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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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因罪溫存(26章完結&電子書公告)[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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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喵芭渴死姬 發表於 2020-12-7 08:3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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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為什麼?


  意識朦朧間,喻辰安感覺車子停下,就迅速醒過來。他下意識捂住嘴巴,確認沒有流口水之類的不雅醜態,才放下手尷尬地說:「抱歉,我又睡著了。」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也許是車上的環境太舒服,也或許是顧懷帶來的安全感,他竟然這麼輕易地睡了過去。

  「累了就該休息,沒什麼。」顧懷倒是很喜歡他在自己面前毫無防備的樣子,就打趣說:「所以我不太唱歌,免得誰聽誰昏迷。」

  喻辰安噗哧一笑,跟著開起玩笑,「但治療失眠症有奇效。」

  「說的是。」顧懷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為了確保病患的睡眠品質,請喻先生務必持續接受顧氏音波療程,最好每晚一次,有助提高新陳代謝,減少黑色素沉澱,有效預防細胞老化與器官病變……」

  一連串如傳銷廣告的胡說八道,讓喻辰安聽傻了,而且望著對方熱情誠懇的眼神,他竟還覺得越聽越有道理,果然顏值好就是不一樣,害他忍不住學叔叔阿姨們問上一句:「多少錢?有沒有折扣?健保給付嗎?」

  顧懷愣了一下,隨即破功地笑了。

  「沒有折扣,不能用健保,價格……一通電話的費用。」顧懷含笑的眼眸是顯而易見的溫柔,「以後你失眠可以打給我,我唱歌給你聽。」

  喻辰安的胸口輕輕跳了下。他低下頭輕聲道了謝,正要打開車門,才發現他們不是停在超市前面,而是機車修理店的附近。

  「怎麼是這裡?」喻辰安訝異道。

  「看你睡得熟,就多開了一會。」顧懷不以為意地說:「雖然從超市走回家只要十幾分鐘,但提著東西也不輕鬆,還是騎車方便點。」

  「這麼說也沒錯。」喻辰安看了眼車上的時間,頓時大驚,「顧醫師,你門診要來不及了。」

  顧懷卻依舊老神在在,「還行,時間剛好。」

  「但要是路上有耽擱呢?」責任心重的喻辰安醫師魂上身,立刻氣勢洶洶地開門下車,「不跟你聊了,你快回去,不可以放病人鴿子!」

  「……」

  還沒交往就兇巴巴,非常地得寸進尺。

  顧懷抿了抿欲揚的嘴唇,非常受教地乖巧道:「遵命。」

  時間急迫,喻辰安也不回話,就板著臉關上車門,趕人似地揮了揮手,等車子開走了,才忍俊不住地笑出來,連帶心底的烏雲也散了不少。

  機車店今天的生意比較忙,車子還要十分鐘才能處理好,喻辰安便索性站在一旁,拿手機複習單字。他本就長得白淨秀麗,滑手機的手指也修長好看,從頭到腳都是清新乾淨的氣息,站在滿是機油污漬和器械零件的地方,更顯得惹眼,負責修車的小伙子已經偷瞄了他好幾次。

  喻辰安察覺到對方似是好奇打量的視線,就浮起一絲怪異感。他淡淡地回了個禮貌的微笑,就稍微背過身,再往旁邊站去,正好面向店裡。

  店裡堆滿了器具與零件,一台電視掛在凌亂的牆角處,體積雖小,喇叭卻十分有力,不管是什麼類型風格的廣告都能被它播得氣勢驚人。

  在轟炸完一連串的廣告後,電視頻道就回到被中途打斷的節目,幾位耳熟能詳的名嘴正激動地歪著臉,大肆抨擊檢警司法的漏洞。

  「只因取證方式有些不恰當,就全盤否定所有殺人證據,放走連環姦殺案的犯人,導致又有兩條人命無辜犧牲,這就是司法公正?難道法官連一點常識判斷都沒有嗎?」

  「根據內線透漏,為兇手翻盤的就是警方自己人,一位姓謝的女警,她平日就跟當時負責該案的同事不合,她的檢舉倒底是為了正義還是出於私心?為何她不在發現的一開始就阻止,要拖到進入法院了才提出來?」

  「一個女人居然會幫一個強姦犯逃脫制裁?」

  「死者是一對雙胞胎姊妹花,才十六歲,正值花樣年華,就在生日前幾天慘遭性侵殺害,她們父親早年喪妻,一個人辛辛苦苦撫養兩個女兒長大,卻成為警方內部鬥爭的犧牲品,這簡直是天理難容!」

  「我有消息透漏,該位女警目前還負責偵辦另一樁姦殺案……」

  好不容易輕揚的心再次跌落,喻辰安抿緊嘴,快速戴上耳機,點開聽力練習,深怕又聽見與自己有關的新聞,直到完全聽不見電視聲了,才喘上一口氣。

  他茫然地猜想,這樣躲躲藏藏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正這麼想著,他就再次對上一道目光。這一回,修車工眼裡的探究意味更明顯了,他下意識抽了口氣,直覺哪裡不對勁,正想問對方何時處理好,就見老闆從外頭回來,沒好氣地大聲說:「客人等很久了,你還在龜毛什麼?走,去弄另一輛,這個我來。」

  老闆的辦事效率非常好,才五分鐘就處理完畢,連帶煞車、輪胎、車燈等等都幫忙檢查一遍,然後爽快地交車結帳。

  喻辰安戴上安全帽,將機車牽出去,就瞥見那員工湊到老闆耳邊說話,老闆聽了也往他看來一眼,神情似有訝異,他便渾身寒毛一炸,立刻發動車子離開。

  他不想去細思那兩個人究竟在看他什麼,也打算乾脆直接騎回家,但一想到家裡沒有米了,沐浴乳該買了,牙膏也快沒了,便只好再次打起精神,照原訂計畫去一趟超市。

  四十分鐘後,喻辰安匆匆拎著購物袋出來,面色有些蒼白。就在超市裡,他湊巧遇到住同棟樓的一對母女,平時雙方搭電梯遇到時都會禮貌地微笑點頭,但今日她們看他的目光竟帶上了意義不明的戒慎。

  結合先前在修車店的經歷,一股奇怪的預感就浮上心頭,迫使他趕緊買完東西就離開,一秒都不願多做停留,只想盡快回家。

  回到社區停好車,喻辰安拿著東西就要朝家裡走去,一個女人就突然衝過來擋在他面前,也不等他反應過來,就開口說:「喻先生您好,我是XX週刊的記者,想為您進行一項專訪,深入了解男同志遭性侵後的復健歷程,我們保證全程不會露臉或公佈個資。」

  聽到對方連自己的姓都喊出來了,喻辰安十分錯愕,不祥的預感也越來越強烈,「你怎麼找到我的?」

  依據保護性侵受害者的條例,偵辦團隊不僅要全程保密受害者的資訊,就連文書公告也會另取代號稱之,更別說對外發佈的新聞稿。照理來說,新聞媒體應當很難從那些片面資料追溯到當事人,除非有人洩密。

  果然,記者大概是被問多這類問題了,絲毫不見心虛地說:「我們有自己的管道,加上你又牽扯到兩起命案,何況網上也早有人透漏了不少訊息,您都不知道嗎?」

  喻辰安心中一噔,忽然明白今天的那些目光為何了。

  偏偏記者像讀不懂臉色一般,還拉著他解釋:「原本我們是有做打電話約談這個動作的,但因為你一直沒有接,才只好親自登門拜訪。」

  但喻辰安已聽不進任何解釋,更不在乎對方畫蛇添足硬要強調的「這個動作」。此時此刻,被恐懼與憤怒壟罩的他,再也顧不上一貫維持的禮貌,逕自甩開記者掉頭就走,卻聽對方還在後頭追問:「你真的不記得案發經過了嗎?蘇小姐的丈夫一直希望知道真相……」

  幸好管理員見情況不對,及時奔出來攔下記者。記者見此路不通,就轉而纏著管理員要採訪。喻辰安不敢去聽管理員回答什麼,也不敢回頭去看,只是拼命按著電梯紐,待門一開就迫不及待地衝進去。

  回到家裡,他打開靜音已久的Line,就看到十幾封未讀訊息,多是丟來一個連結問是不是他。他點開一看,腦中頓時轟隆一聲,感覺自己像在不知不覺中,被一雙未知的手扒光衣服,赤裸裸地遭眾人視奸。

  那是一篇報導,標題寫著《同志情感糾紛被輪暴,女路人遭波及慘死》,文章內容還貼著一張他和李耀在臉書上的合照,雖然眼睛被打上馬賽克,但見過他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來。

  心中的城牆瞬間崩塌傾滅,露出滿目瘡痍的內部,他甚至忍不住產生一個錯覺——是否所有人也都看見他在那些禽獸身下生不如死的醜態?

  這個念頭令他陷入莫大的恐懼,即便身上還穿著厚重的外套,也只覺得渾身都是凍入骨髓的僵冷。他顫抖著雙手,瘋狂點開每道訊息、每個群組,好似這樣就能找出那個想置他於死地的仇人。

  是誰?到底是誰洩的密?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這個資訊時代,不論保密工作再如何嚴謹,也擋不住攸攸之口。也許是最初聽聞消息的大學同學或醫院同事,也許是李耀的朋友圈從死訊推知實情,又或許是警方內部真有人與媒體互通有無,但凡其中有一人漏了點口風,一切隱私都會被抽絲剝繭地挖出來。

  忽然,一通電話打來,是在Line上被他封鎖的菲菲。他瞪著螢幕,正猶豫是否要接,手指就下意識將電話掛斷,兩秒後,一通語音傳來。

  「對不起對不起!有人挖出我以前畫的漫畫認出你們,我真的不是故意害你們曝光的,是有人故意在搞我,故意截圖我的聊天紀錄,現在大家都在罵我,怎麼辦?小安你幫幫我!」

  聽著菲菲急哭的聲音,喻辰安毫不猶豫地關掉訊息,點進臉書。

  果然,臉書帳號已經塞滿了私信,除了幾封同那記者一樣請求專訪的詢問外,就是一些意義不明的關問,還有更多來自各路網友的批評。

  「你一個大男人在怕什麼?為何不肯站出來指認兇手?」

  「你以為失憶有這麼簡單喔?又不是在拍韓劇!」

  「懦弱地躲起來算什麼男人?」

  「不要臉的同性戀,竟然給人畫那些噁心的色情漫畫!」

  「自己用情不專,害死無辜的路人!」

  喻辰安直直瞪著「害死」二字,彷彿那是一把血淋淋的刀直指心臟,挖出他壓在心底已久的罪惡感,即便他一直告訴自己,錯的是那些利用他的信任滿足私慾的人,卻無法否認,在整件事情的因果上,他確實有不可擺脫的責任。

  「為什麼?」

  在事件發生後,他沒有一天不這麼問自己。

  將所有罪責都推給犯人身上,自然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怪罪完他人後的空虛卻依然不斷侵蝕內心,最終也還是只有自己一人去面對心中的魔鬼,並隨著所謂的真相大白,逐步挖掘那些藏在暗處的舊瘡。

  若人生而有罪,那這場悲劇裡的每個角色都有罪,而他的罪名就是不自量力——是他沒在一開始就揭發李耀吸毒的事,是他沒能及早發現李耀的異常,是他自己太過天真,明明無能為力卻還擅自逞強,以為終有救贖李耀回歸正途的一天。

  於是,他一步錯,就步步錯,最後全盤皆錯,毀了李耀,毀了自己,害死無辜的人,也給別人的家庭帶來不幸。

  Line上有人發現他訊息已讀,跳出訊息問:「你還好嗎?」

  句句像是關心卻又不知有幾分真心的詢問,讓他受不了地發出一聲哭吼,將手機狠狠地往牆上砸去,在像是永無止息的振動聲中跪在地上,用力地摀住雙耳。

  一直以來,他都避免去猜測蘇沂禎的死,也不願去回憶那些不知真假的夢,更無法去思考自己跟李耀之間究竟是誰先犯了錯。

  如今,封印的鎖被強硬撬開,他想起李耀多年來的不安,想起兩人無數次的爭吵與求和,想起李耀不斷質疑他心意的痛苦,想起李耀強暴他時求而不得就寧為玉碎的猙獰,就終於明白了。

  一切都是起因於李耀對他的愛,也終於李耀對他的恨。

  倘若一開始他就甘願為李耀放棄所有,是否就能改變結局?

  也許,他才是最根源的罪人。

  此念一生,腦海就浮起一張臉,那是謝真理一再向他宣示要將犯人繩之以法的義正嚴詞,對方銳利的眼眸中是對任何罪責的不容寬待。

  ——犯了罪,就該接受制裁!

  剎那間,四周似乎都暗了下來,明明外頭還是大白天,屋裡卻一片陰寒,彷彿有不可名狀的生物降臨,用龐大的身影壟罩整棟公寓。

  「安安。」

  喻辰安心有所感地抬起頭,又見到那陰魂不散的人。  

  李耀的臉色十分蒼白慘澹,身上也還穿著離家那天的衣服,曾經生動的眼眸只剩下空洞的漆黑。他從黑暗中緩緩走來,伸出異常冰冷的手拉起喻辰安,用近乎烏紫的嘴唇低聲說:「別離開我。」

  喻辰安怔然望著對方,臉頰已一片溼冷。

  這一刻,他忘了所有,眼裡只剩一縷殘魂的執念。

  他推開玄關的門,在陰魂的牽引下往外走去。無力而漂浮的步伐穿過走廊,爬過兩層樓,拉開最後一道鐵門,刺骨的寒風便迎面撲來,耳邊如野獸咆哮的風聲夾雜著李耀悲泣的呢喃。

  「你為什麼又不接我電話?你為什麼就不能一直看著我?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你為什麼不能也只有我?」

  喻辰安面無表情地迎著風往邊緣走去,滿天滿地的綽綽幽影模糊了視線,好似他又回到那一晚,看見那懷著小生命的女人被壓在地上,於痛苦的抽搐中用一雙含淚的眼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

  不知是誰發出的聲音,一隻細白的手掐上他的臉,如那一晚的場景重現,將銳利的指甲刺入肌膚,不斷滴落冰冷湖水的女人披頭散髮地貼在他耳後,幽怨地問:「為什麼要害死我?」

  風聲越來越大,像集結了濃烈的怨氣,簇擁他一步步踩上天台。

  「安安,不怕。」李耀握緊他的手,一如他們國中時的某個午後,曾經開朗的大男孩溫柔而堅定地鼓舞,「我們都不要怕。」

  「不要怕。」喻辰安望著腳下,輕聲回應,「很快就會結束。」

  只要再踏出一步,就能一次結束所有人的痛苦。


  
※ ※ ※ ※


後記:

  
  這裡並非支持被害人有罪論,只是寫出當事人可能會有的其中一種心境,目前辰安正陷入這樣的心理狀態中(艸

    

by 喵芭渴死姬 / 12.07.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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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喵芭渴死姬 發表於 2020-12-10 20: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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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擁抱


  今天預約看診的病患不少,顧懷忙得幾乎沒有停下來過,偏又遇上一個問題特別多的病人,對方每回來看診,總有各式各樣的病症。

  「我這陣子胸悶得厲害,經常發熱,心跳很快,胃也不舒服,我看網上說……」老太太引經據典地提出某某名醫在網上的忠告,為自己下了個「恐得癌症」的診斷,還沒做檢查就先緊張個半死,邊唉聲嘆氣地說家裡哪個小輩古裡古怪可能是電視說的什麼失調症。

  資訊時代,人人都成了診斷高手。

  一旁幫忙的護理師為了形象,臉都快僵掉了。倒是顧懷面不改色,始終保持溫和的笑容,還能不時回應一兩句,像在話家常般地自然,儘管眼裡沒有多少溫度,但一張好皮相總能掩去那些瑕疵。

  好不容易送走絮絮叨叨的老人家,年輕的護理師鬆了口氣,說:「顧醫師真有耐心,我都快聽不下去了,好想反駁啊。」

  面對同事的抱怨,顧懷也淡定回答:「習慣了。」

  護理師以為他指的是習慣應對形形色色的病人,便忍不住恭維一句:「不愧是從國外大醫院回來的,肯定是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了。」

  顧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事實上,他習慣的是隱藏自己。

  台灣的醫護業一向過度操勞,因而猝死的案例時而有之,這些事他在回來以前就有所耳聞,卻衝著母親生前對他的一句感慨,放棄在美國的優渥生活,跑來體驗民生疾苦。

  幸好,他善於將冷漠掩藏在一張溫和有禮的面具下,減去所有不必要的麻煩,才能輕易地以疏離營造出極具欺騙性的耐心。

  也幸好,他一時想不開,才能幸運地與喻辰安相遇。

  想起那可愛的人,顧懷就忍不住笑了下,連帶眼裡那若有似無的淡漠都暖了不少。相較於他帶有目的的假象,喻辰安那出於良善與責任感的耐心,才是真正的溫暖。可惜,總有人不願去珍惜。

  這時,有人敲了下門,探進一張臉,是顧懷在美國的校友,也正是院長的兒子徐俊聰。對方人如其名,命中缺什麼就往名字上添,長得白白胖胖,腦袋離聰明還有段距離,但好在為人夠圓滑,努力之餘,也懂得抱大腿,明明年長顧懷一歲,還敢不要臉地喊他一聲哥。

  有事喊顧哥,沒事主動給顧哥喊。

  徐俊聰先是支開護理師,才使了個眼色遞出手機,小聲說:「顧哥,我從幾個小實習生那裡聽到一件事,是關於你家小朋友的,你可能想先處理一下。」

  想當初,顧懷為了順理成章地接近喻辰安,跟院方說的是看中這個實習生的潛能想親自培養,但徐俊聰認識他久了,一聽就嗅出言下之意,特別是這兩個月來,顧懷為了撥空照顧喻辰安沒少找他麻煩,所以他一聽聞消息,就趕緊來報告了。

  顧懷接過手機,頓時臉色一變。

  他沒想到,才短短幾個小時,網上輿論就惡劣到這種地步。網友們為了譴責罪犯,不惜追根究底,挖出李耀、趙建仁等嫌犯的背景,連受害人都不放過。

  不僅死者蘇沂禎的身家資料被曝光,喻辰安從小到大的事,包括學校、工作、感情經歷等,也全被一一挖出,網上甚至還傳出他們被侵犯的影片,儘管在各方人士的大力抨擊下,相關資訊已被盡速徹下,影片也證實是藉風波騙流量的假影片,但都太遲了。

  有人指責警方沒盡到保密工作,也有人懷疑是醫院洩的密,畢竟主謀兇手和被害人都出自同一家醫院,難保沒有什麼黑幕。

  「這感覺很有問題啊,那麼多大案子不吵,偏要把風向往這邊帶,而且我們早就嚴格要求保密了,到底是誰洩漏出去的?」徐俊聰憂心忡忡道。

  顧懷快速滑完報導,立刻打電話給喻辰安,但不論是家裡電話或是手機都沒人接聽,單調冰冷的嘟嚕聲像在宣告什麼,令他越漸不安,門診也看不下去了,便索性全部丟給徐俊聰,自己匆匆趕往公寓。

  十多分鐘的車程,依舊沒人接電話,各種猜想不斷閃過,卻沒有一樣能成功說服顧懷安下心,直到他站在喻辰安的家門前,望見半掩的門內散落一地購物袋,那壓抑許久的恐慌終於爆發了。

  「辰安?」他推開門踏進玄關,惴惴不安地環視一圈。

  空無一人的客廳有著明顯的生活痕跡,卻打理得十分整齊,看起來一切如常,唯有一隻手機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螢幕已佈滿裂痕,證明這裡曾發生過什麼。

  辰安知道網路上的事了,然後呢?人去哪了?

  顧懷撿起手機,繼續喊著名字,邊在屋裡巡視。

  廚房沒人,浴室也沒人,晾衣服的後陽台也是,家裡的窗戶緊閉,除了玄關的購物袋和客廳的手機外,沒有其他發現。

  最後,他走進臥室。

  井然有序的房間裡,還殘留著換過乾淨被褥的清新淡香,床邊放著一本夾著紙籤的書,是顧懷借給喻辰安的推理小說,看起來就像是屋主隨手擺在那裡,打算晚點就回來繼續讀一樣。

  但他依然看不到應當站在這裡的身影。

  喻辰安的手機在觸碰下亮起螢幕,顧懷低頭看去,就見桌布上的小多肉翠嫩可愛,卻被裂痕切割成無數塊,像極一幅勉強湊起來的拼圖。

  傷害總是這樣來得突然,也防不勝防,即便幸運地存活,也必須小心縫補那些傷口,免得又一個猝不及防,就摔得粉身碎骨,再不復存。

  一個受盡傷害的人,在被扒出傷口公開處刑後,會做出什麼事?

  顧懷六神無主地站在房門口,不敢再想像下去,深怕惡夢會因此成真,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漸漸發白,神情變得有幾分恍惚。

  空氣越來越冷,一股陰寒沿著肌膚竄入血液裡,冰冷而滑膩得宛如一雙在身上游移的手,教他忍不住緩緩地抬起雙眼,往天花板看去。

  依稀間,似乎有一道身影在空中輕輕搖晃,那人的頸椎被繩子拉得脫落變形,畫著精緻妝容的臉也兩眼突出,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吱呀聲響,一如他十一歲某天早晨親眼目睹的那一幕。

  彷彿是再次回到了過去,同樣地站在房門口,同樣地震愕無語,他說不出心中的感受是什麼,只覺得自己連呼吸都跟著停止了。

  幸好虛影只是一晃而過,他回到此時此刻,靜靜地仰頭注視乾淨的天花板,試圖猜想喻辰安會在什麼地方,但一向靈巧的腦袋卻竟是一片空白。

  明明兩個小時前,辰安還那樣安心地睡在他身邊,聽他唱歌,跟他開心地說著笑著,還會頤指氣使地對他發小脾氣,為何一轉眼人就不見了?

  辰安去哪了?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發現自己竟是又一次地無能為力,好似自己心智倒退,變回十歲的孩童——那個對於身邊的一切都最徬徨無助的年紀。

  正是那一年,他的父母打離婚官司,而舊時的法律偏向保障父方權益,父親和奶奶為了爭奪他的撫養權,惡意毀謗母親在外面勾引男人並利用兒子污衊婆家,即便他親口說想跟著母親,也被當作是受到教唆。

  除了母親外,沒人相信一個小孩對親人的指控,也沒人相信他內心的恐懼,更沒人相信他們母子俩是活在一個充滿算計、欺凌與猜疑的世界。

  他永遠都忘不了母親在法官宣判下崩潰大哭的神情,卻又因為那些謠言,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而年幼的他只能被大人強行拖離,不論他如何反抗掙扎,都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離他越來越遠。

  那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光,直到他學會了反擊,並排除萬難地離開那個地方,回到母親身邊,才重新擁抱陽光,重新感覺自己還活著。

  而喻辰安便是走進他生命中的第二道光。兩年前的一個午後,輕快的走調歌聲與乾淨明亮的笑容,伴隨燦金色的暖陽洗淨他心底的塵灰。

  曾經,辰安是那樣單純地笑著。

  如今,一想到那純粹的美好將不復存在,而他也將再一次地失去,就再也戴不住面具,露出紅衣吊死鬼在他身上割下的醜陋疤痕。

  「顧婉心。」顧懷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像在抵抗厲鬼的報復般,試圖將支離破碎的靈魂拉出那片泥沼,「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他閉上眼,狠狠地掐一把大腿,逼自己清醒過來後,就掏出手機,打算通知警方幫忙尋人。儘管他對司法單位一直抱有偏見,卻不妨礙他物盡其用。

  就在手指將要撥通一一九時,玄關處就發出一陣聲響,他心頭一跳,迅速回過身,就與準備換拖鞋的人對上了視線。

  「顧醫師?」

  驚疑的呼喚,將好不容易重新豎起的冰刺瞬間消融,顧懷張了張嘴,不知該作何表情,只覺得近鄉情怯,連眼都不敢眨一下,就怕是自己看錯了。

  喻辰安也錯愕地僵在原地。他沒想到家裡會有人,更沒想到顧懷會一臉蒼白地站在家裡,渾身透著狼狽又脆弱的氣息,好像遭遇了一場劫難一樣,教他無措又茫然地問:「你……還好嗎?」

  顧懷怔怔地打量著他,見喻辰安確實完好無缺地站在面前,這才神經一鬆,便再也壓抑不住本能,衝上前將他緊緊抱進懷裡,顫聲說:「你沒事,你沒有事,你還在,還好,你還在。」

  喻辰安嚇了一大跳,反射性要抗拒身體的接觸,但顧懷一反常態的惶恐讓他遲疑了,就只好不斷在心中告訴自己:「冷靜,這人是顧醫師,不是別人,我現在是安全的。」

  漸漸地,他終於平靜下來,也總算聽清楚耳邊的呢喃,就不禁眼眶一紅,明白對方反常的原因了。

  原來自己是被這麼在乎著的嗎?

  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喻辰安不由心中一陣酸澀,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漲滿胸口,讓他感覺有些疼又有些軟。

  原來顧醫師也有這麼脆弱無助的時候嗎?

  忽然間,他發覺這個擁抱很不同,是有別於李耀如攀浮木的緊抓不放,也不是施暴者予取予求的禁錮壓制,卻更像是一種證明,證明他們還擁有彼此,證明他們誰都不是孤立無援。

  一發現這一點,他就不僅不覺得難受,還莫名湧起一些力氣,慢慢地舉起雙手,回抱住身前的男人,像是在告訴對方:「是的,我在。」

  就這麼一個輕輕的動作,終於讓顧懷從魔癥中清醒過來,彷彿是聽見了詛咒被破除的聲響。他細細感受懷中的暖意,猶如擁抱著一顆小太陽,才滿足地輕吁口氣,眼眸滿是溼潤。

  喻辰安也閉上眼,揚起久違的舒心笑容。

  幸好,他還能擁抱人。


  *  *  *  *


  在兩人都回過神後,就是一陣尷尬。

  要怎麼解釋自己剛才都經歷了些什麼?

  同一個問題各在兩方冒泡,又在他們的相視中化作一笑。

  「抱歉。」顧懷看向腳下被自己踩出來的皮鞋印子,就趕緊脫了鞋,直接踩在地板上,臉上有幾分懊惱,「我一時著急,忘了。」

  喻辰安搖了搖頭,彎下身就要幫忙拿拖鞋,「我等會拖一下地就好了,顧醫師你坐吧,別弄髒襪子。」

  顧懷立刻拉住他,「我來清。」

  喻辰安自然是不肯,哪有讓客人清理家裡的?何況對方已經幫他太多事了。然而,還不等他開口,顧懷就無力地扯了下嘴角,語氣柔軟地說:「讓我做點什麼。」

  近乎請求的口吻讓喻辰安有些訝異,也才發覺對方拉著自己的手還有些輕顫,似是餘悸猶存,非得做點事來恢復狀態,便心軟地妥協了,「好吧,拖把就放在後陽台,麻煩你了。」

  顧懷點了點頭,一雙眼也似是不捨得離開般,在喻辰安的臉上流連忘返一番,才鬆開手,柔聲笑道:「拖完地,也差不多該吃晚餐了?」

  喻辰安看了眼牆上的鐘,想起自己還欠對方一桌菜,不由失笑,隨即又想起現在根本還不是下班時間,便震驚地問:「顧醫師你翹班?」

  顧懷心中警鐘一響,立即正色道:「我有妥善地將病人交給徐醫師。」

  「……」

  可憐今天又是小徐子加班到吐血的日子。

  趁著顧懷拖地的時間,喻辰安先是把買來的菜放進冰箱,再去浴室快速沖了個澡,驅掉他在頂樓吹了一小時風的寒氣,等出來時,顧懷已經拖好地,正在廚房幫忙備菜。

  兩人一同弄了頓簡單的晚飯,吃完後,便泡了一壺熱茶,坐在沙發上,再次陷入沉默,像是在等誰先解釋這次的烏龍事件。

  「記得嗎?」顧懷先開口了,「我說過這裡很美,但有些裂痕。」

  「記得。」喻辰安也記得對方承諾有機會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愛好八卦的人,也不喜歡去探究別人的往事,但對於顧懷身上的故事,他卻莫名地想去了解,想更加貼近這個人的內心。

  「一切從我十歲那年開始。」此時的顧懷沒有戴著眼鏡,年過三十卻依舊俊美的臉龐,不再揚著應對外人的虛假笑意,彷彿是卸了濃厚的妝,以一張略帶疲憊的素雅面容,訴說埋藏在鉛華之下的痕跡。

  ——也唯有住在心頭上的人,才值得他揭開面具,傾盡所有。

  所以喻辰安靜靜地坐在他身邊,陪他回去那段艱難的時光。

  「曾經,我有一個姑姑。」顧懷垂眸望著茶杯上的裊裊薄霧。他明白要想真正擁有某個人,必會讓對方直視自己的傷口,他也為了這一天做好心理準備。但儘管如此,他依然忐忑,「她……」

  顧懷說到這,就停了一會,面色淡了幾分。他看似平靜地抬起眼,孤注一擲地望向喻辰安,嗓音略有不穩,「她猥褻了我。」


※ ※ ※ ※


後記:


  這部作品,真的勾起我許多回憶。


by 喵芭渴死姬 / 12.10.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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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喵芭渴死姬 發表於 2020-12-14 08:4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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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放開悲劇


  二十二年前,一場雷電暴雨來勢洶洶,猝不及防地下了一整晚,讓整個城市都成了一片汪洋,去參加酒宴的父母在回程時與人發生擦撞,不知要耽擱多久,去搓麻將的奶奶見外頭不好走了,便在朋友家過夜。

  電燈在雷聲中閃了閃,幫傭翻出電筒和蠟燭以備不時之需。果然,九點剛過,家裡就「啪」地一聲陷入一片黑暗,所有吵雜聲都消失了,只剩下窗外的疾風雷雨在不停咆嘯。

  十歲的男孩打開事先放在手邊的電筒,揉了揉眼睛,就意猶未盡地闔上英文版的百科讀物,這時間也差不多該睡覺了。他有條不紊地收好書,先去上了個廁所,再小心翼翼地摸著牆壁走下樓。

  按照奶奶的交待,他要在睡前多吃一顆補充腦力的維他命,儘管他更想吃媽媽偷偷買給他的牛奶糖,那甜甜軟軟的滋味能讓他開心一整天。

  幫傭大概是看家裡有話語權的大人都不在,便早早就去休息了,不然平時應當是她幫男孩準備好維他命,不過男孩無所謂,就像媽媽說的,他已經夠聰明了,而開心比聰明更重要。

  偌大的冷清屋子在微弱的光束下有幾分陰森,但男孩不怕黑,還有種在鬼屋裡冒險的新鮮感,百科全書裡不語怪力亂神的科學教育,並未抹滅小孩與生俱來的探索欲與幻想力。

  他下了樓梯,正要摸索著朝廚房走去時,就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

  「小懷。」年近三十的女子靠在門邊,身後是昏黃的燭光,令那張素淨的臉龐有些晦暗不明。她將烏黑的秀髮挽在一側肩上,露出白皙的頸項,笑語輕柔地說:「姑姑背後的拉鍊卡住了,能過來幫我嗎?」

  年幼的孩子乾淨得如一張白紙,不疑有他地走了進去。

  「她叫顧婉心。」在對上喻辰安的目光時,顧懷的心裡輕輕一顫,彷彿當年的無知孩童依然存在,「她猥褻了我。」

  喻辰安震驚地瞪大雙眼,腦袋像資訊過量般瞬間停擺,身體卻率先做出了選擇。他立刻撲過去抱住顧懷,將對方緊緊地擁在懷裡。

  這是他自從被人侵犯後第一次主動抱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就是莫名地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需要這個擁抱。

  顧懷也愣住了。他想起母親當年在知道真相後的第一個反應,也是緊緊地抱著他,霎時間,一股深沉的哀傷便自心底的縫隙湧上。與先前以為要失去喻辰安的悲痛不同,這是已經結疤麻木的傷痕被溫水洗滌的酥軟酸疼,讓他的眼眶再次一熱。

  ——原來,他這個塵封多年的傷,從來都沒有好過。

  喻辰安衝動過後,就回過了神,感覺十分懊惱。他自己都不願被旁人過度關注創傷,又怎麼能擅自決定對方是否需要安慰?他連忙要拉開距離,但想起顧懷方才的神情,卻又遲疑地不敢鬆手。

  正猶豫之際,他就聽顧懷低聲笑道:「傻瓜,都過去了,我沒事。」

  一句聽似雲淡風輕的「我沒事」讓喻辰安心中一疼,感覺似曾相識。這兩個月來,他也用同樣的話應對過多少人?他不願父母過於操心,不希望旁人過於關注,便以一句「我沒事」來粉飾太平。

  然而,在父母親友們的眼裡,他真的沒事嗎?

  是否在他們的眼裡,自己其實就像顧懷方才的那個模樣?

  喻辰安搖了搖頭,似是回答對方,也像是在釐清自己的思緒,「但你剛才看起來……很辛苦,感覺我不這麼做,你就會……散了。」

  說完,他就似乎能體會父母這段日子以來的變化。

  不論他如何故作堅強地平靜,但看在真心愛他的人眼裡,也許就是一副快要散掉的模樣,令他們想幫忙卻又無從下手,也正因為是真心愛他,害怕稍一碰觸就讓他努力撐起的支架報廢,才會變得那般小心翼翼。

  「抱歉。」喻辰安感覺自己現在就像那些不知所措的人一樣,想向顧懷表達些什麼,又害怕弄巧成拙傷了對方的自尊,只好慢慢退回身子,吶吶地坦承:「是我自作主張了,我……」

  「不。」顧懷反手抱住喻辰安,閉著眼將臉貼在他肩上,嗓音低沉地說:「不用道歉,我的確需要,謝謝。」

  微熱的溼意在肩上蔓延,流入內心匯聚成一池暖泉,喻辰安怔了怔,將右手慢慢移到顧懷的頭上,像在安慰當年那個無助的孩子般輕輕拍撫,邊在心裡說出那句未能來得及說完的話:「我捨不得你受傷。」

  這一夜似是漫長,又感覺過得很快,短短一小時就濃縮了顧懷從十歲到十四歲的恐懼、迷惘、掙扎與蛻變。兩人再次肩並肩地坐著,期間手機曾經響過幾次,但除了向父母和陳老師報平安外,誰也沒打算理會。

  「顧家沒有一個好人。」顧懷低聲說起那段往事。

  當然,他母親並不在列,因為她從未被當作是顧家人。

  顧家重男輕女的觀念非常嚴重。顧奶奶對女兒是百般苛待,對兒子是萬般重視,對於唯一的金孫更是捧上了天,寄予無比的厚望。而顧父從小耳濡目染,自然也是發自內心地瞧不起妹妹。

  顧婉心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內心早已變得扭曲,在被未婚夫退婚後,情況便更加惡化了。她憎恨自己的母親,更憎恨所有男人,同時也對嫂子抱上一種惡意,即是——「同為女人,我不好,你憑什麼好?」

  隨著青春的流逝,顧婉心受盡流言蜚語,心中的仇恨也與日俱增,想宣洩報復卻又畏懼男人的權威,終於,在某一日,她將目標轉向家中年紀最小、最無反抗力,也最受寵愛的顧懷身上。

  確切來說,她施加在顧懷身上的暴行,已不只是猥褻了。

  在往後二十多年的成長過程中,顧懷對男女情愛都極端地冷淡,也不如一般的男孩子熱衷於自慰,甚至連晨勃的次數都少得可憐。因為每一次被施虐的疼痛與日積月累的恨意,都遠超過生理接受刺激的反應。

  不知情的人稱他潔身自愛,但他明白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沒需求也有沒需求的好處,他並不在意這項缺陷。唯獨顧母一直擔心兒子會因此孤老終身。

  在顧懷被侵犯後的隔日,顧母一眼就發現他的反常。從小就有良好自理能力的聰明孩子,竟忽然能力倒退,衣服扣不好,襪子也穿反,吃飯時打翻東西,平時都會乖巧叫人,那一天卻一直沉默地發著呆。

  顧父數落他沒禮貌,顧奶奶明著幫金孫說話,暗裡卻嘲諷是做媽的沒教好,罪魁禍首則默不吭聲地揚著嘴角,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得意。

  沒有人知道顧懷當時有多徬徨害怕。他牢牢記著姑姑的威脅,不敢透露隻言片語,直到顧母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帶他去小公園玩,又摟著他哄了老半天,他才忍不住哭著說出前一晚的事。

  「姑姑為什麼要這麼做?是我做錯什麼嗎?」

  面對兒子無助的哭問,顧母震愕又心痛地抱著他淚流滿面。

  當晚,顧母向丈夫和婆婆揭發小姑的惡行。

  誰知,顧奶奶竟指著顧母尖聲咒罵:「你這是挑撥離間,污衊我們顧家,還想毀了我的乖孫。何況一個女人家又能對男孩子做什麼?頂多就是開玩笑而已,小孩子懂什麼?你這外人別亂教唆!」

  顧父早就不耐煩家裡的女人事,就將兒子訓罵一通:「這種小事有什麼好哭?有女人要幫你開葷是你賺了,以後別再說這事,丟盡男人的臉!」

  顧懷從小受盡寵愛,卻沒想到這些口口聲聲說愛他的家人竟沒有一個願意相信他,還盡往他的傷處使勁地踩。若說從前他對父親和奶奶還抱有親近之心,那麼從那一刻開始起,則是被一點一點地撕碎殆盡。

  顧母的心也都碎了,偏偏當時的性侵罪並不包含受侵犯的男性,她又擔心兒子會跟當年的自己一樣名譽掃地,就不敢向外申討公道,只能捧著顧懷的臉,鄭重地允諾:「寶寶不怕,媽媽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裡。」

  她早就知道丈夫外遇了,但為了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才始終忍氣吞聲,如今她是徹底死了心,也終於明白自己的一再退讓會害了兒子,便堅持要離婚,極力爭取兒子的撫養權。

  可惜,婚是離成了,但她也同時失去了孩子。

  沒人相信顧懷會被姑姑侵犯,只當是小孩受母親教唆亂講話。

  「有些惡人即使沒有犯法,卻依然能殺人,精神性地、慢性折磨地殺人。」顧懷平靜無波的眼底閃過一絲譏諷,是對漏洞百出的司法體制,更對自古至今都沒有進步多少的社會人心,「他們不僅不受法律管束,也有辦法逃離道德譴責,不論是警察還是法律,還是所謂的公民正義,都從來沒能保護我們母子二人。」

  喻辰安深吸一口氣。他太明白人言的可畏,已是成年人的他都難以承受這些無形的刀子,更別說一個十歲的孩子,以當時的保守風氣,顧母一個女人又該承受多少風雨?

  「那你後來怎麼辦?」儘管都是些陳年往事,但他仍聽得心驚膽顫,完全無法想像顧懷要怎麼一個人在那種可怕的家庭熬下去。

  顧懷淡淡地笑了下,笑中有苦澀,「顧家沒好人,我也是顧家人。」

  失去母親的庇護後,孤立無援的他從此恨上了顧家,也明白是自己太過弱小。為了保護自己,他學會戴上足以欺騙世人的乖巧面具。

  而顧奶奶少了顧母這個出氣對象,便將火力集中在女兒身上,顧婉心對顧懷的猥褻虐待也越加過份,但無論顧懷怎麼求救,奶奶都不相信,還禁止他再提這種有辱家風的事,父親忙於生意,對他也疏於照顧。

  漸漸地,他心中也滋養了一個惡魔。

  十一歲那年,顧婉心的精神狀況越來越不穩,顧父嫌她累贅,就安排她嫁給一個老頭換取商業利益,早已扭曲的靈魂也就被逼到了極限。

  於是,就在訂婚的前一夜,顧婉心再次將顧懷拉進房裡,以為這小孩會跟之前一樣懦弱地任她玩弄,而這一次,她是抱著要廢掉顧家香火的陰狠心思,作為對母親和兄長最狠的報復。

  豈知,變故來得太快,讓她猝不及防。

  原先乖巧的孩子忽然變了,就像一個抓准時機覺醒的魔鬼,不僅沒讓她碰到他一根手指,還學顧父平日發脾氣的習慣,一手抓住她的頭髮,卻面帶微笑地說出一句話——那是顧奶奶經常咒罵她的惡毒話語。

  「顧婉心,你這一無是處的破麻怎麼還不去死?」

  顧婉心徹底地崩潰。

  那一晚,全身而退的顧懷打了一場勝仗,懷抱莫名的滿足感睡了個安穩覺,儘管夢中總有繚繞不去的吱呀聲自床底下傳進耳裡。

  隔天,顧婉心就被幫傭發現在房裡上吊自殺了。

  顧懷透過門縫,看見那在吊在空中的紅衣女屍。扭曲的脖子和凸出的眼珠像極死不瞑目的惡鬼,隨時都會從地獄爬上來向他們全家復仇。

  那一瞬間,他是震驚錯愕的,內心也一陣惶恐,因為這不是他以為的結果。希望一個人徹底消失是一回事,親手逼死一個人又是另一回事。顧婉心的死,是由他一手促成的,也是顧家上下世代累積的罪。

  「但我不後悔那麼做,因為我終於解脫了,也終於明白誰都救不了我們,我只能靠我自己。」

  靠自己保護自己,靠自己保護珍愛的人,不再妄想依賴所謂的法律或社會系統的力量——這個信念自那時起就深深烙印在顧懷的靈魂深處,成為往後支撐他人生的唯一目標,也唯有守住生命中最美的光,他才有繼續走下去的希望。

  因此,直到母親因病去世,他都不曾離開過她。

  也因此,自他遇見了喻辰安後,就想盡辦法地留在對方身邊,從最初想要接近的純粹喜歡,到逐漸被對方吸引,再到越漸加深的守護欲,漸漸地,他終於體會到有別於親情與友情的特殊情感。

  顧懷垂著眼,嘴裡說著不在乎手上沾染的人命,指尖卻在不斷輕顫。他相信喻辰安,卻也難免不安,擔心自己的罪孽會污了對方的澄淨。

  喻辰安默然看著這樣的顧懷,總覺得這個故事和眼前的這一幕都似曾相識,彷彿自己正置身其中,又或者該說,世上的每一個悲劇中心,都離不開相似的傷痛、相似的因果,與相似的身不由己。

  「不,她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他脫口說道:「因為從她決定傷害你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放棄了自己,放棄了被救贖的機會。」

  顧懷愣地抬起頭,竟望見一雙異常清明的眼眸。

  喻辰安沒注意到對方的神情,逕自沉浸自己的思緒裡,糾結已久的心結也隨這句話驀然一鬆。若說,他先前只是勉強將自己從懸崖邊緣拉回來,現在則是隨散去的迷霧,漸漸放開以罪責束縛自己的執念。

  「李耀……李耀也是,從他選擇毒品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死了,誰也救不了他,其實我當時就應該要明白的,卻看不清楚。我們確實都犯了一個錯,就是一直讓自己活在別人選擇的悲劇裡。」

  「但我們都只是無法在當下做出其他選擇的普通人,即便我們與那些人的悲劇有關,也不該為他人的墮落負罪,更不該再跟自己過不去。」

  儘管同樣的道理早有人講過無數次,但深陷局中的人總是需要一個契機,才能抓住那一線清明從泥沼脫身。喻辰安感覺自己終於抓到了。

  在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話後,他才回過神來,就對上顧懷炯炯有神的目光,彷彿自己做了什麼驚世之舉,頓時就心中一慌,畢竟他也很排斥有人自以為理解地灌輸心靈雞湯,卻沒想到自己會犯了同樣的錯,便連忙說:「對不起,我太自以為是,我不是要……」

  「我沒有怪你,你說得很對。」顧懷搖了搖頭,只覺得心房很暖,就像小時候吃到母親給的牛奶糖,讓他滿臉都是壓抑不住的明亮笑意。

  「辰安,你怎麼能這麼好?」他忍不住輕嘆。

  「……」

  太過明顯的愛意讓喻辰安有些臉薄,「後、後來呢?」

  顧懷一頓,笑意稍微收起,「後來,他們都遭到了報應。」

  顧奶奶在某夜摔倒撞到頭去世,家裡總算沒人能管著顧懷,他就時常與母親暗中碰面。十二歲時,顧母在職場的發展越來越好,顧家卻遇到了難關,顧父就將主意打到前妻身上,幸好顧父逃漏稅被抓,顧懷才名正言順地回到母親身邊。

  後來,事實證明,法律對惡人的束縛有多無力,畜生坐完牢依舊是畜生。

  兩年後,顧父假釋出獄,再度對前妻糾纏不清,胡亂造謠,害顧母與男友感情分裂,差點失業,顧父還為了塑造悲慘的形象,挾持兒子揚言要一起跳樓自殺,結果顧父自己失足摔死,顧懷僥倖地活了下來。

  從頭到尾,「司法正義」都像是一個笑話。

  因這起事故引來太多目光與言語,讓顧母心力交瘁,就決定離鄉背井,帶著兒子去海外發展,他們才逃出那段混亂的歲月,顧母也在多年的打拼後,終於遇上一個真心疼愛她的男人,重組幸福的家庭。

  「兩年前,我母親去世,我曾一度陷入迷惘。」顧懷尷尬地笑了下,難得有些羞赧,「聽起來像戀母情結吧,但我一直都以守護她為最重要的人生意義,畢竟她是這世上唯一深愛我的人。雖然繼父對我很好,弟弟妹妹也活潑可愛,可他們終究無法填補我心中的空缺。」

  「直到我來到這。」顧懷看向喻辰安,目光溫柔專注,有如在親吻世上最美好的寶物,令兩人的距離是既曖昧,又純粹得不帶一絲瑕污。

  他說:「我很慶幸我做對了選擇。」


※ ※ ※ ※


後記:


  P.S. 媽媽罵女兒破麻是來自真實案例。


by 喵芭渴死姬 / 12.14.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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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喵芭渴死姬 發表於 2020-12-18 09: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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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拐走


  人,一生都在不停做選擇,其所能預估的後果也僅是一個概率,誰都無法把握結果是否如意,成就的又會是誰的悲喜或苦樂。

  就好比李耀,選擇用毒品和酒精來逃避壓力, 並試圖掌控伴侶的人生來維持羈絆,又強行以情感勒索的方式避免責罰,最終犯下傷人害己的大錯,徹底毀了自己——這便是李耀自己選擇的悲劇。

  所以顧懷萬分慶幸自己做對了選擇,若要將這攸關此生轉折的選擇做一個美化的包裝,那麼或許也可以將之稱作為緣份。

  「辰安,我很高興你能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在他們之中,始終扮演守護者的男人,才是最渴求另一方的弱者。

  家鄉帶給他的裂痕,即便離鄉背井,受過十八年西方世界追求人權自由與寬恕的文化洗禮,也僅是被覆上一層漂亮的保護膜,以面具掩去難堪的痕跡,久了久之,當痛覺麻木了,便可以當作不在乎了。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一直被關在童年的監獄裡,從未離開。

  所有的大道理他也都早就明白,只是一個人舔傷太過孤單,也容易倔強,若非他感受到喻辰安在跌落谷底後豁然開朗的光芒,恐怕也難以取下面具,同對方一起正視心底的醜陋傷疤。

  「是你救了我。」顧懷笑得極其滿足,本就俊美的容顏少去平日的故作沉穩,便因那一笑變得顧盼生輝,又無端有幾分稚氣,似乎……

  還有些可愛?

  喻辰安怔了半晌,就別開目光,吶吶道:「我什麼都沒有做。」

  顧懷搖了搖頭,看破不說破。在努力重拾自己的過程中,不忘以柔軟的心去包容體諒別人受過的傷,這是何等溫暖的力量?也就總為別人著想的喻辰安還傻呼呼地不自知。

  感覺顧懷的視線快能把自己揉成一團棉絮,喻辰安忍不住耳根微燙,就生硬地轉移話題,「那顧醫師怎麼突然過來了?」

  這話顯然是問得太遲了,但當時顧懷的情緒表現太過反常,他一擔心就將這個問題給忘了,直到現在才想出來。不過他也大概能猜到怎麼回事,看來不是有記者找上醫院採訪,就是顧懷得知消息又一直聯繫不上他,才會急匆匆地找來。

  果然,在聽完顧懷的解釋後,他就感到十分愧疚。

  「我……的確差點做出傻事。」想起先前的一時衝動,他不禁有些驚魂未定,越想越覺得後悔,「幸好有人阻止了我。」

  那是一對素昧平生的母子。

  喻辰安住的這棟公寓有十層樓高,從頂樓看下去,淚眼中的一切都被抹上一層模糊的濾鏡,彷彿自己是這片混沌天地的唯一異物,唯有與之融合,才能擺脫一身是非罪。

  至於往下一跳的後果如何,對一個陷入魔癥的人來說,又怎麼會在乎?

  他隨著陰魂的步伐一點點靠近邊緣,只差最後一腳時,一聲孩童清亮的啼哭就響徹雲霄,猶如一道白光闖進識海,壓過各種喧囂。

  剎那間,眼中原本幽黑的街道突然清晰起來。

  對面樓的陽台裡,一個媽媽拉起跌倒的小孩兒念叨幾句,就抱著哭紅臉的孩子溫柔拍撫,連嘴裡的訓話也變成了心疼的哄勸。

  喻辰安怔然望著這一幕,腦海閃過母親在醫院低聲啜泣的自責,也閃過父親兩個月來白了許多的鬢髮,還有一家三口擠在小廚房裡的擁塞吵鬧,以及父母隔著他互相鬥嘴的笑罵。

  冰冷的寒風呼嘯吹來,刮得他兩頰刺疼,意識卻越漸清醒,彷彿那風也吹散了攀在他耳邊的催魂怨語,令雙腿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喻辰安抬眼看向浮在身前的影子,那是他眼中因恨成魔的李耀,也是他壓抑已久的哀傷與悲恨所化成的索命鬼。此時,惡鬼正不甘地張嘴咆嘯,聲音卻像被封住般出不來,徒留一張扭曲變形的面孔。

  因為他忽然記起多前年的一件事。

  高三那年,父母發現他跟李耀的戀情,要求他們分手,他便在父親嚴厲的責罵中,憑著一股倔性哭紅了眼,說:「我就是喜歡男人,永遠都改不了,也不可能為了討好你們去欺騙女生的感情,如果你們不喜歡,就一定要我分手,那我不是要孤單一輩子了?這樣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話說得抽抽噎噎,卻句句敲打父母的心,喻母當場哭暈過去,喻父也氣得摔爛愛不釋手的茶杯,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而他,也在說完後,就後悔了。

  後來喻母病倒,他自責地跪在床前哭得不成人樣,喻母卻撐著身子爬起來,抱著他痛哭失聲,不斷重複:「你是我兒子,你永遠都是我兒子,媽不愛你愛誰?」

  一直到大學考試結束,喻、李兩家人才又坐下來好好談了這事,他也才明白,父母心裡依然有疙瘩,之所以願意妥協成全,是不希望他們學外頭那些被拒絕的同志離家出走亂搞關係製造社會問題等等。

  道理條條,約法三章,俱是心懷天下為眾生著想,但他看得出父母眼裡的心疼,說到底,就是太過愛他,捨不得孩子受苦,也怕他想不開,學別人去糟蹋自己。

  「這條路真的不好走,雖然現在社會都在提倡平權,但排斥的人還是佔大多數。」喻母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如果這真的是你們想要的人生,那就一起好好地走下去吧,爸媽永遠都在這。」

  「……」

  對面的孩童雷聲大雨點小,正埋著臉對媽媽撒嬌。

  那虛幻的魔影也漸漸恢復平靜的面容,消散在空中。

  喻辰安心想,自己死了是一了百了,從此超脫於世,六根清淨,但深愛著他的父母該如何面對痛失愛子的心碎?而他又憑什麼要滿足別人拿他的生死苦樂做飯後談資的私慾?

  「所以我回來了。」喻辰安心虛地摳了摳手指,為自己差點犯下的蠢事,「原先我還想著,不管怎麼樣,我都沒辦法輕易地原諒自己,只是我還不到一無所有的地步,不想這麼早放棄,也不甘心就這麼放棄,但現在……」

  他靦腆地笑了下,眼裡似有星光閃爍,「我更加確信我絕不能放棄,我還有力量可以走下去,雖然不知能走多遠,但至少還能為我愛的人再堅持一點。」

  因為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不管是虛情假意的打聽問候,或是字字誅心的正義抨擊,還是真情實意卻不知所措的關愛,都沒關係了,他不想再勉強自己,也不想再錯過與後悔,他只想珍惜身邊的人。

  顧懷深深地望著喻辰安,好似光是看著就能獲得救贖一樣。喻辰安對上他的目光,心有觸動,便紅著臉小聲補充:「也為愛我的人。」

  突來的承諾讓顧懷一愣,就感覺胸口像被撒下種子,在春陽暖風下開出鮮嫩的小花。他忍不住要握住喻辰安的手,又怕自己太過唐突,便停留在指尖的輕觸上。

  誰知,喻辰安僅是一頓,便手指微動,輕輕勾住顧懷的手。

  一種心有靈犀的默契,令掌心貼著掌心,於相視中會心一笑,他們誰也沒開口做出明確的約定,卻心照不宣地將彼此視為能全心依賴的對象。

  在攤開心房後,兩人都有種被掏空精力的虛脫感,腦袋也有些遲滯,卻有別於在諮商室裡的疲憊空虛,而是全然放鬆的安心與舒適。

  時間已晚,顧懷留了下來,喻辰安輕輕地倚在他身旁,誰都暫時不想離開誰。他們隨口聊著瑣事,聊兩人一起養的小多肉,聊今天晚餐是否少放了鹽,聊近日看的小說,直到其中一人昏沉沉地閉上了眼。

  這一晚,他們都睡了個安穩覺。


  *  *  *  *


  儘管喻辰安決心不再受他人言語影響,但網路上總有多事的有心人,又或是有誰想藉此轉移大眾的焦點來遮掩什麼,話題一再地被炒作,風向也一步步將所有相關人士都捲入了漩渦。

  不只趙建仁的前妻與兒子、李耀的父母、林志廷等人的家人全被肉搜,喻辰安的父母、蘇沂禎的丈夫、遇害姊妹花的父親也遭到波及,不勝其擾。至於某謝姓女警,更是受到極大的關注與批評。

  警方一再強調不曾洩漏當事人資料,卻也無法言明究竟是哪裡出了漏洞。醫院也進行一場內部大審查,畢竟洩漏病患與員工的隱私事關重大,極度影響院方名聲,就算找不到洩密者,也能達到警示作用,同時也撤換保全部門,嚴格徹查管理上的疏漏。

  很快地,一篇專訪出爐了。

  《社會大眾在追求的真的是正義嗎?》

  內容引用多年前一位性侵受害者的崩潰吶喊:「站出來又如何?犯人被制裁又如何?他們的死活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從來都不是公道,我只要我的人生回來,『公道』是給你們的,而我要的這個社會從來都給不起!」

  專訪一出,就掀起排山倒海的聲浪。有人持反對意見,堅持司法制裁不可退縮,受害人亦有維護正義的責任;也有許多人默默流淚,感覺句句都是心聲。

  一場刑事訴訟,包括性侵案,都需要經過多位警察、檢察官與法官的反覆審查,不同的階段還有不同的訊問模式,即使推出了簡化流程,卻始終面臨落實不當的困境,使得性侵受害人一再在不同人的面前挖掘傷口,無助地哭問:「你們就不能全部集合起來一次問完嗎?」

  好不容易熬過這一切,一個宣判結果下來能否如意還是另說。

  除此之外,冷嘲熱諷亦皆有之,表示強姦犯關幾年出來繼續犯案、殺人的自稱精神病又有廢死聯盟撐腰,司法好公正。

  論壇中,一篇以男性受侵犯之創傷為議題的帖子浮浮沉沉,不過兩天,就被一連串關於社會正義、女性權益、性侵創傷的康復之路、性犯罪者剖析、防自殺專線及各種心靈雞湯等討論帖埋沒,沉於不知處。

  喻辰安關閉所有社交帳號,移除了LINE,拔掉電話線,將手機換上預付卡,在享受短暫的清靜之餘,也將家裡所有物品都分類打包好,同房東商量退租事宜。房東看過網上的消息,明白他的處境,在安慰幾句後,就爽快地解了約,還給他留下足夠的時間做準備。

  三天後,他提著簡單的行李,坐上一輛車。

  「又要麻煩你了,顧醫師。」喻辰安摘下帽子吁了口氣,滿是無奈。

  即便他能對外界評論置之不理,卻也敵不過總想堵人挖料的記者。他不懂自己一介平民如何能引來媒體的關注,還有社運人士想請他為同志團體發聲,弄得他煩不勝煩,出門都不得不稍微遮掩一下。

  倒是顧懷很清楚怎麼回事,因為喻辰安長得太好看了,脾性也溫和,學歷和工作都很拿得上檯面,性向和遭遇又很適合拿來大作文章,就容易被有心人盯上。

  「一點都不麻煩。」顧懷打開窗戶繳了停車費,就從地下停車場駛出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人「偷渡」走,「客房都整理好了,盥洗用品也都有,還缺什麼就跟我說,我再去買。伯父伯母什麼時候到?」

  「謝謝。」千言萬語都只能化作一聲感謝,喻辰安算了算時間,「晚餐前應該能到吧。」

  因為個資被洩漏,喻辰安的父母飽受困擾,不只街坊鄰居議論紛紛,學校也不太平靜。有反同的家長組織起來,以擔心這對養出同志兒子的父母教壞學生為由,要求校方予以開除。學校礙於金主們的施壓,儘管學生集體表態支持老師,也不得不忍痛請他們休息一陣子。

  兢兢業業執教多年的兩位教師,就這麼一朝被抹去功勳。

  原本喻父喻母是不肯讓兒子知道這件事,但有親戚看不下去,想辦法聯繫喻辰安,他才知道自己又連累了父母。於是,一家人經過商討後,決定先找個地方一起避風頭。

  正好顧懷在郊區有棟房子,社區內的生活機能十分完善,進出也有車輛管制,用來避世養生再合適不過,而且地點也離他們工作的醫院不遠,又鄰近交流道,塞車時頂多十五分鐘,只是方向正好跟喻辰安的住處相反,所以開過去起碼要半小時。

  對於顧懷這猶如及時雨的救援,喻辰安忍不住在心裡掐指一算,感覺有點疑惑,「顧醫師,你不是說為了工作方便才正好搬到這附近嗎?但你原來住的地方好像車程也差不多?」

  顧懷這才想起來之前的說詞,只得努力保持冷靜地說:「那裡的環境太清幽閒適,不方便專心工作。」

  「……」

  行吧,天才就是可以任性。

  顧懷的房子沒有很大,正好適合一個四人的小家庭。喻辰安放下行李,就翻開事先整理的食譜,跟顧懷一起去社區裡的超市買菜,打算來實踐一桌好料的承諾,也為開幾小時長途的父母接塵洗風。

  傍晚,喻辰安的父母到了。

  喻父一進門,就把一大袋禮盒往顧懷面前一放,以一種恨不能以身相許的力道握住他的手,誠懇又熱情地說:「顧醫師,這段日子承蒙您的照顧,給您帶來這麼多麻煩,您實在是我們辰安的貴人,以後若有什麼是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務必開口,我們能幫的絕對義不容辭。」

  顧懷有點承受不住「您」這個敬稱,趕緊語帶暗示地笑道:「伯父您客氣了,辰安與我交情甚深,自家人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喻父更加感動了。願意把後輩當家人照顧的青年才俊真的不多啊!

  喻辰安覺得很尷尬;早就看出兩人曖昧的喻母也很尷尬。

  直男腦還傻白甜該怎麼辦?

  席間,喜歡研究天下大事的喻父發現顧懷雖然是醫學專業,但數理天文歷史地理人文宗教等等領域也都所有涉略,中文造詣雖然普通,但考慮到華僑身份可以理解,就更加相談甚歡,直呼忘年之交,相見恨晚。

  「……」

  顧懷笑得親切不失禮貌,感覺非常囧。他似乎被擺錯位子了?

  喻辰安咬著筷子,朝顧懷看去一眼,兩人視線相交,無不是互相打趣的笑意,莫名有回到少年時代瞞著家長偷偷拉小手的刺激感。喻母望見這一幕,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晚餐過後,一家人討論日後的安排。

  喻辰安提出他想了很久的計畫。PGY並非只能在國內,美國同樣能接受外籍的實習醫師,徐院長也在顧懷的協調下,答應讓他以交流名義在院方合作的美國醫院完成PGY,當然,還得在USMLE(美國醫師執照資格考試)考取漂亮的成績,並拿到推薦信,才能正式擠進美國醫師的行列,接觸更寬廣的舞台。

  「我知道考試很難,競爭非常激烈,外籍醫師的錄取率才不到一半,但我還是想試一試。」

  看兒子目光堅定,兩父母自然是明白他一旦設立目標就會全力以對,想當初,他們也不曾強硬規定孩子一定要多優秀,偏偏喻辰安一認真起來就無比認真,年年拿全校第一,考題越難越有挑戰欲。

  何況國內對男人受侵犯的偏見太大,即便他們也認同必須要讓犯人一個不漏地接受制裁,卻也不得不思考「申張正義」的代價。就目前看來,明明是應當受到保護的被害人竟然名聲盡毀,過得不得安寧,那他們還不如做一回自私的人。

  但喻母首先考慮到的是最實際的問題,「我聽你在加州的王阿姨說,在美國生活,什麼都很貴,你去實習能有多少薪水?夠應付嗎?」

  「我自己有些存款可以先撐一陣,也問過一些留學生,可以兼差打工……」喻辰安沒說完,就被喻父打斷。

  「打什麼工?去學習就專心學,錢的事不用你煩。」喻父大手一揮,就拉著老婆討論他們戶頭有多少、定存何時能解等等,喻辰安一聽,就知道他們想動養老的積蓄,立刻出聲阻止。

  一家三口就這麼拉拉扯扯半天,才被一陣敲門聲打斷。雖然他們是在客房裡討論,但門沒關,聲音一大,外面的人要想不聽見也難。

  「抱歉,我有個提議,你們不妨考慮一下。」顧懷拿著一張紙走進來,擺在他們面前,上頭是美國一年的開銷預算,項目十分詳細,比喻辰安上網向海外學子請教的更精準,「我可以依照這個預算表,先資助辰安兩年,等他工作穩定下來了,再分期還就好。」

  喻辰安訝異地看向他,就聽顧懷又笑道:「當然要算點利息,依照最低行情算就好,還要白紙黑字立字據,如何?」

  喻家人原本要脫口而出的拒絕頓時就消了。喻母想了想,就多了點心眼道:「扣掉安安的存款,我們也出一半,不能總靠『別人』幫忙。」

  於是,錢的事迅速談定,完全沒給喻辰安「自力更生」的機會。

  做母親的總是心思敏感些,憂慮也多一些。她想著兒子這些年來在李耀身邊受的傷,自己都沒能插上手,不免又嘆息道:「美國那麼遠,安安要是有什麼困難,我們也照顧不到。」

  「那便一起去吧。」顧懷提議道:「伯父伯母也可以當渡假散一散心,美國現在正在過節,氣氛非常好,而且初到新環境,家人的陪伴對辰安意義重大,我在美國也有一點人脈,一切事宜我都能幫忙。」

  喻母詫異道:「顧醫師也一起去?」

  顧懷點頭。他不經意地看了眼喻辰安,雖然在家長面前有所收斂,但溫情難掩,「是,我該時候回家了,他們還在等我一起過聖誕。」

  喻辰安接收到目光,想起兩人約好要一起回顧懷的繼父家,體驗典型美國家庭的聖誕聚會,不由也抿嘴一笑,眼角全是不言而喻的期待。

  喻母看看兩人,也沒法再說什麼。

  果然,兒子又被臭男人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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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喵芭渴死姬 發表於 2020-12-21 08:3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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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星海


  謝真理遭到檢舉了,包括負責偵辦性侵案件的王檢察官,兩人一同被曝光在媒體上,指控他們在訊問過程中一再刺激受害者,並質疑對方的清白,使受害者數次精神崩潰。

  消息一出,當即引起人權議題上的多方爭論。

  儘管當事人的名字都被掐去尾巴,只留下一個姓氏,但出在這個時間點上,比對幾個符合案情的關鍵字,就足以讓人補上前因後果,加上連環姦殺犯被釋放殺人的事件,社會對司法公正的質疑聲浪越來越高,儘管法院和檢警單位不斷表達遺憾,也強調一切依法行事,都無法平息這場燎原大火。

  上級把謝真理叫到辦公室,語意深長地說:「我知道你一直想證明自己的能力,讓你負責湖中女屍和輪暴案,也是希望你能善用女性的特長柔性安撫被害人,誰知你竟然這麼急躁?我看這樣吧,你先休息一下,處理些文書工作,等風頭過後再說。」

  謝真理十分憤怒。

  明明錯的是沒有法律常識的民眾,為何受害人和家屬掉個淚,在媒體面前賣個可憐,他們這些盡忠職守的警察就活該挨罵受罰?

  憑什麼她要被推出去背鍋,成為平息眾怒的祭品?

  然而,命令已下,她平日原本就很少與人攀交情,又檢舉過同僚,過去也曾在執法過程中得罪過一些媒體,此刻再想為自己辯駁,也孤立無援。

  在這個節骨眼上,同事們對於謝真理的「直覺」更加不感興趣,畢竟一切證據的指向都與顧懷毫無關係,更別說那些受害人隱瞞真相煽動追求者私刑報復的猜測。

  四面楚歌的困境,讓謝真理陷入了掙扎。

  她一直堅認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但現實的回饋卻不斷給予打擊。

  當年,她執意將侵犯妹妹的罪犯繩之以法,並每天鼓勵妹妹要樂觀勇敢,在妹妹被反覆審問得十分痛苦時,也耐心勸導:「伸張正義難免會有所犧牲,等你日後回想起來,就會知道現在的痛苦根本不算什麼。」

  除此之外,她還積極地帶妹妹接受心理諮商與團體治療。妹妹一開始也表現得相當配合,情況越漸穩定,卻在幾年後忽然大發脾氣,離家出走,從此不再與她聯繫。母親怪她逼走了妹妹,而她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

  她沒做錯,至今,她都不認為自己錯了。

  痛恨毀壞無數家庭的姦殺犯,不等於該容忍同僚的非法取證,所以她忍痛檢舉薛宏名,即便所有人都嘲笑她不知變通,但法律就是法律,若不依法行事,那法律的意義是什麼?警察的價值又是什麼?

  民眾可以沒有這份覺悟,但同為公權力代表的警察怎麼能不理解?

  ——「但你為何沒在發現一開始就阻止,要等案子送審了才檢舉?」

  她想起薛宏名曾經搶走她功勞的得意嘴臉,以及薛宏名曾使喚她做文書工作的理所當然,心中便再次湧起一股不甘。

  伸張正義本來就要有所犧牲,她刻意等到沒有任何轉圜餘地才檢舉,就是為了讓薛宏名被革職處分,替警界清除歧視女性的父權毒瘤。

  ——「我沒錯!」


  *  *  *  *


  鑑識科的結果出爐了。

  血液報告證實,除了李耀,林志廷等三人的體內都有微量的麻醉劑,同時他們還發現注射嗎啡的針筒上只有李耀的指紋,加上李耀在案發前傳給喻辰安的語音遺言,基本可以確定是李耀利用麻醉劑控制其他三人後,以嗎啡殺人再自殺。

  不過,警方也在趙建仁的後車廂裡找到一小截斷裂的指甲,基因比對與傷痕比對之下,正好符合侵犯喻辰安的第五人,也與趙建仁的兒子基因重疊,可以確定指甲就是屬於趙建仁本人。

  吸毒致死案可以說是湖中女屍與輪暴案的破案關鍵,雖然趙建仁依舊下落不明,也仍然存在一些疑點,畢竟他才是教唆犯案的主謀,李耀既然要報復殺人,為何又獨漏這一位?

  最後,發現突破口的人竟出乎預料地是小琪。她在趙建仁住處附近的監視錄影中,發現對方穿著保全制服的褲管被拉得很高,幾乎露出了襪子。

  「那一整個星期都是寒流,對照他在醫院工作時的監視錄影,也不曾把褲子穿成這樣,為什麼會突然改變穿著方式?」

  加上影片中的男人大半夜戴鴨舌帽又戴口罩,幾乎將整張臉都遮住,也明明不是上班時間,外套裡卻還穿著保全制服,分明不太尋常。

  「我有一個想法。」小琪先是做了個深呼吸。她初次在偵辦小組會議裡擁有發言權,難免有些緊張,「有沒有可能十一月十九日到二十日這兩天,出現在監視錄影裡的趙建仁根本就不是他,而是有人假扮?」

  這個假設一被提出,大家就將目光轉向曾被列舉出來的嫌疑人。

  李耀比趙建仁高出半顆頭,厚重的羽絨大衣一穿,也看不出是胖還是壯,如果他要穿趙建仁的褲子,肯定是不夠長,而被謝真理懷疑的顧懷,卻與趙建仁的身高相仿,穿不出這種效果來,也更不可能是比這三人都矮上一截的喻辰安了。

  「李耀那兩天的行蹤呢?」新接手案件的檢察官問道。

  程隊長立刻說:「大K說李耀常一聲不響就跑出去,幹了什麼事他也不清楚,反正只是混在一塊吃喝玩樂的酒肉朋友,沒有關注太多,倒是那兩天店裡不見了一把鑿冰錐,不知道有沒有關聯。」

  以目前的證據來看,指向相當明確,檢察官判定李耀有殺人報復的嫌疑,便指派警方順著線索追查,很快就在酒吧附近的水溝裡找到那把鑿冰錐,上頭有李耀的指紋與血跡反應,同時也發現趙建仁的車子曾在十一月二十日吸毒致死案當天下午出現在一間非法經營的寵物火化場附近,確認「趙建仁」曾經提著一個行李箱,賄絡員工使用一台火化爐,估計本人已被毀屍滅跡。

  至此,檢察官宣佈結案。

  程隊長帶著小琪,在陳老師的協同下,一同拜訪了喻家人。為了避免新住處被洩漏出去,他們約在喻辰安的舊公寓裡碰面。

  有了前車之鑑,小琪就略過大部分細節,僅是溫言和語地說明調查結果,「李耀以勒索名義綁架殺害趙建仁後,假扮趙建仁約林志廷等人碰面聚會,製造吸毒致死的意外,為自己犯下的錯贖罪。」

  她遲疑了下,還是說出自己的觀察,「他將你的聊天紀錄刪除,又特地安排這場『意外』事故,應當是不想再連累你。」

  既然是意外,警方就不會廣撒網般地一一問訪,但若為以防萬一做了基因鑑定,也必然會發現他們就是輪暴案的犯人,任何刑事案一旦犯人已死,便沒有再上訴的必要,案子結了,喻辰安就能徹底解脫,不必再面對漫長的反覆審問與告訴流程,只需交由律師進行民事賠償即可。

  所以——

  「一切都結束了。」

  兩個月來的狂風暴雨,在一句聽似輕描淡寫的話語中劃下休止符,但他們都知道,喻辰安今後要走的路還很長,那些被不同刀刃割刮的傷口仍冒著滴滴鮮血,留待他隨時間去慢慢痊癒。

  喻父喻母沒想到李耀會在悔悟過後以玉石俱焚的方式贖罪,畢竟對方也是他們看到大的孩子,說是乾兒子都不為過,心裡不禁是百感交集,又氣又疼,也擔心容易心軟的兒子會自責,就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所幸,喻辰安的反應很平淡,「謝謝,你們辛苦了。」

  小琪嚅動了下嘴,就在喻辰安乾淨的溫和目光下,壓住那些空虛的鼓勵與勸慰,輕輕地點了頭,回予一個微笑,「你們也是。」

  告辭了喻家人,程隊長坐上車後,先是稱讚小琪的表現,才納悶地說:「我看他精神狀況挺穩的,沒有想像中誇張,謝真理是怎麼把人搞到要被檢舉的?」

  小琪看著窗外,回想喻辰安的那雙眼睛,吶吶地說:「我想,那是因為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真正地體會被害人正在經歷什麼吧。」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百種傷痛,有一百種當事人才明白的苦,即便他人窮盡所能去研究與模擬,也只能品出僅屬於自己的情與理。


  公寓裡,陳老師在知道喻辰安之後的打算後,就十分欣慰地送上祝福。臨走前,她站在玄關外,欲言又止地回過頭,「辰安。」

  喻辰安準備關門的動作一頓,「是?」

  陳老師看著氣色稍有好轉的他,想起那雙曾與笑臉背道而馳的哭泣眼眸,不由心神飄晃,嘴裡的話也變得破碎起來,「你……別放棄,千萬別放棄……」

  別放棄什麼,卻被她死死地壓在心裡不敢說,深怕一說就會成真。

  上回與王檢結束訊問後,她匆匆離開,是因為自己陪伴已久的一個孩子自殺了。這段日子大眾對於性侵議題的討論太過熱烈,其中不乏許多偏激的言論,這對仍活在陰影的人來說,不惜是再挖瘡疤,於是那孩子熬不過關卡,就不聲不響地吞下一大瓶農藥。

  這個打擊,深深敲碎了曾經陪伴那孩子的每一顆心。

  喻辰安不明所以,卻能感受到一份哀傷,彷彿身前始終扮演著導師的人正垮著肩膀快要站不住腳,便在一番遲疑後,緩緩地張開雙臂,給陳老師一個擁抱,「謝謝您,您也是。」

  ——也別放棄。

  陳老師訝異地睜大眼,隨即眼眶一紅,吁出極長的一口氣。

  算好時間上來的顧懷,在踏出電梯之際望見這一幕,不禁笑了。即使受著傷,也不吝嗇給予他人力量,這就是他愛的人。


  當天夜裡,喻家父母都睡了,喻辰安輾轉反側,都始終無法入睡,便一個人悄悄地走進陽台,點開手機裡的語音檔,以微弱的音量細細聽著。

  「安安,你放心,我會彌補這一切的,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你……你一定要好好的,我……」

  最後那個「我」的後面似乎還有什麼,卻消失在一聲苦澀的嘆息中,再也無法傳達給接收的人知道,因為再也不需要了。

  喻辰安的指尖懸在刪除鍵上徘徊,最終仍是退開,留下李耀在人生盡頭唯一能給他的好——一個那個曾經要他不怕的男孩回來過的證明。

  他抬起頭,看向陽台外那道有如時光倒流的影子。

  「李耀。」他輕聲呢喃,不再猶豫地說:「我不欠你。」

  恢復俊朗少年模樣的李耀,揚起一如記憶裡的燦爛笑容,就淡去身影,猶如融入夜幕中的一道流星,剎那即逝,便散於煙塵,回歸天地。

  此時,凌晨一點,萬籟俱寂。清冷的夜,清靜的心。

  身後的陽台門輕輕滑動,喻辰安回過身,就見顧懷探出頭,對他說:「看你好像睡不著,幫你溫了杯牛奶。」

  喻辰安接過溫度適中的杯子,陣陣的奶香撲鼻,暖和了被夜風吹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肌膚。他望著顧懷只裝著自己一人的眼眸,想起對方曾大力推銷的失眠剋星,不由開玩笑說:「顧醫師,我想再體驗一次顧氏音波療程,可以嗎?」

  顧懷愣了下,隨即笑著伸出手,「沒問題,想要體驗幾次都可以。」

  冬夜無星,月影單薄,但喻辰安仍在顧懷的眼中看見了浩瀚星海。他一手拿著香甜的牛奶,另一手握住即將陪他踏上漫長旅程的人,一同回到屋內,「這次還是要飛去月球嗎?」

  「看你喜歡去哪。」顧懷緊緊地牽著他,與他並肩而行,「不管是去月球還是火星,上天或是下海,我都陪你。」


  *  *  *  *


  謝真理覺得小琪搞錯了,卻說不出那些指向李耀殺人的證據究竟是哪裡有問題,也一直忘不掉顧懷那隱帶嘲笑的冷漠眼神。

  究竟那個男人在笑她什麼?

  每當想起對方在訊問時的那句嘲諷,心中就升起不甘的怒火,令她耿耿於懷,即便調查已經宣告結束,三起案子也被歸入檔案庫,她也無法放棄追查真相,便藉著整理文書之便繼續暗中調查。

  她趁晚上辦公室沒人時,偷看趙建仁的監視錄影,回到家也不斷整理線索,還把書房的牆壁當作局裡的白板,畫出完整的時間關係表。

  終於,兩個星期後的某個夜裡,她筋疲力竭地回到家,剛洗完澡,滑了下手機,看到家人要她有空打回去的留言時,就突然靈光一閃。

  在火化場附近的那段監視錄影裡,曾有一個畫面一晃而過,就是開車經過監視器的「趙建仁」正好拿起手機,疑似要講電話。

  這個發現給了她一個靈感,便趕緊換上衣服,打算回警局調出資料。她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翻盤機會,必須要把握住!

  滿心思都是案子的她匆匆出門,連外套都只是抓在手上忘了穿,也沒怎麼注意周遭,就往車子快步走去。她拿著車鑰匙按下遙控鎖,內心充滿了成功在即的激情,短短幾分鐘,就開始想見自己洗刷恥辱的風光未來。

  車子發出一聲「嘀哩」輕響,彷彿是宣告勝利的BGM。

  她伸出手,正要拉開車門,嘴角的弧度就突然凝滯。

  「啊——」

  一陣劇痛下,謝真理驚呼地扒著車門摔倒,不敢相信自己被人襲擊了。她掙扎地撐起身子,回過頭,就見一個面容猙獰的中年男子,舉著一把染血的菜刀,於路燈下畫過刺眼的利光,再次揮刀而下。

  她震愕地瞪大雙眼,腦中竟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滿腔的恐懼。身為一個受過訓練的警察,她理應要能夠立刻制服暴徒,卻不知為何,此刻的她居然失去所有反抗能力,任由對方宰割。

  「是你,都是你!」

  「你為什麼要放那畜生出來?為什麼?」

  男人流著淚喃喃自語,邊不斷地揮著刀,神情兇殘而悲憤,似是一個不死不休的發狂野獸,直到臉上和雙手都沾滿了鮮血,他才虛脫地跪在地上,在由遠而至的警鳴中,將刀子往自己的脖子抹去。

  「是你害死了我女兒!」

  「……」

  謝真理張著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茫然地吐著滿嘴鮮血,聽著對方臨死前的絕望悲鳴,意識漸漸飄遠。


  機場裡,顧懷和喻家人領好機票,一起通過安檢出了海關,就在候機室裡休息。雖然夜間班機通常是一上去就先睡覺,但喻父喻母擔心飛機上容易餓,打算趁時間去吃點東西,也給兒子多備一點食糧。

  喻辰安打了個呵欠。初次出國,他難免有些興奮,從昨晚就一直處於亢奮狀態,今天的午覺也睡不下去,還為了確認證件和行李忙得團團轉,以至於現在有些精神不濟了。

  「要不要先瞇一會?反正還有一個小時。」顧懷拍了拍肩膀。

  喻辰安看了下左右,覺得大庭廣眾下睡覺有些不好意思,但幸好這時間出國的人不多,候機室裡的乘客也在各自看書或打瞌睡,他才稍微厚起一點臉皮,輕輕靠在顧懷的身旁,閉上眼小憩一會。

  顧懷側頭凝視喻辰安的臉龐,滿足的溫柔神情彷彿自己才是睡得香甜的那個人。良久後,他才看過癮般地轉回視線,掏出手機,隨便點開一個新聞APP打發時間。

  一則最新頭條跳了出來。

  「某謝姓女警在今晚九點多遭人砍傷,生命垂危,而兇手竟然是連環姦殺案最新死者姊妹花的父親……」

  顧懷挑了下眉,眼裡再次露出一絲譏笑。

  何謂正義?

  不過是可以被人操弄的笑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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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喵芭渴死姬 發表於 2020-12-25 08:4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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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我的幸運


  喀啦、喀啦的鍵盤聲在二樓的書房輕響。

  「起飛時,轟隆隆的聲音十分驚人,感覺機身隨時會在氣流的衝撞下解體,幸好沒過多久,飛機就突破引力的束縛,平穩地飛向天際。」

  「我看向窗外,想看一眼自小熟悉的土地,但一切都在飛逝中變得模糊,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雲霧,彷彿那些曾經不捨的羈絆都消失了,兩個月來的起伏也只是一場夢……」

  打字的人停住手,目光有些飄遠,似在咀嚼回憶,試圖尋出最合適的文字。此時的他正戴著一副電腦專用的黑框眼鏡,一字一句敲下以化名連載的短篇故事。故事內容正是他在一段不對等的戀愛關係中,受到情感勒索與遭侵犯報復的那段往事。

  十年過去了,光陰沒有在喻辰安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只為他洗去初入社會的青澀與徬徨,將一塊美玉打磨出溫潤的光彩。

  風捲過陽台上的風鈴鑽進紗窗,帶來初春的清新泥草味。剛下過雨的夜晚有些寒意,他回過神,就起身去關上窗門,順道透過半掩的百葉窗,看向正亮著燈的庭院。

  草坪上,一隻瘸了腿的黃金獵犬正咧著嘴,在原地打轉半天,終於選好地方,就兩腿一蹲開始發功。一個男人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手上套著塑膠袋,準備迎接猛獸與牠的產物。

  片刻後,猛獸舒服了,撿屎官也認份地清好產物,發出「坐下」的指令後,掏出零嘴要作為獎勵。誰知,手才伸出去,狗兒就張大嘴,將他的整隻手都含了進去,一條尾巴還甩得有如狂魔亂舞,也不知在興奮什麼。

  「……」

  男人無奈地扶額,渾身寫滿「人狗殊途」四個大字。

  喻辰安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真不愧是他的顧醫師,跟人以外的生物都有交流障礙。他回到書桌前,順手擺弄了下桌上的小多肉,想起那盆曾在鬼門關前走過一回的初代多肉。

  當初,顧懷為了將那盆多肉帶回美國,費盡心思地辦了不少手續,跑了許多檢定流程,他們的「定情物」才沒淪落到被丟棄或送人的下場,進而繁衍出不少子子孫孫,如今桌上的這一盆就是其中之一。

  他坐回椅子上,繼續打字,再次回到那段塵封十年的過往。

  「也許是初次離地心這麼遠,我突然有些惶恐,懷疑自己的匆匆逃離是否正確。雖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但離開家鄉真的是唯一的辦法嗎?會不會到了美國反而變得更糟?我是否會重蹈覆轍?」

  「直到機長熄掉禁止離座的警示燈,我都還無法平復下來,差點又把自己繞回了原點。或許心理師說得沒錯,還沒走出創傷的人其實並不宜急著跳入另一個充滿新挑戰的環境。」

  事實也證明了,這些猜疑並非毫無道理。

  初至美國的頭兩年,他雖然受到多方照顧,卻也承受了極大的壓力。正所謂物以類聚,圍繞在顧懷身邊的人不乏是醫界大佬或天才新秀, 他們談論的話題不是過於深奧就是跳得太快,加上語言隔閡,學校教的英文與當地實際口語有不少差距,令他時常跟不上大家的思路,即便顧懷都會不厭其煩地為他解釋,但他始終有融不入圈子的隔閡感。

  所以,除了要適應異國生活外,他還得拼盡全力補足專業上的落差,才能在眾多優秀的競爭者中,爭取那少數的外籍醫師錄取名額。

  也許就是因為壓力過大,午夜夢回時,他總會沒由來地陷入低潮,夢見李耀,夢見曾受過的所有傷害,情緒因而反覆不定。

  而他與顧懷的關係,也不全是童話裡的永遠幸福美滿——這是當然的,因為他們都只是不完美的凡人,而童話也總是僅止於一場圓滿的相聚或浪漫的婚禮,從未提及那些直到生命終結的未盡旅程。

  所以,初時曖昧的完美無缺,在兩人一起生活後逐漸褪去,八歲的年齡差距也是一條不可忽視的鴻溝,他有他的倔強,顧懷也有顧懷的執著,爭執摩擦在所難免,但令人慶幸的是,他們都拿捏得住分寸,不論如何,都絕不去互挖創疤,也絕不放棄彼此。

  然而,越是珍惜這份感情,就越加小心戒慎,不安也如影隨形。

  如此林林總總地積累下來,他曾數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又錯了?

  最後,他在無可奈何之下,再度尋求專業的幫助。當心理師明白他的創傷經歷後,提出讓另一半一同參與療程的建議,一向抗拒對外人敞開內心的顧懷,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喀擦!」

  樓下的門開了又關,緊接著是爪子踩踏木板地的噠噠聲響,顧懷帶著毛孩子進屋了。喻辰安不由揚起嘴角,打字的手也變得輕快起來,無名指上的戒指在桌燈下折射出淡淡的餘光。

  故事已進入尾聲,主人公決定放下執念,不再去追問自己為何要承受痛苦,也不再糾結自己的選擇是對或錯,一心走出那些是非,走出自我負罪的陰影,去追尋新的生活與人生路程,重新擁抱這個世界。

  十年走來,非一帆風順,卻足夠幸運。

  時至今日,他依然會想起李耀,想起那段在深淵徘徊的日子,但再也不會陷入無限循環的死胡同裡,也不會再讓那些情緒影響自己的生活,或許就正如顧媽媽所說的,人總要面對自己的傷口。

  「雖然曾有遲疑,但我很慶幸自己不顧一切地出走,也慶幸自己在試圖了結生命前的那一秒掙扎。」
       
  「在創傷中,奮起反擊固然為人歌頌,但逃離亦是種求生本能,勇敢或懦弱都無須由外人定義。我們都只是平凡的普通人,也都在尋求一個方法讓自己走得下去,走到有足夠的力量去回望陰影的那一天。」

  「世上永遠不會有完美的法律,也不會有完美的社會,更不會有根除犯罪的完美方法,因為人本身就不完美,我們都在背負自己的罪,也各有尋求救贖與療傷的路,唯一請記得的是……」

  「不要放棄尋找自己,也不要忘了試著去愛。」

  最後一個句點落下,喻辰安存好檔案,就發上部落格,然後點開積存的匿名留言,一個個仔細讀過。這些留言多來自一些有相同創傷的人,他們並不奢求作者能給予什麼治傷良藥,只是偶然路過,心有戚戚焉,為求一隅能抒發心聲的角落。

  回完了留言,點開站內信箱,又見一封某協會請求專訪的信,他熟練地委婉拒絕後,就退出帳號,結束這一年多來斷斷續續的業餘寫作。

  他拿下眼鏡,伸了個懶腰,剛站起身,就被人從身後抱住。

  「寫完了?」顧懷剛洗完澡,身上還帶著溫熱的沐浴乳香,是令人安心的熟悉氣息。喻辰安轉過身,仰頭接住一記落下的吻。

  那吻十分輕柔,遠超過蜻蜓點水的淺嚐即止,也非熱烈如火的侵佔掠奪,更像是捧著一顆珍貴明珠的細細呵護滋潤,繾綣綿綿。

  「都寫完了。」喻辰安吁了口氣,將雙臂往顧懷肩上一放,就沒骨頭似地掛在對方身上,一副累壞的樣子,「寫作太燒腦,以後都不寫了。」

  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並不輕,顧懷稍微退了一步,迅速站穩重心後,就低頭輕啄他的鬢髮,萬分認可地失笑說:「嗯,不寫了,我們喻醫師伯伯的腦袋很珍貴,要留著每天給小朋友發糖果。」

  「哈!」喻辰安笑了一聲,就將臉埋在顧懷的胸前。

  顧懷也配合地微微俯下身,一手貼著他的背,將掌心覆在他的頭後方,另一手緊緊環著他的腰,像要將他整個人都包進懷裡。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站在原地相擁,身體也自然而隨意地左右擺動,似是一場深夜情濃時的輕搖慢舞,也似哄一個疲睏孩子的輕柔搖晃。

  這是他們之間未曾明說的默契,也是僅屬於他們彼此的擁抱。

  過了好半晌,喻辰安才補充好能量,抬頭看向顧懷。年逾四十二歲的男人俊雅依舊,凝視他的目光也一如自相識以來的溫柔寵溺,唯一不同的是眼角漸增的淡紋,那正是他們十年來相惜相守的最美證明。

  「我忘了我有沒有說過。」他忍不住說:「你是我的幸運。」

  顧懷深深地望著喻辰安,像是想起了什麼,含笑的眼眸頓如被月光洗滌過的夜晚,深幽而清靜,只因眼前這獨一無二的純粹。

  「你也是。」他輕聲呢喃:「我的幸運。」


  *  *  *  *


  隔日,午休時分才過,一輛UBER就停在一間診所前,一個人下了車,抬眼仔細對照手機裡的筆記,確定找對地方後才推門而入,隨即便是一愣。

  這是診所?

  有別於一般診所的刻板印象,眼前的擺設風格清新簡約,皆以米白色與淺色木質為搭配,處處給人一種恰到好處的和諧感。舒緩輕快的鋼琴小曲,配上不知從哪傳來的淡淡咖啡香,沖淡了診所固有的冰冷,若非玻璃大門上有所標示,真會讓人以為走進一家清幽雅靜的咖啡廳。

  來人深吸口氣,臉上的迷惘也迅速消退,再次確定自己沒有找錯,因為這溫暖而舒適的乾淨氣息,正如同創立診所的那位醫師給人的感覺。

  此時,等候廳裡坐著幾位病患,多是中老年人或是帶著孩子的年經父母,其中有位媽媽戴著口罩,懷裡抱著一個小孩在哄,另一手還輕輕推著一個嬰兒車,神情憔悴,似是筋疲力竭。

  那人不動聲色地觀察一圈後,就舉步走向櫃台,在行政助理的招呼聲中,以不熟練的英文說:「請問喻醫師或顧醫師在嗎?」

  行政助理打量對方陌生的亞裔面孔,判定對方是新來的病患,便業務熟練地回答:「喻醫師的約都滿了,顧醫師明天才會來,但他不收新病患,目前我們只有梅恩醫師有空,請問是否要跟她約診?」

  那人的英文聽力不太好,在行政助理又一次放慢速度的重複詢問後,才從關鍵字抓住對方的意思,便搖了搖頭,「我只想跟他們談話。」

  「你想跟喻醫師約診嗎?我只能幫你排下個月,請問你有……」行政助理正要調出預約行程表,就被一張遞到眼前的名片打斷。

  「把這個給他看。」那人注視著她,目光執著,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擅自縮短距離的突兀舉動有多失禮,逕自強調著:「他一定會見我。」

  行政助理皺了下眉頭,好脾氣地接過那一張薄薄的小紙卡,就見那張名片有一些皺痕,似乎被反覆使用了很久,上頭印著她看不懂的中文,而正中央擺放姓名的地方則顯示著三個字。

  ——「謝真理」


※ ※ ※ ※


後記:


  聖誕快樂!正好來一波小甜~>w<
  至於陰魂不散的真理小姐究竟想幹嘛呢?
  下篇完結唷~XD


  【下篇預告】《救了誰?》,預計禮拜一發。


by 喵芭渴死姬 / 12.25.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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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喵芭渴死姬 發表於 2020-12-28 08:3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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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救了誰?(完)


  十多分鐘後,診所門再次被推開,顧懷挾帶初春的冷風進來,連鏡片下的眼眸也染上一點外頭的溫度。他環視大廳,捕捉到一張有些眼熟也有幾分陌生的臉龐。

  「謝警官。」他走上前,揚起乍見故人的微笑,「好久不見,您怎麼會在這?」

  謝真理擺了擺手,笑得十分和善,才年過三十五的她眼角的皺摺竟比顧懷還深,隨意梳著馬尾的頭髮也有數不清的白絲,「我已經不是警察了,顧醫師喊我名字就好。」

  顧懷訝異地挑了下眉,只見眼前的女人明明與喻辰安年紀相仿,卻顯得滄桑許多,也不知當年遭人襲擊後又經歷過什麼,再沒有十年前的精明幹練,唯獨不自覺凝著的眉間越加深刻。

  「我八年前就辭職了,前幾天來旅遊時,正巧在一間圖書館翻到喻醫師的醫學論文,便想找你們敘敘舊,幸好華人醫生在美國不算難找。」謝真理解釋自己出現的緣由後,看了眼診療區未曾開啟的門,「喻醫師呢?我以為他們說今天顧醫師沒空過來。」

  「是這樣啊。」顧懷笑了笑,沒點破那所謂的正巧有多巧,就順著話題接下去,邊做出邀請的手勢,「辰安今天的約很滿,不好耽誤病人就診的時間,正巧我有點空閒,助理就通知我過來一趟。來,這邊請。」

  打開診療區的門,兩人有說有笑地穿過一條走廊,來到一間臨時空出來的診療室,待房間的門一關上,謝真理堆砌起來的笑容便是一滯。

  「我……是特地來找你的。」謝真理一手抓緊肩上的背包,臉上浮起複雜的神色,像即將實現什麼夢想,既緊張又期待,「我想跟你談談當年的那個案子。」

  「喔?」顧懷比了下桌旁靠牆的椅子,示意對方請坐後,才拉開辦公椅坐下,抬起疑惑的目光,「案子不是結了?」

  「喻辰安的案子是結了。」謝真理沒有坐下。她將背包往椅子上一放,就兩手撐在桌沿上直視顧懷,彷彿自己還是當年那個主導偵辦工作的刑警,「但李耀真的是殺死趙建仁和其他人的兇手嗎?」

  「不是嗎?」顧懷更加納悶地迎向對方的目光,即使微仰著頭,卻依然從容得體,僅有出於對伴侶的關心而展現出對案情疑點的求知慾。

  謝真理死死盯著顧懷,試圖將對方與當年那個眼含嘲諷的男人重疊,卻不知是顧懷藏得太深抑或是有恃無恐,竟神情溫和,絲毫不見窘迫,但她知道這個人絕對沒有表面上的無害。

  十年前,她為了查出真相,在鬼門關撿回一條命後,就不顧一切地投入調查,甚至無視上級的反對,執意查訪案件相關人,並動用各種資源挖掘顧懷從小到大的任何事蹟,因而數次遭到檢舉,最終被革職處分。從那之後,她就沒有一天不活在案件中,只為了證明自己沒有錯。

  「我發現一個關鍵性的證據。」謝真理從包裡取出一張照片,那照片顯然是截自一個監視錄影,正是「趙建仁」開車經過火化場的畫面,雖然畫質昏暗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對方正將手機貼向耳邊。

  「我查過通訊紀錄,不管是趙建仁還是李耀,都不曾在這時間有任何電話來往。」她微微勾了下唇角,眼裡迸射出獵物即將到手的興奮,「倒是有一個人在這時間接到一通電話,顧醫師知道是誰嗎?」

  不等顧懷回答,她又抽出一張通訊紀錄,斬釘截鐵地說:「是你,顧懷,十一月二十日下午三點半,喻辰安打了一通電話給你,這照片上的人不是趙建仁也不是李耀,而是你!」

  顧懷緩緩將目光從照片移到謝真理的臉上,失笑道:「你的意思是,在同一時間講電話的人,就是兇手?」

  「當然不只。」謝真理挺起身子,居高臨下地說:「趙建仁的後車廂除了有他的指甲外,還有一股很淡卻刺鼻的味道,巧的是,我打聽到你們醫院那陣子不見了幾罐氫氟酸,你說,什麼狀況下會需要用到這麼多氫氟酸?」

  顧懷沒有回答,僅是靜靜地看著她,謝真理便繼續說下去。

  「我還查過醫院的值班紀錄和你公寓的監視器,發現趙建仁最後一次上班當天,你突然跟人調班請假,卻去過醫院,一小時後就離開,到晚上才回到家,車子停在車庫,人卻沒進電梯,直到隔天早上車子才又開走,兩天後,即是趙建仁出現在火化場與李耀等人死亡的那晚,也是同樣的狀況。」她稍喘了口氣,臉頰因內心的激動而略紅,「這每一件事單一來看都可以是巧合,但……」

  「但合起來就無限接近真相。」顧懷打斷她,臉上滿是讚賞,「因為世上沒這麼多巧合,事實上,我也快被你說到要懷疑自己了。」

  說完,他好奇地取過通訊紀錄,一目十行地瀏覽下來,發現上頭的號碼是喻辰安居多,眉眼間就不禁浮上一絲甜意,隨口問道:「我不太了解台灣的法律,這紀錄是你們警方說想要就能拿到的嗎?」

  謝真理神情一僵。

  當然不是,因為她一直無法說服檢察官翻案,別說申請調閱通訊紀錄,就連醫院都不答應提供監視錄影,她就只能想盡辦法從私人管道下手,雖然這份紀錄無法成為呈堂證供,但仍是揭開顧懷真面目的鐵證。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顧懷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保持聽眾的姿態,既不承認也不否定,就不由迸出一句:「我查到顧婉心對你幹了什麼事。」

  果然,顧懷的臉色微變,一掃原先的溫和淡定,流露出十年前那曾一閃而過的戾氣。謝真理一看,就知道自己要贏了。她就在等待顧懷露出真面目的這一刻,便立刻侃侃而談自己查得的那些往事。

  「我走訪許多人,包括曾在你家工作的幫傭,知道你父母離婚當年,你們家曾有姑姑猥褻外甥的傳聞,一年後,你姑姑就上吊自殺,沒過多久,你奶奶就在下樓時摔倒去世,而那一晚家裡只有你一個人,幾個月後,你父親就被匿名檢舉入獄。」

  空氣越來越冷,謝真理卻毫無知覺地越說越起勁,並掏出一份舊報紙的複印本,那是一樁父親挾子跳樓的報導,照片中被人群包圍的倖存少年低著頭,教人看不出悲喜或恐懼。

  「兩年後,你被父親挾持跳樓自殺,神奇的是,只有你一個人活下來了,大家都說是老天保佑,我卻感到疑惑,顧醫師,你的童年是否太多災多難了?好像所有對不起你的人都遭到了……」

  「報應」二字還沒出口,就在她與顧懷相交的視線中,如被什麼吞噬般消失無蹤。謝真理怔愣望著面前的人,對方那壓抑憤怒的冰冷神情,像極了喻辰安被問及不在場證明時的受傷模樣,也令她想起妹妹在被反覆質問性侵過程時隱忍痛苦的臉。

  一時間,謝真理的大腦陷入一片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直到門外隱約響起孩子的哭鬧聲,才聽見顧懷打破沉默的清冷嗓音。

  「你是想說,這一切都是我設計的?」他微勾唇角,眼底閃過謝真理回想無數次的諷刺笑意,好似兩人回到十年前那場針鋒相對的訊問。

  謝真理立刻回過神,恢復鎮定道:「像你這樣高智商的孩子,大多從小就十分早熟,就算善於操作人心、教唆他人也不意外。」

  顧懷輕呵一聲,「所以?」

  像為尋找個支撐點,謝真理坐上椅子,卻未坐滿整張座椅,整個身子直挺挺地說:「所以,以下是我的推論……」

  也許是喻辰安恢復了記憶,向顧懷透漏線索,也或許是顧懷不知用什麼方法得知真相,就先發匿名簡訊勒索趙建仁,接著去找李耀挑釁,藉由耳語進行催眠暗示,教唆李耀報復殺人贖罪。

  當晚,他綁架了赴約交錢的趙建仁,再穿上保全制服,在褲腰處摺一下,製造李耀假扮趙建仁的視覺效果,反正冬天大衣厚,根本看不出動了什麼手腳,然後開趙建仁的車去他家裡收拾行李,帶走護照等等證件,將失蹤偽裝成逃亡的假象。

  之後,他再先利用趙建仁的手機傳LINE聯絡其他四人,約在林志廷家會面。這段期間,李耀不時離開酒吧,自然也是受到顧懷的指示。

  「呵。」顧懷忍不住笑了,「電影看多了吧,如果催眠有這麼好用,那世上的心理學專家不都成了危險份子?何況我從沒修過心理學,更別說催眠這種需要多年且嚴苛訓練的專業技術,您真是太高估我了。」

  「憑你小學就能完成國中數學競賽的天份,只要有心研究,就算沒有接受過指導,也能輕易自修習成。」謝真理堅持己見,「何況李耀早就吸毒吸壞腦袋,精神不穩定,本來就容易受到洗腦教唆,否則一開始也不會夥同趙建仁他們去輪暴喻辰安。」

  「Fine。」顧懷莞爾擺手,也懶得解釋會寫數學競賽跟能否自修催眠有何相關,便以略帶無奈的美國慣用語,請謝大偵探繼續,但神情已不復最初的憤怒,甚至帶上像在聽推理小說劇的興致。

  謝真理沒注意到他的變化,逕自沉浸在多年的精心推想中,並將自己代入顧懷的情境中,依據對方的成長歷程模擬思維與犯案心態,神情之投入,宛若入魔。

  「我了解你們遭受侵犯的痛,你因自身經歷嫉惡如仇,又為了保護喻辰安,不惜為愛報復,親手對身為主謀的趙建仁動私刑……」

  所以,十一月二十日,顧懷先給趙建仁灌下氫氟酸,讓對方在劇痛中慢慢溶掉骨頭,只剩下一癱皮肉,再送去火化場毀屍滅跡。

  之後,顧懷再開趙建仁的車去林志廷家,用麻醉針迷昏三人,操控李耀利用海洛因和嗎啡灌毒,而後刪除他們手機裡的對話記錄,連同李耀和喻辰安的分手紀錄都全部刪除,以免喻辰安被牽涉進來,再拋下趙建仁的車,從沒有監視器的另一條巷子大喇喇離開。而鑿冰錐則是他讓李耀偷來好作為留給警方「破案」的證據。

  聽到這裡,顧懷差點要鼓掌高喊:「Bravo!」

  如此精彩絕倫的推理,讓他的眼裡只剩下滿滿的驚訝,也不知是訝異對方在毫無實際的直接證據下腦補出這麼一段故事的能力,還是在訝異什麼,總之那絕不是被抓包的認罪眼神。

  「你笑什麼?」謝真理望見他眼裡的笑意,頓時心裡一慌。難道她漏掉什麼了?但她花了十年的心血反覆推測,不應該會有錯才對!

  「抱歉,有些控制不住。」顧懷輕咳一下,收斂神情正色說:「第一,氫氟酸這東西其實非常好買,許多生活用品就是,根本不需要特地從醫院拿。第二,我記得那天我對李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他垂下眼眸,試著挖出那段從未褪色的回憶,輕聲說:「——你這樣的Loser,對辰安還有什麼價值?」

  「……」

  「倘若這是造成李耀殺人又自殺的關鍵,那我真的很抱歉。」顧懷取下眼鏡,揉了揉鼻樑再戴回去,言語間有濃濃的懊惱,「言語確實是一把無形的刀,我當時太過心疼辰安,才忍不住出口傷人,事後也非常後悔,至今都還記得這件事,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儘管李耀犯下不可原諒的大錯,但對喻辰安來說,對方仍是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存在,所以他永遠都記得喻辰安得知李耀死訊時崩潰痛哭的神情,也記得喻辰安反覆播放那段語音遺言時流露出的淡淡哀傷。

  「若你要說是我害死李耀。」顧懷無奈苦笑,「我也無可反駁。」

  因為,無法為心愛的人抹去那道傷,一直是他最大的遺憾。

  謝真理傻了。她沒想到那所謂的催眠竟然只是一句普通到所有人都會批評的話,便不甘心地死咬著漏洞,「那你那兩天為何都沒回家?」

  「你沒有查我其他天的監視錄影嗎?」顧懷失笑道:「有電梯並不等於我想搭,有時我下班懶得再去健身房,就會改爬樓梯運動。」

  謝真理一愣,依稀記起那家大樓的管理處為了節省開支,就沒有在樓梯間安裝監視器,但是……爬樓梯?

  「你住二十樓。」她一臉不可思議。

  「So?」顧懷一臉爬二十樓理所當然。

  謝真理無話可說了,隨即又想起最初拿出來的如山鐵證,「那電話呢?李耀和趙建仁當時都沒有通話紀錄,只有你有!」

  「嗯,這倒是個好問題。」顧懷摸了摸下巴沉吟了會,像在幫對方補全推理劇裡的設定bug,「不過,你怎麼確定將手機貼在耳邊,就一定是有電話打來,而不是在聽APP留言或其他東西?」

  「APP……留言?」

  謝真理徹底震驚了。

  一般來說,不論是怎樣的通訊方式,都並非無跡可尋,但諸如LINE這類海外公司的通訊APP,除了要取得本地法院的同意搜索之外,還必須依據該國的法律申請調閱紀錄,這個過程一向是困難重重,稍有一處不合就會被對方拒絕,若無必要,警方是不會多此一舉的。

  而她原本就對顧懷抱持著疑心,一旦發現符合猜疑的「證明」,就再也沒有想過「趙建仁」接手機的其他可能原因,如今一被戳破,才明白過來。

  原來,她所認定的鐵證,並非堅不可破?

  剎時間,謝真理感覺一直支撐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自從遭到被害人家屬的報復後,她就對自己曾一心要保護的人民感到心冷,明明同樣都是襲警,被殺害的同事們會得到一面倒的安慰與聲援,而她得到的卻是活該報應的嘲諷,為什麼?

  ——「誰讓你一錯再錯?」

  她哪裡錯了?為何所有人都說她錯了?

  依法行事有何錯?遵守規矩又有什麼不對?她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申張正義,任何阻礙正義道路的都必須要予以糾正,她怎麼會有錯?

  她沒有錯!

  必須證明自己是對的,只有這樣,她才能掙脫失敗的陰影,重新站在所有人面前,找回她的妹妹,找回她的母親,找回她失去的一切。

  「不可能!」她不甘地扒著桌子,瞪大泛著血絲的眼眸,厲聲說:「這不可能有錯,我很肯定就是你!」

  顧懷眉頭一皺,抬手擋住被推移的桌子。

  謝真理見狀,意識到自己過於強硬了,便連忙放軟語氣,近乎請求地說:「你放心,這件事我沒讓別人知道,也沒留下任何影本,我沒打算告發你,我只是想知道真相,這些事都是你幹的對吧?」

  顧懷靜默地注視她幾秒,就笑而不語地搖了搖頭,抽出一張空白的處方箋,寫下一串英文,簽好名遞過去,「你看起來很久沒睡了,精神很差,建議你有困難就尋求心理專業的幫助,這是鎮定劑,能安定神經助眠。放心,劑量非常輕,沒有副作用,任何一家藥房都有賣,但切記別跟酒精一同服用,有服用其他藥物的話,也最好分隔一小時。」

  謝真理沒想到自己走到這個地步了,離真相這麼近,卻還是沒能得到答案,而眼前這男人除去最初的憤怒外,就沒有絲毫動搖,彷彿她只是來看診的一個普通病患,便覺得連手中唯一一根的稻草也沒了。

  她怔然接過處方箋,滿腦子都是顧懷說的心理專業四個字,一股莫大的恐慌就浮了上來,感覺自己成了那些曾被她視為需要拯救的弱者。

  「我沒病!」她加重語氣地重複:「我沒有病!」

  「嗯,我知道。」顧懷揚起溫柔的微笑,「你只是累了。」

  說完,他就起身往外走,謝真理不明所意地抓起背包跟上他,連扔在桌上的資料都忘了拿,直到兩人回到等候廳,聽見夾雜孩童奶音的嘻笑聲,她才回過神來,望見另一位許久不見的俊秀青年。

  此時,喻辰安正蹲在地上拿著一個填充玩偶,逗弄推車裡一下哭一下笑的嬰兒,讓年輕的媽媽在安撫另一個孩子之餘不會過於手忙腳亂。

  顧懷停下腳步,深深地望著這一幕,柔聲說:「看,這是不是世上最美的畫面?」

  謝真理下意識地點點頭,卻沒能理解顧懷突來的感慨為何,只覺得喻辰安揚著明亮笑容的臉龐依然年輕漂亮,似乎已走出過往的陰霾,渾身都洋溢著幸福而安定的氣息,心中便不禁是一陣感傷。

  為何她的妹妹就不能也這樣呢?

  正心思不定時,她忽然聽見顧懷湊到耳邊拋出的一句低語。

  「但是,你的堅持又救了誰?」

  「……」

  她救了誰?

  她有救過誰嗎?

  一句平淡的反問,如一道摻著碎冰的風從耳膜刮過心底,輕易地剝落那層覆蓋結痂的薄膜,於血肉中撈起塵封多年的往事。

  謝真理想起了那對慘死的姊妹花,想起試圖捅死自己的崩潰家屬,想起終日埋怨她逼走妹妹的母親,最後,她想起在上個月自殺身亡的妹妹,以及妹妹曾經歇斯底里的一句哭吼。

  ——「錯錯錯!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懂!」

  她臉色蒼白地倒退一步,捕捉到顧懷凝視喻辰安的寵溺眼神。剎那間,她感覺自己被眼前這亮白的世界割離,於分崩離析中跌入心牢,被三張扭曲的臉龐包圍。

  妹妹崩潰決然的憤恨哭吼、母親痛失愛女的怨懟眼神,以及姊妹花父親試圖與她同歸於盡的絕望癲狂,三人交錯重疊,猶如怨魂。

  診所的大門開了又關。

  喻辰安看向謝真理不告而別的背影,就將玩偶放入娃娃手中,與孩子們的媽媽交談幾句後,不解地走向顧懷,「她找我們有什麼事?」

  先前助理遞給他謝真理的名片時,他便覺得奇怪,但今天的病患多是新來的老人家或孩童,需要費點心思來了解病史和培養信任關係,他實在是走不開身,才交給顧懷來應對。

  「一些陳年瑣事而已。」顧懷忽然張臂擁住喻辰安,將下巴靠在他肩上吁了口氣,才揚起舒心的笑容,「反正她以後不會再出現了。」

  喻辰安愣了下,感受到對方幾乎要遮掩不住的脆弱與疲憊,好似剛經歷過一場挖心掘肉的酷刑,再連結謝真理一貫的行事風格,便心疼地抱緊顧懷輕輕拍撫,放縱這個超齡兒童無視公開場合的撒嬌行徑。

  等候廳的人打趣地看著他們,行政助理也竊笑地拿起手機拍照,在好友群裡說兩位老闆有多愛秀恩愛,結婚六年仍甜如新婚。

  沒人看見,藏在鏡片後的含笑眼眸正盯著門外,無聲滑過一絲冷意。

  ——也再無法傷害他們了。


《全文完》

※ ※ ※ ※


後記:


  這部作品,真的勾起我許多回憶。

  故事是起源於朋友比康分享的夢,雖然劇情是虛構的,但創傷的內心歷程都出自真實,讓我幾度必須中途暫停,補充好能量才能繼續,否則短短13萬字的作品應當早就能發佈了。

  感謝編輯從一開始希望換主角走純刑偵路線,到最後遷就我的任性,維持喻辰安做主角的原設定,以創傷患者的內心為主,而非刑警與嫌犯的鬥志鬥勇(儘管後者確實能迎合較多觀眾的喜好W)

  從很早以前就想以創傷為主題寫一個故事,但自覺文筆不夠,也不肯定自己是否準備好,就先在《靈能偵察》裡試水,直到今年與比康討論過後,才覺得是時候了。

  從《靈能偵察》的尤爾、朶爾、諾蘭,到《因罪溫存》的喻辰安與顧懷,這五人同樣有著性侵創傷,卻用不同的方式去面對,沒有誰一定是對或錯,只有當事人自己能走得下去的選擇,旁人若不認同,也希望能起碼不去當那深淵的推力。(當然選擇滅世報復社會的肯定要阻止啦#)

  也感謝大家願意看到最後,並透過留言或私信給予支持與回饋,你們的每一句話和每一次點喜歡或打賞都是最棒的魔法藥水,讓我在耗盡精力後立刻滿血復活XD

  《因罪溫存》的風格與過往作品截然不同,對我來說算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以後……以後還是會寫些歡樂點的故事吧(欸#

  接下來是新作預告,目前已在草稿進行中,先擺上暫定的文案宣傳一下~XD

  新作《見鬼的小黃文》——白月光系列~歡樂靈異穿越+一小點刑偵,不恐怖、不燒腦、保證清甜!

【文案】

  唐迎樂看完一本令人髮指的獵奇小黃文後,就穿越進去了。
  「哈哈!」他興奮地蒼蠅搓手,「總算輪到我當那擁有系統金手指的天選之子了!」
  誰知,他開局就遇上小黃文裡為了復仇就將主角啪啪啪致死的渣男攻莫笙。

  莫笙是個大帥哥,溫柔體貼很會撩,偏偏頭上還有一條又粗又長的進度條,感覺一旦跑滿就會解除封印鬼畜化,嚇得他立刻奪門而逃,卻赫然發現滿大街都是……鬼?

  再然後,他就發現——

  靠!他穿的根本就不是小黃文啊!

  一句話簡介:你就是我的因果。

  配對:溫柔(癡漢?)天師攻X穿越見鬼刑警受
  屬性:靈異玄幻、穿越重生(?)、輕鬆歡樂、甜寵不黃暴(#
  P.S.《白月光孟先生》同系列作,劇情不相連,可獨立閱讀。預計明年出XDD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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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喵芭渴死姬 / 12.28.2020


本文最後由 喵芭渴死姬 於 2024-3-27 23:0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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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死的貓 @羽ouo 謝謝你們~~~(抱 2021-1-1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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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喵芭渴死姬 發表於 2023-4-29 06: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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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動到5/16晚上11:59截止,5/17公佈得獎名單

本文最後由 喵芭渴死姬 於 2023-5-2 04: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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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喵芭渴死姬 發表於 2023-11-10 06: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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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聖誕&2024新年賀卡表單

  感謝一直以來支持我的大家,今年決定要來寄賀卡回饋啦,歡迎點以下問卷連結填寫資料,不限海內外地區都可以填喔,愛你們😘😘😘

  賀卡表單連結:https://forms.gle/2PzQiDUMswFhD3ig6

  一共挑了四張圖,三張是聘請繪師繪製的作品封面,分別是《見鬼的小黃文》、《因罪溫存》、《白月光孟先生》,一張是我家主子的寫真,因數量有限,可選第二順位喜歡的圖,我會盡量滿足大家的願望。

  賀卡也都會用信封包好,不必擔心會髒掉或被郵局亂蓋印章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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