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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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無經驗可(31)可愛 [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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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nthol 發表於 2020-4-11 21: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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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對方單戀






01 花店



六月夏日,炎炎螫人,考完期末最後一科,他步出教室時是十一點零九分。


他坐在教室第一排,作答時手臂支在對他而言過矮的桌沿,拱著寬大的肩,下筆的速度很快,題目讀過一遍不擬綱就落字,思及筆至,字詞如水流一樣悠悠拓路。考卷難度高,當別人還在第一面苦惱,他刷拉拉地已經寫到最後一題。


停下筆,黑色圓珠0.38在他手中轉了兩圈,他補上幾個字,將A3大小的試卷翻回正面,在姓名欄簽上名字。


最後才把名字寫上是他高中養成的習慣,按部就班的制服生活裡,只有作業和考試得以讓他在周遭的壓抑氣氛喘一口氣。他享受超出程度的測驗,鍾情專心致志攻克紙上堡壘的過程。他喜歡,解完所有題目大筆一揮落名,一切蓋棺待論定的瀟灑儀式感。


他現在大二即將大三,不再是需要藉形式支撐枯燥日常的十七歲,這習慣成了一種曾經走過什麼的紀念。


這門課的教室窗戶捱著後校門大樹林,蟲鳴爭叫,蓋過筆尖劃動紙張的聲音,叫得人分心煩躁。而未受絲毫影響的他站起來,一手拿著寫滿的考卷,另一手將置在桌角落的鑰匙抄進手心,他像在早餐店剛吃完早餐要去結帳那樣隨意。


錚錚聲引來講桌前監考者的注意,年輕的助教放下手裡的武俠小說,看這名身材高大的男同學遞上考卷。男學生交完卷走出教室,寬鬆的白色T恤背後寫著無法發音不成意義的英文字,人影沒一會消失在走廊盡頭。


助教瞄了眼手機看時間,這門課期末考很難,給分也不甜,學生理應寫到最後一刻也捨不得停筆才對,助教不免好奇,掃了眼這張字跡好看,卷面乾淨整齊的考卷,挑幾個關鍵得分點讀過去,眉頭忍不住蹙起。


「這人⋯⋯」可憎,提早一節課交卷,程度還不一般。


他擔任這門課的助教已經五年,誰不知道他教授別名大大刀,每年斬落的學生跟秋日落葉一樣,成績單遍地殷紅,今年凋落明年再來。四季年年有,二十歲的青春只有一次,不折磨死⋯⋯咳,不好好磨礪這些莘莘學子,可不是對不起彼此嗎。


說起來,今年出題還有他一份,被大二學生三兩下解決,越想越不是滋味。助教神色凝重,抬起目光環教室巡了一圈,確認其他學生無一不如料想中埋頭苦幹,一臉遭受酷刑水深火熱的模樣,心裡一顆擔心師門有辱的大石才放下。


他撿回看到一半的小說,回到俠義逍遙的世界裡,不再想剛剛那號不合常理的人物。


而那號人物正頂著烈日從校園最邊的教學樓穿過操場走向側門。


今天是週五,也是學期最後一天,校園變得冷清,一些沒考科的人甚至上週就退宿舍回家了。學校太無聊,擺脫制服正是嚮往自由自在玩樂放縱的時候,在這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待久要發瘋。


學校在山上,下山到市區要搭一個半小時的公車,山上除了學校就一間廟,平時大家最愛口頭送人出家,失戀可以出家,被劈腿可以出家,錯過重修申請可以出家,讀到最後一個學期才覺得選錯系可以出家,搞錯口試時間可以出家,沒錢吃飯做作品可以出家,論文寫不出來找不到指導老師可以出家,畢業製作被組員放生可以出家,破不了處或是對未來茫茫無所知都可以出家,總之所有煩惱,一律建議出家。


他走到停機車的地方,一頂藍紫色的全罩安全帽放在椅墊上,車就靠在門口校徽標誌下面。他拿起安全帽時碰到了坐墊,熱得要命,連坐墊都是燙的,早知剛剛就不要省那幾步路把車停在這。


他忍著臀部下的高溫發動機車,奔向兩側綠樹密佈的下山大道。


騎進市區時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汗珠悶在安全帽裡,沿額角向耳側滑,癢癢地但搔不到,他用肩膀頂了下安全帽,把汗擦給安全帽內襯。


鄰近目的地,他找到一個在遮雨棚下的狹小機車格,熄了火將兩旁的車挪緊一些,把車塞進去。


他甩著鑰匙過馬路,這是一條舊商店街,這的店都開了三四十年,自他小時候第一次來到現在,一間新開的店也沒有。


八年過去,除了褪色生鏽的鐵門窗更加斑駁,掉漆缺字的扛棒越來越多,以及新架的幾支路邊監視器之外,什麼也沒變。


他走進一家花店,進門招呼還沒打,先冷得打了個顫。


「你冷氣也開太強了吧。」他開口,聲音和炙夏一樣潮潮悶悶地,厚又黏,聲音沉,字音連得很緊,他摘下安全帽,麥色的兩臂被毒日曬得泛起不明顯的紅。


櫃檯裡的花店主人坐在一張很大的紅棕色老闆椅上,他很瘦,陷在大椅子裡不像坐,他單薄得更像椅子的靠墊。


花店主人抬起眼皮看了進門的人一眼,手裡捧著手機,他低頭繼續打遊戲:「花要吹的,又不是我。」


他們是高中同學,花店主人畢業後沒升學,父母乾脆把生意慘澹權當副副副副業的花店扔給他顧。


六七年前,城市的另一端發展起來,宛若時光靜止沒有變化的這裡沒落下來,一間店一天有沒有一個客人都不曉得,整條街全採佛系經營,開店的最大用處是給老人家找點事做,防老年癡呆,除了這間花店是防少年人無事生事。


不過眼前這人,每天除了電動便是漫畫,能生什麼事就稀奇了。經營花店也不用他去進貨標花,長年配合的上游每週會送貨來,來什麼賣什麼。


這人的爸為了他做了一本配圖的價格小抄,不論當日進價多少都按本子上寫的價錢賣,對親兒子的要求極低,只怕高估了他會讓本來就賠本的生意賠到無本。


抱著安全帽的人看店主不招呼,而他也不是上門來光顧的,便自己到裡頭的小廚房開冰箱找飲料。


冰箱裡只有兩樣東西,整排的玻璃罐可樂和整抽屜的真空包裝即食品,他開了瓶可樂,將店裡唯二的椅子拿到櫃台旁坐下。


花店裡半晌無人開口,只有舊冷氣轟轟運轉的聲音。等了一會,坐在櫃檯裡的人放下手機,問:「都考完了?」


遊戲打完了,肯理人了。這時才看清楚這人的黑眼圈又深了,八九不離十是通宵玩遊戲熬出來的。


「嗯,吃什麼?」櫃檯外的人把靠在膝上的可樂拿起,瓶上的水珠將褲子弄濕了一塊。


「我剛剛傳line給你,你沒讀。」說話的人語氣平淡,但他們相識十年,相熟五年,要想不讀出其中的怨氣都難。


「我剛在騎車。」


「⋯⋯吃路口那家麵?」老闆椅上的人撐住扶手往前坐了一點,精氣神也從剛剛玩遊戲的三不理狀態回攏一些,他身帶的無賴悠哉氣質配上現在的姿勢倒有點當家的架勢,只要不仔細看椅子上剝落的表皮的話。


兩人又沈默一會。


「外面很熱,我不想再出去了。」握著可樂的人聲明。


「但我要顧店。」老闆椅上的人說。


「我幫你顧。」


「你不懂花。」


「又沒人會來。」


「好,吃泡麵吧。」


宣布決議的小老闆站起來,到廚房去煮水了。一會,他走出來,從櫃檯底下的櫃子拿出兩碗泡麵,也不問另一個人要什麼口味,因為在他這裡只有一種牌子一種口味。


這人的吃飯口味很單一,單一的出發點不是專愛,而是由選擇困難而演化出的偏執,他不做選擇,第一次吃時是什麼味,便從今爾後就都是它了,他不想選擇,更無興趣嘗試,不知道該說是思路固化還是太過無欲。



兩人小時候見過幾次,高中才再度相遇。


高中三年,除了班上團訂麥當勞的幾次外,從沒見過這個人吃不一樣的早餐和午餐,若是東西賣完了,這人會傻愣著,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對接納替代品有極大的障礙,每次想逼他吃點不一樣的都像施虐。


他們高中第一次說上話,是因為那天這人每天中午吃的乾麵沒了,他呆站在櫃前擋住了其他學生,被一個沉沉的聲音問了一句:「你好了沒?」才喊回神,接著兩人發現,這是班上坐在他後面(前面)的男生。


那時他們身高還差不多,但外型差很多。一個營養不良似地,瘦得走路像飄,另一個骨架很大,光看膝蓋就曉得以後還會長高不少。


入學時座位隨意選,導師再依身高調整了幾個人,他們成了前後桌。


「你先。」瘦得皮見骨的讓開位置,給他結帳。


「你怎麼不買了?沒帶錢?」未來的高個說。


「不是。」皮見骨沒什麼精神,話少,顯得整個人病懨懨地。


未來的高個買完飯,看皮見骨還在原地罰站,生了點友好心,跟他搭話:「你還不買?」


「我不買了。」


他們一起走回教室,成了彼此升上高中後交的第一個朋友。


他們因地利之便沒幾天就熟起來,一聊之下才發現小時候見過。


皮見骨的說家裡有個花店在城北的舊街,未來的高個說自己小時候常去那,爸媽有個朋友也是開花店的,跟著進去過幾次,兩人扯著扯,細節越兜越詳細,發現說的就是同個花店。


未來的高個這才知道,皮見骨就是花店家對人愛理不理的小男生,而皮見骨也恍然想起,有段時間好像的確有個同齡的小孩常跟著一對夫妻來,跟他玩過幾次電動但打得很爛,只有玩賽車有點水準。


當兩人正在感嘆世界之小世界之巧,未來的高個看向對方制服左胸的繡線,寫著皮見骨的名字,沈淯青,小時候不曉得他的名字怎麼寫,現在知道了,和花店很合。


至於未來高個的名字,也和他後來的身高相符,張緯峰,人高馬大190身高,高二那年寒假突然拔高,也因此他們不再是前後座。


沈淯青將煮開的茶壺提出來,張緯峰已經把泡麵拆開,調味包也加好了。


正當兩人用全聯的DM蓋泡麵等待三分鐘過去,店門被打開,離上次客人上門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沈淯青經營花店兩年,張緯峰來找他的次數不多不少,但沒一次見過客人,非常稀奇。


一個穿襯衫西裝褲的上班族走了進來,左肩上掛了個背帶很長的皮革公事包。


「真香啊。」他說,臉上笑笑的。在花店說這句話卻不是在說花,是在說他們的泡麵。


「買花?」沈淯青問,繼承佛系花店的他十分佛系地坐著,對難得上門的客人不見欣喜。


客人點頭,四處看了看,似乎沒有預先想買的花種,但也很快就決定了。他指著離自己最近的一桶花。「我要六支這個。」


沈淯青站起來,從桶中抽出六支馬蹄蓮,拿到工作檯去包裝。


「要剪嗎?」


「嗯⋯⋯」上班族客人走過去,用手指比劃,「剪到這吧。」


客人帶著花離開,做完兩個月來第一筆生意,沈淯青把收到的錢丟進抽屜,隨後在牆上掛的月曆記上收益。以客人上門的頻率來看,拿月曆當記帳本綽綽有餘了。


張緯峰十分新鮮地看沈淯青做完這一連串動作。


「看吧。」重新坐下,打開泡麵蓋的沈淯青說。


已經吃著麵的張緯峰用眼神問他,什麼?


「會有客人吧。」


張緯峰沒回話,鼻子哼出不屑的一聲笑。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1-10-12 19: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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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4-18 20:2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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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大亨堡




上高中以後,沈淯青所有的照片都是不笑的。


考完學測準備畢業前,一個晴天的星期三下午,全班在升旗台前排排站準備拍合照,拍了二十分鐘,之後每人拿到三張護貝的8x10照片,不論怎麼翻拍都會反光。


三張合照中只有沈淯青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每張都垂著嘴角,也不比手勢。照片裡所有人的臉都朝著鏡頭,沈淯青也是,但他的視線像是越過了相機,漫無目的地往遙遠又遙遠的地方看去。


他們高中是地方的第一志願,沈淯青的成績擺在班上倒數第一,與張緯峰兩人一人拔頭一人伏尾,他們懸在成績單的兩極,三年裡穩定保持排名。


選擇不升學時,班導師約談了沈淯青十幾次,其他科任老師見到沈淯青也都幫著開導,雖然校排不怎麼樣,但和全國上下的考生一比,也只是國立冷門科系與前段私立熱門科系的差別,能考進這間高中,哪有不會讀書的。


不是不會讀書,也沒有不愛讀書,只是當他坐在電腦前,找到班級社團裡的招生簡章連結點開時,所有學校所有科系在他眼裡都長得一個樣,他選不了,也不想選,三年時間不夠他有一個新志願,來這間高中已經花光他所有力氣念想。


他為了一個人考進這裡,但考上後才釐清,穿著同樣的制服並不會離那個人更近,想通了以後,念高中之於沈淯青,更像報名了一個時耗三年的戒斷班。


畢業典禮那天,暗戀張緯峰的學妹知道他們關係好,擔心只送花給張緯峰會尷尬,欲蓋彌彰的也給了他一支向日葵。當時他正要和當班長的張緯峰一起去教務處送離校單,兩人在走廊「巧遇」學妹,他很識趣地開脫。


「你要去哪?」見沈淯青要走,張緯峰問。


「我在她不方便。」沈淯青過於直白,讓一旁的學妹燒紅臉。


沈淯青在學校很酷,不孤僻,說話直接,不常笑,距離感重,但習慣他不冷不熱的相處方式後,會發現他其實比大部分的人還好相處。不競爭,不居功,不耍脾氣,不勉強人也不勉強自己,對團體利益配合度高,不惹是非,不告密。


高三時,平常不大認真的人也一一收心兢兢業業拼升學考,唯他仍像一切都不干他的事一樣,升旗上課打掃寫作業考試每樣都乖乖地做,但每件事都只付出摸上及格線的努力,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對老師與同學而言,他像個謎。


沈淯青拿著那支便宜來的向日葵,走到了體育館側邊,那裡有一排木棉樹。他在第三棵木棉樹前停下,空著的那隻手朝綻放的向日葵握拳一捏,把花撕出一個缺口。


他攤開手心,花瓣從指尖飛落,金黃碎在樹根上,等著腐爛。


他把整朵花撕乾淨了,得到一個像針包的咖啡色花盤,抬頭看過了花季的木棉樹,輕聲說了句什麼。回路上,他將沒了花瓣的向日葵扔進垃圾桶,了無牽掛。


這是他的畢業,一個詩意的告別。


入秋時,別人搬進大學宿舍,而他打包了衣服和電腦,搬進花店二樓。二樓有兩個房間,父母剛結婚時曾住在這一小段時間,那時沈淯青還沒出生,後來父母在別處買了新房,這裡就用來堆積不用的傢俱和雜物。


張緯峰和他一起花了三天把其中一個房間清空,那間房有個向著馬路的大窗戶,也是唯一沒有裝防盜欄杆的窗戶。曾經有,但某次父母為了把一架直立鋼琴吊進來,他們鋸掉了欄杆。


琴是房間裡唯一沒有移開的東西,沈淯青把琴當垃圾台用,吃剩的碗,用過的杯子碗筷,暫時不想收拾的,都擱在上面。就像速食店裡收餐盤的那個台。


為了慰勞張緯峰幫他這個弱雞勞役了三天,他請客吃燒肉,花了兩千多塊,自己幾乎沒吃,只喝可樂。


結完帳,他哀怨地說:「接下來我只能吃便利商店了。」


「你有錢也是吃便利商店。」張緯峰不以為意,戴上安全帽騎車離開。


張緯峰說得對,獨自一人時他最常吃便利商店。


自花店歸他管,他謹守招牌左下角印製的營業時間,早晨十點半按時開店,傍晚六點按時收店,每週二和日公休。營業時間是拖著他往前走的韁繩,讓他的日常有個依附,不至於停擺。


沈淯青在便利商店最常買的東西是大亨堡和茶葉蛋,其次是鮪魚御飯糰。鮮食櫃上的商品來來去去,有的曇花一現,有的過季不見,只有大亨堡和茶葉蛋從不消失,他愛大亨堡和茶葉蛋,他們對他不離不棄,是最值得信任的夥伴。


沈淯青的食物選擇固化症狀讓他營養不衡,但除了瘦弱沒肉之外目前尚無大礙。他並非天生如此,拒食的毛病大約在考高中的一個月前出現,沒有徵兆,突然發作,那天之後他吃什麼都反胃,吐得虛脫,醫生說是壓力太大。


無藥可解,只能慢性調養。考試不會偏袒他,為了考進那個人的學校,沈淯青耗盡心力克服症狀。他在學校不吃東西,怕同學奇怪,回到家才想辦法一點一點吃進些什麼。


用力摀著嘴不讓自己吐出來,扳動下顎來強迫咀嚼,搗爛食物混開水吞⋯⋯最重要的,放個垃圾袋在手邊,嘔吐時方便。


憑毅力強制吃食,考試前兩天,他已經能慢慢吃下一兩樣東西不倒胃了,他緩慢地復原,憔悴得不似十五歲。


重新接納食物的過程每次都很辛苦,每樣都要重新克服,他恢復得很慢,但到了不會餓死的程度之後,沈淯青就不那麼在意這件事了,就此實施每收服一樣食物就不碰其他口味的保底策略,免得作用回彈,前功盡棄,身邊只有父母和張緯峰曉得他的情況。


經營花店的日子很悠哉,沈淯青恬淡平靜地過了兩年,循環開店、打遊戲、看漫畫,此外別的什麼正經事也沒幹,然而,突然在今年夏天迎來了事業巔峰。


門上的風鈴叮叮噹噹,沈淯青收下客人的現金。


目送皮革公事包上班族先生離開,沈淯青看著牆上的月曆,這個月幾乎每天都有進帳,一天一筆,來自同一個人。月曆上,本來空虛的日期小格子裡一天天填入兩百上下的金額。他傳訊息給張緯峰:


(花先生今天又來了)> YU

(我要發財了)> YU


花先生是沈淯青幫上班族客人取的外號,他幾乎天天來買花,每天都是一樣的上班族打扮。總是進門才選花,不配花,只挑一種買個六支八支,不特別包裝,不綁緞帶,不先問價錢,偶爾跟沈淯青抬槓幾句:「在吃飯啊?」、「喔你這裡好涼。」、「今天花好像比較多?」。


花先生說話帶笑,表情和語氣都透出經社會打磨過的溫潤。沈淯青知道這種人,服務業做生意或跑業務久的大多有這種氣質,其中又屬職位不高不低上有長官下有客戶者格外明顯。沈淯青的父母和親戚全是做生意的,所以他對一個人深入成習慣的業務用人格非常熟悉。


有的人的業務用人格豪邁海派,有的看著親切但機心意圖明顯,而花先生的業務用人格很溫和,不過分熱情也不客套尷尬,散著一身無害氣質。但善於藏勢的人往往也奸巧,沈淯青想起他那幾個深不可測的伯父伯母叔叔嬸嬸,一邊將開盛的花挑揀出來,慢慢地包裝。


這些鮮花是要送去飯店的,沈淯青的爸和二伯合開了一家飯店,會廳裡的擺設花有些就從這裡送去。


張緯峰回了訊息:


張緯峰 <(帽T男呢?)

張緯峰 <(也每天出現?)


沈淯青拿圍裙揩了揩手,揩乾了拿起手機輸入:


(嗯)> YU

(今天穿綠色帽T)> YU


帽T男是沈淯青兩週前發現的一個怪人,每次花先生來,總有個人鬼鬼祟祟站在對面騎樓朝店裡看,花先生一走,他也跟著走。他總是穿帽T所以叫他帽T男,此外還戴著一頂黑色漁夫帽,帽簷擋住眼睛。


會發現他,是因為一場午後暴雨。


那天帽T男撐了把橘傘,太醒目了,沈淯青不想注意都難。沈淯青原以為帽T男可能是自己認識的人,觀察了幾天,才確定這人是衝著花先生來的。


他從沒問過花先生那是誰,直覺告訴他不要問,多管閒事沒好處。


他當個背景人物,悄悄觀察就好。


沈淯青發現帽T男抓準了花先生每天都會來買花之後,改變了習慣,他不再隨花先生同進同出,改而每日提早來花店對面蹲點,花先生買完花一走,帽T男也不會立刻走,或許是怕被發現。


欲蓋彌彰。


沈淯青在心裡給評語。


他和張緯峰討論過,這兩人會不會是合夥的小偷,一個裝客人打探店裡哪裡有值錢的東西,一個盯點摸出沈淯青的作息。


「不像小偷。」沈淯青說,「我覺得帽T男只是在跟蹤花先生。」


張緯峰從路口麵攤帶了午餐過來。這是這個暑假他們第二次見面,七月快要過完了。今天週二,花店公休,鐵門下拉,不然張緯峰還能幫忙鑑定一下帽T男是不是善類。


「你還是小心一點吧。」


說完,張緯峰的手機響了。沈淯青聽他講電話:「⋯⋯但我暑假已經有別的安排了,對,假日也是。好,請幫我和教授說謝謝。」


張緯峰電話掛得很急,難得見他不耐煩。


「怎了?」沈淯青問。


「學校問我要不要參加一個研習營。」


「喔。」



經張緯峰提醒,沈淯青在櫃檯底下放了一根棒球棒,雖然他很懷疑若真的發生衝突,自己打不打得過帽T男或花先生。


花先生和帽T男都蠻高大的,和他這種手臂找不出一條青筋的人不一樣。他過瘦,沒當兵,做過最耗體力的運動就是高中體育課跑的兩次1600。他在運動會參加的項目是兩人三腳,雖然有一年報名了拔河,不過那是為了配體重才把他塞進去的,正式比賽時他只做做樣子,沒出力,他是個運動絕緣體。


七月的最後一天,花先生沒有來,那是個暴雨天,帽T男拿著亮橘色雨傘,在雨裡等了一天。


六點一到,沈淯青準時收店,按章程,他拉下鐵門後會先去便利商店買晚餐,但帽T男還站在對面盯著他的店看,想到張緯峰的話,他不敢走。


所幸沒等多久,帽T男離開了。


沈淯青鎖好門,穿著拖鞋出發,進便利商店時店裡播著咖啡優惠的廣告,他走到大亨堡前,看一個男的把最後一根原味熱狗夾走。帽T男害他來遲了一步,讓他眼睜睜見食物被奪。


熱狗台上還有起司跟辣味熱狗發著油光轉圈圈,但沈淯青只吃原味熱狗。


正失措,那男的把熱狗夾放回架上,與沈淯青四目相接。


帽T男?


帽T男拿完熱狗,把位子讓出來,身體側到一邊去伸手拿酸黃瓜醬包。


「哎,你的原味熱狗被買走啦?」好事的店員說話,嚇了沈淯青一跳。


他那點偏食習慣店員都知道,不覺得奇怪也不稀奇,就像抽菸的人都有愛好的牌子,像有的人咖啡加奶不加糖,像有的人要吸管,有的人發票存悠遊卡裡面,各有習慣,記住常客的習慣對某些店員而言是件充滿成就感值得拿來說嘴的事。


但此時沈淯青的心思已不在熱狗身上了。


帽T男聽見店員的話,將手中的大亨堡遞向沈淯青:「你要嗎?我可以吃別的。」


之前都是遠焦畫面,今天看清本人的樣子,沈淯青覺得還蠻普通的,並不凶惡,年紀應該比自己大,但不會差太多。


「⋯⋯好啊,謝謝。」沈淯青接過大亨堡,覺得自己沒拒絕也是莫名其妙。


沈淯青再拿了個茶葉蛋,排隊結帳,帽T男也在排隊,拿著一盒壽司卷。


沈淯青排在帽T男後面,對他再次打量,心想這個人不像壞人。


一會,沈淯青開口:「他今天沒來買花。」


排在前面的人頓了下回頭,漁夫帽下的表情詭異,混合了詫異、心虛、不自在,和假鎮定,這表情倒比較像歹徒了。


他們剛好給不同收銀機結帳,沈淯青結完帳飛速離開,腳步輕盈,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惡作劇,搶了人家的大亨堡還把人嚇唬了一番。不過,用來抵償帽T男站在馬路對面害他每天七上八下擔心被搶的帳,沈淯青覺得十分公平。


沈淯青吃完大亨堡又泡了個麵,玩了整晚遊戲,心滿意足睡了個好覺。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6-14 19:0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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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4-19 16:5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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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叫老闆



花先生這幾天沒什麼精神,今天等待沈淯青包花的時候摀嘴打了個哈欠,也不和沈淯青閒話,有些懶洋洋,唯有謝謝二字仍不忘說。


花店大門用的是外推內拉的玻璃門,進出時門上的風鈴會叮噹作響,當沈淯青記好帳,窩回老闆椅準備打遊戲時,不尋常地再次聽見了叮噹叮噹的聲音,可是花先生今天已經來過了啊。


一雙白色高筒愛迪達踏進來。不是客人。沈淯青警戒地坐直,帽T男現在就站在他的花店裡。


沈淯青捧著手機的手慢慢垂下,目光緊張地斜一眼立在櫃檯角落的球棒,打主意只要情況一不對勁就拿傢伙。


兩人呆呆互望,帽T男今天沒穿帽T,穿了一件黑色T袖,終於有點夏天該有的樣子。作為一個跟蹤狂,如果帽T男不要把自己搞得那麼可疑,以沈淯青的性格根本不會發現他存在。


離他們在便利商店因大亨堡狹路相逢至今已經三天了,帽T男被他抓包之後接連兩日都沒出現,沈淯青心想他可能是害怕了,怎曉得帽T男會找上門來。


沈淯青很後悔當時為什麼要一時衝動和他說話,這場面他可沒得跑。沈淯青坐著,不動不開口,這次換他強裝鎮定。


「你是老闆?」帽T男挑眉問。


「是。」


「你知道我很久了?」帽T男手插口袋,身體微微地前後晃。


沈淯青回想了一下說,「沒有,就大概,一個月前吧。」


帽T男沈默,那不等於幾乎一開始就發現了嗎?


一時無話,帽T男突然有點畏縮,頭越來越低,腳不自然地蹭動,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的樣子,他來總不可能就為了跟沈淯青說這些。


「啊那⋯⋯那『他』知道嗎?」帽T男看著地板,語氣盡量不經意,但有些抖的尾音沒藏住。


花先生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沈淯青如實答。心裡想,絕對不要問帽T男為什麼要跟蹤花先生,但劇本並不順他的意,馬上,他就聽見了最不想聽到的話。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嗎?」


帽T男似乎無法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下定義,身為一個跟蹤狂卻不敢大方承認。同時,沈淯青尷尬得感覺到時間越過越慢,他正被拖進某個他不感興趣的沉悶情節裡。


「你是說,在對面偷看他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沈淯青飄開視線,希望帽T男不要跟他長談,他不在意,他不關心。


帽T男不反駁自己偷看花先生,又接著問,「那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不知道,就只是一個客人。」沈淯青厭煩帽T男無視他的意願不斷開話頭,語氣一轉強硬,挑明:「我只是賣花的,沒那麼無聊管他的事,或你的事。」不管你跟花先生有什麼恩愛情仇,都不干他的事,他說了好幾次不知道,意思就是不想知道。


「我覺得我喜歡他。」

沈淯青踩在椅腳的鞋底一滑,踏了個空,小聲「啊?」了一句。完了,沈淯青想,帽T男看起來要哭了,這什麼發展?


「我可以把事情告訴你嗎?」帽T男努了一下鼻子,像隻小狗,不是垂眼睛無辜可愛帶傻氣的捲毛黃金或賣萌浩呆柯基,帽T男的五官透有一股正氣凜凜的鋒利氣,兩眼都是內雙,眼神有點兇,站直背很挺,有股不好惹的感覺,作為小狗,帽T男比較像豎耳朵的台灣黑土狗。


而這個應該比自己大幾歲,感覺兇起來可以咬死他的黑土狗想跟他談心,談的還是戀愛煩惱。


「你直接去跟他講,不該跟我說。」


帽T男這句話回得很快:「就是不能對他說才跟你說啊。」


聽到『不能跟他說』,沈淯青一怔,在帽T男身上看見了誰的影子,好像看見一面鏡子。那年將木棉花絮颳滿天空的風好像剮了他腦門一下,他牙關一陣酸澀,齒顎發疼。


「你既然知道,你就不該⋯⋯」沈淯青胡亂咬了幾下空氣,哽了一口才把話說完,「⋯⋯不死心。」


「我也想。」


聽帽T男不甘心的語調,沈淯青被撥起的情緒還未燃出火星又瞬間熄去,他淡淡地說:「哦,不死心你就這樣子吧。」每個字都揚著調,輕慢又挑釁。


帽T男不說話了。


氣氛正僵,外頭傳來倒車的聲音,熟悉的貨車停在門口,沈淯青站起來,表哥來載花了。


沈淯青把帽T男晾在一邊,敞開大門鎖上門擋,將已經整理好的花一車一車推出去。搬到第三趟時,本來站在一旁看的帽T男抬起一個裝滿花的大籃子,不用推車,徒手扛了出去。


「小淯你朋友啊,力氣很大喔。」表哥和帽T男打了個招呼,下車點了根菸在路邊抽著。


帽T男不用升降機關,輕輕鬆鬆把花一籃籃扛上三噸半。表哥捏著菸嘴啜完最後一口,把菸屁股丟到地上踩熄,他跳上車廂,與帽T男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接力把花上車。


有帽T男幫忙,上花的速度比平常快多了。表哥走後,帽T男彎腰把表哥剛剛吐在地上的菸蒂撿了起來。


真環保。土狗中的稀有品啊,沈淯青忍不住評論。


手上捏著沾了人家口水和鞋底灰的菸蒂,帽T男見沈淯青擋在門口,不知道該留該走。


沈淯青轉身,用腳指了指垃圾桶。


帽T男得到肯許,進去扔了菸蒂。


「那裡有水可以洗手。」沈淯青指指工作檯後方的洗手台。


帽T男乖乖地走過去洗了手,洗完兩手甩了甩,甩了自己一身水。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反常,沈淯青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極其反常的事。他想,開花店的兩年時間裡,他也變了。但也可能,是因為對方幫他搬了花,又把最後一個原味大亨堡讓給他,可能,他不可憐自己,就可憐他。


「我們是⋯⋯」帽T男撓撓臉頰,思索該怎麼說,想了一下,他才慢慢地說:「他不認識我,我們只是很久以前⋯⋯見過。」說話時每個詞語中間都頓著一段距離,像是連他自己也不確定事實是不是這樣。


「然後你就一直在跟蹤他?」


帽T男搖頭,「我好幾年沒見過他,是今年過年,偶然在老家的街上看見他。」除夕夜的,那個人孤零零在路邊吃鍋燒麵,吃完在便利商店買了本雜誌看到半夜,走時直接把雜誌扔了。


沈淯青懂了,不可思議的重逢就像命運的暗示,讓人心生綺念,浮想聯翩。與沈淯青的情況相反,沈淯青的命運早就定了,開篇就是個XXL號的悲劇伏筆,還不能刪角重刷,重刷的話,說不定就不會相遇。


「你現在有在上學嗎?」沈淯青問。


「我?沒有。」


「有工作嗎?」


「還沒有。」


沈淯青點點頭表示完美,「那你明天來上班。」


帽T男一頭霧水,是因為他剛剛搬花搬得很好很快很有力?


「你來賣花,就能跟他說話,要嗎?」


帽T男遲疑了一會,說:「要。」


「你叫什麼名字?」


「李以正。」


「好,叫老闆。」


「老闆。」


李以正乖順地叫。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6-7 17:0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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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5-10 05:3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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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駕訓班





「方向盤打到底,看到那棵樹了沒?車門對到那棵樹就回正。」


車窗外有三四棵樹,副駕駛座上的教練戴著棒球帽,講話時手飛快地朝外指一下,張緯峰還來不及看,轉頭時教練已經玩起手機了。


張緯峰憑感覺打方向盤,不偏不倚將車停進格線。


教他的第二天,教練就知道帶這學生輕鬆,看架勢九成九不是第一次開車,只是她怎麼問,張緯峰都說沒有。


張緯峰以前真的從沒摸過方向盤。他自小學什麼都快,文理體育都行,幾次練習就能拿到要領,雖說不是樣樣頂尖,但對比其他人報酬率極高⋯⋯除了音樂,他對音樂一竅不通,可能是同屆裡唯一一個直笛吹到會被老師以「沒關係,可以了。」安慰他不要再努力的小學生。


「弟弟啊,你有女朋友嗎。」


張緯峰朝下一個考題開去,裝作沒聽見教練跟他尬聊。


「喂,不講話啊?」


「沒有。」張緯峰聲音裡有幾不可聞的不耐煩。


但教練並不在乎,他越這樣更讓人想逗。


「怎麼不交一個?」


「麻煩。」


「二十歲不想交女朋友?你沒慾望啊?」教練搖搖頭,將頰邊的頭髮捲在指頭,回想往事:「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同時跟三個男生交往呢。」


「不怕得病?」


「你真正經。」教練的表情彷彿在說『你真好笑』。


結束今天的駕訓課,張緯峰走得飛快,不願跟教練多相處一秒鐘。他希望夏天能趕快結束,或考照日提前到來,要是能儘早擺脫一週三次損害精神的一對一駕訓課,要他在這熱天繞路考車道跑十圈都行。


這個夏天,周遭盡是難纏的怪人,一是上課混水摸魚感覺噁心的駕訓班教練,二是沈淯青店裡的帽T跟蹤狂,三是社會學系的教授和助教,期末結束後拉保險一樣地三天兩頭打電話找他。


例如,「嗨,張同學,我是陳教授的助教,是這樣的,教授想邀請你來旁聽一個研討會⋯⋯」


或是,「嗨,張同學,我陳教授的助教,教授想知道有個三天為期的全國大專院校交流營隊你有沒有興趣⋯⋯」


也有次是:「嗨,張同學,是我,有個研究案教授覺得很適合請你擔任助手之一⋯⋯」


還有這種的:「嗨,張同學,你知道我是誰⋯⋯那個⋯⋯我們系晚上在大炮熱炒聚餐,教授說你沒事一起來吃飯,他請客⋯⋯」


「⋯⋯我晚上有約,謝謝。」張同學冷漠回應。


想起前天傍晚助教電話中邀吃飯那死氣沈沈的口氣他就想笑,說助教是怪人可能委屈他了,畢竟他只是個打手。


想誰誰來,張緯峰從口袋撈出正在震動的手機,來電號碼從陌生到現在張緯峰都快會背了,此號碼可榮登他今年為止最熱線。


即使他一丁點跟教授親近的心思都沒有,但他從不拒接電話,直面而來的事,就算麻煩他也偏好大方迎上。偏這次快刀斬不斷來人稠黏的攻勢。


張緯峰按下接通鍵,駕訓班離他家搭車比較方便,所以他都是搭公車來學車,此時他正在站牌等車。


他不說話,等著聽電話那頭這次又要用什麼名目約他見教授,但對方這次不是為了教授打來的。


對方的聲音不如往常規矩,他聽起來像自己一個熟人,他說:「張同學,你是不是在等公車呀。」


聽見這句話,張緯峰左右張望,接著看到馬路對面有個瘦瘦的男生舉著手機和他揮手。


張緯峰沒揮回去,電話那頭無聲,但他感覺到那人在笑。


「你怎麼在這?」張緯峰開口時喉嚨澀澀地,他不曉得助教長什麼樣,他們應當沒見過,助教又是怎麼認出他的?即使視力1.2,熱浪下的四線道仍是段距離,他只能辨出助教的鞋,鞋底挺高。


「我來找朋友,現在要搭公車回去了,但跟你不同方向。」助教說。「就是站著站著,一看發現,好巧,是你。」


助教不用那強裝親切的語氣正常說話時,聲音蠻好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距離近,感覺他的聲音很澈,像透淨的冰水。


助教又說:「是不是以為我打來又要拿系上的事煩你,嚇到了吧?」


張緯峰嗯了一聲。


「教授出國了,剩下的暑假你暫時不用擔心我再打來了,但教授很喜歡你,等開學你自求多福吧⋯⋯我車來了,掰掰啦,張同學。」說完電話就掛了,也不等張緯峰回點什麼。


張緯峰還來不及反應,穿著淺藍色牛仔外套的人影已經被開來的公車給擋住。公車開走後,對面空蕩無人。


回程路上,張緯峰拉著公車吊環,身體隨著司機的暴力轉彎搖晃,腦中一邊想,他哪裡惹到教授了,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6-7 17: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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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5-17 21: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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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常安醫用


花先生本名葉誠勳,三十四歲,目前是常安醫健用品的業務經理,在公司已經待了五年,負責老年客群,推賣高齡復健與養生商品。二十歲的葉誠勳輾轉換過很多工作,每份都做不長,他散漫無心,兩天打漁三天曬網,一不順意就辭職換工作,仗著年輕什麼都不憂心,經濟狀況不至於入不敷出但月光滿庭。


他悠哉到了二十歲底,有天參加完高中同學的婚禮,喉嚨漾著酒氣,坐在返家的計程車上找菸找不著,全身上下的口袋都掏了遍,突然覺得自己什麼也沒有。回到家酒已經醒了,他洗完澡坐在電腦前搜尋前任的臉書,一任一任看,想不起名字查不到的就算了,看了一晚上。


既不羨慕也不難過,無論她們現在過得好不好,但有點孤單。那時他正在一家自助洗車場當秘書,拿最低薪水,工作很閒,說是秘書不如說是管門的,每日確認有水有電老闆的魚有餵之外沒更大的事,閒的時間他和後面修車零件廠的幾個兒子女婿打牌,或在隔壁釣蝦,場合少不了吃食消遣,大家輪流請客,他賺得比其他人少,但一樣大方。


隔天到洗車場,他認認真真打掃了辦公室,把廁所馬桶刷得亮晶晶,做完,他打電話辭職,下班後鑰匙送到老闆家去。


老闆四歲的女兒來開門,一隻雪納瑞在她後面咆叫,一會老闆來了,沒請他進門,在門口問了句「真的不幹了?」後沒別的話收走了鑰匙。


小女孩和葉誠勳說掰掰,葉誠勳想,她好漂亮,乾乾淨淨,純潔天真,有遼闊的未來。


他上104認認真真投履歷,想找間大公司好好學起,進了現在這間公司,公司座位先按職務再按資歷排,他坐在一群應屆畢業生裡絲毫不自卑,甚至感覺自己煥然一新。


迷途知返,他一步一腳印穩定下來,回想起來倒也是個勵志溫馨好故事。


他升了管理職,一些客戶放給下面人負責,工作內容彈性許多。六月開始一個下屬要請產假,他沒將工作攤給其他人,自己接過來,做回東奔西跑的小業務。拜訪客戶時他會帶點禮物,近來他發現花特討阿嬤歡心,誰送過她們花?還是個年輕帥哥,每個客戶收到花都笑得少女心開。


某次拜訪客戶的時候,他在一條老舊的商店街發現一間小孩子經營的花店。其實不能說是小孩子,那男生應該是成年人了,但對他而言就是小孩子,每次去都在玩手機,愛顧不顧的樣子,年年輕輕地不知怎麼的一身世故厭世氣質,反討了他的喜。


而厭世花老闆最近有了新朋友給他顧店(葉誠勳不曉得,很巧,沈淯青也給自己取了花字頭的綽號)。


他一天沒來,原本的老闆不見了,現在都是新朋友顧店,葉誠勳跟他買了四天花,心想這位新朋友跟厭世花老闆到底是哪裡合上對方眼交朋友的呢。


新朋友跟老神在在的厭世花老闆很不像,都說物以類聚,厭世花老闆給人感覺很淡然,新朋友則一驚一乍慌慌張張,見到他來如臨大敵一樣,渾身緊繃,花店的冷氣那樣強,第一次跟新朋友買花時,新朋友包花包得脖子涔出汗,包得醜兮兮,塑膠包裝套捲太緊了,皺得亂七八糟,送客戶前葉誠勳乾脆拆了塑膠套裸著送。


「很久沒見到之前的老闆了。」今天葉誠勳問,這以前他還沒跟新朋友說過買花以外的話。


新朋友是個皮膚黝黑有鍛鍊過一看就屬室外型的人。聽到葉誠勳說話,他又露出了那種相當害怕的表情。


「⋯⋯他、在樓上。」


葉誠勳出自業務本能想跟他拉近點距離,於是對新朋友笑了笑,甚至刻意笑得更親切些,「你們是親戚嗎?」雖然長得一點都不像,但葉誠勳更不認為他們是朋友,也不認為這樣的小店需要請店員。


「不是,我是他員工。」新朋友一本正經的說。


這小店還真要員工。葉誠勳轉念一想,世上無奇不有,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你的花。」新朋友將百合裝進塑膠袋給他。


葉誠勳接過,發現新朋友臉頰跟耳根都紅通通地。但他沒有多問,再問就太多了。好內向的男生,他只有這麼想。


「謝謝,來。」葉誠勳給錢,轉身推門離去。


一聲『謝謝光臨』在他背後說,葉誠勳關門時,回頭對害羞的新朋友再給一個笑,希望他有自信點。上了年紀,加上自己也曾挫折歷經轉變過,葉誠勳對不開竅的年輕人特別有惜愛心。


葉誠勳一走,花店二樓的沈淯青聽見樓下一鬼叫,隨後是咚咚咚咚遭人追殺一樣的跑步聲從樓梯急奔至他房門口。


沈淯青『掐掐掐』對著螢幕上的射擊介面狂點,李以正站在一邊,乖巧不打斷,有了幾次經驗,他知道沈淯青玩遊戲時不搭理人,講話都不肯。


這局很快,沈淯青在電腦結算分數時轉過來。


「怎樣了?」


「他說很久沒見到你了。」


「然後呢。」


「問我們是不是親戚。」


「怎麼看都不像親戚吧。」


「嗯。」李以正揉揉自己的臉,開心過頭了,臉笑得有點僵,揉完又想笑。


「然後呢。」


「沒了,今天就這樣。」


說完,李以正下樓了,順便將沈淯青吃剩東西的垃圾拿下去丟。


沈淯青回頭看電腦,下一場的遊戲邀請正在螢幕上倒數計時等他接受,還有十五秒,沈淯青沒任何舉動,靜靜看著它數完,接著畫面跳出遊戲間,他被隊友退出了。


沈淯青伸了個懶腰,思考起在樓下可能正在幫他洗髒杯子的李以正。


每天花先生來之後,李以正都會上來跟他報告今天花先生買了什麼,穿什麼。他只讓李以正賣花給花先生,其餘的事仍是自己操勞,他沒想佔李以正便宜,讓李以正來上班的提議,好玩稀奇的成分居多。


很稀奇,李以正對花先生的喜歡。但又真的稀奇嗎,沈淯青把兩腳抬到桌上靠著,暫時沒有打遊戲的心情。他認為李以正跟花先生不會有好結局,以他們的情況,連開局都稱不上,沈淯青跳過那些不可能的可能性,想,以後,結束以後,這段感情對李以正往後的人生而言會是什麼。


沈淯青看向一旁的窗,懶懶地伸手撥窗簾,看見一角藍天無雲。


他想,自己喜歡那個人的那段時間,有像李以正這麼開心嗎。架在桌邊的腳一用力,有滑輪的電腦椅向後滑,腳離了桌,他滑到房中央,窗簾溜出他的手,把陽光蓋回去。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6-7 17:0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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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5-20 23: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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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還沒個形就冒出番外



番外 沈家



「沈淯青,哥哥來囉。」安親班老師提高音量,「沈淯青——」


教室後方由男孩子組成的小團體中,一個厚瀏海齊眉的男孩抬頭:「有!」他舉高右手。


「你哥哥來接你了,書包背好快出來。」


「喔!」小男孩收起他的卡牌,跟同學道別,「掰掰,掰掰。」


「欸,等一下,這張也是你的。」一個同學將桌上一張遊戲卡牌給他。


「喔、謝啦。」男孩把卡牌收進他專門用來放遊戲卡的收藏盒裡,收藏盒是透明的,最喜歡的卡會放在第一張,擺在最外面一眼就見到。


男孩的哥哥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把傘,穿著附近國中的制服。


「葛——」小男孩看見他了,笑瞇瞇地跑過去,方鼓鼓的書包隨著他的步伐在背上晃晃跳跳。


「走了。」男孩的哥哥抹一把他的頭,柔滑的髮質很順手,想再多揉幾下被男孩躲開了,男孩蟲一樣地扭著脖子躲開,鑽到哥哥另一邊去。


哥哥將傘換去另一隻手,方便與男孩牽手。


他們拉著手回家,男孩的哥哥叫做沈烟棠,家裡人說,皮得要死的沈淯青只聽他哥哥的話,他哥一招手,他就飛過去,他哥笑,他也笑,他哥一皺眉,他的臉也立刻綁大石一樣地垂下來。


三歲時小孩沈淯青開始愛鬧彆扭,就不喜歡跟大人牽手,除了沈烟棠誰也牽不到他,牽到現在十歲了,一樣喜歡跟哥哥牽手。


他們不是親兄弟,是堂兄弟。


下過雨的柏油路成了深鐵灰色,夜色在他們回家的路上由淺入濃,他們的父親合夥創業,飯店初出成立營運,忙得不可開交,兩家住在同個城市,兄弟兩便捆一起顧養。


沈烟棠大沈淯青三歲,沈烟棠自己還是個小學生就擔起了沈淯青的家長角色。自己的家長會沒家屬來,反代表沈淯青的爸媽參加小堂弟的家長會。


小學畢業典禮時,沈淯青想要他的畢業生胸花,他就送給他。別在他領子上。


「等我畢業,還你一個。」沈淯青說。


「隨便。」沈烟棠把別上的胸花擺正,用力捏了下沈淯青的臉頰肉。「我好心送你,你不可以搞丟。」


隔天沈淯青別著畢業生胸花去上課,四處炫耀。


兩人牽著手到沈淯青家,沈烟棠會在這裡吃過晚飯,和沈淯青一起寫作業玩遊戲,晚一點再回自己家。


「下禮拜我就不來你家了。」


「啥?」吃便當的沈淯青眼睛瞪得大大地,「為什麼?」


「我放學要上補習班,上到十點半,不去接你了。」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沈淯青放下筷子,提高音量拖長了音問:「為——什麼啊?」


「沒有為什麼。」


「我不要——」


沈淯青雙手垂在膝蓋邊,滿臉哀怨瞪人。


「快吃飯,不要鬧。」


沈淯青不肯吃了,坐著不說話,臭一張臉。


「你給我趕快吃喔。」沈烟棠也兇了。


什麼都不怕就怕哥哥的紙老虎沈淯青被吼一下,不情不願地拿起筷子,乖乖啃排骨,不過接下來都不跟他哥說話了。


沈烟棠在飯桌上複習功課,沈淯青就坐在沙發上自己一個人玩卡牌,時不時發出些「唉!」、「喝!」、「哇!」的怪聲音惹他哥注意,沈烟棠沒理他。


沈烟棠今天待得很晚,一直待到沈淯青的媽從花店回來。一聽見開門聲,沈淯青牌也不收地跑進房間躲起來,鬧脾氣。


沈淯青爬上床,把自己悶在被裡,門沒關,他耳朵豎得高高地偷聽外面的動靜,聽見沈烟棠跟媽媽說明天開始不過來了,交代自己在安親班是哪個老師帶,幾點下課⋯⋯沈淯青越聽胸越悶,蜷起腳把自己縮得小小地。


過一會,他聽見有人走到他床邊。


「我回去了,週末再來找你,你要乖喔。」


說完隔著棉被拍了一下沈淯青。


「有聽見沒?」


沈淯青不應聲,但棉被裡的呼吸起伏變大了。


「回話啊。」


「我聽到了啦。」聲音從棉被裡發出,糊糊地。


「那我回去了。」


等聽見門開門關的聲音,沈淯青才從被窩出來。


「你怎麼這麼早睡了。」沈淯青的媽走進來看他,奇怪地問。


「我沒有睡。」沈淯青甩開棉被,發現一樣東西掉在地上,是一包沒開過的遊戲卡,心情頓時好了大半。


他拆開卡包,嘆了口氣,全都重複了。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5-30 19:1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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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5-23 00:5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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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大雨



夜半暴雨,清晨時雷響了好幾聲。沈淯青下樓,拖鞋啪啪啪地響,他走到門邊,按下鐵捲門開關,鐵門緩緩升起,砲彈般的雷雨聲轟炸耳朵,有雙褲管濕透的腳立在門外,鐵門升至腰腹高度時,門外的人蹲低鑽了進來,手裡提著兩份豬排蛋堡跟冰紅茶。


「雨,超,大。」進門的李以正放了傘和早餐,抬臂用袖子擦臉上的水珠,擦完甩了甩頭。


沈淯青閃他閃得遠遠的,小狗抖水,勿近勿近。「你傘塑膠的?淋成這樣撐傘撐心酸?」


「雨下斜的啊,幹。」李以正笑出白牙,「傘就塑膠的,不然咧?」


李以正脫下鞋襪,全濕,泡水的腳得到解脫,他舒爽地扭動腳趾,正捲褲管,忽然一樣東西朝臉飛來,被他接個正著,是條乾毛巾。


「送你了,擦完頭再擦腳。」


「謝謝老闆——」李以正諂媚地笑,沒認真聽沈淯青的話,毛巾拿了就擦腳,擦了兩下又拿來拭頭。


「擦完別還我。」沈淯青說。


「好大方,謝謝啦。」


沈淯青本想講清楚這是在損他,但見到桌上的兩份早餐,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有沒有廢紙?借我塞鞋子。」李以正問。


沈淯青想了下,到樓上拿了份報紙下來。


李以正接過報紙,報紙全寫英文,半個中文字都沒有,李以正翻了幾頁,覺得真像藝術品,看不懂,拿著很有個什麼知識份子的架勢。認不得幾個英文單字的李以正打開報紙,抽一張撕作兩半揉團塞進球鞋,重複塞到滿後把鞋立在冷氣風口。


「諾。」沈淯青踢了雙拖鞋給李以正穿。


兩人伴著大雨聲,在櫃檯一人坐裡一人坐外吃早餐。


「我第一次遇到跟我一樣喜歡豬排蛋堡可以每天吃的人。」李以正說。


沈淯青下意識發出個冷笑附和,有點惹人厭。他看了眼李以正,被看的那人渾然不察,沒半點被冒犯的意思,沈淯青分不出他是單純還是心寬不計較。


總之,相處下來,沈淯青目前不討厭他。


李以正第一天來上班時,帶了早餐給沈淯青,沈淯青受寵若驚。


「沒有你的聯絡方式,不知道你吃了沒有。」那時的李以正說,手提著被兩份蛋堡和大冰紅茶塞得鼓脹的素色市場塑膠袋,「不知道你想吃什麼,買跟我一樣的。」


那天沈淯青盯著冰紅茶跟豬排蛋堡,遲遲沒開動,他懷疑自己沒睡醒,怎麼會莫名其妙搭訕一個可疑跟蹤狂陌生人,還問他要不要來上班,然後正在這跟他吃早餐,早餐還是對方買的,他是在做夢吧。


李以正沒發現沈淯青哪裡不對,只顧著吃自己的,到李以正快嗑完,沈淯青才緩緩舉起手裡溫溫熱熱軟軟的蛋堡艱難地咬下一口。好久違的味道,沒咬到肉,漢堡麵包混著小黃瓜絲和煎得焦脆的蛋白入口,美乃滋甜甜的,沈淯青咀嚼了好幾下,東西都嚼無味了,確認沒半點不適發生,才把東西吞進肚裡。


成功嚥下第一口之後,接下來就沒那麼難了,沈淯青的嘴覆上剛剛咬出缺口的齒印,吃進第二口。這時李以正已經吃完了,嘴邊黏著漢堡麵包上的白芝麻粒。


拒食發作以後,沈淯青還沒吃過早餐店的現做早餐,李以正不知道自己的好心是把沈淯青推進地雷區,而沈淯青則在這個什麼也不曉得的陌生人面前若無其事地跨進一步,一切風平浪靜。這個早晨沈淯青因一個四十五塊的蛋堡宛若新生。


沈淯青要給錢李以正,李以正不收。


「當謝謝你,讓我能跟他說到話。」李以正說。


沈淯青還杵在解鎖新成就的驚喜裡,一時轉不過腦袋,這件事的作主權就被李以正拿去了。


第二天,李以正也買了早餐來,「又忘了跟你加聯絡方法,跟昨天一樣的可以吧。」說完將兩份蛋堡和大冰紅放在桌上。沈淯青吃光了。


他們加了line,李以正問他明天想吃啥,沈淯青對著穿著迷彩服在草原裡拍的全身照大頭貼,點開視窗回了句「一樣就好」。


此後李以正天天帶早餐來,中午他們各自吃,沈淯青泡泡麵,李以正則趁沈淯青下樓吃泡麵的時候去外面吃午餐。葉誠勳下午才會來買花,李以正中午離開一會也不會錯過什麼。


沈淯青吃了幾天免費早餐,感覺過意不去,問李以正要不要之後中午再來就好,但李以正拒絕了。


「反正我也沒事。」他說。


沈淯青想,這花店的緣分,就是專招不務正業的人吧,如他,如李以正。


沈淯青吃完早餐沒有馬上上樓,跟李以正在樓下,開電視一起看了一陣子。新聞播報有颱風,最快下午發布警報。


「你都不用怕颱風。」李以正說。「不用去搶泡麵。」櫃子裡一大堆。


「你要的話可以施捨你幾包帶回去。」


「真的?我真的拿喔?」


沈淯青擺擺手,示意『拿吧拿吧無所謂』,他站起來,打算上二樓睡個回籠覺。


搬到花店自己住之後,房門常年開著,他翻身上床,床是上下舖,上面堆滿漫畫,下面睡覺。他不睏,但只要躺一會就會想睡了。床不高,他上床時要縮腳彎腰,躺下時,伸直手,掌心就能貼到上舖的床底版。


這是五年前放在這裡不用的舊床,沈淯青從國一睡到國三,睡了三年。收到高中入學報到通知單的那天,沈淯青說,想把床換掉。他和爸媽開車到三十公里外的家具行,老闆與沈淯青的爸媽相熟,同樣是生意人,聊天是吃飯本事,見面光寒暄就花掉不少時間,半途喘口氣回頭一看,主角怎麼不見蹤影,原來早就相中目標躺在上面等他們聊完。


買床真正花費的時間總共只佔了五分鐘,其餘時間都是長輩們在交換生意經,家具行老闆將他們請到內廳,泡了壺金線蓮,沈淯青的爸不請自便地掀桌上的點心盒揀開心果吃。一個小時後,沈淯青的媽低聲問角落玩手機的兒子,無聊要不要先找車回去,附近應該有站牌。


看爸媽有久坐的意思,沈淯青決定先離開。沒人送他,他一個人走出內廳,在幾百坪大小展示兼倉庫的傢俱店裡穿梭,經過數不清的梳妝鏡和書櫃,數不清的沙發和餐桌椅,彷彿穿過數不清的日夜,吃飯讀書睡覺輪流替轉,一天天過去,他走到出口,背後的自動門關上,熱烘烘的自然風貼上皮膚,有沙沙的刺痛感。


都說男孩子比較晚熟,加上上面有個疼他的哥哥,青春期理應拖沓。沒人曉得,他的青春期正是緣此提前落降,將他擊沉,無回手之力。


走到馬路邊,沈淯青拿出手機,舉起來對天空拍了張照。日光直射鏡頭,耀出一顆大光斑,亮得像是宇宙大爆炸一樣,除了一片閃光外看不見其他東西。


他走了二十分鐘到公車站牌,上班車剛開走,下一班車等了二十五分鐘。上車搭了一段路,換一班車,轉一段捷運,到家已經晚上了。他本來就不喜歡運動,前陣子吃食不下的問題也才好轉一點點,很久沒走這麼多路,進家門時他已經精疲力盡,四肢發軟。


他沖了澡,上床去,即使肚子在叫,反胃的虛假撐飽感卻同時讓他沒有食慾。他睡在下舖,盯著上舖的床板看了不知道多久,之後他抱著棉被側身入睡,沒擦頭髮,枕頭被睡濕了,而手裡用來埋臉的被,也印出兩團濕漉的眼廓印。


沈淯青是獨子,有個如親兄弟的堂哥,是從未出現過的上舖主人。


那是他的天,他的神,他曾經的全部。


沈烟棠是二伯的兒子,他的堂哥,他們相差三歲,也是獨子。


沈淯青在搖搖床裡哇哇哭想要人抱的時候,是沈烟棠一下一下地推,哄他玩,哄他睡,放兒歌唱給他聽,給他握著手指一晚上不放,什麼都先分給他,什麼都先讓他選,陪他到幼幼班上課上了一年,沈烟棠上小學前他們都住在一起。沈烟棠回自己家住之後,他們仍然一起出門唸書,放學時沈烟棠來幼稚園接他,每天都在一起。


沈淯青的性啟蒙,拜小學二年級用電腦看到的網頁色情跳出廣告所賜。廣告帶音效,他慌慌張張地關掉視窗裡光裸身體雙腿開叉上下搖動的女人,只不過一秒鐘,那畫面已深烙腦海揮之不去。接下來幾天,上網時他總期待那個廣告再出現,但又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圖上的女人在他的記憶裡沒有清晰的五官,但他卻在無限次的想像中一點點補齊了他的臉,幾年後認清想像中人的模樣時他並不意外,不如說,是他默許事情如此發生,他都知道。


他不可以。


胃酸翻湧,沈淯青手抓牆壁,猛地從床上彈起,垃圾桶遞在他面前,他抱著吐了。


早餐全吐出來了,他滿頭大汗,喘息緩呼吸,這才想到,哪來的垃圾桶。


沈淯青轉頭看,李以正,在他的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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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5-31 17:4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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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颱風夜





「要水嗎?」李以正拿走沈淯青抱在懷裡的垃圾桶,左腿膝蓋跪在床上,硬度偏軟的床墊承了他的體重凹陷一角,沈淯青感覺到身體左右傾斜了一下,又隨著李以正的離開回到水平。


手裡空了,沈淯青突然忘記兩隻手本來怎麼放。


李以正過去書桌那邊抽了兩張衛生紙,遞給沈淯青時,被沈淯青用手肘擋開。


「借過。」


沈淯青從床上起來,李以正退後一步,讓道給他去廁所。


廁所就在房間對門,往門外跨兩步就是。沈淯青趴在洗手台,用掌心捧水漱去嘴裡的異味,等他直起身,鏡子裡除了自己溼答答的臉,還映著李以正的背影,在他書桌前,看他桌上的東西:一台筆電,一個滑鼠,一台背面朝上的手機,一個喝空的可樂瓶,沒了,東西少得沒什麼好看,他的視線在這幾樣東西裡輪流跳轉,等沈淯青回來。


沈淯青走出廁所,倚著房門門框站,李以正走過來,看到沈淯青臉色懨懨地,吐完還是不太舒服的樣子。


「你還好嗎?」李以正把說話的聲音放得很輕,擔心沈淯青。


沈淯青點點頭。


「我上來是要跟你講,樓下淹水了。」


「啊?」沈淯青懷疑自己聽錯,李以正用極其溫柔小心的聲音跟他說了什麼?淹什麼?


看沈淯青沒聽懂,李以正重複:「樓下,淹水了。」


下樓一看,李以正已經把鐵捲門放下來,地板半濕不乾,有剛拖過地的跡象。玻璃門的門縫塞了塑膠布,再用裝飽水的塑膠袋壓著堵縫,鐵捲門被外面的狂風吹得波擺震盪,宛若有十幾個金屬樂迷在外面狂拍他家鐵捲門。


李以正用花店的現成物做了簡單有用的防淹水仿沙包,一個個塑膠袋水包用綁花的麻繩纏結固定,水堆出來的小牆垣折射離它最近的黃鶯草,門口像堆了一座黃金小山,走過去碰一下會聽見遊戲裡撿拾金幣的吭啷啷音效。


沈淯青覺得李以正很了不起,對他另眼相看,換作自己,等水淹到天上再說吧。


「你是不是⋯⋯參加過童軍團之類的?」


李以正笑出聲,細長的眼睛擠成兩道新月,「什麼童軍,我是正正港港的國軍。」


沈淯青承認他的問題值得一笑,夠蠢。這下他曉得李以正為什麼可以同時擁有「充滿精神」和「安於浪費時間」這兩樣衝突的特徵了。不過沈淯青只當過十二天的補充兵,這話由他來說其實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沈淯青細細思索,補充立場。


李以正的手總是對稱放,放腿上就一起放腿上,放桌上就一起放桌上。自來熟,說話偶爾會用「報告老闆」提詞。吃東西很快,還沒見他做什麼事是慢吞吞的。連這種天氣也還來花店,足不出三條大馬路的沈淯青不曉得颱風來很正常,但李以正今早出門時就沒猶豫過?怎樣的人會風雨無阻來上無薪班?


「那你現在?」


「三月就退伍了。」李以正摸摸自己的腦袋瓜,粗硬的黑髮從指縫裡岔出,「頭髮很久沒留這麼長了。」


當兵是什麼滋味,李以正會說,就是普通活著一樣,時間越過越快,日子越來越少。


李以正高中畢業後入伍,服完役簽志願,四年滿役退。因為名字連著喊像「立——正。」,剛進去時,學長經常幹他:「既然你叫『立——正』就給我站好啊,還動?」


他樂天,吃苦耐勞,跟長官同袍都處得不錯,軍中狗屁倒灶的爛事爛人沒少遇,但都結束了。他是深櫃,沒人知道他是gay,部隊裡也有其他gay,但他不跟誰相認,也沒有和誰越線犯規過。


他沒有愛過人,他打手槍時,想的是清晨果菜市場天未亮全的闇影中,搬運工們的背肌,或是夕陽餘暉下,附近學校的棒球校隊比完賽,穿著污滿泥巴的白隊褲經過時,空氣中留下的汗水結晶的鹹味。


退伍前的最後一個農曆新年,從前每一年都自願留營的他第一次在除夕夜回家,他回到出生長大的地方,站在馬路邊,見到曾經是家的地方亮著燈,眼眶發熱。雖然不曉得房子法拍後現在是誰住在裡面,但這一幕卻讓他產生了自己有一個家,有人等他回去的錯覺。


看過這一眼,就當回過家了,濕熱的液體乾涸在眼角,來不及落下。李以正打算在附近找個旅館或網咖過夜,路上他見到了葉誠勳。


葉誠勳坐在一間燈光昏暗的鍋燒麵店裡,是店裡當時唯一的客人。李以正走進去,坐在他背後,兩人隔著只一張椅子的距離背對背吃麵。當時李以正還沒認出葉誠勳,只是覺得一個人吃飯太孤單,不如在一家店裡有個人作伴湊數,況且,他也餓了。


服役的關係,李以正吃飯快,晚來的他和葉誠勳一起吃完,兩人一前一後付帳離開。葉誠勳走進便利商店,李以正也進去買水,便利商店裡除了店員只有他們兩個,葉誠勳慢悠悠地挑了本雜誌,結完帳留在飲食區看。


拆雜誌封膜的聲音尖銳刺癢,李以正感覺耳蝸被撓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葉誠勳,葉誠勳正巧也看過來。葉誠勳對他點個頭笑了一下,翹起二郎腿翻雜誌。


那一眼,讓李以正想起自己曾經見過他,他們見過。這個人曾在家裡,從姊姊的房間裡出來上廁所。那是半夜,他不知道家裡怎麼會有這個人,摸黑的走廊上,葉誠勳將食指放在唇上,比了個『噓』。隔天早上,姊姊塞給李以正一團衛生紙,叫李以正拿到學校丟。


李以正把衛生紙放在口袋,到了學校,他打開有點重量的衛生紙團,看到兩個用過的保險套,灌了精液打結。


「幹!」


李以正丟了髒東西,洗了十遍手。


十年過去,葉誠勳沒什麼變化,還是個帥哥,一個看起來很孤單的帥哥。葉誠勳在李以正家神出鬼沒了幾個月,後來,李以正聽到姊姊在電話裡跟朋友抱怨葉誠勳劈腿,之後他再沒見過葉誠勳。


李以正拿著水,也在飲食區坐下,跟葉誠勳對著玻璃外的大馬路坐到半夜。葉誠勳一會看雜誌,一會玩手機,兩點一到,他站起來,出了店門,隨手將雜誌扔在旁邊電線竿下一台舊回收車上。


葉誠勳走後五分鐘,李以正接到召他天亮回營的電話。他在回營的路上反覆想起葉誠勳的臉,直到退伍也忘不掉有他的除夕夜。


「他今天不會來了吧,颱風天。」沈淯青穿上圍裙,打算整理一下要送去飯店的花。「你要不要也先回去?」說完才想到,開門就淹水了,李以正怎麼走?


「不,我再等一等。」


等什麼?沈淯青沒問,他動手剪花,飯店的花瓶什麼大小都有,沈淯青就隨性剪。


李以正坐在櫃檯外的木椅上,拉上的鐵捲門看不見外面的景色,他像等待主人的狗,守著可能會來的人。


花莖一支一支落下,沈淯青低著頭,這些花並不急著處理,但他需要一些事轉移注意力,外面狂風暴雨,他則隨著剪刀喀嚓喀嚓的過程一點點平靜下來。


李以正沒問他怎麼會吐,吐是常見的一種生理反應,不足為奇。


李以正在軍中待了五年,和沈淯青最後一次見到沈烟棠一樣久。五年前,沈烟棠高中畢業,去了美國,之後一次都沒回來,都是二伯二嬸嬸飛去美國找他。五年久嗎,夠久了吧。


他們五年沒見了。


喀一聲,一個馬克杯出現在工作檯上,擺在角落。


「喝點溫水。」


沈淯青一愣,李以正不知道什麼時候去廚房煮了水。


李以正給完水,又回到原位坐好。平時,沈淯青若在二樓,他會坐在櫃檯裡的老闆椅,若沈淯青在,他就坐在外面的木椅,沈淯青從沒給李以正訂條約,但李以正自有規矩。


沈淯青拿起馬克杯,掌心暖起來,接著暖到口、喉,胃。


沈淯青一忙,忙到了下午,李以正坐在椅上也沒動過,也沒人想到要吃午餐。


葉誠勳沒來,不知李以正是安心還是失望。


沈淯青將工作台和地板掃乾淨,打包了兩袋垃圾,他將所有動作放慢,看著即將指向六的時針,拖到最後一秒,他才開口。


「你今天要不要住這?」沈淯青蹲著,給垃圾袋打結,工作檯擋住了他的身體,李以正看不見他,「順便一圓你颱風天吃泡麵的願望?」


外面的風勢顯得屋子裡更靜,李以正回:「不住,等雨變小,借你窗戶用一下。」


李以正站上窗框時沈淯青抱著雙臂,看得非常緊張。


「太危險了。」


「不會,我看過了,很穩。」


李以正說得自信,褲腰插著雨傘,訓練有素的身體探出窗,腳往窗旁的水管跨,樣子十分輕鬆。他最後跳在垃圾箱上,著地時對二樓的沈淯青舉起勝利的雙手。


沈淯青敷衍地鼓掌兩下,心裡目瞪口呆。


「報告老闆,我回去了。」李以正聲音洪亮地喊,打開他的橘傘,在雨勢暫時消停的積水路上漫步。


沈淯青站在窗邊看了一會,橘傘漸漸變小,消失在灰濛的水氣裡。


他拿了手機,點開與李以正的LINE視窗,發了句話。


李以正回到家看到訊息時嚇個半死,因為沈淯青說:


Yu <(你明天別來上班了)


李以正很急,但沒有馬上回訊息,他先上網搜尋了fire這個字拼得對不對,確認後才回過去:


(我被fire了??? )> 以正


那邊秒回:


YU <( 對 掰 )

( YU發送貼圖: 火柴人揮手 )


李以正站在自家玄關,鞋都還沒脫,全身濕搭搭的,手也是,手機螢幕被摸得一片水痕,影響打字,他摸遍全身想找一塊乾的地方擦手,找不到,手忙腳亂進屋抽衛生紙擦,踩了一地濕腳印。


(真的假的啦 )> 以正

( 以正發送貼圖: 柴犬流淚 )

(老闆~~~~~~)> 以正


沈淯青不回訊息了,李以正乾脆打過去。


沈淯青接起電話就說:「我開玩笑的。」


李以正啞口無言,鬆了口氣,以為自己爬窗惹到沈淯青了,沈淯青本來就不大有情緒表現,站在窗邊看時也沒什麼反應,看不出那是無所謂還是怒在心裡。


「今天謝謝你,明天我關店,休息一天吧。」


說完,沈淯青按下結束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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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6-3 22:2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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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你哪位



暑假結束了,張緯峰拿到了駕照。駕照大頭照是他在捷運站的快照亭拍的,粗糙的直面硬光和不經修飾的速照,他在白色背景前嚴謹端正。


他的鼻子挺,劍眉,兩側剃平的背頭凸顯稜角分明的下頜,搭上頂天的身高渾身陽剛氣。


「好歹畢業前破個處吧。」教練推了他一把,發現推不動,笑得更開心。「不然考駕照幹嘛?你這種的,考駕照不就想要把妹。」


張緯峰對教練的騷擾行徑已經半免疫,他難得地給了個淺笑,笑是因為他以後不必再聽教練髒耳朵。


他想起助教,助教的聲音悅耳多了。


公車站巧遇之後,如助教所說,之後沒再打電話找他了。


開學第一週,張緯峰做好被教授叫去辦公室的準備,但如今開學已經三週,沒半點消息,甚至一次他在走廊與教授擦身而過,教練都沒看他一眼。


颱風過後,被大風吹斷的殘枝斷樹尚未清整完畢,校園裡東一處西一處天然路障,道路縮減,人與人碰頭的機會增加,他遇上了助教。


「張同學。」


「張同學。」


「張緯峰。」


張緯峰回過頭,叫住他的是個生面孔。


生面孔戴著眼鏡,面帶微笑地背出一串數字,報暗號一樣。那是暑假裡頻繁出現在張緯峰通話紀錄的一個號碼。


「⋯⋯學⋯⋯長?」


「等下有課嗎?」


「⋯⋯沒有。」


「跟我去趟陳教授辦公室?」


張緯峰不是社會學的本系學生,他是物理系的,社會學是他的輔修。


他第一次到社會學系辦,不知道教授辦公室在哪,一路跟隨助教,感覺自己像個新生,一時有些新鮮。


「學長,教授找我幹嘛?」


「這個嘛⋯⋯」助教整路都將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穿的好像和公車站遇見那天同一件,寬鬆的刷淺牛仔外套,肩上和前胸口袋有幾個破孔,背面下半片都是刷破的,毛毛的織線疏密不一,有幾條斷了,隨意垂落。


助教半調侃地說,「誰叫你考卷寫得太好了,說答案標準也不是,你的答案不標準,但你批判了題目,教授就喜歡破格的人,想知道是哪個學生,他之前怎麼沒發現。其實⋯⋯找你應該沒什麼事,你不要想太多,見面就知道。」


張緯峰咀嚼『破格』二字,他一向被視作正經規矩,唯有寫考卷時才無所顧忌,他不追求高分,喜歡難題,沒想到這樣也會惹人注意。


助教帶張緯峰走進人文大樓,進了電梯。


「你呢,怎麼會輔我們系?」


電梯裡,助教抬頭看張緯峰,他身高170,和張緯峰差了20公分。


「課表最合。」


助教笑了一聲,鏡片後的眼神玩味,「教授會很喜歡你。」


張緯峰不明所以,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怎麼知道會遇到我?」


「我也不知道會遇到你,我只是跟教授說好,等我遇到你就幫他把人帶去。」


張緯峰無語,社會學系好怪。他也發現,助教用的是「等」,不是「如果」。


兩人說著話步出電梯,今天走巧遇的運,陳教授正好在電梯口外。


陳教授迎面而來,誰知他開口就對著助教說:「丹丹,你換口味了啊。」


「閉嘴吧,他是⋯⋯」


不等助教說完,陳教授又轉頭對張緯峰說:「你別想了,丹丹喜歡年紀大的,你不是他的菜。」


「教授,他是張緯峰。」助教面帶微笑,臉上寫著:『你個白痴教授記清楚學生的臉好嗎』,心裡第五百二十一次感嘆自己入錯師門。


張緯峰笑不出來。


陳教授雙手一拍裝傻,「我剛剛說什麼了?張同學,我很想跟你聊一聊!」


說完也不管自己原本要去哪,領著張緯峰往自己辦公室走。


張緯峰手臂被陳教授箍著,陳教授人也高大,兩人風風火火引來不少目光。


張緯峰往後頭看了一眼,助教離他們兩三公尺,慢慢地跟在後面。


被張緯峰一看,本想觀望著若沒自己的事就要慢慢fade out的助教心略有愧,不好意思把張緯峰賣了就跑,只好加快步伐追上兩個長腳。


陳教授的辦公室堆滿了書,書多的教授辦公室不少見,但堆得連地上都是,簡直寸步難行。穿過書架之後,原來裡面還有個小隔間,擺著小桌與沙發,陳教授在系上地位可能不一般。


陳教授坐下來,也令兩人坐下。


「是這樣的,張⋯⋯」


「張緯峰。」張緯峰說。


「緯峰,研究所有堂課,討論課,你要不要來聽。」陳教授手肘撐著扶手,托著下巴,整個人側向一邊。張緯峰還沒遇過哪個教授像他這樣沒架子。


「我直說吧,不是我賞識你所以給你機會特別恩准讓你來聽,我是賞識,但主要是那些研究生需要一點活水刺激他們。再說,你如果真的沒興趣幹嘛來輔系?看你考卷寫的,你也覺得辯證這些很有趣才可能答出那些答案。」


「很有趣,但我這學期課也很多。」


「我這堂課在晚上,大學部沒幾堂晚上的課吧?我跟系上說一下,讓你抵學分,怎麼樣?你有事就跟我請假,沒所謂。」


「抱歉,教授,這不在我規劃裡。」


「我手上還有一個助教名額可以申請,你分擔丹丹做一點事,你一個學期來聽三堂課,寫一份作業,我就抵三學分給你——助教有薪水,我幫你申請到畢業。」


張緯峰答應了。


達成目的,陳教授想起自己本來還有事,說之後再讓系辦或「丹丹」聯絡張緯峰,說完匆匆忙忙離開。


張緯峰也沒留在這的理由,也起身要走。


「學長,你要走嗎?」


從頭到尾在一邊沒說話的助教點點頭,站起來,拿出手機。「不用叫學長,叫我蔣舟就好。加個line吧。」


張緯峰拿出手機掃條碼,看到聯絡人名稱,蔣舟。


他拿近手機看清楚,問,「不是丹?」


「丹丹是教授亂叫的,他把『舟』看成『丹』,硬要叫我丹丹,你要叫我丹丹也可以啦⋯⋯」雖然這樣講,但蔣舟的語氣有點為難。


「蔣舟。」


張緯峰試喊了下,蔣舟投以一個『你夠上道』的讚許眼神。


兩人一起走出大樓,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教授常這樣抓學生嗎?」


「偶爾,他就那樣,你上他課的時候應該也感覺到了,他很誇張,但上課是真材實料。」


「嗯。」


「你沒課了?要下山?」


「嗯,騎車。」


「好,後續再聯絡。」蔣舟朝他微笑,刻意放慢了語速說,「那就,請多指教啦。」


張緯峰勾起一邊嘴角,兩人在一個特別大的斷樹枝前分開。


蔣舟一走,有人上來拍了張緯峰的肩,是他同班的,叫老袁,張緯峰經常跟老袁同分組,蠻熟。


「你要去騎車?一起走。剛跟你在一起的人是蔣舟?」


「你認識?怎?」


「社會學系的研究生?」


「對。」


「你怎麼認識他的?」


張緯峰對老袁這盤問的口氣感到有點奇怪,賊裡賊氣的。


「他是我一堂課的助教,不熟,教授找我,他幫我帶路。」


「喔⋯⋯」老袁神秘兮兮的,停了一會才說,「他在學校的討論板上蠻有名的。」


張緯峰不逛討論板,不曉得這件事。


「他是gay,聽說很會玩。板上很多他的八卦。」


張緯峰聳肩,「我不曉得。」


老袁本想跟張緯峰探聽蔣舟的八卦,但感受到張緯峰對話題興致缺缺便放棄了。他們聊起別的,兩人交換了這學期的搶課心得,然後各自散頭騎車。


機車駛過風雨留下的窪坑時濺起兩邊水花,將車底洗得乾淨,張緯峰被風吹得涼爽,輕輕加快油門,並不知道,此刻未有一絲波動的心也將要起風。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6-7 17: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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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6-7 20: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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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溫豆漿



狂風暴雨一天後,颱風離境出海,積水退去。


清晨四點清潔車開進城北商店街,從市中心一路清整到最破敗的城北,本來就老舊不堪的商店街看不出颱風過後損失了什麼,花店隔壁隔壁洗衣店的招牌本來就缺了兩個字,颱風把剩下的字也吹沒了,一乾二凈,比原來還自然。


沈淯青放了一天颱風假,當了一晚夜貓子,整夜未眠。


夜半雨停了以後,他打開窗,靠著牆百無聊賴滑手機,看新聞底下來自不同帳號而內容大同小異的留言。各地回報災情,皆是小影響,無大害,有的地方甚至沒風雨。


沈淯青小時候很喜歡下雨,下雨天沈烟棠牽他牽得特別緊。


沈淯青頑皮,小家長沈烟棠緊張雨天車勢視線不清,過馬路要緊緊拉著沈淯青,即使沈淯青從沒有哪次鬆開手跑掉過。


他們撐傘又牽手,兩把傘撞來撞去,牽手的地方卻不曾淋濕,他們的傘互相遮擋,沒有餘隙。


沈淯青見到天光亮起,眼睛開始痛。熬夜血管充,眨眼時如異物卡進,越揉越紅。沈淯青放下手機,向床靠近。閉眼前他跟李以正說,別買他的早餐。那時已經清晨六點,再過幾小時又要見到李以正了。


經營花店以後,沈淯青大約兩個月回一次家,張緯峰也以類似的頻率出現。獨身面對各色花草,沈淯青與它們一樣安靜,直到花先生和李以正出現,花店多了聲音。


沈淯青睡得不安穩,險些睡過頭,他在營業前一分鐘升起鐵捲門。李以正和太陽光一起出現,沈淯青睡眠不足,看東西發虛,適應一會,李以正的臉才從一片白光平衡成能辨識的影像。


「我買了豆漿給你。吃的沒買。」


李以正自己一樣是豬排蛋堡配紅茶,不知道為什麼給沈淯青換了豆漿。沈淯青說不要早餐,李以正就折衷只買飲料。


豆漿不在沈淯青的打勾列表裡,他把豆漿從塑膠袋裡拿出來之後就擱桌上沒動,但他摸到了,是溫豆漿。沈烟棠從前也愛點溫豆漿,配火腿蛋餅,沈淯青則吃起司蛋餅,搭奶茶,那時他總吵著要喝一口沈烟棠的溫豆漿,就愛佔沈烟棠便宜。


沈淯青精神很差,在老闆椅上撐頭看李以正吃東西,臉色蒼白。


「你不舒服?」李以正問。


「熬夜。」


「不睡在幹嘛?喔對,我前天回去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他』了。」


李以正憋了一天,等著來花店跟沈淯青分享這件事,話題接得拙劣,表現出根本沒心知道沈淯青熬夜理由的意思。


「嗯?」


「我那天從這裡回去之後,先去他公司看他下班沒,遇到他沒帶傘,連便利商店也買不到。」


沈淯青略過吐槽,這不是遇到,這是跟蹤。他嗯了一聲,讓李以正繼續說。


「然後我,」李以正頓了個很長的點,他看著沈淯青,確定沈淯青有認真聽,然後像準備宣布什麼世界級大消息一樣吸了口氣,正式地,興奮地,開口說:「我把傘借給他,他就給我他的名片⋯⋯」


李以正的側臉裝著滿當的快樂,抿嘴舔掉嘴角的食物時,像回味著跟葉誠勳的互動意猶未盡,笑得睫毛顫動,那回憶吃起來一定很甜。


沈淯青沒嚐過這種滋味,他有些嫉妒,卻同時平靜。當模糊在血緣和依賴的情感揭然,承認自己對沈烟棠帶著戀慾的心意後,沈淯青每每想到沈烟棠只覺得苦,苦得發抖。不過現在已經無味了,可能都被他吐乾淨了,他現在已經能篩去痛苦,珍惜著好的部分回望過去——大概吧,只要沈烟棠永遠待在美國不回來的話。


「你要看他的名片嗎?」


這是個假問句,沈淯青懶得應和。


李以正小心地從皮包夾層抽出一張米色小卡,拿到沈淯青面前。沈淯青沒有出手接,只前傾身體靠近看。


草草掃過名片上的訊息,沈淯青念道:「葉先生。」


沈淯青想,結果是葉子,不是花啊,他得跟張緯峰說,花先生要改名了。


「他說今天會來把傘還我。」李以正樂呵呵地把名片收回皮夾,「都多虧你。」


「跟我沒關係,跟蹤的是你。」 沈淯青終究還是吐槽了。


李以正笑了笑,吸飽一口氣,又呼出,如釋重負。看著李以正因為這麼小的一件事開心得像得到全世界,沈淯青竟也因他的純粹輕輕笑了。


颱風後的放晴天,日光正好。


李以正說:「其實能知道他的名字,有一樣紀念品,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樣就夠了?」沈淯青低頭,看著桌上那杯漸漸放涼的豆漿。


李以正玩著手裡的皮夾,視之珍寶。「他現在認識我了,我不會再跟蹤他了。」


「你可以追他。」


李以正停下手,表情在說,他從沒想過。


沈淯青覺得自己這個沒經驗的,在這裡出主意也是挺好笑,即使他覺得希望渺茫,卻也不想潑李以正冷水了。他現在,衷心期許李以正不會有失望的那天。


以前在學校裡,沈淯青也經常聽別人討論誰怎麼追誰,誰喜歡上誰了,誰失戀了,那是情竇初開的好歲月。沈淯青對感情心事通常不發表意見,偶爾聽煩了,就搭腔肯定別人的不幸,笑一笑別人的青春。他不憐憫自己,不憐憫別人。


而現在,他是李以正唯一的傾訴對象,不如初次對話時那樣反感,甚至開始覺得戀愛的人可愛。


「不試試看嗎?」沈淯青再問。


李以正握著皮夾,坐得挺直。


「你覺得我可以嗎?」


沈淯青沒應,他挪前椅子,打開抽屜,拿出一個信封。


「我上去睡覺,這個先給你。」


信封甸甸地,是銅板的重量。「給我?」李以正看出這是薪資袋,但他很意外。


「早餐錢。」沈淯青解釋。


「不,我就當作是薪水了,謝謝老闆。」李以正沒打開看裡面有多少錢,直接摺起來,疊著皮夾收進口袋。李以正不帶包,手機、錢包、鑰匙全藏口袋。


沈淯青站起來,準備上樓,起身時不曉得該拿那杯豆漿如何是好。他知道自己一定喝不進去,那是沈烟棠喜歡的東西。


想了想,他還是將豆漿帶上樓。


同時,店門開了。葉誠勳今天提前來了。


葉誠勳應該是出家門就先來了花店,身上帶著淡淡的香水味,或是他今天有特別的約會。


「難得你們兩個人看店。」葉誠勳笑著說,從公事包裡拿出李以正的橘色折疊傘。「我來還傘,還要買花。」


沈淯青剛站起來,正方便離開,但當他看見李以正慢慢暈紅的耳背,雙腳卻定住了。他又不想走了,他喜歡李以正喜歡一個人的樣子,樣子很虔誠,很誠懇,很卑微又很滿足。


很好看。


「謝謝你的傘。」葉誠勳把傘交給李以正,李以正小聲說了不客氣。


難得在早上現身的葉誠勳今天似乎時間充裕,平時買花看兩眼就決定,今天卻在店裡走動,細細挑起花來。


李以正的目光追著在花葉中顧盼的葉誠勳,而同個空間裡,沈淯青覺得自己身在更遠的地方,看著他們兩個人。


葉誠勳轉了一圈,最後選了桔梗。指著花對沈淯青說,「老闆,要這個。」


沈淯青才想起自己還在這裡,他挑了最漂亮的幾支,包好之後不是拿給葉誠勳,而是李以正。


李以正回過神來,忙站起來翻小抄本算價錢,跟葉誠勳收錢。


靠得近,葉誠勳身上的香味更清晰了。


「謝謝。」葉誠勳說,提著花開門離去。


葉誠勳走了,李以正轉頭要與沈淯青說話,卻發現沈淯青也上樓了,之後整天沒下來。


沈淯青睡醒時晚上九點,餓醒的。


李以正回去了,鐵捲門緊閉,留了燈。


沈淯青看見垃圾桶裡有一層灰塵團,是李以正打掃的痕跡。他走進廚房,將一口未動的豆漿倒掉,米白色的液體鋪滿流理台,接著隨自來水被沖淨。


沈淯青洗手,聞著豆漿的味道,洗了很久,即使不管怎麼洗下去都不可能把自己洗成透明,真可以,也捨不得。


關上水,花店沒了聲音。如他習慣的。


他將茶壺裝滿生水,放到瓦斯爐上熱。轉身,他看見冰箱上貼了一張紙條,他走近看,照著紙上寫的打開冰箱,看見一碗陽春乾麵,巷口那間的。沈淯青關上冰箱門,又繼續盯著紙條看,只有兩行字,他卻看了很久,看到茶壺響,水沸騰。


——買了麵給你,記得熱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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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6-14 19:0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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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棲地

葉誠勳連續兩週沒出現,李以正的心情像坐了一趟大怒神,原來借過一把傘就是他與葉誠勳緣分的最高點。


最初幾天,李以正表現得泰然,但隨著枯等的天數增加,他每日離開花店的樣子也越來越落寞。外頭出太陽,他卻是佈雲欲雨的陰天,苦巴巴期待門開掀起風,背著公事包的那個人來把他的烏雲撥開。


沈淯青撕掉一頁月曆,沒了葉誠勳光顧,牆上空白如新。花店歸舊,乏人問津,看門的李以正顯得多餘,沈淯青沾染了他的無精打采,下樓的時間也跟著少了。


漸漸入秋,日照縮短,李以正隱形的狗尾巴喪氣垂著,缺乏活力。


自那杯豆漿以後,沈淯青推拒乾淨李以正順便給他帶早餐的好意,至此李以正也不在花店吃早餐了,他提早出門,吃過才來。


覺得生活出現空缺的不僅李以正,沈淯青也是。


沈淯青發現他推掉的不只是早餐,還有和李以正的交集,沒有葉誠勳,他感覺自己無論聊什麼都像對李以正的消沈避重就輕。


既然幫不上忙,不如留李以正自行消化,這場單戀是否要結束在一張詳載聯絡方法的名片裡,他也不要再進行早餐挑戰了。


人如秋日蕭瑟起來,但作為商品的花不行,花店要四季如春。沈淯青白天給李以正開了門就去睡覺,等李以正走後再下樓加班,送花的活也推給了李以正,來載花的表哥沒向沈淯青的爸媽提起花店來了幫手,至少還沒有人問過沈淯青,除了張緯峰。


張緯峰說要找一天來看看李以正長什麼樣,但說完人就消失了,學校忙得他焦頭爛額,沈淯青聽他說算是多了個校內打工,雇主是螳螂。


螳螂?沈淯青想不透。


李以正抵不住煩悶,在應當憂鬱的開工星期一把花店所有角落擦了一遍,洗了廚房,收拾冰箱,不經沈淯青作主把過期的微波食品都丟了,可樂瓶列隊排好,商標整齊向一,抹布被他重複洗擰變了形,晾在流理臺像個攤開四肢的人精疲力盡。


沈淯青被掃除的聲響吵醒,昏昏沈沈要下樓就見到李以正跪在樓梯上,正在刮樓梯角的陳年老垢。沈淯青唯恐李以正一階一階往上,哪天打起二樓的主意,他把李以正趕下去,自己也下樓。


李以正倒退著下樓,表情委屈。


樓梯下截白上截灰,差了一個色階,李以正該去代言威猛先生,真是沒有他擦不乾淨的東西。


沈淯青看見工作台,本來散亂一片的各類工具按用途擺放整齊,每次穿完隨手一丟的圍裙被掛了起來。花店自李以正來以後越來越舒爽,他和花店相處得十分融洽,沈淯青被動失職,覺得連花都比較喜歡李以正在。


一定也是想,李以正在,比較不寂寞。


沈淯青不會安慰人,他和李以正在一樓一起待著,玩手機打遊戲。李以正看著他玩,沈淯青問要不要一起,幫李以正下載遊戲。


李以正連手機都很乾淨,應用程式只排了一面,平時也很少看他拿出手機。


沈淯青為他簡單教學,李以正玩得不差,但他嫌眼睛痠,一下就不想玩了。


李以正把椅子擺正,重新坐下。


「上次買的麵,你有吃嗎?」


突然提這個,沈淯青頓了一下。


他的視線往李以正的方向閃了一下又飛速回到手機螢幕。「有。」


這是沈淯青第一次在玩遊戲的時候回答李以正的話。


「我看到紙條還貼在冰箱上。」


「懶得撕。」


「我去買午餐,你要一樣的麵嗎?」


「好。」


沈淯青說話的字音短促,乍看像專心遊戲分不出暇,只有他自己知道裡頭摻的是緊張。


那天他吃完了麵,忘了和李以正說謝謝。他不知道李以正怎麼選得到他可以吃的東西,他是怎麼挑中的?沈淯青想,或許是一種新手運吧。介入越少,反而越靠近答案,雜念越多,越容易偏離方向,私慾惑人。


李以正出門了,沈淯青關掉遊戲,打開搜尋,輸入『失戀』,跳出了六百萬條搜尋結果。做不擅長的事,他一時手急,按錯了。再次點進搜尋欄,在後面加上安慰二字重新查詢,『失戀 安慰』的搜尋結果有六十萬。


失戀很多,安慰很少,九成的失戀都安慰不了。看著螢幕上條列出的搜尋結果,沈淯青還沒選好就關掉了搜尋。他有點茫然,放棄沈烟棠的時候都沒想過要查這個,現在李以正倒讓他荒唐了,這怎麼會有用。


李以正回來了,沈淯青準備拿張廢紙墊桌子,低頭就看見之前拿下來給李以正塞鞋的英文報紙,與各種廢紙類堆在一起,擺在最上面,李以正整理的。沈淯青猶豫了半秒,抽了一張來用。


這是美國某處的地方小報,隔雙週發行,免費,大站的書報攤和圖書館都能找到,當地隨處可見,沈烟棠現在就住在那裡。


沈淯青透過網路找了一個移民當地願意幫忙代寄這份小報的台灣人,與出刊日時差約三週到沈淯青手上。沈淯青預付了一筆錢作為酬勞和郵費,請對方代購到這筆錢用完為止。


這樣的人工訂報持續了三年多,從沈烟棠離開開始。


沈淯青收到的最後一份報紙,頭版是候鳥渡冬。


他與沈烟棠間隔21天差的連結也凍止,他的盤旋無處降落。


但半年後,沈淯青又收到了這份小報,有四期,從台灣外縣市寄來的,沈淯青寫mail問代購怎麼回事,代購說他自己寄東西給在台灣的家人,順便夾幾份報紙給沈淯青,請家人代寄,舉手之勞。


沈淯青捨不得說不,他不定期收到輾轉而來的報紙,直到搬進花店,他跟代購道謝,說不需要了,沈淯青在信裡寫道:『我也離開了』。


累積的報紙在搬移的時候正好充當包裝緩衝物,於實於虛都是,在思念發狂時也緩衝了沈淯青的放不下。他其實跟李以正沒兩樣。


李以正從袋子裡拿出兩碗麵,一大一小,另外還有一碗貢丸湯,蓋緣溢出的湯水滴在報紙上,印出一團油漬。


沈淯青打開塑膠蓋,香味撲鼻而來。


「你覺得他還會來嗎?」


李以正問,葉誠勳不來,沈淯青也像個繭成天窩在樓上不露面,他一直沒辦法跟沈淯青聊這件事。


「不⋯⋯」沈淯青吞下『不知道』,改口:「不一定。」他挑掉鋪在麵上的蔥花,擱在蓋子上。


「你不吃蔥?給我。」李以正伸長筷子,把沈淯青碗裡的蔥都夾過來。「你說,他是不是結束這邊的工作了啊?⋯⋯」


李以正知道葉誠勳買花是為了送客戶,他跟過一次,但害怕若被葉誠勳的客戶發現會給葉誠勳帶來麻煩,之後沒再跟去過。


跟到公司也只有兩次,最常追的是花店路線,此外幾次是葉誠勳在外面吃飯,一次逛書店,但他不曉得葉誠勳的家在哪,他總是在捷運站止步,看著他沒入票口。


「你怎麼不去看一下?」


李以正搖頭,「都講過話了,這樣會越來越不正常啦——你要不要喝一口湯?」李以正把貢丸湯推過去。


「不用了。」


「喝一口就好。」


「不要。」


「你不用吃貢丸,喝一口湯。」


李以正遞湯匙給沈淯青,沈淯青舀了四分之一匙,放到嘴邊抿一小口。


油水味。他把湯匙還給李以正。


李以正吃飯是沈淯青的五倍速,李以正吃完麵準備喝湯時,沈淯青的碗裡還滿滿的。


「要不要再一口?」


沈淯青又喝了一口,喝完馬上吃麵,沒異狀。他開始覺得這是個辦法。李以正又歪打正著了。


李以正喝光湯,開始看桌上墊的英文報紙。


「你英文很好嗎,這是你平常看的?」


「算是吧。」


李以正隨手指了一個單字,問沈淯青這是什麼意思。沈淯青看一眼,回答。兩人循環,李以正像個好學的小孩,問個不停。


沈淯青越吃越慢,等他吃完,一面報紙幾乎唸完了,時間也過去大半,依然沒有葉誠勳的蹤影,但李以正似乎沒那麼消沈了。


吃飽的沈淯青舔舔嘴唇,李以正站起來,收拾桌上。


「你很像貓。」李以正說。


「你很像狗。」沈淯青也說。


晚上,李以正睡前收到LINE通知有人送禮,沈淯青送了一組台灣黑土狗貼圖給他。


他收下,點了一個舉起前掌的圖,發送給沈淯青。


沈淯青回他了個乖字。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6-14 19:2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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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6-22 00:5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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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偏鋒

「張緯峰,五十分了。」


「好,知道了。」


嘴裡說著知道,張緯峰緊盯螢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字號很小,他手裡握著一隻筆,筆桿靠在螢幕上,順著讀到的地方滑,眼睛左右左右來回掃動,手邊擱著一本線圈筆記本,不時做筆記。


蔣舟坐在他對面,知道他一時半會還不會停下,闔上了自己的筆電,往後一靠,假寐休息。


張緯峰把那一頁看完時,大約是零點二十分,校園零點熄燈,未經申請不得滯留建築內,雖說若是遇到警衛巡視,只要亮出學生證就能應付過去,但蔣舟不喜歡留到半夜,他家遠,不喜歡太晚走。


「我去個廁所。」張緯峰說。


「去吧。」


蔣舟睜開眼,陳教授的研究室裡剩他一人。


他站起來,走到桌子另一邊看張緯峰的筆記,字真漂亮。


字跡述說個性,從張緯峰剛硬的外貌氣質聯想不到他寫了一手好字,蔣舟很喜歡看張緯峰的字,他總覺得從中能多看出一點這個人真實的樣子。


張緯峰的期末考卷令他印象深刻,偏鋒走得巧。他刻意將張緯峰的考卷擺在第一張再交給陳教授,果真陳教授看了為之一亮,馬上就跟蔣舟問這個人在哪。


蔣舟本以為千呼萬喚才請出來的這尊高大的「山大佛」會比自己還難使喚,想不到張緯峰旁聽了一堂課之後像換了個人,積極得天天往陳教授的研究室走,害得蔣舟來學校的次數也連帶增加了,陳教授看人的眼光讓蔣舟背脊一涼,還真給他撿到寶了。


蔣舟當初也沒意願當陳教授的助教,是陳教授堅持選他。


陳教授在學術圈名聲響亮,他們學校的社會所成績不亮眼,很好考,直到陳教授任教,學校討論版上突然多了好幾則詢問面試技巧的發文,雖然至今從經驗談中仍歸納不出錄取標準,但陳教授的加入拉抬了他們系所不少。


一個人就能改變一個所的命運未免可怕,蔣舟不信英雄存在,所以這樣的一個人,必然更接近妖物——愛讀武俠小說的蔣舟如是想。相對於一人獨大放威能就能影響全局的劇情模式,他比較喜歡無關人倫是非,只論私慾情仇,沒有正反派之分勢均力敵的武林。


陳教授名氣大,雖然他為人風聲差,但既然九成學生都是衝他而來,那從中找個助教又有什麼困難,他偏偏選了新生裡最邊緣的蔣舟接任助教空缺。


日漸相處中,蔣舟發覺陳教授十分討厭學生像小雞一樣圍著自己吱吱喳喳討教,所以當張緯峰不斷拒絕時,居中的蔣舟知曉張緯峰是逃不出他們手掌心的了,越是拒絕,陳教授可是越想得到你。


近墨者黑,蔣舟也因此理解了這種得不到越想要的心情,每每電話中聽張緯峰拒絕得斬釘截鐵,他就更想纏著他不放,他將這份心思藏得很好,沒有表現在語氣裡,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與張緯峰站同一邊。甚至,有些電話是他自作主張瞎編名目額外打的,張緯峰一拒絕,他就鬆一口氣,那代表他還能繼續期待下次,他可以多玩一會。


打給張緯峰是蔣舟夏天裡的一大樂趣,卻不知張緯峰接個助教工讀像簽了賣身契一樣,賣命不已。


原先約好張緯峰只要去上三堂課,但他已經上第四堂了,還未缺課過。這堂課從下午五點上到十點,十分耗力,八個研究生每週準備不重複的題目報告,報告後經常討論個沒完,超時下課是常態。


題目過深,張緯峰跟不上,拿著一本筆記本坐在中間抄,不懂的就回去問蔣舟,蔣舟也不說什麼,隔天給他帶書看。


意識到陳教授把這個缺說得多輕鬆根本是誆他之後,張緯峰也不計較,他忙於進入狀況,沒有一絲怨言。


旁聽完第一堂課的當晚,張緯峰line蔣舟,傳給他看自己的筆記,打了一篇小短文總結他有疑問的地方,想問蔣舟建議。


蔣舟已讀不回,第二天出現在張緯峰的教室外,從背包裡拿出三本厚如磚頭的書給張緯峰。


張緯峰問蔣舟怎麼沒出現在那堂課,明明看見點名單有蔣舟的名字。蔣舟說,那堂課他之前沒過,這年又課表衝堂,陳教授放水讓他補作業代替。


張緯峰說陳教授真是喜歡檯面下交易。


「他就是螳螂。」蔣舟說。


「螳螂?」


「大學部的人私下不是叫他大刀嗎?研所的人叫他螳螂。」蔣舟縮著上臂舉起兩隻手,「不覺得蠻像的嗎,就有點變態變態陰毒陰毒的,手長腳長猥褻猥褻揮著利器。」


蔣舟邊說邊模仿,張緯峰被蔣舟的樣子和疊字句逗笑。


「像吧?」蔣舟也對自己的表演感到得意。


「嗯,你很像。」


「嘲笑我啊,膽兒肥了。」


課鐘響,蔣舟走了。


張緯峰把書拿回去看,發現書裡夾了不少標籤與註記,書角被翻得皺起,一點都不像被當掉的學生用過的書。


張緯峰本科課業原本就重,加上這份多出來的「功課」,他的腦袋每天都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可他樂此不疲,精神反倒越來越亢奮。


他輔社會系時上的都是古典理論,讀著像科普,但研所這堂課涉及範圍五花八門,地域時空不限,每週跳來跳去,什麼都能做討論題目,對於一個只上過幾堂課的大學部外系生,每次上課張緯峰都能寫好幾頁的筆記,這些都是他打算課後要查的,前方宛若有一片海,望不見邊,他的勝負心被徹底挑起。


張緯峰上完廁所回來了,走廊燈被切了,一路無燈,他憑著研究室裡發出的光走回來。


兩人關燈鎖門,在黑暗中拿手機手電筒照路,大樓熄燈,電梯也停了,他們並肩走樓梯下去,兩盞白光對著地上照,影子只有下半截,樓梯有點陰森,他們習慣一路聊天來壯膽,不知不覺說了許多話,話題甚少涉及私事,聊的都是書或影集,他們都喜歡老的外國劇,要不就是陳教授的壞話。


「陳教授的話聽一分都算多。」蔣舟說,「但事到如今,你好像也樂在其中,讀書狂。」


這番話張緯峰不予置評,他轉話頭:「但我還是不懂陳教授的目的。」


「可能是想讓你延畢然後一輩子離不開他?」


張緯峰腳步一頓,原地愣住,這可是非常嚴重的代價,他一臉震驚地看著蔣舟,將手電筒往臉上照,好展示自己的傻眼,蔣舟哈哈大笑。


他們出校門時,蔣舟叫的車正好到了,他跟張緯峰道別,坐進後座。司機開一段路之後,張緯峰的摩托車超過蔣舟搭的計程車,他從旁而過時招了手,雖然不曉得車窗裡的人會不會正低頭滑手機,看沒看見。


張緯峰在學校一沒課就過去研究室,本系、輔系、研所的功課都在這裡做。蔣舟沒他這麼勤奮,他通常中午之後才會慢悠悠地出現,有時過來也只是在這看閒書。來時經常帶著剛從便利商店買的糖果餅乾,但他很少吃,玄的是那些糖果餅乾若張緯峰也不吃,幾天後也會無緣無故消失。


張緯峰正在寫本科系的報告,蔣舟剛到,他放下背包,慢條斯理地貼便利商店的集點貼紙,累積了不少,但不夠貼完一張。


「你很適合這所學校。」


蔣舟突然說話,張緯峰看過去,蔣舟桌上除了貼紙撕下後的垃圾,沒有別的東西,手機也不在,蔣舟看了他多久?


蔣舟繼續說:「你有去過學校的山頂嗎?」


「山頂⋯⋯山頂不是只有一座廟?」張緯峰會意,「你不會是要說我很適合出家吧?」


蔣舟哈哈大笑,彷彿默認,笑得趴在桌上,趴著趴就睡著了。


張緯峰今天跟同學有個小組報告的約,他要走時,蔣舟還在睡。


他拿了一隻簽字筆,試探地在蔣舟露出來的手背上劃了一筆,蔣舟沒反應,張緯峰趴過去,在他的指節由食指開始一指一字的寫上「先走了」三個字,尾指畫了一個比ya的手。


張緯峰悄聲離開,走時關上了門。


經過便利商店時,他留意了一下現在的集點活動,這期換拉拉熊餐具,咖啡機上貼著粉紅色底的宣傳海報,熊與他的朋友們在文宣上和樂融融。他拿了一張集點卡,傳訊息給便利商店大戶沈淯青,叫他幫忙留點數。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6-22 01:1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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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6-28 12:3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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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兩個碗


沈淯青正在看李以正表演空手開瓶。


沈淯青吃麵被燙到,一口麵夾進嘴裡下一秒就呸出來,通紅的舌尖夾在齒間晾,眼角倏地漾起水。


托李以正的福,只要他不睡回籠覺,開店的中午每天都有熱騰騰的麵能吃,偶爾還能沾一沾李以正的貢丸湯,或是吞一小角的豆干片。


「燙到了?」


沈淯青聞聲抬頭,愁苦的眉搭上吐舌模樣滑稽,李以正心想果真是貓,去冰箱拿了一瓶可樂,沈淯青要跟他說開瓶器在哪,他卻說不用。


李以正手握可樂瓶,對著桌角先敲一下瓶口,然後他將瓶子藏進肘間,手臂一旋,瓶蓋哐啷落了下來,動作間他低下頭,露出偷笑的嘴角,像已經準備了好久,終於等到了能獻巧的這一天。


他將開好的可樂推到沈淯青面前,沈淯青咬著大舌頭音問:「離怎麼弄的?」


「秘密。」李以正撿起蓋子放在手裡拋,不過是掌握了瓶蓋就很得意。


沈淯青拿起可樂,瓶身的水氣已被李以正擦乾,握在手中冰冰涼涼不濕手。他喝了一口,含著不吞,氣泡在舌上踏,麻麻地,舌頭現在除了痛覺外什麼都感覺不到。


沈淯青夾起兩條麵,這次先吹涼,靠在唇上試過了不燙才入嘴。已經燙到的地方每嚼一下都辣辣疼疼地,食物對他而言本就不是吃味道,被燙痛了反而更清楚感到自己正吃進東西,倒像獲勝後的傷。


只要知道是在經過痛,痛就不痛了。


巷口麵店擺起今天起不提供免洗碗的告示,要碗得加五塊,李以正沒要。他提著兩人份的午餐回來,才知道沈淯青這裡連一個碗都沒有,兩人就著塑膠袋吃。


李以正平時都是挺直背坐,肘不撐桌,碗捧在手上吃,但今天他和沈淯青一樣,身體靠在桌邊,低頭湊著食物,露出後頸一條掛在脖上的紅色細繩。


「老闆,你為什麼可樂專喝玻璃瓶啊?」


沈淯青答,「⋯⋯因為喝起來跟寶特瓶味道不一樣。」


「哪有不一樣?」


沈淯青還未說下去,李以正拿起瓶子喝了一口。


「一樣啊。」他舔舔嘴,把可樂還給沈淯青。


「你幹嘛不自己開一瓶?」沈淯青奇怪。


「喝你一口,不要小氣⋯⋯還是你是想再看一次開瓶?」李以正舉起免洗筷,指向沈淯青,邊說邊打圈。


沈淯青用自己的筷子打掉了在面前礙眼的東西。


「我有開,瓶,器。」


張緯峰若在場,會驚訝沈淯青也有生動的一面。在他印象裡,沈淯青對任何人說話都只有三分情,有情和無情都只撥三分心,總說親不親說疏不疏地,難得與人稚氣。


李以正不知道如何想的,葉誠勳不出現了,他仍按營業日每天來。貨車來就勤快搬花,中午到了自動自發跑腿買午餐,下午看沈淯青玩遊戲,在沈淯青失誤或大展身手時在旁小小聲發出稱讚或偷笑,當沈淯青理花,他也坐在一邊安靜地看,於後收拾滿桌滿地的花枝殘葉,偶爾能機靈地在沈淯青伸手之前遞上剪刀或鐵線,繞著沈淯青打轉,轉得很自在。


沈淯青通常不先開口說話,而李以正愛說,話說多了便越來越得寸進尺,沈淯青不知不覺也被帶出反應,不吐槽他幾句不順心。沈淯青打一開始就知道李以正這個人不講話會很難受,畢竟他可是在第一次踏進花店那天就突然和沈淯青告白心事。


他不反感,不曉得為什麼,李以正做的任何事,他都不反感。


他和沈烟棠從前也經常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吵,不過那時沈淯青扮演的是幼稚愛惹人的那個,而沈烟棠才是想辦法讓他閉嘴的那個。


可樂氣泡浮上表面,破掉不見,沈淯青已經不太去想從前與沈烟棠細微末節的各種事了,沈烟棠剛去美國的前幾年他還會細數,不願放過任何細節拼湊相處的時光,想看清楚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但隨著時間過去,沙漏空了,他也讓細碎的回憶從縫中溜過不再追索。


這是秋天裡沈淯青喝的第一瓶可樂,他開始多喝水,煮溫水喝。在晚上的時候站在瓦斯爐前靜靜等水開,不為了泡麵,而是為一杯溫開水。


李以正曾倒給他的一杯溫水,好像澆開了什麼,他怕那地方若又合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打開,於是經常夜中溫習暖流經過胸口的感覺。


喝掉了半瓶可樂,肚子有點脹,沈淯青將瓶子擺到右手邊的櫃子上,讓它被陽光穿透。他其實分不出玻璃瓶裝跟寶特瓶裝可樂的差別,他其實只是很喜歡玻璃瓶折射光線閃閃發亮的樣子,他沒有對李以正說實話。


他不告訴李以正自己喜歡什麼,因為現在的他和以前不一樣,他把自己曾最喜歡的都掏出身體了,現在的他不去喜歡東西。


「老闆,下班我們去買兩個碗吧。」


沈淯青的筷子在塑膠袋裡攪了攪,說好。


六點關上門,今天顧客數一樣掛零,他們去了小北百貨。


秋夜微涼,沈淯青套上一件薄外套,換了球鞋,他太瘦,腳踝被鞋口拱著襯得更細,彷彿李以正的手一圈就能箍住沈淯青的腳。


小北離花店大約十五分鐘路程,沈淯青帶路,他們走出商店街,轉出彎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背後商店街靜寥,而眼前的馬路被尖峰時刻的車潮塞滿,無底的車燈映進兩人的眼睛,他們在轟隆隆的車響中,手插口袋過馬路。


沈淯青不像李以正習慣不帶包,他背了一個裝錢和鑰匙的斜背小包,李以正覺得很新鮮,沈淯青在店裡總是剛睡醒就下樓,不會特地換衣服,頭髮也順順軟軟地也不怎麼需要花功夫整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其他打扮的沈淯青。


第一次見到沈淯青時,李以正並沒有仔細看他的樣子,那時他偷偷跟著葉誠勳,對這間小花店並無留下什麼特殊印象。而後是什麼讓他停了下來呢,把這裡當成歇站,願在這等一眼葉誠勳,彷彿他原來就在這,而葉誠勳剛好經過了,假意地重現葉誠勳一直以來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姿態,偶然。


他站在花店對面,站哨一樣不動,盯著空空的花店看。沈淯青坐在櫃檯裡時他是看不見人的,只有當沈淯青走到大桌前的時候,他才會看到一個慢吞吞的影子,悠悠哉哉數著花,所以他們在便利商店相遇他才認不出人。  


在玻璃門後拿著花的沈淯青很不真實,一天只有一個客人的花店也很不真實,這麼年輕卻把自己關在這裡很不真實,沈淯青就像故事裡才會出現的人物一樣。


「老闆,花店不營業時你都去哪裡?」


不去哪。」


「你沒有其他休閒活動?」


「沒有。」


小北百貨位在轉角,有兩層樓,進門後李以正拿了一個籃子,他們穿梭在商品繁雜的貨架中,尋找餐具的走道。途中經過清潔用品的貨架時李以正停了下來。


「不要買。」沈淯青先說。


「用得到,我會用。」


「不需要。」


話這麼說,李以正還是拿了一瓶兩公升的地板清潔液放進籃子。


「買抹布幹嘛?」看李以正抓了兩條抹布,沈淯青問:「不是有嗎?」


「備著啊,反正抹布常用到。」


沈淯青無語。「換最右邊那條,我不要你拿的那種。」


還沒找到碗,籃子卻快被李以正放滿了,沈淯青都懶得講了,講也白講。


「衛生紙也沒了吧?」


「衛生紙去便利商店買吧,拿不動。」


「我拿得動,你只要拿衛生紙就好。」


「沒關係,我要點數。」


「你要換東西?」


「不是我,我朋友。」


說話時抬頭看見手邊最上排的無痕膠帶,沈淯青踮腳想拿一捲,拿不到。


「幫我。」


李以正人在十步遠的地方正在挑別的東西,聽見叫喚,他走了過來,沈淯青還踮著腳正在嘗試自己拿,李以正從沈淯青背後伸手上去,拿了一捲放在沈淯青手裡。


「給。」


聲音從耳邊冒出,李以正的衣服碰到他的背。沈淯青接過膠帶,丟進籃子。


終於找到了碗盤,李以正提議買玻璃的,能微波。沈淯青先挑了一組,捧在手裡要去結帳,李以正又插嘴,說太小了,沈淯青想到李以正的飯量,換了大碗公,有兩種印花,同款,一個紅色一個青,他各買了一個。然後他們又買了兩雙木筷,兩支湯匙。


李以正說到做到,兩大袋東西他一個人拎。


回路上他們到常去的便利商店買衛生紙,店員聽沈淯青要點數,說沈淯青從前累計的份夠貼滿好幾張集點卡了,阿沙力地直接送了一大張未撕的點數貼紙,嘴上直說別講出去,但叮嚀的聲量大得全店每個角落都得聽見。


回到花店,他將點數攤在工作檯上,拍給張緯峰看。


照片裡露出了鼓滿的塑膠袋一角,張緯峰看見滿排的點數,問他是把整間便利商店買下來了嗎。


難得出門一趟的沈淯青回到花店就坐下不想動,他趴在工作檯跟張緯峰傳訊息,而李以正忙進忙出將採買的各式家用品擺好。


「李以正——」


人在廚房的李以正回話,「怎樣——?」


「你過來一下。」


李以正走出來,他的老闆拿著手機,指著門口。


「你站那邊一下,我拍張照。」


「噢。」李以正乖乖走過去,摸了兩下頭髮整理,站著讓沈淯青拍照。


沈淯青擺弄鏡頭角度,按了幾張。「好了,沒事了。」


「噢。」李以正又回廚房去了。


他把李以正的照片傳給張緯峰,張緯峰收到清晰的正面全身照時困惑不已。他不過說句好奇李以正的樣子,沈淯青就傳了照片過來。





張緯峰 <( 怎麼有這張照片 )

張緯峰 <( 這在花店拍的嗎? )


( 剛拍的 )> YU


張緯峰 <( 你怎麼跟他說的 )


( 我叫他站那裡 他就站著給我拍 )> YU

( 很聽話吧 )> YU




聽話的人走出來,手中端著兩碗泡麵,兩個碗一紅一青。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6-28 12: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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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淯青超級可愛❤️❤️ 2020-6-29 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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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7-16 00:3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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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喜歡的花







( 我有個問題 )> YU


( 你有腹肌嗎? )> YU


張緯峰 <( ? )




張緯峰來的時候,沈淯青正用新買的抹布擦手,工作檯上一團亂。


他剛忙完,兩隻袖子捲在肘上,大不止一號的圍裙鬆垮垮穿在身,由於他瘦,圍裙的肩帶高起一圈,背後的圍繩打上結後留出長長的兩條尾巴,走動時兩條繩快意擺盪,蹲下時兩條繩乖巧伏在地上,彎成一個慵懶安逸的圈,遂意又順心。


張緯峰不是第一次見沈淯青離開老闆椅像樣工作的樣子,卻是第一次見這兩條帶子飄出靈氣,像是主人的好心情溢出了邊,染上周圍。


沈淯青擦完了手用同塊布擦剪刀,垂下的嘴角抿出柔和的線,人也比他們上次見面時看起來還要有精神許多,令張緯峰稱奇。


沈淯青這個樣子已經好幾天了,張緯峰和他一段時間沒見,一眼就看出差別,可每天與沈淯青相處的李以正反而沒發現自家老闆的變化。


不僅如此,張緯峰原地轉了半圈——整個花店的氣氛似乎都有點不太一樣,脫離了城北商店街一貫的停滯不變,好像有什麼活了起來。


張緯鋒甚至錯覺,連花的賣相都變好了一點點。


沈淯青在張緯峰還在停車時就看見他了,所以門被打開時他沒有特別的反應,他繼續收尾今日的工作,飯店那邊接連有幾場活動需要大量的花,他跟李以正已經忙了好幾天,連日送花去佈置會場,是李以正來以後第一次出外差。


貨車前座除去開車的沈淯青表哥,沒法再塞進兩個人,於是他們一起搭公車。


已經不是第一次一起出門,李以正仍覺得沈淯青新鮮。站牌前,等車的人三三兩兩站著,沈淯青望著車來的方向,每三十秒看一次,他應該有點近視,但不戴眼鏡,因為他在看公車頭上的路線號碼時,會瞇一點眼睛,樣子有點無辜,招車時,他的手不抬高,掌心朝外平舉伸出去,也不揮動,倒像是在擋人過。


花在運送時暫時離水,下到飯店才放水回去。昨天李以正搬動花瓶時沒拿捏好角度,動作太大,把瓶裡的水晃出來,弄得自己一身濕,他索性脫掉上衣,沈淯青佈完一排的天堂鳥,轉身就撞到東西。


沈淯青的手下意識去檔,指尖被體溫燙手。


「你⋯⋯衣服呢?」


「弄濕了。」李以正說。


李以正沒穿外套,一濕直接浸到底。


沈淯青當沒看見,指揮李以正搬東西。


原是不在意,但頻繁出入視線裡的飯店員工讓沈淯青不得不去借一件員工制服給李以正穿,把那六塊腹肌擋一擋,趕走流口水的眼睛,因為沈淯青實在不喜歡工作時旁人晃來晃去。


忙完時已經將近八點,他們各自回去。沈淯青回到花店直接上二樓浴室洗澡,脫下了衣服,光裸的他拿著蓮蓬頭試水溫,流過指頭的涼水漸漸成暖人的溫水時,他想起李以正。


他洗澡完,沒擦乾身體就走出浴室,濕腳印跟著他進房,他打開衣櫃拿衣服,看著穿衣鏡裡自己薄如一片餅乾的身體,他想起李以正。


他下樓,到便利商店買大亨堡跟茶葉蛋,排隊結帳的時候,他想起李以正。


側躺在床上盯著牆壁準備睡著時,他想起李以正。


然後他發了個訊息給張緯峰,張緯峰回他一個問號。


誰叫沈淯青沒見過腹肌,沒親眼見過,而且還是認識的人的腹肌。


張緯峰沒把莫名其妙的訊息跟花店微妙的變化聯想在一起,也不曉得自己進花店後就在找的那人就是其中的原因。張緯峰熟悉沈淯青手上事情忙完才搭理人的慣常節奏,所以他不打斷沈淯青,但他奇怪怎麼沒看見花店裡的另一人。


他走前幾步向廚房探頭,與手裡拿著大垃圾袋的李以正正面碰上。


兩個人都嚇了一跳,瞬間李以正的表情兇了起來,警惕地板一張臉。李以正習慣了只有自己與沈淯青兩個人在的花店,突然見到陌生人出現,第一反應警覺,狠狠忘了這裡是開店的。


僅一瞬間,李以正斂回了表情,變回沈淯青在line裡和張緯峰形容的溫順模樣。他猶疑眼前這位客人需不需要招呼,他看向沈淯青,尋求指示,可沈淯青低著頭捲綁繩和包材,毫不察覺的樣子。


李以正剛要開口,把最後一捆繩打上活結固定的沈淯青就說:「他是我朋友。」


原來他有注意到,甚至不必看就曉得李以正在想什麼。


沈淯青常駐花中,雖然談不上對花店深愛,但摸多了花草,他也習得讀空氣中細微的變化,水分的含量,將綻與欲衰的跡象,那是讀懂也不能干預的預覺。


他對人敏感,因為深深喜歡過一個不能從自己身體裡剝出去的人,他成了不去反駁只能讀懂的行家。再加上,李以正好懂,在他面前什麼都說,什麼都做。


「你好。」李以正正正經經打招呼,「我是李以正。」


「辛苦了。」感受到他們之間階級關係的張緯峰忍不住說。


打過招呼,李以正繞過張緯峰到工作檯,撿地上的碎葉,張緯峰在李以正常坐的木椅坐下,沈淯青脫下圍裙,掛在身後牆面的釘子上。


釘子是新的,李以正釘的。


經沈淯青同意,李以正站在工作檯角落的牆柱前,目光專注地比劃圍裙的長度和沈淯青抬手的最佳位置,完美垂直地落上一根銀色鐵釘,讓圍裙有個正式的住所。


也許是如此,兩條帶子才沾沾自喜地飄。


知道張緯峰來的目的,沈淯青走到櫃檯打開抽屜,從中拿出一張滿面粉色的貼紙,鐳射印刷在光照下炫著霓彩。


「送誰的?」


「學長。」


「助教?」


「嗯,就他。」


沈淯青又走到門口,將風鈴纏結的尾巴撥開,撥完他靠在櫃檯外邊倚著與張緯峰說話。


他們的聲量很低,從旁只能聽見一些絮絮氣音,以前在高中也是如此,沈淯青話不多,而張緯峰說話時嘴不大張開,音黏,每當兩人站一起,周遭就立刻像多了一道屏障,其他人很難加入他們的談話。


李以正被排擠在外並無不適應,他一隻手戴著手套,另一隻手拉著垃圾袋,將工作檯上的殘枝敗葉以手掃淨。手套是沈淯青從櫃子深處找出來的,雖然李以正說自己不怕紮,但沈淯青給他,他也就不吭聲戴上。


聽見背後勤快的動靜,張緯峰中斷話題問,「你不是說沒打算奴役他嗎?」


「嗯⋯⋯」


沈淯青一開始的確是這麼想的,但他不知道李以正這個人積極主動閒不下來,不知道李以正既雞婆卻又將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半推半就地就這樣了。


沈淯青決定將責任都推給不知道三個字,李以正出現時,他說了一大堆不知道,那不如就順勢都推給不知道。


他不回話,悠哉看向店角落屬於非賣品的金桔樹,小金桔樹缺乏照顧,只開花,不結果,每天掉葉子,從前沒人管,現在李以正掃。


「慣老闆。」看沈淯青避而不答,張緯峰替李以正抱屈一句。


提到慣老闆,張緯峰腦中閃過陳教授的衣襬,然後是蔣舟的鞋。


他與蔣舟待在研究室時,經常低頭就見到坐對面的蔣舟翹著的腿,懸空的鞋底與自己膝蓋只有一個拳頭近,偶爾兩人動姿勢就會打到對方。


碰到時張緯峰會往後坐一步,但每當他念書念得專心,身體不自覺往桌子靠近,又會再次撞上。


次數多了,兩人不小心又碰到時甚至會故意伸腳多撞一次,之中蔣舟的惡作劇次數遙遙領先。


蔣舟有時會戴著耳機安靜聽陳教授的上課錄音檔,張緯峰錄的,聽時手撐著頭眼閉上,一聽就是一兩小時不動,也不知道是不是其實在睡覺。


錄音檔本來是張緯峰打算錄給自己方便做筆記用的,但蔣舟也感興趣,張緯峰就也傳給他。


想到蔣舟,張緯峰又跟沈淯青提了提大學裡發生的事,兩人都不是愛在訊息裡長篇大論的人,見面時才會說得比較多,一陣子沒見,累積了不少可說的事,一人流水帳一樣地斷斷續續地講,一人隨意地拉著話題的繩索漂,沒有生活交集的友誼靠著默契緩水長流。


「⋯⋯他人蠻好的⋯⋯不,有時也蠻壞。」


沈淯青聽張緯峰描述蔣舟,一會稱好一會又稱不好,沈淯青沒懂蔣舟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但知道張緯峰對這個助教學長興趣不淺。


聽來蔣舟挺神秘的,又聰明,是張緯峰容易交好的類型。


性格簡單的人難留在考試狂張緯峰的身邊,例如高中愛慕他的學妹,答案全公布在說話時紅通通的兩頰上,就不讓張緯峰感興趣。


「腹肌又是怎樣?」


「⋯⋯隨口一問。」


「你想鍛鍊身體?」


「哪可能。」


沈淯青猶豫要不要跟張緯峰說最近自己吃得比較多的事情,最後沒說。


張緯峰發現月曆上一片空白,他問:「花先生沒來了啊?」


他想起自李以正出現後,沈淯青就不太提起花先生了,都在說李以正。李以正的單戀,他也略有耳聞。


聽張緯峰提起不再出現的那個人,沈淯青肩膀一緊,朝李以正的方向看去,確定他沒聽見。李以正正在將垃圾綁袋,塑膠袋大聲作響,蓋過了對話聲。


沈淯青鬆口氣,他對張緯峰幅度極小地搖搖頭,示意不要再問。


張緯峰用嘴型做了個「喔」字,點點頭。


會去看月曆是因為他差不多該走了,眼睛往牆上找時鐘,沒料無痕跡的月曆是個雷,葉誠勳和李以正的出現讓花店變了,但李以正看起來是個正常人,沈淯青難得交朋友,張緯峰不再擔心。


「貼紙謝啦。」張緯峰把貼紙收進背包,他站起來,準備要走。


「還有一些在樓上,等我。」沈淯青說,說完朝樓上走。


「老闆,今天幾點去飯店?」李以正在他背後問。


「一樣。」已經走到樓上的沈淯青喊。


張緯峰的視線停在樓梯,不曉得多久沒聽沈淯青大聲說話,他略感奇妙,收回目光時,他發現李以正正盯著自己,李以正有話想問。


「你跟老闆是同學?」


「高中同班。」


「他⋯⋯」


話沒說完,沈淯青下來了,將零碎的點數給了張緯峰。


張緯峰將一點、兩點、三點、四點不等的點數收進錢包。


準備走前,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想問蔣舟喜不喜歡花。


他拿出手機,發訊息問:『 (要花嗎 我在朋友的花店)> 張緯峰 』


蔣舟正在看手機,馬上就回覆了:


『 蔣舟 <(紅玫瑰)  』


欠揍,張緯峰想,又不是追你,他再問:『 (有別的嗎)> 張緯峰 』


那頭傳來一個紅玫瑰圖案。


張緯峰沒打算聽他的話,他問沈淯青:「有什麼快爛的花可以給我嗎?」


「玫瑰吧,玫瑰我不要。」沈淯青說。飯店最近的活動是企業活動,用不著玫瑰。


張緯峰望向沈淯青,發現沈淯青並不是在開玩笑。


搔了搔臉,張緯峰又拿起手機打字:『 (你在學校嗎?)> 張緯峰 』


蔣舟發送一張照片,張緯峰點開一看,是一張從山頂往山下拍的照片,陰天,並不是什麼特別的風景。


「給我幾朵你不要的。」


「玫瑰?」沈淯青確認。


「玫瑰。」


沈淯青原地站了一會,像是懶得工作,他發了一下呆之後才慢吞吞地走到玫瑰前,抽了五隻。張緯峰騎車,所以沈淯青把包裝紙留得高出花朵,把花保護好,先用了塑膠紙,再包牛皮紙,乍看下不曉得裡面是什麼。


「老闆,你最喜歡什麼花啊?」張緯峰離開後,李以正問。


「我不喜歡花。」沈淯青說。


沈淯青坐下,在老闆椅裡癱軟成一團無骨的泥,李以正看著腳邊準備送去飯店的,沈淯青細心包起的每一朵花,心想,怎麼可能不喜歡呢。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7-16 01:0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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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看 好喜歡的文風 2020-10-27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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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9-7 05:3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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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緯峰遲到了,他用了平時的兩倍時間才騎到校門口,他把車停好,匆匆脱下安全帽,拎起掛環上的紙袋朝教室方向邁大步伐前進,兩條長腿如測距的圓規,抵地時輕落,跨一步就是圓的最長距,急切與緩衝並行。在他的概念裡,鮮花某種意義也算是易碎品,和蛋糕或魚缸類似,都禁不住大於半次的碰撞斜傾,一次都摔不起。


他腳下急湊,手上將紙袋捧高,一邊看路,一邊低頭查探包了兩層紙的玫瑰有沒有受傷。


紙袋裡,還需幾日才會完全綻開的花朵如裹被的人縮著身體熟睡,在刻意放緩的路途裡未受一絲驚擾。他放下心,將紙袋掛在手腕,一路注意不讓袋中的東西因他的動作擺晃,希望另一人看見時,它們仍是最好的樣子。


他從後門進教室,這節課已經過去五分之四,前排坐滿了人,後排也是,唯中間還有幾個空位。


遲到的人沒有得選,他把袋子托在胸前走到空座位,教室大小對系裡整個班再加重修人數而言稍嫌狹小,課桌堆得很緊,高大的他側著身過,在不斷飄來的目光裡艱難地到達座位。


教室喇叭連接教授手中的麥克風,平板的語調正念誦關於力的計算,這堂是系主任的課,每堂必點,又是硬科,學生少有作亂的,加上物理系學風嚴謹,翹課遲到不常見。張緯峰成績優異,他四十分鐘的脫序使那些飛來的目光除了好奇成分外,還雜了幾茶匙的嚮往與一升無法理解。


剛坐下,坐在張緯峰後面的人戳了他的背兩下,把課本立起推到他前面,張緯峰扭頭記下頁碼,用唇語說謝謝。


物理系學風其二,守望相助,憨厚淳樸。


張緯峰將肩上的背包卸在走道,而裝了花的提袋則放到桌下,置在兩腳中間顧著。


他伸長手,拉開背包拉鍊拿出課本,他的課本是瑕疵品,沒有畫線痕跡,沒有人用過,但這本書不曉得在哪個環節沒受到照顧,它被壓壞了,封膠變形,書平擺時會自然斜傾某一邊,此外封面有條明顯的壓痕,翻開的每一頁,在同個位置都有一條陷下的溝。


除去這兩點,這本書內頁既沒少,字也沒印壞,外觀雖然畸形但不影響閱讀,於是他用一折價格帶走了學校書社裡這本原該被退回銷毀的瑕疵書。


他的惜物觀念來自父親,教他不要執著表面,凡事從裡往外看,芯的訊息往往比殼重要。他父親是計程車司機,祖父是書法老師。他小的時候,父親的車偶爾會在放學時間出現在校門,載他一程,把他送到祖父家。


十五分鐘的車程裡,他們在擋風玻璃後看著外面的世界,駕駛位上的人經常沒頭沒尾地向坐在副駕的男孩說出不曉得是自己想到還是從客人那裡聽來的道理。


張緯峰低頭看一眼紙袋裡的東西,有的東西沒有殼,只有芯,花或許是其中一種只能從外欣賞的東西。


十分鐘過去,下課鐘響,台上嚴肅的五官沒有停,三學分的課不中斷連上,學生們做筆記的手也不歇息,鐘響如未聞。


張緯峰邊聽課,邊捉空檔往前頁翻,自行銜接遲到錯過的部分。這節課講的東西很深,但還在他應付得來的範疇裡。


他入學成績好,在校成績也好,得過書卷獎,否則系主任不會簽他的輔系申請單。那時,準備升二年級的張緯峰站在系主任辦公室,而坐在大桌後的人對著申請系所欄填寫的系所名沈默了許久,也沒有問張緯峰為什麼選擇社會學系,良久才拿起筆簽名,直至張緯峰離開辦公室仍未發一語。


張緯峰上課時看了五次手機,一次是傳訊息問蔣舟今天會不會來,其他四次是看蔣舟回訊息了沒。等他上完課,蔣舟仍未讀未回。


下了課,他按近日的軌跡,無事就向人文大樓跑,充分利用只有他和蔣舟會來的研究室。


打開研究室的門,桌上整潔無物,椅子與桌持著有人曾站起離開的距離,一切仍是上次他關上門時看到的樣子,沒有其他人來過的跡象,包含蔣舟。


他打開空調,坐下又看了一次手機。已經傍晚了,蔣舟今天大概不會來了。張緯峰滑開蔣舟上則訊息裡傳來的照片,陰濛的山景和此時研究室窗外的景色一樣彩度低迷,他猜蔣舟可能去了外地哪裡,或許是有點遠的地方。


他想起他與蔣舟的初次見面,隔著馬路,帶點距離。


被厚雲遮擋的天空越過夕日直跳夜幕,張緯峰沈溺在書本和算式當中,遇到章節段落或腦袋卡機的頓點時,他就望一眼手機,看螢幕有沒有亮起新訊息,抬頭的頻率如長泳的人在抵岸之前的規律換氣,不可或缺,也不可慌急。


而途中只有沈堉青發來消息,他傳給張緯峰一張李以正跟狗的合照,照片裡李以正蹲在一隻大黑狗旁邊,手臂圈著牠的頭,人跟狗都對著鏡頭咧嘴笑著。


沈堉青的配圖訊息說:「兄弟團圓」。


( 誰的狗? )> 張緯峰


Yu <( 野的 )


過了一會,門鎖的卡榫發出聲音,張緯峰回頭,見到一張陌生的臉。


對方與他一樣,臉上掛著出乎意料,頂著一頭少年白短髮的男子問:「你是⋯⋯我以為是蔣舟在這邊。」


男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誤闖一樣地退後一步,準備把門關上,但在門被完全帶上之前,那顆又灰又黑又白的頭又從門縫冒了出來。


「蔣舟去哪了?」男子問。


張緯峰也想問。他放下筆,毫不在意被打擾,或許是因為話題的主角此刻比書裡的問題還令他不解,他感覺眼前的人可能知道什麼。


「找他可能要明天,中午過後。」張緯峰說。


「⋯⋯我們聊聊?」男子盯著張緯峰的臉,停頓了一會才走進來,沒拉椅子,而是靠坐在離張緯峰最近的桌角落邊。


男子看了一眼張緯峰正在讀的書,一臉關切,「力學?」


張緯峰不知從何說起,有點嫌麻煩,但想到對方認識蔣舟,仍中規中矩地好好交代了他在這裡的緣由。


男子聽完鬆口氣,開始笑,「那就好,我想說陳教授又發什麼瘋,把學生獨自一個人關在這裡做什麼高等物理⋯⋯而且你一看就不像研所的,他終於把魔掌伸向大學部了啊⋯⋯蔣舟最近還好嗎?」


「還好吧,我今天還沒見到他。」他回。


「他很少過來吧?我以前跟他一起當助教,一個禮拜頂多、頂多只會見到他一次。」


張緯峰除卻假日,與蔣舟幾乎天天見面,但他可以想像男子口中的情景。「你畢業了?」


「畢業好久了,我大他兩屆還三屆,不過他那一屆的⋯⋯現在應該都畢業或休學了,應該沒人在了。」


「只有他延畢到現在?」


「差不多。」男子說,「不算他自願的。」


張緯峰想到一個人,「是不是螳螂逼的?」


男子笑,「你也知道螳螂?」但一會他又斂起笑臉,搖搖頭說,「不是因爲陳教授。」


等不及張緯峰問,男子移開坐在桌上的屁股,跳下地,「不打擾你唸書,我先走了,我要去幫螳螂代課⋯⋯」


「好。」


男子走後,研究室又剩下張緯峰一人,他拿起筆,回到被打斷的地方,但一小時過去,他仍在同一行字裡打繞,沒有前進,如手機裡遲遲未讀的訊息。


他思索要不要再發一則訊息給蔣舟,輸入欄裡的字鍵入又刪去,來回了幾趟才傳過去一句話。


( 有人來研究室找你 )> 張緯峰


對方未讀的訊息又多了一則,蔣舟最後的訊息與頭像被往上推。


蔣舟的LINE頭像是他的照片,不是自拍,取景構圖看得出由他人掌鏡。照片裡的蔣舟拿了一面鏡子擋住臉,而鏡子裡照出的不是幫他拍照的人,而是一片漆黑。鏡子手柄舉在下巴,下半張臉沒有完全遮出,露出隱約上揚,含著淺笑的嘴。


訊息在下一秒被已讀,張緯峰抬眉。


蔣舟 <( 誰啊 )


見到發出的訊息同時貼上已讀標籤,張緯峰臉上勾出和蔣舟LINE頭像類似的笑,而笑容在下個瞬間又轉成驚訝。他聽見後方有人敲牆壁,叩叩兩下,附帶一句尾音拖長的立體音,說:「你怎麼還在啊——」


張緯峰比他更驚訝,他望著門口的人問:「你怎麼現在來?」


「我在樓下看到燈還亮著,覺得只可能是你,特地跑上來⋯⋯發現你居然在玩手機。」蔣舟走到桌子對面,坐上陪了張緯峰一晚的空椅。


「我⋯⋯」張緯峰腦袋沒打結,但舌頭打結了,他以為今天不會見到蔣週了,腦裡想著要先跟蔣舟說有人來找他的事,然後再跟他說花的事,但說出口時順序就反了過來:「桌上那給你。」


「哦?」蔣舟把桌上的紙袋撈過來,看了一眼,原本帶笑的眼睛突然沒了喜色。他懷疑自己看錯,把紙袋扶正看清楚後,瞪著的眼又彎起來,他帶著不可置信的語氣問:「真的?紅玫瑰?」邊問邊喘不過氣地笑起來。


蔣舟的笑聲在夜裡被放大,笑聲竄進走廊又傳回些微回音,聲音也在張緯峰的腦門裡盪,撞得他腦中央嗡嗡作響,如他緊張時會產生的反應。


「⋯⋯要是被別人看見你送我玫瑰,你會上討論版。」蔣舟終於停下笑,他把紙袋裡的花拿出來,不客氣地拆下外層的牛皮紙,露出玫瑰的全貌。「你是不曉得,還是⋯⋯你就是不曉得吧。」他自顧自結論。


「你說喜歡玫瑰到底是說真的還假的?」張緯峰問。


「真的。」


張緯峰看著桌對面的人把臉埋進花裡,對他抬起眼睛。「是真的。」


說了兩次的「真的」像咒語,鬆開他太陽穴附近跳動的肌肉群,腦鳴的聲音也跟著消失了。他說:「我高中同學是開花店的,花幾乎賣不掉。」


「賣不掉也有好處。」蔣舟把花放回紙袋,「不用作為商品存在。」


張緯峰目光追著花,看玫瑰被裝回,看蔣舟的手離開袋子,兩者不再接觸,像經過剛剛的大笑已經揮發完他對花的所有興趣。


張緯峰感覺身體有某處又不對勁了起來,他好像不希望蔣舟這麼快把花收起來,但明明這件事沒有什麼問題。


「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蔣舟問。


「吃宵夜?你肚子餓?」


「餓了,其實我還沒吃飯。」


「我也還沒吃。」


張緯峰接受提議,將書闔起,收拾東西。


他們搭電梯下樓,張緯峰看著蔣舟走路時跟著步伐自然擺晃的手,忍耐不出聲提醒他小心手裡的東西。


「欸。」走出大樓一段路後,蔣舟忽然發現什麼似地停下腳步,說:「雲開了。」


張緯峰一路上都在注意蔣舟走路的動作,眼睛都看著地上,此時才抬起頭。夜空裡掛著一個發光的白色圓圈,被一層薄薄的雲遮住,月亮在如紗的雲後漾著銀色光暈。


「是滿月嗎?」月亮被雲掩住了,有誤差,張緯峰不確定。


「是滿月。」蔣舟說。


他們繼續走,蔣舟低低哼起一首歌,張緯峰聽過這個旋律,但忘了是什麼曲子。


未到熄燈時間,還有不少學生四散在校園各個角落活動,蔣舟停下哼歌,說,「好久沒有這個時間走出學校了。」自張緯峰來研究室,他們常常拖過半夜才離開學校。


「我聽說你走進學校的次數也不多。」張緯峰說:「剛剛有人來研究室找你,畢業的研究生,他說他以前跟你一起當陳教授的助教。」


「⋯⋯你不該隨便跟陌生人說話,張同學,幼稚園老師沒教你?⋯⋯哇,你幼稚園的時候,我是不是剛上國中啊。」


他們對看一眼,張緯峰難以想像,自己還在用小星星的旋律學ABC的時候,蔣舟已經在學公因數。他們互報出生年份,得出相差七歲。


「雖然我心裡有數,但還是有點衝擊。」蔣舟說。


「我也有一點衝擊。」張緯峰也說。


差七歲,張緯峰再數一遍,有一種題目裡的已知增加,解題方向卻更加朦朧不清的感覺。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9-7 05:3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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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9-14 04: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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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人叫車,一人騎車,約了待會在山下市區的一家水餃店會合。


「你先去。」出了校門口,蔣舟在路邊人行道的ㄇ型鐵管條坐下,裝花的紙袋勾在戴錶的那隻手腕上,「到的人先點。」


「等你上車吧。」張緯峰說,背包的兩條肩背帶都掛在同一邊,防水布材質的背包底部沈墜出凹凸不平的形狀。


蔣舟好奇,伸手掂了一下張緯峰的背包,很重,裡面的東西因他的托捧而晃了一下,他感覺到張緯峰的背包裡放了不止一本書,兩個系用的書目都又重又佔空間,但張緯峰的肩膀平直不斜,背著這些好像一點也不嫌累。


蔣舟問:「你不會很早就禿頭吧?」嘴上開玩笑,但蔣舟在想,張緯峰長得挺拔,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他從沒有過被教科書壓倒的經驗,他能想像張緯峰在哀鴻遍野的考場裡肯定是個異類。


張緯峰正要損回去,但開口前忽地想起今天來研究室找蔣舟的畢業學長,少年白外加一雙滄桑的魚尾紋眼。


腦中閃過一瞬只有自己曉得的遲疑,他回嘴:「會也是你先。」


「嗯——說得對,你才二十歲。」


字面上贊同,但張緯峰聽出蔣舟在調侃自己。他無奈地看了蔣舟一眼,誰先出生又不是他能決定的,況且兩人之中,他認為蔣舟更幼稚一點。


蔣舟拍打小腿,似乎腳痠,打了幾下,想起手上提著花,他打開紙袋看一眼,看完又繼續揉腿,拇指隔著牛仔褲在疼痛的地方緩緩地推。


蔣舟個性溫雅,像沒有任何事能把他逼急,一同上課的那些研究生裡,也沒有誰給張緯峰類似的感覺。


在學校,蔣舟和十幾歲尾二十歲頭的大學生站在一起顯而易見地沈穩,但放到研究生中,又顯得他最輕浮不成熟。


張緯峰認識蔣舟的時間不長,還沒見過他跟誰熱絡或結伴,不曉得他都跟什麼樣的人交往,若是知道,或許能更清楚蔣舟真實的輪廓偏向哪一邊。


他曾覺得蔣舟這種彷彿無論在哪裡都與周圍保持一段神秘距離的氣質似曾相似,和沈堉青與世界的疏離類同,差別在於沈堉青是關上了門,對外界不聞不問,而蔣舟像是拆掉了門,誰都能進去,但進去不保證他會在裡面,更看不出他離開了多久,何時會回來。


蔣舟叫的車來了,張緯峰在蔣舟上車後去騎車。


記憶裡每次蔣舟離開學校都是搭計程車,算算哩程,上下山跑一趟大概四五百塊,夜間或許要六七百,也不知道蔣舟家在哪,遠的話還要再貴,若一週坐四次,一個月就要花掉近萬元。



張緯峰邊騎邊算,對一個認識不久的學長所費的心思,宛如蔣舟是他修的第三個系。


他喜歡蔣舟,多虧暑假裡蔣舟不厭其煩地跟他熱線,認出他的臉,在學校攔下他,才讓他多了一片視野。


大學生活過去一半,張緯峰現在才說得出,他在學校裡最喜歡什麼地方。


研究室短短時間裡成為他最有歸屬感的地方,明明那只是個空房間。但他很喜歡待在研究室裡專心,沒有其他紛擾的感覺,喜歡夜深時有蔣舟坐在對面,提醒他時間。


他也在意蔣舟的神秘,好奇蔣舟離開學校都做些什麼,以前大學時是什麼樣子,為什麼讀研究所。但他逞著不問,如果考試可以要提示,那他的樂趣就是不靠提示就過關。


騎了一段路都沒看到載蔣舟的那台車,張緯峰鬆開左手放掉煞車,讓輪胎順著下坡服從物理超過速限。


他等蔣舟,可這時又追不上蔣舟,心裡有點煩躁。


加緊油門,進到市區他終於見到蔣舟的車尾,但號誌燈在他到之前由橙轉紅,蔣舟的車開走了,他被留在白線後。六十秒的等待裡,停車踩地的腳左右換了幾遍,明知秒數不會因此變快,但他心煩。


到達水餃店時,蔣舟在店門口等他,沒像他自己說的,到的人先進去點。


他們坐在所有人進出都會經過的走道旁邊,兩人都餓了,很快就把單畫好送給櫃檯,蔣舟先墊錢結帳,張緯峰看見收銀的女生跟蔣舟說說笑笑,中途還望向自己。


蔣舟回來時,張緯峰問:「你們在笑什麼?」


開玩笑得逞的蔣舟賊賊地笑,「他說我弟弟好高。」


張緯峰對蔣舟沒轍,只說,「你一定是會欺負弟弟的那種哥哥。」


「有可能,但我是獨生子。」


得到意外的資訊,張緯峰裝作若無其事,希望蔣舟多說一點自己的事情,但蔣舟並沒有繼續。


張緯峰改問:「你很常來?」


「這時間也沒什麼選擇。」蔣舟說。


張緯峰張望四周,看到玻璃門上寫著營業時間到凌晨四點。「這間店開好晚。」


蔣舟突然盤起一隻腳,鞋根有塊泥巴印,他抽了一張衛生紙擦,但泥巴印乾了,用水沖才沖得掉,現在不便清理,於是他又把腳放下。


「你今天去哪裡啊?」見蔣舟的動作,想起山景照片的張緯峰問。


「去呼吸新鮮空氣。」


「我們學校空氣還不夠新鮮?」


「要不要改天一起去?」


「什麼時候?」


「唔,一個月後?」蔣舟問。


「一個月後?」張緯峰也問。


水餃來了,蔣舟拿起筷子,把自己盤裡的水餃夾了一個放到張緯峰那裡,然後交換一個回來。


張緯峰任他換,問:「你是點什麼?」


「鮮蝦水餃。」


蔣舟起身去裝沾醬,張緯峰也去,蔣舟在醬油裡配了白醋,又點進幾滴香油,張緯峰排在他旁邊。


「要嗎?」蔣舟裝完,舉起紙碟子,看張緯峰要不要接。


「好。」張緯峰答好,但其實他是純醬油派。


蔣舟把手裡的紙碟子給張緯峰,按剛剛的步驟再裝了一碟一模一樣的,回到座位,張緯峰已經忘記盤裡哪個是蔣舟跟他交換的水餃,但夾第一個就挑中了,鮮蝦餡很甜。


「上次聊那部影集你看完了嗎?」蔣舟問,慢條斯理地將袖子往上折。


「哪部?」


「你說男主角長得很怪那部。」


「還沒,最近我一回家就斷電了。」


「你跟誰住啊?」


「⋯⋯我自己住。」


蔣舟難得會問這種問題,張緯峰感覺今晚有點特別,他原以為今天見不到面,送不了花,但蔣舟卻出現了,還提議宵夜,彷彿今晚的一切也受到月圓影響,引力相吸異象起。


「你在山下租房子?」蔣舟又問。


「不是,房子是我家的,但我自己住。」張緯峰說:「我媽住在她老公那邊。」


「她老公不是你爸?」


「不是。」


蔣舟沒再問下去。


「那你住家裡還是租房子?」換張緯峰試著出題。


「我租房子。」


「你自己住?」


「差不多。」


「⋯⋯你是跟男友一起住?」


「⋯⋯你終於跟我聊這個話題了?」


「我⋯⋯沒有終於不終於,還是這不能問?」


「可以問啊。」蔣舟笑了一聲,「我應該不是你認識的第一個gay吧?」


張緯峰搖頭。


「我們系至少就四五個,我高中的班上也有兩個,還變成班對,大家知道的時候他們已經交往一年多了。」張緯峰繼續說故事:「他們國中就約好要考同一間高中,然後都考上了,還同班,後來就成功在一起了⋯⋯」


「班對?」蔣舟略為驚訝,「你高中的時候,班上有同性戀班對已經是很普通的事了?」


「不普通,因為班對裡只有他們沒分手,到畢業都還在一起。」


「該不會現在也還在一起?」


「上大學沒多久就分了,大學一個南一個北,受不了遠距離就分了。」


「時代不一樣了啊。」蔣舟感慨。


「你⋯⋯還沒有回答剛剛的問題。」


「哪一個?」


張緯峰分不出蔣舟是不是在裝傻,他不想踩圈套,一板一眼地說:「如果你有男友,跟他說花不是買的,是多的,玫瑰也是你選的,不是我。」說完才覺得不需要由他交代蔣舟這些事,他算誰?對蔣舟而言,他們熟嗎。


但同時張緯峰又覺得如此延續話題最合理不過。


「我沒有男友。」蔣舟回,「放心。」


放心——


「但這裡的廚師是我前男友。」


「咳、咳⋯⋯」


「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


「哪一個?」


「好像不在⋯⋯欸⋯⋯後面那個,有看見嗎?剛剛走出去那個。」


張緯峰有看見,但他說不出話來,因為那是一個頭上綁著毛巾的大叔⋯⋯不,這是阿伯了吧?這是蔣舟的菜?陳螳螂說蔣舟喜歡年紀大的,大到這種程度?


「我前男友是他的兒子。」


張緯峰瞪眼過去,發現蔣舟在偷笑。


「嚇到了吧?」


「幼稚。」


填飽了肚子,張緯峰的車就停在店門口,他們準備道別。張緯峰走之前,把從沈堉青那要來的點數送給蔣舟。


「你今天像哆拉A夢一樣。」蔣舟掌心滿是貼紙,「你怎麼知道我在收集這個?」


「你在研究室貼過。」


蔣舟看了下錶,又看了看四周,在找什麼的樣子,然後說:「那你先回去吧。」


張緯峰看他急匆匆要去哪的樣子,問:「怎了?」


「最後一天,我現在去換,怕沒貨換不到。」蔣舟說,說完迅速揮了個手拔腿就走。


到了便利商店,他才發現張緯峰也跟來了。他們在櫃檯旁貼貼紙,貼滿兩張多,第三張要貼滿還缺一點。而蔣舟還未反應,張緯峰已經買了幾包零食結帳,金額達到贈點標準,把差的那一點補齊。


「那我回去了。」感覺今天一切圓滿,張緯峰心情很好。「你叫車了嗎?」


「我攔車。」蔣舟把集點換得的東西放進紙袋,三個未拆的紙盒跟花放在一起。「今天收到你很多禮物啊,張同學。」


「都是免費的。」


「謝謝。」


這次張緯峰先走,沒有等蔣舟上車。


蔣舟攔了車,報上地址。他問司機能不能開窗,司機解開窗鎖,問蔣舟是不是要抽菸。


蔣舟說不是,只是想吹吹風。


市區裡開車,坐在後座裡感受到的風量不如摩托車,蔣舟無法藉此感受也在回家路上的張緯峰是什麼感覺。


計程車停在高級社區的大門口,兩個警衛向下車的蔣舟打招呼。蔣舟回到家,二十坪的兩房層樓只有他一個人住,他脫了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花瓶,拿著花束在家繞了兩圈,找不到適合的容器。


他看著餐桌旁的酒櫃,看中一瓶瓶身矮又圓的波本。


他倒光酒,換了水將玫瑰插進瓶裡,哼著張緯峰沒聽出來的那首「男孩看見野玫瑰」,他唱出歌詞,德語舌顫音發得標準。


他把花放在客廳的矮木櫃上,放完,他蹲在矮木櫃前,抱著膝欣賞。沈堉青幫張緯峰挑的玫瑰很漂亮,蔣舟用手指撥了一下豔紅的花朵。


「現在的男孩子啊⋯⋯」他對著花說,說完起身關上燈,走進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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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9-21 03: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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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方向




李以正跟著沈淯青往返在花店和飯店之間,除了送花,最近還多了一項會場監工的任務,內容很簡單,過去露個面就好。施工團隊是飯店配合了多年的公關公司,有情份又有默契,彼此熟悉,沈淯青基本上只是去走走看看,沒有輪得到他操心的事。


如果不是來送花,他和李以正就會從飯店正門進去,櫃台會給他們一張所有樓層都能通行的房卡,沈淯青會先去會場待個十分鐘,然後再帶李以正到飯店的其他樓層一層一層地逛起來,看每層樓電梯口和露台擺設的盆景或瓶花,一個一個和它們打招呼。


沈淯青曉得哪個隱密的邊間門外放了一大盆虎尾蘭,或哪條通道有掛滿吊盆的向陽落地窗,他像曉得這裡的所有事情,熟稔不已,走路時會四處顧盼,視線停留在不起眼的各個角落,不開口,但李以正感覺沈淯青的身遭流轉著各種思緒。


「這裡的花全部都是從我們花店送來的嗎?」看沈淯青和這裡的花似乎有很深的感情,李以正好奇地問。


沈淯青回:「有的是,有的不是。」


兩個人在飯店裡打轉,遇到客人他們就繞開,若四周無人,沈淯青可能會就著什麼工具也沒有的雙手整理起花草來,動一動擺放的方向或位置,李以正看不出沈淯青整理前後的差別,所以大多時間,他都在看沈淯青,沈淯青的表情和動作比花有趣。


第一次離開會廳跑上客房樓時,李以正擔心沈淯青被指責,還憂心忡忡問:「這樣不會被罵嗎?我們不用待在那邊嗎?」


「待在那裡無所事事也沒有比較好。」沈淯青說:「沒人在意。」


這和李以正想像的監工不一樣,但也沒有人對他們曠工遊蕩提出意見,和沈淯青接頭的對象對他的態度很輕鬆,交代什麼事最後都說沈淯青自己看著辦就好,每個人都給沈淯青很大的權限。


李以正過慣了階級分明紀律嚴謹的軍營生活,原以為看起來年輕又缺乏經歷的沈淯青會被看輕,也不懂一個四星飯店為什麼要找沈淯青來盯工,直到沈淯青說這間飯店是他爸媽經營的,他才搞懂狀況。


沈淯青說:「他們可能是發現我有了你這個幫手,覺得可以再增加一點我的工作量。」對於爸媽一時興起的提議,其實沈淯青很好拒絕,但他覺得藉機帶李以正來晃晃也不壞。


和李以正一起,他不會以悲傷的方式想起沈烟棠。跟李以正一起在飯店裡遊蕩,像是一點一點重整在這裡發生過的,和沈烟棠有關的記憶,碰一碰這些眼熟的花瓶,和那些不敢想起的事,轉到別的角度,擺在新的位置。


他和沈烟棠小時候,常常在這裡玩捉迷藏,有一次沈淯青躲得很好,他把自己藏進了房務車裝髒毛巾的大袋子裡,沈烟棠找了好久都找不到,找得心急,已經放棄了遊戲,只想沈淯青出來,甚至動員飯店的員工一起幫忙找。


當在袋裡睡著的沈淯青被找到時,鬆口氣的大家都在笑,只有沈烟棠一看見沈淯青就止不住眼淚放聲大哭起來。那時沈烟棠雖然不大,但已經很久不曾這樣放肆大哭了,他真的被嚇壞了。而沈淯青看哥哥哭,也跟著哭起來,兩人哭哭啼啼地拉著手,吃大人從餐廳拿來安慰他們的冰淇淋,那是他們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情。


李以正回:「我也沒有分擔什麼工作。」


「你分擔了很多。」沈淯青說:「你幫了我很多忙。」


沈淯青突然這麼說,讓李以正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又有點高興,他傻笑:「老闆,變熟之後你的話多了很多耶,你有發現嗎?」


「我沒有。」沈淯青答。


李以正當沈淯青不想承認,而沈淯青也不解釋,他的確和李以正變熟了,但並不是和誰變熟都會這樣。


他們繞回了會場,站在會廳最後面,看設計公司的人釘活動背板,還有幾個工讀生正忙著將活動傳單和贈品發到每個座位上。


「我們真的不用幫忙嗎?」李以正問。


「過幾天進花有得你忙。」沈淯青說。


他們每次大約待個三小時,離開時也不必知會誰,把房卡還給櫃檯就好。


從飯店出來,他們照常走了兩個路口去搭公車,天氣越來越冷,沈淯青已經穿起了厚外套,淺咖色的鋪棉連帽,領口有個不顯眼的扣眼,冷的時候可以扣上,把領子立起,暖住脖子,雖然作用不大,但聊勝於無。


沈淯青冷的時候,會駝背把下巴往胸口藏,像埋頭睡的鳥折起脖子縮成一團,只留一雙冷淡又貪睡的眼睛望著外面,如現在。


站牌前,沈淯青躲風,背著風站,但也背著公車來的方向,看車的任務交付給李以正,兩人面對面,風把沈淯青的頭髮掃起,隨風一陣一陣地飄,他三個月沒剪頭髮,兩旁的髮蓋住了三分之二的耳朵,前額的瀏海也早就遮住了眼睛,經常要撥開,在花店工作時他會用小髮夾固定,但這時沒有,黑髮就在風中不斷被揚起。


李以正對著亂髮的沈淯青,幾乎看不見他的臉,見他低頭縮著脖子,樣子有點可愛又好笑,他想摸他的頭,把他亂岔的頭髮撥順,但他們等的公車正好來了,出手的動作就繞過了沈淯青的頭,伸向馬路,對公車招。


沈淯青發現了李以正招手前的怪異動作,一臉狐疑地盯著他看,想他剛剛是不是要做什麼。


李以正這個人,只要多看幾眼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麼,但直至上車,沈淯青也沒看出來剛剛的那是什麼。


他們上了車,走到最後一排坐下,這個方向的夜班公車人很少,前排還有很多空位,沒有什麼人會在這個時間去寥落的商店街。


兩人坐下後,李以正問:「你以後會繼承飯店嗎?」會讓兒子來飯店走動,應該就是想讓沈淯青見習飯店工作的意思吧。


「不會。」沈淯青說,給他繼承還不如賣掉。停了一會,沈淯青又說:「要也是我哥繼承。」


「你有哥哥?」


「不是親的。」


「你這樣叫,我以為是親哥哥。」


「嗯⋯⋯已經不親了。」


沈淯青的語氣很輕,這是他第一次向別人提起沈烟棠。


不曉得是因為最近經常離開花店跑來跑去很累,還是因為已經能輕描淡寫地提起那個人了,身體釋下積累的疲倦,跟著公車搖搖晃晃了一會之後,沈淯青睡意也被捲了上來。「借我睡一下。」說完,沈淯青就把頭往李以正的肩膀靠。


李以正比他高半顆頭,肩枕高度剛剛好。李以正也換上秋冬的外套了,黑色的飛行外套,材質滑滑的,靠近聞有股淡淡的洗衣粉味。


李以正傾斜肩口的角度,讓沈淯青能睡得更穩,不會輕易滑下去。「醒了叫你。」他說。


由夏至冬,幾個月裡他們的生活只有對方,因一個不再出現的角色在城角落越走越近。或許是知道自己已因過激的失戀反應而情感失能,難以復原,而明明是花店闖入者的李以正,以帶著威脅的姿態出現了之後卻盡是包容,一個疲憊了好久的人遇上柔軟的枕頭,沈淯青靠著李以正,睡得沈沈地。


睡夢中,沈淯青好幾次因臉頰被髮梢擦過,被刺得不自覺蹭動,然後他感覺有人幫他撥開了頭髮,他曉得是李以正,所以沒有睜開眼睛,就這樣睡到花店前。


李以正把他叫醒,只有沈淯青要下車,他還要繼續坐到幾站之後的捷運去換車。沈淯青睡得不滿足,但不得不醒。


「明天見。」李以正對他說。


「明天見。」眼皮沈重的沈淯青也說。


沈淯青走到車門旁刷卡,下車前與李以正互相揮手,再道別一次。


公車門在沈淯青下車後關上,繼續前進,李以正一個人坐在最後排,前面零落而坐的乘客每個都在玩手機,他也拿出手機,看見有兩通未接來電。


他撥回去,電話接通,李以正開口:「您好,請問剛剛⋯⋯對,我是。」明明是講電話,但聽見對方是某間公司,李以正還是不自覺坐挺身體,「不會,不會太晚,我現在可以講電話⋯⋯沒問題,面試要帶什麼嗎?⋯⋯」


他的站到了,他一邊聽對方說明面試程序,一邊按鈴找卡下車。


在飯店裡,房務員經常把他們當成客人,在走廊相遇時會溫聲和他們問好,他心想自己不是客人,但說真的也不是在工作,他不在軌道上,甚至不在哪條路上,他意識自己也該找份正式的工作了,正好又看見以前關係要好的同袍在群組發文說朋友的公司在招人,物流業理貨員,貼了職缺網址,他便寫了份簡單的履歷,寄過去。


他站在路邊把電話講完,從公車下來,感覺路上更冷了,小腿瑟瑟地交互搓,掛斷電話後,他先把剛剛通話的號碼存進手機,存完,正要把視窗滑開的手指倏地停頓。


他盯著置頂在所有聯絡人上方,被歸屬在「重要聯絡人」分類裡的唯一一個號碼,心緊了一下。


他很少打開這裡,一時都忘記自己把葉誠勳放在這,一個不常用的頁面和不曾撥的號碼。他沒有忘記葉誠勳,但忘記他被自己放在這裡,一個生灰塵的首位,在冷風中,頓時讓他的心也生出一份空落感。


離開了那個用編號和軍銜識別一個人的地方,凡事不再以隊伍為單位,他能當他自己,但成為自由之身後,他先是跟著除夕夜裡忘不掉的那個身影,重踏那個人的足跡,然後又到了花店,認識了沈淯青,一週有五日都照著沈淯青的日程過,沒有認真打算過自己的未來要怎麼辦。


要是沈淯青需要他,他很樂意跟沈淯青在花店做事,但現實層面,他需要一份薪水。


李以正把手機收起,比起高掛在頂不會再相見的人,他更苦惱要怎麼和沈淯青說自己得找工作這件事。他以後可能不能常去花店了,沈淯青知道後會不會難過。


他走進捷運站,反著剛剛搭乘的公車方向坐了一段捷運,回住所的路上一路鬱悶。


他住在老舊公寓的簡陋頂樓加蓋套房,搭建的用料廉價,在屋內不必出門,只要摸摸牆壁就知道外面天氣怎麼樣,隔音也很差,但對李以正來說,睡覺的地方能遮風擋雨,有熱水有電,暫且就夠了。


他沿用上個房客的傢俱與擺設,對自己的生活沒有過多想像。或許是這樣,所以他很喜歡看沈淯青佈花,做花藝。沈淯青知道什麼要放哪,誰要配誰,哪裡多了,哪裡少了,把花變得更漂亮,不像他的住所毫無情調。


他住的地方,最有氣氛的或許是床頭櫃上的乾燥碎草和花瓣。有時他回到家,脫衣時發現身上黏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在花店沾到的東西,這些意外之物會讓他會心一笑。


他把它們收集起來,擺在床頭櫃排好,那是這個房裡他最喜歡的家飾,會讓他想起花店,想起沈淯青。沈淯青成日關在花店裡,看起來遊手好閒,但李以正知道,沈淯青有方向,他才更像遊手好閒,無所適從的那個人。


他也得自己前進某個地方。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9-22 21:3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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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9-25 05: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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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特別



「⋯⋯夠做兩束,減一支可以做三束⋯⋯」


沈淯青正用花店裡的家用機和某個人通電話,而李以正拿著沈淯青的手機,對著劍影刀光飛來飛去的遊戲畫面不知所措。電話響的時候,沈淯青突然就把手機塞給他,讓他幫忙玩一下。


敵人在打他,但他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手機裡這個呆呆的小人還手。


他模仿沈淯青打遊戲的樣子點按螢幕,但每點幾下就跳出警告訊息說他錯誤,在他關掉警告訊息時,敵人已經砍他好幾刀了。


看著血條急速縮短,沈淯青把手機要回來,聽筒夾在肩膀上,空出雙手來打遊戲。


李以正站到他背後看,沈淯青的手指動得飛快,施展招數的動畫特效一個接一個閃過,局勢逐漸被他挽回,憑著被李以正玩到見底的殘血,將場上的敵人清掃乾淨。


進到下一關,然而這時沈淯青聽見話筒那邊說的話,手遲了一下。


「啊?我來做?」沈淯青突然激動,差點滑掉聽筒,在他用手去扶話筒的那半秒,他的遊戲角色失防,大大的戰敗兩字佔滿螢幕。


「啊。」旁觀一切的李以正小小叫出一聲。


「⋯⋯確定?」沈淯青對著話筒再問一遍,然後他沈默著結束通話,放回聽筒時臉上寫著不情願三個字。


李以正試探地問:「怎麼了啊?」


「工作又變多了。」


說完,沈淯青看了眼時鐘,下午一點。「吃午餐嗎?」


「我去買。」李以正說,出門前看沈淯青還臭著臉,問他:「幫你也買一碗湯?」


「⋯⋯我不用。」沈淯青有氣無力回。


李以正回來時,沈淯青頭上夾了髮夾,瀏海往後梳,露出額頭,那是開工的意思,工作檯上鋪著幾張藍灰色的包裝紙,還有一把被塑膠紙包得緊緊的尤加利葉乾燥花。


「先吃嗎?」李以正問。


沈淯青兩手撐著工作檯桌緣,先看著李以正,然後又低下頭,李以正聽見他嘆了口氣,然後拖著心煩的步伐走到櫃檯來幫忙清桌子鋪報紙。


李以正去廚房拿了碗和餐具,把麵倒進他們一起去買的碗裡,湯則直接隔塑膠袋套在馬克杯。


李以正問:「下午有工作要忙?」明天要去飯店的花,他記得沈淯青說已經處理完了。今天沒事,明天沈淯青的表哥來載花,後天店休,接著週五李以正要面試。


「要做兩個花束,結婚用的⋯⋯你吃什麼?」沈淯青如常,吃的是乾麵,而李以正最近都變著口味吃。


「牛肉乾拌麵,要一口嗎?」


沈淯青不置否,正要伸筷子過去,李以正已經用他的湯匙捲了一口麵,把盛了麵的湯匙放到沈淯青碗裡,於是沈淯青把自己的湯匙給李以正用,兩人交換。


「湯。」李以正又說,把貢丸湯推過去。


「謝謝。」


沈淯青吃了那口麵,喝起湯,雙眼無神空盪盪,似乎還在為了花束的事煩惱,吃飯過程中安安靜靜地,慢吞吞吃,沒發現自己重複著舀湯的動作,不知不覺把貢丸湯喝光三分之二。


李以正對著剩下的三分之一,本來想笑罵幾句,但想到難得沈淯青好胃口,又把話嚥下決定不說,他默默喝掉涼掉的剩湯,暗忖下次直接買兩碗吧。


飯飽喝足,沈淯青要收碗時被李以正搶先一步,李以正獨自收拾了桌子又洗了碗,進了廚房就順便掃了下地板,出來時,看見沈淯青又在講電話。


沈淯青手上拿著一把尤加利葉,聽筒夾在脖子,座機電話在櫃檯,而他站在工作檯邊,捲曲的電話線圈被扯長,幾乎極限,沈淯青和工作檯還差兩步距,他伸長手和身體,艱難地邊講電話邊繼續把手中的尤加利葉分放在桌上,堅持工作時不喜歡被打斷。


「⋯⋯伯利恆⋯⋯我要數一⋯⋯」沈淯青話說到一半,忽然感覺話筒上牽扯的力量消失了。朝櫃檯瞥一眼,他看到李以正把櫃檯底下的電話線牽了出來,電話被他拿在手上,走向工作檯,讓沈淯青不再受電話線限制。


沈淯青的嘴角淺淺抿起,李以正也默契地回他一個笑。


「我現在數給你。」沈淯青對電話那頭說,指揮李以正拿著電話跟他走到裝伯利恆之星的水桶旁邊。


沈淯青彎身數,數完站起,「⋯⋯有十幾把,後天要載去嗎?⋯⋯」停頓了一會,他回話:「⋯⋯我哪知道為什麼這麼多?」語氣莫名其妙起來,說完聽見耳邊有個笑聲,李以正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沈淯青不理李以正在笑什麼,他蹲下,再次把話筒夾在肩上,雙手並用,再數一次花的數量。


看沈淯青歪脖子夾得辛苦,李以正乾脆連話筒都幫他拿著,和他一起蹲下,當李以正的手指碰過來取走話筒,樂得輕鬆的沈淯青沒有抗拒。


沈淯青在大水桶旁顯得更瘦小了,進到花店裡,才知道沈淯青的工作不如表面上輕鬆,搬花相當耗力,而花藝耗腦,所有動作都傷手,沈淯青的體格做起這些事來肯定很吃力,李以正想到這裡,又擔心起自己要離開花店的事。


再報一次花的數量之後,沈淯青站起身,李以正也反應得很快,幾乎和沈淯青同時站起,拿著聽筒的手緊跟著沈淯青的耳朵。


沈淯青不需要幫忙了,也忘記自己做花束被打斷的事。他取回聽筒,李以正手裡抱的電話也接過來:「好⋯⋯知道了⋯⋯我們趕看看,嗯,我朋友也在⋯⋯知道,謝過了。」沈淯青邊說邊把機座擺回櫃台,提到朋友二字時看了李以正一眼。


李以正挑了個眉回應,而沈淯青沒給任何反應,只是繼續講電話。


昨晚,李以正翻來覆去,想像沈淯青知道他要找工作後會有什麼反應,但以這段時間的相處看來,沈淯青可能什麼反應都不會有。


沈淯青掛斷電話,把被李以正扯出來的電話線順回櫃台底下。


順完,沈淯青問:「你要幫忙嗎?」


李以正被分配的工作是將五支一把的伯利恆之星解開,再包成單支。


伯利恆之星沒有葉子,花團未開時長得像一顆綠色怪果子,花莖雖然直挺,但也會順著周圍的形狀不規則彎曲,捆著能控制這整束彎曲的方向一致,花開時視覺上也會更簇擁繁多。


此時綠翠翠的怪果子向內包鎖,幾天後才會打開,怪果子會由下開始慢慢展開,綻出數個小花苞,然後又再幾天,閉合的花苞會開成六角星的小白花,一層一層凋謝和綻開,直到中心畢露,才算開盡。


觀看花朵週而復始的開落,習慣世事中各種去留,是這裡的日常。


沈淯青把店裡存放已久的乾燥尤加利葉整理好了,地上散落斷掉的枝棍和葉片。沈淯青走出工作檯,挑了一些滿天星,主角白玫瑰也拿到工作檯。


據說這對新人客戶的婚宴一切都要求得很簡單,會場不要氣球跟繽紛的佈置,不需要舞台螢幕,連婚紗照都不設,流程也很單純,只有進場和致詞。


客戶指定要白玫瑰花束,沈淯青打算用藍灰色的包裝紙,花只用尤加利葉和滿天星簡單點綴,最後再綁上不一樣顏色的緞帶裝飾,這樣就好。


他試擺了一下,在腦中想像完成品的畫面,確定之後他呼了一口氣,準備開始修剪花的長度。


「老闆,你為什麼不繼承飯店?沒想過嗎?」


喀嚓,在李以正突然開口時,滿天星被剪掉了一段,沈淯青剪完這刀,視線往李以正的方向看,李以正坐在地上,背對著他,正將伯利恆之星一支支塞進現成的塑膠花套裡。


沈淯青看了一會,放慢手上的速度,分出一點心緒給李以正:「⋯⋯我沒那個能力。」

沈淯青接著修剪,也接著說:「我和我哥小時候,一星期大約和爸媽見兩次面,見到面也來不及說什麼話,他們忙著創業,付出了很多才讓飯店存活下來,不是我想繼承就繼承那麼簡單的事。」


沈淯青拍一拍落在桌上他不要的碎屑,用平緩的節奏繼續講:「雖然現在名義上經營的人是我爸和我二伯,但還有很多股東跟一些什麼我不知道叫什麼的人能左右決策,有很多麻煩的事,而我連飯店每年是盈利還是虧損、現在有多少員工都不曉得,談繼承很可笑。」


聽沈淯青用淡漠的語氣認認真真地回答,讓李以正更認為,沈淯青看起來恬淡無為的時候,也有考慮,甚至過多考慮。


「老闆,你真的,很特別欸。」李以正說:「我覺得我在營裡已經見過各式各樣的人了,但是還沒有遇過像你這樣的。」


沈淯青不問他這樣是哪樣:「很有道理,因為像我這樣的,沒當兵。」


「你是因為體重過輕⋯⋯不過,假如可以當的話,你會想當嗎?」


「隨便。」


「就是這種特別。」李以正說:「⋯⋯你的無所謂好像是思考過的,我也說不上來⋯⋯你不是無所謂,你是『可以』無所謂,很厲害。」


沈淯青擔心自己要是再接話,讓李以正話匣子打開講個沒完沒了就不好了,現在他沒心情聊天,於是沒再回應李以正的話。但當接下來,李以正如他的意,居然都沒再開口說話,沈淯青又有點不習慣起來。


沈淯青比量滿天星和白玫瑰的配置,打臉剛剛的自己,主動說:「你在弄的那個花,名字的意思是聖誕樹上的那顆星星。」


「聖誕樹?」


「聖誕樹頂端那一顆。」


「哦⋯⋯」


從李以正的反應聽來,他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於是沈淯青放棄嘗試,專心地做花束。但李以正只是在想,聖誕節時,他或許已經不在這裡了。


沈淯青花了很久時間,才確定這是他想要的花束,成品很漂亮,他希望那對新人會滿意。李以正比他還早做完工作,當沈淯青按第一束花的樣子做第二束花時,他已經坐在一旁看他做了。


「其實你做花店就很適合了。」李以正說:「不用繼承飯店也很好。」


沈淯青嗤一聲,把藍青色和深紅色的細繩纏上花束握把,打個蝴蝶結:「都給你講。」


大功告成,沈淯青命令李以正拿著花,讓他拍一張照。


「這是捧花嗎?」李以正拿著花的時候問。


「我不知道,他們只告訴我有婚禮要用⋯⋯捧花為什麼要丟兩次?」


「一個給新郎丟,另一個給新娘丟啊。」李以正扯到一半自己先笑出來。


「應該是備用吧。」


「喂,老闆,我發現一件事。」李以正笑嘻嘻地說:「繩子的顏色,和我們的碗一樣。」


李以正拿出手機:「我也幫你拍一張。」換他指揮要沈淯青也站在同個地方拍張一樣的照片。


沈淯青死命掙扎,但最後盧不過李以正,屈服他的要求,也拿著花拍了一張照。照片裡他無表情,也沒看鏡頭,心不甘情不願,李以正因笑造成鏡頭些微晃動,這是沈淯青到花店後,兩年來拍的第一張照片。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9-25 15:0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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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9-30 00:2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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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課題




張緯峰的桌邊湊了一群人,本來他只是在和小組成員討論作業題目,但教室裡的其他人聽見他說的內容,也紛紛感興趣地靠過來一起聽。


或許是社會所一週三小時起跳的討論課的功勞,他學到說話的目的不是為了說話,而是對話,謹記父親說的要找尋芯,解釋觀點時,他開始放慢腳步,耐心指路,直到確認彼此在思路上碰面了才會再繼續往下走,希望別人也能發現他訊息裡的芯。


帶路的時候,他會細心指出哪裡是他認為特別的景致,或是提前告知哪段路上的泥濘曾經膠著他,不要再踏進去。對別人而言險峻未知的路線因他的指引而方向清晰,自然而然吸引人跟隨他的影子前進,都渴望從他身上汲取學問的捷徑。


被書本充實的日常,他讀接近無機的抽象事實,也讀人如何存在或是物怎麼被擬換為社會的一環,被他細嚼進肚的養分溢出在他的筆尖和語句,讓原本就出群的他令旁人更加望塵莫及,只能藉著他的望遠鏡窺得一角落他眼中的風景,一面欣賞一面感覺到差距。或許幾年後,這些都只會是他們生命裡極為渺小的事情,張緯峰會是他們記憶裡一個厲害的同班同學,但擺在才經歷人生第二個十年的他們眼面前,他是一道無法忽略的高牆,用來依靠時安心,想跨越則難以企及。


和張緯峰同組的成員們認真地聽他剖析研究主題,但周遭受張緯峰吸引而來的圍觀人群卻同時令他們倍感壓力,他們漸漸不能專心,也越來越少給予回應,小組討論逐漸變成張緯峰一個人的講堂,等張緯峰發現同組成員們臉上的尷尬,他看見只有自己走過斷橋,伴行的只有自己的影子,他立刻停下步伐,從領航的角色抽身,草草將自己的段落作結,把他的世界收攏,將話權遞出去。


接續在他之後發表想法的人沈默了一會才開始說話,受到周遭目光的影響,他結結巴巴地開口,無法好好講出自己的意見,因緊張而在同一個地方冗餘打轉,把方才明朗的討論方向拉進漩渦,繞得眾人頭暈目眩,人群因內容的落差散去,離開的舉動並非惡意但涼心。


他們在冷清下來的場面勉力接續討論,但已被打亂的步調使得進展困難,他們約定下次再繼續,離開教室時,張緯峰深深感覺鬆了口氣。


這是他為什麼喜歡考試的原因之一,考試是自己一人的戰場,不必應付他人的感情和自尊心。蔣舟說他的個性就像按照成功者的典範所設計的,一顆心如銅牆鐵壁無堅不摧,只顧著專心。


「但你知道堅強的人會吸引什麼嗎?」蔣舟說,「——挫折。」如果你的課題是堅強,那命運就會給你挫折。問他為什麼,蔣舟戲謔地說,因為小說都這麼寫,非凡的人需要不凡的際遇來成就,讓張緯峰白眼他。


張緯峰到研究室時,蔣舟正捧著一本武俠小說在讀,封面是一個騰雲駕霧的揮劍俠客,桌上還有同書名的另外兩冊,書背都貼著租書店的標籤,仔細一看,這兩集的集數跟蔣舟手上那本連不起來,甚至差了四十幾集。


「這是給忙碌的人專用的讀法嗎?」張緯峰調侃他。


蔣舟聽見張緯峰的聲音就笑了,他帶著勾起的嘴角嘆氣,「⋯⋯租書店的一個大叔一直推薦我看這套,我看了前兩集,真的蠻好看的,但大叔很沒品,自己不斷往後面的集數借,看完的卻一直不拿來還,所以我借走他還沒看到的集數,等他還書,我就去還。」


蔣舟的反其道而行讓張緯峰哭笑不得,他拿起桌上的其中一本翻,大量的對話框充斥由偏僻字組成的招式名和正氣凜然的台詞,他對武俠小說不感興趣,翻了兩頁就將書放下。


張緯峰不曉得蔣舟今年打不打算畢業,每次問他的畢業論文進度都被四兩撥千斤地迴避過去。他好奇,按命運的邏輯,那蔣舟的課題是什麼。


「為什麼都沒看你在寫畢業論文?」其他學長姐勤跑教授辦公室,在門外排隊等著會晤指導教授,但蔣舟去找陳螳螂似乎都只是為了助教的工作。


「那你期末要考幾科?」


張緯峰思考了幾秒,並不是不曉得,停頓是因為料到蔣舟要說什麼風涼話。「⋯⋯十科。」他答,或許沒有比畢業論文還要輕鬆。


「加油。」蔣舟用親切可人的表情說,仍然沒有要回答論文進度的意思。


剛認識時,張緯峰認為蔣舟像一杯冰涼澄澈的清水,中性無味,如秋晚略涼而舒暢,但現在張緯峰認為,蔣舟可能是個深潭。


張緯峰前幾天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在一個臨海的教室考試,窗外是空空的海港,題目很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接近交卷時間,他還有一半寫不完,但他不覺得緊張,反而樂在其中,享受著心無旁騖帶來的精神滿足。他不是天才,他只是在這裡找到了自由。


他的母親在紡織廠工作,父親開計程車,國小的他沒有參加安親班,每天放學後跟著祖父學毛筆,在祖父家臨摹各大名家的字,祖父說習字像用心,心定字正,心自由,字才自由,又說,張緯峰爸爸的心就定不下來,教他寫字蹧蹋墨筆。


學字始於臨摹,然後是拆解,把每個字拆碎再重新拼起來,從中找出自己的風格,等能夠渾然天成地用自己的字寫出任何東西時,第一步就成功了。祖父很嚴格,這樣才算第一步。張緯峰磨了六年的柳體,祖父去世後,他也不再寫字了。只在南風天關上的窗,自後四季都緊閉。


也是那時,他的家因父母經常吵架而烏煙瘴氣,多半是錢的問題,他埋首在課本裡,不去聽雜音,在紙上發洩情緒,就這麽收集了成堆的獎狀,連做美夢都在考試。


他在交卷前一分鐘完成最後一題,寫上名字時正好鐘聲敲響,他勁力落下「峰」字的最後一筆畫,差點將考卷劃破。要是祖父在,會拿長尺敲他的手腕,但不要緊,他現在不是在寫書法。


監考者從暗處走來,和鐘聲的最後一個音同時出現,而當監考者靠近張緯峰的桌子做出準備收卷的動作時,伏來的人影突然貼著張緯峰的耳問:「張緯峰,你真的知道答案嗎?」


張緯峰抬頭,在看見蔣舟的臉的那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整張考卷都做錯了。


醒來時,自己一腳掛在床沿外,再一步就要掉下去。


他找不到哪條路才能離蔣舟更近。


他向老袁打聽了蔣舟在討論板出名的事,老袁給了他一個貼文連結。


他進了圖書館,找了個無人的地方打開那串網址,連進學校討論板的一篇文章。發文的是一個女生,她抱怨自己的男友被學校裡一個gay搶走,字裡行間充滿怨氣,沒提到第三者對她男友或她具體做出了什麼事,只描述了她男友坦承變心,兩人吵架鬧分手的過程。留言數很多,張緯峰往下看。


在公開的討論版抒發心情理應是為了尋求認同和安慰,但留言裡沒人為她抱屈,反而多是替她男友叫好:「不被愛的才是第三者」、「妳只是個幌子,妳男友本來就是同性戀」、「祝福他們吧」等等類似的回應。大略看下來,大家要不是幫這個女生的男友和第三者說話,要不就是開導她性向問題無解,勸她行成人之美。除了對這個女生有點不公平之外,整體氣氛還算輕鬆。


點開連結前,張緯峰設想了幾個最壞的可能性,但現在看來,事情不如想像中嚴重,有人說蔣舟搶了她男友,就這樣——而蔣舟現在單身——張緯峰提煉出他在意的訊息,對其他事不以為意,他不認為這點事能煩惱蔣舟。


留言數很多,張緯峰加速滾輪的速度,不解這件事怎麼會引起這麼多關注。瀏覽器一行行讀取出後面的留言,張緯峰看見有一個人回了長文,說自己的男友也被一個gay搶走,她補充這個gay的系名和外貌特徵,召來一直沈默的發文者浮水,說描述全數相符,幾乎得證是同一人。


接著留言區逐漸失控,「直男殺手」的留言刷了一整面,大家興致高昂,人肉起這個連續拆散兩對異性情侶的男生,線索很豐富,他們沒多久就鎖定一個名字單名,社會所,不高,戴眼鏡的人——他們上傳入學榜單,圈出蔣舟的名字,無名氏們拿著截下的一行字站上制高位,搶著裁定他們不認識的這個人。


留言裡開始有人附圖,來自不同的帳號,這些照片現在都顯示問號,已經無法讀取,但能從配文「遇到了」、「是這個嗎?」、「我也遇到了」得出是偷拍,有幾十則,持續了一週。


留言還有幾頁,張緯峰邊看邊希望一切僅止於此。


留言中並非所有人都認同偷拍行為,有不少人跳出來指責,試圖矯正眾人的脫序,但制止的聲音大不過樂於扒皮別人的隱私嗜血貪肉的蚊蠅,留言區紛亂,湊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長相曝光後,大量的「我可以」和「我不行」充斥版面,偶有幾個帶攻擊性的字眼穿插其中,然後最後,可能是熱潮過去,又或是這裡的肉已被啃盡,蠅蟲往更新鮮的話題飛去,而這篇文沈寂,沒人再回應,但這場風波仍被某些人記得,透過連結不時被提起。


這篇文章是兩年前的,那時張緯峰剛入學。


讀完整篇文章,張緯峰心情複雜。他一面卑劣地感到安心,因為蔣舟在事件裡只是個受害者,這點指控和傷害只增加了他對蔣舟的好感,沒有毀壞他所認識的那個聰明機巧,讓人討厭不了,令他在意的存在。他卑劣地鬆了口氣。他不要遇上了一個可能喜歡的人,還來不及確定自己有多喜歡他就以這種方式結局。


他很普通,他是凡人,他不要挫折。


張緯峰將自己的心情整頓完才開始思考蔣舟當時有多困擾,他好奇事實的真相,而夢裡的聲音猶在耳邊,不斷提醒他蔣舟很難。


他們說蔣舟是個玩咖,他試著想像,卻因此笑起來,在無人的閱覽室隔間裡,笑得像是發生了什麼好事。


他不希望蔣舟是玩咖,但當他設想蔣舟是個玩咖,湧進他心裡的第一個念頭卻不是厭惡或失望,而是決定那就把蔣舟盯牢——喜歡,他想,他喜歡這個人。他沈溺胸口被填滿的下墜感裡,感覺那裡有片宇宙,讓他如得償所願地笑起來。


那就像是背熟了字帖上的每一捺或每道仰橫,以為已經掌握一切,卻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瞬間發現山不只是山,水不只是水。他心裡有一塊宇宙,在別人眼裡可能不起眼也不浪漫的契機,卻是他誕生宇宙的瞬間,他被大爆炸找上,被撞個滿懷。


他認為自己是幸運的。


張緯峰坐下,對眼前正翻看閒書的大爆炸源頭問:「寒假你要做什麼?在北部過年嗎?」問不得畢業進度,問假期總行了吧。


「對啊。」蔣舟翻頁,邊看小說邊跟張緯峰對話,一心二用毫不費力,「留在空城,你呢?」


「回中部。」


「你家在中部?」


「我媽媽老家在中部,我外公家。」


「所以,」蔣舟放下小說,向前伸了個懶腰,「你整個寒假都在你外公家?」


「可能。」或許會先跟沈淯青碰個面。


「那我去找你。」蔣舟就著伸懶腰的動作趴在桌上,下巴抵在桌面,伸開的手幾乎觸到桌子的對面,在張緯峰拿出的課本旁邊。


「好啊。」張緯峰看著近在自己手邊的手指,突起的指節和略帶稜角的手指線條,是男孩子的手,只要他往前一動就能握住。「我開車去車站接你。」


「要是我這段時間交了男朋友,我會跟他報備好,你不用擔心。」蔣舟笑。


「⋯⋯有完沒完?」


自那天張緯峰那番話,蔣舟時不時就把張緯峰的避嫌申明插入在話題裡,似是取笑,又似是開心,總之提起這件事時總樂得眼睛彎彎地,喜歡看張緯峰尷尬。


「你現在有選項嗎?」


「什麼選項?」


每當蔣舟把問題拋回來,他就覺得蔣舟在裝傻。張緯峰有些不滿:「男友的選項。」


「暫時沒有。」蔣舟笑著說,彷彿沒對象也一點也不遺憾,讓張緯峰又懷疑蔣舟在呼攏他。蔣舟可能不把他放在眼裡。


張緯峰沒有繼續問,低頭做起功課。而蔣舟看了他一會之後,戴上了耳機,從背包拿出另一本書。


原文書,張緯峰偷看,書的封面畫了一朵正在枯萎的玫瑰花,像個負面暗示。張緯峰在心裡抱怨,蔣舟總是能嫻熟帶過不想回答的事情,他想,蔣舟的課題會不會是坦誠⋯⋯不,思及討論版的那篇文章,張緯峰想,或許是信任,又或是和他一樣,是無緣無故被同儕排斥在外的孤獨。


他想找到蔣舟的芯,找到他那邊的斷橋。


蔣舟坐在對面,心想張緯峰今天的作業很煩啊,臉色這麼凝重,待會讀完書,請他喝飲料吧。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10-2 04:3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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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10-15 23:2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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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分心


張緯峰 <( 我想追助教 )


張緯峰送出訊息時是半夜,他本來正靠著枕頭讀蔣舟借給他的布希亞,每天睡前若還有時間他就會讀一點,到家洗完澡後,他會帶一本書上床,邊打呵欠邊讀個幾頁,即使讀進去的東西也與眼皮一樣打褶,但摸著書頁讓他好眠。


他的書桌有一塊地屬於蔣舟,那裡有一座隨著時日越疊越高的書塔,都是蔣舟借給他的。每次從蔣舟手裡接過一本書,手中甸甸的重量也落進張緯峰的心,砌成台階,朝蔣舟的方向蓋梯。


他調整閱讀燈的角度,讓光線清楚字句,循蔣舟讀過的足跡爬字像是隔空交心,晚來的他順著頁碼想像蔣舟如何經過,憑書裡的摺角和鉛筆畫線的痕跡,收集記號裡的端倪,彷彿看懂了書,就能也把蔣舟讀清。


他想著蔣舟的事三心二意,自然就分心,回神時,發覺自己正盯著的這行字和上行他都沒有記憶。他往前翻頁,找到思緒脫隊的斷點,重新啟程,但一而再而地又因想到別的被甩出去。


今夜的他心浮氣躁,為了書裡不會解釋的問題。


而他還不敢讓蔣舟知道分出的心去了哪裡,所以他先告訴了沈淯青。


沈淯青打開訊息時是下午,他和李以正剛吃完午飯。


他想問那天張緯峰帶走玫瑰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張緯峰的校園生活似乎不僅充實,還青春四溢。


好朋友戀愛了,沈淯青不曉得該在訊息裡追問,還是要留給張緯峰自己說,他希望能聽見一個完整的故事,有結果的,不要像他自己的難以啟齒,本在猶豫的手指動起來,發了個輕鬆的訊息回去。


( 玫瑰還有剩 )>YU


沈淯青將手機放下,兩隻手交互搓手心,搓熱了把手指包在升溫的掌裡,暖指尖的冰涼。花店的空調配上穿外套的天氣,無論觸到哪裡都覺得冰,尤其現在店裡只有沈淯青一個人,最大的熱源不在,體感溫度更低。


李以正去倒垃圾了,提著兩包垃圾走到隔壁里等那邊的垃圾車,說這樣沈淯青晚上就不用去巷口被冷風吹。商店街是垃圾車路線的最後一站,垃圾車經常誤時而來,李以正知道後,就又給自己添了新的忙。


沈淯青看著時鐘發呆,李以正不在,時間變得很慢。


不僅張緯峰的生活發生變化,他這裡也是。


李以正出現以前,他每天的力氣只足夠自己醒來,應付一間沒有客人的花店,然後再睡去,不思考,不期待,每天維持一樣的心情,削去沈烟棠,他所剩無幾,而他把這千篇一律的日子命名為和平。


花店自開店以來就沒有冰櫃,那時商店街興隆,花店不保花期,要花易開,任它自然。沈淯青把自己擺在花店裡的這兩年,也是想一切自然,可他的肚子空空的卻始終覺得身體很沉,什麼也不想腦袋仍沒有力氣,以為需要的是更多休息,直至李以正出現,被打理的不只是花店裡堆灰塵的縫隙,連他放倒不動的順其自然也被扶起。


算著李以正回來的時間,沈淯青離開老闆椅,打開玻璃門,站在門口迎接他。


李以正在路口見到沈淯青,跑著回來,跑步時手臂縮緊,腳抬起高高離地,帶出營裡操練的舊影。


「趕快進去。」李以正用手肘催趕沈淯青,門關上時風鈴噹噹地敲,花店又多了生氣。回到店裡,李以正先到工作檯那裡洗手,「今天安哥幾點來載花啊?」


沈淯青走進櫃檯,坐回椅子,「晚上。」


「關店之後?」


沈淯青點頭,「我順便把那兩束花拿過去,你先回去。」


「我跟你一起去啊。」李以正答,洗完手,整理起以沈淯青的標準已經相當乾淨的工作檯。


「看你。」


沈淯青把腳伸上椅子,抱腿側躺進老闆椅,縮成一團。李以正喜歡看他理花,但他不喜歡看李以正打掃,他寧可李以正什麼都不做,嘴上說是員工,但真正付李以正薪水的那個人早就不來了。


他收割了李以正對葉誠勳的傾心,得到李以正對花店的無條件傾力,奇怪的是沒了葉誠勳,李以正仍在這裡。


李以正在花剪底下找到一片葉子,他看向櫃檯,沈淯青面無表情盯著他,像個木偶,李以正把葉子握在手心,走到沈淯青面前。


沈淯青不曉得李以正要給他什麼,攤開手接,然後一片鋸齒狀的葉從李以正放開的手裡飄出,落進他的手裡。


沈淯青想問給他這個幹嘛,然後李以正的手覆了上來,讓沈淯青把葉子握起。


李以正的嘴角笑得神秘兮兮,他對沈淯青握拳的手吹了口氣,呼,再打開手,本該在沈淯青手裡的葉子不見了。


「怎麼弄的?」沈淯青問。


「秘密。」李以正把自己的手打開,葉子神不知鬼不覺回到他的手上。


沈淯青不捧場,「硬要我說的話,瓶蓋那招比較厲害。」


李以正笑了笑,對自己手中的葉子吹氣,呼,這次不是魔術,葉子飛出他的手,打中沈淯青的胸口,掉在他的衣服上。


沈淯青把葉子拿起,是玫瑰葉,葉面絨絨地。他捏著葉柄,鋸齒狀的葉子在他指上轉,他發現李以正的頭髮裡有東西。


「頭。」沈淯青出聲。


「頭?」


「你頭上有東西。」


李以正拍拍頭頂,一朵小花掉在櫃檯桌面。


「老闆,你也會魔術?」


沈淯青不回應李以正的冷笑話,他把腳放下,椅子往前靠,看清楚那是欒樹的花,可能是剛剛去倒垃圾時掉在李以正頭上的,這個季節,有欒樹的路想必滿地金黃。


沈淯青把玫瑰葉放下,排在欒樹花旁邊。


「李以正。」


「嗯?」


「你喜歡花店嗎?」


「喜歡啊。」李以正的回應帶著揚起音調的問號,不解沈淯青為什麼問。


看著澄金的欒樹花,沈淯青思考要付多少錢聘李以正才能讓他留在這裡這件事變得合理,這是他掌管花店以來第一次覺得不賺錢是個問題。


沈淯青手著撐下巴,瞇起眼睛苦想,但臨時抱佛腳就想參透生意經可沒那麼容易。


李以正本想趁著等待的空檔和沈淯青提自己要去面試的事情,但他不敢吵想事情的沈淯青,於是他拿起掃把,把花店又打掃了一遍。


沈淯青就這麼煩惱到安哥的貨車來,倒車燈一閃一閃,很刺眼,沈淯青用手擋光,走出櫃檯。


李以正把門打開,和安哥打招呼,安哥是沈淯青大舅的兒子,年長沈淯青一輪,沈淯青小時候不喜歡去大舅家,那邊的哥哥姊姊不像沈烟棠一樣處處讓著他。


李以正和安哥寒暄幾句之後回身進店,跟沈淯青兩人分工合力把要送去飯店的花搬上小貨車。


李以正包裝的伯利恆之星是沈淯青搬的,他把裝花的桶子用腳頂起,拖到門口,再一鼓作氣把桶子抱起,傳給站在車廂裡的安哥。安哥把花一桶一桶往裡面推,過程中沈淯青只搬了三趟,其餘都是李以正搬的。


沈淯青的上衣肚子那塊被水桶底的灰塵弄髒,灰黑一團,他拍一拍衣服,把灰黑拍成淡灰,拍完他用手臂撥開擋著視線的瀏海。


李以正的手也是髒的,但他毫不客氣地抓臉,在頰邊留下一條黑印子。


「全部都上了嗎?」安哥問。


「還有兩束花,我跟以正拿過去。」


「又要去搭公車?」安哥看了看車廂,又看看眼前兩個小子。「後面跟花擠一下,載你們去。」


沈淯青是無所謂,李以正應該更無所謂。


看他們沒回話,安哥又說,「小時候不是一天到晚吵著要坐?店門關好,上車。」


李以正看向沈淯青,沈淯青對他點頭,李以正得到老闆應許,轉身去店裡關燈,而沈淯青洗完手,抱著兩束花在騎樓下等李以正。李以正關上花店的玻璃門,扣起地上的栓子,按下鐵捲門開關。兩人一起看著鐵門降到膝蓋才離開,走前,李以正把鑰匙放到電箱上。


兩人走到貨車車尾,李以正先上去,腿一跨俐落跳上車廂,沈淯青在後,他把手裡的花束交給李以正,然後手扳住車左的鐵條,借力拉自己上去,他收腳時被車尾門絆了一下,幸好他手拉著貨車廂固定帆布的鐵條,及時穩住重心,低頭時,他與定格撲地呈現準備接人姿勢的李以正對上眼。


沈淯青擺手,指揮李以正往裡面坐,他拿走一束花,坐在李以正旁邊,一人抱一束。


沈淯青不太會坐貨車,車一開動身體就滑來滑去,小時候喜歡坐在貨車後面是因為好玩,躲在帆布罩起的陰暗空間裡,想像這是他和沈烟棠的秘密基地,在他的秘密基地遊戲裡,沈烟棠不一定在,但他會幻想沈烟棠等會就會過來,一個人時也玩著兩個人的遊戲。


沈淯青壓低身體,拿捏重心,前方紅燈,安哥突然煞車,而不通肢體韻律的他又差點滑出去。


「老闆,你要不要去前面坐?」及時用腿把沈淯青撈住的李以正說,他指的是副駕駛位。


「⋯⋯你借我靠。」說完,沈淯青把一隻腳跨到李以正腿間,勾著固定,身體也不客氣地倚過去。


「老闆,你剪刀腳啊。」李以正猶豫要不要跟沈淯青說他們這姿勢有點曖昧,但不知怎麼地,他不敢說。以前在軍裡和人稱兄道弟,肢體接觸搭幾句噁心巴拉的話是無遐想空間的友誼,但對著沈淯青,他不敢低俗。


有李以正,沈淯青終於能安穩坐車,兩人望著車尾框出的四方形風景,夜路拉展兩旁無盡的路燈,黃色的光點在消失點中一一遠去,他們在帆布與鐵條罩起的車廂裡看世界後退,彷彿遠走去哪裡的氣氛提醒了李以正,他有個似於這個情景的話題還沒提。


「李以正。」沈淯青突然說,「改天請你吃飯吧。」


沈淯青的腦袋隨著車行的加減速擺晃,路一顛簸身體就沒骨頭地震,像個無人牽繩的木偶,沒有自己的力氣。


「怎麼這麼客氣?」李以正輕輕推他一下。


沈淯青被往外推,又順著車子的節奏靠回李以正身上。之後又過了幾個紅綠燈,李以正卡在喉頭的話還是說不出嘴。


他們到了飯店,幾個飯店員工準備了推車在下貨的地方等他們,安哥寫了張單子,字潦草得看不清寫的是什麼,他在停車場抽菸,託李以正把這張鬼畫符的便條紙交到警衛房。沈淯青自己抱著花束去找部門組長,兩人說好等等在飯店大廳會合。


沈淯青從接待那裡得知他要找的組長在C廳會場,沈淯青過去,會廳已經佈置成宴客席,目測二十桌上下,他找到組長,組長正和兩個男生在說話。


組長站的方向面朝門口,沈淯青一人抱著兩束花很醒目,他見到沈淯青,對身邊兩個男生說了什麼,接著三個人一起朝他走過來。


「這是我們配合的花藝設計師。」組長向跟著他來的兩人介紹。


聽到自己被冠上一個這麼煞有其事的頭銜,沈淯青覺得有點荒謬又有點羞恥,但生為生意人之子的他沒有拆自家的台,配合地扮演角色:「你們看看,不滿意可以再改。」


「這樣很好。」其中一個男生說,說完問身邊的人,「你喜歡吧?」


被問話的男生對沈淯青豎起兩個大拇指,他笑起來兩頰鼓鼓地,像天竺鼠。


看兩人對視而笑,沈淯青才意會,眼前的兩人就是婚禮的主角。


「謝謝。」沈淯青把花交到他們手中,又說了句:「恭喜。」


把花送到了,沈淯青去大廳找李以正,想和他分享新人是兩個男生的事情,而李以正站在大廳水池前,與兩個拖著行李箱,西裝筆挺的人說話。


李以正看見沈淯青彷彿看見救星,他舉高手,叫沈淯青趕快過來。


原來是兩個外國人,李以正不會英文,聽不懂他們說什麼,搖了半天頭他們也不離開。


對方的英文有地方腔調,但沈淯青要聽清楚並不費力。


沈淯青的英文很流利,說起英語時和平常的樣子很不一樣,李以正不懂這是因為英文句子比較長,還是因為這兩個外國人的問題很難。沈淯青流暢地回應兩人的話,長句子一個接一個,李以正聽著,對沈淯青又更尊敬了。


說完話,兩個外國客人拖著行李上樓,分開前他們跟李以正和沈淯青握了握手。


「他們要幹嘛?」他們走後,李以正問。


沈淯青的語速和語調降回本來的沉緩,「他們問你有沒有空帶他們吃晚餐。」這兩個人從印尼飛來開會兼觀光,原先接應他們的人臨時來不了,便搭訕李以正,看能不能帶他們去附近逛逛。


「你怎麼說?」


「我說我是你老闆,你在工作,還沒下班。」


李以正彎起嘴角笑,知道沈淯青在騙人。


「那老闆,要不要帶你員工吃晚餐?」


沈淯青想,該不是現在就要兌現他說的那頓飯。那不是他本來的意思,他只是想預訂一個感謝李以正的行程,但不是臨時的現在,加上,他還沒跟李以正解釋自己有吃東西的障礙。


「我們隨便吃,吃便利商店也可以。」李以正補話。


沈淯青看著他一會,答:「好。」


他們準備走時,大廳員工叫住他們,問哪位是沈淯青,有電話找他。


沈淯青過去聽電話,他講電話時,李以正走到一邊,隨手拿起擺在大廳書架上的遊客指南,英語版本,他讀著圖,想像字的意思。


掛斷電話後,沈淯青過去找李以正。「我要去上面找一下我媽,你先回去?」


「我⋯⋯」李以正試著讀出沈淯青的意思,是不想他跟,還是在跟他客氣?


沈淯青把他的猶豫連起,「算了,一起來吧,我很快。」沈淯青說。


李以正把觀光手冊放回透明架,跟著沈淯青去櫃檯。


櫃檯接待拿著一大把鑰匙串帶他們到電梯口,鑰匙串上有十幾把長短不一的鑰匙和幾張感應卡,接待踩著高跟鞋叩叩叩地走在前面,她按了一部電梯,電梯來之後她用鑰匙串裡的其中一張白卡感應樓層,頂樓的燈示在她把卡放到感應處之後亮起。


她用手擋著電梯門,「可以上去了。」


「謝謝。」沈淯青說。


沈淯青和李以正兩人搭電梯往上,電梯裡,李以正問:「你多久沒跟你媽見面了?」


「忘記了。」沈淯青回。


他們到達頂樓,電梯門外的景色與李以正預期的不同,他以為他們會在一間高級的辦公室與沈淯青的媽媽碰面,或是某個會客廳,但眼前出現的是未經裝潢的一層空樓,水泥地沒鋪磚,樑柱和配線裸露,像沒蓋完。


沈淯青領李以正來到一扇鐵門前,他打開鐵門,冷風迎面灌來,門通向室外,是一個天台。


天台上,一個戴著防水手套、身圍圍裙的女人蹲在地上,她手裡握著一棵連根拔起的植物。


女人的臉上無妝,氣色很好,梳整齊的黑髮或許是染的,長髮在後腦束成一個俐落的馬尾,整個人清瘦而朝氣勃勃。


「媽。」沈淯青走過去,「這個是李以正。」


女人聽見聲音,看見兒子,臉上笑容漫開,她放下手裡帶著泥土的花根,小跑到沈淯青面前一把抱住他。她緊抱著兒子,身體左右搖擺,表情滿足。她下巴抵在沈淯青的肩膀,眼睛看著沈淯青身後的李以正,「你好,我是沈淯青的媽媽,謝謝你常去花店幫忙。」


沈淯青的媽媽很漂亮,李以正一緊張,差點舉手齊眉敬禮,他制住反應動作,靦腆地回笑,發現沈淯青秀氣的嘴鼻和臉型長得和媽媽很像。


「爸呢?」沈淯青拍拍媽媽的背,示意抱得差不多了。


女人放開沈淯青,臉上的笑仍退不下來,她把滿是泥巴的防水手套脫掉,赤手拍落自己弄在兒子衣服上的泥屑。「忙得很,我也好幾天沒看到他了。」


「哪些東西要去花店?」沈淯青問,對許久不見的家人不多念。


「這邊這邊。」女人勾著兒子的手臂,帶他走到方才她正在整理的盆栽前,「這兩盆,你帶回去幫我洗一洗⋯⋯你會吧?」


「這我怎麼拿回去?」沈淯青看著兩個大花盆皺眉,「計程車?」


「嗯,叫計程車吧。」沈淯青的媽媽說,「有點重,我叫人來搬下去⋯⋯」


聽到這裡,李以正自告奮勇,「我來吧。」捲起袖子就把沈媽媽指的杜鵑盆抱起。


「啊,謝謝你⋯⋯」沈媽媽打了一下沈淯青的肩,「一看就知道你是不是常常麻煩人家。」


李以正聽見,笑著把花搬去電梯口。


天台上剩下沈淯青和沈媽媽,沈淯青捲起袖子,把另一盆花搬起。「不用叫人,這我可以。」


「小心。」女人叮嚀,「我陪你們下去。」


她走在沈淯青後面,對兒子的削瘦的背影,語氣很輕,像是也端起了一個重重的花瓶:「最近食慾怎麼樣?」


「比較好了。」


「⋯⋯那就好。」


三人一起搭電梯下樓,沈媽媽和李以正初次見面,電梯裡,她盯著李以正上下打量,李以正感受到她熱烈的視線,也回看過去。兩人目光交會時,沈媽媽抓緊機會開口:「我聽小淯的表哥說你常去花店幫忙小淯做東做西,很照顧他。」


「沒有啦,他也照顧我。」李以正把身體轉向沈淯青的媽媽,和長輩要站好說話。


這個舉動很討喜,沈媽媽笑呵呵繼續問,「你們怎麼認識的?你也是小淯的同班同學?」同班同學說的是張緯峰,她只知道兒子的這一個朋友。


沈淯青站在電梯角落,開始後悔帶李以正上來,他耐住性不掃媽媽的興致,心裡催促電梯快點到一樓。


「我有個認識的人常去買花,後來我們就認識了。」李以正說。


沈淯青心想,回得不錯,既沒說謊又完美規避跟蹤行為。


「啊?花店還有客人啊?」沈媽媽笑起來,「沈淯青,原來你真的有事可忙啊?」


「哈哈哈,有啦,他很忙耶。」李以正也笑,和沈媽媽一搭一唱。


電梯裡,被當話題的那個人不為自己辯駁,靜靜處在後面,眼角被他們的笑聲感染,也微微彎起。


他們走出電梯,沈媽媽讓櫃檯叫一台車。


「以正。」等車時,沈媽媽又問李以正,「你住在哪裡啊?要不要叫兩台車,先送你回去。」


三人在飯店門口的接送道等計程車,沈淯青站在最左邊,李以正在中間。


「沒關係啦,阿姨,我跟沈淯青一起搭就好。」


沈淯青看向李以正,這好像是第一次聽李以正叫他的名字。


李以正餘光見到沈淯青隱晦的驚訝表情,忍不住笑,沈淯青見他笑,瞥開眼睛,看著地上。


沈淯青的媽媽沒發現這兩人暗底下的小動作,繼續和李以正說話:「你工作了嗎?明天放假吧?」


「我剛退伍,還沒工作。」


聽見這句,沈媽媽熱心起來:「打算找什麼工作?對飯店有沒有興趣?」


聽出沈媽媽的意思,李以正不好意思地笑,「不行啦,我英文不好,工作正在找,我下禮拜要去面試。」


這幾天一直想告訴沈淯青的事脫口而出,李以正心想不好,他猶豫了一下,才拿出勇氣去看沈淯青的反應,而沈淯青像是什麼都沒聽見,維持著看地上的姿勢,頭低低的,表情不變。


車來了,沈媽媽招呼司機把後車廂打開,司機和李以正協力把花盆搬上,花盆裡躺著兩株被拔出土的杜鵑花。


「小淯,先把人家送回家知道嗎。」沈媽媽叮嚀。


「嗯。」


司機關上後車廂,李以正惴惴不安,看沈淯青一轉頭,打開前座的門坐進,磅一聲把門關上。


李以正從同方向上後座,上車後聽見沈淯青問:「你家地址。」


「不用送我,我跟你回花店再回去。」


「你家地址。」沈淯青重複。


李以正把地址報給司機。心想糟糕,沈淯青該不會生氣了。


一路上無人交談,只有跳錶聲每到哩程就嗶響一聲,李以正試著從中央後照鏡看沈淯青的表情,但角度照不到他。


李以正的家到了,他下車,站在路邊。


沈淯青心想司機怎麼不開車。


「你朋友好像要跟你講什麼。」司機說。


沈淯青轉頭看向外面,車窗外,李以正彎腰,臉貼在他座位外的車窗玻璃前。


沈淯青把車窗搖下。


李以正彎腰說話的樣子有點委屈,姿勢讓他像鞠躬道歉。「老闆,我要去找工作了。」


「⋯⋯嗯。」沈淯青說,「祝你錄取。」他的語氣平緩,又有點不像生氣。


李以正還想說點什麼,而沈淯青說:「後天你還會來嗎?」


「會——我面試是星期五,早上十點,面試完我就去花店,我買午餐過去,你等我——」李以正鉅細靡遺報備那天的行程,語速也急促,像趕著要在車窗關上前講完。


「那星期一你帶紙筆來,我教你英文。」


李以正有點意外,沈淯青沒生氣嗎,「好。」那當然好,他說。


「站後面一點,我回去了。」


「好。」


李以正往後站一步,沈淯青轉頭叫司機開車,李以正很高興車開走時,沈淯青也沒有把車窗關上。


車開了一小段,沈淯青看見後照鏡裡,車開走後,李以正還站在原地。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10-21 01:39 編輯

留言

讀的時候好像不知不覺被吸進他們生活的漩渦,不知不覺沈浸其中,很喜歡這樣的故事。 2020-10-28 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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