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沒有鬼（9-4完）[PG]（校園靈異，短篇完結）

　　「咦？」沈宥希瞠目，看看還在和怪物角力的季冠惟，再看看身後的門口。


　　他再度奔出去，又回到倉庫內。


　　「幹！」他怒吼。


　　上天是嫌他一個人倒楣不夠好玩，現在還要加上一個季學長就對了？


　　「學長，你撐著點！」沈宥希摸索著身上的口袋，「我的手機……手機……」


　　下一秒他想起自己的手機放在背包裡，然而背包留在哥哥的辦公室裡！


　　媽的，不是吧！沒有手機他要怎麼播經文啊？


　　「好冷……」季冠惟快被凍得無法思考，蜜色的臉孔此刻血色盡失，不停地滴下冷汗。他感覺自己好像快要死了，眼前的怪物卻怎麼推也推不開。


　　沈宥希無計可施，又見到季冠惟的模樣相當痛苦，當下心一橫便衝上去，用蠻力拉扯著怪物的一手一足。


　　又臭又冰，像是從冰櫃出來的一樣！


　　沈宥希氣極大罵：「祢愛纏我，我就讓祢纏！放開他！」


　　怪物像是聽懂了，身體朝他扭轉了九十度，潰爛的臉孔咧開駭人的笑容。


　　「給我……人生！」怪物撲向他。


　　沈宥希被對方驚人的衝擊力撞倒在地，接著被緊緊抓住身體，舉在半空中。


　　怪物嗅聞著他的氣息，「美味……」


　　「美味個屁！」沈宥希掙脫不開卻又不想讓對方得意忘形，唯一能動的只有嘴巴，便盡其所能地咒罵起來。


　　怪物無動於衷，將嘴巴張到極限就要咬向沈宥希。


　　噗嘰。


　　怪異的聲響從怪物的後方傳來，祂的動作乍停，扭頭望向身後。


　　噗嘰……咕啾……


　　聽起來像是在攪弄什麼黏膩濕滑的東西？沈宥希覺得這聲音很噁心，不一會抓住他的力道鬆開了，他重回地面後立即伸長脖子看看究竟發生何事。


　　季冠惟佇立在怪物的背後，面無表情，眼神空洞，一隻手插入後者的體內不知在挖掘什麼。怪物身上所有的手腳都攻向季冠惟，但奇怪的是一碰到他的皮膚就產生「滋滋」的聲音，並冒出黑煙。


　　怪物劇烈顫抖，大叫著想逃離，卻忽然軟倒在地抽搐起來。季冠惟抽出手，握著一樣物品。


　　目睹全程的沈宥希不知該對誰感到害怕才好──季冠惟的行為超出他的認知，他壓根不敢問他哪來的勇氣這麼做。


　　「祂附在這裡。」季冠惟舉著手裡的東西朝他走來，每一步都踏在怪物的身上，鞋底接觸的面積滋滋作響，伴隨著淒厲的慘叫聲，「是你讓祂依附在裡面的，」他在沈宥希面前停下，眼睛眨也不眨地道：「這原本是你的劫數，我替你化解了。」


　　「呃……」沈宥希瞪著那支被自己扔了又扔卻老是出現的舊手機，已滲出一身冷汗。


　　啪吱。季冠惟的大掌一握，本就損壞嚴重的手機瞬間粉碎，再一攤掌便不見殘骸。


　　怪物的身影同時粉碎消失。


　　「你……這……」沈宥希目瞪口呆。


　　季冠惟暈厥過去。


　　「喂喂！」沈宥希連忙抱住他，可惜力氣不足，雙雙摔在地板上。


　　怪物消失後人們魚貫走了進來，眾人見狀都低呼一聲，紛紛幫忙檢視季冠惟的狀況，確認無外傷後便一塊抬著他到樓上的辦公室安置。


　　沈宥光一接獲消息便放下工作，趕來探視，「冠惟不要緊吧？」


　　「他……」沈宥希還處在震驚之中，說話期期艾艾的，「我不知道……他就、就那樣昏過去了……」


　　「職員跟我報告她只不過離開五分鐘，一回來就見到冠惟不省人事……他昏倒前沒有任何徵兆嗎？」


　　沈宥希臉色驟變，低頭看向自己的錶，再拉過哥哥的手腕核對彼此的時間，低喃道：「怎麼可能五分鐘？怎麼可能……上一次被困三個鐘頭，這一次只有五分鐘？」


　　沈宥光反倒被弟弟異常的模樣嚇著，偏偏怎麼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無奈之餘只得請人護送弟弟回家。


　　＊＊＊


　　季冠惟是他的貴人。


　　沈宥希在舒服的床上醒來，迎接美好的白天後歸納出這一點。


　　只不過他不明白的是季冠惟為何會突然性格大變？被噁爛的東西嚇壞了所以行為失常？可是這樣又要怎麼解釋怪物碰到他會冒煙的現象？季冠惟徒手插入怪物的身體取出物品，怎麼想都很離奇吧？


　　比起「髒東西」附身在他的舊手機裡，季冠惟的行動更令他介懷，並且感到毛骨悚然。


　　他該去找季冠惟嗎？他下樓吃父母替他保溫的早餐時還在煩惱。


　　寬敞明亮的飯廳裡只有他一人，他不必為職場奔波，時間很多。


　　早餐吃到一半他的腦袋又盤旋著某學長的事，心情變得複雜起來，決定撥打電話給某個同樣很閒的傢伙。


　　「好久不見，終於想我了喔？」許書揚挖苦道，背景傳來喧嘩聲。


　　沈宥希懶得客套，問道：「你認識季冠惟嗎？」


　　「那個校工之草？」正在逛賣場的許書揚向家人打了一個手勢，走到人群較少的區域，「跟你一樣有名，我怎麼會不認識？問這幹嘛？」他聽完沈宥希的報告，說道：「你那個冤親債主聽起來就是非常棘手的等級，他竟然有辦法單挑並ＫＯ對方，絕對不是普通人。」


　　「那我應該要遠離他嗎？」


　　「白痴！幹嘛遠離啊？師父說過你要靠貴人保命的，難道你嫌自己的命太長嗎？不是普通人才好啊！如果他沒有兩把刷子的話，要怎麼幫助你？我建議你找個機會帶他去給師姊或師父看看，他們自有一套見解。」


　　沈宥希想了想覺得頗有道理，心裡的顧慮消散了，便決定挑個適當的時機聯繫季冠惟。


　　念頭剛浮出，門鈴就「叮咚」響了兩三聲，響得很恰巧。


　　他連忙下去打開鐵門，看見季冠惟站在家門口時，有幾秒鐘以為自己眼花了，但是對方有雙腳也有影子，絕不是他大白天撞鬼。


　　「呃，學……長？」沈宥希頗納悶對方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季冠惟的神情掛著幾許尷尬，在看見沈宥希亂翹的頭髮和凌亂的衣著後，就感到更加尷尬了。


　　「宥光哥放我一天假，我有點事想找你，就跟他要了地址……」季冠惟簡潔說明來意，「你要不要先去打理一下？我可以等你。」


　　沈宥希想起現在的自己儀容不整，連忙衝上樓吹整頭髮、換穿便服，確定自己的模樣整齊後，才回頭請季冠惟進屋一坐。


　　季冠惟不等椅子坐熱便開口道：「我來是想問問你昨天的事，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昏過去嗎？」


　　他只記得自己在沈宥希的身上看到詭譎的影子，影子變成一頭可怕的怪物，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他在公司的沙發上醒來時，眾人鬆了一大口氣，聽說他再慢一點甦醒就要被送去急診。他不想讓外婆擔心，因此絕口不提工作以外的事。


　　可是他的心裡還是很好奇，自己究竟如何昏倒的？


　　只見沈宥希表情古怪地反問：「你跑來就為了問我這個？你怎麼不問跟你一起工作的工讀生？」


　　「大家都說不知道。」


　　沈宥希覺得頭有點痛，「學長，世界上──」


　　「你想說『世界上沒有鬼』？」


　　沈宥希被搶白後愣了一下，弱弱地說：「我無法再自欺欺人了……世界上有鬼。」


　　季冠惟難掩詫異地望著他，「你為什麼改口了？」


　　「你昨天就應該要有反應。」沈宥希重重一嘆，「你知不知道要一個人推翻他十多年來建立的觀念有多困難？我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是不被鼓勵怪力亂神的，別人要信什麼鬼、什麼神都是別人的自由，只要別妨礙到我就好。」


　　他想了一會，內心百感交集，又說：「都是我的輕忽造成的。如果我當時選擇拍別的題材，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見到祂們。」

　　「再見到？」季冠惟留意到話裡的細節。


　　沈宥希抹著臉，語調緩慢而沉重地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見過鬼了，祂們不會傷害我，但就是喜歡在我眼前亂晃，講了又沒人肯聽。」


　　季冠惟淡淡說道：「祂們不會因為你的不相信就不存在，也不會因為你的相信就讓你一生順遂。」


　　沈宥希聽不太懂。


　　「我想表達的是祂們是另一種存在，人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有些事情是注定好的。」


　　沈宥希語帶困惑：「你說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嗎？」


　　「是的。」


　　「這是誰教你的？」


　　「我阿公、阿嬤。」季冠惟垂眸望著自己交握的雙手，「如果你肯告訴我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就告訴你一個我自己的秘密。」


　　秘密？沈宥希瞪大眼睛，覺得有點驚喜。


　　秘密吔！聽起來就很有趣不是嗎？


　　「好吧！」他裝模作樣地搖搖頭，一臉「真拿你沒轍」的表情，隨即據實以告，毫不意外地見到對方大吃一驚。


　　季冠惟難以消化自己跑出第二人格的事實，腦袋有點打結，頓時陷入沉思。


　　「以前發生過嗎？」沈宥希問。


　　「我不知道……」


　　「也對，你自己不會記得。」


　　季冠惟嘆道：「我的秘密是我國中開始就感覺得到別人感覺不到的東西，有的會讓我不太舒服，某天我試著趕走祂們，才知道自己真的辦得到。當我觸摸並祝福別人，對方就會平安好一陣子，百試百靈。」


　　換沈宥希大吃一驚，「真的假的？你有那種能力？那你不就跟師姊他們一樣厲害！」


　　「不，這沒什麼特別的，那些人還是會遭遇事故。」


　　「很特別好不好！難怪你可以對付那個怪物──」沈宥希喊到一半想起還有一件事沒講清楚，便清了清喉嚨說道：「學長，其實昨天我的話還沒講完，我認為我們兩個會碰到這麼多巧合並非偶然而已。」他說出自己的結論，同時做好了被當作神經病的心理準備。


　　季冠惟抬起茫然的臉，「那位師父是這麼說的嗎？」


　　「呃，他只有給我提示，這是我自己推理的──我真的想不到還有誰比你更符合條件了。」


　　自己是沈學弟的貴人？季冠惟起初有點不敢置信，回頭想想方才得到的訊息，自己不但開始「看得見」，而且親手了結那團不明黑影，就覺得沈宥希的推論不無可能。


　　儘管他還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擁有這麼奇特的力量，但是只要有他幫得上忙的地方，他都會盡力去做。


　　「學長，我知道這番話聽起來滿瞎的，我原本也半信半疑……」


　　「我會幫你的。」季冠惟淺淺一笑，請對方放心，「若是我真的能為你盡一份力，那就是我的榮幸。」


　　呃，什麼？沈宥希沒料到季冠惟會是如此乾脆的態度，不禁傻愣地瞪著對方溫暖的笑臉。


　　「學長，你……」他抓抓自己的髮梢，在想要怎麼措辭才不會失禮，「就算你想當個好人，這也太好了吧？你都不怕別人占你便宜嗎？喔，千萬別跟我說『吃虧就是占便宜』這種話，那是在教育奴才用的……呃，我不是諷刺你是奴才……唉！反正你懂我的意思。」


　　熱心助人自然是一項美德，只是他曾遇過許多別有居心的男女老少，季學長真是他見過唯一無私付出的傻瓜。沒錯，他覺得很傻，傻得可愛。


　　季冠惟臉上的淺笑變成苦笑，「多謝你的關心，不過沒有人想占我便宜的。」


　　「你怎麼知道沒有？」


　　「我認為沒有。有些人覺得我可憐，覺得我古怪，也有些人覺得我是掃把星。我身上沒有好處給人拿。」


　　沈宥希啞然。


　　因為他也曾經覺得季冠惟怪里怪氣，在知悉季冠惟的家境後也同情過他。


　　「對不起……」沈宥希道出愧疚的三個字，「為了過去種種不禮貌的行為……」


　　「沒關係。」季冠惟搖頭，表示自己不在乎，「我倒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幫助你，我以為昨天那個『東西』消失後就沒事了？」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師姊他們說過我的人生會遇到很多怪事……真是沒完沒了。」沈宥希哀嘆。


　　季冠惟彷彿感受得到沈宥希煩悶的心情，仔細打量對方，那張白皙漂亮的臉蛋猶帶一點稚氣，感覺好像比自己想的還要年幼，此刻卻掛著化不開的憂鬱。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沈宥希原本是個活潑愛笑的大男孩，沮喪的神情完全不適合他。季冠惟越想越覺得自己應該多關照這個學弟。


　　「你遇見這麼多怪事都能平安地坐在這裡，那就表示你會一直平安下去的。」季冠惟勉勵道。


　　沈宥希望向他，從他的眼神裡看到真誠的祝福，若要說毫不動容是騙人的。


　　叮鈴！


　　沈宥希一聽見這聲音便拿起桌上的手機，瀏覽訊息。


　　「這麼快就決定好時間、地點了？」他忽然跳起身，「今晚十點？有沒有這麼趕啊，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忙的！」


　　他一邊抱怨，一邊小跑步要跑上樓。


　　「等等！」季冠惟忙不迭地叫住他：「學弟，你今晚要出門嗎？」


　　沈宥希一腳已踩在樓梯上，回頭道：「是啊！最近我跟一些實況主合作，由他們決定拍攝內容──啊，你、你要跟來嗎？如果你要跟，我必須說在錄影的時候你會很無聊喔！」


　　「不要緊，」季冠惟道：「重點是你的安全。」


　　他的表情十足認真，好像把沈宥希的人身安全放在第一順位似的，令當事者心頭一跳，臉龐莫名發熱。


　　＊＊＊


　　錄影的地點選在一位網路暱稱叫美美的實況主的海濱別墅，前有海、後有山，景色宜人、環境優美，是眾人公認的好地方。


　　夜晚九點四十分，沈宥希攜伴抵達。


　　屋裡走出一名俏麗的短髮女子，熱情地招呼他們。


　　「小希，你真準時，快進來吧！」


　　沈宥希緊跟在後，「夜貓，其他人都到了嗎？」


　　「還差美美就到齊了。」


　　「美美是屋主，怎麼會不在？」


　　「不知道。」夜貓聳肩道：「我傳訊息給她不讀不回，打電話也不接。」


　　「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


　　「希望不會。」夜貓轉頭對著他們曖昧一笑，「今天小希帶了帥哥來，是你的誰啊？」


　　「朋友。」沈宥希回答簡潔。


　　夜貓掩嘴竊笑，「男朋友？」


　　「哈哈！」沈宥希乾笑道：「不好笑。」


　　「小希真的很不好聊吔！」夜貓噗哧一聲，伸手就要拍打對方的臂膀。


　　此時，季冠惟橫擋在他們二人之間。


　　夜貓發現季冠惟的表情有點難看，便訕訕然地縮手。


　　「你在幹嘛？」沈宥希壓低聲音質問身邊的人：「你不知道你讓人很尷尬嗎？」


　　季冠惟不知從何解釋，只低聲說了一句：「別靠她太近，感覺很差。」


　　什麼？


　　沈宥希尚未理解過來，就被夜貓要求加快腳步。


　　砰！


　　像是重物撞擊的聲響驚得沈宥希一震，回頭查看，走廊上沒有第四人存在，觸目所及的門扉都是敞開的，再往兩間房裡瞧，家具都整整齊齊的沒有物品掉落下來。


　　可是那個撞擊聲聽起來很近……


　　「你們有聽到嗎？」他詢問另外二人。


　　季冠惟正欲開口，夜貓就不耐煩地催促他們上樓。

　　三人很快地來到錄影的房間，此處收拾得空曠整潔，除了一台電腦和飲水機外，就沒有多餘的擺設。有位男子席地而坐，正低頭檢視手裡的錄影器材。


　　「我還在調整機器，稍等一下。」小岳頭也不抬地說。


　　夜貓走到他身邊，一臉不解地看著器材，「昨天明明還好好的，是不是沒電了？」


　　「半小時前才充飽而已，不知道是不是接觸不良……」小岳瞥了杵在門口的人影一眼，「小希，過來坐啊！還有，你什麼時候才要把面具摘掉？就算你長得很抱歉我們也不會嫌棄你的。」


　　沈宥希摸了摸遮住半張臉的貓頭鷹彩繪面具，這是自己挑選的造型。


　　「我怕自己露臉會搶走你們的鋒頭。」他拉著季冠惟來到小岳的面前，「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還搶走鋒頭咧……」小岳翻了一個白眼，伸手指了指後方的飲水機，「幫我倒杯水，感謝。」


　　夜貓的手腳很快，立即把杯水遞過來，「免費服務，不錯吧！」


　　兩人展開一場口舌之戰，兀自戰得很樂，令季冠惟瞧得目不轉睛。


　　「話說……」小岳望向季冠惟，問道：「這位是小希的朋友？怎麼稱呼？」


　　「我……」


　　「叫他季同學就好，他不是圈內人。」沈宥希示意季冠惟跟著自己盤腿而坐。


　　小岳瞅著季冠惟一會，歪頭道：「奇怪，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季同學？」


　　「咦？」沈宥希看看身邊的學長，後者回他一個納悶的眼神，他心想這件事再討論下去好像沒什麼意義，便帶開話題：「今天要錄製的題目是真心話大冒險吧，你們決定好獎勵跟懲罰是什麼了嗎？」


　　「還不……」


　　「改了喔！」夜貓插嘴道：「美美在幾個小時前跟我說臨時改題目，你們沒看到公告嗎？」


　　沈宥希和小岳疑惑地皺眉，同聲說道：「沒看到啊！在哪裡發的公告？」


　　「就在群組啊！」夜貓表情困擾地說，「系統吃我的訊息嗎？」


　　小岳一臉沒轍地攤手，「好吧，改成什麼？」


　　在三個男人的注視之下，夜貓神秘兮兮地打開電腦桌的抽屜，拿出一張摺成小方形的紙。


　　「鏘鏘──就是這個！」她興奮笑道：「我們來玩、碟、仙！」


　　沈宥希跳了起來，吃驚地瞪著對方陸續拿出道具，自顧自地在地上攤開已寫好文字的紙張。


　　「我們沒有做過這類的題材，不會很突兀嗎？」小岳露出不情願的神色。


　　「不會啊！」夜貓興致勃勃地說：「正因為我們從未做過，所以粉絲會感到很驚喜，最近這種都市傳說的挑戰很流行的！」


　　在他們討論的時候，沈宥希已帶著季冠惟走到房門邊。


　　「欸，你們要去哪啊？」夜貓叫住他們倆，笑顏燦燦，「好戲正要上場呢，你們怎麼可以離開？」


　　沈宥希僵笑著回道：「抱歉，我不知道今天要玩碟仙，我不喜歡這種題材。」


　　「我也沒什麼興趣，小時候就玩到不想再玩了。」小岳附和道：「夜貓，這是妳跟美美的主意吧？妳們就那麼想跟風嗎？我要收回昨天的批評，我突然覺得真心話大冒險是個很棒的遊戲。」


　　夜貓晃晃食指，「不、不，碟仙比較有趣。」


　　「問題是美美還沒到，妳這麼急幹嘛？」


　　「不必管她。」夜貓笑臉不變，向沈宥希招手，「小希，快過來呀！」


　　小岳瞪著夜貓，好像對方的頭上長出角來似的。


　　「不好意思，我們不參加。」季冠惟打破沉默，牽著沈宥希轉身就要離開房間。


　　「不准走！」夜貓怒吼：「通通不准走！」


　　沈、季二人止步，神情詫異地回眸。


　　小岳也被嚇了一跳，站起身道：「妳幹嘛發這麼大的火？人家不想錄也不行？」


　　夜貓扭頭朝小岳嫣然一笑，「我和美美為了今天精心準備，你們說不錄就不錄？未免太對不起我們了吧？」


　　「夜貓，妳是怎麼回事啊？」小岳的語氣多了絲火藥味，顯然不滿對方霸道的做法，「妳大姨媽來了是不是？火氣這麼大！妳也看到攝影機出狀況，為什麼不改天──」


　　「哪有什麼狀況？」夜貓反問。


　　三個男人同時望向不知何時開機的攝影機，臉上都露出怪異的表情。


　　「你們別吵架。」沈宥希出面勸道：「等美美到了，再跟她商量能不能換個主題吧！」


　　小岳正想表達贊同，就聽見夜貓的笑聲：「美美不會出現的。」


　　沈宥希和小岳交換了一個眼神後，齊聲追問：「為什麼？」


　　夜貓將一個掌心大的碟子放在紙上，興高采烈地喊：「好了，來玩吧！我按下錄影鍵囉！」


　　房內的燈光很明亮，將夜貓的笑臉照得分外蒼白，彎彎的雙眸漆黑如夜，看似沒有眼白。


　　小岳吞了一口唾液，不動聲色地移動腳步，慢慢地退到沈宥希的身旁。


　　不是「看似」沒有眼白，是真的沒有。


　　「你們是不是不知道怎麼玩？」夜貓低垂著頭顱，把一根手指放到底部朝天的碟子上，開始進行召喚儀式：「這種遊戲要人多才好玩啊，我示範給你們看喔！碟仙、碟仙請上來……」


　　「你們有沒有看到……」小岳說話的聲調在發抖。


　　季冠惟低聲道：「有，夜貓小姐有兩個影子，臉孔是黑的。」


　　「咦？」沈宥希、小岳都錯愕地瞪著季冠惟，這才發現他的臉色發白冒汗，極其難看。


　　「我原先看到她時，只覺得她的臉色偏黑。」季冠惟道：「可是當她拿出那些道具後，樣子就越來越奇怪，影子也多了一個……」


　　「看得這麼清楚？」沈宥希不知該感到佩服抑或恐懼。


　　季冠惟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心裡萬般無奈。


　　「到我身後。」他隨即把身邊的兩人拉到自己背後，接著獨自走向喃喃念咒語的夜貓。


　　「碟仙、碟仙請上來……」


　　「請祢離開。」季冠惟語氣鎮定地說。


　　「碟仙、碟仙請上來……碟仙、碟仙請上來……」


　　燈光開始閃爍，夜貓的身影忽明忽暗，手臂漸漸浮現青紫的血管紋路。


　　「碟仙、碟仙請上來……」她努力不懈地念咒，碟子終於動了起來，「動了、動了！」她興奮地抬頭，白中發青的臉龐同樣佈滿血管紋路，「你們快問問題！」


　　沈宥希對小岳搖搖頭，示意不要出聲。


　　「請祢離開。」季冠惟再次要求。


　　夜貓置若罔聞地大叫：「快發問！快點！」


　　叩隆──窗戶、電腦桌忽然莫名地震動起來，門扉也砰的一聲關上。


　　「你們出不去的！」夜貓發出粗啞的咆哮，「下一個就是你們其中之一，快問！」


　　季冠惟拋開顧忌，一腳踩上不斷打轉的碟子，「請祢離開！」


　　夜貓嘎嘎慘叫，一隻手使力推著他的腳掌，想抽出被踩住的手指。


　　季冠惟加重力道，大聲命令：「這不是祢的身體，快離開！」


　　「啊啊──好痛！好痛──哈哈哈哈──」夜貓從慘叫轉為大笑，全黑的雙眼瞇成兩條線，「你以為我真的怕你嗎？臭小子，你仗著有一點道行就囂張起來啦？是這個臭娘兒們召喚我的！她和另一個叫美美的臭娘兒們什麼不玩，就愛玩這種遊戲，把我叫來了又想趕我走，哪有這種事呢？我來了就是來了！」


　　見到夜貓的有恃無恐，又聽到祂的自述，在場三個男人面面相覷，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夜貓猛地抽出手指，跳起身就衝向小岳。小岳閃避不及，被凶猛的力道撲倒在地。


　　「住手！」沈宥希連忙要去拉開夜貓。


　　「別碰祂！」季冠惟大喝，並火速上前扯著夜貓到自己懷裡，「你們快走！」


　　「可是──」


　　「不要妨礙我！」夜貓憤怒得五官扭曲，已不見原來俏麗可人的模樣，一把掐上季冠惟的脖子，「去死！去死、去死……」


　　季冠惟使勁全力都拉不開對方的雙手，很快地腦袋因缺氧而發暈，漸漸失去力氣。


　　小岳抓著沈宥希逃離現場。

　　第六章




　　沈宥希被拉著跑向樓梯口時，倏然回過神來，甩開了小岳的手。


　　「你先走。」沈宥希臉色鐵青而鄭重地說：「你不想救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我不會怪你，但是季學長救過我很多次，我不會拋下他！」


　　「小希──」


　　他不理會身後的呼喊，全速衝回方才的房間，夜貓依然死死掐著臉孔發紫的季冠惟，眼看就要釀成憾事。


　　「喂！」沈宥希掏出手機，吸引夜貓的注意，「祢是不是覺得自己贏了？」


　　夜貓放開季冠惟，對他咧嘴邪笑，「想玩遊戲嗎？來，我們來玩！」話落，祂重新鋪平紙張，把碟子倒蓋在中間，「小希，過來呀！」


　　季冠惟躺在地上沒有動靜，似乎暈了過去。


　　「我承認祢的樣子挺可怕的，一開始也確實嚇到我，」沈宥希面不改色地站在門口，手指飛快地在螢幕上滑動、點選，「可是我這幾個月以來經歷過很多光怪陸離的事情，仔細回想，其實祢沒有我的冤親債主來得可怕，想到這點後我就不怎麼害怕了。」


　　「過來！」夜貓不耐煩地吼叫。


　　「過祢老師，滾！」沈宥希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把手機的音量調到最大。


　　「間札巴囉密打野唵納地地打衣哩施……」


　　梵語唱誦聲縈繞在整間房裡，夜貓的臉色剎那一變，摀著雙耳不住打滾，時而哭泣、時而怒吼，悽慘得像是屠宰現場。


　　「停止！」夜貓七孔流出黑色液體，不停地尖叫、哭泣：「快停！好痛──我是夜貓啊！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好痛、好痛啊！」


　　沈宥希不是笨蛋，持續放送金剛經。


　　這一招竟然這麼好用，回去後他一定要下載音檔。


　　夜貓驀然中斷尖叫，目眥欲裂地瞪著他，沾滿黑色液體的嘴吐出惡毒的言語：「你會不得好死，就跟我一樣！不得好死！啊啊啊──」


　　一條長腿踩上祂的臉龐，迸出像是鐵板燒的聲音，加重了祂的痛苦，慘嚎聲響徹天際。


　　沈宥希震驚地看著那個不知何時清醒的男人，對方果斷勇猛的行動與昨日如出一轍。


　　「無人超度祢，我來。」儀態狼狽、神情卻無比平靜的季冠惟注視著腳下的夜貓，柔聲說道：「望祢來世不作惡。」


　　夜貓的身子劇烈抽搐了幾下後便失去知覺。


　　季冠惟緩緩走到沈宥希的跟前，在後者有點慌張的神色之下說了一句「謝謝」，脫力地跌坐在地。


　　「欸、喂！沒事吧？」沈宥希蹲下身檢視他的傷勢，除了脖子有瘀痕外，看起來是沒什麼大礙，「學長？阿惟！你聽得見嗎？」


　　季冠惟揉揉自己的太陽穴，一臉茫然地望著他，「我、我怎麼會坐在地板上？」


　　差點被嚇死的沈宥希一把抱住他，感受到溫暖的體溫後才稍稍安下心來。如果季冠惟有什麼閃失，自己可就後悔莫及了。


　　季冠惟微訝地拍拍沈宥希的背，沒想到這個學弟如此關心自己，心裡暖呼呼的，「你沒有受傷吧？對了，夜貓小姐呢？」


　　當沈宥希苦惱著該從哪裡說起時，一陣腳步聲往這裡接近，兩人瞬間提高警覺，先後站了起來。


　　來人是小岳，他扶著一位模樣虛弱的嬌小女子，他們在看見房裡的情景後呆住了。


　　「你們沒受傷吧？」小岳滿臉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們，又轉頭看看地上躺平的女子，「她還活著嗎？」


　　沈宥希觀察夜貓的身影一會，「看起來有在呼吸，還活著。你是在哪裡遇到美美的？」


　　被攙扶的美美一眨眼就流下兩行淚水，「我來說明吧！只不過，要先麻煩你們把夜貓抬到我的房間安置……」




　　根據美美的說法，三天前她和私交甚篤的夜貓一塊尋找有趣的拍攝題材，調查後發現都市傳說的挑戰熱度不減，加上兩人都對這個領域抱有濃厚的興趣，於是約好當晚在夜貓的住宅體驗碟仙遊戲，如果能做出不錯的效果，就會安排在真心話大冒險之後錄製。


　　殊不知碟仙一請就請來了，對方十分不友善，提出了令人為難的要求，兩個女孩都被嚇得不輕，發現請不走碟仙後便將手指移開碟子，把道具撕毀、砸碎，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隔天，美美為了真心話大冒險的事前作業，在海濱別墅裡打掃環境，夜貓卻突然出現在大門口，對她說了很多奇怪的話，例如「妳的命是我的」、「其他人的命也是我的」……等等，緊接著打暈她，用膠帶把她的嘴封起來，並綑綁手腳囚禁在地下室。


　　美美一天一夜沒吃沒喝，雖然體力還撐得住，但已經被飢餓和口渴折騰得不想浪費力氣掙扎，直到逃命的小岳經過地下室的出入口時，她才激起求生意志，卯足全力撞門製造聲響。小岳驚見虛弱的美美後，趕緊扶著她回去救人。


　　「我以後不會再玩這種遊戲……」美美面色如紙，捧著大杯的白開水發誓。


　　現在，眾人在別墅的客廳裡歇息、說話。他們看著美美心有餘悸的樣子，都體貼地不出言責怪，那麼做只是徒增對方的愧疚罷了。


　　「夜貓會恢復正常吧？」美美向他們尋求保證。


　　沈宥希直覺地看向季冠惟，「會吧？」


　　季冠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又想到尚未清醒的夜貓身上討人厭的氣息消失了，便點頭給予肯定的答案。


　　附身夜貓的惡鬼是怎麼被驅走的，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莫非往後都會像這樣失憶嗎？真令人困擾……


　　沈宥希倒是安下心來，輕拍季冠惟的背脊表示讚許。他知道季冠惟能力特異，做了許多常人不能及的事，又多次拯救自己，是個溫柔善良的傻子，他已經暗自發誓要善待這個人了。


　　季冠惟感受到對方的鼓勵，臉龐微微發熱。


　　「季同學，」沉默許久的小岳一開口就是呼喚季冠惟，「我有話想跟你說，跟我來一下好嗎？」


　　沈宥希困惑極了，心想小岳能有什麼話對季冠惟說，就見到小岳對他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不要跟來。


　　兩名青年來到廚房附近。


　　「你的全名叫季冠惟，是嗎？」小岳見到對方瞪大雙眸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你認識我？」


　　「算認識吧！」小岳撩起一抹嘲諷的笑，「當年的阿正就像美美一樣貪玩，拉著你和其他朋友召喚碟仙，召來一個趕不走的惡鬼，下場是阿正一夕發瘋，其他人也轉學了，你還記得嗎？」


　　這番話一舉挖出季冠惟最不堪的回憶，令他倒抽一口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活像一條離水的魚。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壓根不想記得！


　　「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他的聲音在顫抖。


　　「看來你唯獨忘了我。」小岳自嘲道：「也是，我是冷眼旁觀的那一派，你完全不想記得吧！」


　　季冠惟對於小岳的臉孔感覺是陌生的，不，正確來說，阿正以外的國中同學都是陌生的。只有阿正不介意他的家世，不介意他是個被父母拋棄的小孩，會帶著他一起玩。在接觸碟仙遊戲以前，阿正都是個和善的好人。


　　「那時候你抱著阿正，拚命阻止他自殘，和今天的背影重疊我才認出你的。」


　　尖叫、咒罵、鮮血……駭人的畫面一一在季冠惟的腦海閃現，血淋淋地提醒他經歷過什麼，彷彿有把刀戳著他的心窩，痛得厲害，痛得只能哀求對方別再說了。

　　小岳不理會他，自顧自地說道：「我想問你為什麼這些年都不去探望他？他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完全不想知道他過得如何嗎？他這兩年病情稍微好轉，跟我提過你，他說不是你的錯──」


　　「不要說了！」季冠惟蹲在地上，抱著頭顱低叫：「拜託不要再說了！」


　　「聽好，你不能永遠逃避下去──」


　　「夠了！」躲在轉角偷聽的沈宥希見情形不對，立即跳出來擋在季冠惟的面前，「你沒看到他受不了了嗎？」


　　小岳冷冷地瞪著他，「小希，這件事與你無關，再說你也不應該偷聽。」


　　沈宥希自知理虧，語塞了兩秒後說道：「你們兩人的往事的確與我無關，但是今天的錄影就有關了。你與其在這裡追究過去，不如去陪美美說話，她受了這麼大的驚嚇，情緒很不穩。」


　　聽人提及夥伴美美，小岳的神色和緩下來，瞥了還蹲在地上的季冠惟一眼後就走了開去。


　　沈宥希也蹲下身，皺眉看著把自己縮成一團蝦球的青年。


　　「學長，沒事了，他不在這裡了。」他推推季冠惟的肩膀，對方昂起頭，表情呆滯。


　　「我想阻止他的，」季冠惟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阻止他的，可是他說只是玩一下不會怎麼樣……我勸過他……」


　　昔日成熟穩重的學長此時講話竟然沒頭沒腦、顛三倒四的，抱著自己的膝蓋發顫，整個人像是被嚇壞的小動物般。


　　「學長，」沈宥希看得很不忍心，一把捏住對方的頰肉，強迫對方望著自己，「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季冠惟的焦距定在他的臉上，發出疑惑的音節。


　　「回神了沒？」沈宥希一臉無奈道：「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聽你講古，走吧！」


　　＊＊＊


　　季冠惟的家庭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和其他同儕看差不多的電視節目、吃差不多的飯菜、穿差不多的衣服，在雙親拋棄他以前都極其普通。在他小學畢業典禮當天，母親把他載到外公家，只留下一句「以後你和他們一起生活」，然後毫不留戀地走了。父親則在他畢業的前一天就不見人影，此後也不再相見。


　　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在外公家哭了很久，哭得眼睛腫了、聲音啞了，仍舊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能和父母在一起。外公、外婆極盡所能地安慰他，一邊安慰，一邊嘆氣。


　　後來，外婆見他的心情冷靜不少，便告訴他來龍去脈。


　　外婆的身體不適合受孕，生得一胎已是萬幸，因此兩老對唯一的女兒十分溺愛，渾然不知這個女兒情竇初開的對象是學校新來的科任教師。年輕英俊的男教師與純真美麗的女學生迸出戀愛的火花，兩人不畏社會輿論，手牽著手許諾會廝守一生。


　　季冠惟聽到這裡，才知道父母談的是不被所有人祝福的師生戀。母親高中的學業未能完成就懷上他，不得不輟學待產，某日父親帶著聘禮登門提親，外公、外婆無奈之下答應了這門親事，讓母親挺著孕肚披上婚紗。


　　這段舉步維艱的師生戀很快就走到了盡頭，當母親認知到只有國中學歷的自己找不到像樣的工作，社交圈也由於輟學和養育小孩而崩解後，就開始和父親起爭執，父親亦漸漸無法忍受這個空有美貌的妻子，爭吵越演越烈。不再談感情與責任的雙親各自往外發展，尋找自己的真命天子或天女，都不在乎家中還有一個年幼的兒子。


　　某日母親決定和男友雙宿雙飛時，總算想起他的存在，當下趕回住宅，把他丟到娘家就認為自己仁至義盡，拍拍屁股遠走高飛。


　　「冠惟，對不起……」當年外婆含淚致歉：「是我們不會教女兒，害了你……」


　　雖然季冠惟還不能完全理解父母的恩怨糾葛，但是他知道眼前的外公、外婆是自己僅存的親人了，他絕對會好好珍惜的。


　　之後，他命令自己收拾哀傷的心情、打起精神，面對還很漫長的未來。


　　兩老將他的乖巧懂事看在眼裡，希冀這個寶貝孫子能夠過得幸福快樂。


　　季冠惟升上國中後，平靜的日子維持不了多久就遭到同班同學的排擠，排擠的理由清一色是「爸媽不准我們跟你講話」。他隱約猜到緣由，也不願浪費口水爭辯什麼，便安靜認分地上下課。他為了轉移被霸凌的痛苦，將心力都投注在課業上，這樣的苦讀得到回報，次次段考都名列前茅。


　　「嘿！」一天，總是笑臉迎人、被公認為開心果的蘇正璽拍拍他的課桌，「我看你分組都找不到人，到我們這邊來吧！」


　　季冠惟遲疑地看著他，耳邊開始聽見旁人的議論聲。


　　「別害羞啦！」蘇正璽不由分說地拉著他的胳膊，走到組員身邊。


　　季冠惟看得出來這些組員面有難色，只是礙於蘇正璽的情面都選擇默許。


　　「你為什麼找我呢？」季冠惟在一節下課空檔詢問蘇正璽。


　　蘇正璽反而覺得他的問題很奇怪，「你做功課很認真，有你在是我們的一大助力啊！」


　　「他們……」


　　蘇正璽猜到他想說什麼，搶先道：「那我問你啊，你有做過對不起班上同學的事嗎？沒有嘛！那你在擔心什麼？」


　　季冠惟無言以對，半晌後問道：「你不怕也被排擠嗎？」


　　「遇到再說啦！」蘇正璽拍著他的肩膀哈哈笑道。


　　兩人日漸熟稔，只要一有機會就相約三五好友出門玩樂，季家兩老都看得出孫子的笑容變多了，頗感欣慰。在多數同學看來，蘇正璽的心地過於善良才無法不管季冠惟，畢竟被孤立是一件可憐的事，但眾人刻薄的眼光依然無損兩人之間的友情。


　　這年紀的孩子往往在意同儕的看法，更容易盲從流行，熱愛交朋友的蘇正璽可以不在意關於季冠惟的流言蜚語，卻無法不關注同學口耳相傳的神祕遊戲。蘇正璽最喜歡玩遊戲了，越奇特的就越喜歡，一聽說碟仙的玩法就拉著幾個好友，約定放學後一塊研究。


　　「真的要玩嗎？」季冠惟老覺得這個遊戲聽起來很詭異。


　　「當然啦！」蘇正璽興致勃勃地說：「我把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記得放學後到我家集合喔！」


　　季冠惟見好友不願打消念頭，無奈赴約。


　　在他抵達蘇宅時，大門前站著四、五個人，都是蘇正璽約來同樂的朋友，有同班的，也有不同班的，他們見到他後都略略點了個頭。


　　蘇正璽招招手，帶著一票人進屋，「我爸媽今天都要加班，不用擔心。」


　　他們將書包隨意地放在牆角，按照指示在偌大的客廳裡擺好用具，除了季冠惟以外，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期待。


　　「阿正，然後呢？」眾人問。


　　「等等，我看一下……」蘇正璽連忙拿出筆記本複習，「嗯，紙上畫好圖案也寫好字了，碟子也畫好箭頭了……喔，我們要把它倒蓋在這裡，再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上面，同時念咒語。還有不可以出力，才好讓碟仙自己動。」


　　季冠惟跟著念了兩句就感覺全身不對勁，不由自主地縮回手指。


　　「啊！」眾人瞪著他叫道：「不可以突然退出啦！你到底知不知道怎麼玩啊？」


　　季冠惟頓時成了眾矢之的，不免尷尬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剛才只感到一陣不舒服，便反射性地退開來。


　　蘇正璽發現氣氛變得有點僵，立即打圓場笑道：「哎呀，反正又還沒請到，沒關係啦！阿惟，要是你不想加入也不勉強你，在旁邊吃點心看我們玩吧！」


　　這個時候有人說不想玩其實是很掃興的，但是蘇正璽體貼朋友，其他人只是翻了幾個白眼就回頭進行召靈遊戲。

　　「碟仙、碟仙請上來……」


　　他們聚精會神地重複這句咒語，兩分鐘過去了不見動靜，都極有耐心地持續誦念。季冠惟看著眾人的身影，越發感到不安，又不敢打斷他們的儀式，只能默默地觀望。


　　時間分秒流逝，安靜的室內縈繞著念咒聲。


　　「阿正，」季冠惟的心裡很慌，出言勸道：「別玩了好不好？這遊戲也許只是個玩笑，並不……」


　　蘇正璽望向他，嘴裡不停止念咒，眼神傳達出一個訊息：「我不會半途而廢！」


　　「動了！」人們突然驚呼起來：「真的動了！」


　　「喂喂！是誰惡作劇？」


　　「我才要問呢！是誰在亂推？快點承認！」


　　「天啊！不是真的吧？」


　　幾個少年被自行繞圓打轉的小碟子嚇了一跳，個個拉開嗓門大呼小叫。


　　「這時候可以問問題了！你們誰先來？」蘇正璽第一次接觸這麼神奇的遊戲，興奮得雙眼發亮。


　　「我！我來！」一個男孩神色興奮地大喊：「碟仙、碟仙，我想請問如果我跟隔壁班的小雨告白會成功嗎？」


　　只見碟子在原地打轉兩圈後，緩慢地指向「否」。


　　「哈哈！你以為人家會答應啊？」


　　「你喜歡小雨喔？看不出來！」


　　「碟仙、碟仙，請問我這個月數學段考會考幾分？」


　　「請問我這學期參加比賽會得獎嗎？」


　　眾人嘻嘻哈哈的，全把請碟仙看做是好玩的遊戲。


　　旁觀的季冠惟起初挺懷疑是不是這些人聯合起來演戲，不過他們高昂的情緒怎麼看都不像作假，便姑且相信是真的請來了碟仙。


　　可是……


　　他有絲畏懼地瞅著那個小碟子，他總覺得那個白色的瓷器飄出讓人不適的氣氛，且有慢慢增強、往外擴散的趨勢。


　　「換我！」另一個男孩問道：「碟仙，請問我下個月生日是否能拿到我想要的禮物？」


　　碟仙回答：「是。」


　　「欸，你們怎麼都問這些小兒科啊？」蘇正璽一臉「你們都遜斃了」的表情，拍了拍胸脯說：「我來請教進階的問題，碟仙、碟仙，請問祢從哪裡來？」


　　小碟子轉動的速度加快了，一下子就指出答案：「外面的水溝。」


　　「嗄？」少年們你看我、我看你的，百思不解，「水溝？什麼意思？」


　　碟仙回答：「我的身體在水溝。」


　　所有人靜默了，不再大笑嬉鬧，眼裡多了幾分害怕。


　　「別玩了！」季冠惟站起身搭著蘇正璽的肩膀，十分憂心地說：「阿正，快把碟仙請回去！你們怎麼知道請來的是什麼？」


　　對啊，他們怎麼知道請來的是什麼？


　　一語驚醒夢中人，蘇正璽等人後知後覺地想要請走碟仙，但接連說了幾次「請回去」，碟子都停在「否」。


　　「怎麼辦！為什麼請不回去？」有人被嚇得尖叫：「我不玩了，我要回家！」


　　「不可以放開！」蘇正璽喝斥，臉龐褪去血色，恐懼的心情不亞於這些人，「玩過的朋友再三告誡我在請碟仙回去之前，千萬不能放開手！」


　　「放開了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但是他們說會遭殃的！」


　　碟仙又動了起來，說了一句：「別走，陪我玩。」


　　「呀啊啊！」兩個膽小的男孩受不了地抽手，抓起書包就衝出大門。


　　現場剩下蘇正璽和兩個朋友不敢妄動，以及焦急的季冠惟。


　　「碟仙請回去……請回去……」蘇正璽還在嘗試說服碟仙。


　　「如、如果把碟子砸爛呢？」有人如此提議，「如果把祂依附的東西砸爛，祂是不是就會走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可實在別無他法，於是拜託季冠惟找來一根鐵槌，由蘇正璽一槌敲碎碟子。


　　隨著道具被毀，也不再移動後，眾人如釋重負，回神後發現全身都是冷汗。


　　季冠惟盯著桌面的碎片，卻覺得無法安下心來。


　　打碎就真的沒事了嗎？


　　翌日，季冠惟早上到教室時，見到蘇正璽臉色發青地站在一處空座位旁，周圍的同學七嘴八舌地述說某兩人沒來上學的原因。


　　「阿正？」季冠惟靠近關心。


　　蘇正璽轉頭看著他，雙目赤紅，像是一夜沒睡，「阿燦昨晚從自家三樓跳下，現在待在加護病房；小遠剛剛在路上被砂石車撞，送到急診了。」


　　季冠惟看著眼前和身後的空座位，手心滲出汗水，「他們……是昨天中途離開的吧？」


　　「不能鬆手，他、他們卻鬆手了……」蘇正璽掉下眼淚，表情懊悔，哽咽道：「是我嚷著要玩的，是我害的……那不就只是個遊戲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季冠惟連空泛的安慰都擠不出。


　　當天，他聽說參與遊戲的另外兩人都出事，一個從樓梯上跌落，一個被重物壓斷腿，他來不及發表評論，蘇正璽就在課堂上失控地跑去撞牆。好幾個男同學加一位老師都攔不住蘇正璽，事後回想都說他的神態簡直像頭抓狂的猛獸。


　　「呃啊啊──」蘇正璽被救護人員抬出教室時還在扭動、嘶吼：「下一個就是我！是我！是我──」


　　自此之後，蘇正璽一星期都沒來上學。季冠惟相當掛心，一天的課程結束便趕到市立醫院探望對方。


　　當他見到蘇正璽的第一眼，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蘇正璽的身體不應該這麼瘦，眼圈不應該這麼黑，神態也不應該這麼憔悴！


　　「阿正！」他箭步來到病床前，檢視好友皮包骨的手臂和消瘦的臉龐，心裡受到很大的衝擊，「阿正，看著我，你……你沒有好轉嗎？」


　　蘇正璽兩眼無神地盯著他，又好像在盯著他身後的牆壁，好一會才開口：「我不想玩了……」


　　「阿正，你在說什麼？」


　　「我不想玩了……」蘇正璽忽然用頭猛力撞擊著牆面，「不想玩了、不想玩了！不要找我！拜託不要找我！」


　　季冠惟趕緊拉住他，不讓他繼續傷害自己，「阿正，蘇正璽！你看清楚我是誰？這裡只有我跟你，沒有別人了！」


　　蘇正璽怪叫起來，一把甩開季冠惟，並搶過他的書包，從裡頭翻找出美工刀後就往自己的脖子一劃。


　　皮開肉綻，鮮血飛濺。


　　「阿正！」季冠惟爆出肝膽欲裂的吼聲，出手奪過染血的美工刀，硬是將對方按壓在床上，「阿正，你清醒一點！」


　　蘇正璽的頸側汩汩流出鮮血，他卻無所知覺似地拚命掙扎著。


　　這時，被驚動的醫護人員衝進病房，拉開季冠惟，為蘇正璽施打鎮靜劑，手腳俐落地處理起外傷。


　　季冠惟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好友被迫安靜下來的樣子，只覺得一切都很荒謬。


　　「阿正瘋了。」微啞的嗓音從他背後傳來。


　　季冠惟這才發現後方還有一個人，年紀與他相仿，樣貌有點陌生，但又不是太陌生，他觀察一會認出是那天召喚碟仙的參與者之一。


　　「我回診拿藥，順便過來看看阿正，他還是沒有康復。」那名少年面無表情地看著病床的方向，「他住院後沒有一天不吵鬧，其他病患早就被他嚇得換房，我試著跟他溝通，但是他看到我就好像看到鬼一樣……」


　　季冠惟瞄瞄少年手上、腿上的傷口，「你是……那個從樓梯……」


　　「沒人在我後面，我卻感覺有人推我，就這樣摔下去了。」對方搖頭道：「跟阿正他們比起來，我所受的皮肉傷根本不算什麼，至少我得到一個慘痛的教訓，做人不能太鐵齒……」他望向季冠惟，唇角揚起冰冷的笑，「你真聰明啊，知道什麼遊戲不能玩。」


　　季冠惟說不出話，只感覺心口彷彿被針扎了一下，難受地走出醫院，狂奔回家。

　　沈宥希從海濱別墅離開後，打了通電話給哥哥沈宥光表示會晚點回去，便帶著季冠惟在一間小七的休息區邊喝飲料邊談心。


　　半夜一點，夜幕沉沉，路上的人車稀稀疏疏，偶有幾隻貓竄過草叢或圍牆，增添幾許靜謐的氛圍。


　　「那時候我真的認為自己是掃把星，」季冠惟握著空鋁罐，娓娓說道：「探望阿正之後沒多久，我阿公就被診斷出惡性腫瘤，痛苦了一年就走了……差不多在這個時候，我無意間發現自己擁有某種力量，為阿嬤趕走了不好的東西，幾天後我跑去找阿正，非常努力地想把自己的祝福傳達給他，他的神智很快地清醒過來，拉著我哭訴他的後悔。


　　「我很高興他總算變回原來的他，可是不到一個星期，他的行為越來越脫序，他的家人不得不取消出院的手續，我就再也沒去看他了……」


　　「嗯……」沈宥希聽完一長串讓人食不下嚥的往事後，把還有一半的飲料放在桌上，「那些人說你是什麼掃把星，腦袋有洞嗎？都是自己的命還敢怪別人。你那個朋友阿正……他的事情我很遺憾，也可以理解你為何如此自責，還有你為什麼堅持要幫我，不過人都是要向前走的，小岳說得也不算錯，你想要逃避一輩子……」


　　他自行住口，與正在注視他的季冠惟四目交接，季冠惟的神色雖然憂鬱，但很平靜，方才在描述回憶時不悲不喜，有絲喟嘆，卻不喪志，因此沈宥希突然覺得自己的發言似乎過於自以為是了。


　　「要是逃避可以讓你舒服地過下半輩子的話，那你是否要去見阿正，別人都沒有置喙的餘地。」他說。


　　季冠惟眨了眨眼，內心挺訝異的，他都做好了會被教育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這個性子有點驕也有點傲的沈學弟會說出這麼溫柔的話。


　　「我以為自己看開了，哪知道被小岳那樣一說，還是會想起那些不開心的往事。」季冠惟露出苦笑，「就是因為太痛苦，所以我才不願去想的，你能為我顧慮到這一點，真的很謝謝你。」


　　沈宥希反而感到不好意思，別過臉欣賞起商店擺設，「這、這沒什麼啦！」


　　「對你來說沒什麼，可是對我很重要。我以前從沒想過會有這一天，我原本認為這種難堪的事留給自己慢慢消化就行了。」


　　沈宥希聽了以後，內心居然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不知是喜悅抑或害臊，連自己都為這種不尋常的反應感到納悶。


　　「呃，那……你應該要回家了吧？」沈宥希壓下個人情緒，率先站起身，「我送你到車站。」


　　季冠惟跟著沈宥希跨上機車，迎著略嫌悶熱的微風，在柏油路上馳騁。


　　「學長，你在……呃，」沈宥希在停紅燈的時候問道：「你在我哥的公司打工，沒有被刁難吧？」


　　「嗯？」季冠惟略覺奇怪，老實回答：「沒有，那些大哥、大姊都很好相處。」


　　「你會做多久？」


　　「兩個月。有什麼問題嗎？」


　　沈宥希的臉孔在安全帽下發紅，語氣有些彆扭地說：「沒問題啦！我只是在想……要是你不知道怎麼打發時間的話，可以到我家來，我、我會招待你……」


　　季冠惟愣了愣，反問：「招待我？為什麼？」


　　這也要問原因？沈宥希沒好氣地說：「你救我幾次我都懶得算了！你幹嘛不當作是我想跟你交個朋友啊？你這人非得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嗎？每當我說要招待誰，他們都是滿口好好好地答應，哪像你──」


　　「我是我啊。」季冠惟一臉莫名其妙。


　　「你──」沈宥希啞然，連號誌變燈都忘了催動引擎。


　　沈宥希傻住的樣子著實滑稽，季冠惟咬著下嘴唇憋笑，拍拍前者的肩，提醒他上路。


　　「那、那你到底──」


　　「好，我答應。」季冠惟最終忍俊不禁，低著頭小小聲地笑。


　　沈宥希頗感狼狽地大叫：「不准笑！」


　　他們一路上笑笑罵罵的，像是認識多年的老友般鬥嘴。


　　碟仙之亂落幕的隔天，夜貓在群組語音裡向所有人道歉，和美美一同發誓從此不碰召靈儀式，沈宥希和小岳都是過來人，豈會不了解千金難買早知道的感慨？四個人互相勸慰幾句後就恢復原來歡樂的氣氛。


　　儘管沈宥希接連碰到令人嚇破膽的遭遇，不過對於已經練出相當膽量的沈宥希而言，還在能夠勉強容忍的範圍內（無論如何日子都是要過的嘛），更何況現在身邊有個接近守護神存在的季冠惟，他可說是放下高懸的心臟，睡足吃飽後照常玩自己的遊戲、做自己的節目。


　　這天午後，剪輯好一支影片的沈宥希放下電腦，打開衣櫃挑了一套簡約又不失品味的休閒服換穿，又到鏡子前整理頭髮，為的就是不在客人面前失禮。拜家庭教育之賜，只要是外出或接待賓客，自己就絕不能邋遢見人。


　　他對著鏡子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就算身材輸給哥哥，自己打扮起來也是有模有樣的。白淨的鵝蛋臉，秀挺的鼻梁，靈動的桃花眼，愛笑的薄唇，怎麼看都是陽光型男一枚，完全不像季冠惟那樣冷冰冰的難以親近。


　　嗯？他好像覺得哪裡怪怪的。


　　季學長冷冰冰？頭幾次見面自己的確是這樣想的，直到季學長像天神般出現向他伸出援手，才知道他外冷內熱、心地善良，且笑起來一點都不冷，還挺可愛的……


　　沈宥希陡然被口水嗆到咳嗽起來，很想順勢把幾秒鐘前的想法咳不見。


　　嘟嚕嚕──


　　電腦音響傳出通訊軟體的來電聲，他回頭一看，是美美打來的。


　　他一面咳一面接通，「什麼事？」


　　「嗨！小希，下午安。」


　　他緩過氣來就開門見山地問：「什麼事？」若沒有特別的事由，雙方是不會單獨用語音通話的。


　　「是、是這樣的……」美美的聲音帶著一點難為情的扭捏，「我跟夜貓都認為前天錄的真心話大冒險很成功，所以……」


　　「所以？」


　　「我們也把季同學的畫面剪進去了，我、我有吩咐夜貓別讓季同學露臉，可是她說你們兩個坐得很近，如果要全剪會害你的鏡頭變少，只有他的臉打馬賽克也滿奇怪的，衡量之下就乾脆一起收錄進去……呃，季同學介意嗎？」


　　「影片上傳了嗎？」


　　美美怯怯地回答：「傳了……」


　　沈宥希覺得好氣又好笑，「妳們這是先斬後奏。」


　　「幫我們問問季同學好嗎？其實觀眾的反應還不錯，稱讚季同學很上相，因為我們後製沒有介紹他是誰，所以將近一半的留言都在問我們他叫什麼名字，是不是新人實況主……要是他願意的話，之後的錄影他都可以來喔！」


　　沈宥希聽到「季同學很上相」嘴角就抽了一下，後面的話語都沒聽進去，「有沒有搞錯？他從頭到尾都沒講話吔！」


　　「講不講話跟上不上相沒有關聯啊！」


　　「這樣說也對──不對！學長他沒有要往這方面發展啦！跟觀眾說他是陪我來的朋友就好！」


　　「喔，那小希記得幫我問喔！他真的很反感的話，我們可以下架影片，重新編輯再上傳。」


　　唉！沈宥希抓抓頭，正想著該怎麼跟季冠惟開口時，門鈴就響了。


　　真準時。他掛斷通話，立刻下樓帶客人進屋。


　　「在忙？」季冠惟摘下遮陽的鴨舌帽，收進側背包裡。


　　沈宥希帶著他到自己的臥房吹冷氣，並送上冰涼的飲料。


　　「今天的事情忙完了，不過……」沈宥希一五一十地交代影片的事情。


　　季冠惟的表情呆愣愣的，「你是說網路上有人想知道我是誰？」


　　沈宥希按捺著翻白眼的衝動，咬牙回道：「沒錯……美美問你介不介意？」


　　「我不介意，但是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想認識我？」


　　「我也想知道啊！」沈宥希忍不住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捏住季冠惟的下顎，左看右看地審視對方的五官。


　　劍眉，長睫，丹鳳眼，豐唇，稜稜角角的輪廓……


　　「到底為什麼這麼吃香？明明就是我比較好看！」沈宥希的心中燃燒著一把嫉妒的怒火。


　　從小到大人人（家人、親戚、同學及鄰居）都誇他是俊俏小王子，一雙電眼迷倒無數姊姊妹妹婆婆媽媽，人們都爭相來認識他、討好他，他就是知道自己魅力無邊才會戴面具錄影的！以免觀眾都只顧著看他的臉、不看重點！


　　「呃……」季冠惟被對方毫無預警的舉動嚇得不敢妄動，結結巴巴地附和：「我、我也覺得你很好看……」


　　「本來就是！」沈宥希氣呼呼地強調，手下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幾分。


　　「唔……」季冠惟吃痛地攏起眉心，「宥希，可以放手了嗎？」


　　沈宥希遲鈍地驚覺自己的行動有多無禮，馬上鬆手，露出歉意的笑臉，「我只是真心覺得自己比你好看，並沒有惡意……」


　　季冠惟揉揉自己的下顎，「我長得比較像父親，我也不太喜歡自己的樣子。」


　　話題在瞬間變得有些不妙，沈宥希覺得自己好像踩到人家的痛處，便話鋒一轉，討論兩人待會要去什麼地方玩樂。


　　「阿惟不必擔心開銷問題，」沈宥希拍胸脯保證，「餐費、交通費由我出！」


　　「如果不讓你請，你會難過嗎？」季冠惟的表情頗無奈。


　　「會，所以阿惟不要再推辭了。」


　　季冠惟感覺被打敗了，笑得雙眸彎彎。


　　海邊一日遊，他們玩得很愉快。

　　第七章




　　光陰似箭，暑假即將來到尾聲，今天是季冠惟在沈氏航運企業打工的最後一天，臨走前他到沈宥光的辦公室，鄭重地向後者表達感謝。


　　「真多禮。」沈宥光請秘書暫停彙報，走到季冠惟面前搓揉著他的頭髮，「你是小希的朋友，當然也是我的朋友，往後若遇到什麼困難需要支援，跟我說一聲就是了。」


　　季冠惟鮮少被如此親暱地對待，就連外祖父母也不太會這樣摸頭，令他感覺有點害臊，蜜色的臉蛋飛上兩抹紅。


　　「我不敢麻煩宥光哥……」


　　「太見外了，人生來就是互相添麻煩的。」沈宥光拍拍季冠惟的肩膀，又摸摸他的頭，「你好瘦，只比我家小希好一點，要多吃點才會長高啊！」


　　「我已經不會……」


　　砰！門扉被猛力撞開，一位青年衝了進來。


　　「哥！你有沒有看見──」沈宥希在看清楚現場後，撇嘴道：「原來阿惟你在這裡，打你手機都不接，害我到處找人。」


　　沈宥光雙手叉腰，神情不悅，「沈宥希，你皮在癢是不是？告訴過你多少次別這樣撞進來，你要是再犯，我就罰你在員工面前做五十下深蹲。」


　　沈宥希知道兄長不是在嚇唬人，看了看自動到角落當透明人的秘書小姐，立刻收斂行徑，連說話都變得小聲：「我又不是故意的……」


　　沈宥光瞪了弟弟一眼，看向另一名青年時溫和說道：「冠惟，我有些話要交代小希，你先出去吧！」


　　季冠惟連忙退出辦公室，不打擾兄弟談話。


　　沈宥希不知道兄長想幹嘛，不免感到緊張地環顧四周，「蓉蓉姊還在這邊。」


　　秘書小姐立刻拿出隨身攜帶的耳塞堵住雙耳，背對兄弟，佯裝欣賞玻璃牆外的景色。


　　沈宥光十分滿意自家員工的機靈，真不愧是自己面試過關的優秀人才。


　　他旋即把焦點放回弟弟身上，「小希，那天跟你講完電話我好好想過了，是我忽略你的想法，沒有意識到你長大了，是時候放手讓你去做任何你喜歡的事。」


　　咦？沈宥希壓根沒料到會是這樣的開場白，呆了好幾秒都沒反應過來。


　　「看你這麼驚訝，讓我懷疑自己做人有這麼差嗎？」沈宥光輕彈弟弟的額頭，「我問過冠惟了，已經了解你是認認真真地想當網紅，我是不知道你哪來的執著，也不想阻止你追夢，我只要你答應我保重身體。」


　　沈宥希摸著被攻擊的地方，表情很傻地回了一聲「好」，不一會想起自己還有要緊事，匆忙跑出辦公室，拉著季冠惟下樓。


　　自從季冠惟在真心話大冒險裡初亮相後（雖然是個沉默的旁觀者），詢問人氣就居高不下，每回推出新影片都會有人問何時再邀他入鏡，美美和夜貓只好厚著臉皮透過網路私訊求季冠惟參與演出。當事人認為助人為快樂之本，但顧慮到小岳的感受，不禁猶豫了起來。


　　小岳聽聞此事，請美美傳話：「我是個公私分明的人，而且你沒有對不起我，怕什麼？」


　　因此季冠惟一口答應，從此跟隨沈宥希與他們合作。


　　「你和我哥在聊什麼？」沈宥希走出公司，來到側邊的停車場。


　　「沒什麼，我只是當面謝謝他。」


　　「那他幹嘛摸你的頭？」


　　「我不知道。」季冠惟表情有絲困窘地搖搖頭。


　　「嘖……」沈宥希的心裡很不爽，可是又搞不太清楚自己在吃味什麼。


　　可能是因為有外人來分享哥哥的愛，也可能是因為季冠惟和哥哥之間看起來很親密……神經，看起來很親密又怎樣？自己才是家人的心頭肉！


　　他牽出機車，示意季冠惟坐上來。


　　日落西山，馬路上擠滿車輛，行進速度緩慢，不想遲到的沈宥希不得已地鑽車陣縫隙，騎入小巷避開車潮，抵達目的地時已過了約定時間的十分鐘。


　　兩人跑進夜貓未關門的宿舍，實況中的兩女一男望向他們，露出吃驚的神情。


　　「抱歉，我們遲到了……」沈宥希迅速脫鞋，踏上木製地板，「你們進行到哪裡了？」


　　今天的節目是開台讓網友發問，實況主回答，是展現親和力的一種手法。


　　「你……」眾人依舊錯愕地瞪著他。


　　在觀眾的眼裡只見到他們三人對著某個方向發呆，短短幾秒聊天室就刷了一整片的「怎麼了」、「那是小希的聲音嗎」。


　　「幹嘛這樣盯著我看？」沈宥希一頭霧水。


　　起初季冠惟不知道他們為何有如此反常的行為，但是當他發現到沈宥希的臉上「空無一物」時，也跟著震驚了。


　　「宥希，你的──」


　　他來不及提醒，回過神來的三人立刻拖著沈宥希到鏡頭前。


　　「各位！」夜貓激動地拍著桌子，一根手指指著猶不明所以的沈宥希，「破天荒啊！連我們都不敢置信！」


　　美美接棒叫道：「你們都看清楚了嗎？這個人就是小希喔！過去他說什麼都不肯亮出真面目，今天他總算開竅了啊！」


　　沈宥希渾身一震，摸著自己的臉，又看向無言的季冠惟，突然覺得有點想哭，「我、我不是……你們認錯人了……」


　　他只想著不能遲到、不能遲到，卻完全忘了面具的存在！他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還裝？」小岳打了他的背部一下，「髮型、聲音一模一樣，還想裝傻！又不是見不得人，幹嘛老藏起來？」


　　底下的網友群起暴動。


　　每天都要看帥哥：天哪！天哪！原來小希大大這麼好看？


　　我是小希的迷妹：太不公平了！聲音好聽就算了，連長相都這麼漂亮！


　　厭世的阿哲：怎麼不去當偶像？都可以靠臉吃飯了！


　　可愛小貓：阿惟呢？快叫阿惟一起上鏡頭啊！兩個人站在一起多賞心悅目啊！


　　夜貓連忙把季冠惟揪過來，「他在這裡！哇！我們從沒想過能有兩位帥哥坐鎮，大家想問什麼都放馬過來吧！」


　　「等……」沈宥希想喊卡，更想逃離此地。


　　三人組察覺到他的意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他的雙臂和雙肩，使他逃脫不得。


　　沈宥希又慌又怒，自己堅持了近半年的原則頃刻間就被打破，這種白忙一場的心情真是難受極了。


　　美美看著鋪天蓋地的留言都在問同一件事，「小希是單身嗎？」


　　「我單不單身關──」沈宥希險些翻臉，幸好及時住口。


　　不行！他不能失態！他出門在外就是個玉樹臨風的型男，絕、對、不、能、失、態！


　　「秘密。」他笑得很勉強。


　　「不可以啦！」夜貓說道：「觀眾提出的問題我們都是要誠實回答的，不可以用秘密這個說法搪塞！」


　　季冠惟眼看沈宥希快要變臉，插嘴道：「由我回答可以嗎？」


　　「咦？」眾人望向他。


　　「既然宥……小希他覺得為難，那就讓我回答吧？」季冠惟道：「我一直都是單身，沒有談過戀愛。」


　　「咦──」在場四人都發出驚駭的聲音，「怎麼可能？」


　　季冠惟反而被他們嚇了一跳，「我沒有時間想那種事情。」


　　厭世的阿哲：阿惟是不是生氣了？表情好可怕。


　　我來湊熱鬧的：都是那些笨蛋害的，冒犯到人家了吧！


　　「好了、好了，下一題。」小岳不想讓季冠惟的臭臉嚇壞觀眾，立刻轉換話題，「請問小希喜歡甜點嗎？」


　　沈宥希答：「不喜歡也不討厭。」


　　「小希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


　　沈宥希瞪著鏡頭幾秒，扯出僵硬的笑容回道：「她們都在夢裡。」

　　「小希會不會考慮轉戰演藝圈？」


　　「不會。」


　　「三圍？」


　　「你們又摸不到，問這題的意義在哪？」


　　所有人靜默了三秒，由夜貓念出後面的問題。


　　「到底是不是單身？」


　　「就算我萬年單身，」沈宥希繼續笑啊笑的，全力展現陽光男孩的一面，「你們也沒機會，問了等於白問。」


　　「呃……下一題，小希的手錶好好看，是什麼牌子的？」


　　「這個啊？」沈宥希舉高手腕靠近鏡頭，讓觀眾可以看得更清楚，「每一次錄影我都戴著，你們現在才感興趣啊？這支錶是家人送我的禮物，我在十五歲的時候卯起來跟他打一對一籃球，我的戰績兩勝八十一敗，我能得兩勝還是他故意放水的。他想安慰我受傷的心靈，就買了這個給我──」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在眾人尷尬的眼神中笑瞇瞇地說：「萬寶龍限量復刻經典款，喜歡嗎？去買啊！」


　　鴉雀無聲。


　　這時季冠惟看不下去了，出言打破僵局。


　　「不好意思，我們就聊到這裡，下回見。」季冠惟有禮地向眾人道別後，連忙拉著沈宥希離開夜貓的宿舍。


　　一跨出大門，沈宥希的笑容就消失了，悶不吭聲地發動機車。


　　季冠惟暗忖沈宥希還在氣頭上，說道：「先到你家吧！我不急著回去。」


　　沈宥希默不作聲，載著他回到沈宅。


　　這時的沈家人尚未下班，只有他們兩個年輕人窩在二樓的冷氣房裡，你看我、我看你的，空氣中充斥著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你還在生氣嗎？」季冠惟問道。


　　「嗯。」沈宥希翹起二郎腿，臉色很陰沉，「你為什麼沒有提醒我？」他知道自己是在遷怒，可是胸中的怒火燒得三丈高，不找個對象發洩他受不了。


　　聽到這句指責，季冠惟感覺頗無辜，仍好言好語地安慰他事情沒有那麼嚴重，請他放寬心。


　　「我要怎麼放心啊？」沈宥希提高分貝，「我不但在觀眾面前露臉，而且還──還失控地冷嘲熱諷！我徹底失去形象了！現在他們看清楚我的真面目，全都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我維持得那麼辛苦吔！」


　　季冠惟安撫道：「你的真面目沒有那麼不堪，你是個很好的──」


　　「一點都不好！」沈宥希聽不進他的勸慰，越講越生氣，到後來已經是在咆哮：「我沒有任何專長啊！我除了家裡有點錢以外，還有什麼可以說嘴的？當別人家的小孩在操場奔跑的時候，我在病床上痛苦！我的書念得不好，因為我的腦袋笨，你以為我想被叫草包嗎？同學都笑我是嬌貴的草包！我氣不過，決定跟著哥哥鍛鍊身體，狀況才慢慢好轉的！


　　「可是我的家人都叫我別這麼費心，當一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人就好，他們都認為我沒有為人生打拚的本錢！很多人都覺得我含著金湯匙出生，必定養尊處優、放蕩奢侈，放他媽的屁！他們根本就不了解我！誰又能選擇自己的父母？我出生在富有的家庭是我的罪嗎？


　　「還有我的臉……這是爸媽生給我的臉，我很喜歡，但這並不代表我想拿外貌來賺取點閱率！難道我不能靠自己的實力贏得掌聲嗎？他們來看我的頻道，是想看我的才華，還是我的長相啊？」


　　這些話他埋在內心很久、很久了，都是難以向人坦白的心事，也是日積月累的怨氣，藉由這個時機全部宣洩出來，他感到痛快的同時也感到幾許悲哀。


　　他不想讓繁忙的家人分心照顧自己的感受，所以總是忍耐著不說出口，如今卻對一個認識不久的學長兼朋友掏心掏肺，這著實不是自己的作風。他這樣大吼大叫的，肯定嚇到對方了。


　　「你很努力。」不料一雙手臂將他擁入懷裡，極其溫柔地拍著他的背脊，「我看得出你非常努力，你信守的原則也沒有錯。」


　　沈宥希呆了一會才驚覺自己的頭顱靠在季冠惟的肩上，他想退開來卻猶豫不決。打從自己長大後，家人就不太擁抱他了，他也認為自己這麼大個人整天被摟摟抱抱的不像話……


　　他待在溫暖的臂彎裡，暫時不想動。反正現場也沒別人，抱一下又不會死。


　　「都被看到臉了……」他耿耿於懷。


　　「平常心以對就好了。」季冠惟語氣誠摯地說：「如果你還覺得生氣，記得至少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其實他不太擅長安慰別人，都是被別人安慰居多。以前的他老是哭喪著臉，是慈愛的外公、外婆抱著他哄，把他哄到破涕為笑的。


　　這番稍嫌笨拙的安慰倒是令沈宥希挺感動的，低聲道：「你以前問過我為什麼非要當實況主不可，我想了很久……我的體育就跟我的其他科目一樣爛，尤其被拿去跟哥哥比較會顯得我差勁到不行，我不想丟臉，就離開了加入沒多久的田徑隊，後來我陸續參加籃球隊、游泳隊，都是這個原因退出的。


　　「我學過幾個月的鋼琴、吉他，通通慘不忍睹。我也沒有商業頭腦，家人的生意經我一句都聽不懂，我曾試著要幫忙，卻老是搞得一團糟……為了這件事我選擇國貿系，上了幾堂就發現自己笨，旁邊的人都在笑我。


　　「既然做這麼多事都做不好，久而久之我就不想白費力氣了。一開始我是抱著玩票的心態經營網路頻道，當我收到鼓勵的留言時，我很驚訝。」


　　「為什麼驚訝？」季冠惟問。


　　「原來我也能得到正面評價。」沈宥希冷笑自嘲，「原來我不是一無是處。」他發現視線越來越模糊，趕緊抹掉淚水。自己已經夠窩囊了還哭，難看死了。


　　季冠惟沒有注意到他掉淚，持續拍著他的背，溫言安撫。


　　沈宥希覺得自己發洩得差不多了，便抽離對方的懷抱，「多謝你在我哥面前說我的好話，讓他放心。」


　　「我只是據實以告。」


　　沈宥希淡淡一笑，表示自己想吃點東西便走出房間。他走了兩步就靠在牆邊，單手摀著臉孔，無聲地哀號。


　　他不必照鏡子就知道自己的臉很紅。


　　只不過是一個擁抱外加幾句安慰而已，自己該死地在心跳什麼啊……


　　＊＊＊


　　開學的第一天風和日麗、晴空萬里。


　　新學期，新氣象，Ｙ大多數的學生都期許自己的未來會有更亮眼的表現，新、舊生皆三五成群地漫步校園，朝氣蓬勃。


　　沈宥希走在人群裡，感覺身上有許多道視線，他表面不動聲色，目不斜視地走向上課地點。


　　一週前，他在美美等人實況時因忘記戴面具而失控發言，他打擊太大因此暫不開台，甚至連那天實況完保留下來的影片都不敢點開，就怕看到網路酸民的留言。雖然季冠惟的安慰讓他安心不少，但是他想等自己完全冷靜下來後，再來面對那群觀眾。


　　今天他跨入校門才驀然想起，很多同學、朋友都知道他在經營自媒體，這起意外他們全知情了吧？說不定暗地裡都在批評他虛偽、矯情又愛炫富。


　　傷心歸傷心，當他一和別人對上眼時又強打起精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點頭致意──他都對這麼好面子的自己感到悲哀。


　　走至穿堂，一隻手掌便拍上他的肩膀，「老沈，幹嘛裝作沒看到我？」


　　沈宥希被嚇了一跳，沒好氣地瞪了許書揚一眼，「不要突然冒出來！」


　　「我一直對你揮手，你都沒發現。」許書揚問道：「帶你學長找人了沒？」

　　「還沒……我現在在煩惱別的事情。」


　　「你是說你火力全開嘲諷觀眾的事嗎？」


　　「許書揚！」心事被點破的沈宥希氣憤大叫。


　　許書揚掩著雙耳，皺眉道：「幹嘛啦？我又沒說錯！」


　　幾秒鐘前怒吼的沈宥希捧著額頭，知道周圍的路人都在看自己，這會連鑽地洞的念頭都有了。


　　「你怎麼是這個反應啊？」許書揚不解地說：「你很介意嗎？可是那才是你的真性情啊，你都曾經不計形象地跟我搶電視遊樂器了，為什麼在其他人面前就變了一個人？」


　　「不一樣，」沈宥希嘆氣，「你少很多根筋，在你面前不用顧形象。」


　　「那在季學長面前咧？你也這麼矜持嗎？」


　　「我……」沈宥希無語。


　　「好啦，我們講正事，我建議你還是帶他給人看看，需要我陪你們去嗎？」


　　「不知道他今天有沒有空，得先問問。」


　　「那保持聯絡，拜！」


　　許書揚說完就揮手離開，留沈宥希對著空氣出神。


　　暑假期間，他忙著開台、錄影，還有到哥哥沈宥光的辦公室吹冷氣，目的是為了等季冠惟下班，再帶著他四處吃喝玩樂，從未細想自己與季冠惟的相處是怎麼回事。


　　他們會坐在一起吃宵夜，聊心事，偶爾會在對方的住處過夜，雙方的家長都對他們兩人相當信任，未曾多言。


　　他當真沒有想過自己會和季冠惟相處得這麼融洽，自然而然地就把對方視作自己最好的朋友，但是在那次的擁抱之後，他就老是回想起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他可能是單身太久，腦袋開始不正常了。


　　鐘聲提醒他該上課了，他即刻收拾雜念，盡一個學生的本分。


　　下課時，他收到季冠惟的回覆，表示可以配合他的時間，和他一同去見師父。他隨即致電給師父，後者卻說今日已有行程，請他們不必捨近求遠，直接去找師姊即可。


　　幾個鐘頭後，沈、季、許三人踏進廟宇，見到師姊正歪坐在中殿的角落打瞌睡。


　　師姊被靠近的三道人影驚醒，揉著眼睛挺直身軀，「歹勢，天氣粉好，偶一不小心就歲著了。」


　　「沒關係、沒關係，」許書揚笑道：「師姊辛苦了，我們這次來是想請妳幫忙看看這個人的……」


　　「嗯？」師姊突地瞪大瞇瞇眼，站了起來，伸長脖子打量季冠惟，「哎！不簡單啊……」


　　咦？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都非常困惑。


　　「阿國師戶都交代偶了，要偶看看這位同協的面相。」師姊要季冠惟伸出手，她看看掌紋，又將他整個人前後左右觀察半晌後，嘆道：「不簡單、不簡單……同協啊，你雖藍雙親離異，長輩早逝，與多數世人皆緣淺，可素你身負偉大的使命，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都素要度化眾生的。」


　　「呃？」越說越玄了，三人的心裡冒出更多問號。


　　「度化眾生？」季冠惟的眼神茫然極了。


　　「素啊！」師姊點頭，神情嚴肅，完全不像是在說笑，「季同協，你的前世素得道高倫，你到了偶們這些修行者都達不到的境界，願入世造胡蒼生，素犧牲小偶、完成大偶的精神，灰常偉大啊！」


　　「他、他是高人？」沈宥希吃驚得不得了。


　　「當藍。」師姊微微一笑，「季同協，你應該朱道自己的身上擁有異於常倫的力量吧？這素你苦修得來的，即屬你沒有記憶，修為也不會消疏。」


　　季冠惟感覺有絲尷尬地看看身邊的同伴，接著向師姊問道：「那我……看那些『東西』看得越來越清楚是正常的嗎？」


　　「這本來就素你會看到的，時間到了自藍就看到啦！」


　　「我有時候會出現不同的人格，也是正常的嗎？」


　　「不同的倫格？」師姊露出納悶的眼神，很快就會意地笑了笑，「那都素你啊，沒有不同。每當你干預別人的命印淑，業報會返還你孫上，你會過得比別人辛苦一點，但素吼，這也素你心甘情願的，我就不多搜了。」


　　「喔……」季冠惟聽得似懂非懂。


　　沈宥希的腦子收到過多的資訊，有點頭疼地問：「等等啊！師姊，妳這些依據究竟是從哪來的？看臉跟手就能看到這麼多？」


　　師姊慢悠悠地回答：「面相、手相都組素命理的一部混，幫助偶認識對方額已，偶看人都素用『心』在看。沈同協，你前世無過無功，這世依藍能享福，已素相當好命。偶看你跟這位季同協很有緣，他幫你，你也幫他，素胡素禍全在你們的一念朱間。」


　　她這番高論引得許書揚驚呼連連，纏著師姊詢問自己的前世是什麼人、今世又會如何，渾然不覺另兩名同伴已步出宮廟。


　　「你相信？」沈宥希走到對面的人行道，一臉狐疑地問。


　　「的確是離奇了點……」季冠惟道：「可是師姊的說詞讓很多事情都解釋得通，她也說中了我的過去……她怎麼能『看』得那麼清楚？」


　　沈宥希聳肩，「我也想問。」


　　「與多數世人皆緣淺……」季冠惟複誦這句話，轉頭瞄瞄走在自己身旁的沈宥希，他也正望著自己，眼神透出疑問。


　　「怎樣？」


　　季冠惟苦笑道：「我想到身邊的人都會離我而去，就不由得感傷起來……」


　　「人都會離去的。」


　　「我知道，但是總不希望太早離開。」


　　「嗯，說得也是。」沈宥希跟著苦笑，「不過師姊證實了你不是什麼掃把星，而且你的前世聽起來很厲害。」


　　季冠惟沉默須臾，搖頭道：「無所謂，我只在乎這一世。」


　　「因為對上輩子的事沒有記憶嗎？」


　　「不僅如此，」季冠惟見到綠燈亮起，牽著漫不經心的沈宥希過馬路，「現在的我只有你們，當然只在乎你們。」


　　儘管這條馬路不大，車潮也不多，季冠惟仍舊謹慎地觀察左右來車，讓沈宥希走在前面。至於沈宥希，他從牽手的那一刻起就無法專心聆聽季冠惟在說什麼，內心慌得像是小鹿在亂撞。


　　原來阿惟的手心這麼熱嗎？太熱了，害他的臉龐也開始發熱。


　　啊，一定是他單身太久了，一定是這樣……


　　「宥希，走路要看前面。」季冠惟提醒。


　　堅持低頭的沈宥希悶聲回：「陽光刺眼。」


　　季冠惟困惑地仰頭看看西斜的太陽，不明白究竟哪裡刺眼。


　　當他們踏上另一條人行道時，季冠惟慢慢鬆手，沈宥希立刻回握。


　　季冠惟詫異地望向同伴，只見沈宥希微微抬起赧紅的臉，語氣頗心虛地說：「我……我怕迷路……」


　　季冠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瞄瞄自己被緊握的手掌，維持這樣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他默默地與沈宥希牽手前行，雙頰似乎被紅霞染色。


　　＊＊＊


　　「就是他……」


　　「原來是他？第一次見到本人……」


　　刻意壓低但成效有限的私語飄進沈宥希的耳裡。


　　他人在學校超商外附設的休息區放鬆玩手機，等待季冠惟下課，椅子尚未坐熱就聽見前方有人在討論他。


　　三、四個女孩不停地朝他行注目禮，交頭接耳的，聊到精采處個個笑得花枝亂顫。


　　一失足成千古恨。


　　沈宥希暗暗咬牙，被搞得沒心情玩遊戲了，正要把手機收起來就看到有人私訊他。


　　夜貓：你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觀眾的評論嗎？


　　什麼？沈宥希納悶，又看到對方打了第二句話。


　　夜貓：影片貼在這了，你就點開來看看不會死。


　　沈宥希被嚇了一跳，趕緊跳回主畫面，連影片縮圖都不想多看一眼。他的心情好不容易沉澱下來，今天打算開台跟粉絲鄭重道歉，可不能被擾亂計畫。


　　他越想越坐立不安，學校也待不下去了，當下輸入一行訊息給季冠惟便騎回季宅，匆匆和邱麗華打過招呼後奔進樓上臥房，拿出紙筆擬了一張講稿。


　　「宥希──」邱麗華的呼喚聲傳來，「我買了蛋糕，放在冰箱裡，你和冠惟分著吃喔！」


　　「喔！」沈宥希大聲回應，回頭振筆疾書。


　　暑假不僅讓他和季冠惟的感情變好，也讓他跟季冠惟的外婆混熟，他已經把邱麗華當作是個親切的長輩看待。


　　好了。沈宥希滿意地看著講稿，演練了幾遍後打開電腦，準備開台。


　　他承認自己有點孬，現在居然覺得頗緊張。他按下實況鍵，也打開視訊設備，清清喉嚨，向眾人問好。


　　開台不到十分鐘，線上就來了五十多位觀眾，熱情地表達對他的思念。


　　「關於幾個星期前和美美合作的實況，我……」


　　叩叩！


　　沈宥希注意到聲響，摘下耳機前去開門。


　　剛回到家的季冠惟提著一袋刈包想找沈宥希分享，卻不知道他正在跟粉絲交流，也不等他反應便踏入房間，笑著說趁熱吃。


　　「呃……你等我一下。」沈宥希趕緊回到電腦前，向觀眾說明有點突發狀況，待會回來。


　　元氣柴柴：我看到阿惟了！那是阿惟對吧！


　　我是小希的迷妹：求一起入鏡！


　　左手只是輔助：不會吧！你們住在一起嗎？


　　「正在實況嗎？」季冠惟慢半拍地注意到這件事，「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馬上出去。」


　　每天都要看帥哥：阿惟不要走！


　　芒果布丁：別走啊！


　　沈宥希急忙澄清：「各位，今天只有我！下次我再請阿惟……」


　　「宥希，冠惟，我幫你們切好了！我放在這……」恰巧邱麗華端著兩盤蛋糕走了進來，「咦，你們在忙啊？」


　　聊天室大混亂。

　　經過沈宥希、季冠惟合力說明之後，觀眾總算搞懂來龍去脈。


　　我是小希的迷妹：小希大大別擔心，嘴砲屬性很吃香的！


　　左手只是輔助：我就是喜歡你的坦率才來追蹤的，我想聽你嗆酸民！


　　豆花：人家也想跟阿惟一起住……


　　線上觀看人數已接近百位數，且持續上升中，大多數的粉絲都能理解沈宥希的想法，也欣賞他的直言無諱，給了出乎他意料的加油打氣。


　　沈宥希無言地看著季冠惟，那眼神像是在問「我不是在作夢吧」。


　　這回的互動閒聊沒多久就關台了，只因沈宥希還殘存著一分戒慎，並未敞開心胸暢所欲言。他躊躇片刻後，鼓起勇氣登入電腦版的通訊程式，點開夜貓稍早傳來的影片。


　　當時實況的聊天室在他離場後掀起驚呼聲浪，「小希笑著講幹話」、「他是不是森七七了」、「反差萌超棒」……等族繁不及備載，多半都是爆笑的反應，甚至有人說要去訂閱沈宥希的頻道，想聽他講更多的垃圾話。


　　「這群人有病嗎？」這是沈宥希唯一生出的心得。


　　季冠惟莞爾一笑，倒是覺得這個學弟有點矜持過頭了，「他們只是單純地喜歡你，不必想太多。」


　　「是嗎？」


　　「為什麼不坦然接受呢？」


　　沈宥希抿著嘴。


　　季冠惟拍拍他的肩，將蛋糕和刈包端到他手邊後離開了。


　　沈宥希慢條斯理地吃著點心，想著這件峰迴路轉的事想了很久。


　　晚間，季宅飄出炒菜香氣，季冠惟將最後一道菜餚端上桌，揚聲呼喚剛回到家的外婆。


　　「我還得去超市一趟，你們先開動吧！老人家的食量不多，你們兩個年輕人吃飽一點。」邱麗華摘下橡膠手套，從客廳的置物櫃裡取出錢包，轉身又出門去。


　　季冠惟往二樓瞥了一眼，他好幾個小時沒聽見或看見沈宥希的動靜了，不知道是否又玩電腦玩過頭。


　　他來到沈宥希的房外呼喚，無人回應。他感到納悶地敲敲門又叫了幾聲，就是不見沈宥希出來。


　　季冠惟慢慢打開門，只見房內一片漆黑，一道人影蜷縮著側躺在床上。


　　他躡手躡腳地來到床邊，確定沈宥希睡著了。他看看落在枕頭邊的手機，還有被沈宥希踢到床下的涼被，隨即彎腰把手機放到安全的地方，再撿起被子蓋在對方身上。


　　同住一個屋簷下，他自然曉得沈宥希的作息和他們祖孫大相逕庭，沈宥希經常玩到深夜兩、三點才睡，如果隔天早晨沒有課都是到日上三竿起床。不過在吃晚餐的時間補眠較為少見，這個學弟總是活力充沛，即使中間不休息也能撐到三更半夜。


　　季冠惟悄悄點開夜燈，坐在床沿，凝視著沈宥希安祥的睡臉，唇邊添了一絲笑意。


　　有時候，沈宥希的表現就像個脾氣驕縱、思維天真的小朋友；有時候，沈宥希會放下身段來向他道歉賠罪，溫順懂事得令人訝異：但是有時候，他又覺得他的眼裡漾著暖暖的光，說話口吻連帶變得溫柔穩重，多樣的面貌構成他那矛盾又鮮明的性格。


　　手指沿著沈宥希的額頭滑至柔軟的面頰，將幾根頭髮撥到耳後，極為輕柔地撫摸著散在枕頭上的青絲，久久不止。


　　沈宥希突然翻身，撞上季冠惟來不及縮回的手掌後驚醒了。


　　沈宥希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來，「嚇我一跳……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季冠惟有幾分被抓包的狼狽，支支吾吾地回：「我來叫你下去吃飯……」


　　「我睡這麼久？」沈宥希急忙下床，「你幹嘛不早點叫我，我等等還要跟美美他們語音的！」


　　像這種時候，這傢伙就很任性。


　　無奈取代了季冠惟心中的狼狽，嘆道：「我又怎麼會知道呢？你應該訂個鬧鐘。」


　　理虧的沈宥希不知該回什麼，露出吃鱉的表情，「算了。」他咕噥著走了出去。


　　這時邱麗華正好返回，三人一塊坐下用飯。


　　「冠惟，這學期開始你就不必那麼辛苦地打工了。」邱麗華一邊說，一邊夾菜給兩個年輕人。


　　「為什麼？」季冠惟問。


　　沈宥希大口咀嚼香噴噴的飯菜，同樣疑惑地瞅著他們祖孫。


　　「當然是我找到兼差啦！」邱麗華特地夾了一塊肥美的雞腿肉給沈宥希，「宥希多吃點哈！」


　　「謝謝。」


　　「阿嬤，妳怎麼沒先跟我商量？」季冠惟放下筷子，心裡不太高興，「我說過我會出去賺錢，妳就別操心了。」


　　邱麗華細細看著已長大成人的金孫，其英挺俊秀的外貌承襲自那個不負責任的女婿和那個沒良心的女兒，好理家在個性完全不像父母，反而像自己的老伴，善良老實，有點傻氣。


　　「我就是不希望你去打工，才會想兼差的。」邱麗華無奈一笑，「我是上了年紀，但還沒這麼不中用。冠惟啊，你還是學生，學生就該專心在課業上。」


　　「我應付得來的。」季冠惟忙不迭地強調：「我只做週末班，不會影響到上課……」


　　「不會嗎？」邱麗華的神情很狐疑，「過去你常會被要求在平常日代班，也常加班，你哪裡還有體力顧學業？你嘴上是沒說，可是我看得出你分身乏術了。」


　　「我……」


　　沈宥希明白這是季家的私事，自己沒有立場多嘴，便默默地扒飯。他不注重食物美味與否，只要吃起來的味道別像肥皂水就行，但是這對祖孫都擁有好廚藝，他願意多吃幾口以表敬意。


　　「總而言之，兼差這件事我決定好了，你別再勸。」邱麗華道：「另外，我想問問你在學校除了念書以外都在做什麼？你都到這個年紀了，什麼時候才會帶一個女朋友回來給我看看？」


　　「這……」季冠惟沒想到會是這種問題，登時傻住，不知如何回答。


　　邱麗華不理睬金孫尷尬的神色，逕自說道：「我知道你有對壞榜樣的父母，可這又不代表你不會是個好爸爸……啊。」她忽然想到什麼，眼神多了一分試探，「難道──你甲意查埔囝仔（你喜歡男孩子）？」


　　「噗唔！咳咳咳──」噴飯的沈宥希趕緊遮住自己的嘴，痛苦地咳嗽起來。


　　「哎呀，怎麼回事？」邱麗華起身倒了杯白開水回來給他。


　　季冠惟神色困窘地說：「都是阿嬤妳問了奇怪的問題，連宥希都聽不下去。」


　　「欸，這是什麼話？」邱麗華輕拍著沈宥希的背部，很不服氣地說：「關心你的感情事就叫作奇怪？你怎麼不覺得對談戀愛沒興趣的自己才奇怪呀？宥希，你也覺得我們家冠惟很不青春吧？」


　　「我、我不──咳咳！」喉嚨有飯粒又想要講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沈宥希已咳出眼淚。


　　「阿嬤！宥希嗆得很難受，妳別逼他講話了！」季冠惟拿這個外婆沒轍，立即放下碗筷，到沈宥希的身邊拿起水杯。


　　沈宥希在吞下半杯水後才發覺季冠惟靠得極近，動作溫柔地餵他喝水。


　　祖孫齊聲問：「好多了嗎？」


　　沈宥希別過微微發熱的臉，「好、好多了。」


　　「冠惟，你還沒回答。」邱麗華不是老糊塗，沒有這麼輕易就忘了幾分鐘前的話題，「我不是那麼食古不化的人，現在都什麼時代了，要是你真的喜歡查埔囝仔，免驚，帶回來給我看看嘛！」


　　這話題還要繼續？沈宥希不禁同情起想逃又不敢逃的季冠惟。


　　既然學長毫不在乎戀愛學分，那麼他聲稱自己戀愛經驗為零應該不是騙人的，現在被一個外人目擊長輩逼問的場面，感覺鐵定很糗吧！


　　「阿嬤，我沒有對象可以給妳看……」季冠惟抹了抹臉，回答得很無力。


　　「那就去交一個啊！」


　　季冠惟徹底無語。


　　接下來的數分鐘都是邱麗華的碎碎念，不外乎是企盼寶貝金孫多認識一些品行端正的好男孩或好女孩，就算不是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也能夠巴拉巴拉……下略幾千字的長篇大論。孝順的季冠惟不敢打斷，也不敢擺臉色給長輩看，只能沉默地聽訓，有一口、沒一口地進食。


　　沈宥希覺得氣氛僵凝，不想多待，一填飽肚子就溜回房間，非常乖巧地打完明天要繳交的心得報告。他出去上洗手間時，正好碰見上樓的季冠惟，兩人皆尷尬笑笑。


　　沈宥希看看腕錶，暗自咋舌邱麗華竟然念了大半個小時，那真是怪不得季冠惟一臉苦相。


　　「呃，嗯，」沈宥希想了想只擠得出一句：「老人家就是愛操心，習慣就好。」


　　季冠惟的臉上掛著顯而易見的煩惱，「我知道……可我沒有興致談戀愛。」


　　「為什麼沒有？」沈宥希脫口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很八卦。


　　「我是個怪人，沒有人會喜歡我的。」


　　「你這樣就是怪人？你這樣……」等等，他以前是真的覺得阿惟很怪，糟糕……沈宥希抓著後腦杓，絞盡腦汁才想到比較委婉的說法，「你只是比較有『個人特色』，如果你主動一點，很快就可以交到對象了吧！」


　　季冠惟卻露出複雜的神情，像是沮喪又像是排斥，看得沈宥希一愣一愣的。


　　「我有你這個朋友了。」季冠惟低聲說。


　　沈宥希揚起愉悅的笑容──咦？等等，他在暗爽什麼？阿惟只有他這個朋友不好吧！


　　「咳嗯！」他嚴肅建議：「多認識一些人不是壞事，雖然你的條件沒我好，但也算不錯了，只要你肯踏出那一步，就會發現別人其實很樂意跟你交流的。」


　　這番話聽在季冠惟的耳裡卻感覺有些刺耳。外婆的叨唸也就罷了，他實在不需要第二個人──尤其是沈宥希──來督促他該怎麼做。


　　「我認為現在這樣就很好。」季冠惟的話裡帶著一絲慍怒。


　　沈宥希聽出異樣，問道：「你在生氣嗎？」


　　季冠惟悶聲回了一句「我哪敢生你的氣」，就甩頭回房。


　　沈宥希杵在走廊上反覆思索，可最終卻得到更深的疑惑。

　　第八章




　　從那晚與粉絲的交流之後，沈宥希就不開台，也不上傳新影片，沉寂了大半個月，身邊的友人問起這件事，他的回答都是「我還在準備」。實際上他到底在準備什麼，只有他自己曉得。


　　這些天沈宥希除了當個認真的學生之外，也會跟幾個豬朋狗友吃點垃圾食物、聊些垃圾話題，想轉移煩悶的心情。


　　至於為什麼煩悶，他自己也是滿腹疑惑，照理說最倒楣的時刻他都咬牙撐過來了，師父和師姊不都說他總能逢凶化吉嗎？而且身邊有季冠惟這尊潛力無窮的守護神罩著他，自己還煩什麼、悶什麼？


　　縱使他現在跟著一群玩咖逛夜市，也解不了心中的焦躁。


　　逛攤人潮熙來攘往，瀰漫著食物香氣與歡笑聲，越夜越熱鬧。


　　「沈帥哥，」這時同行的朋友丙以手肘輕撞沈宥希，悄聲說：「你別苦著一張臉嘛！今天有個正妹為了你赴約，你可別錯失機會。」


　　「誰？」沈宥希不怎麼感興趣。他是真的不感興趣，一雙眼睛寧可盯著周圍做生意的攤販，也不願往同伴裡的異性多瞧一眼。


　　從國中到大學他交過三任女友，在酒肉朋友眼中不算是傲人的成績，但也沒到會被嘲笑的悽慘程度，他始終搞不明白為什麼交女友會是一件需要「比較」跟「炫耀」的事。也許是因為這些人的日子太無聊了吧。


　　三任女友都是女方來向他告白，他覺得她們看起來還算順眼就答應了，不過有很大的因素是他不想再受到同儕的奚落，那真的很煩人。之後考上大學，他想要隨心所欲地過活，這才甩開了交不交女友的包袱，一夜情都還比較乾脆──雖然他不玩一夜情。


　　「你在說笑吧？」朋友丙搖著頭發出「嘖嘖」的聲音，「人家對你拋媚眼多少次了，你全都無視喔？你跟我們出來玩不就是想認識美女嗎？」


　　「嗯。」沈宥希沒在聽，在一個攤販前駐足，點了一杯珍珠奶茶。


　　「兩杯！」朋友丙自作主張地向老闆修正數量，接著對挑眉的沈宥希面授機宜：「一杯拿去請正妹，懂不懂？」


　　「如果對方不喜歡珍珠奶茶呢？」沈宥希冷淡問道。


　　「只要是你請的她都會喜歡啊！」


　　沈宥希嘆了一口氣，從老闆手中接過兩杯冷飲，心裡想的是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還有啊，」對方又道：「最近有人想知道你哥參不參加下個月的聚餐，這事情我當然要來問你。」


　　沈宥希反問：「為什麼會扯到我哥？」雙方完全沒交集，這是怎麼搭在一塊的？


　　「我怎麼知道？可能是他們在學校看見的吧，你哥不是偶爾會來接你嗎？那些女生好像被煞到的樣子，看他要不要來。」


　　沈宥希五味雜陳，半晌沒說話。


　　在許多人的眼裡，沈宥光就像是個發光體，走到哪都是眾人的焦點。沈宥光既有運動員的爽快，也有謀略家的沉穩，以及商人的野心，一舉手一投足都十分吸引人。無論自己怎麼做，哥哥總是一出場就搶走了全部的目光。


　　「別想了，他沒空的。」沈宥希實話實說。


　　「沒空就沒空，又不是我想約。」朋友丙聳肩，「對了，那天你拜託我的事，我去問了一票人，他們都說跟季學長不熟，也有人說季學長連參與你的實況都很拘謹的樣子，給人難相處的感覺。」


　　噢，他想起來了。沈宥希茅塞頓開，總算想起自己為什麼「忍辱負重」跟這群人出來逛街。


　　「難相處只是表面。」沈宥希不見方才的陰沉，表情難掩驕傲地說：「他那個人只是話少又沒表情而已，其實他挺好說話的，笑起來也可愛。」


　　「喔，原來如此，好說話又──咦？」對方露出受驚嚇的眼神，「可、可愛？」


　　「幹嘛突然稱讚我可愛？不舒服。」


　　「誰稱讚你了！我是在問你啊！」


　　沈宥希真覺得這朋友很有事，「我只是說季冠惟那個人不像你們想的那樣，笑起來很可愛──嗯？」


　　對方抓著他的肩膀大叫：「就是你說的啊！還嗯個屁！」


　　沈宥希的腦袋很錯亂，完全想不透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失言」。


　　「你該不會沒吃藥吧？算了，反正我想說的是要替季學長介紹朋友有困難，他根本不是我們這掛的，要我怎麼介紹？」


　　沈宥希根本沒在聽人說話，自顧自地向前走，把一杯珍珠奶茶遞給那位頻頻關注他的女子後，就站在團體的邊緣思考人生。


　　他的確好幾回都覺得季冠惟的笑容既好看又可愛，可是誇一個男人可愛不是很弔詭的一件事嗎？他也就埋在心裡不說出口，怎麼剛才……嘖！真是蠢斃了。


　　蠢事還不只這件，他曾為了自家哥哥和季冠惟交好而不滿，當時他覺得這是有人要來瓜分家人對自己的愛，可是深入一想，又好像不是這樣啊……


　　「宥希，謝謝你請我。」女子甜美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我可以加你的臉書嗎？」


　　沈宥希整顆腦袋都在探求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沒空搭理外界的詢問，從頭到尾都是「嗯、喔、隨便」的回應，甚至不在乎對方挽著自己的手臂到處走，只覺得那股香水味很嗆人。


　　「宥希，」沉浸在美好氣氛的女子小鳥依人地靠在沈宥希的身側，撒嬌道：「我們一起玩套圈圈好不好？」


　　其他友人見狀笑得賊兮兮的，都覺得自己促成了一樁好事。


　　沈宥希終於正眼望向女子，從後者那張塗了眼線、唇膏的俏臉上見到滿滿的愛慕，視線稍微下挪，豐滿的酥胸不停地擠壓著他的胳膊，通常這種綿軟的觸感會使男人血脈僨張，可是他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


　　為什麼呢？為什麼除了悶熱以外，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宥希？」女子神情不解地眨眼。


　　季冠惟只不過抱他一下或是牽個手，他就心跳加速，緊張害羞，自己產生這樣的反應怎麼想都很……


　　「宥希？」


　　當他聽見季冠惟可能喜歡男生時，覺得既吃驚又……期待？


　　期待？他期待什麼？


　　「啊！」不料沈宥希忽然大喊一聲，嚇了眾人一跳。


　　原來如此，他想通了！沈宥希甩開女子，快步離開夜市，騎上機車絕塵而去。


　　他很快就回到季宅，卻發現季冠惟不在，正在看電視的邱麗華表示孫子出門了。


　　「你稍等一下，他們應該快回來了啦！」邱麗華招呼他吃水果，「剛才你哥哥來探望你，帶了很多禮物來，一聽說你不在就帶著冠惟出去了。」


　　「我哥來了？」沈宥希大為驚訝，他沒收到通知，老哥這是突擊檢查嗎？重點是他帶季冠惟出去做什麼？「妳知道他們去哪嗎？」


　　「好像說到附近的咖啡店坐坐……」邱麗華的尾音未落，沈宥希就奔了出去。


　　根據邱麗華的提示，沈宥希只花了幾分鐘就在後方巷口的店面找到目標。透過潔淨的玻璃窗，見到幾位客人在裡頭或看書或談天，沈宥光和季冠惟坐在角落，說說笑笑的樣子十分融洽。


　　搞什麼？沈宥希瞪著那兩人的身影，內心可吃味了。


　　第一點，老哥沈宥光不通知一聲就跑來，也不等他出現就拉著季冠惟出來吃蛋糕、喝咖啡培養感情；第二點，不喜歡被請客的季冠惟竟然這麼理所當然地接受沈宥光的邀請（用膝蓋想都知道一定是哥哥付錢），教他這個想報恩還報得千辛萬苦的人感覺很不爽；第三點──


　　喔，沒有第三點，以上兩點就夠讓人生氣了。

　　沈宥希不急著踏入店內，反而拿出手機，撥打電話給哥哥。


　　「小希，回冠惟家了嗎？」沈宥光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


　　沈宥希咬著牙道：「哥，我還是你最親愛的弟弟嗎？」


　　「你在說什麼傻話？」沈宥光失笑。


　　「我不傻，我很認真！你比較喜歡阿惟還是我？」


　　「你在說什麼啊……」沈宥光皺起眉心，與對坐的季冠惟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起身走到靠近洗手間的位置，「小希，你到底怎麼了？」


　　「沒有怎麼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我還是你最親愛的弟弟──」沈宥希深呼吸一口氣，加重語氣道：「就不要跟我搶阿惟！」


　　沈宥光回他一個很大聲的「嗄」。


　　店裡所有人都望向沈宥光。


　　「小希，你說清楚……」


　　「回去再說！」


　　沈宥光正想追問就聽到通話被掛斷的嘟嘟聲，接著一抹人影衝了進來，抓著他與滿頭霧水的季冠惟跑回季宅。


　　此時的邱麗華已上樓就寢，三個年輕人坐在小小的客廳裡六目相對。


　　「哥，你幹嘛突然跑來？」沈宥希質問哥哥。


　　「給你驚喜啊！」沈宥光攤手，神情無辜，「拿些吃的、穿的來給你，順便看看你有沒有在外面為非作歹。」


　　「你不要亂講──」沈宥希被激得欲當場發作，眼角瞥見季冠惟的存在後立即收斂脾氣，冷冷說道：「你不通知一聲就過來會造成我的困擾，而且你不是每天都很忙嗎？想跟你多說幾句話都沒機會。」


　　「我確實日理萬機，但是要關心一個大學生還是辦得到的。我希望你先說說剛才是怎麼回事，你在鬧什麼彆扭？」


　　提及幾分鐘前的狀況，沈宥希就感到一陣懊惱，不由得轉動眼珠子瞄瞄季冠惟，對方也正以疑惑的眼神望著他。


　　「我也想知道宥希發生了什麼事。」季冠惟道。


　　「我……」沈宥希覺得臉龐升溫，講話跟著吞吐起來，「阿惟，我想跟我哥單獨談談，可以先請你……迴避一下嗎？」


　　季冠惟聞言，與沈宥光對視一眼，他看出後者的微笑裡帶著一絲歉意，他回以一笑，起身爬上二樓。


　　「快說吧！」沈宥光催道。


　　「哥，你為什麼都不交女朋友？」


　　「呃？」沈宥光沒料到劈頭就是這個問題，著實愣了幾秒，「爸媽要你當說客嗎？你一向不過問這些的。」


　　「跟爸媽沒關係，是我自己想知道。」


　　「因為沒時間。」沈宥光坦白道：「學生時代我只管鍛鍊體力、刷新紀錄，參加賽事爭取排名，出社會後爸媽開了賣場，必須有人接手航運的位子，我為了轉行可是下足工夫研究，哪有時間交女友？」


　　沈宥希知道哥哥說的是實話，也知道哥哥天資聰穎、文武雙全，是自己從小既崇拜又嫉妒的對象。


　　但是……「說不定是你不喜歡女生。」對，他就是懷疑老哥看上阿惟了！


　　沈宥光愣了一會，以為自己聽錯，「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推論？我只是沒有餘裕……噢！噢，原來如此。」他突然之間領悟了，拍著腿笑了起來，「你這孩子真是的！哈哈哈……」


　　「不准笑！」沈宥希惱羞成怒。


　　沈宥光不甩弟弟的眼刀，兀自笑個不停，「你想太多了！冠惟小我那麼多，又跟我一樣是帶把的，我對他一點歪念都沒有！你還警告我不准跟你搶……」


　　「那是因為──」沈宥希更加惱怒地控訴：「你總是對我的朋友好，讓他們都喜歡你，我就是沒有老哥你優秀啊！」


　　自從在季冠惟的面前失態後，他就越來越常想起自己比不上哥哥的事實。


　　沈宥光止住笑聲，神情無奈地搖頭，「原來你的腦子裡都在想這些……小希，並不是比誰高人一等就絕對受人歡迎。他們通常不了解你在背後付出多少努力才爬到現在的高位，一張嘴能吐出的惡言是會超乎你的想像的。」


　　「是嗎……」


　　沈宥光見弟弟依舊一臉不服氣，嘆道：「我不想說太多，那只會變成在說教。欸，你說你喜歡冠惟是真的假的？」


　　談到感情事，沈宥希就害臊地撓撓後頸，「是真的……我……我是第一次對同性有這種感覺，想了很久才想通，你不覺得學長他越來越可愛嗎？」


　　沈宥光挑眉道：「他本來就可愛啊！在我看來你們這些小朋友都非常天真可愛，不知道出社會後還能不能保持下去。我不希望你被骯髒的大人汙染，還是待在我的保護傘下最安全。」


　　沈宥希翻了個白眼，覺得彼此在雞同鴨講，「我在講我跟學長的事，拜託不要把話題扯遠！」


　　「喔，好，所以你要追他嗎？」


　　沈宥希抓著瀏海苦惱。


　　這真是個好問題，因為他根本不曉得季冠惟到底喜歡男人或是女人，也許他一聽到他的告白就會嚇到絕交，從此兩人見面就是充滿萬分的尷尬。


　　「不追？」沈宥光將左臂靠在扶手上，撐著臉頰，神態懶洋洋地說：「冠惟是個乖孩子，撇除太過內向這點外沒什麼好挑剔的，不少女孩子都會選擇這種居家型的男人當丈夫。」


　　「呃……」沈宥希錯愕地眨眼，「丈夫？」


　　「是啊，他可能不是一個合格的戀人，卻是一個理想的丈夫。小希，你真以為女人一輩子都會喜歡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那她們也得有本錢玩。」


　　「我又不是花花公子！」


　　「我沒說你是啊！」


　　「那你幹嘛看著我說！」


　　「你這小孩有什麼毛病？我跟你講話時不看著你，不然要看著誰？」


　　沈宥希當慣了小霸王，在這種時候也能照發脾氣，不過這一次他的氣焰一下子就熄滅，除了哥哥，他還真找不到人訴說戀愛的煩惱。


　　「我是不是應該先旁敲側擊，得知他對我有沒有好感再說？」他弱弱地問。


　　沈宥光攤手，仰望著天花板嘆息：「小希，交過四任女友的你問我這個母胎單身三十一年的人，不覺得很可笑嗎？」


　　「三任！」沈宥希鄭重澄清：「我只交過三任！」


　　「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四任聽起來比較花！」


　　沈宥光按壓太陽穴，非常明智地不和弟弟爭辯這個話題，「小聲一點，別吵到邱女士休息。」話落從西裝外套裡掏出皮夾，抽了幾張大鈔，「拿去。」


　　被塞錢的沈宥希受寵若驚，「給我的？」哥哥很少多給零用錢的。


　　沈宥光點了點頭，抓起腳邊的公事包，準備離去，「這是給你買禮物討人歡心用的，可別拿去花在遊戲主機上。」


　　「如果要買遊戲主機，這筆錢根本不夠──是，我知道了。」沈宥希得到兄長的怒瞪後不敢再打哈哈，恭送對方離開。


　　在這對兄弟看不到的地方，季冠惟自始至終都佇立在二樓的走廊上，他見到樓下的兄弟話別了，這才悄悄地回到自己的臥房。


　　他一關上門扉就滑坐在地，一隻手蓋住臉龐，不斷地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沒有什麼好驚慌的。


　　沒錯，沒什麼好慌的，宥希只不過坦言喜歡他而已。


　　喜歡他……


　　季冠惟的心跳亂了好幾拍，手心感覺到的溫度好像升高了。


　　叩叩。


　　他震了一下，後腦杓險些撞到門板，他趕緊整理儀容，佯裝鎮定地開門。


　　來人正是沈宥希，臉上掛著靦腆的表情道：「我哥走了，那個……你要吃宵夜嗎？」


　　還吃？季冠惟心想自己一個小時前才和沈宥光用過點心，肚子著實不餓，可是沈宥希正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盯著他，令人難以拒絕。他似乎老是拿這個學弟沒轍。

　　「你不覺得學長他越來越可愛嗎？」


　　季冠惟命令自己暫時把對方的心意拋到腦後，自己要保持冷靜，千萬不能自亂陣腳。


　　兩人一前一後地跨出家門，走在靜謐的巷弄裡，雙方都有意無意地迴避目光，空氣中流竄著幾許尷尬。


　　「你想吃什麼？」沈宥希問。


　　「我都可以……你呢？」季冠惟把問題丟了回去。


　　「呃，我想想……」沈宥希東張西望，覺得有點難為。他只是隨便找一個藉口和季冠惟獨處，倒沒有詳細考慮要買什麼宵夜。


　　巷口的小吃攤早就收攤，柏油路上的店家也陸續打烊，看來看去只有全年無休的超商和麥當勞可以選擇。


　　「你想吃速食？」季冠惟留意到對方的眼睛一直瞟向麥當勞。


　　「不……嗯，好吧，就它吧！」沈宥希不願浪費時間，加快腳步踏入店裡點餐。


　　他原本在想宵夜吃油炸物是不是太肥了點，季冠惟可能不會喜歡……


　　「我沒有意見，」季冠惟捧著餐點在他身邊入座，「再說你是應該吃胖一點。」


　　沈宥希呆了呆，轉頭望向對方，「……我剛才講話了？」


　　季冠惟忍笑，「嗯，講了。」


　　沈宥希抹了抹臉，責怪向來玉樹臨風的自己怎麼能犯蠢。


　　「我突然想到你好像很久沒開台，也沒有跟美美他們聯絡，你不做了嗎？」季冠惟問。


　　「喔，那個啊！」沈宥希一口薯條、一口漢堡，嚼得相當快，「我想徹底做個改變，還在籌備中。不用擔心，我沒有放棄。」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沈宥希將裝著雞塊的紙盒推向對方，「你還沒吃。」


　　「都給你吧！」


　　沈宥希瞟了對方沒怎麼動過的餐點一眼，心裡不免生出一點怨懟。都是哥哥害的，讓阿惟沒「空間」塞宵夜。


　　「對了，你……」沈宥希吞下嘴裡的食物，口吻很是嚴肅地問：「覺得我哥這個人怎麼樣？」


　　正在喝可樂的季冠惟投以疑惑的眼神，不懂他為什麼這麼問。


　　「我哥他從小到大都很受歡迎，」沈宥希不是滋味地說：「我跟你提過，別人常常會拿我跟他做比較。」


　　「宥光哥就是人家說的菁英吧？」季冠惟不以為意地發表自己的看法，「雖然本身的氣勢很強，但是不會給人壓迫的感覺，也很照顧後輩，我可以明白那種崇拜的心理。」


　　其實沈宥希想聽的不是這個，可是又覺得自己太直接的話可能會把人嚇跑，進退兩難，苦惱不已。


　　「那……」他思來想去，還是問了自己最在意的事：「你喜歡他嗎？」


　　季冠惟沉默。


　　因為他覺得沈宥希怪怪的，莫非……


　　他穩定沒多久的心跳又變得紊亂起來，他是不在乎戀愛這回事，可並不是毫無感覺的笨蛋，宥希這樣問的目的很明顯……他該怎麼回答才好？


　　不，等等，宥希問的喜歡是哪一種喜歡？


　　「就是你想的那種。」沈宥希的回答很模稜兩可。


　　他想的那種？咦？季冠惟的腦袋頓時打結，快要掐爛手裡的飲料杯。


　　現在已是深夜時分，餐廳裡還有三五成群的客人，歡快的說笑聲將沈、季這桌的氣氛襯得分外凝重。幾名少女眼尖發現斜對面坐著兩位帥哥後，就不停地瞄向他們並竊竊私語。


　　沈宥希聽見議論聲總算想起這裡是公共場合，自己連番的追問似乎給了對方不小的壓力。


　　「算了，不聊這個了。」沈宥希主動結束話題，把季冠惟的可樂接過來，「這些沒吃完的不要浪費，我去櫃台拿袋子。」


　　季冠惟看著他細心打包餐點的舉動，不由得驚訝他也有節儉的一面。


　　「幹嘛？」沈宥希被身邊的人看得有點不自在，「我就算不重視吃飯，也不代表我會浪費啊！」


　　這個解釋得到季冠惟嘉許的微笑，捧起打包好的紙袋後，和沈宥希相繼走出麥當勞。


　　他們不趕時間，腳步都放得很慢，像是忘了稍早前的尷尬。


　　季冠惟看了看表情若有所思的沈宥希，開口道：「我對宥光哥的喜歡……就像喜歡一個親切的鄰家哥哥一樣，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


　　沈宥希聽聞後轉頭瞅著他，雙眸在剎那間亮了起來，與方才消沉的模樣判若兩人。


　　「是這樣嗎？」沈宥希笑得很燦爛，桃花眼幾乎瞇成一條線，「是不是因為你沒有兄弟姊妹的關係？你別看我哥那樣，他很愛管東管西的，比我爸媽還煩。」


　　季冠惟沒料到沈宥希的反應會如此雀躍欣喜，不由自主地別開目光，略帶侷促地說：「我認為有人管是好事，他們就是重視你才會這樣。」


　　沈宥希不太苟同，但一時也想不到反駁的話語，或許就是自己過得太舒服，才會不了解季冠惟的想法吧？


　　「我就不會管你那麼多……」他咕噥著。


　　季冠惟聽得一清二楚，反駁道：「你明明對我的人際關係──不，沒事。」他自覺失言，把話吞了回去。


　　「等一下！」沈宥希搶快一步，擋在對方面前，「你原本想說交友的事情對吧？不瞞你說，我私下拜託朋友找些適合你的社交活動，不過你這麼不高興的話，我也就不雞婆了。」


　　「你為什麼要擅作主張？」季冠惟不悅地沉下臉。


　　「我知道是自己擅作主張，但我同樣會徵求你的同意，若是你不願意參加，我又怎麼會勉強你？現在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我回去跟朋友說說，請他們不必傷腦筋了。」


　　就算聽了對方的解釋，季冠惟依然覺得胸口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可能是由自卑或恐懼變體而來的憤怒，總之他就是吞不下這口氣。然而，理智在在告誡他，對沈宥希發火沒有任何幫助，更何況沈宥希犯的不是什麼滔天大罪。


　　沈宥希發現他的臉色越來越鐵青，擔憂地問：「你沒事吧？」


　　季冠惟不想要一張嘴就是不理智的謾罵，因此保持沉默，加快腳步走回自家。


　　＊＊＊


　　「什麼──」許書揚的驚呼聲立刻被一隻手掌堵回嘴裡。


　　「噓，小聲！」沈宥希警告，緊接著把人拉到隔壁的空教室說話。


　　這三天以來沈宥希憋了一肚子氣，覺得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利用下課時間找許書揚一吐苦水。哪知道許書揚的反應這麼激動，讓沈宥希受到許多側目。


　　「你是認真的嗎？」許書揚壓低聲音，仍是滿臉震驚。


　　「你看不出我的眼神多麼誠懇嗎？」沈宥希惱怒反問。


　　最近季冠惟的態度轉變甚大，見到他時簡直像見到牛鬼蛇神，說不到三句話就逃跑，還刻意不坐他的順風車，獨自搭公車上下學，怎麼看都是在躲他。他眼看事態嚴重，急忙找夥伴共同商量對策。


　　「可是你以前……」許書揚困惑地抓著頭皮，「好吧！總之恭喜你確認了自己的性傾向。你說季學長在躲你？他知道你喜歡他嗎？」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沈宥希一臉頭痛地扶額，「我不是在玩繞口令，是真的不知道。目前我可以肯定的是，他還在生我的氣。」


　　「事出必有因啊！到底是為什麼？」


　　沈宥希簡單交代來龍去脈，許書揚聽一聽覺得這件事還真有點……好笑。


　　「我自認是大老粗，不擅長察言觀色，不過你也不遑多讓。」許書揚搖頭道：「早在你們第一次談論這件事，他擺臉色給你看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他不要你干涉。雖然說你是出於好意，可是人家不領情就全都白搭囉！」


　　「我跟他說了我會停止啊……」


　　「重點就不在這裡嘛！你有先跟他商量嗎？」


　　「沒有。」沈宥希好像發現了癥結所在，反省數秒。

　　「建議你去好好地跟人家賠罪，照理說過了三天應該沒那麼氣了。」


　　沈宥希聽得出這是真誠的建議，心情頗為感動地說：「謝了，你真的超有義氣的，找你商量很有用。」


　　「我們好歹當過一學期的室友，多關照一點正常啦！話說你什麼時候要跟季學長告白啊？」


　　沈宥希的表情變得僵硬，「我說不出口……」他自認出色的口才一面臨告白時刻就瓦解。


　　「那就用行動表達啊！壁咚他，親下去，然後推倒──」


　　沈宥希跳了起來，「推倒？你在亂講什麼？不可能好不好！」


　　「為什麼不可能？」


　　「這種事情必須你情我願，怎麼可能硬上？而且我──」


　　「你怎樣？」


　　「我──」沈宥希憤怒地低吼：「沒有經驗啦！完全不知道怎麼上！」


　　「這種事做起來都差不多啊，只是『入口』不一樣。」


　　沈宥希的臉孔霎時變成熟番茄的顏色，「老許，你講話不要這麼髒！我說的沒有經驗，是指兩邊都沒有！」


　　「噗！」許書揚摀著嘴，低下頭努力憋笑，「原來沈公子是處男……假如這件事情傳出去不知道有誰肯信？你竟然是處男……噗呵……」


　　沈宥希完全無法理解為何保持童子身是一件好笑的事，激動地提高分貝道：「笑屁笑！處男又怎樣？代表我寧缺勿濫，我是處男我驕傲！」


　　這則聲明不但沒有抑止許書揚的笑意，且加劇了他的笑聲，只見他一邊抖著身軀，一邊指著走廊上來去的師生，說話聲音像是快要斷氣似的。


　　「你、你講那麼大聲……都被路人……聽到了……」


　　什麼？


　　沈宥希遲鈍地望向窗外，好幾個路人都一臉憋笑，快速通過走廊，估計不用多久他是處男的消息就會傳遍校園。


　　他羞憤交加地揍了對方一拳後，箭步遠離現場。


　　他必須慎重想想，要怎麼向季冠惟請求原諒。他原本想問問那票酒肉朋友有沒有什麼出奇制勝的點子，但是在得到跟許書揚差不多水準的意見後，便果斷放棄諮詢。


　　他再笨也曉得要投其所好，所以要問就得去問一個了解季冠惟的人──這樣說起來，誰比麗華阿嬤更適合呢？


　　沈宥希馬上拿出手機瀏覽課表，確定下午沒有課之後就趕回季宅。


　　此時的邱麗華在打掃環境，拿著拖把清潔地板，一見到沈宥希就熱情招呼。


　　「下課啦？冰箱有我剛買回來的果汁，快去喝。」


　　「謝謝，我不渴。麗華阿嬤，妳今天不用打工嗎？」沈宥希把背包暫放在椅子上，把對方的拖把拿了過來，「我來拖，妳坐下休息。」


　　「是要打工啊，不過還有一點時間，我就把家事做一做。」邱麗華看著沈宥希動作稍嫌笨拙地拖地，眼裡多了點笑意，「宥希，你是房客不用做這些雜事的。」


　　「我住在你們家，幫點忙是應該的。」沈宥希的臉皮尚未厚到什麼事情都要別人伺候他，寄人籬下若懂得巴結一點，雙方就能好過日。「阿惟他不在嗎？」


　　「他還沒下課。你有事找他嗎？怎麼不在學校找？」


　　沈宥希停止拖地，琢磨著該怎麼開場才好。


　　邱麗華感覺到事情好像不單純，旋即到廚房倒了兩杯果汁出來，招手請沈宥希過來坐。


　　「來，有什麼話都可以跟我聊。」


　　「嗯……我想知道阿惟有沒有什麼愛好？」


　　「這個嘛……」邱麗華歪頭想了想，「他曾經喜歡畫畫，但是後來他說時間不夠用，就不學了。唉！話是這樣講，我又怎麼會不知道這只是個藉口？是我們兩老沒能力栽培他，害得他連興趣都做不了，他身上那支手機當初還是他阿公拿出積蓄買給他的……現代哪個年輕人不用手機啊？我們不想他被笑。」


　　「咦？畫畫？」沈宥希感到頗驚奇，因為看不出季冠惟擁有這類的興趣。


　　「是啊！他學過一點國畫，老師還誇他有天份哩！你看過他房裡的那幅畫了嗎？那是我跟他阿公唯一搶救下來的作品，要不然全被他扔了！」


　　「咦咦？」沈宥希更加吃驚，「呃，可是這個……難道我要送他去上國畫課嗎？」


　　「嗯？為什麼？」邱麗華滿臉疑惑，「喔、對，你都還沒說問這些要做什麼呢？」她聽完事件經過，笑著說：「哎唷，這怎麼聽都是我們家冠惟在鬧彆扭啊！那個孩子吼，外表看起來大剌剌的好像神經很粗，內心卻很怕生，也很纖細，他就是不高興也不會說出來的。


　　「不過你說他連三天都不理你就稀奇了，看樣子他很重視你啊！嗯，也是啦，自從你來了之後冠惟的笑容就變多了，說到這裡，我真的要謝謝你。」


　　沈宥希莫名其妙被道謝，乾笑著說：「過獎，我什麼都沒做……」


　　「我真的很高興你這麼關心他……」邱麗華忽然頓了頓，看著沈宥希的眼神摻了幾分臆測的興奮，「噢！該不會──你該不會對我們家冠惟──」


　　雖然老人家多半都喜歡亂點鴛鴦譜，但是這回被識破心思的沈宥希非常驚慌，想編造理由蒙混過去，竟然腦筋打結想不到。


　　「被我猜中了嗎？」邱麗華像是中樂透般尖叫起來：「原來冠惟的姻緣近在眼前！你怎麼不早點跟我說？是不是擔心我會討厭你？那天我說了自己不是個食古不化的老人，你要是真的喜歡冠惟，我全力支持你啊！


　　「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冠惟也是有人喜歡的，還是這麼出色的男孩子喜歡他哩！」


　　沈宥希很難為情地垂下頭，「麗華阿嬤，妳太大聲了……」


　　「歹勢、歹勢！我真的太高興了。」邱麗華掩嘴笑個不停，「啊，你剛才問我應該買什麼禮物對吧！你可以去買啤酒，」她抓起桌案上一份超市的商品型錄，指著某張圖片說：「他喜歡這個牌子，他有陣子沒喝了，看到你送這個一定會很高興的。」


　　沈宥希得到有用的情報後精神一振，抓起皮夾就衝了出去。


　　邱麗華連忙到門邊張望，驚詫於這孩子奔跑的速度之快竟然連車尾燈都看不到。她回頭瞥了掛鐘一眼，上工的時間即將到來，只得匆匆拎起鑰匙、隨身包包出門去也。


　　今天聽到了令人全身舒暢的好消息，她感覺幹勁十足呢！


　　火速跑到超市的沈宥希瀏覽貨架商品，不一會就找到目標物，手邊有哥哥多給的零用錢，足夠買好幾罐了。他喜孜孜地請售貨員搬出一箱結帳。


　　回到屋中，他瞥見還擱置在牆邊的拖把，便快手快腳地完成家事，再到廚房開箱取了數罐啤酒出來，接著把其餘的放入冰箱。他抱著鋁罐走進季冠惟鮮少上鎖的臥房，全部放在書桌上。


　　樓下恰巧傳來大門被打開的聲音，沈宥希知道進屋的人必定是季冠惟，與其讓後者花時間猜測禮物是誰送的，不如直接帶他到房間接收驚喜。


　　當季冠惟看見書桌上的飲料時確實露出驚訝的眼神，再看看沈宥希滿懷期待的表情，答案昭然若揭。


　　「你怎麼知道的？」季冠惟的嗓音透著無奈，已經聞不到火藥味。


　　「你阿嬤說的。如果這些不夠，冰箱裡還有很多。」


　　「……你到底買了多少？」


　　「一箱二十四罐。」


　　季冠惟起初覺得誇張，可是越想越好笑──一般來說，會一口氣買這麼多嗎？沈宥希是不是把他當成酒鬼了？


　　他卸下背包，拿起一罐啤酒遞給對方，「真是被你打敗了……我們分著喝吧！」


　　沈宥希明白這是握手言和的意思，便寬心地和他喝了起來。

　　第九章




　　夜幕低垂，結束工作返家的邱麗華將鐵門深鎖，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並在孫子的房外叮嚀別太晚睡後，便走進臥房休息。


　　兩個年輕人肩並肩席地而坐，從最不重要的瑣事聊起，一路聊啊聊的，最終進入正題。


　　「很抱歉那天對你發脾氣。」季冠惟啜了一口啤酒，苦澀的液體滑入喉嚨，「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是在氣你不尊重我的意見，這兩天我冷靜想了想，發覺不是這樣。」


　　喝開了的沈宥希將半個身體壓在季冠惟的身側，「不是這樣，是哪樣？」


　　「好像是因為害怕吧……」季冠惟的腦袋瓜抵在堅硬的牆壁上，凝望著那幅若干年前完成的水彩風景畫，「害怕被人說我不正常、不時尚、不合群、不風趣……好多人都有自己的興趣，我卻沒有。」


　　「嗯？是嗎？」沈宥希舔著唇邊殘留的汁液，苦苦的滋味不是很好，但不知道為什麼有股魔力讓人想一喝再喝。他鮮少飲酒，家人也不希望他好不容易養好的身體因為酒精而敗壞，但是陪別人消遣是另一回事。


　　其實嘗起來的味道還不錯，苦歸苦，香氣倒挺濃郁的。


　　「畫圖也是很棒的興趣啊！」在酒精的催化下沈宥希覺得身體暖洋洋的，睡意緩緩冒出頭，索性將整顆頭顱枕在季冠惟的肩上。


　　「我不──」季冠惟正想反駁就發現不對，「你為什麼會知道？也是我阿嬤說的嗎？」


　　「嗯，是啊……」沈宥希懶洋洋地回應。


　　「她怎麼會跟你說這些？」


　　「因為我去問她啊！」


　　「你問這些要做什麼？」


　　沈宥希搖搖罐子發現空了，立即伸手拿第二罐，「當然是想了解你……你一直追問煩不煩？誰教你像個悶葫蘆一樣什麼都不肯聊，認識這麼久了我還不曉得你的喜惡，這算哪門子的朋友……」


　　這時季冠惟注意到對方講話有點大舌頭，目光迷離，雙頰酡紅，身體不斷往自己這邊倒過來，他才看見沈宥希的腿邊立著一個空罐子。


　　不是吧，宥希只喝三百西西就醉了？原以為自己的酒量夠差了，沒想到這個學弟更差。


　　季冠惟啼笑皆非地想把沈宥希推回原位坐好，但是對方渾身軟綿綿的好像沒骨頭似的，怎麼推都會倒向自己的懷裡。


　　「不要推……」沈宥希被搖來晃去地根本無法施力開罐，不過只抱怨一句啤酒就被拿走了。


　　「你坐都坐不穩，別喝了。」季冠惟起身把剩下的飲料都放到桌上。


　　「阿惟。」


　　「什麼？」季冠惟尚未回頭，一雙手臂從背後環抱住自己的腰際。


　　他來不及感到驚詫，就被接續而來的震撼彈嚇得無法回話──


　　「你喜不喜歡我？」沈宥希把對方摟緊緊，這種像是抱大玩偶的感覺很舒服。


　　季冠惟被從胸口湧上來的害臊薰紅臉孔、雙耳，難以開口。


　　自從他知道沈宥希的心意後，就沒有一天不思考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對方。


　　他思前想後，歸納出結論──能讓自己如此交心的人當真只有沈宥希一個，自己對這個唯一的朋友寄予深深的信賴，這是因為兩人共患難而生的感情吧？他們擁有難以向別人解釋的經歷，看似迥異的他們其實有不少共通點，只不過，他還不清楚這份感情該歸類在友情抑或愛情……


　　等不到答案的沈宥希失去耐性，粗魯地將對方的身軀扳正，就將嘴巴貼了過去。雖然他的酒量奇差，但是「對位」還是挺準的。


　　「唔！」遭強吻的季冠惟反射性地要推開對方，可是對方死命扣住他的頭顱，四唇緊貼，一個閃神彼此的身軀就纏在一塊。


　　沈宥希的唇瓣略帶冰涼，呼氣間滿是酒氣，濕熱的舌尖描繪著季冠惟的唇緣，嘗到殘留的啤酒後他滿意地瞇起眼，毫不猶豫地探入後者的口中，想吸吮更多的瓊漿。


　　被奪走初吻的季冠惟本該有充分的理由生氣，偏偏內心在吃驚過後卻湧起一股奇特的情愫，讓他不是那麼抗拒、不是那麼厭惡，彷彿早就在等待這個時刻到來……


　　他逐漸放鬆身軀，也放下最後一絲的矜持，伸手環抱住沈宥希，允許對方舔咬著自己的唇舌。


　　兩人好比是正、負極的磁鐵，緊密相吸，不捨分離。


　　沈宥希任由體內酒精作祟，鬆開理智的枷鎖，把季冠惟壓倒在床上，一面舌吻，一面摸進對方的上衣裡。


　　柔軟又充滿結實的彈性，觸感真好……沈宥希迷迷糊糊地想著，手邊越摸越起勁，從光滑的背部到緊緻的腹部，來回膜拜巡禮，最後卻停在胸口不動了。


　　未經人事的季冠惟早被愛撫得呼吸加重，感覺到身上那雙手停下動作後，睜開眼望向對方。


　　「呼……」沈宥希趴在他的身上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季冠惟瞪著沈宥希宛如天使的睡顏一會後，被吻得紅腫的嘴唇洩出一聲無奈至極的嘆息。他慢慢坐起身，調整好沈宥希的位置就將人打橫抱了起來，來到隔壁的客房。


　　季冠惟小心翼翼地把人送上床，並蓋上被子後，坐在床邊沉思了很久、很久。


　　夜晚轉瞬即逝，迎來嶄新的白天，沈宥希在鳥兒美妙的歌聲中甦醒，他揉著雙眼、打著哈欠，一手往床頭櫃的方向摸去，想拿手機看看現在幾點。


　　豈料，在摸著床頭櫃之前碰到了溫暖的物體。


　　嗯？這個觸感怎麼那麼奇怪？


　　沈宥希倏然瞪大眼，看清楚自己正在揉捏季冠惟的臉頰。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被嚇得彈坐起身，無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睡在自己身邊的季冠惟都是真實存在的。


　　他們「做」了嗎？不會吧？


　　沈宥希連忙檢查自己的衣物，確認都好好地穿在身上以後鬆了一口氣。就算要做也得在自己意識清醒的時候做，否則就太「浪費」了。


　　安心沒多久，沈宥希又生出新的疑問。


　　他只記得自己昨晚待在季冠惟的房間，和季冠惟講了很多話，接下來呢？他竟然毫無印象。


　　季冠惟嚶嚀一聲，掀開眼皮，面帶疲倦地望向他，「早。」


　　「早……你為什麼睡在我床上？」


　　季冠惟聽到這句問話後睡意全失，反問道：「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應該要記得什麼？沈宥希有點委屈地看著季冠惟越來越陰沉的神色，不得不逼自己挖掘昨晚的記憶。他真的只記得喝酒、閒聊，還有……還有什麼啊？


　　季冠惟見他呆滯許久就明白過來了，季冠惟覺得比起憤怒，更多的是好笑。他花了半個晚上摸清楚這份感情之後，就得做好心理準備，多多包容這個任性妄為的小朋友。


　　沈宥希想破頭都想不起來前一晚的事，遂求助道：「我到底……」


　　季冠惟不理他的詢問，湊向前在他的唇上印了一個淺淺的吻後，便走出臥房。


　　沈宥希愣愣地摸著自己的嘴巴，表情十分之不可思議，陡然間他領悟了什麼，隨即跳下床，在走廊攔截季冠惟。


　　「阿惟，我──」沈宥希緊抓著對方的雙手，唯恐他腳底抹油溜走，「我喜歡你。」


　　那些有的沒有的顧慮通通閃邊去，既然季冠惟吻了他，自己就不會是單戀！


　　面對不再遮掩的告白，雖然季冠惟的表面看來不為所動，耳根卻悄悄地染紅。


　　沈宥希沒有得到回應，便再接再厲，「我是真的喜歡你，不是在說笑，不管我昨晚說了或做了什麼，都不會改變我喜歡你的事實！」


　　季冠惟掙脫他的抓握，並踏前一步，伸臂抱住他。原以為會費上一些工夫才能贏得芳心的沈宥希愣了愣，然後遲疑地回摟對方。

　　「很抱歉，我不該偷聽的。」季冠惟內疚了數日決定道出實話：「我早就知道你的想法，但我需要一點時間釐清……」


　　「果然是這樣。」沈宥希不是很意外。


　　「現在我確定了，我也喜歡你。」


　　在耳畔響起的答覆令沈宥希欣喜若狂，同時收緊雙臂，臉龐埋進季冠惟的肩窩，私心不想這麼快就結束擁抱。這對他而言是一種極強烈又陌生的情緒，他頭一次為了感情事大喜大悲，為了自己曾經認為很愚蠢的事牽腸掛肚。


　　他知道這個樣子很不像自己，但這也表示他是動了真感情。心動的對象是季冠惟，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昨晚你喝醉奪走了我的初吻。」季冠惟的聲音多了點嚴肅，「以後沒有我的准許，你在外不能碰酒。」


　　聽了自己脫序的事蹟還有禁酒令後，沈宥希十分懷疑對方是在唬爛，「你在逗我笑對吧？」


　　「我沒……」季冠惟正想反駁，就聽見背後傳來啜泣聲。


　　兩個大男生皆是一呆，轉頭望去，邱麗華杵在樓梯上，神情悲傷，淚流滿面。


　　「阿嬤？」季冠惟連忙推開沈宥希，快步來到外婆面前，「阿嬤，妳沒事吧？」


　　「沒事……」邱麗華搖著頭，抹去淚水，「我、我是喜極而泣……」


　　「呃？」


　　「我還在煩惱什麼時候能看到你們牽手，沒想到今天一早就實現了……」


　　季冠惟的嘴角抽了一下，「阿嬤，妳這樣說是什麼意……」


　　「是我打擾你們了，」邱麗華感動不已地輕拍著寶貝金孫的手臂，「你們好好相處，不用急著下去吃早餐。我待會要去拜訪朋友，會聊很久、很久，整個白天都不在家喔！」


　　「等等，阿嬤妳這樣說是什麼意──」


　　邱麗華決意不當電燈泡，動作迅速無比地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一股尷尬籠罩著被留在屋中的二人，邱麗華過分的貼心反而令人不知所措。


　　沈宥希忽然想起自己今天有早八的課，便立即回房整理背包。


　　沒有課的季冠惟站在門邊，瞅著他的身影，「中午會回來嗎？」


　　沈宥希心裡一跳，知道對方這樣問必有用意，再加上方才邱麗華那個明到不能再明的暗示，自己用腳指甲都猜得到可能會發生什麼事。


　　他是個毫無「經驗」的生手，怎麼可以不做任何功課就上陣？會出大糗的！無論如何都不能發生這種悲劇！


　　「應該會。」沈宥希敷衍回答，走出門外。


　　季冠惟拉住他，「為什麼是『應該』？」


　　「雖然我只有早上兩堂課，但是像我這樣的人氣王，每天都會有朋友約我去玩。」沈宥希力持鎮定地說，「如果你沒有什麼事找我的話……」


　　「我會做飯等你回來。」季冠惟生不出什麼浪漫的話語，只會委婉地表達心意。


　　「只有做飯？」


　　季冠惟納悶反問：「你還希望我做什麼嗎？」


　　沈宥希的臉蛋馬上變得跟猴子屁股一樣紅，結結巴巴地說「中午見」就逃難般地出門了。


　　這天當真除了吃飯、閒聊以外，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切跟交往以前一樣和平。沈宥希放下心的同時也感到些許失落，搞得他好像期待發生什麼一樣，真不知道該對誰生氣。


　　午後，他躲在臥房裡對著穿衣鏡發呆。


　　他從小就自豪有副漂亮的皮囊，使他在社交圈裡無往不利，這說法是臭屁了點，但是個不爭的事實，正是如此他才刻意在經營網路頻道時藏起容貌；從他忘記戴上面具開始，訂閱人數直線上升，路人認出他的機率日益增加，這些跡象一再提醒他，美貌是一項多麼有用的利器。


　　然而，季冠惟不吃這一套。


　　在季冠惟的眼裡，他沈宥希長得再美都勾不起他的興趣！真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大腿，高傲的自尊心受挫。他是瘦了點，但是該有的都沒少啊！而且他最近被餵養得很好，長了兩公斤的肉！


　　他越想越不甘心，一下子跑到屋外，來到正在照顧盆栽的季冠惟面前。


　　「你怎麼了……」


　　沈宥希打斷他的話，質問道：「你為什麼都不對我做任何事？」


　　「……宥希？」季冠惟渾身僵住。


　　沈宥希旁若無人地繼續質問：「你阿嬤都留這麼長的時間給我們了，你為什麼都不想跟我親近？我又不是要你交往的第一天就上床，我、我也不會勉強你，可是整個白天你不碰我，也不讓我碰你，你是不是後悔跟我在一起了？」


　　「宥希，你小聲一點……」


　　周圍有幾名散步的民眾，聽見他們這邊的爭端後都憋笑著加快腳步遠離，察覺到這點的季冠惟感到加倍的難為情。


　　「我曾經想過自己配不上你，」季冠惟在男友變臉前說出結尾：「但我是下定了決心才接受你的，你要相信我。」


　　沈宥希不由分說地把他拖進屋裡，壓在牆邊舌吻起來。季冠惟面對第二次的接吻仍有點慌張，只是被動地摟著對方，交換彼此的唾液，依偎的溫度熾熱得像團火。


　　纏綿的吻令沈宥希的體內竄起幾分慾望，但是理智尚在的他一下子就想到自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處男，不懂裝懂通常都沒有好下場，於是他逼自己收回舌頭，將臉龐靠在對方的頸側，調整自己的呼吸。


　　季冠惟輕撫著男友的髮絲，靜靜地不言語。


　　和煦的陽光灑進窗戶、紗門，為相擁的二人鋪上暖色的光暈，絕美如畫。


　　隔天晚間，沈宥希發表新影片，主旨說明自己沉澱數日後，不想侷限在遊戲領域，將會轉型成時事評論兼生活娛樂的實況主。這則聲明引發粉絲間的議論，有的支持，有的反對，不過以結果來看，留下來觀望的人們占據多數。


　　發表聲明後的沈宥希學會不再時時注意影片的點閱率，如今的他忠於自己的心聲，只拍自己感興趣的題材。儘管粉絲的迴響有褒有貶，但是他感覺自在多了，也喜歡變得更坦率的自己。


　　在季冠惟著手製作畢業專題之後，就鮮少出現在沈宥希和美美等人的影片裡。身為一個大四生，他必須上緊發條專注在自己的學業上，保持一貫的好成績拿到獎學金，以及最重要的畢業證書。


　　「阿惟。」這晚，沈宥希不敲門就跑進季冠惟的房間。


　　季冠惟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從書中抬頭。


　　沈宥希開門見山地說：「小岳找你。你沒有加他的Line，害我要幫忙傳話。」


　　季冠惟撓撓頭，想不到對方能有什麼事找他。


　　聯絡上小岳後，對方劈頭就問：「如果我說阿正想見你一面，你會答應嗎？」


　　季冠惟看著電腦螢幕上的那行問句發呆，腦海浮現最後一次見到蘇正璽舉刀自殘的畫面，心裡不禁滲出幾分涼意。


　　小岳等不到回應，又發送一段訊息：「他過兩天就會辦理出院手續，你可以好好考慮要不要見他。」


　　能夠出院就表示病情康復了……吧？季冠惟遲疑地想著，心情徬徨，轉頭看向待在自己身邊的沈宥希。


　　「我不會給任何意見，」沈宥希說，「你自己決定。」

　　小綠人燈號亮起，行人紛紛越過斑馬線，避開車水馬龍的大馬路，走上落葉四散的紅磚道。


　　季冠惟混在人群裡，神情若有所思，略帶黏膩的秋風拂過他的臉龐，吹不開他微皺的眉心。他惴惴不安地插著口袋，逐漸接近約定地點。落在後方一步的沈宥希看出男友的緊張，便拍了拍他的背脊，無聲地打氣。


　　季冠惟考慮了一天一夜之後，答應與睽違多年的故友相見。他終究是想知道對方過得好不好，怨不怨他。若選擇永遠不見蘇正璽，他相信自己一樣可以過得很好，但是內心深處將會殘留著一絲遺憾，得不到答案的遺憾。


　　不久，他們拐進一座公園。早晨八點的公園隨處可見散步、運動的民眾，眼尖的沈宥希率先發現小岳的身影，向他揮了揮手。


　　季冠惟望向小岳身邊的青年時呆了一會，再三打量才認出是故友蘇正璽。


　　「好久不見。」站在樹蔭下的蘇正璽勾起淺笑，友善地問候。


　　「好久不見……」季冠惟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蘇正璽很蒼白、很瘦小，不比青少年時期長高多少，寬鬆的打扮更顯瘦骨嶙峋。


　　「你沒事了嗎？」季冠惟看著對方清澈的眼神、溫和的笑容，一如自己記憶中的模樣，竟然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中斷學業，在療養院裡度過兩千多個無聊透頂的日子，除了曬太陽、吃難吃的飯、看電視、睡覺以外，什麼事情都不能做……」蘇正璽聳肩，莞爾道：「就算有事也不想繼續待在那種鬼地方了。」


　　蘇正璽真的沒事了。季冠惟認知到這點後淚水潰堤，抱住這個老朋友哭泣。


　　沈宥希暗忖這兩人可能有許多話要說，便自動退到另一棵樹下，觀賞綠色植物，還有樹梢上的小動物打發時間。


　　小岳跟了過來，「我以為你會想聽他們聊天的內容。」


　　「我不想打擾，而且事後阿惟會自己告訴我的。」


　　小岳露出新奇的表情看了看沈宥希，當真沒在後者臉上看到言不由衷之色，「你可以不必等，我直接說給你聽。阿正住院的頭幾年真的很慘，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我知道光靠醫學治療沒有用，遊說阿正的父母很久才讓他們答應嘗試別的方法。」


　　「什麼方法？」


　　「怪力亂神囉！」小岳淡淡說道：「我的想法很簡單，既然阿正是碰了禁忌發瘋的，那就去找人諮詢這方面的事不就好了嗎？不過有本事的師父是真的不好找，很多都是騙錢的神棍，只有一些符還有點作用，我會定期拿給阿正。他的父母也覺得效果不壞，就放手讓我去想辦法。


　　「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好笑，我像個狂信者一樣拚命求神拜佛，照著神明的提示一步、一步尋找，終於在……一年前吧？找到真正厲害的師父，他看過阿正的情形後指點我們很多，結果如何你也看到了。」


　　同樣經歷過荒誕事件的沈宥希心有戚戚焉，回頭看了看還在敘舊的兩名青年，情景祥和融洽。


　　「你救了阿正，算是他的貴人吧！」沈宥希道。


　　小岳苦笑，「這樣說是抬舉我了，我只是放不下他而已。」


　　「放不下？那是因為你把他看得很重吧！」


　　「阿正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小岳帶著促狹反問：「季冠惟對你而言，不也是這樣嗎？」


　　沈宥希莫名地臉紅，嘀咕道：「還是不一樣的好嗎？」


　　小岳笑了笑，撇下沈宥希，前去加入蘇、季的話題。


　　四個人在太陽下山時道別，各自踏上返家的路。


　　「我真的很高興能再見到阿正，」季冠惟牽著沈宥希漫步，眼裡滿載溫柔，「謝謝你陪我。」


　　「小事一樁啦！」被鄭重感謝的沈宥希可得意了，他知道男友喜歡他的聰明才智和寬容大度，但是稱讚嘛，誰不愛聽呢？


　　見到他孩子氣的表情，季冠惟加深笑意，還想說些什麼就瞥見一處怪異。


　　他一愣，凝神細看，一道頭大如斗、身體卻小如嬰兒的黑影以六隻手足攀住沈宥希的小腿。他很肯定兩分鐘前還沒有這團東西的。


　　「奇怪，」此時沈宥希也感覺不對勁了，「我怎麼覺得右腿好像……」


　　他尚未低頭確認，就看見季冠惟移動到自己的右側，抬起一腿往地面踏了一腳。


　　「你幹嘛？」沈宥希看得一頭霧水。


　　季冠惟抬眼，朝沈宥希綻出燦爛的笑靨，「有蟲子。」


　　沈宥希有股說不出所以然的異樣感，要問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只好任對方牽著他走。雖然季冠惟笑起來好看，但是這次燦笑的時機卻令人感覺怪怪的。


　　季冠惟不曉得男友的心思，一雙眼珠子正瞪著那道逃過一劫、躲在人行道邊緣的大頭黑影。


　　「過來，」他低聲命令：「我送祢下去。」


　　「嗯？你說什麼？」沈宥希問。


　　黑影像是聽懂了，怪叫一聲就奔向季冠惟。在黑影跳起來飛撲之際，季冠惟快如閃電地抓住祂，五指握拳。


　　「我剛才聽到怪聲音──等一下！你抓了什麼？」沈宥希拉著男友的手臂，扳開手指卻什麼東西都沒有瞧見，「喂！你該不會──」


　　季冠惟不想費唇舌解釋，低頭以嘴堵住了沈宥希的嘴。


　　關於他處理妖魔鬼怪越來越得心應手的事，還是挑個恰當的時機再說吧……


　　沒想到會被偷襲的沈宥希趕緊推開他，左右看看，真有一名目擊的路人摀著上揚的嘴巴走了過去。


　　沈宥希害臊臉紅，嘀咕一句「你給我記住」後便拉著對方返回季宅。


　　今天不必打工的邱麗華早早就煮好豐盛的晚餐，看到兩個年輕人的身影立即眉開眼笑地為他們拉開座椅，招呼用餐。邱麗華不停地替他們夾菜，尤其擔心將來的「孫女婿」餓肚子，又多塞了幾塊肉過去，讓不好意思拒絕的沈宥希吃得很撐。


　　邱麗華再三確認金孫及未來的孫女婿吃飽後，手腳俐落地收拾餐桌，「我去找朋友泡茶，你們去忙哈！」然後不等他們回話就抓起鑰匙出門。


　　自從邱麗華知道這兩個年輕人成為一對開始，能不待在家就盡量不待在家，免得打擾到小倆口的甜蜜時光──金孫在談人生第一次的戀愛哩，說什麼都不能搞破壞！


　　但是她如此明顯的迴避，令當事人感覺頗尷尬。沈宥希常常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位體貼過頭的長輩。


　　「我去溫書。」同樣略感尷尬的季冠惟找了個理由窩進房間。


　　他看到堆滿參考資料的書桌之後輕嘆口氣，盡快完成專題自己的壓力才不會這麼重。他把桌面清出一點空間，放上筆記型電腦，開機進入作業系統。


　　他全神貫注地敲打鍵盤，偶爾翻翻參考書，小空間裡安靜得彷若掉根針都能聽見。


　　敲門聲響起，「我可以進去嗎？」


　　季冠惟應了一聲，請男友自便。沈宥希一踏進房，就從季冠惟的身後輕摟住他的雙肩。


　　突來的親暱令季冠惟的心頭一暖，當下暫停作業，抬眼望向他，「怎麼了？」


　　「無聊。」沈宥希老實說道。


　　「不開台？」


　　「有點懶。」沈宥希不再需要汲汲營營地博觀眾眼球，他發現轉型之後的日子很清閒，這樣清閒的感覺很舒服，可以充裕編排下一期的內容。


　　「所以就來打擾我做專題？」季冠惟的語氣沒有半點責難，反而帶著點寵溺。


　　「專題難嗎？我看你每天都埋頭趕工。」沈宥希看了螢幕上的幾行字後就投降了。雖然二人的課程領域有部分重疊，但畢竟是不同科系，季冠惟撰寫的內容在他眼裡如同無字天書。


　　「對我而言不算難，花點時間彙整成果而已。」


　　沈宥希了解自己的男友是蟬連四屆的模範生，佩服之餘也覺得用功成這樣好像有點走火入魔，自己應該讓對方明白適度的休息也很重要。

　　「等等再寫，不差這麼一點時間啦！」沈宥希拉著男友離開座椅，一同坐在床沿。


　　他們交往的日子即將屆滿一個月，雖然感情進展不像別的情侶突飛猛進，但也是在穩定中升溫，只要有空就會像現在這樣靠在一起聊天說話，共享美好時光。


　　沈宥希像隻無骨生物般貼靠在男友身上，「今天我爸媽留言說想來你家拜訪。」


　　「咦？」季冠惟驚詫地瞠大眼，「什麼時候？」突然被告知男友的父母要來自家，他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起來。


　　「明天。」沈宥希吐了一下舌頭，為自己聲明：「先說我沒有跟他們串通喔！是他們自己敲定時間的，根本不管我的意見。」


　　「我……」季冠惟抓著自己的後頸，擰眉沉思。


　　「你不想見他們嗎？」沈宥希直起身軀，發現男友困擾的神色，「我也覺得他們太突然了，那我等等傳訊息……」


　　「我不是不想。」季冠惟拉住他的手腕，「我只是……在擔心他們會不會不喜歡我跟你在一起？」他再怎麼不在乎，也無法拋開某些世俗的顧慮。


　　沈宥希大惑不解，反問：「為什麼擔心這個？」


　　「我怎麼會不擔心？」季冠惟的眉頭皺得更深，「你家那麼豪華、那麼漂亮，我們這裡……」


　　「喔。」沈宥希搞懂了，翹起二郎腿，歪頭瞅著他笑，「阿惟，你真的很可愛，我不過是運氣好一點出生在富裕的家庭，享受的資源比別人多而已，並不等同人品或成就啊！嗯？我這樣說是不是損到自己？我人品挺好的，可是成就……反正你別想到那邊去啦！我爸媽沒那麼膚淺。」


　　季冠惟還是覺得有點擔憂，「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沈宥希拍胸脯保證，「他們白手起家，不會不懂你們的辛苦，他們不過是好奇我們是怎麼交往的，誰教你是我第一個男朋友呢？」語畢傾身向前偷了一個吻。


　　季冠惟反應不及，表情很呆。


　　「你應該慶幸我是在這個時候報仇。」沈宥希冷哼道。


　　季冠惟不禁被他幼稚的言行逗笑，鳳眼瞇成一條線，潔白的牙齒全露了出來，笑得像個孩子。


　　沈宥希最受不了他這副表情，一把扣住他的後腦杓，嘴對嘴地糾纏起來。


　　他們經常接吻，但是很少舌吻，主因是沈宥希怕自己會把持不住，便自動減少深入的機會。至於季冠惟，他喜歡沈宥希的熱情，也喜歡這種點到為止的接觸，並不貪求什麼。


　　沈宥希磨蹭著男友柔軟的唇瓣，鼻息間全是對方的氣味，淡淡的並不濃郁，類似青草的氣息令人感覺很舒服。他戀戀不捨地舔著季冠惟的唇緣，幾度想咬上一口，想聽對方發出悶哼聲，但是理智一再警告他，最好別在隨時會有人回來的屋子裡做這種事。


　　季冠惟被舔得嘴上發癢，心裡也跟著癢了起來，便伸手抱住沈宥希的腰，主動加深了這個吻。他通常是被動的那一方，不過親嘴的次數多了也知道怎麼做。他試探性地捲著沈宥希的舌頭，馬上得到對方的回應，熱烈地交換起唾液。


　　兩人同時收攏雙臂，讓身軀緊貼在一起。


　　如今氣氛正好，沈宥希的理智一點、一點地崩解，一隻手掌不安分地摸進了男友的上衣。


　　鈴──


　　「唔……」季冠惟輕顫了一下，但沒有撥開在自己背上游移的手。


　　這種從喉嚨裡擠壓出來的聲音真是好聽。沈宥希大為興奮，想再接再厲往下摸。


　　鈴鈴──


　　季冠惟結束深吻，低聲問：「你要不要先接電話？」


　　「我不……」


　　鈴鈴鈴──


　　沈宥希火大地從牛仔褲口袋掏出手機，看都不看來電名字就按下接聽，「喂！幹嘛？」


　　「誰惹你了，這麼生氣？」話筒的另一端是沈宥光的嗓音。


　　沈宥希的脾氣當場萎了一半，「什麼事？」


　　「我打來是要跟你說老爸、老媽臨時推掉了飯局，拉著我開車前往你們的住處……小希，你對我大叫沒有用，或是你要我跟爸媽轉達你的意思？」


　　「不必了！」沈宥希氣憤地掛上電話，轉頭跟季冠惟抱怨了一番，直言自家父母不知道在猴急什麼。


　　十五分鐘未過，心急與寶貝么兒相聚順便看未來「媳婦」的沈氏家長就抵達季宅，進屋後對兩位年輕人噓寒問暖好一會，並送上豐厚的伴手禮。沈宥希從頭至尾神色都很尷尬，季冠惟也滿臉不知所措，直到沈宥光致電請邱麗華回來，沈宥希才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兩家家長相見，氣氛很快熱絡起來，開始互誇對方的兒孫。


　　「爸媽又不是第一次見阿惟，到底在興奮什麼啊？」沈宥希拉著男友退出大人的圈子，躲到哥哥的身邊碎念。


　　「你父母只是想多認識我吧？」季冠惟罕見家裡如此熱鬧，覺得挺有趣的。


　　沈宥光滿臉促狹地說：「現在冠惟的身分不一樣了，他們當然感到好奇。」


　　「好奇我為什麼轉性愛男人嗎？」沈宥希翻白眼。


　　沈宥光搓揉著兩個年輕人的髮頂，呵呵笑道：「他們會在滿足好奇心之後為你們張羅婚事的，明天再來煩惱也不遲。」


　　「什麼！婚事？」小倆口同表錯愕。


　　「哎啊，很誇張對不對？」沈宥光搖了搖頭，伸手推著他們走到屋外，「爸媽恨不得我一秒變出一個媳婦加小孩，但是你先有了『好消息』，他們就會優先舉辦你的婚禮……我會想辦法讓他們冷靜下來的，有我在，別怕。」


　　自己的哥哥就是這麼可靠。沈宥希得到他的保證後立刻安下心來，倒是季冠惟越想越覺得這個發展很神奇，詢問之下才知道沈氏家長根本不介意兒子們的性傾向，唯一掛念的是他們的終身幸福。


　　這麼開明？季冠惟覺得很驚訝，但思及自己的外婆後也就釋懷了。


　　「話說，哥你推我們出來幹嘛？」沈宥希瞧了屋裡一眼，三位長輩似乎聊得興起，一時半刻不會結束。


　　「嗯，提到重點了。」沈宥光從西裝裡摸出皮夾，抽出一張卡給弟弟，「看你們想在哪過夜都隨便你們，額度不高，不過也夠你們玩了。」


　　沈宥希不敢相信有這麼好的事──這個哥哥最愛管他的吃穿用度了，多給零用錢是難得，多給一張卡則是破天荒啊！


　　「真的隨我用嗎？」


　　「懷疑？那我收回來囉！」沈宥光作勢要取回。


　　沈宥希急忙把金卡收進口袋，躲到季冠惟的身後，真怕兄長搶回去。


　　季冠惟被這對兄弟滑稽的互動逗樂，但不好意思直接笑出來，只得摀著嘴憋住。沈宥希惱羞成怒地捶了他的腰際一下。


　　「去吧！我還要跟你爸媽聊聊的。」沈宥光輕推弟弟，請他放寬心去玩耍。


　　兩個年輕人領命，迅速回屋裝了簡便的行李便相偕走遠了。


　　站在原地目送的沈宥光等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後，目光瞥往燈光最微弱的巷口。


　　他覺得那處看起來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這時，屋裡的長輩們不知聊到什麼話題笑成一團。他不想打擾他們的興致，便獨自走到那條巷弄，東瞧西看，此處只有電線桿與三三兩兩的行人。


　　他偶爾會產生這種不太舒服的感覺，有時在室內，有時在戶外，也有時在人們身上，但每每要尋找時感覺卻又不見了。


　　或許是他太累，秘書經常提醒他該休息。沈宥光輕輕按壓太陽穴，折返季宅。


　　然而，他不會知道的是自己皮鞋底下沾著幾許肉眼看不見的焦黑碎片，隨著步伐飄散在空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