抵死頑抗,一把把對方拉倒。阿甫金又試了一次,這次他任憑阿甫金把他像個破袋子似的扛起來往外拖。
    「我要回家,讓我回家,我不幹了。」
    「你知道現在幾點?凌晨四點。現在回家還太早,上馬車。」
    「我們去哪?」他小聲嘟囔,明知故問。
    「去參加葬禮。」阿甫金回答。

    剛坐進車廂,新一輪的淚水又湧出了。他開始道歉,道歉沒個消停,他喝得爛醉,破了個大洞,不停地哭,哭了又哭,讓淚水從洞裡無止境淌出來,他哭到無話可說,躺在座椅上喃喃自語。
    阿甫金剛開頭還會回頭看他一眼,後來完全專心地趕路了。這人崩潰地沒完沒了,跟路程一樣長,哭吧哭吧,哭到喪禮也好。
    阿甫金以為他在發洩,喝得爛醉,啥也不瞭,只知道難過。實際上不然,他一早就完全想起來了。
    他看著濛濛亮的天色,完全記起自己殺了人。

  *

    圓桌邊不多不少地坐了十個人。這張桌子是否剛好準備著十人位,過去或未來是否都維持著這個與會人數,這個會議有些什麼樣的秘密規矩,這些都尚且不得而知。
    奧茨沃佔了其中一張椅子,左邊坐著一個皮膚泛紅的卡利南人,再左邊坐著一個肥胖的雄性禿子。右側坐著一個山羊鬍老人,再右側坐著披面紗的豐腴女人。在他的正對面,坐著神甫打扮的黑膚罕弗加人。

    現在,這張桌子邊坐著醫師、歷史學者、哲學專家、教師、維序者、肥皂商人、紡織品廠主、鍊金家、冒險家,還有什麼都懂一點的人。
    過去他們坐在這張桌子邊討論過很多事,鐵路建設、穀物法案、貿易稅率、公共福利設施建設、以及關於戰爭的道德問題。
    他們可能擁有各自不同的職志,有不同身分背景,但他們有一點相同,都是機會主義者。
    當然,還有新宗教的信奉人。

    會議結束,神甫率先起立,鞠躬示意,人們鞠躬回禮,準備就此散去。
    奧茨沃手放胸前,低垂著頭,盯著對方鑲著金線的袍角。那些金線的圖案就像河流或樹根一樣,引導著他的視線一路向上,會聚到那個人的臉上。神甫的眼睛閃著耀眼的、難以形容的光芒,兩隻耳朵上掛著像眼珠的優雅飾物,那圓球有些時候反射紅光,有些時候呈現他叫不出的顏色。

    神甫朝他的方向招招手,他們倆單獨步出房間。兩人沿著石塔樓梯上行,走到黃銅鐘所在之處。
    塔頂只有四根柱子,到處是一汪汪的藍色月光。奧茨沃往前走了幾步,神甫在後頭叫住他。
    「請走這裡。」神甫說。
    他愣住幾秒,瞇起眼睛,這才發覺從他們出來的地方,旁邊居然還開著一道小門。那道門不僅過窄,還需要彎著腰才能進去,更像是扇不知原因開在那裡的窗戶。
    也許這在過去是僕役或不知名魅影的房間。裡頭比意料的寬敞,卻也意外的狹窄——它容得下兩人,卻塞滿了無數的蠟燭。

    他從來不知道夜裡能有地方和正中午一樣亮堂。這裡的蠟燭——也許數能以百計,或數能以千計,無論是在長枝架、牆壁、地面上,以燭台盛放、在頭頂懸掛,甚至是在跪地祈禱的雕像上也放有白色蠟燭,看上去就像雕像本身在融化,逐漸被自身給吞噬。說不清這些白蠟燭已經燃了多久,但是就他舉目所及,每一搓燭芯都有火焰在燃燒。

    這裡的光線非常奇妙,但他還說不出是什麼給了他這種感覺。

    「第一次參加聚會是什麼感覺?」神甫和善地詢問。
    「滿有趣。」他隨口回答。
    神甫點頭,沒有多話,回身將門拉上。

    在房間的正中央,放了兩把椅子,距離不近不遠。在面對面兩把椅子的正中央也放了一支蠟燭,沒有什麼底座盛放,就那麼凝固在地上。
    奧茨沃觀察神甫的動作,他並沒有指示他坐下,於是他便靠在門邊,兩手交握站著。
    神甫攤開手,用仿若宣讀真理的聲音說:「這是真實之間。」

    「你應該察覺到了,這個房間不只有光。」神甫微微一笑,「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在我講故事的同時,請你幫助我熄滅這些蠟燭,除了兩把椅子中間那柱,其他全都需要熄滅。」

    他學著神甫的節奏去熄滅蠟燭。神甫背對著他,所以他看不見對方的動作如何。他剛開始有些侷促,想要用某種優雅得體的方式讓這些火焰消逝。但他很快發現什麼都沒比用力吹氣來的實在,一口氣便能摧毀一片火光。很快他就放開手腳,大肆征戰起來。

    「從前有個人從見習吟遊詩人那裡聽來一個故事。」
    「那位吟遊詩人從他的神官導師那裡領來最後一個任務,要在這片地上的每個國家留下足跡,並且說夠三千三百個故事。
    「歷經七年,流浪的吟遊詩人即將達成目標。他保留了最後一個故事,留待通往安寧庭園的最後一棧去說。當最後一個故事說完,只待天亮,他就能走進橋的那頭,成為銅枝。
    「傳聞德魯伊們晉升的最後一個故事都具有力量,既是寓言,也是箴言,更是預言。因此,聽聞風聲前來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他一邊分神聽神甫的故事,一邊用脫下的外套鼓起一大陣風。這些半融的蠟燭都在地上黏的很穩。

    「那位見習吟遊詩人的最後一個故事是關於光明與黑暗的。具體的故事內容,也許只有安寧庭園的德魯伊們還在口耳間相傳。這些故事沒有經過文字記載,很容易佚失。我們只知道吟遊詩人對他故事的結語是這樣下的:『一個人的影子就是跟隨他的罪惡,是人一生惡行最真實的紀錄簿,只要低頭就能看見。既騙不過自己,也騙不過他人,因此人應當努力時刻活在陽光下,讓黑暗最小化,時刻警醒,勿要讓黑暗大於自身。』
    「這個故事當然不僅如此,但那位故事的主人翁卻只記得這最後一句,並且不幸地確實只能記得一句:『人應當努力消除自身的影子』。」神甫這時的語氣異常寬容:「……這主人翁確實是個蠢蛋,否則當不成故事主角。」

    「當天太陽一出,吟遊詩人走去花園神廟中,領取了自己的銅枝鈴杖,而主人翁走回家中,整日都站在門口,任憑妻子和小孩怎麼問,他都不肯進門。他就像個日晷一樣,觀察了一天自己的影子,從日正當中再到太陽隱沒西落,他發現即使是日光最烈的大中午,腳下仍有一團揮之不去的黑影,像個無底的洞。」

    「幾天後,那人終於獲得了一點難得的靈感:既然一道光不夠,那他就需要更多光。他蒐羅來所有能燃燒的東西,以及所有能當作燈油的動物油脂。他將這些東西全數燃燒,空氣充盈惡臭,但歡欣和得意之情讓他沒有注意到這樣的處境。隨著燈越燃越多,室內也越來越亮,他終於點燃了所有燈。可是,當他愜意地環顧四周,卻被一個事實給驚著了。」

    「他發現,有多少光就有多少道影子,燭與燈間互相映照,給彼此製造出無數陰影。陰影在房間中四處飄動,無處不在,有形又無形。他甚至無法說清有多少陰影在房間中和他同在。他恐懼地看向自己的腳下,他的影子已經成為了他自己從沒有見過的扭曲怪物。」

    他也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腳下。蠟燭此時已滅得十不存一,僅剩房間最裡頭的幾排,光源一致,他看向自己的背後,腳下的黑影是龐大、模糊的一團。但他現在說的出剛進房間中那樣奇怪的、既看的見又看不清的東西是什麼了,故事已經告訴他答案。

    神甫說:「這個不想要影子的人的故事有兩種結局,我們需要先把另一種可能性放一放,先說第二種。」

    「失望至極的主人翁站在房間中央,不僅沒有達成他心中的奇思妙想,還散去了一大筆錢財,他已經預想到自己會如何被妻子臭罵一頓。夜已深,他忘記關緊窗戶,此時有一陣奇風吹開窗戶,將室內的一片火焰都給吹熄。他大吃一驚,心裡有另一個想法悄然生出。」

    「他開始逐個將蠟燭熄滅,迎接外頭佔據世界的黑夜。隨著每道燭光消逝,影子也在逐漸減少,而黑暗也無聲無息地漫入從前被製造出的光明所在之處。自然回歸了,黑暗才是夜晚所應有的狀態。」

    他們二人一道在中央的椅子坐下,圍繞這最後的光明。

    「這個不想要影子的人躺在床上,看著自己折在牆上折成兩半的黑影。這就是他最後的敵人。他心滿意足地吹熄最後一根蠟燭,黑暗包圍他,影子也就隨之消失了。」
    神甫指引他彎下身,面對燭火,「這人發現了:只有黑暗中沒有影子。擺脫惡行的方法就是直面欲望,正視外在環境。既然影子是與生俱來,應做的就是順其自然。」

    「這就是真實之間的涵義:與其行走在光明中,不如在黑暗中坦露自我。」神甫說:「嫉妒、貪婪、傲慢、懶惰、憤怒、色欲,欲望永無止盡,永遠求而不得。它們永遠存在,人類出生就知道,這些是自己一生的追求。」

    「宇宙的真理是一團混沌。宇宙最開始是一個點。看看你的四周,你的上下左右前後都是一堵牆,你理解在高空中看這個房間是什麼感覺嗎?你曾觀察過地上的螞蟻有怎樣的生活嗎?」

    「事物成對存在:天和地、表和裡、男人和女人、黑和白、字詞和發音。繪畫有一種方法,面對一樣複雜的東西,先將這以外的背景塗黑,直到中央的白色顯現出圖案。畫家不去描繪目標,而是透過排除背景來使那複雜的標的顯現。」

    「宇宙的真理是混沌。可是混沌應該怎麼描繪?人不能理解沒有規則的東西,而只能理解與其相對的知識。
    「知識就是我們要描黑的背景,混沌是我們的圖案。你在逐步理解道理和規則的同時,也越加能看見道理之外的瘋狂。
    「並非是混沌是知識的影子,知識才是渾沌的影子。我們的教團達到了更高一階。應當認為,知識是獲知混亂的路徑。」

    神甫說:「這是『真知會』所保守的第一條秘密。從此刻開始,你也是『守秘人』之一。將你的手按上教典。」
    「你已經觸摸了最原初、最原始、最邪惡、最玄妙的概念。手按教典,你約定吐露真實。隱瞞事實會導致偏差,隱瞞欲望會招致扭曲,謊言會阻礙進步,為了更高的目標,這裡只有坦承。」

    神甫平靜、穩重地說:「我已經告訴你了一個秘密,你也應當吐露一件秘密作為交換。」
    黯淡的光線中,他看著神甫神祕莫測的眼睛,那雙奇異地眼珠耳飾也在注視著他。
    他吹熄了最後的火光。

    他緩慢開口,嘴唇顫抖,結結巴巴,「……我想殺了我哥哥。」
    這是他進入房間中所說的第一句話。比想像的還困難,但他不知道是因為坦承,投身一種新的概念,還是踏出這最後一步。

    「我會賜予你教典的一部份副本。」神甫說,「你已經是『守秘人』之一,有權利使用它。」
    「它叫《無名祭祀書》,去用它達成你的願望。守密人們守持六字箴言。從今往後,你可以叫我『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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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4-5 12:3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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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三人行是種憐憫

    霧氣像一層紗布,藍茫茫的天際線透出一縷血色,越往外的東西就越模糊。奧茨沃站在最前方,呆滯地走到土坑前,往裡頭投入松枝。南邊仍然一片黑沉沉的,大橡樹就在他身後,傘蓋像是倒垂的浮島,投下的影子寬闊、無邊無際,像雨一樣落在身上。

    四周都是墓碑,比圍繞觀禮的活人還多,還沉默。在典禮最後,德魯伊往坑內丟了一把火。

    他在馬車裡握住她的雙手。
    「我真的愛他。」莎圖哭道,「直到他死去我才感覺到這種愛……我活不下去了。」

    奧茨沃側頭看向玻璃窗外,車廂外站著一個小男孩,乖巧地站在外頭等待媽媽。男孩面無表情,像沒有上發條的娃娃,他的目光穿透車廂,直直地和他目光交會。這不是錯覺。
    他只是覺得,這男孩長的和他爸爸一模一樣。

    「如果你願意的話,留下來吧。」奧茨沃在馬車裡半跪下來,「我想照顧你。我求你……」

    那男孩一定什麼都知道,知道他如何殺了他的父親。

    奧茨沃往她的手裡塞一樣東西,「還記得這條手帕嗎?小時候你給我的,我一直留到現在。」
    她沒有接住,手帕從她的指尖縫隙掉到地板上。

    他撿起帕子緊緊握在手中,上面有縫補的痕跡,已經泛黃,但保養還算得宜。公雞靜靜站在手帕的一角。
    他撿起手帕,回過頭,男孩的臉和雙手手掌貼在玻璃上,眼神直勾勾的看著車廂內。

    影子已經追上他了,不過沒關係,他握緊手帕。黑暗裡的人不應該懼怕影子。
    既然他已經戰勝了它一次,就能戰勝它第二次。

  *

    他們看見那個矮人偶——他們已經知道那是奧茨沃了,所以就叫它奧茨沃吧——奧茨沃在葬禮過後頭髮就全白了。總而言之,之後上演的劇目可說是一樁無止盡的奮鬥史。他接手了哥哥的事業,發明了些有趣的小東西,那張會議圓桌似乎給他出了不少主意。
    他到處巡視工廠,起早貪黑地工作,偶爾參加聚會,跪在神甫身前,敬拜黑色的倒十字架。

    奧茨沃站在床邊,他的女兒呱呱墜地,然後是另一個女兒。莎圖的精神狀況越來越不安穩,她到處遊蕩,喃喃自語,奧茨沃讓她的表妹來照顧她,就是米爾翠德。
    有一次,莎圖抱著兩個小孩,要他們和她一起遠走高飛,他們走到頂樓,在莎圖把大女兒推下去之前,凱諾的哭聲把所有人都引來了,再隔天醫生就來了。

    然後是馬夫,還有克莉絲蒂。連雷蒙德一行人也出場了,全都長得滑稽又可笑。
    克莉絲蒂自從上台了就沒停止過嘰嘰喳喳的旁白。她跟蹤米爾翠德。

    她發現米爾翠德會偷偷地跟著奧茨沃活動。

    她發現米爾翠德閒暇時的興趣是女紅,她做的女紅總是帶著一隻動物,這些動物大多是出自一個童話,其中的主角是公雞。
    她給凱諾念睡前故事時最喜歡唸這一則,米爾翠德說,這是她最喜歡的童話,公雞打倒了黑暗,拯救牧場裡的所有動物,是黎明的英雄。
    「原來如此。」克莉絲蒂躲在門縫後低喃,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

    她發現米爾翠德幫著莎圖處理貓屍,莎圖會用手把牠們掐窒息,再塞到放襪子和貼身衣物的抽屜裡。
    「原來如此。」克莉絲蒂說,她想通了,這就是為什麼米爾翠德明明是女管家,卻總是親力親為。

    米爾翠德不敢就這麼把貓屍埋進花園的地裡,她怕被野狗或園丁挖掘出來,也不想把這些東西放在那麼近的地方,她把它們都用一種頗為傳統的方式處理了——因為貓是一種尊貴的動物,不能直接將它們葬在土裡——她把它們裹在白布裡,掛在某一顆橡樹上。
    七八個布袋掛在樹梢,輕輕搖動。
    「原來如此,」心地善良的克莉絲蒂點點頭,那些白布爬滿一層黑乎乎活動的蒼蠅和昆蟲,洇出的屍水把布料染成了骯髒的棕色,她無視那些可怕的惡臭,將它們全都解下了。

    克莉絲蒂把這些發現都告訴了米爾翠德。
    「其實我很疑惑,明明懷孕的是莎圖,你們為什麼要幫她瞞著?你希望這孩子沒有嗎?還是你希望這東西被生下來,然後由你扶養?但你不是已經和他過夜過了?……」
    米爾翠德一巴掌打下來,雷蒙德正好走進來。
    克莉絲蒂心生一計,她用了點小把戲,指揮雷蒙德出去替她守門。

    「我有辦法,」克莉絲蒂悄悄說,「只要你幫我一個小忙,我們就能把所有煩惱解決的一乾二淨。」

    等到雷蒙德一行人進入莎圖的夢鄉,她和守在門口的米爾翠德打打招呼,然後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等到克莉絲蒂從房間走出來,女管家交給了她一串鑰匙,她打開客房,把行李中的禁書偷走了。
    克莉絲蒂笑著向台下揮揮手,然後遠走高飛。

    「這不可能發生。」雷蒙德沉吟道,「因為奧格斯特和蘇菲已經出去了。他們會阻止她。」
    「我們走著瞧。」麥倫起身走到盒子舞台前。
    「但是,為什麼那本書不是隨身帶著的?」
    「行李有加固過,」麥倫低著眼,用力把盒子掰開,「對她大概沒用。」

    盒子裡還有最後一個故事,盒子的天花板被拆開,露出了裡頭的房間。座鐘喀答喀答響著,蘇菲靠近那張面對著窗外的搖椅,手上拿著一張毛毯,她把毯子放在那人的膝蓋上,然後半跪下來,將頭擱在她的膝蓋旁。

    「媽媽。」蘇菲坐了會兒,感覺到了一股震動,莎圖的頭因為瞌睡倒到一旁,蘇菲站起身,把媽媽的頭扶好,然後用手拂過她的額髮,她看見莎圖的額頭上有一道縫線。
    莎圖睜開眼睛,摸摸她的頭,「小羔羊。」
    蘇菲發出一聲悽慘的尖叫。

    麥倫伸手將莎圖的人偶拿了出來,觸感像真的血肉,肌膚柔軟,胸膛還在跳動。
    不管怎麼說,他們有一把鑰匙。麥倫把鑰匙放在莎圖手上,然後莎圖睜開眼睛,把鑰匙刺進自己胸膛。

    鮮血從她的胸膛汩汩流出,她像轉動門鎖那樣將鑰匙轉了半圈,但她身上並沒有鑰匙孔,與其說那是鑰匙,不如說那是一把鑰匙形狀的匕首凶器。血肉攪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她輕輕嘆氣,然後咯咯笑了起來。

    他們回到現實世界裡,第一件事是奧格斯特衝進門內,掛著滿身血汙。
    「感謝女神,你們終於醒了!」他用手肘抹過臉頰,左半邊臉完全被鮮血蓋住,左眼上烙著幾道駭人的爪痕,「有隻恐怖獵手闖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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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4-8 22:3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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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踏影人

    「我想說的是……」凱諾說,「不對,再高一點。」
    「這樣還不夠高?」蘇菲抱住凱諾的腿,又往上抬了抬,「可以了,我覺得你手邊那顆就不錯。」
    「不行,我就看中那一顆。」
    「那一顆有什麼好的?」
    「因為它很高,還很漂亮。」凱諾倔強地伸直了手。「不要抱怨了,是你不讓我爬樹的。」
    「不行了。」蘇菲把凱諾放到地上,蹲下身,「你坐我的肩膀吧。」
    「你背得動嗎?」
    「快點。」蘇菲勾勾手。

    蘇菲站起身,這一次凱諾很順利的就摸到了果實。
    「如果它不好吃呢?」蘇菲問。
    凱諾沒回答。
    「要不要再採高一點的?」
    凱諾已經摘到果子,把杏子遞到了蘇菲嘴邊,她咬了一口。
    「好吃嗎?」凱諾問。
    蘇菲有點猶豫,凱諾不等她回答,啃了一口果子。
    「不好吃。」凱諾說。

    他們又多採了幾顆果子回家,凱諾不肯好好走路,踩著樹的影子前進,在空曠的地方,她就蹦蹦跳跳地踩蘇菲的影子。
    「你在媽媽的記憶裡看到了什麼?」
    「嚴格來說,我不喜歡做這種事……」
    「少來,我知道你都會偷看。」凱諾打斷她。

    「你以為媽媽喜歡哥哥是因為他是男孩子嗎?」蘇菲問。
    凱諾伸手拍了一下蘇菲的屁股。蘇菲拍了回去。
    「我跟你說,媽媽喜歡哥哥不是因為這個,」蘇菲繼續說,「是因為他死了。她喜歡的是過去的幻影,一個我們都別想追上的幻影。」

    「我要去別的地方,」凱諾背著手說,「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要遠走高飛。」
    「你要跟我去迪濱嗎?」
    「你別管我,」凱諾用力跨了一步,「過你的去吧。」
    蘇菲失笑道:「你才幾歲?你想去哪裡?」

    一列水鳥從她們頭頂上飛過,凱諾觀察牠們的影子落在哪裡,但沒有找到,牠們飛的太快又高了,影子小的幾乎看不到,只會暗下一會兒,從人的目光竄過一個幻覺。

    「果子不好吃怎麼辦?」蘇菲又問。
    「那就吃別的。」
    「但那是費盡辛苦才摘到的。」
    「一顆樹上有那麼多顆果實,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杏子,你可以吃別的,蘋果、桃子、李子……」凱諾翻了個白眼。「別那麼在意,那只是一顆水果。」
    「它明明長的那麼好看。」
    「那你就學到教訓了,好看的東西不一定好吃。」
    「感覺很可惜。」
    「是很可惜,你可以再也不吃杏子,永遠記得這個教訓。」凱諾說,「或者再拿一顆。」
    「我想太多了嗎?」
    「是也不會。」凱諾百無聊賴地踢腿,「如果你覺得感情被欺騙了,那就拿斧頭去把樹砍倒啊,那也可以。」

    蘇菲學著她的動作,低著頭走了一會,「如果你要走了,會帶上我嗎。」
    「不行。」凱諾一口回絕,「如果你也跟來了,那不叫離開,那叫旅行。」
    「好吧。」
    蘇菲踩了一腳凱諾的影子,然後又把腳移開了,凱諾回踩了一腳,她們玩到最後變成互相踩對方的鞋子。天空黃澄澄的,太陽掛在半空中,像一隻眼睛。
    「那我們約好了,到時候誰也不找誰。」

  *

    雷蒙德剛往前邁步,沒想到奧格斯特朝他的方向撲過來。

    「操!」奧格斯特罵了句,雷蒙德吃了一驚,不過奧格斯特大概受到的驚嚇更大,他越過雷蒙德,扶住麥倫肩膀。
    地上掉了一大灘血,麥倫吐出一塊布,摀住嘴,血止不住地從手指間滴落,看上去很恐怖。

    「赫琳垂憐啊,張嘴,張嘴。」奧格斯特掐住麥倫臉頰,麥倫嗆了口血,「……你的舌頭被剪掉了!」
    奧格斯特急得跳腳,麥倫抓住他亂揮的手,摸了摸奧格斯特左眼上的傷口。他從口袋抓出什麼幫他治療。
    『快走。』麥倫朝雷蒙德比道。
    雷蒙德看著他們,快步走出門,差點沒把自己絆倒。

    雷蒙德的腦袋一片空白,蘇菲在外頭,帶著他一路狂奔。走廊上大片的落地窗顯現出外頭不祥的天色,天已經全黑了,連烏雲都看不到。

    他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現在到底幾點鐘,但他一個問題也問不出口。他們趕到宅邸西側,有搏鬥的怒吼聲和稀稀落落的槍聲。有些是從樓上傳來的。
    「不要燃火把!」有人大吼,「它會優先攻擊火光!」

    他們躲到了一個壘起的堡壘後,雷蒙德努力往自己的手槍裡塡彈。

    蘇菲喘著氣急促地說:「雷蒙德,我會掩護你,但我剩下的符文不多了,你不要靠得太近。」
    「我盡量。」雷蒙德咬著聲音說。但他真正想說的其實是——這不可能。一般火器對這怪物沒有用。這些一般的獵槍子彈對它來說無異於搔癢,想傷害到它,只靠幾顆附魔過的左輪子彈絕對不夠。他只有一個人,沒有空塡彈,他只有彈膛裡的七顆子彈能用。

    邪惡的巨大飛蛇在空中飛舞,畸形大象似的壓在他們頭上,甩著尾巴朝他們猛撲。

    讓人頭皮發麻的振翅聲無所不在,它發出低頻的低吼,他們遮掩的桌椅和家具劇烈震動,彷彿隨時要碎裂。

    它的尾巴和鉤爪狂亂地揮舞,巨尾捲起一個目標,慢慢纏緊尾巴,血肉像是鮮果被擠開般爆開。

    「誰在和它對抗?」
    「我不知道。」蘇菲快速說,「沒有誰,它在攻擊每個人。」
    「是嗎,」雷蒙德探頭看了眼,拔出白柄刃,「你要指揮我嗎?」
    「……我不行。」蘇菲咬住嘴唇,「對不起。」
    雷蒙德點頭,隨口安慰她,數了三下,然後衝了出去。

    恐怖獵手的恐怖之處在於噬咬和尾擊,除非和它近身,否則和尾巴相比之下顯得短小的爪子不是主要威脅。

    但他現在要做的事就是衝到怪物的爪子下。

    恐怖獵手是一種怕光的生物,所以它只在黑夜出現,或者像現在一樣莫名其妙的黑暗環境。可是除了真正強烈的日光,在暗夜裡用人工製造的火光或燈光只會激怒它。

    雷蒙德快速掰動擊錘,擊出兩發子彈,兩發子彈都中了,怪物發出憤怒的怪叫。

    「躲回宅邸內!開燈!」蘇菲指揮道,「沒有油嗎?沒有油用酒精!燃燒彈到底準備好了沒有?!不要讓它靠近宅邸,它不會往亮的地方跑!」

    恐怖獵手的尾部朝他掃來,雷蒙德躲過了第一下,沒想到尾巴再次橫掃回來,雷蒙德的腰部被重擊了,他還沒來得及飛出去,腳踝就被纏住倒提起來。
    雷蒙德剛想開槍,蘇菲喊了句什麼,怪物的力道驀地一鬆,雷蒙德在地上翻滾一圈,恐怖獵手沒有什麼特定身體部位的弱點,只能夠給與毀滅性打擊——要不夠密集,要不就要夠大。

    面對這種怪物,雷蒙德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

    這種時候他反而開始走神,說到底,他一個人衝上來能做什麼?一個爭取時間的誘餌?但是恐怖獵手可不是一般怪物,光是它那條尾巴所到之處灰飛煙滅,雷蒙德連牽制和阻止破壞都做不到。
    他打了幾發子彈,這次有些落空了。不只是雷蒙德在觀察恐怖獵手的動作,它也在觀察他的。

    這種上級魔物的討伐需要一個隊伍——真的有能單獨面對這種怪物的哨兵存在嗎?

    恐怖獵手的身形在半空中快速變化,翅膀只留下模糊的殘影。它盤踞在雷蒙德面前,似乎發出了一陣邪笑。
    雷蒙德想要舉槍,忽然卻發現自己的手抬不起來了。

    他的身上不知何時佈滿傷口,一道可怕的撕裂傷橫過他的肩頭,但他甚至沒感覺到痛。
    一個問題忽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他會死嗎?

    有人衝他一陣大喊,在雷蒙德做出反應前,他被一股砲彈似的力量撞倒了。槍被從手裡奪走。

    「站起來,不然就滾回去吃奶!你跑來送死?!」
    男人一邊怒罵,一邊朝恐怖獵手開槍。他不等雷蒙德回話,把雷蒙德像沙包似的往邊緣猛摔出去。

    雷蒙德躺在地上,終於清醒過來。他看見那個人手裡拿著一把武器。

    ……那是馬夫蓋洛。蓋洛衝上前去和怪物纏鬥,居然打得有來有往,彷彿沒有體型差距的限制。
  雷蒙德從沒見過動作那麼俐落和精確的人,在白塔時也沒有這種人,沒有任何一個哨兵的動作比的上他。

    蓋洛的動作迅疾兇猛,看似揮空的動作都預判到了下一步。有一隻狼跳到了蓋洛身邊,他們形成了優秀的配合和牽制。
    不管怎樣,那把劍大概就是他的白柄刃,他還有隻黑狼。黑狼迅捷地竄上恐怖獵手的身軀,咬下了一塊它的翼膜。恐怖獵手的飛行沒有受到影響,還穩穩地掛在空中——畢竟它只有一隻翅膀,不是真的靠物理的翅膀飛行。

    「快躲開!」蘇菲大叫。
    半空中突然炸出了一蓬火花,然後像是雨點般接連在怪物身上爆炸。恐怖獵手在空中憤怒地扭曲,尾巴沒有規則地到處掃蕩。
    增援終於來了,雷蒙德往外退開,他知道還不能大意,怪物也許被削弱了,但更大可能還有力氣一戰。

    爆炸止息下來的瞬間,恐怖獵手發出了異常的詭譎的嚎叫。

    蓋洛似乎提劍要靠近,但是一叢藍色的火星忽然墜落到眼前。

    一支藍色的箭矢劃過,流星似的墜落在怪物身上,然後,流火在瞬間成千上百倍的劇烈燃燒。怪物被藍色的烈火纏住,整場戰鬥中首次落在地上,像被撒了鹽似的瘋狂掙扎,整個暗夜都被純粹的藍色火光照亮了。

    雷蒙德抬頭,看見麥倫站在樓上,手裡提著一把弓。麥倫專心地望著怪物的方向,等到雷蒙德回過神,蓋洛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

    隨著怪物的掙扎幅度越來越小,天色也漸漸亮起,給人這把火彷彿燒到了天亮的錯覺。真正的天色已經趨近傍晚。
    到後來,即使怪物已經一動也不動,火勢依然沒有止息的跡象。雷蒙德懷疑這把火能燒到末日。

    「燒到沒了就沒了,大概燒到明天吧。」奧格斯特說。
    雷蒙德在草地上撿回了自己的槍,正在細細擦拭。奧格斯特的半邊臉都被繃帶包住,據他說這些傷口都能長好,只是要花時間。
    「你剛剛說什麼,世界上有黑暗哨兵嗎?我以為那只是傳說或笑話,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雷蒙德搖搖頭,一點胃口也沒有。

    ——同樣沒有胃口的還有蓋洛。這個男人回復成了頹廢的樣子,倒在黑狼身上,在草堆和馬畜圍繞下蜷縮成一團發抖。
    「就是他……」蓋洛咬牙低語,「惡魔終於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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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4-12 23:2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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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鏡中人

    廚房裡人聲嘈雜,每塊地板都踩著腳,幾乎沒有轉身之處。每個廚具都由至少兩個女人照料,有的人透不過氣,乾脆出去外面揉麵團。她站的地方好些,剛好面著一面半開的窗戶。這裡真是溫暖得要命。油在鍋子上滋滋響,空氣充滿香料、肉桂、橘皮、奶油的味道。有人開始燉肉和煨湯了,洋蔥和番茄散發著輕微的焦味,狗在門外不安份地團團轉。

    「十二道主餐和八樣甜點,我們現在做完了幾樣,每年都得來這麼一遭,為什麼沒人在煎魚?這隻鱸魚躺在這裡多久了……牠還躺在砧板上呼吸,生得要命!你們打算讓牠窒息死,好人道,赫琳保佑你們不是護士,在這裡糟蹋食物簡直是最大的寬容,」灰髮的廚娘兼女管家絮絮叨叨,「我的倒蘋果塔呢?我的奶油圓蛋糕呢?殺人啦,這股焦味到底是怎麼回事?莎莉,先來幫我煎海鮮餅!」

    莎莉舉起一隻手,頭都不回地說:「沒看到我還在煨刺蝟!」
    「奶油呢?」
    「做濃湯和蛋糕用完了。」
    「鮭魚不要用烤的,用煎的吧,香料還有。」
    「雞都還沒輪到爐子燉,」女管家受不了地叫道,「中午快過了,我們只弄好鹹派嗎?」

    她站在爐子前發呆,手裡的勺子緩緩轉動,鍋子咕嘟冒泡。身旁的手忙腳亂彷彿和她不在一個空間,外頭山巒連綿,青草茵茵,小孩子在花園中笑鬧追逐,有人輕輕地撞了一下。

    「米爾翠德,你在這裡!我還在想你去哪了,」女管家瑪莎驚道,「你是怎麼把酒煮焦的?」
    米爾翠德撈了撈手中的湯匙,鍋底凝固了一層。瑪莎說糖焦了,她們只得把紅酒倒掉。瑪莎安慰她。「沒有關係,你被薰暈了,來幫我弄煎餅吧。」

    「八樣甜點,八樣,女主人親自交代的。」瑪莎嘆氣,「你來真是幫了大忙,你們的冬至舞會是什麼時候?好像是後天,我會去的,這些女孩子後天又會擠到你家去。」

    她們照例閒聊,每年冬天每戶人家都在忙一樣的事情,所有的傭人們都會這裡那裡地互相幫忙,這是賺外快的好機會。她們討論起各自的菜單,嫩烤鹿肉、油煎天鵝肉、楓糖餅、小荳蔻烤蝸牛,還有香料紅酒——那是米爾翠德的拿手式。

    她們互相吐苦水,瑪莎說今年氣候不穩,牛奶產量變低;又說酒館裡白天也有一群遊手好閒的人在賭博,可是沒有人回家幫家務,累的總是女人,話說回來,你黑眼圈真重,有什麼煩心事嗎?
    米爾翠德下意識摸了摸眼瞼,「沒有。」瑪莎說她不相信,米爾翠德只得好聲好氣告訴她:「大家都一樣,在忙冬至。」

    她回家,從大門進門,按下按鈕,燈光在一瞬間填滿整個宮殿般的室內。在此前這棟房子沒有任何人煙。甚至沒有人給它燃起蠟燭,蠟燭架上空空如也,這是棟沒有主人的屋子。

    書桌上放著一堆凌亂的信,一整天不在家,只能現在收拾。信件按姓名和類型分門別類,有些是客人的信,有些是給科爾霍寧家的邀請函,有些給她自己,只有很少的一部份收件者寫著莎圖。
    米爾翠德把信件整理好,然後拿起拆信刀,剃開莎圖信件的紅泥,逐字閱讀起來。
    蠟燭燃完一半後,她取出新的封蠟,將信件蓋回去。

    夜裡,她坐在化妝鏡前,把頭上的盤髻解下,微捲的頭髮披散。她將衣服逐件解下,任憑它們堆積在地上。她走出布料堆,拉開衣櫃,取出睡衣,一件白色的絲質睡袍。米爾翠德的手伸到背後,拉上拉鍊,將頭髮撥好。
    她盯著鏡子中的自己。

    片刻後,她拿出鑰匙,打開右邊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一頂紅色假髮。

    她坐在鏡子前,將血紅色的紅髮安好,鏡子裡的紅髮女人今天頭一次露出微笑,她的長髮俏皮地披散至腰間,白亞麻衣袍像牛奶一樣襯托著她的臉頰,她是高塔上的公主,受眾人追捧的情人,最美麗的娜嘉——

    她站在鏡子前欣賞自己的美貌,忽然,門打開了。阿甫金走進來,朝她望了一眼。
    她的笑容在瞬息間破滅。米爾翠德不發一語,緊閉著嘴,望回鏡子。阿甫金倒進床裡,鞋子也不脫地躺下,和往常一樣什麼也不提。
    黑眼圈又爬回了臉上。她瞪著自己的臉,上頭的法令紋已經清晰可見,她把假髮從頭上取下,換上另一件睡衣。
    她吹熄蠟燭,悄悄爬上另一張床。

    隔天將近中午,米爾翠德走進莎圖的臥室,手裡端著早餐餐盤,莎圖坐在搖椅上,面向窗外,搖椅輕輕擺動。
    米爾翠德將早餐放上桌,她正拿起餐碗和餐巾,準備像往常那樣餵食。
    可是有什麼不對勁,莎圖戴著眼鏡,正在讀報。

    米爾翠德悄悄放下手,將信從餐盤上拿起,若無其事地說:「你想讀一下信嗎?」
    「不了,」莎圖說,「你讀給我聽吧。」
    「你是什麼意思?」
    「既然你可以讀給我聽,為什麼還要我浪費時間?」
    米爾翠德正要拿奶油刀拆信,莎圖說,「不用拆了,你直接告訴我裡面寫什麼吧。」

    刀子和信都被丟在桌上,米爾翠德跌進椅子裡。報紙沙沙作響,又被翻了一頁,今天是什麼日子?多少年過去了,米爾翠德忽然認不得眼前的女人是誰。米爾翠德腦袋發暈,那些被塞進衣櫃抽屜的貓屍,那代表什麼? 如果莎圖其實沒有瘋……
    米爾翠德瞪著莎圖,等著對方的發落,不過莎圖沒有理會,又將頭轉回窗外。莎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骯髒的裙腳,「這些有什麼呢,都給你吧。」莎圖張開雙手說,「我要走了。」

  *

    他們的行李被翻得亂七八糟,衣服丟得四處都是,好在錢沒有短,箱子被草率扯開扔在床上,出乎意料,書本被端端正正地放在箱子最底部。

    麥倫拎起書快速地翻動著,他停在某一頁,把書本轉朝他們——明顯有幾頁被草草撕下了。

    奧格斯特嘆了口氣,在床沿佔了一角,「我們現在怎麼辦。」
    雷蒙德說:「恐怖獵手是克莉絲蒂用這本書召過來的。我們最好搞明白這本書的來歷,科爾霍寧很可疑。這本書八成不是他出於暴發戶興趣買來的。」

    他們把在夢裡遇到的事和克莉絲蒂留下的東西七七八八地說了。奧格斯特牙疼地說:「好一個爛攤子。我們要找奧茨沃問真知會和克莉絲蒂的事,那是一個邪教教團……最好知道他拿這本書做過什麼。也調查一下其他人。」
    「他會老實說嗎?」
    奧格斯特用下巴比比麥倫,雷蒙德了然。

    「不過我們只是一個組織,就算查出了什麼也只能上報官方——報給聖所,報給哨塔,更有可能我們什麼也查不到。」奧格斯特聳肩,「反正錢也拿了,說真的,其實我們也可以就這麼走了——你怎麼看?」
    『留下。』麥倫比道。
    麥倫拉開書桌椅子,拿了支羽毛沾墨水開始寫信。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舌頭怎麼辦,但你說的算,」奧格斯特隨手朝他致了個禮,「希望我們不會再遇上什麼奇怪的東西,很可能討不到錢。」

    「雷蒙德,」奧格斯特叫道,「你又恍神了。」
    「我總覺得忘了什麼東西。」雷蒙德苦思,似乎是有關克莉絲蒂,他只想的起這麼多。
    「晚上做夢的時候就會想起來了,我說真的,有一次我在精神圖景裡翻到我七歲弄丟的扁帽……」

    舞會當天,凌晨之際,曙光之前是濃濃的夜幕。赤松瑟瑟低喃,從海那邊送來了一陣氣息,那會兒突然起了西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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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4-12 23:3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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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揭發

    ——那會兒突然起了西北風。那麼長一段路程,被茂密的松林洗滌過,泛著碧綠的波浪,已經聞不出鹹味。

    天色濛濛,濃重的水氣悶得人喘不過氣,說起來他們也走了好長一段,托科摘下寬邊帽搧風。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有個一起玩的人,綽號叫矮子,他爬樹倒很俐落,但是地面太高,總跳不下來。」托科說,整了整肩上的背袋,「我們哄他會接住他,讓他跳下來,結果我們全都閃開了,他摔斷腿。」

    托科停下來喘了口氣,他隨便握住根樹枝,卻被上頭的刺扎到手。
    奧茨沃說:「你想休息的話還要往前走一點。」
    「我沒在跟你講這個。」
    「那你在說什麼?」
    托科嘖了聲,奧茨沃走回來,看見他的手流血,立刻掏出了手巾。
    「你瘋了?」
    奧茨沃沒回話。他把擦過血的手巾收起來,另外拿出布條包扎。
    托科沉默地看著他動作,說:「我就討厭你這點。」

    「你總是這樣,什麼都不說,別人問什麼也不會回。」托科說,「好像沒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我最他媽討厭這一點。我在跟你說話,你為什麼不看著我,嗯?」
    「有什麼好說的?」
    「因為,正常人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至少也會假笑幾聲。」托科厭惡地甩甩手,「你呢,好像天生少根筋,被打也不會哭。你這種人也就米爾翠德會喜歡——我娶了莎圖,你娶她表妹剛好。」
    「她不喜歡我。」
    「是嗎?你不是到現在還隨身帶著她送的東西?」托科說,「親愛的弟弟,你到底有什麼毛病?」
    奧茨沃站起身,「我們快要到了。」
    「快到就好,咱們就在這裡休息,停下來好好說會兒話。」
    奧茨沃自顧自往前走,「我去洗手帕。」
    托科揮揮手,一屁股坐下。

    聽到奧茨沃走回來的腳步聲,托科問:「怎麼樣,有看到豹子嗎?」
    「我們在下風處,不會被發現。」
    「牠的窩呢?」
    奧茨沃搖頭,托科指指對面。

    因為山的角度,這裡直到下午都不會照到陽光。剛剛才日出,不曉得哪裡的雞啼了一聲。托科打了個冷顫。
    「我想煮茶喝。」托科嘟噥。
    「回去你就能喝茶了。」奧茨沃拿樹枝戳地面,隨口回答,「我們先去打了那頭豹,回頭也能和生意夥伴炫耀。你很快要打入真正的菁英社交圈,聽說他們都會組織打獵活動,在那之前需要一點戰利品,讓他們知道你不只有生意手腕,子彈準頭也很不錯。」
    「我們為什麼要那麼早出門?」
    「天還沒亮前都是防備心最低的時候,」奧茨沃擺弄手上的獵槍,喀答喀答的,「所有動物都是這樣。」

    奧茨沃停下手上的槍,緩緩地把它架在肩頭,瞄準對面的托科。

    「你說的算。」托科縮了縮身子。他抬起頭,「我有件事想說。」
    奧茨沃放下槍口。黑暗中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他只不過檢查了遍獵槍擊錘。
    托科沉默了會兒,說:「我知道你又在用那種眼神看我。」

    托科恨恨地說:「可是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有女僕告訴我,你在騷擾她們。」

    「有人說她們半夜起床,看到有人影站在門邊,一被發現就溜走了;有人說她們的貼身衣物不見,我聽說過女僕在主人家小偷小摸,沒聽過有主人反過來偷傭人東西的。
    「你從小就這樣,我還以為是你調皮,我要你道歉,你寧可被揍,從不鬆口。誰的天性能那麼下流?公正地說,你確實有才幹,但你還是恥辱。」托科皺起眉。
    托科嫌惡地說:「——我們要忍受你的『小小淫蕩』到什麼時候,親愛的弟弟?」

    奧茨沃低著頭,曲著一條腿,仍拿著樹枝反覆劃深小溝。
    「看著我,」托科說,「我們能解決這件事嗎?」
    奧茨沃輕輕點頭。

    「還有誰知道嗎?」奧茨沃小聲咕噥。
    「沒了。」托科惱怒地說,「我把事情壓下來了,我們還要臉。」他在「我們」上加重了語氣。
    「那就好。」奧茨沃說。「——這樣你死了事情就解決了。」

    奧茨沃掏出手巾,上頭沾了血,他嘟囔了幾個音節。托科沒來的及開口,連掙扎都沒有,腹部就被一股巨力從中撕成兩半。
    假如他來得及做一點思考,他也許會自認倒楣,豹子趁他大意的時候從背後襲擊。

    不過,後山裡到底棲息著什麼怪物,具體到底是什麼野獸,要到很久以後才有人知道了。

  *

    雷蒙德跟奧格斯特一人手上拿一張墊板夾紙,像個記者或醫學實習生,他們眼前有個案例,對方負責講,他們負責傾聽。
    假如忽略站在奧茨沃背後的麥倫,這幅景象會充滿真誠和愉快的氣息。麥倫像盡責的執事似的站在奧茨沃側後,右手捏著對方的後頸。
    奧茨沃答完一個問題,奧格斯特看向麥倫,有時候麥倫會點頭,有時候會比否定的手勢——這時候就得多花時間。

    一小時前奧茨沃還是個稱職的商人,還想正襟危坐地和他們聊天,幾個話題下來,他這會兒滿身大汗,縮著肩膀發抖,已經不成人形。
    剛開始他還會撒撒小謊,有的人就是這樣,不習慣坦承。詢問聚會地點的時候奧茨沃顧左右而言他,奧格斯特嚇唬他不成,只好讓麥倫來。
    麥倫半蹲下來,視線和奧茨沃齊平,彷彿沒有舌頭也不影響他問話。

    他們問奧茨沃用這本書做過什麼,沒想到奧茨沃說個沒完,遠超過預料。奧格斯特的眉頭越皺越深,有些事最好爛在土裡,這種感覺就像在糞肥裡挖掘。

    「我再問一次,」奧格斯特用筆敲了敲紙,「神甫到底是誰?」
    「他是『拉』,」奧茨沃抱著頭怯怯說,「就這樣,我全說了!」
    「有時候他沒說真話可能是記憶被抹掉,很難找回來。」雷蒙德說,「考量到他的部分記憶被克莉絲蒂挖過了。我們大概不用浪費時間,有些東西留給哨塔去問。」
    他們沒必要知道所有事,關於真知會的運作和其他成員等等,細節應該留給官方。現在,他們的首要目的仍然是書和克莉絲蒂的下落。
    「那麼克莉絲蒂給你們看的東西是真的嗎?」奧格斯特問,「她幹嗎給我們看那些記憶?是真是假沒有依據,根本搞不清楚她的目的。」
    「從目前問話的內容來看,是的……」雷蒙德說,「但是修改別人記憶不是件容易的事,奧茨沃的話沒有矛盾,再加上麥倫沒看出什麼奇怪的地方,我們可以假設訊息是真的。」

    雷蒙德問:「你對克莉絲蒂知道多少?」
    奧茨沃抹下一把汗。「我對她根本沒什麼印象,她是冬天招募人手時來的,就是個女僕而已。」
    「從你對女僕的興趣看,你應該對她多點關注。」

    奧茨沃對他的諷刺不置一詞。雷蒙德轉頭和奧格斯特說話,「她比我們還早來,她那麼神通廣大,幹嗎不直接把書搶了?」
    「好吧,讓我猜猜,我們干擾她原本的計畫,所以她只好從我們這裡把書頁搶走;或者她本來不打算拿走書頁,這舉動只是一時興起,這只是個額外戰利品。不然就是……」奧格斯特說,「她故意等我們。」
    「最後一個答案想像力太過了……」雷蒙德還沒繼續往下說,忽然想起克莉絲蒂從他這裡問了一件事,「等等,麥倫的手背圖案是什麼意思?」
    奧格斯特突然謹慎起來,他詭異地說:「你說這和麥倫有關?」從雷蒙德那裡得到肯定,奧格斯特阻止他解釋,「好了,打住。」
    奧格斯特從椅子上蹦起身,「把她列入我們的重點對象,我會上報首席,我們得馬上回去……事情還能多複雜!」

    奧格斯特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看他這立馬要收拾行李走人的勢頭,雷蒙德追上去攔住他,「我們不能留下來參加冬至祭嗎?」
    奧格斯特沒什麼好氣,「我們沒有那個時間了。」
    雷蒙德安撫他,他有點猶豫怎麼開口,最後還是決定有話直說,「我有朋友要參加今年的結合儀式……」
    奧格斯特露出了懊惱的神色,出乎意料,麥倫居然也支持留下。
    「隨便你們,反正哪次不出點意外,既然來了就吃夠玩夠本再走……」奧格斯特碎碎唸,重重地踱步離去,走廊被他的焦急所震動。接著響起其他瑣碎的腳步聲。

    「你說外面在吵什麼呢?」
    莎圖溫柔地說,將項鍊放上女人的脖頸。
    她的身上穿著露肩晚宴蓬裙,袖子像奶油擠成的花朵,柔情地在腕部盛開;鯨骨裙撐上是華麗的猩紅絲綢,抓皺的布料和蕾絲花樣交疊纏繞;裙面上繡著罕見的百合暗紋,用無數的珍珠點綴。

    這是只為這一夜而生的服裝。即使不合禮儀,這件衣服會陪她整個晚上;無論是跳舞或交際,甚至是結束的時刻,都不會再換下。
    鏡子前站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女人,兩朵孿生的火焰,不分彼此。

    「我很期待今晚,像往常一樣,代替我去跳舞吧,畢竟宴會不能沒有女主人開舞,就像一個家不能沒有母親。」她緊握住她的手,「去享受一切,因為這些都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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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4-19 20:4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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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旁觀者
    德克斯塔醫生抱著貓在花園裡走來走去,他看到的每一種植物都會令他想起它們的功能,蒲公英可以利尿和幫助消化,毛蕊花可以祛痰和緩解感冒症狀,金盞花則能拿來舒緩疼痛和緩和皰疹潰瘍……至於它們長的是紅是綠,是黃是白,那倒不是重點。他欣賞這些植物的時候被叫住了。
    「醫生,坐過來這裡。」

    「醫生,你上過大學,大學好玩嗎?」阿甫金手搭在椅背上。德克斯塔走過去坐下,看到了堆在椅子下的散亂酒瓶,還沒過中午已經有人神智不清了,他誤闖了某人的秘密基地。德克斯塔把懷裡的貓咪放下,「噓,去玩吧。」
    「花花恢復的不錯。」阿甫金一雙眼睛朦朦朧朧,泛著水光,他喝了不少。「醫生,你喜歡貓嗎?」
    德克斯塔微微一笑,「只能說不討厭。」
    「不討厭就行。」阿甫金彎腰取酒。「那麼你對酒是不是也不討厭?」
    阿甫金呵了口氣在手掌上。他乒乒乓乓地搗鼓酒瓶,德克斯塔兩手搭在腿上頗為悠閒地看風景。兩個不相干的人搭在一起也只能各做各的事,至少他們互不打擾。
    「你在笑什麼?」阿甫金問。

    「醫生,人都該有個體面的死法,你同不同意?既然有魔法,為什麼人還需要看病?為什麼人出生是在地上走而不是在天上飛的?你好不好奇,我老是很好奇。」阿甫金旋開了瓶口,「我應該去上大學,那裡感覺有答案。

    「你一定也看過屍體。有一年我在河邊釣魚,看到了一個男孩,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不是躺在棺材裡的死人。他的身體泡脹了,但我還是認出他是誰,因為我認得他身上的衣服,他的衣服上有家徽,但那不是重點——那一天我親自和他道別的。我認得他的爸爸媽媽,認得他的叔叔,他離開之前說要帶著妹妹去河邊玩,但他沒有回來,所以我們都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不,也許不知道,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害怕死了,可能有尿出來,我第一次見到死人。但我不能把他放在那裡,剛開始我想用樹枝把他撈出來,但他差點被河水沖走,我只好走進河裡把他抱出來,他的皮膚黏在我手上。醫生,你摸過死人嗎?
    「我把那個男孩撈出來,本來想什麼也不看,然後拿塊布把他包住就把他送回家。我很害怕,我在河裡把他撈出來時不敢睜開眼睛,但是我不能不睜開眼睛走路,所以我看見他全身都很白,他白色的眼珠子看著我,我也忍不住看他。然後,我看見他的頭不見了一塊,我感覺像被獵槍子彈轟飛的。
    「我是後來才想到這件事的,因為我必須去找一塊布,我離開他了,因為我必須找布。然後我走著走,想到我朋友說他要去打獵,他也拿了一桿獵槍,而且也走到後山,那種傷口是很近距離打的,我朋友當天只帶了他的小女兒回家,因為大兒子不知道跑哪裡去。總而言之,因為這樣我想到獵槍子彈,這兩件事沒有關係。

    「我找到可以包住他的東西走回去,我先聽見奇怪的東西,然後才看到奇怪的聲音在啃他,有一群怪物圍住他,把他當作大餐吃——我接受的很快,因為我們也會把死掉的動物當作大餐。我躲在旁邊,他已經死了,有時候我覺得他當時歪過一邊的頭用白色的眼珠看我。他不會痛了,這點想法多少給了我安慰。
    「我等他們吃飽後把骨頭和碎肉撿起來帶回家了,我告訴他們這男孩被怪物或野獸吃光了,我只來得及找到他的舊衣服和骨頭和碎肉。就這些了,我很愧疚,但他被野獸吃了。這兩件事沒有關係。」

    「後山裡有很多肥美的野生動物,但也有怪物和吃人惡獸。這些年我發現人很容易就會死,人辛苦一生,應該值得一個體面的死法。不過這有什麼呢,說起來還不都會被火燒成灰,所以說到底,怎麼死的並不重要。可我還是覺得人都該有個體面的死法,你怎麼想?」
    阿甫金問:「醫生,你在笑什麼?」

  *

    火光啪擦一閃,隨著夜裡的冷風熄滅。雷蒙德看著亮起的一點火光,有另一張臉曾被短暫地照亮。雷蒙德想問沒有舌頭的人能不能抽菸,但到底沒有問出口,因為沒有舌頭的人也不能回答問題。他的目光中心突然竄出一縷青色的煙霧,舌尖奇妙地刺痛起來,然後他才聞到那股味道,煙草裡有加大麻。

    小小奇怪的聯覺。雷蒙德參加過舞會,但他是頭一回知道舞會可以不用參與。隔著落地玻璃窗是溫暖明亮的室內,不過他們選擇在露臺上體驗冷風刺骨。一支樂隊待在角落,正在調試樂器。
    指揮走到最前頭,棍棒輕輕一點,樂音像一場午後雨一樣滴滴答答、毫無規則地落下。

    第一次聽到這種樂曲的外地人肯定會覺得茫然。彷彿北風吹開了一地落葉,音符飄飄搖搖,散漫又難以捉摸;不過這就是它的意義所在,開舞的舞伴必須在凌亂的落葉中找到入舞的時機,為所有人起頭。人群已經分好了兩邊,讓出了中央一塊空地。
    這是一種傳統舞步儀式,考驗舞伴搭檔的默契。快拍子和慢拍子追逐著,有時聽起來像三拍子,有時聽起來像快板——開舞的男女主人再不出現,人們就要開始騷動了。

    在所有季節的慶典中,冬天最瘋狂。秋天因邁入休息而最優雅寧靜,春天溫和歡快,夏天強壯而熱情,冬天每個人都做回了自己,要將所有能量發洩殆盡,過了冬天,新的一年就要到了。這是結束的時候,沒有秩序,瘋狂而熱鬧,純樸而原始。

    在排笛和四弦琴的演奏中,男女主人終於出場,他們在輕快的笛聲和優雅的琴聲中跳躍、漫步,在一段連綿重複的複調中,紅裙一圈一圈地轉動,裙擺在空中像一輪圓月飄動,在彷彿永無止盡的旋轉中——所有樂器在高潮時齊聲奏響,旁人嘻笑著加入,樂聲終於邁入和諧而盛大的章節,一切拉開序幕。

    冬天,白茫茫的冬天。雷蒙德想,肯定不只如此:在那之中有一些悲傷存在。

    ——看著歡騰的人群而自己卻不身處其中就容易有這種感受,這是每個人都不說出口的事嗎?因為知道冬天有多嚴苛而盡情手舞足蹈。在那之中一定有人意識到這件事實而沒有戳破,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該快樂的時候就要盡情快樂,好應對接下來的無聊和哀傷。

    雷蒙德的一隻腳跟著節奏踩起拍子。

    「我不是為了陪你才出來的。」雷蒙德感覺到麥倫在看他,不算解釋地說道,他仰頭灌了一杯酒。「只是覺得待在裡面也沒什麼好做的。」
    他可能有點喝得太兇了,肚子還空著,草莓酒的後勁比想像的大,他比自己以為的還喜歡水果酒。

    有一陣子雷蒙德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絮絮叨叨,當他好像夢醒一樣回過神,麥倫比手語回覆他:『可以。』

    醉鬼總是薩迦第一個放棄的。女神啊,他都說了什麼,他怎麼能那麼哀愁?他努力回想剛才的對話。

    「嚮導像你一樣,是隨時都能讀取別人想法的嗎?」
    麥倫沒理他,看來這是個否定。雷蒙德聽說過的,只是他的腦子現在不大靈光。嚮導要讀取別人想法也不是這麼直接的事,大部分時候他們像個讀心狂只是因為能感受到情緒,進而要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會變得非常容易。即使他們沒刻意想知道什麼,人們也會覺得他們在讀心……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雷蒙德說,「你看的到我的情緒嗎?」

    他怎麼能這麼咄咄逼人?一部分的他知道自己待會會後悔,可一部分的他只負責滔滔不絕地講話。

    「如果你知道我在想什麼的話,一定要告訴我……」他感覺自己要滑到地板上了……他只知道自己不想站著了。
    「因為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我老希望能有個人來指揮我,我……如果我做錯了,你能告訴我嗎?如果我做對了,你能告訴我嗎?有時候,大半時候,我只覺得這一切都很恐怖。女神啊……我能快樂嗎?」

    他回過神來幾乎要賞自己一巴掌——不過麥倫回答他可以。

    他看著麥倫捻熄菸蒂,朝他走來。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要被打了,忍不住瑟縮一下,麥倫停在他身前兩步的位置。
    『你要哪一邊?』
    「什麼?」
    麥倫在他跟前屈起左膝,右手放在左胸上,行了一禮。這是哨兵和嚮導之間的標準禮,一種邀請。
    雷蒙德行了一個標準禮回應。

    他這才明白那個問句是什麼意思,麥倫牽起了他的手,佔據了主動的位置,所以雷蒙德只能跳副位——當然也可以說那是女位——但是,事情真難以形容,雷蒙德沒跳過副位,這時候該向哪位女神祈禱?

    緊張時能有的毛病全跑了出來,他想要解釋,因為尷尬而忍不住說話,偶爾又想要道歉,他應該要聽音樂,節奏怎麼樣?可他滿腦子是怎麼配合,這是本末倒置,所以他又踩到了對方的腳。女神垂憐……

    雷蒙德的臉肯定羞紅了,如果他應該向誰解釋,會說自己是酒意上頭。幸好沒有舌頭的人不會安慰他,也不會調侃他。專心,應該要專心。麥倫拉著雷蒙德的手,牽引著他,左腳,右腳,向前,向後,現在是四拍子的時間。他們互相遠離,然後又互相靠近。在雷蒙德覺得終於進入狀態的時候,音樂平緩下來。

    新的樂器佔據了主要位置,是窗邊的那台加利利琴,它被推到了中央,開始了新一段獨奏。看不見是誰坐在琴凳上。
    這會兒換雷蒙德向麥倫伸出手,他再次致了一禮。

    其他管弦樂器像伸出一隻腳的鴨子踩了踩水,然後撲撲翅膀跳了進去。兩兩成對的人們又重新活動起來。他們在無光的室外,沒有人看得到這裡。他感受到指尖皮革的觸感,手掌的溫度,鼓動的節拍裡混入心跳,風吹起額髮,熱度在舌面滾動,這些感覺像波浪般起起伏伏。他跟隨在散漫的思緒後面,撿拾一些金色的線條,金色的蜜酒……

    他想到上次被人握住雙手的事,在同一個場所,他被摘下手套的手握住,那很溫暖。他現在居然覺得那很溫柔,令他幾乎要發笑,才過去不到兩週。他感覺到了某種東西,會使他想到自己的童年,因為這種東西在他童年不存在,他總是很難指認它。他想到比尤萊,他曾經希望被那個女人所愛,他覺得……
    他覺得有點想吐。

    雷蒙德感覺到自己猛地被扯了一下,麥倫把他帶到角落,他的嘴被緊緊摀住。

    他聽到蘇菲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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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4-19 20:5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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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復仇者

    「你帶我走吧。」蘇菲說,「還記得我們的金盞花賭約嗎?這就是那個約定。」
    「不行。」奧格斯特回答,「……對不起。」
    沉默了好半晌,雷蒙德幾乎要懷疑有人哭了,但蘇菲再次開口的聲音很平穩,「沒關係,我知道這行不通……你邀我跳一隻舞吧。」
    奧格斯特的回應帶著尷尬,「不行,真的不行,你看我全身上下都是繃帶,嘿,我甚至沒穿件好看的衣服。」

    雷蒙德忍不住探頭去看,這對話真是蹩腳,她怎麼可能聽不出他的拒絕。蘇菲果然咬了咬嘴唇,她偏過頭,終於決定了一個要求。
    「那讓我看一看你的後腦,帽子底下……」她說,「不要拒絕。」
    奧格斯特可能有點躊躇,但他終究低下頭,不緊不慢地摘下毛線帽。奧格斯特嘆了口氣。

    雷蒙德看見奧格斯特殘缺的頭部。
    那看起來像遭受衝擊而不規則的岩石,不是一顆頭該有的形狀。從後面看又尤其清楚,不是什麼細微的坑洞,而是完全地空了一塊,像是被削平的石頭,呈現一種凹面——看到的人只能產生一個想法:這個人怎麼還活著?

    蘇菲已經忍不住摀住嘴,「你還好嗎?」她顯然正強忍著不把這句話說上十遍。
    奧格斯特把軟帽帶了回去,說:「對不起啊,嚇到你了。」

    蘇菲猛地一把抱住奧格斯特,反而把奧格斯特嚇著了。
    她不斷地安慰他,他只好說:「這不會痛,雖然看上去很可怕,但傷口已經好了,雖然缺了一部分,但傷口還是長好了……」

    他們終於離開的時候,雷蒙德已經受不了,蹲在角落吐起來。
    他真的喝了太多。

    雷蒙德攀著露臺矮牆,讓自己醒醒腦子。冷風搖動窗戶,向它進不去的房間嘶吼。夜更深了。
    舞會告一段落。雷蒙德看著花園搖晃的黯淡的人影,接近朔日,今晚沒有月亮。
    鑽到草叢中私會的人從上方看一清二楚。人們三三兩兩離開,但是事情很快變得不對頭……不安的氣氛渲染開,人們朝某個方向聚集。
    有人在大聲叫嚷。
    「我下去看看。」雷蒙德說。

    琴聲仍在演奏,人們都走光了。
    那就只是回頭之間的事情而已——麥倫的脖子一把被人從後頭架住。對方的手臂緊緊勒住他的脖子。

    「不要動。」蓋洛低著聲音說,「輪到我們處理我們的私事了是不是?——我馬上殺了你。」
    他們在搏鬥之間在地板上撕扯,麥倫被固定住。他伸手去拔對方的手臂,手指卻被趁機折斷了。

    「夜鷹?你是叫這名字嗎?」蓋洛說,他坐在麥倫的胸膛上。雙手掐住麥倫的脖子,緩緩施力。
    「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來了,嚮導,你想讓我頭疼?可我腦子已經壞了,它沒有一刻不在疼——所以我只能喝酒,一直喝啊,我今晚可是一滴酒沒沾。」蓋洛瑣瑣碎碎地說話,神經質地瞪大眼睛,幾乎像是自言自語,「王八蛋,操他媽的,我經常夢到這一刻,不對,我不做夢,所以那是幻想。你在這裡等我是不是?你不跑是因為你也覺得自己該死是不是?你也在等我殺了你。你和那隻笨狗的感情真好,演給誰看?你在求誰憐憫?!惡魔、惡魔、惡魔……你殺了她……」

    蓋洛的手指慢慢收緊,手底下血管跳動越來越鮮活,氣管掙扎地呼嘯,可惜這人沒了舌頭,不然他還能聽他辯解或求饒兩句……
    從耳後驀地響起振翅聲。蓋洛在意識到不對勁前知道自己被襲擊了,他鬆開手,可夜鷹已經從他的後腰偷走手槍,麥倫一翻身從他的箝制下掙脫,槍口指著蓋洛。
    麥倫眼也不眨按下板機。

    子彈理所當然落空。斷了三根手指別想有什麼準頭。不過槍響已經夠吸引注意,麥倫把槍往後一丟,從大衣口袋拿出匕首,劃開傷口,血流到符文上,震懾效果夠了,黑狼壓低身體嗚嗚低吠。
    可惜他們不能「談談」。
    『滾吧。』麥倫比道。

    他們回到房間中,雷蒙德跟奧格斯特討論剛才發生的事:莎圖.科爾霍寧上吊了。麥倫花了點時間把手指治療好,脖子的淤青隨便塗了點藥膏包扎。奧格斯特急的快瘋了,雷蒙德不知道能幹什麼。

    不過太陽還是會照常昇起。棺材不到天亮就準備好了。據說奧茨沃關在房間裡不和任何人講話。女管家不見蹤影,連帶阿甫金都消失不見。也許清點人手的時候,會有人發現還不見了一個馬夫。

    他們在下午時驅車離開,幾乎沒有人記得這一天是怎麼度過的。

  *

    一封信被交到了一個盲眼的人手上。

    「閣下。」男孩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身前。
    「笛姆斯,我還不知道自己改名叫做『閣下』。你是來通知我這件事情的嗎?」盲眼的人開玩笑,伸手拿過信。
    笛姆斯低下頭,「您已經晉升了,不再是個學徒,和我們不同。您是德魯伊,所有德魯伊都是導師職,對待導師應該要尊敬……」
    「笛姆斯,聽你說話都像在推導算式,這點都沒變,而我也沒變,還是同一個人。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僅僅因為一個身分對我恭敬呢?我這個人難道只能憑頭銜相處嗎?」德魯伊說,「好吧,或者我只有這個身分值得你尊重?」
    男孩被他說得惶恐,德魯伊阻止他道歉,說:「你明白就好,好啦,像往常我們都是學徒那樣,直呼我的名字,也不要用敬稱。」

    「馬拉馬奇欽。」笛姆斯抬起頭,從跪姿換成了盤坐,屈起一隻腿。終於放鬆下來。「你的舌頭是薩迦女神親自捏的,我差點回不了嘴。」
    德魯伊笑道:「我有說錯嗎?」
    笛姆斯也笑了,「沒有,你說的很好。看到你還是一樣能說,我也覺得很放心。」

    室內除了最裡的一張供桌沒有其它家具,所以這兩人是坐在地上聊天的。與其說這是一間房,不如說這是個帳篷。除了最高級的神官需要指揮事宜,學徒必須集中在學塾學習,安寧庭園裡很多德魯伊不會留住中央神殿區域。

    德魯伊在自己感覺得到能量和舒適的地方生活,保持自己和土地的親近。散住在島嶼上的那些有的放牧動物,有的照顧並且和植物對話,也有的人專心鑽研學問。
    當然,還有更多人四處遊蕩,不知所蹤。
    他們還是學徒時曾聽說有人每晚睡在樹上,後來他們發現河邊的岩石洞穴內真的有人居住。他們那時還會對這些感到訝異,現在倒是沒有比這還稀鬆平常的事了。

    笛姆斯環顧馬拉馬奇欽的帳篷,他們坐在兩張毯子上,毯子外是鬆軟的草地和泥土。笛姆斯沒有看到類似床鋪的物事,如果說馬拉馬奇欽每晚睡在地上或樹上,這倒是在預料內。
    即使是學徒時期,馬拉馬奇欽也是他們之中特別的一個。

    帳篷擺滿鮮花,還帶著露水的香氣。房內沒有任何蠟燭或燈,從屋頂垂下乾燥的草藥串,曝曬後的果乾和青蛙被一堆一堆地放在竹簍內。牆面掛著各種帶典故花樣的偏紅暗色掛毯,還焚著香。
    他看向供桌上的天鵝,再看向德魯伊。

    馬拉馬奇欽的雙眼緊閉,像是血紅布條的紋路蓋住他的眼皮。他半敞著胸膛,身材高大魁梧,坐在那裡就像一座地平線上的大山。

    馬拉馬奇欽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說:「如果你需要蠟燭可以自己點,天黑了嗎?你是來提醒我時間的?」
    笛姆斯說:「剛過中午。」

    還有點時間敘舊,笛姆斯問:「你的晉升被指派了什麼功課?」
    「走訪二十一座遺跡,見到四個國王。盡量在所到之處留下故事。在每個冬天之間,只能說三句話。」
    「他也夠狠心,你已經眼盲了,居然還要封住你的嘴。」笛姆斯說,「可能是因為你太愛說話了,所以導師故意反著來,讓你不准開口——然後你變成了天鵝。你很厲害,連我們在這裡都對你的故事有所耳聞。」
    「做天鵝的時候嘎嘎叫就不算說話了。」
    「我們都在說你居然還有餘裕練習化形。」笛姆斯羨慕地說,「你是我們之中最早完成課題的,別的不說,我都不知道十年內能不能晉升。」
    「只要你不煩惱它,它就不會造成你的困擾。」馬拉馬奇欽將信遞回給男孩。「來幫我讀信。」
    笛姆斯剛想叫他不要胡說,可對面的人已經是個德魯伊了,就算他是信口胡謅也像是有一番道理。男孩只好連帶信件收下他的話。

    笛姆斯拆開信件,對著信紙沉默半晌,「……馬拉馬奇欽,我看不懂上面寫什麼。」
    「那怎麼辦?我可沒辦法替你解答。畢竟我看不到。」
    笛姆斯露出苦笑。
    馬拉馬奇欽伸出一隻手,掌根上只有四隻手指。「我看不到,而你說不出口。真有意思。寫在我手上吧。」

    笛姆斯依言在他的手上寫畫起文字,幸好信件內容不長,只有一句話。

    「誰寄的?那上面寫了什麼?」
    「來自一個老朋友——『提防過去的幽靈找上門。』」馬拉馬奇欽收回手。
    「你相信有鬼嗎?」
    「這是好問題,不過這世上比鬼可怕的東西多多了,我倒認為它們是可能存在的那些東西中最可愛的一樣。」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黑暗裡什麼都有。我的回答是:是的,我相信。只要你在那裡站的夠久,什麼都有可能出現。你總有機會看到的。」
    馬拉馬奇欽站起身,「時候不早,我們該出發了,說不好它今晚就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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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週或下下週完結第一章,是的它終於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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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郊遊水怪 發表於 2021-4-23 20: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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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賜福予你

    「這是最長最黑暗的一夜。」
    「沒錯,」另一道聲音附和般說。「這是冬至嘛。」
    「你知道安寧庭園連通蘭登有三座橋門?冬青、月昇和烏鴉。哨兵只能走冬青,嚮導只能走烏鴉,至於一般人和德魯伊哪道門都能走,不過大部分的人喜歡走月昇,因為傳奇故事裡英雄們回歸都是走那一道。」
    「第一次聽說。」
    「平常規定沒有那麼嚴格,但是在節日裡想進入安寧庭園,一過大門就必須下車馬步行。北與南兩道人比較少,從日落時進入剛好。要是走中央門,天亮就必須出發了。」
    「哎呀,所以這就是我們現在為什麼卡在人潮裡……」

    「我想問很久了,你為什麼一直在回別人的話?」雷蒙德問。
    「你不興奮嗎?我可是期待很久了。」奧格斯特舉杯回道,「現在什麼時間?」
    「將近七點。」雷蒙德看了看錶,「今天不到四點天就黑了,想再見到太陽要等到明早八點。」
    「也就是說我們還有半天的狂歡時間,千萬別在路上耽擱太久。」
    話是這麼說,但依雷蒙德看,奧格斯特已經完全享受起慶典了。

    從大門到中央神殿的這段路被戲稱為「朝聖者道路」,每年有四個最重要的季節慶典,當天會嚴格要求進入者步行。但是在這些節日裡安寧庭園不忌攤商,在這個夜晚,安寧庭園會變成規模最大的市集。

    一踏上島嶼,每個人手上就被分配了一份燭台,帶把手的金屬燭台已經點上小小火光,另外一些有經驗的朝聖者懂得自備提燈。無論如何,侍女們再三叮嚀不要讓火熄滅,他們必須帶著火走到橡樹下。

    道路各處都放著可以自由取用的杯子和酒,醉醺醺走在路上的人不算少,一路都有人在唱歌、狂歡,用一年份的光陰縱情;應和遠方的號角低鳴和低沉鼓聲,人們緩步走向山坡。

    最讓雷蒙德驚訝的是星空。

    整個天空滿當當的都是星星。夕陽灼燒的紅痕退下,夜空冰涼、清澈,宛如金屬,那平面曾上演不可思議準確的季節過度:嫩粉、杏黃、長春花的白藍色。人們很容易忽略星星不是在太陽消失才現身的,它們一直都在。
    從地平線一頭到另一頭,即使躺下也無法將世界的上半邊盡收眼底。

    天頂全是白色亮點,像不規則的病變。銀河偏向某個方位,一道潮濕的爬曳痕跡。大橡樹以陰影的姿態顯現在他們眼前,在一片星星點點之中有分明的黑黲黲形影。

    山坡上有火流,與天上的銀河相映。天上四處是星星,而地上四處是人。他們都要往某個地方會聚,星星的光淌向清晨,而人們要往哪裡去呢?

    這真是太壯觀了,怎麼都形容不完,曾經的人們是怎麼為這些星點命名的,他們如何知道這些點都是獨特的?想像曾經的人們花了多少時間凝視夜空,花了多少季節發現他們的聯繫和規律。想像它們成形的故事,想像假使它們是活的……
    「想像這些星星都是眼睛……」雷蒙德說。
    「別說那麼可怕的事情。」
    「我感覺人類太渺小了,這些都沒有意義。」
    「其實呢,我也是。」奧格斯特說,「所以人們才需要看著地上走路,等你被絆一跤就不會想那麼多了。」

    所以他們的手上才會拿著火嗎?

    他們並非一口氣走到慶典場地,中段以後,停下來休息的人變多了,火光岔出支流,像螢火蟲般悄悄停在草地上休憩。
    「希望麥倫不要迷路。」奧格斯特喃喃,「嗯,他至少知道跟著人多的地方走……」
    雷蒙德本來蹲坐在草地上,沒過多久也跟著躺下來了,這裡的坡度和視角實在太好。
    往下看,視野一望無際,連遠方的山都比他們還矮,從這裡好像一眼就能望到世界盡頭。
    話說如此,他控制不住地往某個方向瞟,好像他的右手邊有個無形的重物,將他的視線往那個方向拉。
    雷蒙德把他的發現告訴了奧格斯特。
    「嗯,你想找他就去吧。」奧格斯特說,「儀式是午夜開始,不要錯過了,我們那裡見。」

    雷蒙德往南走到月昇大道時發現這裡確實熱鬧的多,不只有一般人的攤販,德魯伊和侍女們也多聚集在此活動。德魯伊會向一般人展售藥草、花卉、種子,還有許多具神秘功效的薰香;有的在地上放一張布,放著帶符文的雕刻品;有的只是站在那裡,人們願意排隊用金幣換取他們僅僅一句話的祝福。
    當然,這裡不只有商人,還有表演雜耍藝人,甚至有木偶戲藝人。
    雷蒙德從大釜裡舀了了一杯飲料,酒精裡頭帶著讓人無法拒絕的香料氣息。

    「哨兵。」
    雷蒙德花了點時間像個傻瓜張望,這才確定是自己被叫住。
    不能全賴他,叫住他的人在很遠的距離外,還一個都不認識。那是一群穿白袍的女人,她們之中有一個穿著黑袍。
    雷蒙德朝她們走去,侍女們像群小鳥竊竊笑起來。

    「你好,哨兵。」侍女熱情地朝他打招呼。「想要一點魔汗提嗎?」她用手肘頂了頂夥伴的背,「你畫快一點,我來幫他畫。」
    「安靜!我差點畫歪。」那個正低頭忙著的抗議道。「我這裡比較重要!」
    她托著黑袍女人的手,替手背畫上繁複的花紋。侍女們朝他自我介紹,讓他管她們叫一號、二號和三號就好,這不知道戳到什麼點,她們又笑成一團。
    「魔汗提是什麼?」雷蒙德問。
    「就是這些彩繪,用指甲花漿在手腳上畫複雜的圖案,越複雜越好。」二號說,她是她們中最活潑的,剛剛就是她叫住雷蒙德,「小藍山雀今晚要結合了,她要求當最漂亮的一個。」
    「這有什麼意義?」
    「它代表祝福。」二號說。「我想越多越好的東西都這樣。」
    「好看才是重點吧?」三號說。
    「噓。虧你還是個侍女。」

    「這還是一種獻身和契約,以前會要求混著血畫,也有可能刺青,」一號說,她仍在專心畫著,一心二用地回答,「葛馮神殿最老的嬤嬤身上的就是。那時候的侍女結束見習正式入殿會紋身。」
    雷蒙德說:「我看過類似的紋身……」
    「哇,真沉重。」穿黑袍的女人冷不防開口,她的兜帽還蓋在頭上,「就好像枷鎖。」
    一號受不了叫道:「你們別再亂說話了!」

    「你們都是嚮導嗎?」雷蒙德問。
    「我們『恰好』都是嚮導,」二號回答,「可不是你在這裡遇到哪個侍女都是嚮導。」
    「我能看看你的狗嗎?」三號說,「拜託,我保證不會摸。」
    「看看你多飢渴。」二號轉回頭說,「希望你不是今晚的佳人,不然你要來不及了。我可不想被時間趕著跑。來吧,坐下,讓我給你畫點東西。」
    雷蒙德告訴她們他馬上要走了。
    「完成了。」一號說,拍拍大腿,「別聽她們的,哨兵,找你的嚮導去吧,我們還有事要忙。」
    她們邊走還在對他有沒有嚮導這件事爭論不休,結果反而剩下雷蒙德和黑袍女人留在原地。

    「你不跟著一起走嗎?」
    「不,」她的嗓音較一般女性低沉。黑袍女人摘下兜帽,她的頭髮是奇異的鈷藍色,綁成了一條美麗的花辮,髮絲間點綴小朵白花,她沐浴過,身上泛著強烈的精油香氣,好像一株化人的樹精。她豪爽地把外袍脫下,大喇喇地穿著暴露的襯裙,從胸口掏出了什麼東西。「我要喘口氣。」

    那似乎是副卡牌。「我以為你要參加結合儀式之類的。」
    「是的,但何必像孩子趕著出生那麼急?」她說,「你不也挺悠哉?」
    「你叫什麼名字?」雷蒙德想了想說,「如果你是從灰塔來的,或許你會聽過多蘿西?」
    「哦,是啊,親愛的,」她洗開手上的牌,漫不經心回答,「那就是我。」

    這麼見著面還真不可思議……這就是多蘿西,以薩的嚮導。雷蒙德打量她,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只好說:「你的髮色很特別。」
    「不管你怎麼想,這是天生的。哥依努爾人都有些奇怪的髮色,連我們自己都抓不清規律。雖然我應該要算混血。」她遞出手上攤開的牌堆,「抽一張。」
    這一切都有種奇怪的熟悉感,雷蒙德想起自己出塔的時候也算過類似的東西。他問:「你認識瓦倫丁嗎?」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就是那個,準確說,還是我教他的。」多蘿西的話總讓人摸不著頭緒,「但我認為你不要相信命運比較好。」

    雷蒙德抽出一張牌,上面畫著一個人和一隻狗,他們走在黃土路上,不曉得要走去哪裡。

    他把牌遞回給多蘿西,多蘿西看了一眼就將它塞回牌堆,然後另外抽出兩張牌,簡單地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她重新洗了洗牌。
    雷蒙德以為她要說話,但沒有等到。他盤著腿,手抵住下巴,問道:「你也會幫自己算嗎?」
    「如果我有需要就會。」多蘿西半瞇著眼說,「但我在減少頻率。」
    「既然你不相信,為什麼還要看?」
    「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在試著相信命運可以改變,而你是不知道可以相信什麼。」

    這還真有和嚮導說話的感覺,雷蒙德想,但她說的是錯的。

    「你不相信,」她眨眨眼睛,看來雷蒙德想什麼被她看的一清二楚。她不知道從哪裡抓出一把東西,說:「伸手。」
    那流瀉到手上的手感像一把細土。雷蒙德小心地把它捧在手上,找布包裝起來。「這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這是偷的。」她乾脆地說,「從幫我施洗的德魯伊那裡拿的,我想這可能是什麼種子吧。我今天收到夠多祝福了,分你一點。」
    「你還真慷慨。」
    「你會需要的,Aifa。」多蘿西的手指在他的額頭上輕輕一點,「保護你的力量很強大,沒什麼好擔心的。」

    雷蒙德真誠地回了一禮,同樣地向她送上祝福。
    「今晚有洛芬和修芬女神守護,以她們之名,願所有女神賜福予你。」
    多蘿西朝他露出了然的微笑。「再見,雷蒙德。」

  *

    一個小水塘填滿地上的洞,安安靜靜地盛著天上星斗。幾里外放著盛大的焰火,熾熱的光柱向上迸濺。

    德魯伊馬拉馬奇欽在烏鴉大道口等到了客人,心裡雀躍不已,他像個視力正常的人領著對方到處走走看看,儘管他的客人在此期間一句話也不說。
    馬拉馬奇欽滔滔不絕,像是個稱職的景點介紹,他們看過神殿,參觀廣場,路過大講堂和永生花園,客人不趕,他也不急,他們一起漫步走過建築,再走到沒有人煙的靜謐之處。

    這是大橡樹底下,山丘的背面,人煙嘈雜都被隔在灌木叢後。
    馬拉馬奇欽霍然緘默下來,彷彿踏過了白天和夜晚的界線,變成另一個人。他和客人倆人在岩石上坐下。

    馬拉馬奇欽穿著德魯伊的棕色寬袍,他從衣兜內拿出黏土,謹慎地揉捏塑型。

    他的兩手都缺了大拇指,有被整齊斬下的斷口,但這沒有造成他什麼困擾,他的四根手指反而較一般人靈活。黏土被他的手掌捂熱,像是活過來的肉塊。
    他謹慎地打開客人的嘴,將黏土放入,施了一個魔法。

    馬拉馬奇欽沒有抬頭,而是順勢跪在客人膝前,他分別親吻對方的膝蓋,又握住客人的雙手,小心地做了吻手禮。
    夜鷹飛來,難得沒有叫喚,無聲蹲坐在一旁的岩石凹處。馬拉馬奇欽額頭點地,又行了一禮,再開口時換了母語。
    他喊道:「嘉洛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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