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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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刺客列傳/执黎] 刺客列傳三-中垣歸一[G] (06/03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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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2 20:2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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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視野處是一片黑暗,佐奕步履蹣跚的走著,雙手拄著一支柺杖,身體重量幾乎全依靠其支撐,可他仍然不停走著,身上的傷口似乎已經痛到麻木,只有被挖空的雙眼依舊持續抽痛著,隨時提醒自己並非是在作夢。
佐奕不知道自己持續這樣走了多久,看不見眼前景象的他只知道自己身在一片樹林裡,那個將自己救出地牢的人告訴他只要直直穿過這片樹林便會回到開陽,也不用擔心會有追兵自後方追來,那人的聲音仿如銀鈴般好聽,臨走之前給了他三顆藥丸,說是保持體力的,若是照以前佐奕絕對打死都不吃的,可那時的自己已經歷過了煉獄,全身上下的刺骨疼痛難耐,只要任何一點可能的救贖他都願意,也幸虧了那人的藥丸才讓他得以支撐到現在。
失去視覺後,其餘的感官異常鮮明了起來,聽著林中鳥兒振翅飛翔的聲音,腦中幾乎可以想見那蓬鬆的羽毛在半空中揮動的殘象,佐奕伸手進袖子裡摸索著,裡頭原本放著的藥丸已經都吃完了,為了在藥效消失前抵達開陽,他必須一直往前走。然而諷刺的是,此時的他竟有些慶幸乾元是待在慕容黎的身邊,即便他不喜歡甚至是憎恨那慕容黎,可不得不說他握有強大的實力,即便那實力有大半是採著他人的屍體往上爬的,起碼現在,乾元不必跟著自己受這種苦。
佐奕突然輕笑起來,苦澀在嘴邊化了開,他心想,大概是自己血流太多腦子不好使了,要不然他怎會佩服起慕容黎?

感覺到周圍的空氣似乎豁朗起來,冷風迎面吹拂,佐奕知道自己已經走出了樹林,此時四周一片沉寂,應當是夜晚時分,激動的心上混雜了些許膽怯,深吸了口氣,看不清方向的他正稍稍抬起柺杖欲往前探去。
「人在那裏!」
遠方突然一陣叫喊,接著是陣陣朝自己襲來的腳步聲,不好!是司空悟的人!想到這裡佐奕不禁又憶起昨晚的煉獄,他的手冷不防抖了一下,拐杖掉落地面發出清脆聲響,沒了拐杖的支撐,佐奕順勢撲倒在地,顧不得手掌被地上粗石磨擦出的新傷口,他只是手腳並用的拼命往前爬,此時身上的傷口開始恢復疼痛,佐奕感覺自己的眼窩又開始流出血來,沒想到藥效竟在此時消退,果然連天都要亡我,這樣想的佐奕依舊沒有停下爬動的手腳,再怎麼狼狽,自己也是開陽的王室命脈,即便要死也得拼到最後一刻。
可藥效很快就完全消失了,全身鑽骨的刺痛讓佐奕終於停下來,無力躺倒在地,聽到近在咫尺的刀刃出鞘聲,佐奕感覺自己在一片黑暗中真正閉上那已不存在的雙眼,待聽天由命之際--
「住手!」
一聲響亮的斥喝聲劃過天際,從遠方傳來了達達馬啼奔騰。
緊接在後的是眾多弓弩齊發的聲音,弓箭順著冷風在空中發出咻咻聲響,由遠而近,最後聽到的是近處殺手發出的哀號以及悶重的倒地聲。
在一連串陣痛耳膜的兵刃鏗鏘聲中,躺在地上的佐奕思緒混屯,他心上納悶著,難道是有人來救自己了?但會是誰--
忽感一陣天搖地動,還想不明白的佐奕感覺身體被兩個人給架起,那支撐的力道不大卻穩固。
「他傷的很重,小心點扶上馬車。」一個低沉人聲響起。
佐奕這時聽了出來,那聲音不是沙啞偽嗓的替身,而是沉穩自持的本人。
「來人可是慕容國主?」
「正是本王。」
「國主您可是特地來救本郡的?」
「是又如何?」
「呀--真正是沒想到啊,難不成本郡身上還有您可以利用的東西?」即使全身疼得要死,在慕容黎面前,佐奕依舊不願放下矜持。
「...事到如今還可以耍嘴皮子,看來郡主您並無大礙啊。」
不等佐奕回應,慕容黎抬手命人將他扶上了馬車,現在不是浪費寶貴時間在這裡的時候,開陽宮裡還有人在等著他。

開陽宮裡,難得焦躁的乾元正在書房裡來回渡步,時不時走到門口抬頭張望著,此刻他的內心忐忑不安。
當慕容黎親自來到閑雲台時,自己的右眼皮已經整整跳了兩天,一聽到佐奕可能命危的消息,他像是被人從頭頂澆了一桶又一桶的冰水,那凍瘡侵蝕著心上彷彿空了一塊,折騰的難受,腦中思緒板滯還未解套,自己已被慕容黎給帶上馬車火速離開了瑤光。
現下乾元被慕容黎留在了開陽宮中,正著急等著佐奕被他救回來。
距離開陽戰敗自己離去已經過了快一年,再回到這熟悉的地方,乾元感到有些不真實,不僅是因為他沒有想過自己那麼快就會再回來,還因為這裡有太多他和佐奕的共同回憶,可那從年少至今十幾年來的記憶卻彷彿披了條厚重的簾子看不清晰,在隨師傅搬出宮前幾乎朝夕相處的畫面業已模糊,最歷歷在目的反而是在開陽城破,他和佐奕近幾個月來的各種衝突。
他想要爭奪這天下,他只想要他安生一隅,兩人的想法怎麼都兜不在一塊,明明自己表明了立場,可那人卻始終堅信自己會再回頭支持他。
乾元的心跳忽然沒來由的加速起來。

曾經慕容黎問過自己是生來便如此通達還是後天環境所養成,當時自己只稍微提了下師傅乾顥的為人帶給自己的影響,他沒說的是自己六歲時在荒山被乾顥救起,自此便被迫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身離死別。

乾顥的父親乾顯在離開文家宗內亂後出走,乾元被救回的兩三年間還有跟著他一塊生活著,其人溫文爾雅,除了四書五經之外,也時常教導乾元許多人生道理,可即使他處事態度豁達通透,心上依舊有解不開的執念。
隱居在荒山自成一派的乾顯,時間一久或多或少也收了若干弟子,即便時常遭受文家宗的騷擾欺侮,即便後來與其衝突大到出了人命也未曾動過離開天璣的念頭,最終乾顯死在了一名不知道名字的暗樁手上。
乾元還記得自己眼睜睜的看著頭髮花白的乾顯被那高大暗樁持棍棒打死的畫面,當乾顥抱起他逃難時,他的臉上還濺到了幾滴血跡,經手胡亂一擦,那血跡跟著淚滴塗花了他的臉頰,也模糊了他的視線。
在那次的死裡逃身後,及時逃出來的弟子大都各奔東西,接管教派的乾顥跟了父親的性子,即使時常為了躲避迫害而換過一個又一個的住處,他依舊未曾動過離開天璣的念頭,直到最後一個弟子,乾元的大師兄為了救他而死在其面前。
大師兄比乾元年長了至少十歲以上,據說是乾顥第一個自外頭帶回來的孩子,在教派最艱深的時候他也未曾離去,父母雙亡的身世與乾元相仿,性格卻十分迥異,大師兄和乾元都很尊敬乾顥,可在性格冷靜的乾元看來,大師兄外顯的表達已經過了頭,過了頭到分明見著利刃揮落依舊邁開步伐迎了上去。
那是在遇見開陽侯的前一個月,動作熟練的埋葬了大師兄的遺體後,乾元在其墳前揮灑著冥紙,自此他的淚水已經流乾。

當乾元意識到自己確實傳承了乾顯和乾顥的念想,是乾顥在開陽死去的那一晚,活過的大半輩子可謂是歷盡滄桑,可他在彌留之際,看著乾元的眼眸似黏了層糊看不清晰,其臉上卻是一片祥和。
「師傅,您在想什麼?」
「為師沒在想什麼,是你在想什麼?」
看著乾顥一臉看透的神情,乾元伸手理了理他掉落額前的花白髮絲,笑了笑道:「弟子只是在想,咱們後院連接的那池大水潭清澈見底,以後師傅在那裡可以看著水天一線,想必能比現在更佳怡然自得。」
聞言乾顥瞇起了雙眸似在想像,而後輕吁了口氣:「乾元啊...」
「師傅什麼事?」
「為師還有個遺願。」
「師傅您說,弟子一定做到。」
「恩...你還記得為師的從荒山將你撿回來的那天嗎?」
對於忽然跳了話題的乾顥,乾元也沒什麼反應,只是繼續將話題延續下去:「弟子當時年紀甚小,很多事情已經記不清了。」
「那天天色陰暗烏雲密佈,當時為師正走在荒山上,在天邊出現一道閃電,緊接著響雷落下之際,為師發現了蜷曲在樹洞中的你,眼睛睜的老大盯著為師,一點都沒有懼怕天雷的樣子。」
「在那樣的天氣下發現那樣的小孩,師傅不覺得有些可怕嗎?」
「現在想想似乎有點詭異沒錯。」
聽了乾顥後知後覺的回答,乾元有些莞爾:「師傅是不是什麼都沒問就直接將弟子抱了回去?」聽乾顥起了個頭,乾元腦中的記憶也開始流轉。
「對呀,雖然沒有任何跡象,可為師的就是知道,你該跟著為師的回家。」
或許是迴光返照,乾顥侃侃說起了在天璣荒山的種種往事,伴隨著諸多記憶自乾元腦海中湧現,他在一旁默默的聽著,偶爾應上幾句。
講到最後,乾顥為自己所開的話頭做了總結:「現在想來,在塵世間這樣一路走來的為師,確實不枉此生。」
「師傅本就不枉此生,只是弟子想知道師傅做此想的原因。」
「答案不就在你身上嗎?」
聽乾顥這麼一說,乾元倒是愣住了,遂又問道:「弟子不明白。」
「你還記得當你大師兄死去的那天嗎?」
「弟子還記得。」
「那為師當時的表情你可還有印象?」
「弟子還有印象。」
「你臉上此刻的表情和當時的為師一模一樣。」
「我?」
乾元心生疑惑,他從乾顥如煙霧般朦朧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此時他臉上神情淡漠,未有常人失去至親前的悲痛。
當年大師兄死去時是乾顥和乾元一起下葬的,當乾元對著半空中灑下冥錢時,乾顥只是靜靜站在一旁,記得那時淚眼婆娑的他還上前拉著乾顥的袖子問道:「師傅,大師兄死了,您都不難過嗎?」
當時乾顥是怎麼回答的?

「若是難過,就枉費大師兄的犧牲了。」

說著話的乾顥神情坦然,臉上沒有一絲情緒,當時他的臉龐和衣衫都沾滿了乾涸多時血跡,那是在刀刃拔出大師兄胸口的瞬間所潑濺出來的鮮血
當時還小的乾元並不了解其箇中含意,後來跟著乾顥來到開陽,經歷過幼年時期從未經歷過的優渥生活而不為所動,他逐漸明白了乾顥話中的意思。
與其父親相同,向來淡看世間的乾顥唯一的執念是家鄉天璣,那執念太深遮蔽住他其實通透的雙眸,大師兄的死讓他放下了這執念,他心中沒有悲傷,沒有仇恨,只有一片平靜。

「師傅,您雙眼都看不清了怎還能看見弟子面上的表情?」
「就算眼睛看不清了,可為師的就是知道,你啊,確實傳承了你師祖還有為師心中的理想。」
原來是這樣嗎?
乾元有些恍然大悟,從來自覺還未將師傅所授與學得透徹,原來其影響已在經年累月中融進了自己的心底,只是在這久未經歷的生離死別中顯現出來。

世人總是汲營於得不到的慾望,可世事無常,唯有順應天命才能安於一方
身而為人總會有看不清的執念,可人生百年,唯有放下執念才能獲得重生

這理想是自祖師輩所傳承下來,也是乾元截至目前以及往後的人生準則,他甚至覺得自己比師傅實踐的更加透徹。這亦是為何當時開陽城破,自已能夠毅然決然離開的原因,即便開陽曾為自己所安生立命,可分明看到盡頭的他也不願幫著那人汲汲營營在這亂世中。
只是...
乾元抬手撫上自己的胸前,那彷彿空了一塊的心此時正不安跳動著。
門外忽地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乾元趕忙抬頭,只見全身重傷的佐奕被人攙扶了進來,他原本青藍色的衣衫已被鮮血染成了暗赭色,凹陷不起的眼皮下方正簌簌流著血。
「王上!」顧不得有旁人在,乾元脫口而出,他上前輕輕撫著佐奕的手臂,深怕弄痛他。
「乾元你也來啦...那慕容黎想的可真周到。」聽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佐奕滲著血的嘴角笑了開來。
兩旁扶著佐奕的瑤光護衛聽其直呼王上的名諱不禁回過頭來欲反應,走在後方的慕容黎搖搖頭示意無妨。
按照乾元的意思將佐奕放躺在地後,其餘人等便先退到了外頭的沿廊邊上。慕容黎側頭問道:「方夜,可有派人去尋醫丞了?」
「王上,已經趕去醫丞家找人了。」
慕容黎聽了頷首,接著仰頭看著夜空中的下弦月,此時有淺淺烏雲幾縷覆蓋其上,使其投射下來的光線有些晦暗不明,他忽而輕吁了口氣,佐奕這劫或許是過不了了。

書房內,乾元將佐奕的頭好生安置在自己的腿上,其頭上的髮冠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他仔細將佐奕額前亂糟糟的髮絲整理好,動作極其輕柔。
佐奕此時覺得身上的疼痛彷彿正一點一點消失,不知是因為有乾元在自己身邊亦或自己全身早已麻木的緣故。
「那慕容黎還在這嗎?」
「慕容國主人在外面守著呢,王上要找他嗎?」
「倒也沒有,反正,東西給你也是一樣。」說著佐奕動作緩慢的將兜裡皺巴巴的紙張拿了出來,乾元伸手接下,是上回佐奕來找他時拿出來的兩張星象圖,只見上頭還沾著點血跡。
「本王總徘腹那慕容黎自視甚高,現在想來本王又何嘗不是,只不過本王沒有他這麼好運就是了。」
見昔日意氣風發的佐奕幽幽說著這樣的話,乾元開始鼻酸,他寬慰道:「王上的運氣怎麼會不好,您現在安全回到了開陽,待您傷口好了之後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佐奕聞言笑了笑,動作輕微卻刺激了血水再度從眼皮底下流出,自他的臉側劃出兩道血痕。
「難為你這樣違心安慰本王了,若說本王還有好運,那大概是在死前還能再遇到你,只可惜本王已經看不見了。」
「王上...」
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的乾元伸出袖子將佐奕臉頰上的血跡擦淨。又聽佐奕開口道:「乾元,你還記得小的時候,本王曾被先王罰跪在這裡嗎?」
「臣稍微有些印象。」
「記得本王當時調皮的很,老是捉弄年邁的夫子,每每被先王抓到他都命人將本王鎖在這裡,想想先王也挺狠的,竟叫那些宮人一日都不得送飯給本王呢。」
「可王上不也沒有餓著?」乾元說罷笑了笑,眼波流轉。
「這是當然,本王不是有你來救嗎?」
「那是因為若臣沒去救您,等您出來了便會死纏著臣不放。」
「怎的到這分上你還是這沒情致的個性?」佐奕語中故作抱怨,後又逕自說道:「反正本王知道,不管如何你一定會來救本王的,對吧?」
見佐奕臉上興高采烈的表情,乾元抿了抿嘴:「...是啊,臣一定會來救您的。」
乾元記憶中那層厚重的簾子似乎隨著佐奕的話語緩慢揭了開,原本模糊不清的畫面逐一鮮明起來,分明是相濡以沫的情誼,何苦兩人的想法走到最後竟天懸地隔?
望著佐奕憶起回到年少時期的安謐神情,乾元深覺自己為他做過最錯的事便是替他打造了飛榫,得以讓他藉此穩固的踏入這亂世。

「如果到那時他還能活著恨我一世,那也挺好的。」

乾元腦中閃過自己曾經說過的話語,而今身在亂世裡,連這願望都成了奢侈。
一滴晶瑩自他眼中落下,在佐弈的額前開成了淚花。

慕容黎帶醫丞進來時,躺倒在地的佐奕只剩下極微弱的呼吸聲,身旁的乾元正低垂著眼臉。
「乾元大師,醫丞來了。」
聞言乾元並沒有抬頭,只是輕聲說道:「不用了,王上他快去了。」說著他又伸手梳理著佐奕的髮絲。
「是慕容國主來了嗎?」似聽見了騷動,佐奕的聲音幽幽傳來,氣若游絲。
「是本王沒錯。」
「你...可否答應本王...護乾元一世周全。」
「本王答應你。」
「你不會...欺騙本王吧?」
「本王答應過的事不會反悔。」
「...好...那就好。」
之後佐奕不再說話,只是伸手將乾元理著自己髮絲的手握在掌心,乾元也沒再動過分毫,只是一瞬不瞬的看著佐奕,感受著手心裡逐漸失溫的蒼白。
「別打擾他們了。」說著慕容黎率先離開了書房。

方才在眼前上演的生離死別,似曾相似的場景令慕容黎忽而想起,那曾在午夜夢迴驚的自己一身汗的夢魘,屏退了所有人,他獨自站在窗前望著夜空。
逐漸被烏雲遮蔽的月牙令慕容黎心上發慌,他時不時抬頭觀望著,來回在沿廊邊的腳步聲未曾停歇,卻再也遍尋不著那抹皎潔的明月。
他緊握著的拳頭重重打在牆壁上。

「王上...」

***

天權宮中,执明站在寢室前微微皺起眉梢,方才夜空中好不容易才露臉的下弦月此時又被烏雲給遮蔽住,他吁了口氣,小心自兜裡拿出一張折的十分整齊的信紙,那是慕容黎讓威尹帶回來給他的信件,翻開來一看,字跡工整的願意二字映入眼簾,看著看著,执明彷彿得了珍寶怕人發現似的抿嘴笑了起來。
此時小胖走了進來,見执明人拿著封信站在窗邊癡癡笑著也見怪不怪,只是朝他說道:「王上,您該換藥了,還有今天的養生湯。」
說罷便將手中的砂布和湯品放到了桌上,而今执明身上的傷口已經沒什麼大礙,只須早晚再敷點藥草以及服用醫丞親熬的養生食品即可。
聽小胖喚自己,执明朝他招了招手。
「王上,您找小的?」
「小胖你看看,」說著执明揮了揮手中的信件。「你說,這信件該怎麼保存才好啊?」
小胖聞言面露疑惑:「恩...不就放在什錦櫃裡嗎?」
「怎麼如此沒新意?放什錦格這麼簡單的方法還需要你來教本王嗎?」說著一臉嫌棄的执明抬手作勢就要打下去,小胖趕忙舉起手來阻擋,委屈說道:「王上,小的不才,您就饒了小的吧!」
見小胖面露驚慌,执明還想說些什麼,默默自門外走進來躬身道:「王上。」
「怎麼了?」
「艮先生回來了,已經在書房底下等候著。」
「喔?那他人看起來怎樣?」聞言执明小心折起手中的信件,轉身就要離開寢室,默默見狀忙上前擋住他,悄聲道:「王上您等等。」
「...有什麼問題嗎?」察覺默默放輕了音量,执明蹙起了眉。
「是...駱將軍在寢殿外求見。」
「駱將軍?」
這時間求見本王?执明雙手揹在後,在寢室內踱了幾個來回。
駱珉一向謹遵禮節,這不太像是他會做的事,不過這也說不準,算算日子...此前本王離開天權也有近半個月的時間--
「既然來了便請他進來吧。」
「是。」
朝执明拱手後,默默離開去請駱珉進來,执明摸了摸放在桌上的瓷碗,裡頭的湯還有些餘溫。
「小胖,你去書房關照下艮先生,就說駱將軍找本王有事。」
「小的這就去。」
「等等--」执明喚住正欲轉身的小胖。
「王上還有何吩咐?」
「你順道將這信件拿去問問艮先生能不能保存罷。」說罷执明將手中摺好的信件交給他。

待小胖也離去,执明拿起碗來靠坐在臥塌上,一邊舀匙喝著湯,腦中憶起回到天權的那日。
那天他抵達關外時,駱珉早已攜眾兵將在門前等候,與得宜的舉止與尊敬問候同往常無異,可總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但當時甫回家鄉的自己情緒難免有些激昂,便也沒甚在意,而今想來倒覺得似乎錯過了什麼--
「參見王上。」
一個沉穩的嗓音打斷了执明的思緒,只見駱珉正單膝跪地朝著他拱手一拜。
「駱將軍免禮吧。」說著执明將喝了一半的湯碗拿給一旁的默默。
駱珉聞言並未立刻站起來,只是朝著执明又道:「這麼晚的時間還來打擾王上,還請王上恕罪。」
「無妨,本王又還沒就寢,不礙事的,起來吧。」执明擺擺手,讓駱珉起來。
「謝王上。」
「說起來本王回來後都還未得空好好與駱將軍說上話呢,前些日子有勞駱將軍了。」
「王上言重了,這是末將應該做的。」說著駱珉又朝著执明恭敬作揖。
「說吧,這時間特地前來,是有什麼話要告訴本王的?」
「王上,您不在的這段時間,末將已將國內的兵馬數量與配備大致整頓完畢,只是還剩下部份未來得及清楚編制。」
「部分指的是?」
「是威將軍所統領的後備軍。」
聞言执明稍稍揚起眉梢:「後備軍的數量沒有前鋒軍多,即便駐紮在烽火台也能透過每個領頭將士回報,這之間可是出了什麼問題?」
「回王上,本來後備軍的部份,在最初便以重建烽火台的效率與便利為由,並無嚴格控管其數量,在重建結束後,有部分士兵直接駐紮在所屬的烽火台,有部分撤回邊關,在此之前數量一直沒有清算。而後末將開始施行整頓編制,其間威將軍又突然召集了許多後備士兵往返於臨近烽火台間,因此幾乎每個烽火台回報的數量都有出入,故而延誤了編制進度,經末將深入了解後,得知是威將軍前陣子命人在各烽火台的城牆間興建些不必要的木樁。」
「木樁?」执明腦中想起此前在烽火台看見是兵們在修整破碎的城牆。「本王記得威將軍曾跟本王說過塞外風沙大,在修築烽火台時難免浸了些沙,得須重新翻新後才得堪用,那木樁或許是用來穩固城牆的。」
「末將一開始也是這樣以為。」
聞言执明抬起眼眸,眼前的駱珉也正迎向他的視線,四目相對的瞬間,执明忽而明瞭自己錯過的是什麼。
此時駱珉漠然的眼中是一片天清雲淡,銳利的目光裡未帶有絲毫迷茫,不若初見時的面生客氣,不若後來為天權出兵,為自己擋下一刀時因時制宜般的慣性,也不若當他接下自己的貼身玉珮,冊封前軍統領時的欣喜卻故作鎮定,即便其眼中時常帶著迷惘。
看來自己不在天權的這段時間內,駱珉已將腦中的混屯重新理過。
「...駱將軍有話就直說吧。」
「王上,末將懷疑威將軍是藉修整城牆之名暗中行不軌之實,末將恐怕他是打算謀反--」
「大膽!」
駱珉還未說完,一聲斥喝聲伴隨著拍桌聲重重響起,只見臥塌上的执明坐直了身軀,他眉頭緊鎖的面上帶著憤怒,駱珉見狀趕緊單膝跪下。
「王上息怒!末將所推算並非子虛烏有,而是有人證可以證明,還請王上明察。」
看眼前的駱珉朝著自己拱手向前壓低著背脊,極其恭敬,执明緊握的掌心又鬆開。
「你說的人證是誰?」
「回王上,此人是替威將軍打理整修事宜的曹副將,為怕打擾到王上,末將命其先在寢殿外候著,若有需要會再傳喚他。」
执明聽了頷首:「默默,傳那杜副將進來吧。」
「是。」
不一會兒,曹副將被領了進來,一見执明便單膝跪下拱手一拜:「參見王上。」
「你們兩個都起來吧。」
「謝王上。」
待兩人都站起身後,执明朝曹副將開口道:「方才本王聽駱將軍說,你是受威將軍之令打理整頓烽火台的人?」
「回王上,末將的確是負責打理烽火台的整修事宜。」
「在期間你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回王上,整修事宜本身沒什麼問題,奇怪的是在每個城牆即將完工的前一天傍晚,都會有臨近的烽火台士兵們帶著威將軍的令牌前來說要做最後的勘察,接著便會幫著將第一層木樁打上去,一開始末將並不以為意,可在所有整修即將完工的最後一天晚上,末將難得空閒便想著和領命而來的士兵門一同探勘城牆,不想他們竟不讓跟,還說威將軍有令,除非是他們小隊的人,其餘人等皆不得參與,雖如此說,可末將實在覺得可疑,便偷偷的跟在後面,發現他們似乎在城牆裡藏匿著什麼。」
执明問道:「藏匿著什麼可有看清?」
「回王上,因為晚上光線不佳,末將並未看清楚,只看著是一顆顆的黑色球體,隔天也無從將第一層木樁拆下來,因為威將軍親自前來監工了,末將也不敢問,只得看著木樁一層一層的打上去。」
「目擊者只有你一個?」
「回王上,還有兩個隨身跟著末將的士兵。」
执明聽了頷首,轉頭又向駱珉問道:「那黑色球體駱將軍可有想法?」
駱珉回道:「秉王上,末將估計有可能是火藥。」
「火藥嗎...」执明垂眸沉思著,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他腦中閃過此前在烽火台自己瞧見士兵們在整修城牆時,威尹面上的慌張以及過分的自責,那時正逢傍晚時分。
駱珉見执明神情複雜,遂又抬手請示道:「王上,是否有需要末將派人暗中拆卸木樁查探?」
执明聞言只是持續凝思了良久,待他再抬起頭來,眼中已萌生出些許倦意。
「你們的話本王明白了,這件事暫時還不准在軍中宣揚,待本王仔細想罷再做定奪,都先下去吧。」
「王上,末將--」說著駱珉走上前一步。
「駱將軍還有事要秉告的?」此時执明的身體已向後坐躺在塌上,手慵懶抬起枕著腦勺。
「...末將只是想和王上說,若是王上有需要末將的地方請儘管吩咐,末將必定萬死不辭。」
执明聞言笑了笑,眼中的疲倦因為彎起的眼角似乎少了些。
「知道了,本王有些乏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是。」

駱珉帶著那將士離開後,执明依舊枕著頭沒有移動,低垂的眼臉在微弱的燭光下明明滅滅,看不清表情。
默默拿著藥草和紗布走上前,輕聲喚道:「王上,時候不早了,小的幫您換藥可好?」
「好...」說罷执明吁了口氣,慢慢坐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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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2 20:29:24
只看該作者
四十.

玉衡偏殿,當碎鏈走進書房時,司空悟正捧著桌前的書籍聚精會神,拱手參見的同時,碎鏈朝著那書瞥了一眼,只見書封上頭寫著:巫蠱大全,在全字的下方似乎還有字跡,卻被抹了掉,碎鏈想起這書自司空悟尋回後已看了多時,難不成這書籍如此博大精深值得司空悟一看再看?
「你找本少有何事?」
司空悟的聲音響起,回過神來的碎鏈趕緊單膝跪下,垂首說道:「屬下是來和少主請罪的,讓開陽郡主逃出宮中,最終也未能將其帶回是屬下之過,請少主降罪。」
望著眼前畢恭畢敬的碎鏈,司空悟放下手中的書,懶洋洋道:「當日那些看守的侍衛呢?」
「...屬下全給殺了。」
司空悟聽了有些訝異,他挑著眉說道:「喔?這倒不像是你平常會做的事,告訴本少,你何以如此決定?」
「既然有錯就得受罰,屬下只是聽進了少主平時的教誨,做了應該做的事罷了。」
司空悟一聽嘴角不禁笑了開,他起身向前,抬手讓碎鏈起身。
「不枉本少總是耳提面命,你總算是開了竅,本少甚是欣慰,你替本少處罰了那些侍衛便當將功抵罪吧。」
確認過司空悟沒有動怒,鬆了口氣的碎鏈又拱手道:「少主,可那開陽郡主身上有兩張星象圖,現下都已在瑤光,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行動?」
「接下來啊...」司空悟目光望向半空思索了一陣,接著道:「暫時就先歇著吧。」
「少主?」
聞言碎鏈抬起頭來面露疑惑,此時司空物又回到桌前,伸手將底下的錦盒給拿出來,盒上的鎖頭已被鬆開,只見司空悟將那錦盒遞給了自己。
「時機到了,派人將這錦盒送去給賦兒吧。」

***

「混帳東西!」
伴隨著奏摺散落一地,一聲震怒在硨磲宮中響起。
大殿上,邯鄲正火冒三丈的望著雙雙屈膝叩拜的文武百官,方才呈上奏摺的領頭將軍岱燕頭更是低垂。
桌子底下的奏摺胡亂傾倒著,其中一本封面被撞開了花,露出裡頭的一行文字,上面寫著:尚在養田的耕地實施大規模換水,邯鄲見狀又是一陣心頭火起,掌心重重拍打在桌面上,好大的一聲巨響迴盪在大殿上。
「沒想到那小小的琉璃竟還有點能耐啊。」邯鄲步伐焦躁的來回在殿上,臉色難看。
見自家王上罕見動怒,跪在最前頭的年邁老臣顫巍巍的起身,緩緩說道:「王上,既然那琉璃已經找著了蟲害的緣由並大興土木,未免他們趕上明年的春耕,吾國是否就不等青銅了?」
「丞相指的是第二計劃?」
「是的,先前吾國與玉衡的司空二少設下此局,即是看準了青銅琉璃兩國向來紛爭不斷,為的是給青銅有機可乘的機會,可而今那兩國戰勢依舊不慍不火不說,還讓琉璃給想出了方子來,如此一來,本是能一箭雙鵰的權宜之計現下倒有些本末倒置了,老臣以為,與其被動等待青銅的動作,還不如吾國主動出擊來的好,橫豎青銅和琉璃都會被吾國併吞,只是時間早晚與出動兵力的多寡不同罷了。」
此時邯鄲已稍微冷靜下來,在聽過老丞相的諫言後,他垂眸思量了一陣,接著向一旁的岱燕問道:「那岱將軍的意思呢?」
岱燕聞言忙起身朝邯鄲拱手說道:「吾國軍隊皆已整頓多時,待王上一聲令下即可出征。」
邯鄲聽了頷首:「既然如此,第二計畫就全權交由岱將軍來處理了,近日便準備進攻青銅罷。」
「末將遵旨!」
「若是沒什麼要事,今日就先退朝吧。」說罷邯鄲大手一揮,結束了今日的早朝。

下了朝後,邯鄲命宮人在書房準備了紙筆要去信給司空悟,告知他近日即要出兵青銅。
雖說進行第二計劃明面上是順應情勢,可邯鄲心中亦是認同,縱然硨磲境內全民皆兵,可韜光養晦的時間過久,再利的刀刃也是會生鏽,眼下看來,邊疆的奏報可謂全了自己個順水推舟。
此時一名宮人自門外進來,朝邯鄲躬身道:「王上,陵墓那裡已準備好,您隨時可以過去了。」
「知道了,」說著邯鄲拿起桌前寫好的信件遞給那宮人。「速速將此信寄給司空二少。」
「小的明白了。」
邯鄲接著便離開書房。

硨磲宮位在聳然入雲的高原上,宮殿的後方還有一座山壁巍然而立,從前開國先祖命人順其陡坡開山闢地,建造階梯扶搖而上,在約莫半山腰的地方穿石鑿壁,逐年形成一片廣袤平地。
若是站立於此,可以感受到悠遊雲霧纏繞,分明近在身側卻又虛無飄渺,從這裡往下得以眺望包含整個王宮的硨磲國境,往上可以窺見瑰麗色彩隨著時辰幻變於天際邊,如此美景彷彿只應天上有,是以先祖認為這裡是最接近神靈的地方,遂將王室陵墓安遷於此。
邯鄲一來到平地便逕自向後走,途經王陵只是撇過一眼,接著又走上幾層小階梯,來到一處特別隔開來的空間,它的後方是懸崖,望下便是一片雲海,在空間的正中央是一座簡單樸實的墳墓,只見石碑上面刻著--尊師葉振之墓。
在石碑前頭擺放著仔細清潔過的香爐以及兩壺硨磲上好的烈酒,邯鄲拿過宮人準備好的三炷香虔誠拜過後插上香爐,接著他自地上拿起其中一壺酒。
「這壺酒本王敬師傅。」說罷他解開壺口,將酒水灑在墓碑前。
祭拜完後,邯鄲讓宮人先到一旁去歇息,自己則隨意靠坐在石碑旁。
「師傅,本王就要準備出兵了,相信不久的將來就會入主中垣,本王記得您的家鄉是叫做...天璣對吧?到時候徒兒一定替您振興文家宗。」說著他一邊喝著酒一邊伸手撫上墓碑。「這樣...心兒也會原諒本王的吧?」

「心兒打算到師父的家鄉看看...去看看他最想念的文家宗,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多年前心兒告別邯鄲所說的話猶言在耳,時至今日也未曾再相見。
他知道,只要心兒有意躲著不見,自己是不會,也不能主動去見他的,可起碼,他還好好活在這世上,那樣便足夠了。邯擔內心暗忖,瞇起雙眼陷入回憶裡的神情有些恍惚。

硨磲地域遠離中垣,向來沒有與其邦交往來,更未有血親淵源的先祖,因此在風俗文化上自然是獨樹一格,其中差異最明顯的當是王室傳承的部份。
傳統中垣王朝的萬世一系在硨渠並不成立,要繼承王位的不一定要是先王的子嗣,而是依照上古時代,由擁有絕對實力的人勝任,那實力並非官階職等亦或萬貫家財,而是自身所具備的武術能力,在全民皆兵的硨磲,擁有以一擋百的武功即能受人愛戴,即有繼承王位的資格,只要在王宮前所舉辦的擂台賽中得勝便能繼承王位。
和絕大部分的硨磲人民相同,邯鄲出生在山壁上的某個洞屋裡,母親在他年幼時期便離開家鄉,撫養他長大的是終日酗酒的父親邯砮,自邯鄲懂事以來,邯砮便是個砍柴火的,長的人高馬大,卻瘸著一條腿。
據邯鄲從左鄰右舍那偷聽來,他父親早年也曾意氣風發過,是村中獵捕大隊的領頭之一,憑藉著自身所擁有的經驗和蠻力,替村子採集到豐厚的糧食,即便偶爾氣候變異使得國內鬧上饑荒也未見村子受過太大影響,那時候村民們都十分愛戴他,甚至有人說他有資格角逐下一任的硨磲王位。
可惜好景不長,邯砮在一次意外中跌落山壁,右腳不慎摔斷,因當時被困在山谷延誤就醫,使得右腳傷口發炎,造成肌肉萎縮,自此無法再上山追補獵物。大概是覺得人生無望,最開始無法行走那年,他整日頹喪在家,灌著一壺又一壺的酒,即便後來得以步行去到林中伐木,他依然酒不離身,時時雙眼茫然,步伐紊亂。
直到邯鄲出生時,邯砮深入骨髓的酒癮早已戒除不掉,他脾氣也越來越差,有時一發起酒瘋便將家裡視線能見之物全數翻倒在地,摔到沒東西能摔了便推門外出,尋得人便想打架。邯鄲的母親性子也烈,既然勸不過,那便在其發作前躲去了蹤跡,不同他一般見識,而在某天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回來了。
在母親離家出走之後,這種情況更是層出不窮,邯鄲從小便懼怕著夜半鄰居敲門的時候,那意味著父親又與人發生了衝突,而在向面露嫌惡的鄰居鞠躬道歉,將邯砮領回家之後少不了又是對自己的一頓打,邯鄲當時的身形乾瘦,並不若年長後的俊拔,每每父親在對他拳打腳踢時總會罵上幾句他聽不懂的古老方言,等邯鄲年紀再大一點才從鄰居抱怨的口中得知那在已他記憶中模糊了身影的母親是遠從中垣而來,而父親發酒瘋時總是掛在嘴邊的方言則是混種的意思。

邯鄲第一次遇見葉振是在他十五歲時,當年硨磲面臨了多年難得一次的大饑荒,即便邯砮再怎麼受人唾棄,可畢竟他的力氣是村民有目共睹,於是當時邯砮被獵補大隊的領頭楚閆指派做阻擋獵物逃跑的木樁陷阱,可他竟在關鍵時刻又發起酒瘋,將建好的木樁用斧頭砍壞,使的獵捕行動功虧一簣,村民們終於忍無可忍,一群人圍著邯砮將他推倒在地,接著便拳打腳踢起來。
雖說確實可惡的緊,可畢竟還是自己的父親,於心不忍的邯鄲自人群縫隙間穿過,挨在邯砮跟前一塊被打。
葉振便是這時候出現的,邯鄲記的很清楚,這個年歲約莫六十的老者只消用了根細木枝便讓所有人停止了動作,在他救下遭遇無妄之災的邯鄲時,其嘴邊正銜著個酒壺,只見幾縷酒水正順著他的下顎順流而下,漉溼了大片胸前衣襟。

此後邯鄲便搬離了壁上的洞屋,拜據其說是暫時旅居在此的葉振為師,只偶爾回到洞屋中確認邯砮的安危。而做為人師,葉振倒也盡心盡力,除了教導其武術之外,還外加了四書五經等中垣學問,甚至連硨磲本國的文史竟也被他這中垣人詳知了八九分,得以替邯鄲補足兒時未能習得的部份。
而在葉振的指導下,武藝日漸精進的邯鄲驚訝於葉振與父親邯砮一般總是酒不離身,卻未曾見過他酩酊大醉,當他向葉振請教其酒量問題,葉振只是慵懶的笑道:「為師的這是用心在感受酒的滋味,得以自行控制是否要酒醉,可絕大部分的人呢都是用腦袋在感受,腦子浸滿了酒精自然就糊塗啦!」
雖然邯鄲不太明白葉振所講,卻仍舊佩服其特殊的論點。
可說是這樣說,總是跟在葉振身旁的邯鄲還是見識到了他很偶爾一次的醉茫,依照其論點便是自行想酒醉的時候。大概是邯鄲拜其為師的隔年,猶記當時是九月份的某個月圓之夜,邯鄲也因此得知此時大約是中垣的中秋節。葉振就著高掛在空中的滿月不停的灌著酒,一邊娓娓道出他的過去,述說著中垣家鄉的種種,講到激動處甚至流下了眼淚,最後他自兜裡拿出好幾張有些泛黃的書頁,只見上頭畫滿教人看不懂的圖畫,可即便邯鄲開口詢問,葉振也只是一昧的搖頭,很快的將那些紙張收起來,接著又開始灌酒,在他昏睡之前,邯鄲好不容易從其喃喃自語的口中聽清了六壬二字。

在邯鄲跟著葉振約末五年後,葉振自村外帶回了一個孩子,當時那孩子正發著高燒,待其醒來之後便沒了從前的記憶,只記得自己單名一個字心,葉振看其樣貌大概是十歲左右的年紀,他的父母很有可能已經死於三年前的大饑荒,於是便將其收留,喚名葉心。
而邯鄲也自顧自擔當起照顧葉心的工作,由於父親的緣故,身為獨生子的邯鄲自小便沒什麼同年齡的玩伴,雖然葉心與自己相差了十歲之多,可能夠當上一回兄長對他來說便是無上的喜悅,他對葉心的溺愛有時就連葉振都看不下去。

在葉心來到葉振門下又再過了三年,有回邯鄲和葉心打算到村外獵食,在村門口正巧撞見了一桩即將要上演的群架,見站在外側的都是些陌生面孔,看裝扮也不像是本地人,倒有點像是來自中垣,只見其中一人手上拿著鹿頭,看樣子是剛獵捕不久的,邯鄲暗忖著這群人應當是不清楚硨磲文化而得罪了村民,於是他上前解圍,因此相識了初來乍到的玉衡二少主司空悟,他說明自己是從中垣前來一探塞外風光的。
在聽聞邯鄲提到其師傅葉振也是自中垣而來,司空悟便有心想認識一番,於是邯鄲便邀請了司空悟一同回到住所,正在飲酒的葉振倒也好客,當晚便留了司空悟住下,而後司空悟雖然移至村中他處暫居,但為了感謝邯鄲解圍便時常邀他一道飲酒談天,而邯鄲也充當了司空悟在硨磲的嚮導,二人便逐漸熟韌了起來,也知曉彼此都有個名不其實的父親。

那日同樣是九月份的月圓之夜,邯鄲邀請了司空悟前來住所吃飯,葉振菜都沒吃幾口,酒倒是一壺接著一壺的喝,喝著喝著,和每年的這時候一樣,他又罕見的喝了醉,已經見怪不怪的邯鄲一邊給埋頭猛吃的葉心夾菜,一邊應和著喃喃自語的葉振,同時他也注意到身旁的司空悟似乎從某個時刻開始便盯著淚眼迷濛訴說著往事的葉振聽得認真,邯鄲心想著這樣也挺好,有人願意當聽眾葉振自然高興,畢竟同樣的內容自己都聽八年了,只是不知道司空悟感興趣的究竟是從天璣文家宗內亂那段開始,亦或葉振自兜裡拿出他寶貝似的書頁開始。
待邯鄲將醉暈的葉振及昏昏欲睡的葉心處理好後,他來到前院,只見司空悟靠坐在矮凳上,看著夜空中的滿月靜靜出神,邯單走上前也拉了張矮凳坐下。
「二少在想什麼這麼認真?」
聞聲司空悟回過神來,他朝邯鄲微微一笑,方才的失態仿如過水無痕。
「本少只是突然想起今日村中剛貼上的,角逐王位的告示。」
「喔,那個告示我今天也有看見,聽聞是王上的身體每況愈下,便命朝臣擬定了告示分發各地,照理說角逐王位的時間應當訂在昭告全國的一年以後,可王上恐怕自己時日不多,因此這次的時間被縮減在半年後。」
「半年後啊...」
見司空悟垂眸沉思起來,邯鄲不禁笑道:「難不成二少您對角逐王位有興趣?可惜若非硨磲人是沒有參加資格的。」
司空悟聽了揚起嘴角:「本少自己是沒有興趣,倒是邯兄你...」說著司空悟轉頭看著邯鄲,神情認真。「想不想繼承王位呢?」

「王上?王上?」
一陣呼喚聲打斷了邯鄲的陷入深沉的思緒,他抬起頭來,只見一名宮人拿著把傘撐在他的上方,此時地面上冰凌漫佈,原來是下雪了。
「本王沒事,再拿壺烈酒來吧。」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身體,石碑冷冽如冰的觸感自邯鄲掌心傳來,彷彿利刃般刺進了骨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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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2 20:3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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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硨磲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領頭將軍岱燕甫一出馬便勢如破竹,不出半月的攻城掠地,青銅大半領土皆被納入硨磲版圖。
與硨磲通商半年有餘,近日遖宿王城百姓話題總離不開硨磲與青銅的戰事,據茶樓說書人所形容,硨磲對青銅就好比老鷹對雛鳥,只消振翅一揮,雛鳥連同鳥巢都會掉落地面,粉身碎骨。
這日早朝,毓驍在殿上聽聞了青銅王安邦派人來到遖宿邊疆求援的消息,連派使臣來的禮俗都免了,想來這青銅已是迫在眉節。不過在毓驍看來,即便眼下遖宿對硨磲的威脅還是不容小覷,可就算退一萬步來說,遖宿都沒有援助青銅的理由,再者,他也不想淌這可笑的渾水。
「諸位大臣怎麼看?」
前些日子大病初癒的長史走上前朝毓驍拱手一拜,開口說道:「啟稟王上,臣以為,當是拒絕適宜,雖說硨磲與吾國並非邦交,可畢竟已通商半年有餘,期間也並無出什麼亂子,此時按兵不動也算是賣給硨磲一個面子。」
毓驍聽了頷首:「那其他大臣的意思呢?」
領頭將軍上前說道:「王上,末將也認同長史的諫言,只是末將恐怕吾國這中立做法並不能維持太久。」
「說下去。」
「末將以為,要是硨磲一路往西征討,在滅琉璃之後便是中垣的領地,若是硨磲入主中垣,將來再回過頭來攻打吾國恐怕就不是那麼好對付了,因此末將主張先派人前往探測目前的戰勢走向,要是如同末將所說,那麼免不了得先下手為強制衡以免日後招惹禍患。」
聽罷毓驍在殿上來回逡巡,垂眸沉思著。
和硨磲通商的時日不算短,可確實毓驍對這國家仍舊只有皮毛上的了解,雖然因為氣候與地勢關係,國家並人數不多,可全民皆兵,驍勇善戰,聽聞硨磲王城位於高峰險境,並非隨意可以到達的地方。
而據小道消息指出,硨磲王邯鄲似乎和中垣某個小國有多年密切的往來,若說他想入主中垣應當是不假。
「青銅這件事就依照長史說的去做吧,至於眼下的戰勢,待硨磲攻破青銅王城後再派人暗中探查便是,另外明早再宣固定前往硨磲的商旅隊長進宮來見本王。」
「臣遵旨。」
「諸位還有其餘要事嗎?」
「王上,末將還有一事想稟報。」
「將軍請說。」
「此前末將聽聞邊疆過往商旅的音信,說近日中垣是愈來愈不太平,未免戰火會延燒至塞外,現下是否有需要重派斥候前往探明現況,也好防範於未然?」
毓驍腦中忽而又憶起那抹扎心的豔紅,當年那人才智絕倫冠群雄,憑藉著玲瓏九竅綜橫諸國,若是那天權王依舊身處同一陣線,要扳倒他們還不至那麼容易。
可即便真有個萬一那又如何?橫豎自己都不想插手,只是--
看著殿上一幫眾臣神色凝重等著自己的答覆,毓驍心上嘆了口氣,接著抬袖一揮,揚聲道:「既然諸位愛卿有所顧慮,那便派人去查吧。」

***

原先青銅方於止戰時期再次偷襲琉璃邊關,可其挑起紛爭才沒多久,某日忽而急流湧退,當前鋒騎兵看見青銅守衛在城牆邊掛上白旗時,子兌便覺事有蹊翹,隨即暗中派人調查,據回報消息指出,原來是遠在最西境,那四面環山的硨磲國約末在半月前突然開始積極侵略青銅。
以領將岱燕為首,在軍隊馬不停蹄的猛烈攻勢下,短時間內便併吞青銅大半江壁,不日前青銅王安邦派人向霧瀾江以南的遖宿求援未果,遂下令棄守王城全數往東撤離。

當斥候從前線回來向子兌報告情況時,青銅派來的使臣也將和談書送達琉璃軍帳,是安邦親筆所寫,上頭表明希望能盡釋前嫌,合力對抗硨磲。
子兌暗忖著青銅殘兵此時該是已撤退至邊關,向來態度強硬的安邦而今已是苟延殘喘,定是在退無可退的情況下才出此下策。
硨磲此次的行動出其不意,看的出是有備而來,短時間內的戰績顯示其兵力強盛,即便從前鮮少有過交集,身為領頭首將的子兌也聽聞過其國境全民皆兵的景況,依照眼下的戰勢來看,硨磲的下一個目標很明顯就是琉璃,不論是否與青銅合盟,與其交鋒已勢在必行。
青銅王所出之下策並非不可行,關鍵是有無其必要性。
子兌看著手中的和談書皺眉思索著,其身後是張釘在架上的西域地圖,軍帳內尚有幾名副將正在進行討論,見他們似乎開始意見分歧,子兌開口道:「諸位有什麼意見都提出來吧。」
其中一名白副將上前率先說道:「將軍,雖說吾國素與青銅不睦,卻也並未出過嚴重衝突,而今那硨磲國來勢洶洶不見止歇,若不及早阻止,吾國勢必會受牽連,末將以為,青銅既然已送來和談書,吾國應當與其和盟共同抵禦硨磲。」
另一名杜副將也朝子兌拱手道:「將軍,依末將所見,那青銅大勢已去,眼下不過是困獸之鬥,即便吾國與其合盟,恐怕也只是替他們多拖延些時間罷了,倒不如趁著青銅還擋在前頭,趕緊調動全國上下兵馬前來邊關鎮守,及早做準備,或許還能和那硨磲戰個平手。」
方才先發話的白副將聞言一臉不悅,開口又道:「吾國今年存糧不足,若是大規模調動兵馬,到時軍晌供應不足,難不成要那些多出來的士兵們喝西北風了?」
「國家存亡之際本就該共體時艱,若是連這點溫飽問題都無法克服又怎麼能保家衛國?」
「若是無法溫飽又怎麼會有士氣?尤其寒冬已至,若再遇上幾場大雪,恐怕狀況無法如杜副將你所想的那般輕易吧?」
「你--」
見杜副將皺起眉頭又欲發話,子兌抬手打斷二人的爭執,後朝帳外喊了一聲,接著小河自外頭走了進來,朝子兌躬身道:「將軍,您找小的?」
「上回我去信王城詢問種水工程的進度可有消息了?」
「有的,信方才收到了。」說著小河自袖中抽出一封書信呈給子兌。「負責處理的農部大人預估的時間的和先前艮大人所說的相同,此次換水後得已趕上明年春耕,但速度上已是緊繃,無從再更快了。」
子兌聽了頷首,他轉身看著後方的地圖,他目光自琉璃邊關往東移,過了烽火台來到中垣領地,只見偌大的中垣只標示了與琉璃多年的友邦--天權。

***

山間沒有月光的夜晚漆黑一片,一名仲堃儀的門生駕輕就熟的行走在一處岩崖邊,一邊走著還不忘回頭用樹枝將留在積雪地上的腳印給抹去,這嚴謹的動作來回數次後,他靠著觸覺找到岩壁上的縫口,接著隱沒進去。
石洞裡,仲堃儀雙手捧著冒著熱氣的茶盞,望著桌前的兩個墓碑出著神,聽到一陣腳步聲便抬起頭來,只見一名弟子自轉角出現,向仲堃儀欠過身後,他自袖中拿出封信呈上。
「先生,司空二少來信。」
仲堃儀應了一聲,將信拆開看了起來,半晌,他嘴角慢慢揚起。
見仲堃儀似是心情不錯,弟子拱手問道:「先生如此高興,可是二少那裡傳來了好消息?」
仲堃儀聞言頷首道:「自然是好消息了,替為師的準備紙筆,為師要寫封信給你駱師兄。」說罷他將信件納入燭火燒盡。
在紙張的助燃下,原先顫巍巍的火苗倏的爆出火光,只一瞬間,仲堃儀的眼中仿如閃過那隻匍匐已久的嗜血野獸。
「是時候該將契機付諸實行了。」

***

守在天權邊關的威尹一收到子兌的求援信便立刻讓人備馬,欲火速前往王城,可當他準備出發時,在閘門遇見正帶著幾名朝中官吏前來拜會的駱珉。
在那晚談話後,隔天执明便下了一道旨令至邊關,讓威尹配合駱珉完成已落後些時日的編制記錄,今天正好是駱珉前來的日子,威尹一時倒忘了,見到他才忽而回想起來。
駱珉見威尹看見自己似乎有些愣神,遂上前關切道:「威將軍您可還好?」
威尹聞言忙拱手道:「威某無事,只是威某有封信急著送往王城給王上,可見到駱將軍方才想起今日是整頓軍隊數量的日子。」說著他面上有些苦惱。
「威將軍說是急件,可知是何事?」
「是琉璃的子兌將軍派人前來向王上求援的事情,信上說西境硨磲正舉兵往東侵略,估計過不久便會與琉璃發生衝突。」
聞言駱珉微微挑了眉:「既是如此急件,要不今日確認編制一事便先取消,駱某擇日再來?」
「那可不妥,王上以下旨便要儘早完成才行,說到底是威某不才延誤了駱將軍的進度。」說罷威尹面帶歉意的朝駱珉拱手一拜。
「威將軍言重了,您也是為了國家建設安全著想,要不--」駱珉眼神一轉。「何不讓駱某代替威將軍將信件送至王城交與王上?雖說編制此事不得馬虎,但只消留下記錄數量的官吏在此即可。」
「平白讓駱將軍再多跑一趟怎好意思?何況讓威某主導,沒有駱將軍從旁協詢,是否有些不合規矩了?」
駱珉聽罷笑了笑,他伸手拍了拍威尹的肩膀:「無妨,駱某信任威將軍的為人。」

於是駱珉代替威尹將子兌的信件帶回王城給执明,执明一收到信便讓小胖拿來了紙筆,欲下令讓威尹帶著後備軍與軍糧前往支援。
駱珉見狀忙上前說道:「王上,末將認為此時讓威將軍前往有些不妥。」
聞言执明擱下手中的振筆疾書,抬頭問道:「那依駱將軍的意思,本王該如何下旨才算妥當?」
执明的語氣平淡,駱珉聽不出他的情緒,只得小心翼翼道:「啟秉王上,先前末將與您所說的事情還尚未明朗,此時若讓威將軍有理由握重兵離開天權領地,恐怕其不一定會依王上您的旨意前往琉璃,要是有個萬一,到時候不僅幫不了琉璃,還會讓吾國損失了重多兵馬,得不償失。」
「所以駱將軍是想?」
強壓下開始有些不尋常的心跳,駱珉單膝跪地,朝著执明拱手,極其恭敬。
「末將自願攜軍隊前往琉璃協助子兌將軍,還請王上首肯。」
「...駱將軍此前並未隨本王前往琉璃,本王恐怕駱將軍不諳當地氣候會誤判軍情。」
「回王上,末將雖沒長時間待過塞外,可畢竟也親自去往每個烽火台監工過,對於當地還是有基本的了解,何況,末將還能利用此行暗中確認那些木樁的真實用意。」
「駱將軍,似乎非常在意那些木樁呢。」
「為了吾國的安全著想,更為了王上您的安全著想,末將勢必得這般在意,王上,末將想您也並未忘卻當年的威將軍之亂,末將也親身參與了。」說著駱珉抬起眼來,對上执明澄淨目光裡的不明所以。「末將不希望吾國,不希望王上您再有機會經歷過這些。」他面上決絕,未有一絲躊躇。
此話一出,执明眼中似起了波瀾,他想起被自己深埋在記憶中,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無論立場如何,當時的確是駱珉領兵相助,內亂才得以平息,天權舉國能夠重享安樂,太傅的屍首得以帶回安葬。
無論那時立場如何,駱珉擔任前領統帥的位置,當之無愧。
「是本王思慮不周了,駱將軍請起吧。」
「王上言重了,本來後備軍駐守在烽火台,由威將軍前往援助琉璃便是最合適的,是末將魯莽頂撞了王上的意思,還請王上恕罪。」
見駱珉才站起又要跪下,执明忙抬手阻止,接著又道:「既然駱將軍願意前往,那麼此次行動便全權交由駱將軍來處理罷。」
「臣遵旨。」

待执明重新寫好旨令,駱珉領旨後轉身正欲離開,执明的聲音自背後幽幽響起:「本王有沒有同駱將軍說過,子兌是子煜的孿生兄弟?」
「...末將有聽過王上稍微提及。」
「他們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本王在離開琉璃之前曾和子兌說過,本王今生未能保子煜長命,但願能保他一世安樂,駱將軍...能代本王護子兌渡過此劫嗎?」
执明說的語重心長,駱珉握緊了拳頭又放開的掌心汗水淋漓,他轉過身朝执明拱手道:「末將定誓死達成王上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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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2 20:3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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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將佐奕安葬後,乾元並未在其墓前流連多時,原本慕容黎還想著再讓他多待些時間,不想乾元反而催促著自己是時候該返程了,臨行前還不忘提醒他要帶上佐奕的配劍,同平時一般思慮清晰,反倒讓慕容黎覺得不對勁。
看了看手上方才拿到的兩張星象圖,上頭還沾染了些血跡,慕容黎望向乾元站在書桌前的清冷背影,接著踱步上前,只見他正將一顆顆的藍白棋子仔細的收到了盒子裡。慕容黎遂開口問道:「大師是要將這棋盒一道帶走嗎?」
「是的,這副棋子是早年王上生辰先王所贈與,我還住在宮中那時,王上總拉著我一塊下棋,王上對自己的棋藝十分自信,可惜他未曾想過人外有人。」
見乾元不再說話,只是默默收著棋子,慕容黎開口道:「雖說逝者已矣,但大師當真不想在開陽再多留幾日?本王可以派人留下來接應大師您。」
乾元聽了搖搖頭:「而今星象儀和玉破已重建完成,六壬所需的媒介也幾乎湊齊,要想奪得先機勢必得儘快開光,毋須我多說,想必慕容國主也很清楚吧,況且,這不也是國主您最初找上我的原因嗎?」見慕容黎沒說話,乾元笑了笑:「慕容國主可是在預想王上逝世之後,我會改變主意?」
聞言慕容黎轉過頭來,眼前乾元態度淡然與往常無異,並未有一絲逾矩。
「本王確實有想過,畢竟留開陽郡主一命,是大師開給本王的第一個條件。」
「王上的命並非慕容國主所奪,此罪何須讓慕容國主來擔?何況,還是慕容國主您在危急時刻將他救了回來,讓我有幸在王上臨死前陪他走完最後一程,昨日忙著處理王上的後事,都還未向國主您好好道謝呢。」
見乾元拱手朝自己躬身一拜,慕容黎又道:「難道乾元大師不認為本王是為了那兩張星象圖才如此大費周章嗎?」
乾元含笑道:「慕容國主聰慧過人,自然有不須這般費力即能拿回星象圖的方法,只是您沒選擇罷了。」
慕容黎看著乾元的目光灼灼,半晌,又開口道:「乾元大師還有什麼東西要帶趕緊一併收拾吧,再半個時辰本王便要起程。」說罷他轉身向房門外走去。

回到瑤光後,慕容黎並未休息便直接上了早朝,下朝後,方夜將一封信交給他,落款人是司空賦,內容寫著不出三日時間,司空迿便會抵達瑤光,信上日期是昨日。
將信件納入燭火後,慕容黎起身,帶著方夜前往閑雲台。
此時乾元站在書房窗邊,朝天焚香,就著牆面圖紙上的天干地支研究著什麼,一旁擺放著重建完成的觀星儀,見慕容黎前來,他起身拱手一拜,依舊是那副沉穩淡然的樣子。
「參見慕容國主。」
「大師不必多禮。」說著他伸手撫上觀星儀,表面金屬本該透著冰涼,可在暖活的室內,比起慕容黎的掌心反倒還暖上許多。他開口又道:「大師研究天候的結果如何?」
「回國主,依照眼下的結果,未來幾日都會是晴朗的天氣,夜晚月光無暇,星輝燦爛,極適合開光。」
慕容黎聽了頷首:「甚好。」
見慕容黎雙眸有些無神,乾元想起他是甫回來就上朝處理政務的,大概還未回歇下便來找自己,遂上前關切道:「看慕容國主面上有些疲倦,怎的不先回寢殿好生休息會?」
「本王無礙,本王此番前來是為和大師參詳些要事。」說著慕容黎走到桌前坐下,案上擺著威尹送來的那份殘頁,只見開篇頁上寫著:

夜空無垠,頂上無蔽,傳遞神意者藉神劍招喚神靈,以聖物指示天意

慕容黎開口道:「殘頁上說得須在最接進神靈的地方開光,方能清楚窺探天意,大師認為該在哪裡開光較合適?」
乾元稍稍側頭想了想,而後開口:「聽聞瑤光有座神山,山腰處有座平台,長年為祭祀之用途?」
慕容黎答道:「浮玉山。」
「那慕容國主可還記得浮玉山山頂的視野?可是一覽無遺?」
「...本王還有些印象,站在山頂可窺見整個瑤光國境,當年還能看到尚未被毀的鈞天皇宮。」
「那麼我想那裡應當合適,我年幼還待在天璣那會,太師在荒山山頂設了一座高臺,每年皆在那裡祭祀神靈,猶記他老人家說過,但凡在星空下立於山頂之上,視野遼闊無一絲遮蔽物,那麼所到之處即是最接近神靈的地方。」
慕容黎聽了頷首:「最遲後天司空迿會抵達瑤光,到時便在浮玉山開光吧。」
「那我晌午後先上山去探勘探勘,另外是否能和慕容國主借幾個護衛一道上去,以備不時之需?」
「大師客氣了,閑雲台的人都供大師差遣。」慕容黎想了想又道:「海棠的父親從前是吾國大祭司,往年浮玉山祭神之事他當也略知一二,讓他同你一道上去吧。」
「我明白了,多謝慕容國主。」
慕容黎又點了點頭,伸手隨意翻起桌上的殘頁,然後在某頁停了下來,看著上面的文字,他陷入了沉思。

持神劍者,終身為祭

在收到执明尋得的那份殘頁以及子兌的神劍之後,六壬傳說和所需的介質已逐漸成形,隨著開光的日子逼近,隱藏在慕容黎心中的不安反增不減,本來他以為只須得到八把神劍便能開啟目前不知位在何方的聖地,從而奪得天下,眼下看來,從來自恃著人定勝天的自己恐怕把六壬傳說想得過於簡單了。

「既已是媒介,便不可能是劍神,本就身為朝臣便無從成為天子。」

执明的來信上曾寫過的,是來自那陸遊老太所說。
即便自己深信謀事在人,在六壬的某部分來說的確也驗證了自己的想法,可到底這傳說的根本是成事在天。
就算那陸遊估量著還能有所轉圜,然而在天啟之後會出現什麼新的麻煩,眼下還尚未可知,六壬的次序繁複,其中有明文描述,自然也有需藉助神靈才能顯現的,而往往神靈所指示的部分則越是關鍵。
意思即為,眼下不只得防備本就在暗處中出其不意的威脅,棘手的事還包含了確認自己本身能在六壬中所代表的真正意義。
此外,若是讓仲堃儀得知自己現下兩難的情況,雙方的優劣勢就很明顯了,即便仲堃儀志不在六壬,可他畢竟深諳自己軟肋,而今那駱珉也尚在天權穩握兵權,加之那為人荒誕,為了奪得天下勢必不擇手段的司空悟,若是被他找到機會反將自己一軍又該如何?想起佐弈死前的面目全非,慕容黎忽感一陣暈眩。
「...國主?慕容國主?」
乾元的聲音讓慕容黎自思緒中抬起頭來,視線對上的是乾元眉頭微蹙以及方夜滿是擔心的臉龐。
「怎麼了?」察覺自己聲音低沉,慕容黎輕咳了一聲。
和方夜對視了一眼,乾元開口道:「我只是見慕容國主您的臉色當真是不太好...」
方夜也開口勸道:「王上,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休息了?」
「本王沒事。」慕容黎抬手將殘頁闔上,頓了頓,又沉聲道:「...如若本王成就不了六壬傳說中的天下,乾元大師還會相信本王適合終結這亂世嗎?」說這話時,他已恢復了原先泰然自若的神情。
「慕容國主所說的兩件事並不能混為一談,不過即便您無法成就,我的想法也不會改變。」
慕容黎揚起眉梢:「大師此話何意?」
「按照六壬殘頁上面所寫,手持劍神之人最終便能奪得天下,雖說天命難違,可我認為,那奪得天下之人未必是終結這亂世的關鍵。」見慕容黎垂眸靜默,乾元又道:「本來吧,六壬傳說便一直流傳在這世上,如若一直沒被發現則已,可卻恰巧讓開啟這亂世的慕容國主您發現,您說,這有沒有可能也是天意呢?」
乾元此話方落,慕容黎便抬起眼眸,面前人還是那淡然的表情,半晌,他嘴角揚起一抹淺笑:「大師說的沒錯,況且,而今已是騎虎難下,本王此時再來鑽牛角尖也是徒然。」
說罷慕容黎起身就要離開,乾元忙出聲喚住。
望著眼前停下腳步的清瘦背影,乾元再度開口道:「慕容國主,您曾與我說過,逝者已矣,如若您之後親身遇到了,是否也還願相信來者可追?」
威尹送來的那份殘頁,乾元也細細讀過,一向靜倚塵世,淡看韶華的他,自然知道慕容黎在擔心什麼。
停下腳步的慕容黎,視線停留在半空中的某處,他想起從前和阿煦偷跑到浮玉山上,那個相視而笑著,卻已模糊在記憶中的畫面,想起後來為了替阿煦和瑤光山河復仇,即便踩著屍體,滿手是血,依舊如此決絕的自己,以及耐心捂著,逐漸暖和他冷透了的心,那人無暇,仿如春拂三月天的笑容。
慕容黎掌心緊握了又鬆開。
待重新邁開步伐,他只幽幽道出一句話。
「本王,不會遇到。」

***

在慕容黎去過閑雲台的翌日,乾元帶著海棠來到其書房參見又討論了些事情,後天晚上,一身黑衣的司空迿準時抵達了瑤光王城外的小門。
小門連接著閑雲台後方的廊道,當方夜領著搖頭晃腦,四處張望的司空迿進到閑雲台時,慕容黎已在中庭等著他了。
才見到慕容黎的身影,司空迿一溜煙就飛了過去,徒留下來不及阻止的方夜在後頭追趕。
即使知道來人是誰,可那黑影風馳電掣,慕容黎微微揚起眉梢欲向後倒退,可腳才抬起半步便碰到了突起的硬底,意識到後方即是池塘圍欄,他只得停止動作,看著在自己面前迅速站定位的司空迿,正欲開口寒暄,那銀鈴般的嗓音已叮噹響起:「慕容國主好久不見!」伴隨著一臉燦笑。
看著那雙清澈大眼,慕容黎嘴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他開口道:「看來阿迿先生此番前來心情頗好?」
「那是當然!少主第一次讓我到這麼遠的地方,這一路上可新鮮了!連馬都長的不太一樣--啊!」話還沒說完,司空迿似想起了什麼,他向四周左顧右盼了一番,隨後靠近慕容黎悄聲道:「慕容國主,那個人,後來可有救下?」
此時不遠處傳來了動靜,只見乾元和海堂領著幾名宮人推著觀星儀從簷廊走了出來,望了望正專心指揮著的乾元,慕容黎吁了口氣:「人,本王是救下了,只可惜他最後沒能活下來。」
「啊呀,那真真是可惜了,本以為少主的丹藥能夠讓他撐過去的說。」說著司空迿有些傷腦筋的搔了搔頭。
「雖說如此,還是得麻煩你回去後,替本王向你家少主道聲謝,還有,也多謝你。」
司空迿聞言立馬露出窘迫,面色微紅:「我...我...謝我做甚!我...我要去找海棠!」說罷他手插著腰,高高抬起頭來朝慕容黎再哼了一聲,接著一轉眼人就飛到了海棠邊上。
人守在後頭的方夜一臉不滿道:「王上,那司空迿還是對你如此無禮,實在是荒唐。」
望著不遠處面對乾元拱身相拜,仍舊不知所措的司空迿,慕容黎淺笑道:「無妨,就是個孩子罷。」

司空迿從玉衡帶來了自己的配劍以及最後的兩張星象圖,自此九張星象圖便集齊,八柄神劍也有七柄在手,雖說唯獨缺了仲堃儀手中的那一柄,可按照殘頁上的文字表述,慕容黎認為值得一試。

當晚亥時剛過,兩輛馬車沿著長滿蘆葦的河堤駛過,停在浮玉山的山腳下。
慕容黎自第一輛馬車上走了下來,對著手持將繩的方夜說道:「本王從這裡走上去,你帶著他們繞後方的斜坡路上去,算算時間也差不多。」
聞言方夜擔心道:「王上,臣不放心您一個人,要不讓宮人駕馬,臣隨您一同上去可好?」
「不必了,這地方本王熟的很,你也是清楚的。」
「可是--」方夜當然清楚,可就是因為清楚才不放心讓慕容黎獨自上山,他還想再勸幾句,慕容黎只留了句這是命令便揮袖走人,方夜只得默默應下,扯了扯韁繩,便領著第二輛馬車前往後方的坡路。

慕容黎人站在登山口,遙望著一路筆直向上的階梯,直至隱沒在底端的盡頭,乾元算的不錯,今晚明月皎潔,星光璀璨,銀輝自空中灑下,映照在灰面石階上,透著慘白。
他緩緩踏出步伐。
順著階梯往上走,所到之處總有似曾相似之感,其所承載的,皆是影影綽綽的年少回憶,那尚未歷經亡國前的那當口,未經事故,單純直率,由笑聲交織而成的沉靜時光。
雖說這裡慕容黎熟的很,可其實在將阿煦的骨灰灑在竹林後,他便未曾來過這裡,即便那次和执明散步也只走到了登山口前。在復國之後,他將祭天的場所改至王宮的高台上,浮玉山腰上的偌大祭神台,而今已是棄置不用。
此刻慕容黎靜立於祭神台上,望著熟悉的城中一隅,恍如隔世。
他拿起手中的燕支吹奏,一曲望歌樂音悠揚,熟稔的曲調不若從前泣慄殤愁,只淡淡訴說著緬懷之情,含蓄深沉,流淌於在空曠的山間。
一曲終了,慕容黎又望了山下景色一陣,接著吁了口氣。
「都出來吧,你們兩個。」
被冷不防出聲的慕容黎給嚇了一跳,兩個人影自祭神台的角落裡灰溜溜走了出來,是面露忐忑不安的海棠以及仍舊睜著大眼,左顧右盼的司空迿,可即便是司空迿也曉得自己可能闖了禍,因此只是望著高高在上的慕容黎一臉清明,並未開口辯解。
見兩人走到自己面前乖乖站著,慕容黎揚起眉來:「為何沒待在馬車上?」
海棠正欲支吾開口,一旁的司空迿已搶先答道:「搭馬車多無聊呀!什麼都看不見,自然是要上階梯走走,四處瞧瞧才有趣啊。」
聞言慕容黎望著海棠瞇起眼眸,其一臉膽怯的垂下眼臉:「王上,小的...」
「是我硬拉著海棠下來的,我怕我隨便亂走待會誤了正事,所以讓他當我的嚮導。」司空迿再度開口回答。
「...看來本王近來的性情太過於溫和,才會導致本王的命令都不被人放在眼裡了。」
聽出那低沉嗓音中的醞怒,海棠立馬跪地垂首,顫聲說道:「小...小的知錯了,請王上恕罪。」
慕容黎卻像沒聽見似的轉過身,拂袖離開了祭神台,司空迿見狀暗道不好,趕忙上前單膝跪在其跟前:「慕...慕容國主,您莫要生氣,是阿迿錯了,阿迿不該這樣貪玩,您...您就饒了海棠吧,您若是要罰...就罰我吧!好不好?」那銀鈴般的聲音罕見的出現了絲顫巍,澄澈的眼中帶著畏懼。
慕容黎居高臨下的望著他,良久,他開口道:「真的知錯了?」
「真的真的!阿迿當真錯的一蹋糊塗,不騙慕容國主的!」說著司空迿誇張的拱起手來。
慕容黎轉頭瞥了眼還恭敬朝著自己叩首在地的海棠,開口說道:「兩個人都起來吧,從現在開始,你們只得跟在本王後面走,一步都不得擅離。」

而後慕容黎繼續往山頂上走,海棠和司空迿一路上十分乖順的跟在後頭,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到達山頂尚不見馬車的蹤跡,慕容黎踱步到崖邊,這路上也走得有些累了,他在一平台上坐了下來,望著一覽無遺的瑤光山河,位於東北邊,多年前屹立於一方的鈞天皇宮早已不見蹤跡。
山頂中央擺著一張桐木大桌,桌上放著一個小香爐,一捆線香,三個小酒杯以及兩個大燭臺,桌子下方擺著一個火盆,海棠上前將火盆點燃,待熱了之後,他抱著火盆來到慕容黎身旁。
「王上,山頂天冷,這火盆給您烤烤火。」
慕容黎頷首,指著一旁的地上:「就放在這罷,你們也靠近些,不要著涼了。」
「謝王上。」
此時一陣風吹過,將火盆的炭火吹熄了一些,海棠蹲下身將火盆中的炭火再理過,此時在山頂跑過幾圈來回的司空迿也停下了腳步,蹲下身來盯著海棠熟稔利索的動作,見其未用打火石卻很快的將火又升了起來,他讚嘆道:「海棠你怎麼這麼厲害?」
「這沒什麼,因為小的時候常替我爹升爐火,久了就熟能生巧罷。」
坐在平台上的慕容黎開口道:「本王記得,早年瑤光的大祭司另有其人,你爹從前是在太常司任職嗎?」
「回王上,小的父親早年確實任職於太常司,據說在我尚未出生時他曾離國修道,後來回國被大祭司招攬到麾下,即便在雜杳紛亂的那幾年,他也一樣恪守已職,王室宗祠便是由他在維護的,也時常濟助遭逢戰亂的百姓們。」
「瑤光能夠有你父親這般盡忠職守之人,真是本王與舉國社稷的福澤了。」
「王上謬讚了,再怎麼樣也比不上您為了吾國山河所做的一切,若是沒有您,瑤光也不可能復國,百姓們只得一直忍受天旋舊部的荼毒,民不聊生,眼下瑤光的景況都是王上您的功勞,您才是瑤光舉國社稷的恩澤。」說著海棠恭敬的朝慕容黎單膝叩拜。
望著海棠那幾乎被天火燒得面目全非的左手,即便燒傷已幾乎痊癒,那疤痕攣縮,皮開肉綻的紋理依然明顯,慕容黎緩聲道:「每個有貢獻的人都實屬難得,包括你自己。」
海棠抬起頭來,對上慕容黎含著淺笑的雙眸,盡顯仁懷之意,海棠不禁想著,自家王上近日果真溫和的緊。
將火盆擺得靠近慕容黎一些,海棠和司空迿遂分別坐在其兩側地上,一道望向山下,城內大部分的百姓早已熄燈,徒留幾盞夜半巡視的火光。
「慕容國主當要多聰明才能將瑤光重新復國呀?」司空迿開口問道,其目光追隨巡邏的火光緩慢移動著,雖說他對多年前的紛爭一概不知,但多少從司空賦口中聽過不少當年瑤光少主的事蹟。
慕容黎想起當年在這裡舉行的四國結盟,與他相知的公孫鈐,擁有傲然風骨的齊之坎以及尚未世故完全的仲堃儀。
「要復國,不只得要聰明,還得要深諳世道,懂得計較才行。」
「計較?要計較什麼?」司空迿繼續問道,那銀鈴般的嗓音響亮,不帶一絲混濁。
慕容黎想起當年不計較自己伶人身分,願意提供歇息住所的仲堃儀,想起為追隨君王,情願自縊而亡的蓋世猛將齊之坎,想起當他向公孫鈐道出真相時,其震驚又深受打擊的痛苦表情,猶記當時自己所說的:「欠你的這條命,我來世再還罷。」
可自己還會有來世嗎?
「計較他人的想法,或者是...計較所需的犧牲。」
「要犧牲什麼?少主說亂世就是總在打仗的意思,要復國是不是得要打很多仗?」
慕容黎想起了戰火荒煙後,毓驍攜遖宿大軍退回越支山以西,他頹然中帶著決絕的背影,今生永不再見的離語。
「是。」
「所以犧牲是指殺人性命?是要計較犧牲這些性命是否值得--恩?」
司空悟連續投出了一大串的問題,一旁海棠不禁擔心拉了拉他的衣袖,再偷偷看向慕容黎,其臉上並未有明顯情緒,似是在冥想。
慕容黎想起自己用計將执明帶出了昱照山外,致使天權遭逢內亂,太傅自刎時执明崩潰的哭喊,想起開揚一役,子煜為救援瑤光而來,卻中計慘死異鄉,执明自此與自己離心,那澄淨的眼眸蒙上了一層灰,即使笑著仍沁著點苦。
他一時垂下眼臉,未再言語。
海棠見狀,小心翼翼的問道:「王上可是想到哪裡出了錯,覺得後悔了?」
慕容黎聞言搖了搖頭,他抬頭望向前方,而今已被鏟為平地的鈞天皇宮舊址。
「亂世之中豈有對錯,振興國土乃王室專責,復興瑤光,本王責無旁貸,並沒有必要後悔,這期間的種種犧牲,權當獻祭罷...況且,就是要後悔,本王--」
也已經來不及了。
又一陣風吹來,晃動了慕容黎額前的髮絲,他伸手拿起身旁的燕支抿在嘴邊,一曲送別悠然響起,海棠和司空迿不約而同安靜下來,悵然蕭音幽鳴,沁著無言苦澀,或著徐徐風聲,在山頂上流連忘返,不絕如縷。
一曲吹罷,慕容黎察覺腳邊似卡著什麼,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司空迿不知何時竟跩著他的衣裙下擺打起盹來。
此時後方傳來了答答馬蹄聲,緊接著韁繩拉扯,兩輛馬車在桐木大桌旁停了下來,慕容黎才轉頭便見到馬車上鐵青著一張臉的方夜。
慕容黎揚起嘴角看了看身旁面露緊張的海棠以及剛被叫醒,還抓著自己衣角,一臉疑惑的司空迿,他開口道:「玩夠了,還不快去跟方夜大人陪不是。」

下了馬車,乾元抬頭仰望天空,此時漆黑的夜幕裡,輪廓鮮明的二十八星宿清晰可見。確認了今夜天候無誤,他開始著手準備開光。
大桌面朝正南,將桌上的兩個燭臺點燃後,他提起酒壺將三個杯子倒滿,供奉於香爐前,與此同時,海堂領著護衛們將觀星儀擺到大桌前方六尺處,機體置中,長筒鏡面朝南,與桌上的香爐位置呈一直線。
觀星儀擺正後,乾元上前將固定石英片的栓子拆解下來,一旁海棠也蹲下身,將星象圖上的正南方對齊觀星儀的長筒鏡面,兩兩朝南,依序將九張紙圖放好,接著再將石英片裝回去。最後乾元打開二節機體,將已重新塑型的玉破放入凹槽內,玉破的正南方位也以長筒鏡面為基準對齊,凹槽底下為中空,得以自下方伸手觸碰轉動。
另外幾名護衛搬來了一個大桌案,上面擺放著兩分六壬殘頁、包含鈞天啟昆帝等六柄諸王配劍以及六柄神劍,司空迿人站在桌前饒有興致的看著一字排開的各種寶劍,接著自裡頭拿起其中一柄開始把玩著,慕容黎走上前,將自己手中的燕支也放了上去。
待所有準備事務完畢,乾元拿起桌上的線香點了九柱,三柱給自己,剩下六柱平分給慕容黎和司空迿,其餘人等皆退至兩旁。
將線香拿給慕容黎時,乾元面帶歉意道:「慕容國主,在六壬傳說之下,您和阿迿先生皆為神劍,須得齊同祭拜,還請您多多擔待。」
「無妨。」說著慕容黎伸手拿過線香。「一切按照大師的指示便是。」
於是乾元站在大桌最前面,身後是慕容黎和已呈現肅穆神情的司空迿,三人一同面向天際邊虔誠拜了三拜,將九柱香插進香爐後,開光便要開始。

本世間萬物皆初始於天

海棠按照乾元的吩咐先拿來了公孫鈐的墨陽和子兌的儷貞,將兩柄劍分別置於觀星儀的上下圓環,刻印朝上,與圓環之間的星象圖相互交錯,立於玉破之下。
在神劍放穩後,觀星儀忽然晃動起來,是兩柄神劍相互吸引產生的電流所致,此時空中聚集在明月周圍的星辰似乎受到神劍的影響,開始閃爍不定。
緊接著藍色與白色兩道光束從神劍刻印發出,經由星象圖、玉破,從長筒鏡竄出直達天際,在與星辰接觸的瞬間,一道銀色的星光乍現,穿過藍白光束向下投射,可不知為何,原本銳利的銀光卻在中途生生止住,徘徊在半空停滯不前,甚至開始霧化。
乾元見狀蹙起眉頭。
慕容黎上前問道:「大師可是覺得哪裡有異?」
乾元低頭看著星象圖,一面開口道:「星光流連不定,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可照理說並沒有錯才是...」
玉破的方位同二十八星宿,與星象圖呈上下顛倒,左右相反,這是本來就知道的事。
海棠俯身蹲地端看著星圖,手指懸在上方比畫了一陣,接著開口道:「星宿方位向來以上天下地,天地定位,莫不是--」
慕容黎順著海棠所指看去,接著說道:「玉破和星圖的方位得上下相對一致?」
聞言乾元便想通了。

當神劍兩兩相會於至高點,聖物轉動之時,則星光乍現
當星光交織流淌於介質,星宿翻轉之時,則天啟釋出

玉破與星象圖的方位既然全數相反,稱作天地軸心的南北向自然也是相反。
本來乾元以為,天啟得藉由齊準相疊的兩組方位,即南北對南北,東西對東西形成之兩個平面清楚呈現,故而將玉破及星圖的四向皆以正南為依據置於觀星儀內部,等於兩者的天地軸心互為平行,同時與星光投射呈現垂直。不想眼下星光卻失去反應,而海棠和慕容黎的話提醒了他或許還有別種可能。
本來玉破便是為了探尋更深一層的天意才會啟用,當玉破置於觀星儀中做順時鐘轉動,其所產生的新星盤便能看見不同尋常的星象。倘若將玉破順時鐘轉向半圈,使其與星圖兩者的方位從原先的南北對南北,變成了北南對南北,從上下的角度看來將互為兩組天地軸心,同時與星光投射呈現平行,如此當上空的二十八星宿化做銀光投射而下,便能藉由平行的兩組天地軸心釋放光芒,在星象圖上顯現天啟。
思及此,乾元伸手往下,依照星象圖天地線的位置,順時鐘旋轉玉破半圈,致使兩者的南北天地上下相對一致。
頃刻間,原本霧化的星光重現銳利,光線迅速返回地面的觀星儀,自長筒鏡、玉破竄流而下,頓時銀白色的光線佈滿整張星象圖,亮極一時。
在場的每個人,包括本在四處觀望的司空迿皆盯著星圖聚精會神。
忽而一隻藍白光交織的巨大鳥禽自星圖裡疾速飛出,伴隨著高聲悠遠的鳥鳴響徹雲宵。
此狀突然,祭神台一時嘈雜紛紛。
司空迿率先喊道:「挖喔!!好大的鳥兒啊~~」他滿臉興奮,邁著腳步一路追隨著巨鳥,乃至懸崖邊才止住返回。
乾元則緊盯著空中說道:「是聖獸顯靈...」
近旁海棠聽了疑惑道:「聖獸?大師指的是天上那隻巨鳥?」
乾元頷首道:「祂並非是一般尋常鳥禽,而是上古時代的聖獸。」
此時已回到原位的司空迿也開口問道:「什麼聖獸顯靈啊?」
而站在一邊的慕容黎亦等聞其詳。
乾元復又開口道:「所謂的聖獸,是謠傳在中垣大地的一則上古傳說。」
相傳上古只有天地兩界,天由玉皇坐鎮,地由冥王掌控,彼此安生互不侵犯。可不知何時,天與地之間出現了裂縫,一座被濃霧環繞的白頭山峰巍巍而立,山頂上鎮了個石碑,刻著人間二字。一名擁有金色眼瞳的老翁名喚玄曄憑空出現,他叩天拜地,極其恭敬,為的是讓玉皇和冥王應允人間的存在。玉皇沒有意見,冥王一聽卻是暴跳如雷,隨即派兵欲誅殺玄燁及其子民。玄燁初現人間,實力自然不敵冥王,正當他自覺大勢已去,空中突然一隻光彩奪目的赤紅巨鳥,其俯身往下,用喙銜住玄燁的女兒飛往白頭山以南,玄燁忙策馬急追。巨鳥最終領著玄燁來到一處山崖間,玄燁在此尋得足以與冥王抗衡的兵器。而後冥王兵敗返回地底,自此天人地三界正式成形。
那隻赤紅巨鳥名曰朱雀,是天界的聖獸,據說是玉皇暗中派來指引玄燁正確的方向。
「後人遂將朱雀視為指引正確方向的象徵,此傳說彷如潺潺細水,雖說在中垣流傳已久,卻未受到普羅重視,僅在推崇神靈巫儀的天璣和玉衡之間流傳,看來六壬也和這上古傳說有些干係。」
說罷乾元重新仰望天空,只見那隻由藍白光束交織的朱雀在祭神台上空盤旋不斷,流連數圈後,祂面朝正南的方向翱翔而去,只消須臾便隱沒在眾人的視線之中,四周頓時恢復寂靜無聲。
這時乾元又說道:「聖獸飛往的方向為正南,若是將傳說套入,我想指的當是聖地的位置。」
海棠聽了立即問道:「瑤光的正南方是當年的天璇,是否表示聖地的位置是在天璇境內?」
乾元回道:「有這個可能,不過,天璇這範圍恐怕還是過於寬廣了,或許我們該繼續開光才能得知更多線索。」
這時司空迿突然大聲嚷嚷道:「啊呀你們快看哪!那星象圖上的文字怎麼變得不一樣啦!」
聞言其他三人紛紛低下頭來,只見在聖獸衝出,光線轉弱的星圖上,原先代表方位的東、西文字正寫著南、北二字,反之亦然。其天地軸心竟往順時鐘一刻的方向重新換位了。
慕容黎開口道:「這或許是神靈要我們進行下一步的指示。」
乾元頷首道:「我試試看。」接著伸手轉動玉破。
當玉破與星圖的天地線相對一致,重新轉亮的星光以星圖中心為起始,迅速沿著枝椏般散佈的星象蔓延。片刻後,本來流淌在星圖各處的星光逐漸往中心回流,其速度緩慢,時而停頓時而迴轉,彷彿斟酌著決定方向。
最終星光在西南方及正西方的某處聚集,在閃爍之間浮現出兩個標記。西南方的標記光芒較亮,形狀也較大,既像圖騰又像文字,一時無法辨認。而正西方的圖騰亮度較暗,形狀較小,涵義乃旭日。除此之外,剩餘並未匯流的星光則化作不規則的光影散落在星圖各處,若隱若現。
看著星圖上那既像圖騰又像文字的標記,慕容黎覺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遂指著那團絡繹不絕的亮光開口道:「你們可認得這標記?」
海堂首先搖頭道:「回王上,小的並不認得,這標記不知是出自何時,就是從前在古書上竟也未曾見過。」
乾元也否認道:「這標記看著有些眼熟,或許是傳自上古的某種圖文字,詳細涵義可能得花點功夫調查。」
「什麼標記呀這麼稀奇?」
本來在一旁看著天空的司空迿踱了過來,海棠指著星圖西南的標記給他看,只見司空迿看了一陣,隨後歪頭說道:「這標記是什意思我也不懂,但我剛才好像在哪裡見過。」
此話一出,其餘三人互看了一眼。
慕容黎道:「阿迿先生可還記得是在哪裡看到的?」
「我想想喔...」司空迿轉身來到擺滿寶劍的案前,來回巡視一番後,他拿起鈞天啟昆帝的配劍,將劍出鞘後看向劍鞘裡頭,隨即笑道:「找到了找到了!可不就是這個嗎!」
司空迿邀功似的將劍鞘遞給慕容黎。
慕容黎接過一探,空中的亮光將劍鞘的內壁照耀清晰,壁上刻滿了圖騰,而那圖騰與星圖上顯現的一模一樣。他腦中記憶驟然湧現,當年鈞天滅國後,這帝劍便一直被他貯藏著,多年來未曾再拿起細看,自然沒什麼深刻記憶,這回多虧了司空迿的好奇才能快速得到解答。他遂朝司空迿微微一笑:「多虧有阿迿先生的細心。」
司空迿聞言不禁羞赧道:「這...這沒什麼啦!我也只是碰巧看見的!」
這時乾元也確認過劍鞘內壁,恍然的他復又開口道:「看來劍神極有可能是依照諸國王劍的圖騰顯現在星圖上,不過...」他盯著閃爍在星圖上的帝劍圖騰陷入沉默。
慕容黎開口道:「大師是否覺得這圖騰顯示的位置有些怪異了?當年鈞天位在我瑤光的東北方,可這帝劍圖騰卻出現在星圖的西南方。」
乾元聽了頷首,同時蹙眉繼續沉思,他又仔細端詳星圖一會,突然將手掌伸至玉破底下。
當手掌置於玉破下方,在諸多孔洞遭受遮蔽之際,鈞天帝劍圖騰與大部分的不規則光影明顯變暗,而旭日和少量光影卻不受影響。乾元接著將食指單獨覆蓋在玉破正中央的圓洞,預料之中的看見旭日和少量光影變得越加黯淡,反之帝劍圖騰與大部分光影則不受影響。
乾元暗道自己預想的果然沒錯。
星象圖上的帝劍圖騰包含大部份的光影,是藉由玉破上的諸多凹洞所映照,而旭日圖騰包括少量的光影,則是透過星光投射中央所呈現。

本世間萬物皆初始於天

文家宗所信仰的神靈傳說以二十八星宿為天,玉破為地,象徵天啟的星光自空中投射而下,經由地界的玉破間流分竄,最後透過不規則的孔洞映照在星象圖上,形成諸國王劍的圖騰,用以呈現被選中之劍神。
既然如此--
乾元開口道:「天界的二十八星宿與地界的玉破為同樣的天地軸心,而星象圖的天地軸心則與兩者上下顛倒,左右相反。因此,當天界的星光藉由地界的玉破打在星象圖上,出現在星象圖的標記位置將與實際天界傳來的位置上下顛倒,左右相反。」
聞言慕容黎眉間一動。
「依照大師所說,鈞天當年位在瑤光的東北方,映照在星圖的位置將與實際位置上下顛倒,左右相反,所以眼下我們在星圖上看見的帝劍圖騰才會出現在西南方。」
「慕容國主說的不錯。」
一旁海棠開口道:「大師,這個位在正西方的旭日圖騰,有沒有可能是代表開啟聖地的時辰?」
乾元回道:「若按照殘頁上所寫確實非常有可能,但這得我們再接著確認下去才行。」
於是慕容黎讓海棠先幫著記下帝劍圖騰和旭日的位置,以及聖獸所指引的正南方向。
這時司空迿又熱切道:「你們快瞧瞧!那星象圖上的文字又變得不一樣啦!我們又要轉動玉破了嗎?」
乾元微笑道:「阿迿先生說的不錯。」他又伸手轉動玉破。
此時部份光影隨著玉破在圖上移動,天地線重新相對一致後,方才散落各處的破碎光影經位置改變,貌似有聚集成形的趨勢,可暫時還無法看出端倪。海棠按照慕容黎的指示,記下那些殘缺難辨的光形。
隨後星象圖的天地線再度順移半刻,乾元轉動玉破。當兩者天地線相對一致,星光又開始枝椏般竄流,須臾之後,光線緩慢匯集。此時光芒最亮,在西南方的鈞天帝劍圖騰逐漸轉暗,一個全新的圖騰在南南西出現,光芒比原先的帝劍更甚。而正西方的旭日暗光未變,依舊存在於星圖上,另外聚集各處的光形比前次清楚些,可還未能確認完全。
有了方才的經驗,海棠和司空迿很快從諸王之劍中找到了相符的圖騰,這次是天璣王蹇賓的配劍。乾元確認圖騰無誤後,海棠記錄下天璣王劍的位置,接著將新出現的光形添加在紙上。
當星圖改變天地線,玉破重又轉動一次後,重新匯聚的光形在星圖上變成了清晰可認的文字。
乾元接過海棠的紙筆紀錄,按照光形成字的先後,上頭依照順序寫著丙巳、揆丑、壬亥,由天干地支兩兩相連的三組篆體。他在紙上迅速畫了三個羅盤,接著將三組篆體分別寫於盤中。
海棠問道:「大師,不知這些字代表的是方位還是時辰?」
乾元回道:「依照最初聖獸所顯,這些干支當屬方位代表,依照這些方位指示一步步著手調查,最後就能找到聖地的位置。」
海棠又問道:「大師,既然聖獸指引的方向為天璇地界,是不是表示第一個丙巳方位要從天璇開始查起?」
乾元頷首道:「你說的沒錯,我記得當年的天璇王宮是建在國界的正中,或許那裡便是丙巳方位的代表。」
此時慕容黎抬頭仰望天邊,由劍光交織的朱雀早已不見蹤跡,其翱翔而去的正南方眼下一片七黑。他垂眸思索片刻,後將那張寫有方位及羅盤的圖紙交予身後的方夜。
「今晚過後,你隨即派人到天璇王宮仔細勘查。」
方夜伸手接下圖紙:「遵命!」
此時放在圓環內的墨陽和儷貞劇烈晃動,陣陣電流自劍柄刻印竄流而出,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一旁的司空迿揚聲道:「慕容國主,你們快看天上!」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投射在空中的藍白光束閃爍不定,星光又開始霧化。
乾元見狀說道:「玉破已經轉動四向,興許我們該換下神劍了。」
於是海棠和司空迿將墨陽和儷貞撤下,換上裘振的雲藏和慕容黎的燕支。
有了初次經驗,星光順利穿過雲藏和燕支交織的青紅光束,經玉破間流,依次在星圖的西南西附近顯現出天樞王孟璋和開陽王佐奕的配劍,這時最先現形的鈞天帝劍已經消失,而天璣王劍則幽光巍巍。位在正西方的旭日圖騰猶存,一枚新的旭日在西北方生成,光芒比原先的要亮上幾分。
當雲藏和燕支出現電流晃動時,海棠已在紙上記錄下甲申、丁丑、戌寅三組干支。
接著開光儀式繼續,放上觀星儀的干勝及伏兮自刻印發出黑花色的光束,天邊的星光向下投射,星圖的正北方率先出現了天璇王陵光的配劍,彼時天璣王劍已經消失,第二枚旭日的東北方出現了第三枚旭日,比前兩者更亮,三枚旭日看似正往北方間移。當玉破再度轉動,星圖的正中出現了瑤光王劍,分明最新顯現,卻和早先成形的開陽王劍般幽光巍巍。
乾元朝慕容黎請示,卻見其神色無波,只點頭示意他可以繼續轉動玉破。
當玉破和星圖的天地線重又相對一致,開陽王劍消失無蹤,天樞王劍轉暗,星圖上依序出現了乙卯、戌寅、戌申三組干支。
看著海棠記錄在紙上的六組干支,慕容黎朝乾元問道:「陸老太說,今年剛好是得開啟聖地的一年,本王是否能將這星圖上的甲申和乙卯理解為年份?」
乾元回道:「我也這麼以為,眼下已屆大雪,冬至過後正好就是丁丑月,接著便是戌寅月。至於戌寅和戌申,代表的分別是丁丑月的戌寅日以及戌寅月的戌申日。」
慕容黎頷首,復又將圖紙遞給了海棠。
在取下干勝和伏兮後,尚未開光的只剩下謹睨一劍,仍留在星圖上的是天璇與瑤光兩個王劍圖騰,而天權及玉衡王劍還未現形。
乾元開口道:「現在只剩下謹睨一劍,也許開光無法完整現形。」
「也只能賭賭看了。」
慕容黎讓海棠拿了謹睨,照理說此劍需放在星圖下方的圓環,可這次乾元安排放到了上方。
當天地線再次相對一致,謹睨發出的黑黃色光束投向天際,少了另一把神劍,光束果然較先前的微弱,隨之而來的星光也明顯黯淡許多。黯淡的星光經玉破間流,在星圖的正東方落下同樣黯淡的王劍圖騰,緊接著正中央的瑤光王劍閃爍一陣,接著便消失無蹤,同時剛顯現的新圖騰明顯亮了幾分。
海棠見了不禁擔憂道:「王上,我們瑤光的王劍圖騰...」
「既已是媒介,便不可能成為劍神,此乃天注定,本王欣然接受,關鍵是最後的結果。」
此時慕容黎手中的諸國王劍圖騰已盡數現形,眼下浮現的這一個並不在他手上,即便那圖騰彷彿烙印似的深刻在他腦中。
「這個圖騰我沒見過耶!而且這桌上也沒有,真是奇怪!這樣開光還能繼續進行嗎?」司空迿在觀星儀與放著王劍的桌案前來回嚷嚷,大概是等的悶壞了,此刻的他活像是個迷失方向的大孩子,卻又貪玩著大吵大鬧。
站在後頭的方夜看著皺起眉來,正想上前勸阻,前面慕容黎已經開口道:「即便沒有劍鞘能對照,可當今中垣,位在星圖正東方的相反處,也就是正西方的國家唯有天權,由此也能推斷出,尚未現形的圖騰來自玉衡。」
「原來我們玉衡的圖騰還沒出現呀!好像很緊張啊!我--」
司空迿話還沒說完便被海棠摀住了嘴帶到遠處稍做安撫,不知海棠哄了他什麼,待回來時他人已經安靜下來,還乖順站在了慕容黎身旁。見狀方夜不禁問道:「你和那司空迿說了什麼?」
海棠無奈笑道:「說了明天要帶他去城裡逛逛,看些有趣的玩意兒。」
此時開光仍在進行,乾元再次轉動玉破,星圖的西北方出現了玉衡王劍的圖騰,隨即天璇王劍開始閃爍不明。依照先前,當玉破轉動,上下天地相對一致時,諸國王劍的圖騰若非取他者代之後越加燦爛,便是閃爍不明後幽暗漸失。雖說圖騰現形的順序並不影響留存,可看著星圖上幽光巍巍的星銘圖騰,慕容黎心下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此時玉破再度轉動,當天地線相對一致,天璇王劍消失無蹤,第四枚旭日按照預期出現在正北方的位置,四枚旭日的光線接著往彼此流動,自正西、西北西、北北西到正北方,逐漸連成一道弧形。

乘曉日東昇,當干支時辰漸行,則聖地開啟

乾元眉間一動,忙出聲道:「海棠,看來這開啟聖地的時辰已全數現形,你趕緊記錄下來。」
聞言海棠趕緊動筆記下。
與王劍圖騰的概念同理,上天指示四枚旭日真正的位置為正東、東南東、南南東到正南方,對應的時辰為卯時至午時,意即包含開啟聖地,祭神台現型以及召喚劍神這段時辰始於卯時日光漸亮,終於午時日正當中。
突然圓環上的謹睨開始來回晃動,自上空投射的星光變的更加幽微,剩下來的天權和玉衡王劍圖騰皆朦朧不清,慕容黎視線緊盯,不放過星象圖上的任何動靜。本來思忖著自己手中有超過一半的機會能夠成為劍神,不想還是未能如願,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嗎?

當諸王劍顯靈,耀爛爭於天地間
若得奉天祈雨,則能禦雷抵火
若得御水乘風,則能威山闢地

當乾元最後一次轉動玉破,慕容黎的手不自覺握緊。
陸遊所謂轉圜的餘地,自最初開光到現在,神靈還未有降下任何與之有關的天啟,若星銘是劍神,就是自己無從擺脫身為媒介的命運,優勢依舊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便执明不想坐擁天下...總還是會有其他辦法,可若劍神是玉衡王劍,那事情恐怕就難辦了。
慕容黎朝乾元說道:「現在光線太暗了,我們都後退一些吧。大師,就麻煩您了。」
於是除了乾元之外,其餘人皆退向了後方。
留守的乾元垂眸端看良久,忽而他目光一滯,緊接著轉頭喚道:「慕容國主!」
慕容黎隨即跨步上前,只見星圖上的兩個圖騰越發模糊不清,忽明忽暗卻並未消失,原本自成一格的旭日微光逐漸往圖騰所在匯流。與先前流淌在星圖各處的星光一般,其移動速度緩慢,時而停頓時而迴轉,彷彿斟酌著決定方向。
「國主,這是神靈在有限的介質下儘可能傳達天意。」乾元的話語中出現了細微熱切。
旭日微光最終匯流到了某處,自此星光與神劍光束開始急流般湧退,位於星圖西北方的圖騰徹底淡去。
依舊閃爍著微弱亮光的位置,落在正東方。

得駕馭八劍者,始成劍神,
當諸王劍靈盡散,能以星光成就

慕容黎自星圖抬起視線,迎面對上也看著自己的乾元,只見他正欲開口說話,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階梯處傳來,慕容黎聞聲轉頭,便見兩個宮中侍衛在暗處冒出,迅速到他面前單膝跪地。
「參見王上,參見方夜大人。」
方夜上前一步道:「什麼事情這麼著急?」
「回方夜大人,方才收到派去天權的斥候信鴿回報,說天權往西向的烽火台爆炸了。」
本文最後由 築悅 於 2021-3-16 22: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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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2 20:4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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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天樞的山崖洞內,仲堃儀正喝著剛砌好的茶水,忽然,擺在桌上的純鉤劍開始莫名晃動,劍身竄起電流,隨後劍柄上的刻紋發出微弱的黃光,光束往上似穿過了岩壁,直達洞外的天際。
一旁服侍的弟子見狀有些驚恐,但仲堃儀卻手拖著腮,十分冷靜看著眼前的一切,直到光束消失,振動停止。
「先生,弟子愚鈍,想請教您方才的異狀是怎麼回事?」
仲堃儀聞言笑了笑:「如若為師猜得沒錯,那六壬殘頁的星象圖而今已在流轉,慕容黎當是已得知了所謂的天啟。」
「可他少了先生的神劍,難道還能成功嗎?」
「這個嗎...天意難測,要成功也並非不可能,只是這也無妨。」說著仲堃儀拿起茶盞又抿了一口。「算起來,你駱師兄那裡應當也有些進展了。」

***

「什麼?!烽火台爆炸了?」
天權大殿上,神色激動的执明猛的自坐位上跳了起來,視線緊盯著台下跪地,甫自邊關回來的傳信兵,只見其灰頭土臉,臉上仍驚魂不定,他的兵服上有多處破損,破洞邊緣焦黑,似乎被火燒過。
在执明下旨西援琉璃的隔天,駱珉即刻整隊出發,思忖著硨磲兵力雄厚,向执明請令過後,駱珉撥了大批精銳前鋒軍隊以及數十車的糧草前往琉璃,可大隊才離開天權不到三天的時間,邊關守衛便收到了烽火台連續爆炸的消息。
「這是怎麼回事?你給本王從頭到尾說清楚!」
「啟...啟秉王上,小...小的...」
見傳信兵緊張的話都說不流暢,魯大人忙出聲寬慰:「你不要緊張,慢慢說明,說得清楚便好。」
「謝...謝魯大人,啟秉王上,詳情是這樣的,因為琉璃戰況告急,所以駱將軍鞭策著大隊馬不停蹄的前進,因為軍隊數量龐大,所以安排三段間隔,走在最前端的在第三天傍晚便抵達第六座鋒火台,由於士兵們已經連續幾天不曾好好休息,於是當天駱將軍特意暫緩進度,發號示令讓間隔三段的士兵們全數在烽火台紮營過夜,不想那日晚上便出了狀況--」
似是一下子講了太多話,傳信兵手扶在地上,有些喘不過氣,执明抬手示意一旁的小胖端杯茶水給他,傳信兵感激涕零,忙跪首謝恩。
待傳信兵好些了,执明放緩了語氣問道:「你說的狀況就是方才前頭說的爆炸嗎?」
「回王上,您說得沒錯,那晚時間大約近子時,正當守夜巡邏的士兵們在交接時,烽火台便突然爆炸了,毫無預警且威力之大,事發之後駱將忙派斥候前往確認第四、五座烽火台的情況,隨後斥候回報兩地也發生了同樣的大規爆炸。」
魯大人問道:「那我軍傷亡狀況如何?駱將軍可有受傷?」
「回魯大人,雖然我軍是依傍著鋒火台周圍紮營,但為了巡邏通行方便,故有隔開了點距離,因此士兵們大都是輕重傷,死亡人數估計不多,只是帶過去的糧草幾乎全數燒毀,駱將軍也受了點傷但尚無大礙,他人在現場指揮著,傷亡確切人數還在緊急清點中。」
魯大人又問道:「可有查到引爆點是在哪裡?」
「可是烽火台底座的木樁?」执明低沉的聲音自台上傳來,驚的傳信兵肩膀抖了一下。
「王...王上所言甚是,三座烽火台的引爆點的確都是在木樁下。」
聞言魯大人有些疑惑的皺起眉梢,遂又問道:「木樁?駱將軍有派人查探爆炸原因嗎?」
「回魯大人,爆炸不久駱將軍隨即將三地的守夜士兵以及目擊爆炸現場的士兵全部集結起來盤查,結果...」傳信兵忽然止住了話頭,欲言又止。
执明說道:「當前事態緊急,你有什話就直說吧。」此時他的語氣中沒有夾雜絲毫情緒,一旁的小胖不禁瞥了自家王上一眼,执明的側臉如同他說話時的口吻,探不出任何情緒。
於是傳信兵又開始顫聲說明:「回...回王上,有些人指出,在爆炸的前一刻鐘,他們有看到幾個後備軍在烽火台下流連,第四座烽火台的甚至說有看到威將軍的人影...只是他們很快就不見了蹤跡,但因為烽火台本身就有一些後備軍在駐紮守衛,且之前軍中便有傳說威將軍在重新整建烽火台的某處,所以當時見到的士兵們也不以為意,不想過沒多久烽火台下的木樁便爆炸了。」
「那...威將軍現在人在何處?」
「回王上,駱將軍懷疑是威將軍策謀這一切,但為了證明他的推想,於是他派一些騎兵往吾國的方向快馬加鞭,果真在邊關前攔截了也正往邊關疾行的威將軍一行人,現下威將軍與其手下正被鎖在第二烽火台,駱將軍便是特命小的前來報告情況與請示處置。」
聽完傳信兵的報告,执明手按壓著眉梢垂首沉思著。
「魯大人。」
「老臣在。」
「西援琉璃的行動先暫緩,加派點人手出關協助醫療事宜,待我軍確切傷亡人數出來後速速上報與本王。」
「老臣遵旨,那--」魯大人觀察著执明的臉色,小心問道:「威將軍的部分呢?」
「...派禁衛軍將威將軍及其手下押回王城,先關進天牢裡,等後問審吧,另外,傳駱將軍回宮,本王有事須與他商討商討。」
「老臣明白了,老臣這就去著手安排。」
执明聽了頷首:「那今日便先退朝吧。」

駱珉在爆炸中灼傷了整條臂膀,所幸軍醫及時救治方無大礙,待他看過將士陸續回報的傷亡情形後,执明請他速回王宮的命令也已送達,於是他將手邊事務交與魯大人派來協助的禁衛軍領頭,隨後其馬火速趕回王城。

當駱珉一進到玄武殿參見,执明立刻從位子上站起身。
「駱將軍傷得可嚴重?」他眼中滿含關切。
「回王上,末將無大礙,多謝王上關心。」
聞言执明鬆了口氣,他抬手讓駱珉至下首處坐下。
「此次的傷亡人數可有個大概了?」
「回王上,此次爆炸出其不意且威力甚大,末將回來前已粗略看過三地傳回來的報告,預估帶去的兵力損傷達七成以上,所幸大都是輕重傷,可軍晌卻是盡數被毀--」說著駱珉啟伸單膝跪地,朝执明深深一拜。「都怪末將不夠謹慎,分明已察覺到端倪卻未加以防禦,才會讓他人有機可乘,因此鑄下大錯,望王上責罰。」
望著眼前卑躬屈膝的駱珉,执明吁了口氣,他抬手讓駱珉起來。
「駱將軍言重了,如同你所說,這場爆炸來得突然,你也已在事發後盡力補救,況且此事先前並無確切證據,就是本王也不願輕信,要說有過當是本王之過,與駱將軍你無關。」
「這事怪不得王上的,是末將未盡早時得證據才有今日的災難,落得眼下吾國損失慘重,也無從支援琉璃的窘境。」
「罷了...發生了此事,吾國損失甚多,尚無法顧及其餘,為了以防萬一,本王已派城中的士兵分成兩路,一路將原先駐紮在烽火台的後備軍全數押回王城,一路則留在烽火台待命。」
「王上是認為那些後備軍都脫不了干係?」
执明搖搖頭:「不,應當並非所有,只是保險起見都先押回來罷,然後備軍集結起來也並非少數,本王請駱將軍回城便是希望你能夠協助審查,替本王找出隊伍中的共犯。」說著执明深深看了駱珉一眼。「而今本王信的過的,只有駱將軍你了,駱將軍應當不會令本王失望吧?」
「承蒙王上看中了,末將定當竭心盡力,萬死不辭!」駱珉朝执明又是拱手一拜。
「這樣甚好。」說罷执明有些愣神的看著半空。
見执明未再說話,駱珉隨意似的開口道:「末將聽聞,威將軍已被押回天牢,王上可有什麼打算?」
「本王...這幾日想想吧。」执明拿起茶盞抿了一口。「駱將軍想是還未好好休息,今日就先回府吧,待明日再進宮來審查便可。」
聞言駱珉瞥了眼执明,只見他眉眼間毫無情緒流轉,若是換作從前,這等嚴重之事,他定當勃然大怒,恐怕那威尹一到天牢他便急著要問審,料想當是此前遭遇慕容黎背叛的打擊至使他性情驟變,這過於冷靜沉著的神情,教人愈加看不透琢磨,可此時也無從再做推敲。
思及此,駱珉只得領命退下。
駱珉離開後,小胖上前將封書信交與执明,执明將信打開,在見到了落款人名,他嘴角揚起這連日來的第一抹微笑,原本黯淡的雙眸終於有了些亮光。
「小胖,替本王準備筆墨吧。」
「是,小的這就去準備。」

***

由於天牢裡沒有足夠的空間足以容納被抓回來的所有後備軍,因此除了事發當晚與威尹一同出現在三座烽火台的士兵外,其餘人等皆囚禁在建造於王城內的臨時軍用地,自回王城的隔日起,駱珉便一直待在軍用地裡處理審訊事務,他將毫無不在場證明的士兵另外分出來嚴加看守,採恩威並施誘使士兵們說出供詞,有許多士兵在驚嚇之餘說出了許多於威尹不利的話語,諸如在建造木樁前,威將軍都有派貼身將士前來探查,在封鎖了第一道木樁後才讓他們接著建造等等,在物證不全的清況下,這些證詞就變得格外重要。
說出供詞的士兵裡甚至有平時極為推崇威尹之人,駱珉不禁深切感受到,在生死交關當頭,忠心崇拜也不過爾爾,先生說的果然沒錯,但凡是人都只為自身利益所想,即便是坐擁一國的王上,也無法跳脫這人性的悲哀。
在審判了幾日後,駱珉得知执明要去天牢裡親自審問威尹的消息,為恐有突發狀況,他將事務暫時交與旁人,接著便趕回王宮。

执明在幾個禁衛軍的陪同下進了天牢,牢房中,威尹被鎖鍊五花大綁跪坐在地,全身傷痕累累似被刑求過,一頭亂髮遮蔽柱他的五官,清秀的臉龐上有幾道乾涸的血痕,执明見狀微微皺起眉頭。
「大膽!叛臣威尹見到王上竟還不叩首恭迎!」禁衛軍領頭大聲斥喝著從方才便緊閉雙眼未動分毫的威尹。
执明抬袖示意無妨。
「你們都到外頭去候著吧。」
「王上,末將恐怕這叛臣會對您不利。」
「他都被你們綁成這樣,怕是寸步都難行了,本王不會有事,都下去吧。」
「...是!」見执明心意已決,禁衛軍們只得到外頭等著。
待禁衛軍都離開後,执明上前靠近了幾步,這時威尹動了動眼皮,開口道:「王上未免過於胡鬧了,待會您要有個萬一,那些禁衛軍恐怕都得處死刑。」威尹原就低沉的聲音嚴重沙啞,估計已許久沒喝過一滴水了。
执明充耳未聞,只是更靠近威尹一些:「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要對本王說的嗎?」
「王上若是不相信末將,那末將也無話可說。」威尹眼眸低垂,神色晦暗。
「本王還未聽見你的隻言片語,你是要本王相信什麼?」
說著执明在威尹面前蹲了下來,他手腕上的鐲子碰地發出了細微聲響,此時威尹張開眼皮,其墨黑深邃的眼瞳對上了执明那雙清澈的眸子。

駱珉進到天牢裡時,正好見到执明站起身,只見执明將一把沾滿鮮血的匕首丟在地上,幽幽說了句:「威將軍,你當真令本王失望透頂。」接著便離開了牢房。
牢房外,駱珉正等著执明。
「駱將軍不是在城中審判後備軍嗎?怎麼過來了?」
「啟秉王上,末將是聽聞您親自來天牢的消息,惟恐出了什麼差池便先將事務交待手下,接著火速趕來了,稍有唐突還望王上恕罪。」說著駱珉拱手一拜。
見一道拱手的還有方才等候在外的眾禁衛軍,执明抬手示意平身:「是本王任性,讓諸位擔心了。」說著他示意駱珉同他一道走出牢房。「你審查的進度如何了?」
「回王上,已問出了七八成,不出兩日便能全數審查完畢。」
「那問出來的供詞與你推測的可相同?」
「回王上,幾乎吻合。」
执明聽了頷首,接著又思索了片刻,復又道:「那麼兩日後,便先將威尹以及當日隨他作亂的士兵們一道斬首示眾吧。」
「王上?」駱珉沒想到执明決定得如此乾脆。
「威將軍是本王执意找回來的,此次災難當是本王之過,如此也好先給百姓們一個交代,後續的補償,本王會交由魯大人去發落。」
「...末將遵旨。」
兩日後,刑部收到隔日午時斬首叛臣的命令。

夜半時分,一陣冷風吹過玄武殿上,一蒙面黑衣人悄悄潛入玄武殿上,他躲過巡邏士兵的耳目,熟門熟路的繞過迴廊,迅速推開寢室門前閃了進去,空氣中似有股香氣飄散。
黑衣人在寢室內左顧右盼了一番,很快便找到此行的目標,他將其緊握在手中,接著輕手輕腳來到床前,床上的人正熟睡著,黑衣人自腰間拿起一根銀針,對準床上人的脖頸正要刺下去。忽然四周燭光乍現,一大群禁衛軍破門而入,黑衣人還來不及反應,床上之人已跳起身將他反手制伏,黑衣人原本緊握在手中的東西應聲掉落,是星銘劍。
「你已無處可逃,休要再輕舉妄動!」說話的正是將黑衣人制伏的禁衛軍領頭,他將黑衣人的面罩拉了下來,露出底下的面貌。
「人贓俱獲,駱將軍還有什麼要解釋的嗎?」一道熟悉嗓音自暗處傳出,駱珉猛得抬頭,接著便見执明慢慢從裡間渡了出來,當駱珉見到他身邊,已換下罪服,明顯療過傷的威尹時,心頭瞬間一震,停止掙扎的他接著卻笑了出來。
执明面露疑惑,正欲再上前,身旁的威尹阻止了他。
駱珉見狀停止了笑容,冷冷答道:「末將無話可說。」
「在爆炸中傷亡的士兵們大都是你一路訓練過來的,為何你忍心下此殺手?」
「皆是棋子罷了,何須不忍心?」
「棋子...駱將軍為何要偷本王的星銘?」
「先生要末將偷,末將就偷,未曾問過原因。」
「先生...看來駱將軍來我天權許久,始終只聽命於仲堃儀。」执明看著面露決絕的駱珉嘆了口氣。「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嗎?」
聞言駱珉揚起眉梢,一臉嘲諷:「王上想要末將問什麼?是要問為何王上竟然相信威將軍而不相信末將嗎?還是要問為何即便末將帶兵弭平當年內亂,在王上心中的地位卻不及從民間找回來的判臣之子威將軍嗎?」
「大膽!」駱珉身後的禁衛軍領頭將駱珉鎖得更緊,前些日子爆炸的傷口似乎裂了開來,駱珉一時停下言語。
「駱將軍難道不明白嗎?威尹是否是叛臣之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本王的一片忠心...如同當初不管是否是仲堃儀的學生,本王一樣當你是天權的功臣。」
見駱珉並未回話,执明又開口問道:「先前瑤光派來的那個使臣,可是你暗中指使的?」
「王上既然這樣問末將,想必心中已經有了答案,無須末將再多做回答。」
「本王想聽你親口承認。」
駱珉沉默了一陣,復又開口道:「是,是末將暗中指使的。」
「...本王冊封你做前領統帥時,你是否已在盤算著謀反?」
「那時只是心上略有疑惑罷了,並未多做他想。」
「是嗎...」
执明想起前陣子與駱珉的談話,他思想起當年內亂的種種,讓駱珉擔任前領統帥的位置,真真切切的實至名歸,在賜予令牌時,执明如此確信,而今,也是,即使--
「本王去琉璃時,將子煜死前寫給本王的信拿給子兌看,他說,雖然學的很像,但看細節便能看出這不是子煜的字跡,那細節倒和駱將軍寫給本王的兵書十分相似。」
此話一出,駱珉感覺似有一股冷意灌滿全身,他禁不住晦澀一笑:「呵呵,果真是王意難測,王上所說與方才當真是自相矛盾,看來王上打從開揚一役後便對末將心存懷疑,即便末將真是忠於天權,怕是也入不了王上的眼,王上賜給末將那塊前領統帥的令牌,現下想來,不過是明面上的幌子罷了。」
「...本王賜給你那令牌,是因為你當之無愧。」
駱珉聽了又是不語,顯然並不相信。
「你和威將軍都是本王的臣子,本王從未想過要偏袒誰,可你明擺著欲對天權不利,還傷害了天權眾多士兵,你說本王該如何諒解?」
「王上無需諒解末將,事已至此,末將也絕不推卸責任,要殺要剮全憑王上定奪。」說罷駱珉便閉上眼睛,不再看著执明那雙含著惋惜的明眸。
良久,执明的聲音自前方傳來。
「將他放開吧。」
駱珉倏的睜開雙眼,执明正一瞬不瞬的望著他。
「王上這是何意?」
「你走吧,到底君臣一場,即便你當初是為利用,但畢竟於天權有恩,本王不想殺你,只是在走出這道門後,你便不再是我天權的臣子,自此只是個不相干的人罷。」說著执明拿出封信,讓一侍衛遞到駱珉面前。「這封信,麻煩你帶回去給你先生。」
接下信件,駱珉在腰間搗弄了許久,最終拿出了一個東西放在地上,是前領統帥令牌。
他隨後起身,轉頭就走。
見地上的令牌,执明上前一步喚道:「駱將軍!」
駱珉停下腳步:「王上還有何話要問?」
「你對本王,可有說過真心話?」
「...末將忠心於先生,對王上所說的每一字句,皆是聽命行事罷了。」說罷駱珉徑自走出房門,沒有再回頭。
見执明似有些恍神,威尹出聲關切道:「王上,您可還好?」
「本王沒事,不用擔心。倒是你--」許是無須再演戲,执明遂瞇起了雙眸,瞅著一旁包著繃帶的威尹怨聲道:「當初烽火台尚在整修時,你那般一反常態,而今發生了這等事情,除卻那駱珉不說,若非本王知道你,其餘旁人真要懷疑你來,以至於發生了什麼無可挽回的事,你說本王可怎麼才好?」
执明顯然是在佯裝抱怨,可威尹卻垂下頭來,悶聲道:「烽火台修整不完全讓王上您看見本就是末將辦事不利,讓王上您為難了是末將的不是,還請王上降罪。」說著他便要跪下來。
見狀执明忙扶他起來:「曖降什麼罪呀?這不已經沒事了?現下你需要的是好好養傷罷,明白了嗎?」
聞言威尹心裡很是感動,可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接著朝执明躬身道:「末將明白了。」說罷似是想到什麼,他又道:「王上,您就這樣放走駱將軍,難道不怕留下禍根?」
执明聽了搖搖頭:「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即便本王真殺了他也未必就是好事。」望著已經不見人影的房門口,执明深深嘆了口氣。

駱珉什麼行李也沒拿,只在馬廄牽了匹馬,待卯時城門一開便馬不停蹄的離去。
策馬奔馳在小道上,駱珉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得空回樞居時,仲堃儀所提點他的話。

「駱珉,你要知道,眼下於执明來說,你是他忠心的臣子,可若是哪日讓他知道了真相,那麼你在天權所附加做的一切皆是徒然,百密終有一疏,即便我們做的滴水不露也還是得防範於未然。」
「先生的教誨弟子謹記在心。」
仲堃儀頷首:「若是真有那天,你得要像艮墨池那樣。」
駱珉聽了倏得抬起頭來,他問道:「先生所指的是犧牲性命?」
仲堃儀輕笑了一聲,說道:「非也。」見駱珉一臉疑惑,仲堃儀繼續說道:「你知道艮墨池他難能可貴的是什麼嗎?他用自己的性命換來了慕容黎與执明之間的鴻溝,還順道救了佐奕一命,完美體現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難怪佐奕說艮墨池是他此生遇過最好的臣子。」這時仲堃儀話鋒一轉。「駱珉,你要做的與那艮墨池有些不同,但也殊途同歸,你得矢口否認执明要你承認的所有罪行,即便他欲當場誅殺,可我方還有眼線,你照樣能全身而退,只需留他個疑惑在心便算是達成目的,而到時--」仲堃儀替自己和駱珉又添上了新的茶水。「你自然也能知道,所謂的功臣也不過爾爾。」

「王上,坦承罪行是我能為您做的最後一件事,自此您在這亂世中會何去何從都與我無關。」

***

天權西向烽火台爆炸所造成的騷動很大,遠在邊關備戰的子兌自然也接到了消息,他料想是中垣紛爭所造成,據帶回消息的斥候報告,执明目前安全無虞,子兌心中鬆了口氣,但眼下看來,天權是不會有援軍前來了,不日前硨磲已攻破琉璃邊關的幾座城池,看著軍事圖上離王城不斷逼近的敵軍紅線,他不禁蹙緊了眉頭。

「將軍,天權遭遇爆炸,損傷慘重,怕是不會再派援軍來了,眼下我們該如何是好?」一旁的杜副將面露擔心道。
子兌吁了口氣道:「天權此次死傷慘重,未能援助吾國也是莫可奈何,事到如今只有靠我們自己了。」他伸手自琉璃王宮的位置指向烽火台。「派斥候回王城告知王上戰況,讓禁衛軍護王上儘速往東撤離,記得先勿超過接近中垣的第一座烽火台。」
「將軍,是要在烽火台暫留嗎?」
「沒錯,烽火台明面上雖是天權領土,但其與吾國友邦多年,若吾國請求暫留,只要不添麻煩,想天權是願意通容的,同時再撥少部分將士至民間招募民兵,先援助百姓接著往東撤,之後再火速回來邊疆支援,記得糧食有多少便帶回來多少。」說罷子兌手又指回敵軍紅線。「這次,怕是背水一戰了。」
「將軍,吾等皆願與將軍共生死,同進退!」說著眾將士齊齊朝子兌單膝跪地。
子兌見狀十分欣慰:「若有幸凱旋,諸位必受封大賞,當前還需麻煩諸位了。」
「末將謹遵將軍命令!」

又討論了會戰況,待眾將士們離開之際,一名傳信兵掀開兵帳,面色脹紅,似是跑了好幾里的路。
子兌見狀皺眉道:「什麼事如此著急?」
「將軍!恕小的未經會報擅進軍帳,只因有位自稱是天權來的艮先生領著大批軍馬和糧草在距離軍營十里路外求見!小的想是急事便趕緊來向您通報。」
子兌聽了一驚,連忙疾步離開軍帳,拉了批馬就往傳信兵所指方向奔去,很快的他便看到大批兵馬佇立在不遠處,旗幟上繡著斗大的天權二字,只見一人坐在挺拔駿馬上,身著一襲絳色斗篷領在最前頭,正是艮墨池,他手裡握有威尹暫交予自己的後備將軍令牌。
一見子兌前來,艮墨池便下馬躬身一揖。
「艮某見過子兌將軍。」
「艮先生多禮了。」子兌也拱手一拜。「我聽聞烽火台遭遇多起爆炸,貴國現在應處多事之秋,怎得還派人前來?現下情況可好?」頓了頓,他又道:「王上...可好?」
艮墨池聞言笑了笑。
「子兌將軍放心,王上無礙,烽火台爆炸損失慘重,吾國已正火速搶救中,只是王上心繫著子兌將軍,故仍舊派臣前來相助,軍餉方面是足夠的,但兵馬數量比原先安排少了許多,還請子兌將軍見諒。」說著艮莫池拱手一揖,子兌忙伸手勸阻。
「艮先生真真是客氣了,貴國能派人前來已是末將萬幸,談何見諒?」
說罷子兌便領著艮墨池與天權後備軍前往軍帳。

原來执明在事先留了一手,而這一手算是艮墨池從旁策劃。
即便执明由衷希望駱珉能真正效忠於天權,效忠於自己,但他明瞭這終究是妄想空談,這機緣打一開始就是錯的。
所以在駱珉提起烽火台木樁來彈劾威尹時,他便感嘆是時候得攤牌了。
為了不打草驚蛇,执明連威尹都蒙在鼓底,事後他解釋威尹直愣愣的,怕他演出戲了易露出破綻,可憐威尹一片忠心耿耿,甚至還被执明在胸前狠狠劃了一刀。也由於威尹未曾懷疑過王命,派去邊關清點士兵數量的官吏在書冊上作假他渾然不覺,因此當駱珉在審判被抓回的後備軍時,看著已蓋上國璽和軍印的後備軍名冊時也未曾發現蹊翹。
可同時执明也為了得眼睜睜看到眾多天權士兵傷亡而感到痛心。
在送艮墨池出宮時,执明曾問他為了逼一人露出馬腳而犧牲了整整三大隊的天權士兵的生命安全是否值得?
艮墨池嚴詞道:「若是用此犧牲換來天權接下來的千秋萬世,臣覺得很值得,想王上您也是為此在努力著,才會做此選擇。」
艮墨池所言並不假,执明所追尋的彼岸對而今的亂世來說彷如天方夜譚,可他仍願意一試,即便機會渺茫,既然如此,身為臣子的自己自當相隨,於是艮墨池代替威尹秘密出了宮,躲過忙碌於審判的駱珉及其眼線,憑著令牌暫時接掌待命於邊關的後備軍,在禁衛軍與少數留守的後備軍的恭送下,艮墨持領著大半軍隊一路快馬加鞭,就這麼衝到了琉璃。

考量到實際層面,子兌先前安排往東撤的計畫照舊進行,艮墨池派信鴿回邊關支會了留守邊關得禁衛軍領頭,以便照應。
有了援軍相助,加上子兌領兵有術,琉璃與天權聯軍一度和硨磲打了幾個平手,許是意識到琉璃尋來了外援,硨磲的進攻竟有和緩之勢,軍事圖上的侵略紅線暫時停滯下來。

本文最後由 築悅 於 2020-6-2 20:4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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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2 20:4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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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駱瑉回到天樞的岩壁崖間時已過亥時,閃進岩壁後,他先將被風夾帶在肩上的殘雪揮落才走進深處,山洞內,仲堃儀已砌好茶水等著他了。
一見到仲堃儀,駱瑉利單膝跪地,拱手請罪:「弟子未能生擒王...天權王,未能將星銘取回,弟子辜負先生的期望了,請先生降罪。」
見駱瑉垂首,神情有些黯淡,仲堃儀笑了笑,抬手讓他起來坐到一旁,再給他斟上茶水。
「無妨,本來為師的就志不在此,此次行動是為替那硨磲王清掃些進軍中垣的阻撓,目的已經達到,接下來,就讓那二少和硨磲王來煩惱吧。」
駱瑉聽了只得頷首,接著從兜裡拿出封書信。
「先生,這是執明國主讓我帶給您的信件。」
「喔?」仲堃儀眉角微抬,有些驚訝的接過信件,打開來看過後,他卻未將信件納入火中,而是將其收進兜裡,接著冷笑了一聲:「呵,這天權王當是天真的緊。」
稍微看了下仲堃儀的眼色,駱瑉問道:「...那天權王是想和先生?」
「他想和為師的見面,為了想化解為師和那慕容黎的宿怨。」
「...果然他二人早已重新交好...」說這話的駱瑉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滋味。
「這樣正好,為師的正愁著要重新找那契機接著下去,這執明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說著仲堃儀瞥了眼駱瑉。「你甫從外頭回來,就先休息個幾天,贍養心神,橫豎那時機還需些時日,到時候你就和為師的一道看場猴戲吧。」
「弟子謹遵先生教誨。」駱瑉接著拿起茶盞抿了一口,杯裡的茶水已有些涼了。

***

玉衡宮偏殿,司空悟方才收到了仲堃儀與邯鄲的信件,將兩封信都看完後,司空悟讓碎鏈幫他取來筆墨。
待碎鏈去準備時,司空悟先將邯鄲的信件納入燭火中。
邯鄲捎來消息硨渠大軍已攻下琉璃邊關的幾座城池,信許不出幾日便會衝破琉璃王城,硨磲一向驍勇善戰,本來一切都按照計畫進行,照理說這是個好消息,可就是現下出了點小狀況...
司空悟接著將仲堃儀捎來的信也焚燒殆盡,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屑:「仲堃儀的得意門生也不過如此嘛。」
駱瑉生擒執明失敗,星銘也無從取回讓司空悟實行六壬傳說的計畫被打了亂,天啟已釋,劍神是星銘,雖說距離對應月日還有一段時間,可神劍若不在自己手中,即便硨磲成功入主中垣也是惘然,一個不好搞得動靜過大,那神劍接下來會被慕容黎藏到哪裡可真沒底,那西向征伐得要先緩一緩了。
橫豎得想辦法在近期將神劍拿到手才行,既然仲堃儀那裡失敗了,唯有本少--不對,是本王自己動手了。
「碎鏈。」
「少主有何吩咐?」
「這兩封信飛鴿傳書給仲堃儀和硨磲王,另外,派人請賦兒務必要參加明日的早朝,本少是時候要與眾臣協商登基事宜了。」

隔日早朝,司空賦準時出現在了玉衡正殿上,司空悟站在殿上向文武百官宣佈不日便要舉行登基大典,同時再將此消息昭告中垣天下,屆時典禮將邀請天權與瑤光以及塞外諸國遖宿、硨磲、琉璃前來共襄盛舉,儀式則選在距離玉衡宮外有些距離的古老祭神台舉行。

早朝結束後,司空前去偏殿拜見了司空悟。
「臣弟參見王兄。」
聞言司空悟挑起了眉,不待司空賦拱手作揖邊將他扶了起來:「賦兒和為兄的之間何須如此多禮?在這裡就照從前那般稱謂便可。」
「王兄而今已是我玉衡的王上,臣弟本就該--」見司空悟稍稍瞇起眼來,司空賦忙改口:「那賦兒便照二哥的意思吧。」
司空悟這才又笑了笑:「賦兒下朝後還來找二哥可是還有什麼事?」
司空賦頷首:「恩,在朝上聽聞二哥要分派使臣前往各國傳送詔書,賦兒是想和二哥毛遂自薦,當作使臣前往瑤光。」
「賦兒要去瑤光?」司空悟微微皺起眉頭。「這...為兄認為不大妥當。」
「這是為何?是因為我的心厥?」
面對司空賦的疑惑,司空悟歎了口氣,說道:「確實,賦兒你深居宮中多年,也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身體,這一趟路下來天冷又難免抽車勞頓的,若是你的心厥臨時發作了該如何是好?」
「這二哥就不用擔心了,您前些日子不是從硨磲帶了好些醫治藥回來嗎?有這些藥丸隨身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司空悟上回自硨磲帶回來的藥材皆被司空賦命人送到醫丞府研製過成藥丸,效果都是奇佳,他親身試驗過,有些甚至比中垣的藥材還要好。
見司空悟還有些猶豫,司空賦上前輕輕拽住其衣袖,他的手掌自貂裘下露了出來。
「二哥,賦兒都待在宮中這麼多年了,就讓賦兒出去看看嘛,賦兒也是想替二哥再多做點事啊。」司空賦語氣略帶撒嬌。
「賦兒已經幫為兄的很多了...」說著司空悟拉過司空賦拽住自己的手心瞧了瞧,只見那手掌消瘦且蒼白,一看就知道沒曬過什麼陽光,抬起頭來,見司空賦依舊睜著那雙烏溜杏眼看著自己,他復又歎了口氣。
「好吧,但隨行的人只可多,不可少。」
聞言司空賦挽起笑容:「多謝二哥!」

離開偏殿后,司空賦遇見迎面而來的碎鏈,看樣子他是有要事要與司空悟報告。
見到司空賦,碎鏈忙拱手一拜:「小的參見三少主。」
「碎鏈大人公務繁忙,就不必多禮了。」
「謝三少主。」碎鏈起身後,見司空賦身無旁人,又道:「今日天候不佳,是否有需要小的派人護送三少主回若鳶台?」
「不必了,在宮中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多謝碎鏈大人。」說著司空賦笑了笑便要離去,碎鏈又出聲道:「秉三少主,小的有個問題想詢問三少主,不知是否方便?」
司空賦又側身回來,臉上還是那抹笑。
「碎鏈大人有什麼問題想問但說無妨。」
「多謝三少主,小的聽聞三少主大都過了三更才就寢,想請問上個月下旬那幾日子時左右,三少主是否有察覺到一些不尋常的聲音?」
聞言司空賦揚起眉梢,問道:「不知碎鏈大人指的聲音是?」
「小的指的是一些腳步聲、物體在地上摩擦的聲音,甚至是解鎖開門的聲音。」
司空賦垂首思考了一番,而後抬起頭來:「本少,沒什麼印象,本少記得那幾日特別安靜,連翻書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若是有碎鏈大人所說的那些聲音,想不須本少聽見,宮人會自會來報告的。」
「...三少說得有理,是小的唐突了,還望三少恕罪。」說著碎鏈朝司空賦拱手一拜。
「只是問個問題罷,碎鏈大人言重了,但大人這樣問...是否前些日子跑了什麼犯人?」
聽聞此話,碎鏈抬頭望著司空賦,他冷靜的眼中未有半點波紋,只是又躬身道:「確實如三少所說,那幾日裡逃了個牢犯,三少當真聰慧絕倫。」
「胡亂猜罷了,那犯人想必還沒找著,辛苦碎鏈大人了。」
「此乃小的份內之事,並未感到過辛苦。」
聞言司空賦又笑了笑:「能得你隨侍在旁,是我二哥的福氣。」他這句話說得很輕。
待碎鏈抬起頭來時,司空賦清瘦的背影已經徐行而去。
一陣冷風吹過打在了碎鏈臉上,他趕緊搖了搖頭,轉身朝司空悟的書房而去。

***

在斥後回報司空悟登基大典的消息後,慕容黎派人送了封信到天權,在執明收到信件時,在琉璃的艮墨池也收到了執明寄出的信件。
時值硨磲在城牆上插了休兵旗,加之近日總刮著風雪,未免事倍功半,艮墨池正和子兌討論是否就先維持現狀。
執明在信上寫了關於六壬傳說已開光的消息,得知劍神是星銘,艮墨池腦中想起陸遊所說的天註定,他皺了皺眉:「劍神是王上的星銘,若是王上要親自前往玉衡恐怕會有危險,或許我應當回天權一趟。」
一旁的子兌接也接過信件看過,幫著將信件納入燭火後,他說道:「信上說開啟聖地的月日是大寒,大寒可是中垣過年前的最後一個節氣?」
「子兌將軍說得不錯,大寒距離現在略有月餘時間。」
「月餘嗎...」
見子兌語帶躊躇,艮墨持問道:「子兌將軍可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記得艮先生曾與我說過,那硨渠王邯鄲與中垣的玉衡二少之間有些交易在,我覺得,近日硨磲休兵,可能和王上信中所說的事情有相關聯。」
艮墨池聽了點點頭,子兌說的沒錯,依照硨磲先前銳不可擋的氣勢,近日來的風雪於終日處在嚴寒氣候的他們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想來另有籌謀的機會很大,司空悟在此時舉辦登基大典,目地大概就是王上的星銘劍,要想奪得星銘,他自然不會忘了要提防慕容黎,在其計畫成功之前,硨渠大概是不會有動靜了,那麼琉璃當也暫時無事。
又沉思了半晌,艮墨池開口道:「既然如此,那子兌將軍可有意願隨艮某回中垣一趟?」

在與艮墨池商談後,子兌將所有副將們招集至軍帳中開會,將守衛琉璃的重任暫時交由杜副將打理,接著與艮墨池騎上快馬往西賓士,到達第二座烽火臺時,子兌與撤居於此的子靖道別。
對於兩個弟弟近乎如出一轍的選擇,子靖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叮囑子兌此趟前往中垣務必要活著回來。
當子兌正欲上馬離去,一個熟悉的聲音喚住了他,語帶哽咽。
「將軍!將軍!等等小的!」
子兌回頭一看,果然見小河自不遠處跑了過來,一臉的淚汪汪。
「將軍將軍!也帶小的一塊兒走好吧?」
子兌注意到小河肩上還掛著個小包袱,看來是早有所準備,遂伸手替他理好被風吹歪的髮髻,緩聲道:「我這趟出去會遇著什麼都是未知數,你這麼膽小還是待在這裡吧,你和王上在一起我也放心。」
聞言小河趕緊搖了搖頭,狀似要哭出來:「將軍,小的已經不膽小了,小...小的還可以幫您做很多的事情,求您就讓我跟您一道去吧!好不好?」
「不行。」子兌說的斬釘截鐵,小河不禁垂下頭來,一臉的沮喪,子兌見狀又歎了口氣。「我留你在這裡,不只是擔心你的安危,也希望你能代我好好保護王上,你也知道,宮裡的人雖然細心,可像你這般機伶的,還是沒幾個。」
小河打小便在將軍府上做事,可以說是子兌看到大的,個性向來迷糊得很,子兌自然是哄著他,效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好,只見小河聽聞此話,倏得抬起頭來,眼淚或著砂礫將他的臉糊得髒兮兮的,子兌抿了抿嘴,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
「待會我走了趕緊去洗把臉吧,雖是非常時期,在王上面前還是得莊重儀容,知道吧?」
小河趕緊先胡亂抹了把臉,顫聲又道:「小...小的知道了,那...那將軍務必要好好保重,您方才答應王上說要活著回來的,對吧?」
「我知道的,你也要好好保重,好好護著王上,好嗎?」
「小的一定不負將軍所托!」
看著小河朝自己深深一鞠躬後便跑到王兄身邊去,方才叫他去洗把臉也忘了,子兌不禁歎了口氣,他想自己這段日子裡可攬了好幾個諾言呢。

***

當執明在玄武殿的地下室看到子兌時當真雀躍得很,關心過琉璃戰況後,他興沖沖當起嚮導來,拉著子兌將整個地下室的種種給介紹了一遍,本來這間地下室的陳設就只比地上規模小了一點,要整個都說明到著時須花費不少時間,見執明介紹完一遍似乎還意猶未盡,和同樣幹站在邊上的默默交換了眼神後,艮墨池先一步上前說道:「王上,您不是說有要事要同臣一道討論嗎?」
聞言執明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嚷著沒錯沒錯,總算移駕到桌前好生坐了下來,在默默端上茶水的同時,執明提起不日後司空悟的登基大典,接著自兜裡拿出一封整齊折好的信件,艮墨池看那署名字跡當是慕容黎所寫,果不其然,執明開口說道:「本王要到瑤光與阿黎會合一道過去。」
依照艮墨池對慕容黎的瞭解,他必是欲用此次行動來引仲堃儀現身,他邀執明一同前往玉衡自然是為了能親自護其周全。慕容黎思慮向來縝密,執明這話聽著也沒什麼問題,主要是看誰要陪著一道去。
艮墨池首先便被執明拒於門外。
「艮先生不行,本王可還沒打算將你還活著的消息公諸於世呢。」
艮墨池皺起眉來:「可臣都帶兵打仗了還怎麼隱瞞?」
「不不不,本王指的是你的前師父和前師兄。」執明擺擺手,說的一臉正經。「總之,你不行,何況,你還有其他任務的。」
聞言艮墨池道也不再反駁,執明這一說倒提醒了他,餘光瞄了描牆角邊仔細擺著的兩大櫃子,裡頭放滿了自己從各地搜羅而來的藥材。
「…那王上就拜託子兌將軍關照了。」
「艮先生別擔心,我會保護好王上的。」
「對對,子兌沒問題的!對吧?」說著執明伸手拂住子兌的手腕,朝他揚了揚下顎,還是那透著溫暖的掌心,還有那雙笑彎了的月牙。
面對執明的一臉燦笑,子兌也揚起了嘴角。
一旁的艮墨池不免還是多念了一句:「王上,您務必要切記此趟出門不是為遊玩,一路上恐有危機四伏,萬不可鬆懈了。」
「曖本王知道的。」
見執明只是擺擺手,看不出什麼正經,艮墨池默默在心上歎了口氣。

又討論了些事情,執明帶著子兌回到到地上來,此時威尹已等候在書房門外了,他自然也是來詢問執明此趟的瑤光之行。
「王上,末將是否也跟您一道去?」
執明道:「你和艮先生一樣,都留下來。」
聞言威尹抬起頭來,面帶疑惑。
即便沉默不語,執明也知曉其內心所想,他抬頭看了看威尹額前仍綁著的紗布,那是日前他還在牢裡時,禁衛軍下手過重的傷口,可憐那用刑的禁衛軍並不知情真相,事後倒楣被執明臭駡了一頓,得威尹勸解了多次方才停止。
思及此,執明含笑道:「駱瑉走的那時,連帶抓出了好幾個眼線都是職位不小的將士,而今天權眾軍隊們群龍無首,自然得要有個足以帶領他們的人才行--啊你在這等等本王喔...」說著執明像想到什麼似的站起身,逕自朝著里間走去,書房一時只剩下威尹和站在一旁的子兌。
當時在塞外並未細看,此時子兌細細端詳了眼前靜默不語的威尹,面上的傷口遮掩不住他原本就清秀的面龐,且他似乎還很年輕。
「我可否冒昧詢問威將軍今年貴庚?」
「威某年節後便滿二十三。」說罷威尹朝子兌躬身一揖,態度極其慎重。
子兌聽了頷首,感歎威尹雖然年輕,卻十分謙恭有禮,實屬難得,遂又說道:「威將軍年輕有為,正正是不可或缺的國家棟樑。」
「子兌將軍謬贊了,能像子兌將軍這般能征善戰才是威某一直想成為的樣子。」說這話的威尹看起來非常虔誠,子兌不禁又笑了開:「威將軍要對自己有信心啊,聽聞艮先生說威將軍的箭術超群絕倫,無人能及,希望哪天有幸得以一瞧。」
「艮先生也是過譽了,可若子兌將軍真想看,有機會威某定排好等您蒞臨。」
子兌聽了頷首:「那便和威將軍說定了。」
「你們在說什麼呢?」此話剛落,執明便從里間走了出來,他將手中的東西遞給威尹。「諾,這是本王讓人新做的。」
子兌也探過頭去,只見那是塊上了金色帛漆,打過油蠟的銅製令牌,上頭刻著的鎮國大元帥五字,嶄新發亮。
威尹見著頓時一陣感動,他忙單膝跪地朝執明深深一拜:「王上,末將恐怕還不夠資格。」板正低沉的嗓音此時竟有些顫巍巍。
「快別這麼說了,若你沒資格,那放眼整個天權也沒有人能夠勝認了。」執明安撫似的微笑著。「本王是不會錯看的。」
「...末將多謝王上恩澤。」威尹垂首,悄悄眨了眨眼睛。
「沒事,這早該就是你的。」說著執明伸手扶起威尹。
心上還激動著的威尹又朝執明躬身一揖,隨後慎重的將權杖收進兜裡。
一旁的子兌望著仍舊誠惶誠恐的威尹,不免感到有趣,畢竟自己出身便是王爺,王兄寵他,當年的領將頭銜還是他自己拿走的,論封賞,王兄從來都只是過過形式罷了,此刻回想還真沒有什麼足以令他戒慎恐懼的時候。
不過...可真要嚴格說來,似乎也不是沒有,子兌腦中閃過那日在大漠的別離,那個他正整齊束在頭上的發冠,他又看了看眼下正拍著威尹肩膀,故作勉勵的執明。
只是那情緒和封賞又不大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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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2 20:4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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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為求安全以及簡便起見,慕容黎將這幾日的訪客都安排在客所,而他也親自在此坐鎮。
在天權的馬車剛進瑤光邊界時,慕容黎也方與司空賦會面。
司空賦是昨天晚上抵達客所的,雖然行前司空悟又再次叮嚀讓他多帶點人隨行,可在馬車踏出玉衡邊界後,隨侍在側的眾人不約而同消失了蹤影,緊接著一身黑的司空迿咻的現身,他人輕輕踏上馬車前座,動作流暢的開始拉起韁繩來,一路往西北方向奔馳。

在打發了司空迿到裡邊花園玩耍後,司空賦自袖中拿起一條金晃晃的手環交給慕容黎。
「這是你們的人忘留在本少那裡的吧。」
慕容黎頷首接下那手環放在掌心端看了幾眼,而後逕自收進兜裡。
「有勞三少了。」
「慕容國主客氣了。」
不遠處傳來一陣喧騰聲,只見司空迿拔了條梅花支正鬧著幾個可憐的瑤光宮人,方夜正在嚴正喝止。
「慕容國主若沒什麼繁雜公事,可否賞臉與本少一道喝杯茶?」
「三少都開口了,本王怎能拒絕。」說著慕容黎側身讓名宮人去請乾元前來,此時方夜來到跟前向慕容黎報告天權馬車已到宮外了。
「那便派人好生領過來吧。」
司空賦沒漏看方才慕容黎眼中一閃而逝的神采,不過看樣子,本來欲討論的事情得要先緩緩了,慕容黎自然也知曉,便讓那宮人晚膳過後再請乾元過來,接著領著司空賦來到客所大廳,兩人一邊喝茶一邊說著些無關緊要的話,此時司空迿也進到了廳中,正乖乖蹲在司空賦身旁吃著點心。

子兌跟著执明隨瑤光宮人進到了客所,他發現瑤光的陳列擺設多樸實無華,卻在不經意處藏著許多精雕細刻的細節,與天權多豪邁灑脫之物差異頗多,宮人們所展現的態度也不盡相同,天權如此大抵是與执明的性格有關,不知此處的風格是否也同時體現在瑤光的主人身上。
「阿黎--本王來了!」
後面子兌還在慢慢冥想,前面执明已跨過了大廳門檻,直直往坐在上首的那抹紅色而去。
見面前人快步流星而來,慕容黎嘴邊不自覺揚起了一抹笑,如同往昔,执明的宣報總是他自己喊的。
途經司空賦,执明一時好奇的停下腳步,疑惑道:「這是哪裡來的珠玉般的小孩兒?」
司空賦站起身朝执明躬身作揖:「玉衡三少主司空賦,見過执明國主。」
「喔,原來你就是那司空三少呀,你今年有沒有十五啊?」
「回执明國主,本少春節後方滿十四。」
「所以現在是十三...真是可愛呢。」
許是年齡關係,执明見到司空賦想起了當年的威尹,禁不住伸出手摸摸他的頭頂,可才甫碰到便覺有些唐突,便放下了手,可此舉已足夠激起司空賦的殺意,瞬間他的四周彷彿結了冰霜,袖子裡藏著的銅片被他捏的死緊。
一旁司空迿早瞪大了雙眼看著若無其事走到慕容黎身旁的执明。
前方慕容黎瞥了眼司空賦,在执明拉過自己寒暄的同時,他稍微側過身,不著痕跡的將执明擋在自己身後。
此時子兌也走了進來,一眼便見到执明正拽著個人在講話,而那人在對上自己的視線後明顯愣了一下。發現了子兌的身影,执明上前拉過他來到慕容黎跟前,開始忙不迭的介紹起來。
「阿黎,這是子兌,子煜的兄長。」
「子兌,這是阿黎,瑤光的慕容國主。」
雖然大廳有火盆烤著,可畢竟是流通的空間,冷風還是進的來,雖說不上冷但也絕對不熱,可子兌察覺执明方才拉著自己的掌心竟出了點汗。
而眼前的慕容黎只是靜靜看著自己,眼中毫無波瀾良久,子兌率先打破了沉默,朝其拱手一拜:「在下琉璃將軍子兌,參見慕容國主。」
此時慕容黎總算有了反應,而且反應還有些出乎子兌意料之外,只見慕容黎稍稍後退了幾步,開口說道:「子煜之事,是本王之過。」說著他朝自己躬身一揖,極其恭敬。「即便本王千刀萬剮,亦難逃其咎。」
「阿黎...」
执明見狀上前拉了拉慕容黎的袖子,可慕容黎依舊紋風不動,他又看了看子兌,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或許是因為曾見子煜信上提及多次,也曾聽执明和艮墨池描述過一些,子兌對眼前慕容國主的為人並不十分陌生,可到底初次見面,他不得不驚豔於其舉世無雙的容貌,其舉手投足間從容不迫,此等風華絕代,大抵是放眼五湖四海,若他自稱第二,絕對無人敢稱第一。
可人終無完人,這樣一個才冠絕倫,氣質非凡的一國之君,眼下卻對著自己垂首躬身,為著曾經發生的過往,在尋求自己的原諒。
子兌看了看一旁的执明愁容滿面,擔心之情溢言於表,再回頭看了看眼前未曾動過分毫的慕容黎,他心下嘆了口氣。
不論眼前人從前做過些什麼事情,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事到如今再來糾結亦無任何益處,於而今來說,真的不重要了。
「...慕容國主言重了,胞弟的死,非您之過錯,這點末將還是清楚的,相信子煜在天之靈也很清楚。」說著子兌上前扶起慕容黎,他抬起的雙眸黯淡無波,死一般的靜止,子兌一字一句,緩聲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還望慕容國主莫要再自責。」
半晌,慕容黎的眼裡終於有了些波動:「本王,多謝子兌將軍。」
执明見狀,提起的心這才放下,他伸出手握了握倆人的掌心,逐漸露出笑容。

此時司空賦早已帶著司空迿踱了出去,他站在簷廊下看著池邊開的正盛的幾株水仙,手裡拿著方才司空迿送給自己的,院子裡最早開花的梅枝。
他對方才大廳裡所上演的久別重逢並不感興趣,但心裡卻不得不佩服起慕容黎,難為他分明與自己是一路人,可為了那天權王卻彷彿換了個人似的,自己曾經提醒過他的,希望他仍記在心上,還是說...得要再提醒他一次?
「三少是在賞花還是在發呆?」
一個聲音打斷了司空賦的思緒,只見是那天權王朝他踱步而來,他手中也拿著支梅花枝正隨意晃了晃,方才並未認真細看,這人似乎有些面熟?
司空賦朝前躬身:「見過执明國主,本少只是隨意看看罷。」
执明擺了擺手:「三少不必多禮了。」
司空賦朝他笑了笑:「执明國主不是在和慕容國主敘舊嗎?怎麼跑了出來?」
「喔,阿黎正和子兌在討論兵書呢,本王覺得無聊便跑了出來。」
「执明國主不喜讀兵書?」
「討厭的很呢,若是天下能太平,哪用得著那些兵書啊!」
「执明國主說得不錯,可偏偏這天下,總是無法太平呢。」
聞言执明轉過頭,睜著雙眸一瞬不瞬看著司空賦,司空賦也迎向其視線,他心想,這大概不是面熟,而是--
「聽阿黎說,你是他的合作對象?」
「是的。」
「那你是真心的嗎?」
「恩?什麼?」司空賦一時沒聽懂执明冷不防提出的問題。
「本王是想問三少,和阿黎合作,可是真心的?」
司空賦沒想到执明會問得這麼坦白,他不禁又笑了笑:「即便本少說是真心,执明國主也未必會相信吧?」
「所以是真心的?」
司空賦暗忖著這天權王當真執拗得很,也是,若非執拗過了頭,怎能守著那慕容黎這麼久。
「本少是真心的。」
「既然三少這樣說,那本王便相信。」說著执明笑了開。
司空賦見狀再次確認眼前人並非面熟,他揚了揚眉說道:「這是為何?」
不遠處傳來司空迿的笑聲,嚴廊上的兩人不約而同的循聲望去,只見司空迿又折了幾支梅支,正歡快跑給宮人們追。
「因為三少你在守護的東西,也正是本王在追尋的東西。」
执明嘴邊漾起微笑,他那雙澄淨的雙眸在冬陽下閃著亮光,似曾相似。
司空賦有些不解:「國主您還沒追尋到嗎?」
「尚未,本王還在努力罷,只是有點困難便是。」說著执明吁了口氣,目光看向某處。
司空賦順著他的視線向外看,慕容黎和腰間多了把劍的子兌一道自廳中出來,正和方夜不知道在說些甚麼。
司空賦心下了然,正欲再說些什麼。
「王上...」
沿廊的另一邊響起了個哀怨的聲音,看裝扮當是天權的內侍,只見他手裡拿著個錦盒,臉上盡是苦惱。
「王上,您現在只需要敷藥就好,怎麼還跟慕容國主要這麼些桂花雪蓮珠啊?」
「蠢材!你懂什麼!阿黎難得送東西給本王,本王當然要好生留著了!」
看著执明叨念著那內侍,一邊逐漸遠去的身影,司空賦搖了搖頭:「果真如傳言中一般,是個妙人。」
「少主!」
一個銀鈴般的嗓音響起,緊接著一顆頭冷不防自沿廊下竄出,司空賦瞇起雙眼:「阿迿,下次不要這般突然出現,當心嚇著別人了。」
「可這裡就沒別人嘛...」司空迿說的委屈巴巴,隻手騰空跳了上來。「少主方才是在跟那個天權王說話?」
「正是。」
「那天權王還真大膽,敢觸碰少主的頭頂。」司空迿抽出司空賦手中的梅花支噘在嘴邊,左右懸掛著。
「不知者無罪吧...倒是,這輩子除了大哥,大概也只有那天權王敢這樣摸我的頭了。」司空賦垂下眸來,看著水池邊隨風搖晃著的水仙說道。
「少主,阿迿方才幾乎以為你要殺了那天權王呢!」司空迿面帶驚恐,這回嗓音卻難得乖巧的輕聲細語。
「呵,他可是慕容黎的天權王呢,我怎能殺得?況且...若是我就這樣殺了他,想殺本少的人恐怕不只有一個慕容黎。」說著司空賦拿起司空迿又要掛回嘴邊的梅花支,在手中隨意晃了晃。

晚膳前,慕容黎又回宮一趟處理政務,只派了方夜先帶乾元和海棠來到客所。
見來接自己的方夜一臉疲倦,乾元關心道:「方夜大人可是這幾日過於勞累了?您眼裡血絲甚多。」說著讓海棠倒下杯茶水給方夜。
方夜感激的喝下茶水,又稍稍抹了把臉,接著訕笑道:「確實前陣子正忙著剷除司空二少安插在王城內的暗樁,可王上比我還忙都沒顯倦容,身為王上近臣的我竟然如此,真是慚愧。」
乾元微微蹙眉道:「慕容國主那樣反而更糟,橫豎我們也勸不過他,此趟执明國主也來了,希望他能稍微勸勸慕容國主。」
方夜聞言不禁抿了抿嘴,王上的拗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即便他在执明國主面前點了頭也未必真會做到,乾元大師這念想怕是得懸了。
想著方夜又低頭偷偷打了個呵欠。

乾元和海棠抵達客所時正好趕上晚膳時間。
見慕容黎沒和方夜一起回來,执明問道:「阿黎呢?他不來一起吃嗎?」
「回执明國主,王上說手邊還有幾件要事,請执明國主與諸位先吃,他晚點就會過來了。」
見执明聞言也沒再多詢問,只是叫過了一旁的默默似吩咐了點事,方夜悄悄鬆了口氣。
慕容黎讓方夜就直接留在客所,一時無事的他便吩咐宮人晚膳過後通知自己,接著便躲到廂房假寐去了。

晚膳過後一陣,慕容黎便坐上馬車前往客所,已在廊下踱步多時的执明一見他出現在門口便快速迎上前,原先坐在邊上的子兌則站在原地朝慕容黎躬身一揖。
「阿黎!本王總算把你給盼來了!」
見眼前人一臉欣喜,慕容黎含笑道:「王上晚膳可有吃飽?」
「有啊~本王幾乎吃撐了,那阿黎吃過了嗎?」
慕容黎嘴抿了抿正要答話,此時後頭傳來了腳步聲,來者是司空賦和乾元,兩人對著慕容黎和执明欠了身後卻並未說話,只靜靜站在邊上,似在等待。
見慕容黎瞥了眼他倆,又轉回看向自己,执明未等慕容黎開口便率先出了聲:「阿黎還有事就先忙吧,本王和子兌去花園裡逛逛。」說著他轉身從子兌捧在胸前的碗裡拿出個餅來,將其放在慕容黎手中,接著又道:「這紅豆餅是本王讓默默準備的,不會太甜,阿黎應當會喜歡。」
慕容黎盯著手中,餡料幾乎要撐破外皮的紅豆餅,雖然天氣寒冷,可那餅竟還溫熱的很,如同眼前人握住自己的掌心。
「謝謝王上。」
执明笑著頷首,一邊嚷著走吧走吧,一邊拉著子兌往內院走去。
待他倆走遠,慕容黎走向不遠處的兩人說道:「我們到房裡去說吧。」領在最前頭的他咬了口手上的紅豆餅,果然,味道恰好。

今晚的星光稍嫌黯淡,可高掛在空中的下弦月未被一絲黑雲沾染,皎潔明亮,照亮園裡的梅枝泛著光暈,夜晚清風冷如冰,惹得梅花綻放,整座院落飄著股淡淡的梅花清香,聞起來很舒服。
执明拉著子兌走在院內,悠閒享受著月下美景,子兌拿起個紅豆餅放入执明伸出來的手中。
注意到從剛才到現在,子兌似乎一個餅都沒吃,执明開口問道:「子兌,你怎麼都不吃?」
「晚膳都還沒完全消食呢,王上的胃口可真好。」
「飯後點心嘛!」执明說著下顎揚起,一臉理直氣壯。
「小心吃壞肚子了。」
嘴上雖這樣說,子兌卻是抿了抿嘴,主動又遞上一個餅,只是這次挑了個小一點的,見执明歡喜接了過去,他又問道:「王上不想去聽聽慕容國主他們在講些什麼嗎?」
执明搖搖頭:「不了,若是有需要本王在場,阿黎就會來找本王了。」說著他自顧看著一旁的梅樹,咬了一口餅。
「...王上這時候倒挺善解人意的。」
聞言执明伸手繞過子兌的臂膀,瞇起了雙眼:「你好大的膽子!拐個彎在罵本王平時任性啊?」
执明說著玩笑話,子兌卻一臉嚴肅:「我是怕王上您心裡不高興。」
「恩...以前可能會吧,但本王現在不會了。」执明仍笑著,只是神情認真了許多。
「為何王上現在不會了?」
执明無奈的撇了撇嘴,吁了口氣:「因為阿黎就是這樣,什麼都想替別人想好,什麼都不講,以往才會叢生些誤會來,一發不可收拾,可他也是個拗脾氣,很難改的,所以本王...也只能改變自己了,興許哪天,阿黎也能夠改變自己。」說罷执明抬起眼來,又朝子兌笑了笑。
月光在院落的灰石地板尚鋪了層銀箔,执明的眸子裡也閃著銀光,子兌有種錯覺,認為今夜星光黯淡只因全數盡收其眼底。
見子兌只是靜靜看著自己,並未回話,执明笑道:「你是不是認為本王見解獨到,可以成仙了?」見子兌還是不說話,执明揚起眉來,一把搶過他手裡的碗,揚聲道:「怎麼不說話了?還是你依舊覺得本王平時任性的緊?恩?」說著他逕自拿起一塊大餅咬了一口。
此時子兌笑了出來:「王上任性也不是平時或者現在的問題了,您就儘管使吧。」不待执明反應,子兌迅速從碗裡拿走最後一個紅豆餅,不顧执明跳腳睜大了眼,大口就咬了下去。
您就儘管使吧。
再任性,也總會有人在您身邊的。

冬日空氣越晚越冷,子兌讓执明在院落等他一會,自己去向宮人要個火盆。
执明拉緊身上的貂裘披風在院內踏步著,此時風聲似乎小了點,四周逐漸趨於寧靜,這時他忽然聽到個奇怪的聲音,那聲音極其細微,仿如金屬摩擦地板,疵疵作響,聽得教人起了身雞皮疙瘩,那聲響忽遠忽近的,一時還聽不清是自何方傳來。
执明心中暗想該不會是客所裡有刺客吧?這可不好,雖然阿黎武功高強,可也大意不得。
思及此执明開始豎起耳朵來,想聽清聲音的來園,可那聲音卻又消失了,還在納悶,突然匡噹一聲冷不防響起,在安靜的院落起了好大的迴音,嚇了执明一大跳,他詢聲望去,只見一個黑色長形物出現在不遠處的地板上,在月色下反著寒光。
执明皺起眉來,快步上前探看。
「疑?是個劍鞘?怎麼--」
此時方才的疵疵聲響又開始了,這次距離很近,执明倏的抬起頭來,只見方夜歪著頭,在距離自己不遠處,正直勾勾看著自己,他的呼吸聲大又急促,眼睛彷彿血管爆裂,充血般的紅,他手上拿著把劍,劍刃朝下,那疵疵聲便是由此而來。
「...方夜?你還好嗎?你的眼睛好紅啊!」执明說著正欲走向前,腳步卻在方夜搖頭晃腦走向自己時生生止住。
方夜他不對勁,但原因是為何执明一時也無法釐清,那已然清晰的疵疵聲磨得他有些慌,他思忖著應該要先去叫人--
突然一陣風聲劃過半空,不知何時已近在眼前的方夜正舉起手中的劍朝自己揮來,执明趕緊後退,劍刃掃過披風束帶,啪的一聲布帛斷裂,执明的貂裘掉落在地,還未能反應過來,方夜又重新舉起劍朝他揮了過來,执明正欲再退,腳下卻被貂裘絆到往後不得,眼看著劍刃就要逼近自己。
「王上小心!」後方一個人影猛的竄出,及時伸手拉過执明,舉劍擋下攻擊,是子兌。
他的出現轉移了方夜的注意力,方夜轉向朝他猛烈攻擊起來,子兌也揮劍相迎,一時間劍刃交會聲響不斷,寒光閃爍。幾下來回後,子兌認出眼前這人似乎是慕容黎身旁的內臣,白天還有打過照面,但為何現在卻是這般面目猙獰的古怪樣子?可容不得他再多想,方夜又揮來一記,下手極重,子兌勉強穩住,此時方夜的雙目竟流出血來,嘴裡發出不成文句的低吼聲,子兌眉頭一皺,看準其要害,正欲出手回擊,执明站在不遠處焦急喊道:「子兌!他是阿黎的人,不要殺他!」
执明出聲讓子兌攻擊略為一頓,方夜趁勢揮劍一砍,子兌的手臂倏的被劃出好大的傷口,鮮血濺出,染紅了衣袖。
「子兌!」执明見狀一驚,無暇顧及打鬥還在繼續,趕忙跑向前關切。
「王上!這裡危險!」子兌反手又將执明護在身後,顧不得其方才的叮嚀,他抬手將儷貞刺向方夜心窩處--
「住手!」
忽然,一聲疾呼伴隨著空中冷光一閃,慕容黎飛身而出,舉起燕支將子兌的攻擊重重檔下,神劍相觸,一時晃動不止,近乎燙手的熱麻感自倆人掌心傳來。
緊接在後的是乾元、海棠、司空賦以及司空迿。
見子兌還欲向前,慕容黎上前一步阻止。
「為何慕容國主要擋住末將?」子兌一瞬不瞬看著慕容黎,語氣不善。
「本王不會讓你傷害方夜。」慕容黎語氣平淡,卻不由分說。
「他剛才差點就傷了王上。」
聞言慕容黎心頭一驚,一時愣在當場。
此時慕容黎的後方,司空迿正反手架住仍在死命掙扎的方夜,他臉上的血水已沾濕了衣領大片,手上的劍早已掉落在地。司空賦伸手確認他脖頸的脈搏,接著迅速在穴位上扎了一針,而後朝著餘光瞥來的慕容黎點點頭,慕容黎見狀,臉色暗了暗,朝子兌沉聲道:「方夜他...被下蠱了。」
「在慕容國主的眼皮子底下被下蠱?」
子兌此話方落,慕容黎倏的面露兇光,手裡燕支出鞘。
「阿黎?」
执明的聲音自子兌身後傳來,他走到中間將劍拔弩張的兩人隔了開,目光卻是注視著慕容黎,眉頭微蹙,清澈的眼眸裡盡是擔憂,慕容黎心頭不禁一窒。
這神情他今日看過不只一次了。
後頭方夜又傳來了不成文的低吼聲,慕容黎一陣不耐,迅速轉過身,朝方夜的脖頸猛的一劈,方夜瞬間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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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2 20:4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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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原先司空賦此番特地前來瑤光.,為的便是親自告訴慕容黎,司空悟很有可能要利用蠱術來對付他。
蠱的運用和許多巫儀是相輔相成,且大都是人心不軌,想利用下蠱使的被操控的軀殼或占為己有,或行傷害他人之用。下蠱之人或從飲食,或從物品接觸著手,往往神鬼不覺,且潛伏時間又長,有些甚至能依照下蠱之人的喜好控制毒發時間,中蠱之人謂之蠱屍,自然也未能意識到,周遭之人亦同,因此往往察出異狀時已為時已晚。
司空悟向來精通蠱術,甚至能將不同的蠱術融會貫通,司空賦大抵曉得其擅長的種類,因此他讓司空迿替自己尋來能用的巫蠱書籍,深入探究了一番。

在廂房裡,他拿出自己鑽研過的數本巫蠱書籍以及親自整理過的一本書冊,裡頭的內容多有能用之處,唯獨解藥的最後一味不得其門而入。
「其實即便少了這一味,蠱屍之毒照樣可以解得,只是復原的速度以及效果都會有所差異,更重要的是,畢竟解蠱需以毒攻毒,後續的身體情況可能也會受到影響。」
「三少可有眉目這最後一味大概是哪一類的藥材?」乾元翻看著司空賦整理周全的筆記,一面詢問道。
「本少以為,極有可能是來自塞外,二哥他勢力根築硨磲多年,這可能不是沒有,只是...」
「即便去到了硨磲,也不知從何找起。」慕容黎將話接了下去。
「慕容國主說的沒錯,但每個人都有盲點,本少雖自詡已將這些書籍看得透徹,卻有可能還是在字裡行間中漏掉了些什麼,故將這些書籍帶來,若是乾元大師能有空看上幾本,在從裡面找出些本少未看清的線索自然更好。」
「承蒙三少看得起,我必將這些書都仔細看過。」
「乾元大師客氣了,另外,因為這些書置關重要,還請慕容國主與前元大師出了這門後便不要再說與旁人知道。」
聞言慕容黎揚了揚眉,而後頷首,乾元也跟著點頭,接著將桌上的書籍好生收妥。
「對了--」司空賦正欲再開口,門外突然響起了激烈的敲門聲,乾元起身開門,只見門外站著一臉焦急的海堂以及貌似剛睡醒的司空迿。
海棠朝慕容黎拱手一拜,慌張說道:「王上,方才聽留守後院的宮人來報,說方夜大人和天權來的子兌將軍持劍打了起來!」
什麼?!慕容黎猛的站起身,率先出了門疾速朝後院而去。

***

在慕容黎一劈之下,方夜立刻不省人事,隨後便被司空迿和海棠幫著抬回房間。
司空賦意味深長的望著隨著兩人遠去的慕容黎,接著來到有些呆愣的执明和依舊面色不善的子兌面前躬了躬身,而後指著子兌手臂上仍淌著血水的傷口道:「本少恰巧擅長醫術,不知將軍是否願意讓本少替您醫治傷口?」

司空賦從子兌房裡出來之後便往方夜的房間走去,突然一個黑影自廊柱邊冒了出來,揚聲道:「少主!阿迿到處找您呢!」
「時辰不早了,說話小聲點,況且,你不是該回房先睡了嗎?」司空賦想起方才司空迿的滿臉惺忪,瞇眼看著他。
「剛才的場面怪有趣的,現在反而睡不著了...」
見司空迿一臉委屈巴巴的,司空賦吁了口氣:「方才是誰喚你起床的?」
「是海棠,他去找慕容國主的時候看我睡在沿廊邊上便順道將我搖醒了,他說我武功高強,可以一起幫忙。」司空迿說的一臉神氣。
「這樣...」司空賦思索了一陣,又道:「那衝突一開始的詳情你可有看到?」
「沒有,我跟少主看到的是一樣的。」
「那你好不好奇?」
「當然好奇了!」司空迿雙目睜大,眼裡發著光。
司空賦見狀微微笑了笑,又說道:「那你去找個熟識的人問問,再來同我說說。」
「好的!」說罷司空迿一溜煙的跑了。
司空賦走過轉角,正巧看到司空迿拉著貌似剛從方夜房裡出來的海棠穿過了簷廊,消失在遠處,他來到門前敲了敲,隨後走了進去,轉身再將房門關上。

房裡燭光幽暗,此時方夜正躺在床上,司空賦的針灸暫緩了他體內的血液逆流,其雙目已不再流血,只是呼吸依舊急促,乾元坐在床邊照看著,慕容黎則一言不發的在房內踱步,眼臉低垂,看不清表情。
司空賦上前替方夜又把了脈,脈象微弱,若方才沒即時插針,難保他現在已失血過多而死。
「他還有救嗎?」慕容黎的聲音冷不防響起,不帶任何抑揚頓挫。
「當然是有。」說著司空賦稍稍掀開被子,露出底下方夜脖頸處的紫紅瘀青。「只是慕容國主方才那手下的過重,這會他一時半刻是醒不過來的。」
面對司空賦的調侃,慕容黎並未有反應,只是走到床邊,將被子又闔上。
「該如何救?」
司空賦自兜裡拿出一個細長的瓶子和一張紙條,開口道:「這是本少所配置的解藥和其藥方,方才本要一併交給乾元大師,不想便出事了。」說著他將瓶子裡的藥丸拿出,扶起方夜的下顎讓他服下,乾元在一旁幫忙遞上水。
慕容黎在邊上看著,開口又問:「只要被下了蠱都會跟方夜有一樣的狀況嗎?」
司空賦搖搖頭:「這下蠱後的症狀太過明顯又耗能過快,恐怕是下蠱之人只是把方夜大人當成了試驗品確認其效果而已。」
聞言慕容黎不再言語,他走到窗邊,面色冷若冰霜,騷動結束後的客所寂靜無聲,屋外的月光落下,照的灰石地板慘如死白。
服下藥不久,方夜的呼吸聲開始漸趨平穩,司空賦又把過脈,確定沒問題後,將其脖頸上的銀針給拔了下來。而後他將解藥藥方交與乾元,緩聲說道:「如同先前所說,這解藥缺了最後一味,方夜大人的後續情況得需有人照看,必要的話得針灸輔助,好生休息幾日便會無事,當然,這是只有一個人中蠱的情況下方能如此進行,此解藥製做耗時,若能提早量產,有益而無害。」
見乾元伸手接下解藥和藥方,司空賦人自床邊站起來,慕容黎也轉回身說道:「本王謝過三少。」語帶誠摯。
司空賦揚了揚眉:「慕容國主客氣了。」想了想他又道:「慕容國主不怕再有人中蠱嗎?」
「若依三少方才所言,那下蠱之人此時也已看過巫蠱發作的效果了,照仲堃儀的個性,他不會在這時就對本王出手,至於二少,他大張旗鼓的準備了登基大典,自然會讓本王順利前往,只是...」此時慕容黎抬起頭來,一瞬不瞬望著眼前的司空賦,靜謐無波的眼中帶著警示。
司空賦輕笑了一聲:「慕容國主莫不是懷疑方夜大人的蠱是本少下的?」
「此前本王已徹查過二少安插在王城內的暗樁,而三少你初來瑤光便出了事情。」
司空賦又道:「此前言談中,本少尚未提及有關解藥之事,如若是本少下的蠱,本少何須再將方夜大人救下?」
「如此並不失為一聲東擊西的好法子。」慕容黎聲音低沉不帶一絲溫度。
瞥了眼慕容黎握在手中的燕支,司空賦低頭笑了下:「所以,現在慕容國主是打算殺了本少嗎?眼下阿迿人不在,本少又手無寸鐵,確實是個很好下殺手的時機。」
慕容黎直直望著眼前一臉無謂的司空賦,半晌,他將手裡燕支斂下,沉聲道:「本王忘了司空三少為人聰慧,如此顯而易見的脾漏絕非三少會犯的錯誤。」
聞言司空賦又笑了:「慕容國主所言有理,只是容本少再提醒一句,此行本少只帶了一份解藥過來,若是這院中真又來個什麼萬一,就是本少也無力可回天。」
慕容黎聞言心上一震,瞬間將方才所說拋諸腦後,轉身便要出去,司空賦忙喚住他:「慕容國主請留步!」說著司空賦又從兜裡拿出了個白色瓶子,貌似也是裝藥的。「方才子兌將軍的傷勢本少已處理好了,可本少忘了將這瓶金創藥交與他,這藥吃了傷口好的快,子兌將軍應當會需要,畢竟他此趟前來是為了保護执明國主,想慕容國主也和本少有相同的想法吧?」
司空賦嘴邊噙著一絲笑意,那雙杏眼彷彿能看穿人心所想。
慕容黎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後伸手拿過瓶子,推門離開。

慕容黎一路走的飛快,來到子兌所住的廂房門口方才發現裡頭一片黑暗,他近似發呆的盯著房門半晌,正想著要先離開,便見子兌迎面走來,看他來的方向,當是才從执明的廂房回來的。
子兌見到眼前的慕容黎愣了一下,隨即上前拱手一拜。
「末將參見慕容國主。」語氣中已沒有方才的不悅。
「不必多禮了。」慕容黎語氣如往常般平淡,他將手中的金創藥遞到子兌面前。「這是三少讓本王轉交給你的,說是可以讓傷口好的快些。」
「麻煩慕容國主還跑這一趟了。」
見子兌又要躬身,慕容黎抬袖阻止:「舉手之勞罷了,無須掛齒。」
「...末將還是謝過慕容國主。」說罷子兌將金創藥收進袖中,抬頭問道:「那方夜大人還好嗎?」
「現在已無大礙。」
「那就好,方才慕容國主說方夜大人是被下了蠱,可有抓到兇手了?」
「尚未,目前線索太少,還未有準確的頭緒,眼下只能先等方夜醒來問問他是否還記得些什麼,再從中找出端倪了。」說罷慕容黎看了看子兌,躊躇了會又道:「方才的事情,是本王思慮不周了,未顧及到王上和子兌將軍,是本王之過。」
子兌搖了搖頭:「這不是慕容國主的錯,方夜大人該是國主您極為重視的屬下,關心則亂在所難免,況且末將方才的態度也過於踰矩了,理應才該向慕容國主陪不是才對。」
「子兌將軍客氣了,本王--」
見慕容黎欲言又止,子兌朝他笑了笑:「慕容國主別再向末將道歉了,您當真沒有欠末將什麼。」
慕容黎抬眼看著面前人,那張和子煜如出一轍的面容,有些迥異卻又似曾相似的性格,他了解為何执明見了他反而愈加愧疚,也愈加珍視。
見慕容黎似乎出了神,子兌又說道:「況且,如若末將就這樣和慕容國主起了衝突,末將想,受惠的人大概是那仲堃儀和司空悟?此時鬧內鬨或許還多給了他倆暗中襲擊的機會呢。」
聽聞此話,慕容黎想起當年太傅自殺,执明衝擊過大醉酒睡去後,子煜也提起過仲堃儀,當時首次意識到其思路清晰。
慕容黎嘴邊揚起了一抹淺笑:「當年本王曾稱過子煜一句聰明,現在想來,聰明如斯,當是和他兄長學得了。」
「自然是了,要不他那麼不長眼,早在兒時就被販子給拐了走。」說著子兌也微微笑起。

與子兌別過,慕容黎往执明的房間走去,遠遠的便見裡頭燭火通明,可還未到近前,房裡的亮光便暗了大半,接著便看到默默自屋裡走了出來,輕輕關上房門,他腕上還提著個食籠。
見慕容黎自邊上走來,默默朝他恭敬一拜:「小的見過慕容國主。」
慕容黎頷首,瞥了眼房門問道:「王上可是就寢了?」
「王上他--」
「阿黎?」
默默還未講完,房門忽然伊呀一聲打了開,剛換下外出袍的执明出現在門口,見慕容黎看著自己一臉愣神,执明伸手一把將他拉進房裡,接著關上房門,徒留還來不及反應,站在屋外傻眼的默默,看了看手裡的食籠,他只得暫時先坐在緣廊邊烤火。

屋裡执明將燭火重新點上,遂轉身開始向慕容黎娓娓道出方才在後院的騷動緣由,自己也和子兌解釋過了等等,其間他雖然面對著慕容黎,眼神卻四處游移,飄忽不定,講到最後他搝了眼自方才到現在始終靜默看著自己的慕容黎,他眼中一汪幽潭黑不見底,瞧不出破綻。
执明小心翼翼問道:「阿黎還生氣嗎?」說著他伸手向前,卻只敢拉住慕容黎的袖口一角,做了錯事般等著,那雙眼眸在燭火下泛著暖光。
到此刻為止,慕容黎確定执明沒有異狀,沒有生命危險,他緊繃的神經一鬆,對著眼前人輕輕搖了搖頭,緩聲說道:「我沒有生氣,幸虧王上您沒有傷著了。」
「本王好得很呢,但阿黎...真沒生氣?」總算聽見慕容黎開口說話,执明自是高興,卻又不安心的問了一次:「真的沒有。」
「真的?」
想到方才在後院的情況,执明歪過頭又再問了一次,慕容黎照舊耐心的又回了一次:「真的。」
再三確認過慕容黎沒有生氣,执明心上終於鬆了口氣,遂重新挽起笑臉,朝慕容黎又靠近了幾步,開口道:「本王來到瑤光都還未有機會好好看看阿黎呢。」他原本拉著袖子的手順勢握住了慕容黎的掌心,另一隻手撫上他的臂彎,輕輕握了握。「阿黎又瘦了不少。」
見执明撇著嘴一臉不滿,慕容黎反而揚起了嘴角,他回握住执明的手緊了緊。
「王上比先前養病時倒是長胖了不少。」
「什麼?阿黎所言可真?本王真的胖了?」說著执明伸手摸摸了自己的腰際,低頭認真檢視起自己的身材,慕容黎笑意漸深。
「對了--」似想到什麼,执明上前拉開房門,只見門外的默默一手抱著火盆一手撈著食籠坐在邊上,見自家王上開了門,他一臉了然的將食籠給遞了上去,待执明重新關上門,默默思索了片刻,決定還是坐在外邊留守一陣子。

屋內执明拉著慕容黎又開始絮叨:「本王知道阿黎事務繁忙,但晚膳沒吃可不行啊,尤其你最近又瘦了許多,來,這是本王給你準備的,你帶回去吃吧。」說著他將手中的食籠遞給了慕容黎。
慕容黎早些便聞到了些香味,他將食籠放在桌上,掀開蓋子後又是一愣,籠子裡放的是半隻烤的酥脆的黃悶雞、一小碟胡椒和一壺酒還有幾樣小點心。
此時黃悶雞的香味已飄散置整個房間,慕容黎緩聲道:「這是天權的味道。」
执明在身後探頭道:「恩,這是本王讓默默去準備的,這瑤光的廚房咱們不太熟悉,確實也是照著天權的味道做了。」說罷他又看了看慕容黎。「阿黎...會不會吃不習慣了?」
慕容黎搖了搖頭:「怎麼會不習慣?」眼前的黃悶雞熱氣氤氳,和那紅豆餅一般,慕容黎依舊不知道执明是如何保存的。「我,一直都是吃這口味的。」
慕容黎突然想到,當年復國後,他多年來再次吃到道地瑤光口味的黃悶雞時,雖然不似從前那般排斥,卻也吃不習慣了。
這黃悶雞乃瑤光特產,在土窯裡將皮烤到酥脆後拿出來,皮下的雞肉也已悶得剛剛好,肉質甜美鮮嫩,再加上點青蔥,沾著胡椒特別好吃,配上黃酒更是一絕,慕容黎年少時特別愛吃,幾乎每隔幾日就吵著宮裡大廚要吃道黃悶雞。可當天璇兵臨,瑤光城破那會,他突然就對這道菜失了興趣,甚至想到就反胃得不行,當時方夜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尋來的一隻黃悶雞,他剛咬一口就吐了出來,接著就推開不吃了,面對方夜的失望,他也只能轉頭視而不見。
後來去到外地,幾經波折時偶然想起,覺得那時的自己也真可笑,畢竟瑤光已滅,自此上哪都吃不著這道菜了,當時怎麼就不勉強再多塞幾口,好讓腦海深處記得家鄉的味道。
後來他去到天權的某日,不知执明從哪裡尋得了這道菜餚的食譜,接著脅迫了宮裡的大廚死都得將這道菜給做出來,但畢竟每個國家好吃的口味都略有不同,習慣的佐料調味也相異,何況這時上哪去找來瑤光的食材?因此雖然這道黃悶雞是做出來了,卻是天權的口味,當時慕容離看到擺在面前的一整隻黃悶雞以及擺得整整齊齊的大蔥花和椒鹽甚至有點腦怒,可迫於王威,他只得謝恩,一邊在心裡提醒著自己等會要忍住反胃的衝動。
可當他吃下第一口後,筷子就停不下來了,沒來由得,索然無味與食之反胃,盡數消失。
當時执明惟恐慕容離不喜歡,未敢親自送去,後來聽沉沉說蘭台令大人似乎很是喜歡,獨自一人將那整隻雞吃個精光,他福至心靈,便時常差人送去,卻也不敢太頻繁,仔細斟酌著時機,還有份量。一整隻雞其實太多,慕容離幾乎每次都會請执明過來一道吃,而执明每每都像計算好似的,剛好大駕光臨,他也不點破,只是安靜的同那人吃著這道瑤光的特產,天權的味道。
所以慕容黎知道,眼前的黃悶雞不僅自己喜歡,眼前的天權王,也是喜歡的緊。
見执明盯著黃悶雞直勾勾的眼神,他輕聲笑道:「我晚上胃口不大,要不,王上陪阿黎一塊吃可好?」

當眼前的房門再次伊呀的打開,默默還抱著火盆坐在緣廊上,見開門的是慕容國主他也沒有太大驚訝,只是趕緊站起身行了一禮。
慕容黎將手中的酒壺遞給默默讓他去換壺淡茶來,聞言默默偷喵了一眼裡頭的自家王上,他人正坐在桌前,乖巧的翻弄著雞。默默恭敬接下酒壺,同時在心裡一嘆,普天下也只有這慕容國主能夠讓王上如此省心了。

执明的胃口確實是相當好,晚膳吃得不算少,方才還吃了好些個偌大飽滿的紅豆餅,這會竟還吃得下快半隻雞,興許是讓剛才騷動給嚇得,慕容黎喝著淡茶望著眼前吃的歡快的执明,一邊思忖著,一邊替他再夾上一口雞肉。
执明動著筷子一面問道:「阿黎,方夜他人還好嗎?」
「託王上的福,方夜目前正安睡著,只需調養個幾日便好。」
执明聽了頷首:「好端端的竟然中了巫蠱,依本王看,方夜在這時出問題絕非碰巧,這宮裡怕是有了細作,阿黎可有什麼線索?」
「有也大都是雲霧裡胡亂抓的影子,目前還未有肯定的推測,只是看著明日便要出門,調查這事也只得暫緩,待我回宮之後方能繼續。」說著慕容黎嘆了口氣。「但願這趟出去能順利回來。」
「說什麼話呢?我們阿黎一向都是最聰明的,做事所向披靡,怎的說這喪氣話?。」
慕容黎垂眸苦笑了一聲:「王上不覺得阿黎總反被聰明誤嗎?」
聞言执明微蹙起眉來,正想再說什麼,又聽見慕容黎開口喚他:「王上。」
「恩?」
「我仔細想了想,明日出發去玉衡,或許您還是不去得好。」
执明面露不解:「疑?這是為何?」
「司空悟這次的行動,十之八九是為了您的星銘而來,而眼下我手裡持有的關鍵太多,即便有仲堃儀擋著,那司空悟也未必不會動我,此行方夜已無法隨側,子兌也受了傷,我怕到時候場面混亂,您會有危險,若是您回去天權,起碼還有--」
「阿黎,你怕本王會有危險,本王也怕你會有危險啊...」执明打斷慕容黎的話,上前握住他的手,無奈的語氣中參雜著些委屈。「阿黎就是這樣,總想獨自一人撐著,這次本王想陪你一起面對,就算有個萬一,本王也能--」
「阿黎不希望王上有任何萬一。」
慕容黎開口得快,执明不禁愣了一下,隨即微笑道:「好好,不要有萬一,但能不能,阿黎這次就別都攬在自己身上了?」他頓了頓,又溫聲道:「本王武功雖然沒有你們厲害,但要自保還是可以的,阿黎就別擔心了好吧?」說罷执明夾了塊雞肉放到慕容黎的碗裡。
望著碗中的雞肉征了征,又看了看眼前人安撫般的溫潤笑容,半晌,慕容黎輕輕點了頭,拿起筷子將雞肉夾起。
此時执明真的吃不下了,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本王看阿黎將儷貞還給了子兌,上次在浮玉山開光可還順利?」慕容黎自然知道执明關心的是自己身為神劍一事是否還能有所改變。
「倒也沒有什麼順不順利,只是天啟降下後,並未改變任何六壬殘頁上的事實,陸老所推測的轉圜,當是沒有。」
聞言执明有些喪氣的放下手中茶杯:「...既然如此,何不放把火將那六壬殘頁給燒了,然後將所有神劍都藏到個隱密的地方,永不見天日就行,反正過了這次就要再等一甲子了,何況,到時我們人在哪還不知道呢。」
慕容黎聽了搖搖頭:「即便沒了六壬,中垣這場亂世也不會停止的,而今塞外的硨磲國侵略中垣已是勢在必行,我想,眼下正因為有六壬的關係,司空悟才得以暫時制衡硨磲,若是沒了六壬,那邯鄲便無須再顧慮其他,硨磲兵馬的陣仗,王上您也是清楚的。」
执明聽了頷首,慕容黎說的他也知道,要是硨磲進攻中垣大地,則天權首當其衝,尤其此前因爆炸產生的傷兵眾多,再加上派去支援琉璃的後備軍,天權邊關兵力單薄,如果此時與其對峙,能打勝仗的機率幾乎是沒有。
當然若是再加上慕容黎這裡的兵力,勝負尚能一睹,可在暗中伺機而動的仲堃儀和司空悟怎會放過趁機作亂的大好機會?那邯鄲王素與司空悟交好,如若真進了中垣,恐怕不會是當年遖宿毓埥王走的,體恤家國百姓的路線了...
执明內心思忖著,又聽慕容黎說道:「此外,若無法藉由此次機會將仲堃儀剷除,只怕我倆的恩怨又不知要沿續到何時,就算沒了司空悟,以後也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像司空悟這樣的人來供他利用,這之間會遭受到無辜牽連的人不知又有多少,仲堃儀他無牽無掛,沒有弱點的人當是最難對付的。」可我,怕是沒有陪他繼續玩下去的本錢了。
「但是阿黎可以--」执明話才說出口,抬眼見到慕容黎那決絕的神情便停住了,只聽慕容黎又淡淡說道:「這亂世是由我開始,也須由我來終結。」
此話一出,执明勸解的話來到嘴邊也只得化作一聲嘆息。
他知道慕容黎是不可能放下瑤光獨自離開的,他早已將自己的所有全都睹在了這六壬傳說上,即便是他,也無法阻止。
「...那關於那劍神,阿黎有什麼打算?」
「雖然我無法成為劍神,但是...王上您可以。」
聞言执明正拿起茶杯的手停了下來,他抬起頭,慕容黎正一瞬不瞬望著自己,墨黑的眼裡帶著探詢。
执明指指自己,茫然問道:「本王?」
慕容黎頷首,許是面前人的眸子過於清明,他不禁又垂下了視線。
「...阿黎知道,深居朝堂,坐擁天下,一直都不是王上所喜歡的,若非萬不得已...我也斷不會有此想法,況且,這位置也唯有王上您來做才有價值。」由执明來做,就是最終賭上他慕容黎的性命,只要劍神能護他一世周全,便是划算。
慕容黎說話的語氣平淡如常,他桌下正磨娑著的手掌卻沁著薄汗。
「價值?這是什麼--」
見执明面色有些不對,慕容黎倏的站起身來:「王上,阿黎沒有別的意思,就是--」
「本王知道本王知道!」眼看著慕容黎不知又想到哪裡去,执明趕忙起身扶著慕容黎的臂彎安撫著。「本王也沒有什麼意思,只是阿黎話說的有些深奧,本王腦子不好使,一時聽不懂罷了,來,快快坐下。」
可人才剛坐下,慕容黎又輕聲開口:「那麼王上...您可願意?」
慕容黎眼臉低垂依舊,靜靜等著执明的回應,他長長的眼睫輕顫,看不清表情,放在桌上的手微微彎曲,白皙的手背下血管分明,似乎也在顫動著。
执明總覺得慕容黎此時的神情似乎在哪裡見過。
彷彿是多年前還在天權,向煦台裡,靜立等著自己批准去浮玉山的慕容離,亦或是那時來到天權,冷夜迴廊上,想給自己彌補一二卻無門的慕容黎,也像是七日未滿,在湖中小築,自己喚了他一聲慕容國主後揚長而去,徒留其孤身緬懷的慕容黎。
這神情,执明見不得,他伸出雙手小心將慕容黎的臉龐托了起來。
慕容黎再抬起眼眸時,望進的是一汪水靈靈的暖波。

执明睡下後,慕容黎悄悄出了房門,他隻身靜立在沿廊邊,高掛夜空的上弦月依舊皎潔,月光灑在院落形成了柔和的光暈,在灰石地板上熠熠生輝。
慕容黎想起方才在房裡执明所說。

「那本王就答應阿黎一次,阿黎...也依本王一回如何?」
慕容黎當即脫口而出:「王上想要什麼?」
聞言本想故作正經的执明不禁無奈的笑了,他只得順著慕容黎的話尾繼續說下去:「本王,想要的不多。」說著他雙手食指在嘴邊劃了一個弧度,慕容黎覺得這動作挺熟悉。
「阿黎,你笑一個嘛?」

慕容黎嘴角輕輕揚了揚,曾經自己總想著,若能回到過去多哄哄执明該有多好,不想那個被哄的人,終究是自己。
旁邊柱角突然出現了個人影,慕容黎目光一凜,立刻舉起燕支,對準那人。本來在暗處的默默被慕容黎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了一大跳,抱在懷中的火盆險些掉落在地,他雙腿一跪,顫聲說道:「慕...慕容國主,小的是王上的內侍默默。」
見來人是默默,慕容黎放下燕支,開口道:「原來是你,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下?」
「小的怕王上還會有吩咐,所以未敢睡下,方才見慕容國主似乎在這裡站了許久,便想著將火盆拿來給您。」說著默默雙手奉上火盆。
慕容黎接過火盆,裡面已被添上新的炭火,他暗笑自己杯弓蛇影,抬手讓默默起身。
「辛苦你了,王上已經就寢,你也安心去睡吧。」
「小的多謝慕容國主。」
默默離去後,慕容黎擁著火盆靠坐在执明門外的緣廊邊,一邊看著院中景色,一邊慢慢吃著方才剩下來的點心,點心吃完了便閉眼假寐,等待著時間流逝,就這樣一直到月沒日昇。
待天空透出一絲曙光,慕容黎動了動有些發麻的身骨,接著起身悄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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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2 20:5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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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三日後便要舉行登基大典,新任玉衡王也將從偏殿搬到正殿住,可此時司空悟仍坐在偏殿書房看著書,天氣寒冷,他剛將杯中熱茶喝了盡。
碎鏈走進偏殿書房時順道環顧了四周,房內物品放置得整齊劃一,宮人們也照往常清掃,並未有預計搬離的樣子,這讓他一時有些躊躇。
「參見...」
未聽見下文,司空悟抬頭看了一眼面帶猶豫的碎鏈,接著又低下頭。
「還未登基之前都還是喚少主即可。」
「是,少主,是否有需要安排人手來陸續將書房的東西搬去正殿?」
「不必了,本少東西不多,一樣等典禮過後再搬吧。」
「是,另外瑤光那裡有傳來了消息,慕容黎和天權王执明在前天已從瑤光出發前來吾國了,另外還有封信要交與少主。」說著碎鏈自袖中拿出信件呈上。
司空悟將信件打開看過,接著笑了笑。
「果然這次的配方效果不錯呢。」將信件納入燭火,司空悟又道:「邯鄲國主派來的人手如何了?」
「回少主,邯鄲國主派來的人都已安排住下,到時候皆聽任您差遣,領頭人帶來邯鄲國主的口信說,大軍已整頓完畢,只等您一聲通知便能行動。」
司空悟聽了頷首,此時外頭風突然大了起來,或著幾許孤枝樹葉的嗚咽聲自窗邊傳進了屋內,飄到了司空悟的桌邊,碎鏈見狀忙上前將窗戶緊閉,接著將掉落在桌上的枝葉清理乾淨,見司空悟的茶盞是空的,順道又替他重新倒了杯茶水。
司空悟靜靜看著眼前碎鏈利索的動作,緩緩又道:「碎鏈,你覺得身為一國之君,當是以一己私心為重,還是以大局為重?」
碎鏈聞言愣了一下,不懂為何司空悟要問這問題,但他還是認真答道:「回少主,屬下認為,一國之君擔負著全國社稷的期望,自是當以大局為重。」
「意即為,若是為了一己私心負了全國社稷,此人便不適任當這一國之君,這樣不適任的一國之君,死不足惜,對嗎?」
「嗯...」司空悟所下的註解超乎了碎鏈單純所想,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頓了頓又多補了一句:「這只是屬下的拙見,不知少主--」
此時司空悟抬起手來,碎鏈便止了聲,垂首等待指示,可等了半晌也未有下文,他抬頭瞥了座上人一眼,只見其面上帶著詭譎的笑容,目光落在半空中,似是在思索,碎鏈只得隨側在旁,靜默等候。良久才聽見司空悟開口:「碎鏈,本少有個任務要交代你。」
「少主請講。」
司空悟自桌下拿出個盒子,裡面放的是一副銅鎖尖針,碎鏈心下一驚:「少主,那仲堃儀不是交代了不許殺慕容黎嗎?」
聞言司空悟冷笑了一聲:「本少,沒有要殺他。」司空悟手指摩娑著銅鎖尖針,連著的鎖鏈發出細微聲響。「不是說身為一國之君不是當以大局為重嗎?就是他要死,也是自己所選,與本少無關。」
司空悟瞇著眼笑著,那微瞇著的眼中閃著冷光,如同盒中那磨得鋒利的尖針,不知要刺向何處,碎鏈不禁又低下頭來,雖然還不清楚狀況,卻只得先躬身應下。

***

天樞的某處崖壁內,仲堃儀正對著爐火發愣著,爐火上放著的茶壺正冒著蒸蒸熱氣,幾許茶葉水正沿著壺口溢出。
「先生,茶水該是滾了。」
駱珉的聲音打斷了仲堃儀的思緒,他用夾子將茶壺放至桌邊,朝面前的駱珉笑了笑:「多虧有你提醒為師,要不然這壺好茶就要浪費了。」
「這是學生該做的。」駱珉頓了頓,又道:「學生見先生方才盯著爐火冥想良久,可是有什麼心事?」
「為師的只是在想司空二少三日後的登基大典。」說著他替自己和駱珉斟上了茶水。「搞了這麼大的排場就只為了一把星銘劍,陣仗之大難免顧此失彼,若是讓他成功拿到也就罷了,要是到頭來一場空,為師的也挺傷腦筋。」
駱珉聞言垂首悶道:「都怪學生那時失手,才讓先生現在這般煩惱。」
仲堃儀聽了擺擺手:「星銘劍本就是多出來的任務,無妨,過去的事就算了,況且,那星銘劍最終鹿死誰手,為師也不甚在意,為師怕的是那司空悟在情急之下壞了為師的計劃,雖說慕容黎並非省油的燈,但再加上那天權王,為師就有些說不準了。」說著仲堃儀摸了摸擺在桌邊的信件,那是此前駱珉自天權帶回來給他的,天權王执明所寫。「為師的一齣好戲尚在鋪陳中,怎能在此時讓那司空悟給破壞呢?所以...」仲堃儀抬頭望向駱珉。「到時候你在現場,得替為師的多加注意了。」
聞言駱珉忙起身對仲堃儀拱手一拜:「學生定不負先生重望。」

***

那日將方夜打暈送回房後,慕容黎命海棠火速前往練武場讓蕭然回王城一趟,隔日一早,確認過方夜無礙,慕容黎請乾元留下來照護,改由蕭然和海棠同自己一道前往玉衡,馬車後安排了一隊禁衛軍,暗地裡還有一群影衛跟著。
执明向來心大,此行一輛馬車,竟真只帶了子兌和默默二人前來,慕容黎心中不免有些愁緒,卻是面如止水,手一抬,隨即派人再從宮裡調一隊人馬出來跟在执明馬車後頭,另從練武場挪一隊精兵回城暫守王宮,此時宮裡送來了幾個裝著飲水乾糧的箱子,他讓蕭然差人清點數量,再同宮裡來的下人交代了些細碎事項後,總算能暫時喘口氣。
慕容黎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正要回客所再喝杯濃茶,便見方才蹲在一旁閒得發慌的司空迿拉著海棠正在幫忙清點箱子裡的水袋和糧食,他盯著兩人一邊數數一邊笑鬧的動作半晌,身後忽而傳來叫喚聲--
「阿黎~」
慕容黎轉過身,後腦的頭髮卻隨著他的動作轉了個彎,原來是执明拉著他的馬尾笑得正歡,慕容黎見狀嘴邊揚起一絲笑意,臉上的疲倦似乎少了些。
「王上有什麼事嗎?」
「沒有,只是第一次見到阿黎這身裝扮,有些新奇罷了,阿黎怎得將頭髮束了起來?」
慕容黎並未正面回答,只是含笑道:「王上可是覺得阿黎不適合這馬尾?」
聞言执明微蹙起眉,一臉正色道:「怎麼會!我們阿黎什麼打扮都適合,怎樣都好看!」
見执明寶貝似的攢著手中的頭髮,慕容黎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玩過頭髮,兩人又聊了一會,子兌自客所走來,朝他倆欠身道:「見過王上,慕容國主。」
一見子兌,执明便抬起他的手臂仔細端詳一番,上頭已換過新的繃帶,执明一邊暗忖著自家內侍包紮傷口的功力真是一個比一個還要精細了,也不知是好是壞,一邊關切道:「子兌,傷口現在怎麼樣?還會痛嗎?」
「王上請放心,末將沒事,多虧了司空三少給的藥,傷口今日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說著执明面露欣慰。
子兌笑了笑又開口:「王上,裡面早膳已經備好,您該去用膳了。」
执明聽了轉頭向慕容黎問道:「阿黎你可忙完了?要不要一起去用膳?」
慕容黎昨夜沒怎麼睡,肚子裡的點心似乎也未消化,便推說還有事情要囑咐,讓执明自己先去吃,执明人也聽話,只叮嚀了慕容黎幾句便前往客所,子兌跟在其身後也要離去,走之前他悄聲向慕容黎說道:「慕容國主當是怕此行會有危險,為了方便行事而作此打扮吧?離開前還是吃點東西,保存些體力較好。」
聞言慕容黎抬頭,確定前方执明人已走進客所,他才將目光折回,直直盯著眼前人,既沒點頭,也未否認。
其實這身裝扮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子兌說的沒有錯。
此次去到玉衡恐怕會有場硬戰,為了在遇上攻擊時便於出手,揮舞燕支時能行雲流水,毫無阻礙,慕容黎命宮人將長髮高高豎起,髮帶上頭簡單插了個簪子,窄袖服外披了件容易穿脫的外袍,所使用的簪子和外袍質料皆是上等,禮節不失,也符合慕容黎平時的衣著,自然不會被看出端倪,但這些盤算他並沒有打算跟执明說。
子兌顯然也明白:「慕容國主放心,末將不會跟王上說的,權當關心罷。」
慕容黎又看了他一陣,後慢慢點頭:「多謝子兌將軍關心,王上的安危,還得麻煩你了。」
「不麻煩,這是末將的份內之事。」
待子兌也離開,慕容黎又轉回身,不遠處裝著糧食的盒子已被重新蓋上,司空迿及海棠早不見人影,正待四處觀望,蕭然來到他身邊拱手一拜:「王上,您交代的事情皆已辦妥,這是您要的地圖。」
慕容黎伸手拿過地圖仔細看過,接著頷首,又抬頭看了眼悉數準備妥當的車馬行李,便和蕭然一同進了客所。
在辰時過後,整隊人馬便起程。

慕容黎和执明一行人跟著司空賦的馬車自瑤光出發,司空賦算準了慕容黎不會想在玉衡客所過夜,便不急著趕路,只依著官道緩緩前行,準時在第四天卯時來到玉衡邊界,剛抵達便見宮裡的人前來迎接,欲領著眾人前往客所。
距離典禮舉行時間還有三個時辰,祭神台同樣靠近玉衡邊界,只是距離天璣較近些,算算時間,按照正常步伐,直接前往正好,於是慕容黎推辭了宮人的邀請。
司空賦與宮裡人打過照面後便來和慕容黎辭行。
「那麼本少就陪慕容國主到這裡了,多謝國主這幾日來的照顧。」
「三少客氣了,不過...二少的登基大典,你是不打算來參加了?」
司空賦笑道:「本少這幾日舟車勞頓,為了做好使臣的工作可為盡心竭力,身體難免有些不適,今日缺席也是情有可原。」說著他朝不遠處的司空迿招招手,那人一陣風的飛來,朝慕容黎深深一禮後,便迅速竄進了司空賦的馬車裡。
慕容黎揚了揚眉,未再多說什麼,只朝司空賦頷了首,目送他倆離去。
蕭然來到他身旁問道:「王上,不知那司空三少會不會在此時倒戈?」
慕容黎搖了搖頭:「這本王也說不準,但可以確定的是無論是否倒戈,此次為了全身而退,他都只會隔岸觀火了。」說罷慕容黎吁了口氣,轉身探看後頭,此時执明正拉開馬車簾子與騎在白馬上的子兌說著話。「蕭然,讓所有將士從此刻開始戒備。」
「末將遵旨。」

不若瑤光的祭神台位於半山腰,玉衡的祭神台位於荒山山腳下的腹地,是個用好幾層大小石頭堆砌而成,占地廣袤的高台,此時高台的兩邊用細竹節編織起兩個半圓弧圍欄,欄上畫著黑藍與橘紅色的祭神圖騰,上頭掛著用紅繩串連的五色玉石及小銅鈴,玲瑯滿目。
高台上除了向南的那面,其餘三面皆用細竹節交叉向上至頂端,形成一高圓頂,上頭畫著的圖騰與圍欄相彷,台下地面插滿塗了暗色彩的長竹柄,看不清內側堆疊的石面,高台中央放置了幾張桐木桌案,桌面擺放了待會要祭祀神靈的器物,整個祭神台上下同樣掛滿了五色玉石及小銅鈴,與外邊圍欄相連接。
慕容黎與执明一行人抵達祭神台時正好有陣冷風吹過,吹動台上的玉石與銅鈴串飄揚,清脆的鈴噹聲響此起彼落,回盪在山間不絕於耳。
走在最前頭的蕭然扶著慕容黎下馬車,一邊感嘆道:「這裡到處都是一串又一串的玉石銅鈴,看來這玉衡對巫儀的崇拜並不亞於天璣。」
慕容黎想起司空賦所在的若鳶台,兩排彩繪燈籠沿著迴廊串連到天邊,接著搖了搖頭。
「這玉石銅鈴的意義,怕是不僅止於巫儀崇拜。」
一旁的海堂問道:「王上可是認為除了巫儀崇拜之外還有其他意思?」
慕容黎頷首道:「弔唁。」說著他望向前方,此時祭神台周圍已陸續聚集了許多人,除了玉衡朝臣與當地居民之外,不乏有來許多貌似塞外的人士,這中間有幾個玉衡宮人穿梭其中招呼著外賓,慕容黎目光掃過眾人,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他揚了揚眉,側身說道:「你們先在這裡候著,本王到前面看看。」
蕭然聞言趕忙阻止。
「王上,您一個人去怕是有危險,是否派兩個人跟在您後面以防萬一?」
「不必了,司空悟不會在此時出手的。」慕容黎看了看後方甫進視線的天權馬車,又道:「此行执明才是主要目標,你多派點人暗中保護他的安全。」說著他手一揮便走了。

後面执眀剛下了馬車,一眼便望見前方那巫儀味道濃厚的高台,在神靈崇拜淡薄的天權並未有過這類的建物,他一時覺得新鮮,便睜著眼睛上下來回細細看過,卻越看眉頭越緊。
這祭神台不對勁,执明腦中閃過個畫面,他忙轉身拉住身後人的手臂--
「子兌你--」
「王上您--」
同時出了聲的兩人征了征,隨即明白對方所想與自己相同,這石台與其周圍的竹節竹柄,像極了爆炸前的烽火台及木樁。
「子兌是從烽火台來的天權吧?」
「沒錯,王上您有到過爆炸現場?」
「沒有,本王只看過未爆炸時的樣子,聽傳信兵的敘述大略可想像一二...阿黎呢?」說著执明向前四處張望,一下子便尋到了慕容黎的身影,那人一身紅衣,即始在絡繹不絕的人群中仍能一眼望見,此時他正在高台附近同個塞外裝扮的中年男子說話。
「本王得快去跟阿黎說這事了,只是若這高台下真藏著火藥,該是要退到多遠才行...」
子兌指著一旁的圍欄說道:「這圍欄也能充當助燃物,在這圓弧範圍內是絕對不安全的。」
「...那司空悟好狠的心,為了達到目地連百姓都能犧牲。」执明轉過頭又道:「子兌,這裡想必是不安全了,你趕緊上了馬先離開吧。」
子兌聽了皺起眉來:「王上說什麼呢?就是要走也要一起走。」
执明聞言搖了搖頭,目光望向前方那抹紅色,沉聲說道:「本王...不能走。」
子兌吁了口氣,他當然知道执明不會走,但自己也是不會走的,他將腰間的儷貞固定好,一邊說道:「王上,您儘管去提醒慕容國主,我在四周暗中觀察一下,火藥要爆炸也總得要有人來引爆,若是能發現那引爆之人及時攔下就再好不過了。」
「不行,這樣太危險了,你還是照本王方才所說--」
「王上,我不會有事的。」子兌截住执明的話語,伸手握住执明的臂膀緊了緊,神情篤定,执明盯了他半晌,只得點頭妥協:「那你記著,千萬別逞強了。」
「王上儘管放心,我不會的。」
看著子兌的背影消失在高台的另一邊,执明壓下難免不安的心,走到不遠處喚來了默默,讓他駕著馬車去城裡買些特產,晚點再回來接他,接著便轉身去尋找慕容黎。
留守在外的蕭然見执明要離開,趕忙上前阻攔:「执明國主,王上吩咐末將在此保護您--」
「噯--本王有要事得趕快告訴阿黎,只這麼點路,不礙事的。」
执明說罷大袖一揮便要走人,頓了頓又停了下來,轉頭說道:「蕭將軍讓所有人都再後退一些吧,以免等下有什麼萬一。」說完便離開了。
蕭然不太明白执明話裡的意思,只轉頭吩咐幾個人悄悄跟在执明後頭,一旁的海棠問道:「蕭將軍,我們是否照执明國主方才所說的後退一些?」
蕭然看了看遠處的慕容黎,搖了搖頭:「離祭神台近一些也好聽從王上的吩咐。」

执明走進了人群中,發現現場有幾乎一半的塞外人士,那些人的脖頸上大都掛著一串雪白色的珠鍊,臉上留著絡腮鬍,面無表情的杵在一塊,只在玉衡宮人招呼時禮貌性的頷首,执明皺了皺眉,只覺得那些塞外人必定不是單純為登基大典而來。
「小的參見执明國主。」一名玉衡宮人擋住了执明的去路,姿態極其恭敬,执眀也不好不裡會,他抬袖示意平身,接著便要離去,不想那宮人繼續開口道:「执明國主特地遠到而來參加吾王的登基大典,真是吾國莫上的榮幸,此時午時將近,不知是否有需要替执明國主在此備下午膳呢?」
「本王方才路上吃過,就不勞煩了。」說著执明又要抬步,那宮人又道:「這天氣寒涼,是否有需要替國主準備暖爐呢?」
「不必了不必了,本王有事要忙,你就退下吧。」說著执明擺擺手,逕自離去。
看著快步離去的天權王,他腰側掛著的星銘隨著主人步調晃動著,那宮人眼神暗了暗。

慕容黎剛走進竹節圍欄內,便察覺有多雙眼睛明理暗裡盯著自己,其中不乏些塞外人士,可他全當沒看見,來到祭神台前便看到方才所見的熟悉面孔,此別經年,他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那人也看見了慕容黎,舉步走來朝他躬身一拜。
「老臣,見過慕容國主。」
來的人身著遖宿朝服,是歷經兩朝的長史大人。
「長史大人多禮了,本王記得貴國已未和中垣往來多時,不想此次玉衡新王登基大典竟能遇上。」
「慕容國主說得沒錯,但國主您也清楚,吾國畢竟與中垣有些淵源,此次玉衡王親下請帖,為了不失禮節,吾王便派老臣前來了。」
慕容黎忽略長史言詞中的諷刺,只是點了點頭。
「本王在貴國待的最後一年並未見到長史您,本王還以為...」
「承蒙慕容國主惦記了,老臣在先王戰死後生了場大病,畢竟先王做此下場本不應該,老臣也是始料未及,而這一病就是兩年,原本以為沒了希望,不想最後卻痊癒了。」
「...想是長史您忠心耿耿,為了貴國盡心盡力,始得老天護祐了。」
「慕容國主過譽了,老臣就是有再大的福份也不及國主您的萬分之一啊,國主您當年的一場好戲牽連無數,借他人之手報仇雪恨,毫不費力,手腕之高著實令老臣甘拜下風。」說著長史朝慕容黎深深一拜。
「...」
長史表面做足了恭敬,實則冷言嘲諷話不投機,這樣的舉動,慕容黎一路走來看多了,若非心中確實對遖宿抱有一絲愧疚,他也不會半句懟話都不吭,此時眼中幽潭靜謐無波,內心如止水,嘴邊的一點弧度,權當逢場作戲罷了。
「那一位身著華貴者可是执明國主?」
本以為長史諷刺自己一番後便會離開,沒想到竟繼續與自己攀談,還提到了不遠處的执明,慕容黎答道:「沒錯。」
「方才老臣見二位國主的馬車是同時抵達,可是約好一道過來的?」
「是。」
聞言長史頷首,冷笑了一聲:「當日吾王飛鴿一書後,沒想到执明國主與您依舊相處融洽,著實令老臣敬佩不已啊。」
慕容黎聽了揚起眉梢,上前一步。
「長史此話何意?」
長史瞥了眼直到現在才開始有些反應的慕容黎,故作訝異狀:「喔?原來执明國主沒跟您說嗎?」
「他該同本王說什麼?」
此時長史餘光瞄見执明正往這裡來,他垂首笑道:「既然执明國主沒說,那老臣也不便多說什麼,況且當年慕容國主導了那麼多場好戲,細節老臣也不甚清楚,只記得場場皆是精彩絕倫,只能說,执明國主當真是大肚的很哪。」
「長史大人。」慕容黎這一聲喚得極輕,長史卻忽而感到一股寒意,他抬起頭來,目光對上一雙眼眸幽暗無光,裡頭蒸騰著滿滿的肅殺之氣,涔涔冷汗自長史背後冒出,還來不及反應,又聽見慕容黎開口:「毓驍到底和执明說了什麼?」他話說的極慢,一字一句仿如冰霜凍結了周遭,長史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阿黎,本王有事找你--」执明的聲音突然響起,慕容黎眼波一動,直將四周的冰雪一掃而空,長史瞬間鬆了口氣,趕忙拱手告退。
执明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貌似落荒而逃的長史,見其被個玉衡宮人攔下,隨後轉回身,便看到慕容黎也注視著長史離去的方向,眼神渙散,臉色慘白的緊,他連忙關切道:「阿黎,你的臉色好蒼白呀?可是有哪裡不舒服?」見慕容黎沒有回話,执明伸手撫上他的臂彎,輕輕搖了搖:「阿黎?你還好嗎?你這樣本王好擔心啊。」
半晌,慕容黎才緩過神來,見执明一臉的擔憂,他勉強笑了笑:「我沒事,王上方才不是說有事找我嗎?」
「沒錯阿黎,本王--」执明左右看了看,決定拉著慕容黎先退出祭神台邊,不料台前忽然銅鑼大響,午時到了,司空悟身穿華服,人已站到祭神台中央,神情微斂,嘴邊是一抹恰到好處的笑容。
「王上,登基大典要開始了...」
「那個不重要,阿黎先同本王退出這裡再說。」
只見周圍的人群越來越多,执明心中越發慌亂,他緊握著慕容黎的手,執意要往反方向走,慕容黎雖然有些疑惑,仍舊由著他,只是轉頭瞥了眼祭神台,只見台下各方人士各個凝神觀看,台上祭司賣力誦念著祭文,灑酒敬拜天地神靈,而中央那人的視線卻直直看向自己,仍是那過份虛假的笑容。
慕容黎回過頭來繼續走,卻在某一刻察覺身後緊盯著自己的視線戛然而止,再轉過頭看,發現台上已沒了司空悟的人影,他不禁停下腳步,此時兩人已走到竹節圍欄附近。
感覺到身後人停下,执明轉頭問道:「阿黎怎麼不走了?」
「司空悟人不在台上了。」慕容黎聚精會神,仔細端詳著祭神台周遭,眼下台上只剩下祭司在喃喃誦著祭文,台下的人卻依然若無其事的觀看,絲毫未受影響,難不成...這全是套好的?不好!慕容黎剛轉身,执明已緊抓住他的臂彎說道:「阿黎,這裡危險,我們得快點離--」
执明的話尾慕容黎沒有聽清,因為前方傳出了巨大聲響,祭神台爆炸了,隨之而來的衝擊過大,慕容黎和执明雙雙撲倒在地,頓時一片煙霧瀰漫將周圍埋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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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2 20:5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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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祭神台位在荒山山腳下,其鄰近周圍林木蓊蔥,離開車馬隊伍後,子兌放輕步伐,隱身進林子裡,暗中觀察著祭神台後方,他思忖著若是真有火藥,想必是藏在那些長竹柄內,長竹柄的火藥若是要延燒至圍欄,勢必得要有線牽引,而那引線大概是--
子兌盯著竹柄與圍欄相連接的紅繩,一陣風吹來,輕脆的鈴鐺聲隨之響起,上頭玉石銅鈴左右搖晃著。
如此看來,那紅繩應當不是普通的棉繩,若是將相連接的紅繩斬斷,便能防止火勢延燒,子兌正在思索時,祭神台的另一邊傳來的人聲,子兌趕忙再壓低身體,只見一個玉衡宮人領著幾個塞外人和一個蒙面黑衣人自右邊轉角出現,在祭神台的正後方停了下來,似乎在討論些什麼,那宮人像是負責指揮的領頭,說話時伸手指了幾處位置,其他人紛紛點頭後便各自散了開,其中一個塞外人來到左邊圍欄站定,正巧在子兌隱身的正前方,子兌一見那人脖頸上配戴的雪白珠鍊便知曉這幫人來自硨磲,現在他們所站的位置恐怕便是火藥點燃的位置。
趁著前方那人轉身觀看著台前的熱鬧,子兌迅速自林中竄出,儷貞出鞘,一劍劃過那人的脖頸,當場暴斃,子兌將他放倒在地,伸手撫上紅繩,果然,這紅繩並非一燒即成灰的棉繩,而是粗硬易燃的蠟繩,他順勢將圍欄前半段與連接竹柄的蠟繩斬斷,此位紅繩斷掉,前頭勢必會有所察覺,子兌迅速向前,棲身躲在轉角處,果然不久便聽到腳步聲接近,他一個轉身又殺了兩個來人,接著開始斬斷竹柄上的紅繩,來到祭神台正後方時,前方又來了五人,子兌只得上前迎戰,這些人身手不凡,子兌想當是硨磲國的某支精兵,竟被派來淌中垣這趟渾水,當是可惜了。
「你們大老遠過來這裡當是可惜了。」此話響起,眼前的硨磲人動作皆一時停頓,子兌所說的是硨磲母語。
不待其反應,子兌已趁機將他們拿下,正要再繼續斬紅繩,方才的黑衣人又自前方飛奔而來,還未靠近便已感受到其來勢洶洶,可在子兌轉身之際,那黑衣人原本敏捷向前的動作卻生生止住,子兌瞇起眼來,他怎麼覺得那黑衣人看著自己的眼神...有種異樣的情緒。
此時前台忽然銅鑼聲大作,驚醒了停滯的黑衣人,他的眼神回覆冰冷,拔起劍刃便和子兌纏鬥起來,子兌直覺那聲銅鑼是個警訊,引爆火藥的時刻當是不遠已,此時紅繩已被他斬了過半,只要执明即時帶慕容黎離開圍欄便能少點傷害,他開始加重攻擊力道,逼的黑衣人往右邊退去,如果沒猜錯的話,引爆火藥的當是方才那個玉衡宮人。
只是在過了轉角後並未看到那宮人的身影,卻看見引線已被點燃,子兌心中暗道不好,想上前阻止卻被黑衣人擋下來,子兌只得迅速後退,那黑衣人又再攻擊,子兌一劍檔下,此時他口哨一吹,倏的一匹白馬自遠方林子出現,子兌坐上馬匹後朝林子裡奔馳而去。
那黑衣人也不再追,逕自往祭神台反方向迅速離去。
不久,引線點燃的火束連接上了長竹柄上的紅繩,祭神台的右半邊爆炸了。

子兌騎著馬匹在林子裡奔跑,不久便聽到陣陣轟隆自後方傳來,一股無形的力道襲來,頓時林葉顫動,鳥禽飛撲而出,連白馬也受到驚嚇嘶嘶叫了起來,子兌險些從馬上摔了下來。他拉緊韁繩,伸手安撫馬兒,接著改變方向,往祭神台外圍而去。

慕容黎在一片濃厚的煙霧中睜開眼睛,餘光瞄見竹節上的火光以及地上成堆的屍體讓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他迅速看向身側,执明還閉著眼睛,慕容黎趕忙伸手搖晃其臂膀,關切道:「王上?王上?」見执明皺眉睜眼他才放下心來。
执明一睜眼便弱弱問道:「阿黎你沒事吧?」
「我沒事,王上我們趕緊走吧。」說著兩人互相扶著起身,此時不遠處出現了蕭然和海棠的身影。
海棠一見他倆便開口道:「王上!执明國主!您們沒事吧?」
「我們沒事,眾兵士們可還好?」
蕭然回道:「回王上,守備在左側的兵士們受到了些輕傷,可在右側的兵士們...」說著蕭然忽而單膝跪下。「方才末將未聽從执明國主的建議往後方退,造成兄弟們死傷慘重,還請王上降罪。」
慕容黎瞇起眼,他轉頭望著已傾倒大半的祭神台,為何只炸了祭神台就沒有再進一步的攻擊,那司空悟到底想做什麼?他頓了頓說道:「現在先離開這裡要緊,有什麼事情等安全了再說。」
蕭然領命後便指揮著剩餘的兵士們準備離開。
見一旁的执明欲轉身前往祭神台,慕容黎忙伸手阻止:「王上,那裡危險。」
「但子兌還沒有回來,本王...」
聞言慕容黎這才想起從方才到現在都沒見到子兌的身影,見执明面露擔心,慕容黎緩聲問道:「子兌是了去哪裡?」

子兌從林子裡出來時,邊見兩個瑤光暗衛和海棠騎著馬匹佇立在不遠處,海棠一見他出現便挽起笑容。
「子兌將軍您總算出現了!」接著他側頭和一暗衛說:「可以讓其他人回來了。」
那暗衛點點頭,自手中投出一白煙信號彈發射至空中,接著便有幾個人影自祭神台後方出現,也是暗衛的裝扮。
海棠接著往另一邊投出紅色信號彈。
子兌上前向海堂問道:「王上和慕容國主呢?可有受傷?」
「將軍放心,王上和执明國主都沒事,因為怕待在這裡不安全,所以王上先一步帶隊離開了,但执明國主很擔心您,所以我等便在此等候您一道去集合地點。」
子兌又問:「那玉衡王在火藥爆炸後就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了?」
「沒有,王上也覺得蹊翹,但還是認為先離開此地較好。」注意到子兌衣袖沾染了血跡,海棠問道:「子兌將軍可有受傷?」
「我沒事,但眼下還須小心,方才為了躲避爆炸讓個黑衣人離開了,恐怕他還會再帶人來襲擊,還有那些硨磲人的同黨必定還會再出現。」
「那我們得快些了去和王上他們會合了。」
說著眾人趕緊策馬上路。

慕容黎讓执明坐上馬車,由蕭然殿後,慕容黎眼觀八方,策馬凝神領在前頭,由於爆炸在祭神台右側,原先留守在右側的兵士死傷慘重,幾乎全部陣亡,剩餘左側的兵士大都只受了點小傷,尚能夠接著前行。
快抵達玉衡邊界時,後方空中發出了紅色信號彈,所幸子兌平安,慕容黎才剛鬆口氣,卻發覺周遭有了騷動,甫一回頭,只見後方出現了數十個塞外人,其脖頸上皆配帶著雪白珠鍊,正騎著馬匹,手持大刀揚長而來。
「蕭然,你來前頭帶隊,大家動作快!」慕容黎舉起燕支大聲指揮著為數不多的兵士,自己則拉動韁繩朝後頭奔去,燕支一揮,在空中迴旋,先劃過最前頭幾人的脖頸復回到他手中,被割斷脖頸的敵人連同馬匹摔落在地,連帶著近旁的同夥也被一併撞倒,慕容黎韁繩一拉,跟上隊伍後頭急速狂奔。
無奈塞外人兵強馬壯,才片刻的時間,其餘人等很快便追了上來,雙方距離逐漸縮短,慕容黎伸手放出白煙信號,躲在暗處的暗衛們自兩旁竄出與敵方交戰起來,敵方兵分二路,一路留下與暗衛糾纏,另一路則緊跟著往前奔馳的慕容黎。
出了玉衡邊界便是天璇,蕭然領著隊伍往西北方山路走,接著進入一山邊密林,走不多時便出了林子,迎面而來是一片焦黃土地,沿路兩側皆是不規則形狀的灰色石頭,再往旁側一些則是斷崖,走了一陣後便是下坡,兩旁高大的灰岩石一片接著一片,彷彿高牆般矗立著,在不遠處有個山洞口。
此時後方傳來噠噠馬蹄,蕭然回頭一看,是慕容黎跟上了隊伍,後面不遠處還有數十個塞外人策馬而來。
慕容黎指揮著後方的禁衛軍上前迎敵,接著對蕭然大喊:「趕快進山洞去!」接著掉頭加入戰局,蕭然雖然擔心著慕容黎,但也只得護著执明進了山洞。
执明一聽見慕容黎的聲音就想下車,可行進速度忽然又快了起來,腳步不穩又坐回馬車上,但不久就聽到外邊有人喊著:「裡面有埋伏!」才說完就一聲碰!車外馬匹嘶嘶亂叫,馬車瞬間翻倒在地,但因山洞內道路狹窄,馬車只半翻靠在石壁上,落石撞破了車棚,执明自車棚頂爬出便見煙霧迷漫,附近幾名瑤光士兵躺倒在地,其中有幾個是被落石砸傷的,前方蕭然和禁衛軍正與敵軍纏鬥著,其身上被血跡沾染了大片,似乎受了重傷,見执明現身,他一個回身殺了眼前的敵人,趕緊跑到执明身邊。
「执明國主,這石道前方有埋伏,怕是無法過了,末將帶您先到外邊躲著。」
「你受了重傷還是讓本王帶你出去吧,阿黎呢?」
「王上人在外面應敵,他吩咐了末將要保您安--」蕭然話還沒說完,石道前方又傳來爆炸聲響,石壁晃動落下了好些碎石,蕭然趕緊用身子護住执明。
此時慕容黎自石洞外出現。
「王上!您沒事吧?」
「本王沒事。」执明握住慕容黎的臂彎,切聲道:「阿黎,前方有埋伏,別再進去了。」
「恩我方才聽見聲響了,我們自外邊出去罷。」
說著慕容黎領著执明、蕭然還有剩餘的兵士們奔向出口,才步出洞外,幾支細針自空中射來,慕容黎舉起燕支擋下,只見前方愈演愈烈的紛爭裡,司空悟正站在中央笑盈盈的望著他。

***

子兌和海棠在奔馳的路上便聽見前方出現好大的聲響,聲響傳出的方向正是他們所要去的天璇密道,子兌皺起眉來:「前方有騷動,我們得快點了!」
一旁海棠道:「子兌將軍,走這裡怕是不夠快,我們朝這條小路走吧!」說著他指著偏離大路旁的一條小山路。
「那走吧!」子兌率先走進山路中,後面人緊跟著。
走了一陣子,忽然周遭傳來了動靜,子兌瞇起眼眸,只見身側林子裡飛出了數十個黑衣人,海棠驚喊:「不好!有埋伏!」
子兌認出領頭的便是方才在祭神台的那人,那人見了自己眼中露出驚訝,擒賊先擒王,子兌對周圍大喊:「大家小心應戰!」接著拔出儷貞,直直朝那黑衣人而去。

***

司空悟並沒有讓慕容黎有過多的反應時間,他將手中銀鎖尖針再向前一揮,卻是朝执明而來,慕容黎燕支一抬再次打掉,他飛身朝向司空悟,燕支出鞘,司空悟嘴角一笑,拔起腰間利刃,上前迎向怒目而視的慕容黎,雙方劍刃碰撞,發出鏗鏘脆響。
「此前本王無緣一窺慕容國主面容,今日得見果真名不虛傳。」
「司空國主過獎了,本王再怎樣也比不過國主您的神機妙算。」說著他抬起燕支,又朝司空悟刺去,司空悟揮劍與慕容黎過了幾回,臂上被劃了好幾道口子,步伐退了好幾步,漸居下風,險些就要被刺中要害,可他也不慌張,只含笑道:「慕容國主只顧著與本王過招,身後之人可還有要顧?」
慕容黎眉頭一皺,迅速側身一看,只見执明與一玉衡宮人正在懸崖邊僵持著,他不禁脫口而出:「王上--」話還未說完便覺胸前被刀刃劃過,一陣劇烈刺痛襲來,接著司空悟調笑的聲音響起:「慕容國主與本王交手竟如此不專心,也別怪本王不手下留情了。」
慕容黎猛的回身一刺,司空悟閃身不過,方舉起阻擋的左手臂被燕支刺穿,慕容黎再一個飛踢直讓司空悟倒退了好幾步,接著他迴身向执明奔去。

另一邊执明見慕容黎與司空悟交手,便轉身想幫受了重傷的蕭然一把,餘光瞄見一人持劍朝他而來,他拔起星銘擋下攻擊,只見來者一身玉衡宮人裝扮,执明瞇起眼眸望著眼前人。
「你是方才將本王攔下的宮人,你的真實身份並非區區宮人吧?」
「执明國主好眼力,在下是玉衡王的近臣碎鏈。」
「方才在祭神台前你與本王距離甚近,為何不在那裡就殺了本王?」
「王上有令,在祭神台前不可誅殺不可搶竊,況且,小的只想要执明國主您的星銘劍,只要您將劍給小的,國主您的命就能留下。」
「你憑什麼認為本王會乖乖奉上?」
「小的也不這麼認為,只是聽令行事,在搶奪前先告與國主您第二條路罷了。」說著碎鍊扯下宮人服,將懷中的銅鎖尖針拿出,鏈子握在手中轉,金屬摩擦的聲音疵疵作響,緊接著揮手向前,执明星銘一抬,迴身將尖針擋下,碎鏈將尖針收回後便未有進一步的攻擊,只是不斷往前,执明便不斷後退。
「执明國主,小的當真不想殺你,您何不與小的做個賭注?」
「你的賭注想必本王不會有興趣吧。」
此時兩人已近懸崖邊。
「國主沒聽又怎麼知道有沒有興趣呢?」
「橫豎是進了死胡同,你不妨一說,本王聽著呢。」
「這事其實是小的偷偷告訴您的,吾王說了,只要您將星銘給小的,那您和慕容國主都能活下去,但若是您執意要將星銘留給慕容國主,那你們兩個都會死,或者是,只有您會死。」
执明聞言眉頭一皺:「什麼意思?本王不懂。」
碎鏈輕笑了一聲:「哼,执明國主覺得,在慕容國主心中,是你比較重要,還是這天下比較重要?」
「...答案是什麼於你來說又有何意義?」
「意義可大了,只是小的想或許這答案連执明國主您都不甚清楚的,不知國主想不想知道答案呢?」
「本王...不想。」
碎鏈聽了又笑起來:「执明國主撒謊的功力可得要再加強些了,不過您說不想知道也無紡,總之只要您星銘給我,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执明又後退一步,面色沉重:「要是本王執意不給,你想要做什麼?」
「小的想做什麼...」碎鏈臉色忽然下沉,一改方才微笑的表情。「执明國主當真不願將星銘給小的?」
「不給。」
「那...就別怪小的了...」說罷碎鏈將銅鎖尖針一甩,銅鏈纏繞住星銘,尖針深深刺進执明的手背,頓時鮮血淋漓,突來的刺痛令执明眉頭一皺,可他仍緊緊握著星銘。
碎鏈在拉了幾下後說道:「國主您再不放手,等一下您的手也不會是您的了。」
执明低聲道:「那...倒未必...」說著他伸手將針拔開,一個用力,星銘斬斷銅鏈,鏈子猛的向回縮。
看著手中斷裂的銅鏈,碎鏈喃喃道:「您真的不要命了...」
「王上!」另一邊慕容黎的聲音響起,碎鏈趕忙朝执明撲去欲取星銘。
执明雙手一拋,將星銘傳給慕容黎,卻見其後方的司空悟並未追上,只笑盈盈站在後方注視著這裡的一切,他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可來不及讓他細想,碎鏈已來到近前,一個伸手將他推下斷崖。
慕容黎剛拿到星銘便看見眼前這一慕,他心下大驚,傾身飛向懸崖跳下,此時燕支掉落山谷,慕容黎即時抓住执明的手,另一隻手握著星銘插在崖壁上。

执明感覺自己的手顫抖得厲害,似乎快斷了,此時一道道鮮血自他和慕容黎緊握著的手中泄泄流出,滑進他的衣袖中,溫熱的嚇人,起初他以為是自己被尖針刺穿的傷口所致,可當他抬頭一看,只見慕容黎胸前紅衣似乎沾染了大片更深更沉的暗紅,那暗紅溽濕了他的衣襟,就著衣袖順延而下,流經他緊握自己的手心,不停顫抖的是慕容黎的手,而他另一隻緊握星銘的手,同樣顫抖的厲害。
执明想起方才碎練問他的問題。

「执明國主覺得,在慕容國主心中,是你比較重要,還是這天下比較重要?」

其實他回的也並非全是謊言,可與其說他不想知道,倒不如說,是他不想讓慕容黎選擇。
执明伸出另一隻手開始掰開慕容黎握住自己的手。
察覺到执明的意圖,慕容黎手握的更緊了,可执明仍舊奮力掰動著手指,慕容黎皺緊眉頭,目光所見之處開始有些模糊,此時他連多出力氣來說一句話都無法,他看了看执明,又抬頭看了看星銘,又低頭看向执明,那執意想放開自己的手,最終他嘆了口氣,鬆開緊握住星銘的手,與执明一同掉落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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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19:4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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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慕容黎感覺自己的身體異常冰冷,那冰冷深入了骨髓直至麻木,伴隨著無法擺脫的窒息緩慢向下沉沒,思緒逐漸模糊。
忽然間,有股力量將他攔腰抱起,耳邊一陣嘩啦啦的水花聲響,迎面而來的空氣越加寒冷,他不自覺的皺起眉頭,那股力量將他包圍得更緊,他逐漸感到近身傳來的溫暖,可眼皮依舊重得打不開,思緒又開始模糊起來。

「我在哪?我記得剛才...」慕容黎發現自己處在一片無極黑暗中,卻不似方才那般寒冷,甚至是非常溫暖,就像是...
疑?执明呢?慕容黎左顧右盼,驚覺身旁空無一人。
此時黑暗中出現了一個朦朧不清的背影,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可才往前一步,那背影竟如散沙般開始消逝,慕容黎心頭一驚,連忙拾步上前,顫聲喚道:「王上--」

慕容黎慢慢睜開眼睛,一個堆滿茅草的屋頂映入眼簾,他察覺自己正躺在床上,呆愣了一陣,身旁傳來了細微聲響,慕容黎循聲側頭,視線裡最先出現的是一個火爐,裡頭炭火燒的正旺,怪不得四周溫暖的很,視線再往右移,一個人影正蹲在地上不知在搗鼓些什麼,即便衣著全然不同,可那背影依舊熟悉的很,與夢中的重合。
「...王上...」
一聽背後傳來呼喚,执明趕緊起身湊了上前。
「阿黎你醒啦,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正欲回話,慕容黎突感肩上和胸口一陣刺痛,不禁皺起眉來,他掙扎著要起身,执明見狀忙伸手扶慕容黎坐起來,順手將枕頭靠立在其背後。
「阿...阿黎你先別亂動,你的傷口才剛包紮好沒多久呢。」
慕容黎這才發現自己所穿也並非原本的紅衣,而是一身乾淨的玉色素衣,右肩以下正包裹著一圈又一圈的棉布條,裡頭似有草藥覆蓋著。
「...是王上給我包紮的?」
「是呀,本王見外頭正有藥草可以摘集便給你尋來了,這裡沒有繃帶所以先撕了衣服來急用,這房子以前可能有住人,碗盆家具什麼的一應俱全,衣櫃裡頭的衣服本王也先給換上了。」
看了看身上包扎整齊的布條,慕容黎淺笑道:「王上包的可真好。」
执明聽了笑道:「這沒什麼,熟能生巧嘛!」
「熟能生巧...」聽到执明的話,慕容黎有些感傷,曾幾何時包紮傷口對执明來說變成家常便飯了?
「阿黎你再休息會,本王方才藥磨到一半,等等就好了。」說罷执明站了起來。
見执明轉身欲走,慕容黎猛的伸手拉住其衣袖,連聲喚道:「王上!王上...」
执明見狀連忙轉身又坐下。
「本王在這,本王在這呢,阿黎怎麼了?是傷口還疼嗎?」他一手包覆著慕容黎的掌心,一手在其背後緩緩輕拍著,一下接著一下,極其耐心。
依舊是那熟悉的溫度,慕容黎逐漸冷靜下來,可执明手上一圈圈的布條讓意識逐漸清醒的他想起,执明其實也受了傷的,腦中忽而閃現此前掉下斷崖的最後一刻,慕容黎彷彿重新掉進了水底,止不住的恐慌在心中泛起陣陣漣漪,教他背後冷汗淋漓。
見慕容黎眼臉低垂,面色似乎比剛才又蒼白了幾分,执明握住他的手緊了緊。
「阿黎你還好嗎?本王在這裡,已經沒事了啊。」
滿懷的關心和手中的溫度真真切切,慕容黎抬起頭來,一瞬不瞬的望著眼前人,想到不久前差點就要失去,他想出聲責備,但仿如失而復得的感受卻讓他無所適從,見一旁的爐火旺的跳出了火星,慕容黎無力笑了笑。
「...那是王上自己生的爐火?」
「那當然,阿黎不是教過本王嗎?」
見执明嘻嘻笑著,一臉的得意,責備的話終究沒有自慕容黎口中說出。

***

「那司空悟是腦子有問題嗎?!」
仲堃儀的怒罵聲伴隨著茶盞揮落在地,陶瓷碎裂的聲響迴盪在山洞內,似乎怒氣難平,仲堃儀猛的地站起身,將另一側的桌案踹了個翻,案上擺放整齊的一盤茶盞應聲掉落,望著眼前滿地的細碎,駱珉單膝跪地,眼臉低垂,等待著仲堃儀的責罰。
當日祭神台爆炸後,原本他埋伏在小道上是為了遇上慕容黎和执明的隊伍,不想迎來的卻是別人,也因此錯失了阻攔司空悟的機會,可駱珉心裡清楚,無論自己是否阻攔了司空悟的瘋狂行為,他當日的狀況在遇見那人之後便註定不如預期。
那與記憶中滿身是血的面容如出一轍,此前雖曾聽過执明提起,可當真的出現在眼前,那內心的衝擊著實令他無法負荷,深埋在心中的愧疚感在瞬間潰堤。
「駱珉。」
仲堃儀恢復低沉的嗓音打斷了駱珉的思緒,他趕緊應了聲:「是,先生。」
此時仲堃儀將爐火上泡開的茶壺拿起。
「你覺得眼下為師該怎麼做?」
「...學生以為,我們可先按兵不動。」
「喔?怎麼說?」
「那燕支劍也隨慕容黎落下了斷崖,司空悟不可能沒有想到,他定會派人往斷崖下尋找,到時自然可以知道慕容黎是生是死,無須先生親自出手,或者--」駱珉頓了頓,拱手又道:「若是先生不放心,弟子願親身前往斷崖探查。」
仲堃儀聽了並未立刻回話,只是來回踱著步伐,從最初的亂到逐漸趨於平穩,最後他重新坐了下來。
「為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聞言駱珉抬起頭來,面露疑惑,仲堃儀見狀揚起眉來,開口問道:「怎麼了?」
「先生...不懲罰學生嗎?」
仲堃儀笑了笑,將桌上的新茶盞重新裝滿茶水。
「聽聞你在爆炸前出了點狀況?」
「...是,本來已和司空悟的侍從安排好了引燃點,不想出現個人砍斷了祭神台左半部的引線,還殺了負責看守的硨磲人。」
「如此身手矯捷,之前你可有見過?」
「...學生未曾見過,學生猜想,大抵是慕容黎手下的人。」
「...」
見仲堃儀又沉默下來,低垂著眼臉看著手中的茶杯,駱珉只覺得緊張異常,手心直直冒汗。
良久,仲堃儀才又開口:「若你下次再遇到那人,是否還會再失手?」
「...不會。」
「這樣便好,記住你的話,莫要再讓為師的失望了。」此時仲堃儀抬起頭來,他眼眸映著燭火,彷彿正在燃燒,駱珉趕緊單膝跪下,朝他恭敬一拜。
「學生定不會再令先生失望。」

***

瑤光閑雲台,乾元正在桌案前整理著天啟後的六壬殘頁,此時夜已深,他將房內的燭火全數點燃。
而今人和、地利、天時盡現,聖地方位、月日、時辰已出,照裡說一切已毫無懸念,可不知為何,乾元心中總覺得還遺漏了些什麼,他將整齊疊好的星象圖又一一攤在桌案上,一旁是他手繪下的諸王之劍鞘內的上古文字還有一本斑斕破舊的古書。
浮玉山開光過後,乾元親自翻遍了宮中的藏書閣以及王城內外的古書店,來回忙碌了幾日,總算讓他找著一本記載著古文演變的泛黃古書,他將王劍上的刻紋與古書相對照,由此得知古文與現今文字的演變過程,再藉此衍生出其他古文字所代表的意義,只是,極便認得了古文字的意思,也無從知曉到底遺漏了些什麼。
後來便逢司空二少捎來登基大典的消息,緊接著司空三少與天權王的來訪,再到方夜被下蠱術成了蠱屍,乾元好生照看了幾日終於沒事,直至今天晚上,乾元才得空重新坐回桌前,再次拿起星象圖翻看著,翻看?乾元瞇起眼眸,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將所有星象圖翻至背面,定睛一看--
一片空白。
乾元皺起眉頭,不對,他拿起燭台湊近桌面,星象圖背面仍是一片空白,此時一滴蠟油滴到了圖上,乾元趕緊抬袖要擦,卻見蠟油滴落處似乎有些凹凸不平,他心上一動,隨即起身欲命宮人去廚房拿瓶油來,一開門卻不見半個宮人,雖然有些疑惑,但他急著要知道線索,便自己走了趟廚房拿油回來。隨後乾元用毛筆沾著點油輕輕刷在某張星象圖上,果真浮出極淺極淺的紋路,他一陣欣喜,小心拿起圖紙,就著燭光看著,幾行清楚的古文字映入眼簾。
太好了,或許慕容國主的轉圜,就在這裡--
碰、碰、碰。
外頭突然響起了敲門聲,乾元想大概是方才叫喚的宮人來請命了,於是便起身開了門,門外確實是位宮人沒錯,可其手裡卻拿著把菜刀,他雙眼佈滿血絲,直勾勾的望著乾元,口中發出沙啞的怪聲。乾元覺得這場景十分熟悉,下一秒他趕忙退後,剛好閃過了那宮人抬手落下的菜刀,那宮人菜刀揮了個空又迅速抬起,乾元忙將一旁的椅子丟向前,匡一聲,椅子被菜刀劈成了兩半,那宮人又接著邁步向前,乾元趕緊撲向桌邊,欲將桌上的東西收拾乾淨,但那宮人已行至面前,抬手又要一刀,此時寒光一閃,一把劍自背後刺入那宮人的心窩,隨著劍身拔出,那宮人應聲倒地,背後來人是及時趕到的方夜,他的衣襟上沾滿了血跡,看來不只是眼前宮人的血。
宮人倒地後,方夜趕忙上前關切道:「乾元大師您沒事吧?」
「我沒事,不過這是怎麼回事?」乾元搖了搖頭,仍心有餘悸。
「...宮裡的人都被下蠱了,我剛才一路趕來都沒見到個清醒的人。」
「什麼?怎麼會?」乾元皺緊眉頭,那司空賦給他的解藥才讓宮中醫丞去蒐集沒多久,不想這麼快便出了狀況,眼下空有藥方子,卻來不及生出解藥來。
「大師,被下蠱的宮人本來就不會武功,要擺脫他們尚且容易,可宮中的禁衛軍就不一樣了,所以我們得先出宮去,然後趕緊通知王上。」
乾元頷首道:「好,但我們短時間內怕是無法回來了,因此得將神劍和玉印一同帶出去才行,你知道慕容國主將那些東西放在哪裡嗎?」
「知道,在王上寢殿裡。」
「我們一道去拿吧,順道去一趟醫丞署」說著乾元將桌上的東西全數打包背上。

走出閑雲台,一路上都是方夜過來時砍殺的屍體,乾元看的出來方夜心情有些低落,他緩聲安慰道:「待出去後我們趕緊研製解藥,便能回來救其他人的。」
方夜聽了點點頭,努力打起精神來。
在慕容黎寢殿的密室裡,方夜找到了兩個大錦盒,他將鎖解了開來,裡面放著鈞天、瑤光、天璇、天璣、開陽五印以及墨陽、雲藏、干勝、謹睨四劍。
確認過沒問題,兩人正欲收拾東西,此時外頭傳來了刀劍聲響,只見一少年身影竄過門前,正和變成蠱屍的禁衛軍纏鬥中,乾元定睛一看,那少年竟是海棠。
「海棠怎麼回來了?」方夜趕忙上前幫忙,不久便將陷入險境的海棠給救了進來,此時乾元已將神劍和玉印打包好。
見海堂被方夜帶進來,乾元上前關切道:「你沒事吧?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一旁的方夜也問道:「王上沒有一起回來?」
提到慕容黎,海棠臉色沉了下去,彷彿要哭出來:「王...王上他...和执明國主...掉到斷崖下了...」
聞言乾元和方夜大驚。
乾元問道:「那蕭將軍和子兌將軍呢?」
「蕭...蕭將軍也不知去向,子兌將軍說要回天權找救兵...」
方夜又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是在哪裡的斷崖?」
「聽剩餘的士兵說...先是执明國主被玉衡的人給推了下去,王上就接著一起跳了...在天...天璇密道附近的斷崖...」
「怎麼會這樣?!」
方夜急切的問話聲陡然放大,海棠一驚,不禁垂首顫抖著,說話結巴個不停。
「就...就是...」
乾元伸手拍了拍他的臂膀安撫著,一邊和方夜說道:「方夜,快別逼他了,我們先離開這裡,沿路上再慢慢說吧。」
「...也好。」

於是三人帶著神劍和玉印離開了正殿,在躲避禁衛軍蠱屍的空檔,海棠大致說明了在玉衡所發生的一切。來到宮門邊上,三人躲在牆角後探看著城下的情況,他們發現變成蠱屍的皆是鎮守於王宮裡的人及城內的兵將們,他們將王城裡家家戶戶所有能當成防身武器的東西全數搜刮一空,並用繩索將百姓們綑綁起來帶到一處集中看守,但凡有反抗者則殺無赦,一時整個王城內哀嚎聲四起,街上看不到半個正常人。
「大師,方夜大人,你們看,蕭然將軍在那裡!」海棠說著指著地上的某處,只見蕭然人站在一群百姓面前指揮著他們移動,乾元見狀心上嘆了口氣,看來蕭然也被控制住了。既然如此,他轉頭看著方夜和海堂,悄聲說道:「看樣子,我們得棄城出走了。」
達成了共識,三人便要往閑雲台的方向走,欲從台後的小門潛逃出去,海堂卻忽然停了下來。
乾元問道:「怎麼了?」
「醫丞...鄭醫丞在那裡...。」
乾元順著海棠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鄭青手拿著利刃正躲在某民房後面,緊緊盯著屋前正在巡邏的蠱屍,伺機而動。乾元皺了皺眉,又聽海棠說道:「我...我得去阻止他才行。」
「你從這裡下去來不及通知他的。」
「我可以的。」海棠又指了指城牆邊,牆的另一側銜接較低矮的城牆,再接下去是民宅,以他的身手,從這裡跳下去不會有太大問題的。見一旁方夜還想說什麼,海棠又道:「若不去阻止醫丞,他會死的,我...不能讓這事發生。」說著面露決絕。
乾元沉默了一會又道:「那我們在後門等你?」
海棠搖搖頭:「大師您身負重任,不宜再待在王城半刻了,還請方夜大人趕緊帶大師離開,待阻止了醫丞,我就會去天璇密道找你們。」
見海棠心意已決,方夜頷點點頭,伸手接過海棠手中的行李,又說道:「那你自己小心點,我們外頭再會合。」
接著乾元又叮囑了海棠幾句後,三人兵分二路,方夜帶著乾元來到了後門,將門鎖撬開後,一道離開了瑤光王城。

***

清晨時分,昱照山外中依稀可聽見蟲鳴鳥叫,艮墨池正站在涼亭內仔細清點著自宮中帶出來的各種草藥與蟲乾,由於離開的急,他每一種都胡亂抓一把,所幸大都齊全。接著再檢視過一旁的包袱,裡頭安放著天權國印以及一只小金爐,金爐裡頭放著幾顆玉色藥丸。
就只差一點點了...
後頭傳來了腳步聲,艮墨池聞聲轉頭,來人是威尹,後頭牽著兩匹馬,馬上還掛了兩袋包裹,裡面放了些簡單衣物品及乾糧,他朝著艮墨池躬了躬身:「艮先生。」
艮墨池也朝他拱手一拜:「辛苦威將軍了,現在情況可還好?」
威尹神情暗了暗:「與子兌將軍所說相同,宮裡人和王城內的禁衛軍以及前鋒軍都成了蠱屍,威某想,大抵是駱將軍離開前就安排其內應所下的蠱。」
「那邊疆的後備軍和琉璃軍隊呢?」
「他們沒事,目前雙方正集結在一塊,威某已傳訊讓他們隨時戒備,聽聞目前硨渠大軍仍在琉璃東韁未有動作,想是在等玉衡王的指示。」
艮墨池聽了頷首:「只要我們和乾元大師拿到解藥,這事危機便能解個大半,只是其餘的...」說著他自袖中拿出子兌從玉衡寄來的信件,看著信上的內容發起愣來。
威尹見狀上前了一步,沉聲道:「艮先生,威某相信,王上帶還活著。」語帶慎重。
聞言艮墨池再次點了點頭,轉身看著山下。
此時山間傳來了達達馬啼聲,不一會兒,子兌騎在馬上自林間竄出,在艮墨池和威尹面前停了下來,見其面上佈滿倦容,衣襟上沾染諸多血漬,混和了些藥草味,艮墨池關切道:「子兌將軍,您身上的傷可還好?」
「大都是些小傷罷了,只是肩上的傷口深了點,這幾天似乎有些發炎了。」說著子兌將衣衫給打開,露出底下胡亂包紮的繃帶,傷口處明顯紅腫化膿。
艮墨池見狀皺了皺眉。
「子兌將軍這傷口須趕緊重新處理才行。」說著他讓子兌在石椅上坐了下來,一旁威尹逕自拿起石缽開始幫忙搗草。
「有勞艮先生和威將軍了。」子兌勉強笑了笑,似想到什麼,他忙問道:「我王兄還有小潭可還好?」此前雖然已從艮墨池回給自己的信件上得知了詳細情況,可他仍記掛著子靖和小河的安危。
威尹回道:「子兌將軍不必擔心,邊疆已傳信回報,子靖國主和小河均平安無事,而今烽火台算得上是最安全的地方。」
「是嗎...」
見子兌仍有些晃神,艮墨池也寬慰道:「王城內的百姓們並未被下蠱,只是被蠱屍監控在一處,禁止任意行動,依照此情況看來,那玉衡王和仲堃儀的目的只在讓我軍兵力削減,其餘不相干人等暫且不會去碰的。」
威尹也接著道:「何況玉衡王尚未集齊八劍,想那硨磲大軍在短時間也不會有任何動作,子兌將軍可以放心。」
聞言子兌點了點頭,暫時安下心來。
艮墨池看了看子兌眼底的黑青,搖頭又道:「子兌將軍您這路上當是未曾好好休息吧?」
子兌聞言勉強笑了笑,並未回答,而今执明行蹤不明,就是強迫自己闔上眼,混亂的思緒亦不曾停歇。
這幾日總夢到那個與自己有著相同面貌的人懸在斷崖的上空,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與記憶中相符,有些微瞇的眼底卻透露著無奈。
當日趕至天璇密道時,懸崖邊的紛爭早已沉寂,只剩下地上成堆的屍體,在找到尚存的瑤光士兵問出情況後,子兌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顧不得傷口還在流血,腳步搖晃著就要往斷崖衝,若非海棠在後面死死拉著,恐怕自己就要跳下那懸崖了,密道附近地勢嚴峻,那斷崖中間還浮著一層濃霧看不清底下,若要想到斷崖下,就只能從石洞中找路下去,可當時洞裡的通道已被落石堵的嚴實,絲毫沒有辦法移開。
無可奈何。
子煜,你在天上看著是否覺得為兄糟糕透了?
此時艮墨池已檢查完子兌身上其餘的傷口,接著將其胸前的繃帶小心拆開,先前流出又凝固的黏液隨著繃帶撕裂了傷口,疼痛感打斷了子兌的思緒,他瞇起了雙眼。
艮墨池用清水仔細清洗著傷口,一面說道:「這傷口發炎的得很厲害,等會要請子兌將軍忍耐些了。」
「無妨,艮先生儘管處理罷。」看著艮墨池處理著肩上的傷口,子兌又陷入了沉思。
當日他與海棠已及幾名暗衛在前往天璇密道的小道上遇上了黑衣人及其同黨,數量眾多又頗難對付,而那領頭的攻擊力道比一開始見面時更甚,子兌得須專心應付,原先二人打的不分軒輊,後來子兌漸趨上風,刺了領頭幾劍,可後來背後傳來海棠的驚呼聲,子兌為了救他而分了心,讓那領頭有機可乘,導致他肩上被重重劃過一劍,這劍來的過快,子兌猛的摔倒在地,當時疼痛劇烈,可事後在包紮時,子兌卻覺得有些疑惑--
仔細看過那傷口後,艮墨池鬆了口氣道:「幸好這傷恰巧偏離了要害,否則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聞言子兌倏的抬起眼來:「果然是偏離了要害嗎?」
艮墨池愣了下,接著說道:「子兌將軍可是想到了什麼要緊的事?」
「...也沒什麼,只是在小道決鬥那時,我人正面對著那領頭,照裡說他大可一劍將我給殺了,可是他不僅沒這麼做,還避開了我的要害,不禁覺得有些奇怪罷了。」
一旁威尹無聲頷首表示贊同。
子兌又道:「而且那群人的目的似乎也不是趕盡殺絕,在我中劍不久,空中便傳來了一道黃煙,在看到那信號彈後,領頭便舉劍一喝,隨即帶著眾人退下了。」
艮墨池低頭思索著子兌所說,一面將搗碎的草藥敷在他的傷口上,想了想又道:「子兌將軍可知道那黑衣人是誰派來的?」
「就我所知,那玉衡王的人大抵來自硨磲還有其宮裡的侍衛,那幫黑衣人當是仲堃儀所派。」
聞言艮墨池手中的動作一頓,他想自己已經知道那黑衣領頭是誰了,隨即又像沒事般接過威尹手中的繃帶,一邊說道:「仲堃儀與玉衡王合作只是為了對付慕容國主,我想,他這次的行動或許只是在幫忙拖延救兵的速度罷了,至於其餘的突發狀況,以我對仲堃儀的了解,能不攪和的他都盡量不碰。」頓了頓,他又說道:「只是這次慕容國主掉下斷崖,仲堃儀大概也是始料未及,這會若得知了消息,想是會大為震怒罷。」
「聽起來艮先生很了解那仲堃儀,你們之前有些交情?」
「...過往的陳年舊事了,況且,縱使相識多年,對於他,我只算得上了解些皮毛罷了。」說著艮墨池不再說話,只是仔細將繃帶給纏上。
將傷口處理好後,三人便準備啟程前往天璇,臨行之前,子兌重新正了正頭上的髮冠,內心虔誠向子煜祈禱著,希望此行能夠順利找到执明,突破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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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19: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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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慕容黎的武功底子好,在床上躺了幾天體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本想著不該再麻煩执明替自己換藥了,可見执明面上明顯樂得開心,便也不願掃他的興致。
能下床走動後,慕容黎花了一點時間觀察了茅草屋周遭的環境狀況,茅草屋座落在建偌大青潭裡的一突起窪地上,窪地四周長滿了蘆葦和菖浦,以及不知名的一些野花野草,傍水而生。附近還有許多像這樣突起的窪地,只是面積小上許多,窪地與窪地之間連接著羊腸般的小路,有些地方水深,會將小路覆蓋過去,若想離開窪地區,前往青潭的另一邊,茅草屋後面有一條小船停著,慕容黎一見船身和船槳皆還堪用,便想滑著小船去到青潭對面,卻被一臉驚慌的执明給攔了下來。
被司空悟用計掉下懸崖,能恰巧落在水面,性命無餘確是萬幸,可即便面上沒有情緒表露,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不知此刻斷崖上到底是什麼情況讓慕容黎心中焦急萬分,握著船槳的手怎麼都不願放下。
「阿黎,你才剛能下床,再多休息一天好罷?明天,明天就讓你划船,再休養一天就好,這裡根本就沒人會下來,那燕支就是掉到另一頭也絕對不會被別人拿走的,好罷?」
执明握住船槳的纏繞著繃帶,傷口周圍還染了點血跡,他狀似要跟慕容黎搶,實則用不上什麼力,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則拉著那採滿藥草的籠子一耳,傾斜一邊的開口露出裡面的藥草,是等會他要搗碎給慕容黎敷的。
慕容黎知道這幾天执明為了找他的燕支踏遍了青潭上的每個窪地,又在固定時間回來給他換藥,他看了看那籠子,又盯著执明的臉半晌,終是放下了手中的船槳。
「王上,那籠子我幫您拿吧。」
「不必了,阿黎身上還有傷呢。」
「王上的手上不也有傷?」
「本王那傷快好了,不礙事的。」
「...」
瞥了眼信口雌黃的执明,慕容黎默默走到另一邊,拉起了籠子的另一隻耳朵。

或許曾經住在這裡的人是個行醫的大夫,亦或是個精通醫術之人,茅草屋前的空地上種了許多藥草,種類包羅萬象,有些藥草慕容黎並不識得,执明卻能指著每一種說出名字來,他一邊伸手摘下一邊同慕容黎解釋這藥草搗碎後晾乾可以治熱病,那種則可以去寒等等,慕容黎敬佩之餘仍有些感懷,即便执明沒說,慕容黎也知道他這般學識是源自此前的大傷。
那日王城下的綿綿細雨中,燕支在执明胸前刺出了個窟窿,那血淋淋也留在慕容黎的心上,即便後來执明的傷口已復原結痂,慕容黎心上的傷口卻從未癒合,偶爾會在午夜夢迴剝落了一角,流下道道血痕提醒著慕容黎那些過往的不堪,要是自己沒有踏錯路,执明也不用經歷這些,更不須識得那些藥草。
可事實是,若非执明認得這些藥草,恐怕自己便會死在這裡,至於执明會如何,他連想都不敢想,思即此,慕容黎不禁又有些慶幸,看著一臉歡快在採集藥草的执明,他吁了口氣,隨即又皺起眉來,轉身進了屋子裡。
屋裡的桌案上放著一張牛皮地圖,是夾在慕容黎的兜裡一同掉下來的,上面所畫是天璇密道與其周遭的大略位置,以及自己另外寫之,六壬對聖地的描述:

星圖相連,天降神諭
水通陰陽,以其為引
神劍為介,以其刻印
方位示意,則聖地現形

那日開光降下的天啟顯示聖地位在天璇境內,得出了丙巳-南南東與揆丑-北北東,壬亥-北北西三方位,慕容黎隔日便派方夜前往天璇調查,當年天璇王宮建造於其國境中央,方夜依照乾元的指示將圓盤圖置於天璇王宮的遺跡上,坐南朝北,得出丙巳方位的範圍,經地圖對照,正好是在天璇密道的萬丈坡一帶,此次前來玉衡,慕容黎讓蕭然替他準備了這張牛皮地圖,一來是為若有危機可作為脫逃的後路指示,二來則是為了回程經過此地可以順道勘察聖地所在。
慕容黎今日剛破曉便起了床,依著旭日升起的位置確認了東西向的方位,再對照下地圖上茅草屋大致所在的位置劃出南北向的方位,如若推敲得沒錯,下一步須在這青潭的正中央畫上圓盤圖便能確立下一個揆丑方的範圍,而這青潭的正中央就在這片窪地群的對面,須得划船前往,估計那裡會有平坦地勢得以上岸,興許還會有別條通往地面上的通道。
本來還納悶殘頁上對水的註解過少,眼下身處在這片青潭便明瞭,剩餘四句便等著自己明日前往青潭對面查明,如今能有足夠的時間研究聖地位置大抵是遭遇此劫的唯一好處了。
腦中又想起不知地面上的現況如何,慕容黎手不禁握緊了拳頭。
「阿黎?」此時执明的聲音自門邊傳來,見慕容黎轉過頭便笑了笑,他手中還拿著搗藥的石缽。「阿黎,你該換藥了,來,這裡坐著。」空著的手朝床邊拍了拍。
慕容黎收斂起思緒,將握著的拳頭鬆開,乖順的走到床邊坐下。

隔天上午,慕容黎再三答應执明無論找到什麼都不會輕意犯險,並且會在日落前回來,隨後便划著小船離開茅草屋。
過了窪地區還駛了好一陣子,慕容黎才看見牛皮地圖上所指的懸崖中央,那裡是一道高約百尺的垂直峭壁,彷彿一把鋒利匕首將偌大的青潭一分為二,其頂端是條四季潤澤的大溪流,下方則是一天然水濂洞,因流經的溪水自洞內岩隙間大量傾洩而下所形成。

水通陰陽,以其為引

將小船擱在岸邊,慕容黎迅速衝進了洞裡,洞裡水流細碎不若洞口那般湍急,自高處岩隙間灑落,未達下方便散成水沫。
因著持有神劍之人與神劍之間的特殊連結,慕容黎很快的在洞口附近找到了半浸在水裡的燕支。
燕支未有太大的損傷,只是持續散發微弱的紅光,慕容黎抬頭觀察著四周,洞裡除了通往另一邊的隧道外,還有好幾個小岩洞通往隱蔽不見的他處,翠綠的青苔沿著石壁紋理蔓延生長,白天的陽光透過兩邊洞口以及岩隙間照射進來,許是經由水花折射的緣故,光線氤氳落在清澈的淺水中,交錯出水藍和淺紫色的光暈,景色絕美。
慕容黎看著手中的地圖來到水簾洞正中央,嘗試過用燕支在濕漉漉的地上畫下圓盤圖似乎有些困難,他推了推不遠處一塊大小適宜的石頭,在上頭刻下了圓盤圖,坐南朝北,依著揆丑的方向望去,視線內出現兩個岩洞。慕容黎先走進左邊的岩洞,岩洞洞口寬闊,在通道中段有密集水流傾瀉而下,形成了小瀑布,透過水間看不清對面,許是岩隙分佈不多,感覺對面光線明顯暗了幾分,其手中燕支的紅光似乎也黯淡了些。
慕容黎未通過瀑布,退出洞口又走向右邊的岩洞,洞內寬度偏窄,頂多只能容納兩人並排,通道在視線所及的盡頭拐了個彎,並非一覽無遺,才抬步走進洞口,手中的燕支忽而開始輕微晃動,原本微弱的紅光變亮,急速閃爍起來。又繼續往前行,通道逐漸向下傾斜,越往裡邊水勢越深,可過了中間段後地勢又逐步往上,到盡頭的水深已從小腿上降至腳踝。沿著轉角逐步向前,洞穴開始變得寬敞,視野開闊,陽光自高處岩隙間映照進來,端看光線的強弱,慕容黎判斷現在時辰已過晌午。
再走了一段路,石壁兩側出現階梯往下,此時閃著紅光的燕支開始劇烈晃動,慕容黎站在階梯上,兩側階梯的中央斜面上刻著一隻朱雀,朱雀的嘴喙張開,中間銜著一顆球體,慕容黎看著那球體覺得十分熟悉,球體外框是兩道同心圓圈,數個突起圖騰沿著內心圓相連成圈,共有八個,每個圖騰外圍都有個框,形狀不一,圖騰與圖騰之間並未相連,各自獨立。其中一個圖騰此時正發出紅色光束往下投射,是自最上方順時鐘數過來第七個。
慕容黎盯著那發光的圖騰一陣,忽然眉眼一抬,倏的將手中燕支舉起,蕭身首端突出的炙火烈焰,形狀正與那發光的圖騰相同,再將剩餘七個圖騰仔細看過,他心下恍然。
這是八劍圖騰。
慕容黎接著依循紅光投射的方向看去,下方盡頭是塊空地以及一面青苔蔓延的石壁,儼然是條死路,可光束在石壁上反射,在右手邊似乎有個凹陷,光線彷彿被切斷般倏然終止。慕容黎快步走上前,果然在石壁右邊還有個狹窄通道,通道後是個約六尺見方的洞口,此時燕支趨於靜止,紅色光線亦已消失。
洞口處有連接向下的石階,這裡地勢較低,已沒有岩隙可透日照,此時外頭陽光有些微弱,加上岩壁遮擋,洞裡光線昏黃晦澀,壁上卻有個地方在整片幽暗中微微發著紅光。
慕容黎先步下兩階石梯確認水深,步伐站定後水深已超過腳踝,他就著階梯的位置環顧洞內,除了發光圖騰,壁上還有些凹陷刻痕,只是光線隱密看不清晰。底下水流幾乎停滯,依稀可見青苔浮於水面上,不若外頭潺潺有聲,整個洞穴幾乎是個寂靜的密閉空間。
看著那微弱紅光,慕容黎正欲再往下走,腦中忽而閃過执明今早的叮嚀,反射性的轉頭一看,外頭陽光似乎又暗了幾分,思量了半晌,他決定今日先探查到這裡。

回到茅草屋後將小船固定好,慕容黎進到屋內逡巡一番卻未見执明的身影,正覺不對,可轉念一想,执明莫不是散步到其他窪地了?此前自己傷重時执明也曾這樣四處走動過,他承諾执明日落前會回來,执明自然也答應他不會離開茅草屋太遠,自己或許有些小題大作了。慕容黎衣服濕了也不換,人坐在茅草屋外等了好一陣,卻覺得這四周安靜得過了,他站起身踱了好幾個來回,走到茅草屋的窪地邊緣,一大叢乾巴巴的蘆桿傍水而生,而今只剩下幾縷碎花在風中搖搖欲墜。
慕容黎腦中又想起了他一直擔心的事情。
雖然他們還未找到從此地回到上面的方法,可難保上面的人不會找到方法下來,心存僥倖並非仲堃儀的為人,以他的個性,自己若是死了也要見到屍體。再者司空悟不會沒發現燕支已隨自己掉落斷崖,即便他拿到了星銘,缺了燕支他也無從招喚劍神,向來不擇手段的他,即便大費周章命人下來也不無可能。
此時天色又暗了一些,慕容黎的心著實不安起來,會不會自己不在的這段其間执明其實已經被人給擄走了?此時敵人在暗處伺機而動,自己大聲叫喚肯定非明智之舉,還是說--
慕容黎瞳孔陡然放大,卻在下一刻閉上雙眼,胸口深深吸了口氣。關心則亂,人性如此,卻是自己最要不得的。
將心律重新平整下來,慕容黎手持燕支,踏上小路開始在各個窪地上尋找执明的蹤跡,他每看過一個空窪地,心便沉下幾分,眼看著窪地數越來越少,他的步伐也越來越快,空著的左手無意識握拳收緊,指甲深深陷進了手掌心。
最後一個窪地不大,其外緣整個長滿了蘆葦叢,葦葉上的碎花比茅草屋前的還多上許多,慕容黎撥開蘆葦叢往前走,在落花紛飛中,他緊繃著的神經無力鬆開。
在窪地中央,执明正躺在地上安睡著。
感受到四周傳來動靜,执明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慕容黎低頭俯視的身影,由於背光緣故,执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周遭流通的空氣沉重的緊,正覺奇怪,他側頭看見正逐漸暗下的天色,他猛然意識到自己似乎...睡過頭了。
执明還來不及反應,眼前的慕容黎已開口:「王上,您當真是--」他話還沒說完就梗住似的噤了聲,旋即轉身離開。
执明見狀慌忙站起,見慕容黎頭也不回的往茅草屋的方向去,速度之快。
回到屋前,慕容黎虛脫似的靠坐在桌邊,他低頭垂眸,抬手用指尖用力按壓著眼窩,不讓沁著的淚水湧出。
跟著慕容黎的尾巴回來的执明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他抿嘴瞥了眼坐著一動不動的紅衣人影,僵直著身體緩緩靠近,小心翼翼在慕容黎面前蹲下,巍巍伸出手拉住他的衣擺。
「阿...阿黎,本王知道錯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慕容黎抬起眼來盯著执明,眼裡一汪黑潭蒙上了點霧氣,幽深無光,执明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情,但肯定一點也不好,不禁又喚出了聲:「阿黎...」他拉著衣擺的手搖了搖,眉頭微蹙,一臉可憐巴巴的委屈模樣,戰戰兢兢等著眼前人的回應。
良久,慕容黎伸手撫上执明的眼角,那雙明眸裡的似海星辰此時隨著主人緊張的情緒正微微晃動著,他終是輕嘆了口氣。
你沒事便好,何須再計較別的。
看著眼前人,慕容黎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見慕容黎笑了,执明如臨特赦一般,也跟著漾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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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19:5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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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剛惹了慕容黎生氣,這會执明坐在屋子前哪兒都不去,逕自敷起了藥草,換下濕衣服的慕容黎走了過來,拿過他手裡的藥勺。
「王上,我來幫你吧。」
执明見狀笑了笑,將受傷的手遞他,慕容黎扶過执明的手掌,其掌心被尖針刺穿約六分寬的血紅小洞,上頭還有些輕微拉扯的痕跡。
慕容黎傷得較重,這幾日都是执明幫他換的藥,而执明手上的傷也是他自己處理的,這是慕容黎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他的傷口。見慕容黎似在觀察,执明自顧自說道:「算那傢伙還不到喪心病狂,若他真用力一扯,可能本王手裡的傷口就不只這樣了。」
「他將王上堆下懸崖,難道這還不算喪心病狂?」聽执明說得慶幸,慕容黎低垂著的眼裡卻是怒氣蒸騰。
察覺到慕容黎的情緒,执明問道:「若是我們回到了上面,阿黎可會將那人給殺了?」
「那是自然。」頓了頓,慕容黎抬起頭來,蹙眉不解。「王上想讓那人活著?」
执明搖了搖頭:「阿黎與仲堃儀和司空悟已纏鬥多時,本王只是在想...這亂世終結是否能有兩全的法子罷了。」
「王上,這是不可能的,那司空悟便罷了,可仲堃儀與我,勢必得要有一方致死方休。」
「即便將仲堃儀殺了,若是駱珉或是其他弟子回來向阿黎報仇呢?」
「寥數幾人不足為懼,若真踰矩,再逐一誅殺便是。」
「...」
执明聽並沒作聲,只是點了點頭,眼中染上些許倦色,慕容黎見狀心上莫名一窒,他忽而想起在祭神台前與長史的對話。
「我在祭神台遇見了遖宿的長史,他說...您曾經寫過信給毓驍...」
执明恍然為何慕容黎在祭神台會如此失態,他大概知道長史都跟慕容黎說了些什麼,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本王寫信給他是想知道,阿黎當年被天璇綁架的真相。」
聞言慕容黎臉上刷的一片慘白,心臟跳得飛快,緊接著是恐慌、自責、後悔、難為情等情緒排山倒海而來,擠壓在腦海中混亂成一片。他向來自詡設下的詭計能夠瞞天過海,唯有自己主動鬆口真相方能大白,此前被仲堃儀用計離間,执明對自己的信任崩盤,能用六壬殘頁試探自己的执明並不傻,主動去挖掘真相實屬正常,可分明是自己欺瞞在先,慕容黎還是不自覺的感到心痛。
他低垂著眼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执明看了看沉默不語的慕容黎,緩聲說道:「本王當時遭逢鉅變,不免迷惘,彼時還看不透那其中的詭計,便是對阿黎你,也心存了猜疑和憤恨,只差一點,本王便鑄下無可挽回的過錯,所幸,算本王那時還剩那麼點初心未曾蒙蔽。」見慕容黎握著藥勺的手顫抖著,执明伸出手握住安撫著。「本王自毓驍那得知了真相,說不難過是假的,可這封信於本王的意義除了給過往的自己一個交代,無非是為了想多了解阿黎你心中所想,不願總是被蒙在鼓裡,阿黎...明白本王的意思嗎?」
此時慕容黎抬起頭來,望進执明那一雙澄澈的雙眸裡,眸裡波光連轉,沒有任何一絲陰霾。执明握著他的手緊了緊,開口又道:「這一切,本王不怪阿黎的。」
聞言慕容黎全身抖了一下,過往的一切歷歷在目,执明這句不怪說的輕如鴻毛,卻重如千鼎一般壓在了他背上。
見慕容黎仍是一言不發,执明忽然換了個話題:「阿黎可有想過,如若真成功終結了亂世,你接下來想做什麼?」
慕容黎眨了眨眼,總算開口道:「大抵是...保衛家國還有...彌補從前吧。」
「阿黎,你知道人生在浮塵,最難做到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是放下執念。」
「...」
此時一陣風吹過,激起青潭水面上的漣漪陣陣,飄散起水邊最後的那點雪花,也吹落了慕容黎額前的髮絲。
「過往的紛爭,本王已經放下,現在,本王只希望阿黎你能好好活著。」頓了頓,执明又微笑道:「只是本王貪心了些,本王希望的不只是阿黎能平安活著,本王還希望阿黎能夠放下從前的一切,重新開始。」
执明伸手將慕容黎額前的髮絲輕輕理好。
「王上我--」
慕容黎語帶躊躇,执明見狀擺擺手:「本王不勉強阿黎的,來日方長,阿黎可以慢慢放下,總會有辦法的,好罷?」
眼前人依舊歛眉怯色,执明瞇起眼來,調笑說道:「阿黎再不幫本王將傷口包起來,這草藥都要乾了,說了這麼多,本王可沒有力氣再重新搗藥了勒。」
聞言慕容黎嘴角總算微微揚起,拿起藥勺開始敷起了傷口。
执明見狀心上也鬆了口氣。
過往所發生的一切無法抹滅,因為在意,即便不堪回首,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因為上心,所以緊握在手中不願放下 ,可若無法將它放下,人生又怎麼能繼續往前走?

***

乾元和方夜離開瑤光後便趕往天璇密道,當他們進到密道裡便見或大或小的落岩碎石將通道堵得嚴嚴實實,周遭散落了一地的火藥殘骸,有些還未爆炸完全以及該是當時用來裝載火藥的兩輪木車,木頭已斷成數截。確認過密道安全,方夜在那堵石牆前試圖翻動較小的岩石,乾元在後方拿起半爆火藥仔細研究起來。若是能將已報火藥拆下,將未爆斷線重新接起,便能將崩塌在通道裡的石塊給炸開,向下尋找慕容黎和执明的蹤跡。當子兌和威尹抵達秘道時,乾元已蒐集起一堆半爆火藥,正坐在岩石上將它們拆解,重新組裝。
一見子兌出現,方夜即刻迎上前,為自己在瑤光客所刺傷他的事情道歉。
「在客所砍傷了子兌將軍是我的不對,請接受方夜一拜。」說罷方夜朝子兌拱手扣拜,極其恭敬,子兌見狀忙伸手勸阻:「當時方大人是被下了蠱,身不由己,怎能怪你?何況當時我也可能傷了方夜大人你...」
二人在相互勸慰一番,威尹慢慢踱到後方。
察覺到一股專住的視線,原本埋在火藥堆裡的乾元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來,只見威尹正一瞬不瞬盯著自己手邊的動作。此前乾元唯一一次見過威尹是在他前來瑤光送信之時,即使只有過一面之緣,卻清楚記得此人雖長相清秀,卻在眉宇間有著不容忽視的英氣,讓其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仍舊顯得炯炯有神。
見乾元看著自己,威尹雙手抱拳,躬身一拜:「威尹見過乾元大師。」極其慎重。
「威將軍不必多禮了,我看威將軍一直在觀察這火藥,可是對火藥裝置也有研究?」
「乾元大師手中的火藥末將確實見著挺熟悉,似乎與此前西向烽火台爆炸,末將所拆解的火藥相仿。」威尹頓了頓,又道:「另外因為見乾元大師拆解火藥神速,末將心上佩服,忍不住多瞧幾眼。」
聞言乾元笑了笑,騰出身旁的空位,拿起另一個火藥遞給威尹。
「既然威將軍拆解過類似的火藥,是否願意幫我一把?」
威尹無聲頷首,接過乾元手中的火藥坐了下來,與他一同拆解火藥,重新連接引線。
在二人分工之下,成堆的火藥很快便組裝完成,接下來便要試試其效果。
威尹將火藥放置在某崩塌的岩堆中,接著回身點燃,火苗隨著引線延燒至火藥,緊接著碰一聲火藥爆炸,隨之而來的是岩壁巨大晃動,煙塵瀰漫。乾元側身閉起雙眼等待預料之中的沙礫散落,卻遲遲未等到,他稍微睜開眼睛,原來是威尹擋在前面,抬手替他遮擋著。
待震動停止,四人眼前的岩堆裡出現了個大窟窿。
因著人多不方便行事,經過討論後由子兌和方夜留下來繼續往下探詢,威尹則帶乾元先回根據地候著。乾元想想也好,而今火藥已完成,自己不會武功,待在這裡只是拖累大家,況且他還得趕緊研製蠱屍解藥以及解析星象圖背面上古文字的意義。

於是乾元人騎在馬上,由徒步的威尹幫著牽韁繩帶領著,他另一隻手也牽著匹馬,馬上載著自瑤光帶出來的神劍和玉璽。
乾元時而看看沿途景色,時而瞥了瞥一旁始終沉默不語的威尹。算算這一路上自己與威尹閒聊了也就約莫十句話,可威尹總在正緊回答後便沒了下文,對話終止。
以往除非有事須商討琢磨,乾元認為自己的話並不多,即便是從前在面對近乎話嘮的佐奕亦是,旁人總認為他過於清高,難以接近,本想著是因為自小的生長環境或者個性太過封閉所造成,直到他遇見了慕容黎,還有後來的司空賦,才發現與自己相仿者,其實大有人在,原以為自己這般已算寡言少語,不想竟還有像威尹這樣的人物,說他性格內向,看著不像,說他是不善辭令,也不至於,若真要講起話來也是言之有物,就是聲音直板了些。
乾元又瞥了眼走在前頭的威尹,即使走過好長一段路,那背影依舊直挺挺的。
堂堂領頭將軍竟如此靜默言簡,乾元不禁想像,當天權眾兵士們在練武場上等著威將軍上台勉勵大家一番,卻在將軍用著那毫無抑揚頓挫的嗓音講了寥寥數字便下台時,面面相覷的樣子,那場面甚是有趣。
思即此乾元一時垂首,無聲笑了笑。

隨著威尹來到根據地,遠遠的便見宅院裡冒著裊裊清煙,隨之而來是一股藥草香,他覺得疑惑,側頭朝威尹問道:「這宅裡還有其他人?」
威尹聽了頷首:「恩,那個人大師也認識。」
自己也認識?乾元想天權的人他認識的當是全都見過了,怎麼這會還有個他沒見過的故人?

此前子兌、艮墨池以及威尹三人自天權前往密道的路上,他們在天璇近郊找了個隱密的破舊宅院充當根據地,因為艮墨池還有丹藥須釀造提煉,故由他留下來駐守。
當乾元見到身穿絳色披風,拿下面罩後,臉上幾道鮮明血痕的艮墨池時著實吃了一驚,見其對自己垂首躬身,他腦中稍微組織過語言,接著開口:「沒想到艮大人還活著,我以為當時你在天牢已被执明國主...」
見乾元盡可能委婉的反應,艮墨池心中有些感激。
「大師想的沒錯,只是艮某在自縊之後卻被王上給救了起來,故而存活至今。」
「王上?」乾元腦中閃現佐奕的身影,想一想時間點又對不上,慕容黎對其恨之入骨,如此便只有可能是--「艮大人指的是执明國主?」
艮墨池點點頭,隨即又朝乾元拱手敬拜:「艮某此前當為開陽臣子,在開陽郡主尚未離世前卻已效忠天權,如此叛臣行為,罪該萬死,若乾元大師想怪罪,艮某毫無怨尤。」
眼前的艮墨池對自己畢恭畢敬,乾元在心上嘆了口氣,他心裡清楚,此前艮墨池於佐奕來說,無非只是利用罷了,當年艮墨池捨命換取了佐奕的一線生機,此舉便已足以,爾後佐奕所發生的任何事情,與艮墨池自身的選擇已經無關了。
思即此,乾元搖了搖頭:「艮大人無須如此,身處亂世,你不過是尋得了心中所歸罷了。」頓了頓,他又道:「而今你我皆是為了終結這亂世而處在一起,從前的事情便不用再提。」
艮墨池抬起來,眼裡帶著感激。
「乾元大師說的是,艮某銘記在心。」
聞言乾元笑了笑,隨後指著地上正燒著的藥盅問道:「不知艮先生是在熬什麼藥?」
「一些治傷寒的特效藥罷了,此前王上大傷剛癒,加上天涼故時常染上風寒,艮某特地研製了些新藥,效果奇佳,能讓王上在長途奔波時帶在身邊。」
「原來如此,不知艮先生這裡還有沒有其他藥盅可以使用?」說著乾元自兜裡拿出張摺疊整齊的紙。「這是玉衡的司空三少給我的蠱屍解藥,雖說尚欠最後一味,但已足以解毒,眼下我們得趕緊大量研製才行,只是事出突然,眼下恐怕還得出去採買一趟才行。」
艮墨池接過方子仔細看過,皆著領著乾元來到大廳,廳裡擺著好幾著藥盅,桌案上擺放著自天權帶來的各式草藥,乾元見了眼睛一亮:「艮先生所帶之藥草甚是齊全,如此即刻便能進行研製解藥了。」
艮墨池聽了垂首:「多謝大師稱讚,那我們便開始吧。」
原本杵在後方的威尹也接著上前:「末將也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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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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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別了乾元和威尹,子兌和方夜拿著餘下的火藥走進窟窿內,又使用了幾次火藥,原先的主要道路終於暢通。點燃火把後,二人偏離主通道,循著支線仔細找尋向下的入口,興許是火藥爆炸造成的影響,岩壁頂端時不時還會散落些礫石沙塵。兩側有許多或窄或寬的洞口,大部分的洞內空間都很淺,只消一眼便看盡,少數幾條較長的通道,在底部卻拐了彎看不清方向,歷經過多次遇到死路再退出的狀況,二人終於在某條通道後方看到了個洞穴。
此時走在後方的方夜發現子兌的腰側忽然發出白光。
「子兌將軍,您的儷貞正發著光呢。」
子兌聽了側頭一看,果然劍柄上沉淵潭影的圖騰正幽幽發著白光,他將儷貞拿起,劍身在他手中微微晃動著。
「總覺得它彷彿感應到什麼似的。」
聞言方夜頓了頓,又說道:「前些日子王上讓我去查六壬聖地的位置,但後來因故耽擱了,可目前查到的第一個丙巳方位,正巧就在這天璇密道的萬丈坡附近,有無可能是神劍感知到聖地的緣故?」
「若是照方夜大人所說,那麼--」
兩人齊齊看向前方洞穴。
方夜上前舉起火把照向洞內,洞裡的石階順著岩壁往下延伸,上方岩隙間有細微光線探照進來,洞穴外與石階上有大量碎石堆疊。後頭子兌將地上碎石拾起,上頭斷裂的輪廓深邃,此時又有礫石自岩壁頂端落下,前方正在剷除洞口碎石的方夜忙側身躲開。
將碎石在指尖來回摩娑,又看了看手中的火把,子兌和方夜知會了一聲,便往來時路上走,和他推測的相同,隨著遠離洞穴,儷貞又歸於平靜。待他回來時,手上已多了兩個木製板子,狀似盾牌,此時方夜也已將洞穴周遭清理乾淨。見子兌手中的東西,方夜問道:「子兌將軍,這是做何用的?」
見方夜面露驚奇,子兌笑了笑:「方才我發現此地岩石的質地年代久遠,因為受到爆炸影響,怕是岩壁間的肌理結構已被破壞,所以礫石掉落才會如此頻繁,為了以防萬一,這東西可以用來做防護。」
方夜道謝後接下子對手中的木盾,由他領頭,二人沿著石階往下走,洞穴狹窄,僅能容納單人經過,石階很長,呈現螺旋狀向下延伸,起初岩壁上方還會有些光線照射進來,到後來只能依靠火光照明,光線昏暗之下,儷貞發出的白光更為明顯。
走了好一陣子,前方開始傳來亮光,二人趕緊加快腳步,待跨出洞口,通道忽然變得豁然開朗,前方出現一寬大平台,平台四角各有一座火炬台,可只有右上方的尚算完好,其餘三方皆已坍塌,四散各處的圓木棍上有許多自然坑疤,年代久遠。平地中央有點點光線在閃,方夜抬頭向上看,是外頭日光藉由頂端岩隙照射進來,他將那還算完整的火炬台點燃,四周又更亮了些。子兌走向平台前方,壁上有個向上突起的巨大弧形,彷彿是另外鑲嵌上去的。
方夜也走近那巨大弧形端詳了一番:「子兌將軍,這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座石門?」
子兌聽了頷首:「恩,我也是這樣認為,只是...」說著他伸手試圖推了推,可那石門絲毫紋風不動。「依我看,這應當是是門的背面而非正面,若想將其開啟,恐怕得從另一側才行。」
「這...要是用火藥,能炸得開嗎?」
子兌望了望周遭,這裡三座坍塌的火炬台應當是此前爆炸震盪所致,然眼前的石門卻一點也沒受影響,此門並非堆疊,而是一體成形,少了縫隙間的交錯作用,火藥或許起不了太大作用,何況,如果這裡真接近六壬聖地,石門打開後是否會有危險尚未可知,不過...他瞥了眼包袱裡的火藥,加上方夜包袱裡的,總共還剩下約一半的份量。
子兌抬頭朝方夜說道:「那我們便試試吧。」
此趟是為了尋找王上和慕容國主,就算有危險,也要繼續往前走。

將火炬台的火熄滅,牽好了火藥引線,子兌和方夜退回洞穴內,點燃火藥,不久,碰碰的幾聲巨響自前方傳來,隨之而來的急劇震動讓洞穴頂端落下礫石雨,二人忙拿起木盾遮擋。當震動止歇,二人自洞穴走出,只見原先完好的火炬台已坍塌,圓木棍散落一地,而正前方的巨大石門上裂了一條很寬的縫隙,可還不足以讓人通過,子兌上前透過裂縫向對面看去,依稀可見一條向下的階梯,兩側岩壁上似乎刻著些壁畫,他又推了推石門,發現右下方分裂較小的那塊似乎勉強可以推動,於是他取了兩隻符合裂縫大小的圓木棍,和方夜一同試圖推開右下方的石塊。
努力了一陣,石塊終於有鬆動的跡象,二人大喜,更加奮力一推,接著轟一聲,石塊應聲倒地,可還來不及高興,四周又開始震動起來,緊接著一支支的暗箭自四面八方的岩隙間迅速竄出,子兌和方夜二人一手拿著木盾防護要害,一手抽出配劍阻斷攻擊,可暗箭數量過多,二人仍被劃出好幾個口子,爾後慢慢退至洞穴邊,緊挨著岩壁暫時躲藏。不久,暗箭攻擊停止,二人才從洞穴中探出身影,手中的木盾被刺穿了好幾箭,已經不能用了,只得從火炬台的殘垣中找尋可當盾牌的東西替代。接著二人進到石門中,子兌手中的儷貞此時又泛起了白光,還有種熱麻感自掌心傳來,不久卻又消失了,還在納悶,一旁的方夜指著石門旁的岩壁說道:「子兌將軍您看這壁畫。」
子兌循聲望去,只見壁上刻著兩道同心圓圈,數個凹陷圖騰沿著內心圓相連成圈,圖騰與圖騰之間並未相連,各自獨立,其中有個圖騰正閃著微弱的白光,是自上方逆時針數過來第一個圖騰,而那圖騰正是儷貞上的深淵潭影,他摸過劍柄上的圖騰,圖騰是突起的,與刻畫相反。

神劍為介,以其刻印

子兌腦中閃現六壬殘頁的文字,接著舉起儷貞,將深淵潭影對準壁上的,霎時深淵潭影開始迅速閃爍,銀白色的光芒逐漸填滿相連的兩道同心圓,在白光相連的剎那,岩壁四周與眼前的石門開始輕微晃動起來,可很快便停止了。
見只移動了幾分的破裂石門,方夜恍然道:「看來這壁畫和神劍當是用來開啟石門的鑰匙,是我們反其道而行了。」轉頭又看了看已漸趨黯淡的壁畫,認出了上面的炙火烈焰,他驚呼:「若王上和执明國主也找到了這通道,便能藉此打開石門往上走了!」
子兌聽了頷首:「沒錯,若是運氣好的話,興許還能遇到。」所幸王上和慕容國主是自正面來,也不會遭遇暗箭攻擊,頓了頓,復又開口道:「方夜大人那裡還剩多少火藥?看來接下來我們會很需要,還有--」說著他舉起方才在殘垣中找著的防護木板。
二人再看了看對方身上或深或淺的大小傷口,相視苦笑了一番,接著轉身走下石階。

***

清晨剛過,慕容黎和执明便穿戴整齊,只帶了些燭火和搗碎的草藥包便划著小船離開茅草屋。進到水濂洞裡,感嘆景色絕美的执明便亮著一雙眼睛四處走瞧,若非慕容黎在一旁看著,只怕他已經胡亂闖進某個洞穴裡。
領著执明前往昨日探查到著密閉洞穴,如同昨日,燕支一至洞穴前便停止了鬧騰,慕容黎點起燭火率先下了石階,走到最底下,水位已將膝蓋淹沒。慕容黎往前走向洞底,有了燭火照明,壁上的刻痕變得清晰,眼前是個狀如拱門,向下凹陷的巨大弧形,他伸出手撫上岩壁,利用指節順著凹陷處垂直向下,壁上的刻痕雜亂,並非沿著岩壁紋路鑿出,最底部的指甲接觸到極細的縫隙。再順著縫隙來回摸索,慕容黎思忖著這凹陷果真並非只是單純的表面刻紋,而是可以一道可以通往他處的石門口。
「阿黎,你看,這裡的圖騰和外面的不同,是凹下去的。」位在慕容黎左側的执明指著發出紅光的炙火烈焰說道,昨晚他已聽慕容黎大致描述過岩洞內的情況。
「是凹下去的嗎...」聞言慕容黎看著那明明滅滅的紅光若有所思,忽然他拿起燕支,指間撫過簫身,首端的炙火烈焰是突起的。
执明看著慕容黎的動作一陣,接著睜大眼睛:「阿黎,難不成--」
知道执明想說什麼,慕容黎頷首,接著他將燕支上的炙火烈焰對準壁上的按下,二者兩兩相扣,形狀吻合,以流雲火焰為中心,相連的兩道同心圓如引線般逐漸燃起火紅色的光芒。

神劍為介,以其刻印

當兩道同心圓盈滿了紅光,整個洞穴開始劇烈晃動起來,接著大量礫石自頂端落下,慕容黎大喊:「王上小心!」迅速退至角落,將执明擋在身後,抬起燕支阻斷大顆落石。不久晃動停止,接著轟隆一聲,圖騰旁的石門緩緩打開,一條蜿蜒向上的石階映入眼簾。
「阿黎你沒事吧?」执明拉著慕容黎的衣袖關切道。
「王上我沒事,一些小擦傷罷了。」安撫過执明,慕容黎轉過身。
眼前的石門口兩側分別架著個燭臺,樣式古老,燭台上插著燭芯,洞內光線愈加昏暗,慕容黎舉起燭火一照,發現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燭台,每個燭芯之間皆有細繩相連結。將門口燭芯點燃後,芯火沿著細繩燃燒至下一個燭芯,細繩燒成灰燼,火光順延而上,迅速點燃了整排蠟燭。
执明見狀一陣欣喜,正欲抬步向前,慕容黎伸手將其擋在身後,率先走上石梯,此時燕支又泛起了紅光,握在掌心有種熱麻感,不一會兒卻又消失了,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燕支,這次的感覺與前面幾次不同,倒是與從前感應到別把神劍時相仿,或許是因為進入聖地範圍的緣故。
兩人走過一段筆直路線後,階梯開始峰迴路轉,左右傾斜又拐了好幾個彎,慕容黎都有些眼花,唯一確定的是階梯不斷朝上攀升。不知爬了多久,眼前又出現了道石門,石門左側也刻著一圈八劍圖騰,慕容黎舉起燕支,對著壁上正發著紅光的炙火烈焰按下,這次只有輕微晃動,石門便開啟了。不同於來時路的昏黃幽暗,迎面而來的光線大亮,二人霎時間低下頭來,待眼睛得已直視,便聽見遙遠的下方傳來轟隆悶響。
聞聲执明回頭朝樓梯口張望著,慕容黎上前說道:「王上,應當是底下的石門關起來了。」
执明聽了點點頭,轉身同慕容黎走進第二道石門。
眼前一樣是蜿蜒向上的階梯,一束束的光線透過右側岩隙照射進來,橫七豎八,貌似各自分離卻又相互連接,执明湊進岩壁前探看著,目光停留在左側岩壁上的光影。
「阿黎你看看這些。」
慕容黎循聲望去,接著頷首道:「是星象圖。」
毫不間斷的星象圖,一筆一畫都鑿穿了右側岩壁,盤根錯節順延而上,此時外頭日照正亮,強烈光線經由簍空投射進來,清楚映照在左側的岩壁上。慕容黎隨意找了個空隙向外看去,此時他們已遠離了地面,如此走下去興許還能找到通往地上的出口。
二人繼續前行,這會的石梯緊挨著懸崖外壁,幾乎都是微彎路線,不若前段那令人眼花,陀螺轉一般的階梯。通道內的亮光在某一時刻開始轉弱,慕容黎腦中想著此時該是已過未時,不知還得爬多久,正欲問执明是否要休息,四周忽而傳來晃動,他立刻轉身拉過执明,將他護在岩壁凹陷處,直到晃動停止。
接下來又出現過幾次震動,隨著高度越高,震幅便越大,頂端所落下的砂礫灰塵也越多,慕容黎總在確認過执明沒事後察覺到掌心傳來的熱麻感,手裡燕支閃過幽幽紅光後再趨平靜。
不知是第幾次震動過後,执明一邊替慕容黎撥下頭髮上的沙塵,一邊疑惑道:「阿黎,我們也沒再打開石門口了,怎麼還老在地震呀?」
握了握手裡的燕支,慕容黎搖搖頭:「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為我們闖入此地所造成,又或者是...距離聖地位置又近了些。」雖然對目前的種種情況感到納悶,所幸也還未遇到任何生命威脅,慕容黎抬頭看了看彷彿永無止盡的階梯,暗忖著眼下也只得先靜觀其變罷。於是他對执明笑了笑:「王上,我們繼續走吧。」
聞言执明點點頭,接著跟上腳步。

當打在岩壁上的日照漸斜,星圖開始模糊之際,二人迎來了一處平坦空地,前方左側是一道緊閉的石門,右側則是一狹長通道,通道盡頭是個轉角,轉角後有很微弱的亮光,還有陣陣冷風自裡頭吹來,此時地面又開始晃動,這次較之前明顯大上許多,慕容黎將执明護在身後,讓他盡量遠離散落下來的砂礫。晃動停止後,慕容黎決定先往通道裡走,他們很快便走過轉角,此時光漸亮,風漸強,轉角後再走幾步路便是一見方石門,其下方有條約莫三寸寬的縫隙,光線和冷風正是從這裡傳進來。石門左側一樣是八劍圖騰,炙火烈焰正發著光,慕容黎舉起燕支按下,石門轟隆一聲打開,一陣強風迎面撲來,一片空中景色映入眼簾,慕容黎伸手阻止後方执明再往前。
在門前站穩,慕容黎小心探出頭去,門外便是懸崖峭壁,前方已無路可走,下方正是水簾洞上的大溪流,此時大溪流狀如袖珍。至於洞穴的左右兩側則還有好一段狹窄岩邊可以行走,慕容黎嘗試在左側踏出一步,可身體才剛懸空,肩上的傷便一陣尖銳刺痛,他忙抽身回來,額頭因為疼痛而沁著薄汗。
执明見狀皺起眉頭:「阿黎,還是讓本王出去試試吧。」
慕容黎聽了立刻搖頭:「不行,太危險了,我們...還是另外想辦法吧。」
「哪還能有什麼方法?阿黎不是很想知道聖地位置嗎?都已經來到這裡了,怎麼能放棄,對吧?」見慕容黎還想開口,执明忙阻止:「本王就站上去看一眼,馬上就下來,好罷?」
慕容黎看著語帶堅持的执明躊躇了一會,最後點頭答應。
於是执明先伸出右手抓住岩壁,接著再小心踏上窄道,其身體懸空的剎那,慕容黎的心也跟著懸起來。半空中的風很大,吹得执明衣服沙沙作響,他心裡其實也很緊張,但為了慕容黎他選擇咬緊牙關,視線順著左側岩壁往上看,約幾丈開外之地有個巨大拱型,與方才在地底所見相同,执明又確認了右側,那裡也有一個凹陷拱型,這兩個拱型右側皆有一見方刻印。
而在他倆所在的方形洞口上方竟刻著個圓盤圖,他想起聖地還有最後一個方位還未確認。
「阿黎--」
执明話聲還沒落下,慕容黎已從洞口迅速探出頭來,面露詢問狀。
「阿黎,這上面刻了個圓盤圖,你同本王說下,聖地最後一個方位是何方?」
「王上,是壬亥方。」
聞言执明頷首,一邊再往上走了幾步,按照圓盤所指,幾丈外的右側拱門即在壬亥方的範圍之內,若無意外,那右側拱門後方便是聖地所在。

方位示意,則聖地現形
當月日時辰交會,則聖地方啟

據六壬殘頁上所說,月日時辰未到,那聖地便無法開啟,即便現在爬上去沒用。
探查任務達成,执明慢慢走回洞口,就要踏出最後一步時,晃動又開始了,見执明步伐不穩,慕容黎心上大驚,顧不得肩上傷口是否滲血,他朝执明伸出手,一個用力將其連手帶身給拉了回來。
晃動停止後,慕容黎也已拉著执明遠離洞口,回到前面的空地上,在地圖上記下此地位置後,慕容黎和执明轉往前方石門處欲再尋找回到地上的路,此時他們距離懸崖上已經不遠。
再次將燕支上的炙火烈焰對上石門旁的圖騰,轟隆一聲,石門在兩人面前開啟,門內與外頭相仿,同樣是一道石門與一條通道,只是那石門與開啟的石門同側,門旁一樣刻著圖騰,慕容黎想大抵是回去水濂洞的方向。於是兩人朝著通道往內走,通道不長,一下子便到了盡頭,盡頭並未再出現石門或洞穴,而是用塊狀岩石堆疊起來的岩壁,岩壁傾斜,由下而上,由大而小,縱橫交錯,每隔一段距離便有像階梯一般的平台,大都鋪滿碎粒,貌似是原本完整的巨大石階遭到外力破壞而瓦解。
慕容黎站在岩石間的平台上抬頭探看,見上方岩石與岩石之間的空隙較為寬鬆,最頂端還有好幾個小缺口,似乎有微弱光線藉由缺口自對面傳來,於是又向上攀爬了幾個平台,最頂的平台距離缺口處還有一段距離,剩下的便是堆疊的碎岩,他試著施力爬上那些碎岩,下方的還勉強能撐住,可再往上結構卻開始崩解,一腳不慎踩空,隨著碎石向下滑,慕容黎發現自己竟無法回身,整個人往後倒,执明見狀大驚,連忙上前伸手接住。
「阿黎阿黎,你這樣很危險的!」
見执明一臉驚魂未定,慕容黎沒有回話,他肩上滲出的血已浸溼布條,要不是自己穿著紅衣,恐怕执明已經發現了,又稍微後退了些,以免执明聞到血腥味。若非自己傷口尚未復原,運功騰至上方對他來說本是輕而易舉之事,思及此他不禁垂下眸來。見不得慕容黎這表情,执明幫他撿起方才又發出紅光的燕支,抬起頭看著那些缺口,他側頭想了想,隨後說道:「阿黎,要不本王揹你吧?如此高度便足夠我們看到對面去了。」
「這...」慕容黎語帶遲疑,雖說执明現下的狀況相較於自己是好了些,可怎麼能讓王上揹自己呢?腦中忽而想起這幾日大都是执明在照顧他,明明該是自己要護执明周全的...
执明自然不知道慕容黎內心在糾結什麼,只是見其莫名凝重的思索良久,便伸手握了握他的臂膀,含笑安撫道:「阿黎,本王傷沒你重,不礙事的,況且你不是想趕緊回地上去的嗎?」
本來還在愣神的慕容黎見执明已逕自背對著自己蹲下來,他抿了抿唇,棲身趴了上去。
慕容黎本來就瘦,受了傷後便越加輕簡,执明感嘆其身骨之輕的同時不免也有些心疼,心想著等回到地上後一定要讓人幫慕容黎多補補身體才行。
被执明背在背上,慕容黎直起身後果真能碰到缺口,只是還沒來得及將碎岩翻開,地面忽然地震般晃動了起來,震的整個平台礫石翻攪,慕容黎下意識擁緊了执明,正欲讓执明放自己下來,晃動驟然停止,此時燕支又泛起了紅光,不再只是熱麻,而是有些燙手了。
兩人對看了一眼,難不成這些大小震動以及神劍感應和接近聖地與否無關?
接著慕容黎又撥了幾把碎岩,地面卻再次開始晃動,只是這次較輕微,震動似乎是來自缺口對面,他繃緊神經湊耳傾聽,除了碎石流之外竟然還夾雜著此起彼落的人聲,並且...還有些熟悉,慕容黎心上一動,接著側頭朝执明說道:「王上,您稍微退後一些。」
执明聞言照做。
不一會兒,缺口附近開始距烈顫動,緊接著缺口處的岩石開始崩塌,幾塊岩石應聲落地,执明見狀忙又向後退了一點,在一陣碎礫與煙霧飛揚中,执明和慕容黎看見對面隱約露出兩個人影,其中一人的手裡泛著陣陣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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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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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當方夜和子兌隔著岩石堆看見慕容黎和执明時,兩人心中當是激動萬分,不顧身上已傷痕累累,抬起手中的木棍,很快的便將碎岩清出一條路來。
在慕容黎從执明背上下來,方夜立刻上前單膝跪下,垂首躬身極其恭敬:「王上,請恕屬下護駕來遲,以及...在客所有失防備,竟遭人下蠱,差點就鑄下大錯,請王上降罪!」話語中滿懷著歉意。
慕容黎垂眸看著眼前的方夜,除了應當是這路上造成的輕重傷外,面上氣色還算不錯,既然還能找到這裡,想身體已恢復得差不多了,他緩聲問道:「你身體可還好?」
「多謝王上關心,屬下已經痊癒了。」
「那便好,起來說話吧。」
方夜抬起頭來:「王上?」
看著方夜面帶疑惑,慕容黎搖了搖頭:「那事並非你的錯,真要說起來得算是本王大意了。」頓了頓,他又道:「上頭狀況如何?」
聞言方夜再次垂首,面色凝重,慕容黎見狀不禁目光一斂。
那裡慕容黎在聽著方夜報告上頭的情形,這裡执明拉起了子兌的手,內心十分雀躍。
「子兌,那日爆炸後一直不見你來,本王都擔心死了,幸好你沒事。」
見执明性命無礙,子兌自然也鬆了口氣,可見其手上包著的布條,他面色一沉:「王上遇難時我沒能在旁側阻止,讓您受傷當是我的過錯,還請王上--」
子兌話還沒說完便被执明揮手擋下:「曖這怎麼能怪你呢!況且,要不是有你及時阻斷那祭神台的火藥,恐怕那時我們就被火藥給炸死了。」見子兌還有些低落,执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千萬別再自責了,你看,你這不還是來到本王身邊了嗎?」
聞言子兌抬起頭來,面對执明的一臉燦笑,幾日來的不安總算平復下來。

***

有了艮墨池和威尹的協助,蠱屍解藥煉製得十分順利,只是解藥須得慢火熬煮快不得,因此仍需費不少時間,加之雖然艮墨池自天權帶來的藥草齊全,畢竟數量仍有限,在確認過解藥產出數量後,艮墨池決定外出一趟去別處採集新藥草。

夜晚時分,乾元人正坐在案前,就著燭火專心研究星象圖背後的上古文字,他不斷翻閱書籍,在宣紙上寫過無數文字,整個人巴不得鑽進星象圖裡,可越是研究,他越覺得不對勁。
海棠端茶進來時,便見乾元盯著桌面的宣紙,目光渙散。
在來到根據地不久,乾元便放了信鴿通知海棠前來會合,在艮墨池離開的隔一天,海棠便抵達了根據地,聽聞他說鄭青身為退役將士,為了百姓們安危,決定先躲在城中靜觀其變。
見乾元有些反常,海棠出聲關切道:「大師,您還好嗎?」
聽到聲音,乾元猛的抬起頭來,嚇了海棠一大跳。「大...大師?大師?」海棠又喚了幾聲,乾元才逐漸回神,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抱歉,我嚇到你了?」
海棠搖頭:「我沒事,只是見大師有些反常所以喚您幾聲,不想似乎打斷了您的思緒。」見擱在案上的宣紙上寫的是漢字,海棠又問道:「大師可是研究出什麼來了?」
「是研究出來了沒錯,但...」乾元垂下眼眸,將袖子移開,露出底下完整的文字。

墨陽朝天,為萬物之始,任重而道遠
凡誅殺其心者,當劍神降世,唯死不得更

將兩行文字來回看了好幾遍,海棠皺起眉頭:「大師,這上面所寫是什麼意思呢?」
乾元說道:「上頭所寫的心,指的是持有神劍者的心,墨陽劍的持有者是當年的天璇副相公孫鈐,而他,便是被慕容國主所殺,若照文字上的意思,既然慕容國主殺了公孫鈐,那麼在召喚劍神之後,他必然也會死去,沒有轉圜餘地。」
聞言海棠面露驚恐:「這...大師,那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這我也沒有頭緒...」乾元扶額沉默了半晌,有些不大確定說道:「待我先拿出墨陽劍來看看吧。」說著他站起身來。
海棠隨其腳步來到角落櫥櫃前,櫥櫃裡還有個暗櫃,乾元伸手將放在暗櫃內的錦盒拿出來,錦盒蓋還上了鎖。當乾元將錦盒上的鎖打開後卻很快發現了不對勁,未免自己看錯,他伸手翻動錦盒裡的東西,視線來回逡巡,仍沒看到想看的,他瞬間有些征愣。這錦盒是出了王城後方夜找來的,一直都是乾元在保管,來到這裡後,裡面的內容物只有他、剛到不久的海棠和不在的方夜知道。
也意識到眼前問題的海棠不禁顫聲道:「大...大師,怎麼會--」
只見錦盒擺放著瑤光、天璇、天璣、開陽四印以及雲藏、干勝、謹睨三劍,原本也在的鈞天玉印以及墨陽劍竟不翼而飛。
又默默看了錦盒一陣,乾元冷靜道:「這件事情你先暫時保密,待慕容國主回來,我再--」他話還沒說完,身後忽然響起了敲門聲,二人不約而同往門口看去,接著便聽見威尹的聲音自門外傳來,他死板板的聲音裡竟罕見有一絲雀躍:「乾元大師,王上和慕容國主到了。」

自天璇密道回來的慕容黎等四人身上皆有輕重傷,乾元替他們檢視過傷口,所幸並無大礙,接著由海棠及威尹協助包紮了傷口,慕容黎傷得最重,由乾元親自包紮,在替慕容黎將被血浸溼透又乾掉的棉布條拆下時,他皺了皺眉頭。
待終於將傷口處理好,綁上新繃帶後,乾元不著痕跡湊到慕容黎耳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須馬上跟國主您說,是關於六壬殘頁,以及神劍的事情。」
聞言慕容黎瞥了眼一旁在給海棠包紮傷口的执明,此時他正和威尹子兌說著話,接著側頭悄聲道:「我們到房裡去吧。」

在燭光昏暗的廂房裡,慕容黎直直盯著上面寫有墨陽朝天的殘頁,半晌還沒說一句話,低垂著的眼眸看不清情緒,腦中似在冥想。
乾元站在一旁等了許久才聽見慕容黎開口:「這件事情還有誰知道?」
「只有我和海棠二人。」
慕容黎聽了並未立刻言語,他輕吁了口氣,復又說道:「此事還請大師交代海棠繼續保密下去。」說著他將手中的殘頁納入燭火中,在它燒成灰燼前都沒移開視線。
「可事已至此...慕容國主您還想開啟那六壬傳說嗎?」觀察著慕容黎的心緒,乾元小心詢問著。
可慕容黎並未回答他,只動手翻起桌上的六壬殘頁,最後在某一頁停了下來。

上天下地,墨陽純鉤,乃天地連接也,兩者任一轉動,則天門關閉,兩者皆動,則獻祭必須啟,若未果,則地動天搖...

乾元走上前探看,又聽慕容黎問道:「那鈞天玉印和墨陽劍自王城拿出來後一直都在?」
「在王城確實檢視之後我們並未再特別拿出來看過,只是也想不出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乾元垂首斂目,心上有些忐忑,畢竟這件事追究起來也該是算在自己頭上。
但慕容黎聽了只是又吁了口氣,接著沉聲道:「不管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此時這兩件東西該是在仲堃儀那裡了。」
聞言乾元抬起頭來,又聽他說道:「那仲堃儀手中的神劍乃純鉤,若照殘頁上所說,他的純鉤與公孫鈐的墨陽當是祭台現形的關鍵,若有雙劍在手,不管是本王或是司空悟皆能制衡。而今看來,眼下即便失了墨陽劍也不須過於擔心,權當仲堃儀替本王保管便行。」見乾元仍有些疑惑,慕容黎又開口:「這天下對仲堃儀來說根本就不重要,他只在意本王是否能罪有應得,如若最終司空悟打敗本王奪得剩餘六支神劍,仲堃儀還能以手中神劍與其談條件,而今星銘已在司空悟手中,本王相信他為了招喚劍神必定會答應仲堃儀的條件,橫豎那條件大抵與本王脫不了干係。」頓了頓,他繼續說道:「若是反過來,是本王打敗了司空悟重新奪回星銘,那仲堃儀可以選擇帶著雙劍遠走高飛,徒留個隱憂讓本王不安一世,而現下他還多了個新選擇。若本王決定要利用開啟聖地召喚劍神引仲堃儀出來,他或許會十分樂意,因為他可以親眼看見當执明招喚出劍神的同時,也是本王死期。」
「可那仲堃儀眼下並不知道關於墨陽劍的秘密,若我們一直保密他也不會知道。」
慕容黎搖搖頭:「他遲早會知道的。」其墨色瞳眸幽暗深不見底。
聽到這裡,乾元不禁又問道:「果真如此,慕容國主您還是想開啟那六壬傳說嗎?」
「不是想,而是本王必定會開啟。」慕容黎依舊靜謐無波的眼裡帶著決絕。
乾元嘆了口氣:「如此犧牲對你來說可有值得?」
慕容黎想也沒想,隨即回道:「自然是,值得。」他腦中想起此前自己和执明所說。

「阿黎知道,深居朝堂,坐擁天下,一直都不是王上所喜歡的,若非萬不得已...我也斷不會有此想法,況且,這位置也唯有王上您來做才有價值。」

當時的自己想著,由执明來做,就是最終賭上他慕容黎的性命,只要劍神能護他一世周全,便是划算,而今看來,這念想當是要成真了。
思及此,慕容黎又沉聲道:「況且,到時本王會拉著那仲堃儀一起下地獄的。」

門外忽然傳來了騷動,聞聲慕容黎迅速將燭台邊的灰燼掃到桌下,將桌上殘頁重新闔起,緊接著房門便被打開了,來人果然是执明,在他身後不遠處跟著一臉緊張的方夜,看來是方夜本欲阻止执明闖入卻無果。
执明見慕容黎果然在房裡便上前了一步,語帶關切道:「阿黎,你不是才從谷裡回來嗎?身上的傷都還沒好,你不是答應過本王回來之後要先休息一陣的?」
「王上--」慕容黎正待說話,卻又被执明打斷:「你起碼先將這傷養復元了再做下一步好罷?」
「王上,眼下的情況並非可以暫停的時候,而今你我兩國皆受蠱屍控制,星銘也被司空悟奪走,若此時還在不趕緊想出決策,恐怕接下來的情況會更加無法應付。」
「但總還能休息一晚上吧?」
眉頭微蹙的执明逐漸揚起聲來,站在一旁的乾元和方夜感到有些尷尬。
見慕容黎垂眸並不說話,想到方才廳前那一團血跡斑斑的棉布條,执明眼神暗了暗,他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遲遲等不到慕容黎的下文,最後放棄似的說道:「既然阿黎說過自己注定得不了天下,那麼這一統天下的位置,本王也不想做了。」
此話一出,慕容黎倏的抬起頭來。
見慕容黎終於有了反應,执明低頭苦笑了一聲:「若是放棄了六壬傳說,阿黎也不需再跟那司空悟針鋒相對了吧?信許你們還能一起對付那仲堃儀。」
慕容黎上前了一步,硬聲說道:「王上莫要胡鬧了...」
碰!
「本王才沒有胡鬧,胡鬧的人是阿黎!」执明拍桌重擊的聲響伴隨著他突如其來的怒吼讓在場的所有人皆愣住了,慕容黎第一次見执明沖他發脾氣,一時竟動彈不得。
执明似乎也被自己嚇了一跳,他趕忙背過身去,發抖的手心握緊了又放開,持續不斷。
此時子兌和威尹人從屋外走了進來,見房間的氣氛不太對勁而有些疑惑,躊躇了一番,子兌還是來到执明跟前,開口關切道:「王上您沒事吧?」
执明抬起頭來:「本王沒事,我們走吧。」他的臉上滿是疲憊。
「王上!」見执明要走,慕容黎手僵硬上前想拉住他的,才碰到袖子竟被执明不著痕跡給躲了過去。
「是本王唐突了,阿黎還有事要討論吧,本王就不打擾了。」說完执明頭也不回走了出去,子兌和威尹滿臉疑惑的跟在他後頭,徒留動也不動,杵在門前的慕容黎與面面相覷的方夜和乾元二人。

守在廳前的海棠見执明等人正在收拾行囊,他忙朝威尹問道:「威...威將軍,請問你們是要離開這裡了嗎?」
威尹嗯了一聲,又道:「再請你幫忙轉告慕容國主一聲,說我們要回天權一趟。」
海棠瞥了眼站在邊上,始終默不吭聲的执明,接著點點頭:「明白了,那請你們路上小心。」說著他朝执明拱手深深一拜。

待威尹將路上尋得的馬車牽出屋外,他朝执明躬身問道:「王上,艮大人尚未回來,我們不等他嗎?」
执明搖搖頭:「待到了目的地再傳信鴿讓他來集合。」
子兌聽了問道:「王上,我們是要去哪裡?」
执明歎了口氣:「去玉衡。」他手裡拿著封甫收到不久的信件,落款人是司空賦。

***

玉衡宮,若鳶台。
此時司空賦人坐在古箏前伸手輕撫琴弦,由左至右,待撫到最細的那根琴弦,他拇指一撥,一聲高亢的琴音響徹整個書房。一個人影風一般捲了進來,司空迿一身黑出現在司空賦面前,難得悄聲說道:「少主,那天權王人到了,正在涼亭上等著您哪。」
「這麼快?」司空賦微感詫異,暗忖這天權王該是什麼都沒跟慕容黎講就來了吧,不過這也是當然的。「那我們快過去吧,別讓人家久等了。」說著他站起身來。

玉衡宮外的小山坡上有個涼亭,执明獨自一人正站在亭中眺望著整個山坡的山茶花,他對著幾株近乎艷色的紅發著愣。
「抱歉讓执明國主久等了。」
一個淡漠的嗓音自身後傳來,执明聞聲轉頭,只見司空賦已走進涼亭裡,其身後跟著一身黑的司空迿。执明淺笑道:「不會,本王也是才到沒多久。」
招呼执明坐下後,司空賦替他斟上熱茶,一面問道:「國主您剛自萬丈坡谷底上來沒多久,身體可還好?」
「多謝三少關心,本王身體無礙。」說著执明拿出放在兜裡的信件,還有個陶製小瓶。
認出那信件是自己所寫,司空賦看著眼前人意味深長,他抬了抬下巴,指著正等在山坡下的子兌和威尹:「他們兩個知情嗎?」
执明搖搖頭。
「這樣沒關係嗎?」
「無妨,本王已經交代過了。」
聞言司空賦揚了揚眉,調笑道:「真的?雖然阿迿武功高強,可若是國主您那裡的人一起上,恐怕也得落個兩敗俱傷吧。」
执明傾身向前:「本王以本王的性命發誓,絕對沒問題,只要三少您說話算話。」
「既然國主都這樣保證了,本少這裡自然沒問題,只是...可能要委屈國主您一陣子了。」
「本王知道,若沒此覺悟也不會來找三少。」
「那麼,請容本少再提醒执明國主年一件事。」
「什麼事?」
望著执明那雙清亮眸子映著水光,司空賦正了正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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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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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艮墨池抵達玉衡的時候已經是夜半時分,當見到等在邊境處的子兌及威尹時,他開口問道:「王上沒跟你們在一起?」
見子兌和威尹同時斂下了眼眸,艮墨池眉頭微蹙:「發生什麼事了嗎?」
子兌自袖中拿出封信件交給他:「這是王上給艮大人的信。」
艮墨池收下信後立刻打開來看,來回看過好幾遍後,他緊繃的神經無力垂了下來。沉默了一陣,他開口道:「那...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威尹說道:「司空三少的意思是,我們接下來該想的是,得要如何才能幫助慕容國主對付他二哥及仲堃儀的勢力。」
聞言艮墨池再度沉默下來,半晌,他說道:「我要去遖宿一趟。」
「你要去遖宿?!」子兌和威尹同時問出聲,面露詫異。
「沒錯。」艮墨池回答得決絕。
子兌又說道:「可艮大人您不是殺了遖宿王的太師嗎?若他知道你沒死,怕是一見面什麼都來不及說他就會把你給殺了。」
艮墨池又淡淡道:「若是我去了根據地,怕是也不用等說明來意,慕容國主一樣會把我給殺了。」
子兌和威尹聽了一時相對無聲。
「...不然這樣吧。」子兌想了想又道:「我隨你一道去遖宿,就算遖宿王再不由分說,應當也不會對我這同為塞外一族的將軍動手,到時也好緩衝氣氛。」
一旁威尹也說道:「我回根據地通知慕容國主,再與國主他討論後續計畫。」
聞言艮墨池點了點頭:「這樣也好。」說著他將背後的藥草分了一半給威尹。「那便勞煩威將軍替我將這些藥草帶回去給乾元大師了。」
「威將軍,還有這個。」子兌說著將繫在腰間的東西拿下來遞給威尹,是琉璃領頭大將軍的令牌,上了銀箔的牌身鑲嵌了幾顆翠綠珠子。「此次去遖宿是個未知數,而天權與瑤光如今能動用的兵力已算是所剩無幾,若真有需要,只要拿著這令牌去找我王兄,他必定會相助的。」
威尹慎重將令牌接下:「威尹多謝子兌將軍。」

***

這幾日陣風特別多,自若鳶台簷廊邊一路延伸至宮外涼亭角的兩串彩繪燈籠又新換了一批,司空賦人坐在涼亭裡微微抬頭仰望著隨風晃動的燈籠,似在思索著什麼,他面前的桌案上擺著一副茶具,兩個杯子。
當風暫時停止,司空賦出聲喚道:「阿迿。」話音才落,一陣黑風咻一聲來到他眼前,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響起:「少主您找我?」
司空賦頷首:「等會你別待在這裡,到遠點的地方去。」
聞言司空迿噘起嘴來:「蛤!為什麼?」
司空賦瞇起眼眸:「不聽話啊?」
「好嘛...」
聞言司空賦頷首:「快去吧。」
司空迿癟了癟嘴,又一陣風的離開了。

司空賦替自己倒了杯茶,待將茶水斟滿,身後又傳來一陣輕風,裡頭夾雜著股藥草味,這時他笑了,又將另一個杯子倒滿茶水,開口道:「慕容國主就是受了重傷動作也雷厲風行依舊啊。」說著便轉過身,只見眼前人手裡的燕支劍刃近在咫尺,在他脖頸處閃著寒光。
站著的慕容黎居高臨下,他不理會司空賦的調笑,與往常一般沉著冷靜的聲音問道:「执明被帶到了哪裡?」
「不知道,而今已是非常時期,二哥就連我也防著了。」司空賦語氣中帶著點無可奈何。
「执明跟你做了什麼交易?」慕容黎的語氣越趨冰冷。
「慕容國主可知道,执明國主在放了那駱珉回去的同時,有讓他捎了封信給仲堃儀,希望可以同他見上一面?」
見慕容黎沒有說話,司空賦揚了揚嘴角,復又說道:「而本少,不過是替执明國主他引薦罷了,況且,找本少總比找我二哥好吧?」
慕容黎的燕支劍依舊沒有放下。
司空賦依然慢條斯理:「本少曾經提醒過國主您,在戰場上交鋒最忌諱的即是留情,若在這時感情用事恐怕對眼前景況毫無助益罷。」
此時慕容黎終於開口:「這事無須三少你來掛心,本王自是清楚得很,本王此番前來只是為了要親自警告三少,倘若执明出了什麼事,本王定要你付出代價。」此時他的燕支已放了下來,可冷冰冰的話語卻仿如利刃般殺人於無形。
司空賦斂下先前調笑的眉眼,沉聲說道:「而今塞外有硨磲大軍壓境,中垣境內有蠱屍橫行,國主您能夠動用的兵力所剩無幾,执明國主此番前去,也是為了幫您拖延時間,既然仲堃儀要的是國主您嚐到無盡痛苦,表示他不會如此輕易就對执明國主痛下殺手。」
「你如何能保證?」
「本少無法保證,可國主您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了不是嗎?」
聞言慕容黎冷笑了一聲:「本王還沒到做困獸之鬥的地步,三少現在是打算倒戈了嗎?」即便面色蒼白,他含著厲色的目光仍舊炯炯有神。
「慕容國主不是一直都對本少持懷疑態度嗎?」
「雖然本王參不透,可既然执明信你,本王便信,希望三少別讓本王失望了。」
司空悟笑了笑:「國主都這般開誠佈公了,本少自然不會讓國主您失望。」
「記住你說的話。」慕容黎說罷轉身便要走,又聽司空賦調笑道:「本少還以為,慕容國主此番前來會殺了本少呢。」
「本王的確很想殺你,可此時殺了你無疑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慕容黎瞥了眼不知何時已偷偷躲在柱子後方,一瞬不瞬盯著涼亭內,眼神異常鋒利的司空迿。「後會有期了。」
看著慕容黎愈走愈遠的消瘦身影,司空賦胸口忽然有些脹痛,他思忖著這陣子在外頭吹了太多冷風,身體當是有些承受不住了。司空迿自一旁飄了過來蹲在司空賦腳邊,銀鈴般的聲音關切道:「少主,您的臉色都發白了,我們回去休息好不好?」
望著那雙清澈發亮的雙眼帶著擔憂,司空賦揚起了嘴角:「好,你扶我吧。」
「需不需要阿迿背您啊?」
「不必了,我還沒這麼虛弱。」說著司空賦手搭上司空迿伸過來的臂彎。

離開玉衡宮範圍後,望著前側靜默不語的慕容黎,方夜關切道:「王上...您還好嗎?」
聞言慕容黎始終低垂著的眼眸動了動,猶自深沉思緒中醒來,他開口道:「本王沒事。」其聲音極輕,一陣風吹過便消散,與方才和司空賦應對時判若兩人,彷彿那短暫的銳利已耗盡他所有精神。
見方夜皺起眉頭面露擔憂,慕容黎又說道:「本王真沒事。」站在寒風下,他明顯單薄的身軀挺了挺,微微仰頭注視著虛空,目光渙散。「本王只是在想,若那時本王聽話去休息,是不是执明就不會離開了?」
「王上,若照司空三少所說,怕是执明國主早就預先有了計劃,即便您那日去休息,臣想执明國主也是會走,只是在等待時機罷了...」
「是嗎...」慕容黎又盯著虛空半晌,最後側頭朝方夜說道:「方夜,回去之後將解藥數量點一點,得趕緊用上了。」
方夜問道:「王上是打算要回瑤光嗎?」
慕容黎搖搖頭:「本王還沒確定,不過在離開根據地之前,我們還有件事要做。」此時他目光已不再渙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冽如冰的殺意。

***

夜晚時分,仲堃儀人坐在案前喝著甫泡好的茶水,面前好生放著兩個木製牌位,一旁是兩把整齊擺好的神劍以及一玉印,此時他人並不在山間洞穴內,其所在的室內略微儉樸,除了面前的桌案外,只有一副基本的茶几桌椅以及滿櫃子的書籍,裡間本來掛著一個大鳥籠,由於嫌吵鬧已被弟子拿去別的地方了,牆上點著燭火的數量要比先前在洞裡多上了一倍。
仲堃儀撫摸著旁側的兩把神劍,感受著掌心傳來了細微的震動,他輕輕笑了笑,朝著眼前的木製牌位說道:「公孫兄,你看這是不是所謂的天注定呢?當年慕容黎設計離間我們,還將你殺人滅口,而今他即將要為了殺你滅口付出代價,而我,則會替你見證這件事的發生。」經燭光照耀,他隱藏在眼底的嗜血猛獸彷彿在浴火燃燒。
此時一名弟子自外頭進來朝仲堃儀躬身道:「先生,天牢那裡駱師兄已經安排妥善,讓弟子來請您過去一趟。」
聞言仲堃儀態頷首:「很好,是時候來見見為師的貴客了。」

天牢裡光線幽暗,此時一頭亂髮的执明雙手和雙腳都被鎖鍊牢牢固定,原本穿著的外衣已被脫掉,只剩下素白色的裡衣,裡衣上透著兩三道血痕仍在流血,被鎖鍊吊起來的雙臂衣袖花落,露出來的肌膚也被劃了兩道傷口已經結痂,牆角窗口灌進冷風颼颼,吹得壁上火炬明明滅滅,陣陣寒意刺進他的骨底。
駱珉站在一旁望著始終無力垂首的执明面無表情,他身旁還站了幾名天樞士兵。
一陣不急不徐的腳步聲自走廊邊傳來,接著一人影出現在牢房門口,只見他走到执明面前說道:「执明國主久仰大名了。」
一直毫無反應的执明此時動了動身軀,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眼前人一臉調笑,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你就是仲堃儀?」
「正是在下。」
执明扯了扯嘴角:「本王等你很久了。」
「讓尊貴的國主您久候了是仲某的不是。」說著仲堃儀假意躬了躬身,又說道:「為了表示誠意,仲某願意先聽聽执明國主有何高見?」
执明又稍微動了下身軀,在亂髮遮擋下睜大了雙眼,一瞬不瞬望著眼前狀似目空無人的仲堃儀,沉聲說道:「本王得怎麼做,你才願意放過阿黎?」
聞言仲堃儀笑了開,笑聲迴盪在空曠的牢房中不絕於耳,一旁的駱珉垂首抿緊了雙唇。
仲堃儀雙手插背,在地牢裡慢悠悠踱了幾個來回,最後又停到重新垂下頭來的执明面前,調笑說道:「若是执明國主願意陪仲某演一齣戲,仲某便願意放過那慕容黎。」
此話一出,执明和一旁的駱珉同時抬起頭來。
执明問道:「什麼戲?」
仲堃儀並未正面回答:「國主您可知道,為何仲某要命人將您關在這裡,還天天鞭您個幾下?」
未等执明回答,他又逕自說道:「這其中的一小部分原因,是為了替仲某那慘死的徒弟艮墨池報仇。」
聞言执明笑了笑:「才佔了一小部分?」
「是。」仲堃儀目光一厲,伸手重重捏住执明的下顎,逼著他又抬起頭來。「而絕大部分原因,則是為了將這戲演得逼真些。」看著执明有些痛苦的神情,仲堃儀露出滿意的笑容,捏著的手用力甩開,見执明的頭無力垂落下來,他冷笑一聲:「不過還請國主您放心,這些傷口還不至於致命的。」
执明深了幾次呼吸,又掙扎著抬起頭來:「本王答應你演這齣戲,如此你便會放過阿黎了?」
「既然仲某答應了國主便會做到,只是,慕容黎其餘的仇人是否會放過他,仲某可就不敢保證了。」
「你是指司空悟?」
「司空悟不過是見天下眼開罷了,他倆何來仇恨之有?仲某所指另有其人。」
执明眉頭微蹙:「是誰?」
此時一個人影自牢外出現,他朝著仲堃儀微微躬身,緩緩開口道:「仲先生。」
执明倏得抬起頭來:「是...是你!」
那人垂著眼眸並沒有看执明。
站在二人之間的仲堃儀輕笑一聲:「你們認識便好,省得還要仲某再多費唇舌解釋。」
执明對仲堃儀的話充耳未聞,只直直盯著眼前人,不解問道:「為什麼?你和阿黎之間怎會有什麼仇恨?」
那人並未抬眼,只是冷笑了一聲:「我沒有执明國主您那麼寬宏大量,失去了至親還能打從心底原諒。」這時他才抬頭望向执明,泛著血絲的眼底盡是恨意:「那仇恨於我來說,不共戴天。」
那眼神過於陌生,执明還未能反應,那人已移開眼神朝仲堃儀說道:「仲先生,時間不多,我得走了。」
仲堃儀頷首:「去吧,多謝你帶來了墨陽劍,仲某受益良多。」
「應該的。」說完那人未再看向执明,逕自出了天牢。

天牢外,司空悟正徘徊在走廊邊,他身後跟著碎鍊。見那人身影自牢裡出來後快速一閃而逝,司空悟面露恍然:「怪不得仲堃儀的消息總是如此靈通,就連賦兒都比不上,原來他竟安插了如斯隱密的細作,怪不得啊怪不得...」
一旁碎鍊看著司空悟不停感嘆著,他上前問道:「王上,那我們現在去天牢裡嗎?」
聞言司空悟瞇眼思索了一陣,接著搖搖頭:「不了,現在那裡人太多,我們晚點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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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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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當毓驍在大殿上聽聞琉璃國的領頭將軍前來晉見時皺起了雙眉,可還是頷首讓人領了進來。
當看到那有些眼熟的面容時他站了起身,腦中正欲細想,視線飄到了其後方身著絳色斗篷之人,倏地目光一厲,抬手一揮,僅僅須臾之間,兩旁禁衛軍已上前將那人拿下。
「你竟然沒死,看來就是八十一釘的酷刑也斷不了你這小人的命啊。」毓驍盯著眼前朝自己跪地,絲毫不見反抗的艮墨池,居高臨下。
艮墨池垂首道:「當年艮某被中垣的開陽王救下,有幸苟且偷生至今。」
毓驍斂起目光:「本王沒興趣聽你的浩劫餘生,本王只是納悶你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敢主動出現在本王面前?」
艮墨池抬起頭來,面露決絕:「毓驍國主,艮某此次前來本就是為負荊請罪,但在死之前,國主能否讓艮某再說幾句話?」
毓驍冷笑一聲:「你何以認為本王會答應你?」說著他將手一揮:「將人帶下去殺了,這次絕對要確定死透。」
「且慢!」一旁的子兌趕忙開口阻止,他單膝跪下,朝毓驍拱手道:「毓驍國主,末將懇請您先聽我們把話說完。」
「我們?」毓驍瞇起雙眸,開口又道:「你身為琉璃國的領頭大將,為何與此等下作的中垣人攪混在一塊?你們琉璃難道沒人了嗎?」
「...艮先生他現在是天權的重要臣子,吾國與天權現正聚合起來為了抵擋硨磲國的侵略,故--.」
「天權?」毓驍打斷了子兌的話,人又轉向艮墨池,皺眉說道:「那执明王到底是心大還是真傻?難道他不知道你此前所幹的好事嗎?」
「...王上他都知道,可他再給了艮某一次機會。」
毓驍扯了扯嘴角:「所以你是要跟本王說,你改過自新了?」
艮墨池垂下眼眸,低聲道:「...是。」
「你改過自新與本王何干?難道你改過自新了,曾經對本王做的一切就都消失了嗎?」
艮墨池重新抬起頭來:「不,艮某並未做此想法,艮某--」
「然後你--」毓驍不理會正欲解釋的艮墨池,再度將目光轉回子兌身上,他想起來了,眼前的琉璃領頭大將似乎與自己曾有幾面之緣...不對--
「你是在执明王身邊的領頭將軍?可本王記得你...」
「當年在王上身邊的是末將的胞弟子煜,他死於中垣瑤光與開揚的戰爭中。」子兌低垂著頭掩飾眸中轉瞬即逝的黯淡。
聞言毓驍眉間動了動:「王上?本王真的想不透了,你胞弟為了那执明王的任性死得不明不白,而今你還稱那执明為王上,中垣人傻也就算了,怎麼你一個塞外族人也這般胡亂攪和?」
「胞弟的死並非王上的錯。」
「哼,若非他堅持要派兵支援那見死不救的瑤光王慕容黎,你胞弟又怎麼會死?」
子兌抬起頭來正欲再說話,此時毓驍大手一揮,揚聲說道:「本王是不知道那执明王有何種能耐得以改變你們的想法,但可以確定的是,你們沒有那個能耐改變本王的想法,來人哪!都壓下去吧!」

遖宿天牢裡,艮墨池和子兌雙手被綑綁著鎖鏈無法動彈。
艮墨池面露愧疚,朝子兌歉聲道:「都是我的錯,害子兌將軍您受累了。」
子兌搖搖頭,寬慰道:「艮先生快別這麼說了,往好處想,那毓驍國主並沒有真的殺了你,只是將我們關了起來,既然活著,我們就還有機會。」
艮墨池眼眸低垂,沙啞的嗓音語重心長:「我就是死了也是罪有應得,就怕那毓驍國主用您的性命來威脅王上或是慕容國主,若是您有什麼萬一,那便是艮某有再多條命也無法償還的。」
「艮先生...」
「本王就說吧,中垣人最好算計人心,總喜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毓驍的聲音突然傳來讓在天牢中的艮墨池和子兌嚇了一大跳,齊齊將頭抬起,牢房外的毓驍此時已換下朝服,身穿簡便的玉色常服令他看上去沒在大殿上那般難以親近。不理會還在愣神的倆人,毓驍朝一旁的獄卒說道:「替子兌將軍鬆綁,讓人他領到本王書房。」說罷他看也沒看牢房一眼,逕自轉身離開。

當子兌被帶到正殿書房時毓驍並不在裡面,他也沒四處探看太多,只盯著其桌案後方的偌大地圖,地圖上清楚寫著塞外諸國的國名以及山間河流等細節,子兌自遖宿向北看到硨磲,依序是已經被劃掉的青銅,自己的祖國琉璃,再往西而去只剩下一小角落,上頭寫著中垣二字再無其他。
此時門外傳來內侍見過王上的恭迎聲,子兌遂轉過身,便見毓驍自門邊迎面而來。
子兌朝其拱手一拜:「末將參見毓驍國主。」
毓驍抬手讓他免禮,接著問道:「子兌將軍在本王書房都看了些什麼?」
子兌躬身道:「末將看了桌案後方的地圖。」
「還有呢?」
聞言子兌愣了愣,開口又道:「末將除了地圖沒再看其他的東西。」說罷他抬起頭來,見毓驍只看著自己沉默不語,雖感到納悶,可子兌只是重新垂首靜靜等著。
半晌,只聽毓驍幽幽說道:「到底咱們塞外族人就是和中垣人不同,今日若是換個中垣人在本王書房,想必他會滿室探勘,只為尋得任何一點可能威脅本王的蛛絲馬跡吧。」
子兌聽了重新抬起頭來:「看來毓驍國主對中垣人有很深的既定印象。」
毓驍扯了扯嘴角:「這怪不得本王,畢竟本王所遇見的中垣人都是那般滿心算計的噁心模樣,即便不是,也只是同本王一般,被當作利用的對象罷了。」說著他看向子兌,開口又道:「比如你口中的王上。」
「王上他...確實也曾為了被利用而痛心,可如今他已曉得,也願意去理解其中的無可奈何,過往的傷痛權當作是成長的代價,為了不再失去在乎的人,他也一直在努力著。」說著子兌想到不知执明眼下可否安好,他垂下眼眸,輕輕嘆了口氣。
「...那子兌將軍你呢?你胞弟這般慘死在中垣莫名奇妙的紛擾中,你為何還願意踏上他曾經走過的道路?難道你不怕遇上和他相同的遭遇嗎?」毓驍覆手踱至地圖前,上頭的越支山清楚切割了遖宿與中垣的地界,他喃喃又道:「痛失至親的苦楚難道是能如此輕易被抹去的嗎?」
「自然無法,只是與其讓無盡悲傷與執念淹沒自身,倒不如放下重新開始還要更輕鬆些,不過,末將並沒有資格同國主您說這些。」頓了頓,子兌又道:「應該要說...在中垣這場莫名紛爭中,我們所有人都比國主您幸運得多。」
毓驍轉過頭來,面露疑惑:「為何?」
子兌低頭思索了半晌,與执明相處的這段期間,他自然也聽聞了當年慕容黎待在遖宿那兩年,與毓驍之間的過往,遂斟字酌句又道:「雖然王上曾經被慕容國主間接利過,可他們畢竟...彼此在乎,因此,只消被離間的那方止歇怒火,那麼就是再大的誤會都能瓦解,再痛苦的過往,都能試著放下。」子兌話說到這就沒再繼續說下去,他確定毓驍了解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可他不確定自己再說下去是否會惹來殺生之禍。
此時毓驍將在地圖上的視線轉向琉璃往西,那只寫了中垣二字的角落,目光有些渙散。他輕嘆了口氣,低聲問道:「那你呢?你自己又能在這場紛爭中獲得什麼?」
子兌腦中想起胞弟生前自海邊回來拿著貝殼衝著自己揚起的笑靨,想起执明在橋邊邀請自己來天權放天燈時,那眼中閃爍的亮光,那似曾相似的美好。他搖搖頭說道:「末將也不知道能獲得什麼,可末將知曉自己踏上這條路的原因,是為了延續胞弟他未完成的念想。」
「念想?」毓驍說話的聲音很輕。
「毓驍國主曾有聽過段話,說當人處於生死交關之際,從前的所有不甘與不快都將消失無形,唯願自己所在乎之人能夠安好?」
見毓驍垂眸不語,並未回答自己的問題,子兌遂又說道:「當初開陽一役中,即便清楚勝算微乎其微,子煜依舊孤注一擲前往敵營,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成功了,這場停滯不前的戰況便能獲得轉機。那時瑤光若因此打贏了開陽,王上便不須離開天權親自前往救援,或許也不會有後續的誤會與紛爭,子煜想抓得的那線生機,也是為間接保護他在乎的人。這是胞弟的,也是末將現在正在依尋的念想。」頓了頓,他又道:「而今王上也好,末將也罷,在釐清錯綜複雜的衝突,褪下誤會的隔閡之後,我們都很清楚真正要對付的敵人是誰,無須再拐彎抹角,只須直直往前,即便最後失敗成仁,只要我們用盡全力便不會感到遺憾,因為我們身在彼此左右。而相對來說--」似是想到什麼,子兌嘴邊挽起了一絲淺笑:「無論最後這場紛爭歸於平靜與否,末將都有臉面去見子煜,或許還能看他對我這兄長痛哭流涕呢!」說罷他將頭抬起,見毓驍正一瞬不瞬望著自己,那目光似乎有些迷茫,他心上一驚,趕忙拱起手又道:「末將扯遠了,還請國主您恕罪。」
見狀毓驍一愣,隨後擺擺手道:「無妨,只是聽你所述,讓本王...忽然想起死去的兄長罷了,子兌將軍和胞弟之間的感情,當是極好的吧?」
「是的,末將和胞弟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是嗎?那可真不錯...」
此時毓驍瞇起雙眸的目光仍然看著牆上地圖,卻並未看清上頭所寫的任何一個字。
子兌發現自己似乎讓毓驍憶起了關於兄長的傷心往事,遂想再出聲寬慰,卻聽毓驍又開口道:「撇開子兌將軍你所謂的誤會不管,那艮墨池可算是本王直接的仇人,不過照你這樣說來,好像本王若殺了那艮墨池是錯的一樣。」此時毓驍重新轉過頭看著子兌,他的神情已恢復如常。
「不。」子兌搖搖頭,躬身說道:「方才末將所說是針對胞弟與王上之間的部分,至於國主您與艮大人的恩怨,末將不甚清楚,也沒有資格去評判什麼,只是...」子兌抬起頭來,面露誠摯:「末將感覺得出來艮大人對國主您滿懷歉疚,這是肯定的,至於後續該如何,端看國主您與艮大人彼此,他人並無權干涉。」
沉默盯了眼前人半晌,毓驍移開視線,低聲又道:「你方才在大殿上說,貴國與天權正集合起來要對付硨磲?」
子兌雙眸睜了睜,頷首說道:「是的,想必國主您也已經得知青銅國破的消息,而今硨磲業已佔領吾國半數的城池,眼下琉璃舉國皆已往西退至與天權領地的烽火台與其後備軍會合,可那硨磲大軍勢如破竹,即便我們兩國的兵力加起來能打幾場勝戰,恐怕也只能作垂死掙扎罷了。另外--」他頓了頓,又說道:「雖說眼下硨磲暫時停止侵略,可那是因為邯鄲王在等著中垣玉衡王與其盟友仲堃儀的進一步指示。國主您可有聽聞而今蠱屍在中垣各大王城橫行的消息?」
毓驍頷首道:「吾國斥候是有稍帶些消息回來,可實際情況並不甚清楚。」
「那些蠱屍巫毒是源自玉衡王司空悟所為,絕大部份受害者都是兵力,他為了一統中垣天下遂利用與邯鄲王的裡應外合,打算將吾國與中垣僅剩的天權與瑤光兩國消滅,以達到其目的。」
聞言毓驍揚起眉梢,納悶道:「眼下是連瑤光都遭蠱屍毒手?那慕容國主不是心有九竅,向來做事縝密仔細嗎?怎麼連他都鬥不過那玉衡王?」
感受到明顯的嘲諷,子兌低下頭來:「想毓驍國主您也知曉,此前在玉衡王登基大典上發生了些意外,在那意外之後,王上與慕容國主被司空悟用計掉落山谷--」
毓驍斂起雙目:「掉落山谷?」
子兌頷首:「是,雖說王上與慕容國主掉落山谷,可萬幸能平安無事,只是再回到地面上時,兩國王城皆已遭毒手。所以--」說著子兌朝眼前的毓驍單膝跪下,誠摯說道:「末將在這請求毓驍國主您對我們伸出援手,相助吾國與天權、瑤光兩國免於外敵的入侵,這是末將與艮大人此行的目的。」
見眼前人對著自己垂首躬身,態度很是懇切,毓驍卻輕笑出聲:「說老實話,本王還真有些佩服你和那艮墨池的愚膽。」說著他將目光轉回牆上地圖,上頭遖宿和硨磲之間隔著一條浩瀚霧瀾江,硨磲一再派大批商旅不辭遠行前來經商,為的便是與遖宿維持明面上的和平,也是為了在其朝西征討時,降低遖宿中途攪亂的機率。「上回本王拒絕援助青銅,除了那場戰役於吾國來說並無太大干係,亦是為了賣給邯鄲王一個面子。而今硨磲與爾等三國的戰役,如同對青銅一般拒絕出兵,於吾國來說不就是最佳的應對方式嗎?」
子兌抬頭道:「國主您不怕到時硨磲佔領中垣後會回過頭來反噬您一口嗎?」
「就算到時候真如你所說,那也是本王自己要擔心的事情,現在的問題是--」說著毓驍低下頭來,看著子兌沉聲說道:「本王並不想對中垣施以援手,想子兌將軍也聽聞過有關本王和瑤光慕容國主從前的孽緣吧,再加上那艮墨池與本王不共戴天的弒親之仇,到底你倆何以認為本王有出手相助的可能?」
面對毓驍的等同拒絕的話語,子兌搖了搖頭又道:「毓驍國主所說的末將明白,可而今我們已沒有退路,即便希望渺茫,只要有一絲機會,我們都不會放棄。」說著他再度躬下身去:「若是毓驍國主答應出手相助,只要末將能力所及,無論國主您有什麼要求,末將都萬死不辭。」
聞言毓驍揚起眉來:「萬死不辭?本王聽聞,子兌將軍的性命對执明國主而言可說是相當重要的,你如此不看重自己的性命,就不怕真有個萬一,那执明國主會禁不住打擊嗎?」
「有慕容國主在,末將相信王上會撐過去的。」
「...你究竟是傻透了還是天真過了頭?犧牲性命換來他人的安生,信許幾年過去他們根本不會再把你放在心上,你為了這分明不屬於塞外的亂世如此搏命真的有意義嗎?」毓驍說著有些上火了,若非當年那身著紅衣之人存心掀起亂世紛爭,又怎麼會有後來的所有事情?
「末將這麼做的原因不只是王上,還為了我王兄,我將軍府裡的家人還有我琉璃舉國的百性,以及那些不該在這場戰爭中被犧牲的眾多中垣無辜百姓,若是只犧牲我一人便能將這亂世弭平,末將覺得非常值得。而且,就像貴國與瑤光的血親關係,亦或吾國與天權多年來的友盟關係,甚至是而今硨磲和玉衡的合作關係,這般看似獨立又相互連結的關係,可以想見毓驍國主所說的亂世,早已不是能單純歸為中垣的亂世了。」此時子兌抬起頭來,目光銳利:「即便最初是有人故意為之,即便遖宿現在不主動參與,可若從長遠來看便能知道,這亂世是注定開啟的,而貴國,也不可能永遠明哲保身。」
見子兌忽而言詞強硬不若方才的俯首依從,毓驍遂瞇起了雙目,冷聲開口:「子兌將軍現在是在威嚇本王?」
「不。」子兌再度垂下眼眸:「末將只是將自己所想陳述給國主知道。」
「...」聞言毓驍不再說話,只靜靜在書房內踱步著。
良久,子兌聽到毓驍開口道:「子兌將軍方才提的條件,本王稍微有那麼點興趣,只是,本王先得要時間考慮考慮。」
子兌聽了倏的抬起頭來,眼中是顯而易見的期盼。毓驍見狀輕笑道:「子兌將軍是否高興的太早?本王可還沒答應呢。」說罷他抬起手來,朝屋外揚聲道:「來人哪!送子兌將軍回天牢。」

天牢裡,原先跪坐在地的艮墨池一見子兌的身影,顧不得身上沉重的鐵鏈,他立刻站了起來,開口關切道:「子兌將軍可還好?那毓驍國主...可有為難你什麼?」
子兌笑了笑,搖頭道:「沒事,毓驍國主只是問了我一些話,艮大人無須擔心。」頓了頓,他又道:「依末將看來,毓驍國主的想法似乎有些改變,我們還有點機會的。」
聞言艮墨池雙目一睜:「子兌將軍是怎麼說服毓驍國主的?」他暗忖先不管自己,以毓驍和慕容黎從前的恩怨,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被說動?除非--
「難不成是毓驍國主威脅了您什麼?如果真是這樣,那我--」
「毓驍國主不是那樣的人,艮大人莫要多想了。」子兌搖搖頭安撫著面帶自責的艮墨池:「只是眼下國主他還需要時間去考慮些事情,我們也只得暫時在這等著了。」
聞言艮墨池才稍微安下心來。

在天牢裡過了一晚,當天窗外的陽光再次照進牢中,毓驍出現在了門口
聽見牢外整齊劃一的「參見王上。」,艮墨池和子兌忙站起身。在獄卒打開牢門時躬身道:「參見毓驍國主。」
「不必多禮了。來人,替子兌將軍鬆綁。」欲驍開口說道,接著看都沒看艮墨池一眼,人逕自走到子兌面前,接著自袖中拿出一牛皮捲軸遞給他。「子兌將軍打開來看看。」
子兌依言將手中捲軸打開,映入眼廉的是一橫向的群山剖面,山巒內部畫的是錯綜複雜的隧道圖,可那些隧道接到後來卻仿如斷掉一般畫不完全。
「子兌將軍可知這是什麼?」
子兌眉頭微蹙,不太確定道:「末將曾聽聞硨磲王宮建造在易守難攻的高山上,要想去道那裡得要走過線路繁複的山中隧道,這捲軸上畫的,可是那山中隧道?」
「子兌將軍好學識。」說著毓驍露出滿意的笑容,手指著捲軸又道:「而隧道裡唯有一條正確的路能夠通往王宮,前些日子本王曾派人混進那硨磲商旅中潛入硨磲境內,試圖在那山中隧道找尋通往王宮的正確道路,只可惜調查到一半便被硨磲士兵盯上,所幸及時蒙混過去才沒露出馬腳,可也因此無法再繼續調查下去。」
「...毓驍國主可是想讓我們前往硨磲替您尋得那條通往王宮的正確道路?」
毓驍頷首:「本王會考慮派兵援助你們,前提是你們得替本王完成這副卷軸。」
聽聞毓驍所言,始終垂首不語的艮墨池忍不住抬起頭來:「毓驍國主只是考慮?」
聽到艮墨池開口,毓驍揚了揚眉:「怎麼,難道個應死之人還有資格質疑本王的話?」他的目光仍然看著子兌。
見艮墨池嘴巴動了動,似還想再說什麼,子兌忙出聲道:「末將和艮大人自是願意前往硨磲替毓驍國主完成這捲軸。」說著他看了看旁側的艮墨池,眼帶安撫,接著又說道:「希望這期間國主您能夠審慎考慮我們的要求。」
毓驍扯了扯嘴角:「本王自然是會慎重考慮,只是,本王還有個條件。」說著他抬起手來,其身後的獄卒伸手呈上一赭色瓷瓶。「這瓶子裡有吾國特製的毒藥,在你們前往硨磲之前,艮墨池得要先將這毒藥吃下去。」
聞言艮墨池和子兌齊齊抬起頭來。
見狀毓驍再度笑了笑:「不必緊張,這只是本王預防你們離開之後就逃跑的解套方法罷了。」
子兌說道:「我們還有求於國主您,怎麼會逃跑呢?」
「這可不好說,在這亂世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誰知中垣的情況會不會突然逆轉了不是嗎?」此時毓驍終於將視線轉移到艮墨池身上,語氣冰冷:「上次是本王大意了,這次本王絕對不會再放過你。不過--」忽而他話鋒一轉,開口又道:「若是艮墨池你不想吃,那也無妨,本王可以現在就殺了你,也無須費神考慮出兵援助的事了。」
「不!」艮墨池聽了立刻開口:「艮某願意吃下這毒藥,只求國主您好好考慮出兵援助之事。」
「很好,來人,將這艮墨池的右手先鬆綁開來。」
待艮墨池吃下毒藥後,毓驍又問道:「你們預計來回要花幾日的時間?依本王猜測,你們也沒多少時間待在塞外了吧?」
艮墨池沉默了一陣,腦中想起执明離開前寫給他的信,他開口道:「最晚十天。」
毓驍頷首:「好,來人,給他們九天的解藥。」見艮墨池面帶疑惑接下裝有解藥的小瓷瓶,他又道:「此毒固定會在每晚子時發作,毒發症狀似心厥,若沒有及時服下解藥,此毒便會迅速滲至五臟六腑,致你於死地。不過,這解藥只用作緩解,治標不治本。」說著毓驍自袖中拿出一白瓷瓶。「唯有本王手中的解藥方能徹底消除你體內的毒素,所以,橫豎你都得回來找本王。」
聞言艮墨池雙目睜了睜,似乎還在消化毓驍所講,餘光瞄見子兌投來擔心的眼神,他遂垂下眼眸,朝毓驍躬身道:「毓驍國主請放心,艮某與子兌將軍必定會準時在十天內回到遖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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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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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根據地所在的宅院由於年久棄置,院內原有的水井已乾涸,得需繞到屋後方有個能夠儲滿水源的水井,自海棠來到根據地後,便擔任起每日早晨至後方汲水的工作,通常這時屋裡的其他人都還在睡夢中,今早他照慣例挑著兩個水桶至井邊汲水。
今日天候並不算冷,風勢卻特別強,吹得海棠幾乎要站不住腳,當他回到庭院時順勢轉身關起了大門,霎時強風已被隔絕在外。再轉身卻看見乾元人正站在庭院不遠處,垂眸望著地上的某處似在發愣,晨曦微亮,彷彿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淡金。
海棠心覺奇怪,便將肩上的擔子放至腳邊,走上前問道:「乾元大師,您今日怎麼這麼早起?」
乾元聞聲抬頭,默默端詳了眼前人一陣,見其越趨納悶的神情,他緩聲開口:「你今天氣色挺不好的,可是昨晚沒睡好?」
聞言海棠愣了下,隨後他搔了搔頭,悻悻然道:「確實是做了點夢所以睡不好,大師這麼厲害,連這都看得出。」
見乾元聽了但笑不語,海棠正想再開口,便聽聞一陣平緩的腳步聲自屋裡傳來,他循聲抬頭,只見慕容黎的身影已出現在門邊,其身後跟著方夜和威尹。
海棠朝慕容黎拱手道:「海棠參見王上。」
「在這裡就不必多禮了。」
海棠平身後問道:「方才出門時還沒見著王上您呢,王上可是剛回來?」
慕容黎頷首:「本王確實才回來而已。」頓了頓,他又問道:「你剛才說出門是?」
「小的是去屋後的水井汲水了。」說著海棠手指著立在門口附近的兩個木桶。
「啊,本王想起此前方夜曾告訴過本王,屋內的水井已無水可用了,若想汲取所需用水,得離開宅院到屋後去才行,辛苦你大老遠走這趟了。」慕容黎話說得平淡如常,卻似乎隱藏了道不明的情緒。
海棠抬聞言起頭來,眼前慕容黎依舊看著自己,靜謐無波的墨色瞳眸深邃,彷彿能吸人魂魄,他心生緊張,不自覺後退了兩步:「王...王上?」
此時慕容黎將視線移開,望著完全升起的冬陽吁了口氣,接著說道:「海棠,身為瑤光子民,你是怎麼看本王的呢?」
「...王上?」
見海棠一臉茫然,慕容黎笑了笑:「沒事,本王只是對於這陣子所發生的一切有些惆悵罷了,方才也問過了方夜呢。」
見一旁的方夜點了點頭,海棠默默鬆了口氣,復又答道:「小的一直都覺得,王上當是普天下最好的王上了。」語帶誠摯。
慕容黎微微揚眉:「喔?怎麼說?」
海棠又道:「從前王上為了復興吾國山河付出甚多,而今也還在奮鬥著,小的認為這天下沒有哪國的王能比得上王上您了。」
「身為王室後裔,復興國土本就是本王的責任,就是當年滅亡的他國王上在滅國之前也曾搏命奮戰過,本王不過就跟他們一樣罷了,並未有何特別之處。」
海棠搖搖頭:「那些他國王上之所以奮戰,大都是因為面臨國之將亡,不得不鬥,何況未戰先敗的國家大有人在,可王上您卻是在瑤光無預警被攻陷後,靠著己身僅有微薄之力一路走過多年艱辛,因為有您的付出,瑤光才能迎來至今,而當年的您,不過才同小的一般年紀呢。」
看著眼前海棠的神情異常認真,慕容黎稍稍移開了視線:「可本王在復國的這條路上,犧牲了很多性命,有直接必要的,自然也有間接無謂的,可說是踩著它們的屍體走到今日,如此生靈塗炭,你也覺得這樣的本王是普天下最好的王上嗎?」
海棠雙眼眨了眨:「可王上您不也說過,處在這亂世裡並沒有對錯之分嗎?」
「是,本王確實說過,因著那些犧牲於本王來說是為達到目之必須。」說著慕容黎將視線又移回海棠身上,眼中墨色深不見底。「可在他人來說可能是失去了至親至愛,如此對他們是否太過殘忍了些?」
許是慕容黎直勾勾的視線過於銳利,海棠垂下了眼眸:「可既然王上都說了那是復國的必須,身為瑤光的一份子本就該全力支持,唯王上的意思是從。」
「即便本王如此輕視他人性命嗎?」
慕容黎的聲音很輕,幾乎要被隔絕在外的風聲吹散,海棠抬起頭來正色說道:「是,即便王上如此,小的也願追隨。」一字一字說得清晰。
此時慕容黎拿起手中燕支,雪白色的簫身在冬陽下泛著光,這支古冷簫不只是六壬傳說的媒介之一,還是阿煦送給他最後的禮物,是當年支持他走過復國艱辛的重要支柱。
「海棠,即便本王自詡揣度人心有道,就是周旋在虛假與試探間也能遊刃有餘,可本王是真的希望,你方才所說的,都是真心。」話音剛落,慕容黎已舉起燕支猛得朝海棠刺去。
此時海棠眼眸微斂,看著逐漸逼近的利刃卻視若無睹般動也不動。
眼看著燕支劍就近在咫尺,一旁乾元不禁上前一步,那聲慕容國主才到嘴邊,一個力道猛的將他拉扯向前,又向後倒退一陣,接著是水桶打翻的聲響。待乾元意會過來,人已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自頸邊傳來一冰涼觸感,他稍稍垂眸,餘光瞄見一把匕首正抵著自己,而手持匕首之人,正是海棠。
前方慕容黎立在數尺開外,手中燕支已揮向旁側,其身後的方夜及威尹也將配劍出鞘,只等著慕容黎的指示,可他只是默默盯著海棠,目光如炬。
海棠忽而輕輕笑了出聲。
「哼哼,我才覺得奇怪,向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王上,何時竟也在意起那些無謂的犧牲了,原來是在套我話啊。」他微微瞇起的雙眼夾帶嘲諷,與此前溫馴乖巧的模樣判若兩人。
盯著海棠行雲流水的動作,慕容黎淡漠道:「看來此前你一直壓低內力隱藏著武功。」
海棠頷首:「那是自然,何況,若是沒有相當的實力,在龍磐峰經司空二少一鬧,恐怕我在樹洞爆炸時就已經死了。不過,王上您是何時發現的?我可是自認為隱藏得滴水不漏呢。」
慕容黎自袖中拿起個東西,那東西在冬陽下閃著亮光,是一條黃金與白玉鑲嵌的手鍊。
「這條手鍊乃先父賞賜予鄭青,為表其在吾國軍中的犧牲奉獻,朝廷所賜予的東西當極為貴重,就是不當傳家寶也斷不會轉送他人,因此,只可能是你從他身上偷來的,然後在夜襲文家宗前轉借給了阿迿,想是有什麼企圖只是最終並未達成吧?」
「呵呵,王上很聰明,這條手鍊在暗處能夠反射金光,能藉此讓二少的人清楚知道阿迿的位置,只可惜,雙方實力過於懸殊,二少的人就連阿迿一根寒毛都沒有碰到,當真是浪費我的苦心了。不過,這條手鍊當是三少在客所那時便交給王上了吧?王上何以那時不揭穿我,還讓我跟著去玉衡呢?」
慕容黎沒有回答海棠的問題,只逕自問道:「鄭青是不是被你給殺了?」語氣冰冷。
海棠眉間動了動,開口說道:「我本來是不想殺他的,王上您也知道,醫丞雖然不苟言笑,可他待我很好。」說著他眼臉微垂,倏地又抬起頭來,目光銳利。「可他發現了我的技倆,我不殺不行。」
乾元聞言睜大了雙眼,驚訝說道:「所以那時你在王城和我們分開,是為了要去殺鄭醫丞?」
海棠頷首:「大師說的不錯,雖然司空二少的巫毒就連三少都無法通曉完全,可難保身為醫丞的鄭青不會歪打正著,若讓他治好了蕭將軍可還得了。」他看著慕容黎假意吁了口氣:「這必須的殺戮於我而言,也是不得已的。」
慕容黎對海棠眼底的諷刺視而不見,繼續開口問道:「鄭醫丞他發現了什麼?」
「醫丞發現王上您沒發現的東西...不對,他是發現您發現不了的東西。」
「什麼意思?」
「方夜大人在趙府搜到的銅爐。」見慕容黎揚起眉梢,海棠笑了笑:「上頭所雕刻的紋路是否不論是王上您派人怎麼詳查,甚至有意無意確認過我身上的刺青與裡衣上的刺繡都遍尋不著呢?」
慕容黎未答話,只直直盯著海棠,等待他的下文。
「可王上您畢竟機智過人,還想到再派人回到文本堂尋找蛛絲馬跡,只可惜就是方向對了,您也撈不到任何線索。」
慕容黎聽了開口道:「是仲堃儀派人將線索抹淨?」
海棠勾了勾嘴角:「仲先生要替我抹去的東西倒不是這個。」其話中帶話讓慕容黎微微蹙起眉頭。可海堂並不理會,又逕自說起了話:「文家宗的祭壇自開宗以來,代代皆由十二位長老共同守護,每位長老的身上分別刺有紋路與色彩各異的刺青,刺青是有上古文字與圖象所構結而成,藉以來遵從與傳遞神靈崇拜的理念與傳說。這刺青也會在每代長老退位的同時傳承給下一個繼任者,那繼任者可以是門下弟子,也可能是血親關係。並且雖說是長老,事實上只須達弱冠之年便有資格繼任。」說著海棠自腰間拿出個東西往一旁水桶一丟,瞬間火花沿著水桶蔓延燃燒起來,熱氣蒸騰,他在白煙下拉開半邊衣襟,露出裡面的墨藍色刺青,刺青逐漸被朦朧煙塵所覆蓋。
此時慕容黎雙目一睜,海棠身上的墨藍刺青在白煙中竟開始起了變化,原先的墨藍逐漸轉成黑青,並未刺青的局部地方浮出了圖像,與本來的相互融合。
在海棠身上儼然出現了另外一副刺青。
而那副刺青正與趙府搜到的銅爐刻紋相同。
「在從天璣返回瑤光接近王上您之前,我在刺青上動了手腳,畢竟我是火藥上的能手,這類遇熱就能變化的小伎倆於我來說還是挺容易的。」
慕容黎眉間一動:「所以仲堃儀全數安排的火藥都是出自你手?」
海棠笑了笑:「王上當真聰明,一點就通。」
慕容黎無聲吁了口氣,開口問道:「你對本王如此痛恨,是因為本王將你父親革職?」
「哼哼...」海棠再度冷笑出聲,而後褪去了笑意,其毫無溫度的眼底露出贈恨直直盯著慕容黎,嘴角帶起一抹嘲諷:「可笑的便是在這,對王上您來說,我父親海堯,不過是毒酒事件後的一個插曲罷了,恐怕您的印象只停在施恩饒他不死,將其革職後告老還鄉,僅此而已吧?」
「照你所說便是還有後續了。」慕容黎眼眸微垂,貌似在問話,說的卻是肯定句。
海棠亦沒有依循他的話尾答覆,只是又開口娓娓說道:「當年這亂世尚未開啟時,我父親本是文家宗的下一任長老之一,後來聽聞吾國滅亡,他便毅然決然拋下繼任者的身份離開文家宗,我師祖雖心有怒氣,可終究是讓我父親回了瑤光,至於繼承下一任長老的的使命則轉移到我身上,除了身為血親,也因為父親希望我能代他完成此生對神靈崇拜的尊崇理念。可我當時不過才十歲的年紀,師祖本想著起碼將我照料至弱冠之年便有繼任長老的資格,在那之前便繼續由他來擔任下去。可誰知才過三年多的光景,天璣也滅國了,我師祖隨之深受打擊,臥病在床約莫兩年後,他老人家便仙逝了。」說到這裡海棠的眼眸有一瞬間的迷濛,可隨即又恢復原樣。「總之,在師祖逝去後,我萌生了和父親一樣,想回瑤光的想法,不料就是才萌生出念頭而已,便聽聞我父親...不對,是先父自殺身亡的消息。」
此時站在後頭的方夜皺起眉來:「怎麼可能?我明明有確認過你父親的近況,他確實人還健在,而且,當時的情形,被綁架的你應當不會在天璣--」
未等方夜說完,海棠又笑了起來:「既然要欺瞞的人是王上,怎能連這點基本的騙術都沒準備呢?」
此時慕容黎抬起眼眸:「你方才所說,那仲堃儀替你抹去的東西,便是這個吧。」
「沒錯,除了我父親的生死以外,還有,當時被綁架的不是我,而是我本就留在故鄉的小弟。小弟他自小體弱多病,因此並未隨我和父親去到天璣,而當時瑤光滅國,我父親回去的主要原因便是因為他。因為對神靈崇拜的理念而離開家鄉,未能自小伴我小弟左右一直是父親藏在心底的愧疚,加上戰火連年,同時照顧小弟和受難百姓讓父親幾乎分身乏數,本想著瑤光復國了,他終於能好好專心陪伴小弟,誰知事與願違。」此時一股顯而易見的沉痛取代了海棠眼底的怨恨。「王上您不知道的後續是,在父親阻止您喝下毒藥的那刻,同時也葬送了我小弟的性命。除了在天璣的那些年,我父親的大半輩子都奉獻給了瑤光,即便兒子被人挾持,就是到最後一刻他仍選擇了救王上您,您卻覺得饒他一命便是福澤恩厚,您可曾想過他的往後餘生?」說著海棠慘淡一笑,搖頭又道:「沒有,您只在意那执明國主受的傷是否有好一點,他人有沒有安然回到天權,至於他人的死活怎能入得了您的眼呢?就像您之前所說的,權當獻祭罷了。」
始終靜默不語的慕容黎冷聲開口:「所以當仲堃儀找上你的時候,你立刻就答應了?」
「沒錯,只是我並沒有想到會賠上整個文本堂。」海棠眼神暗了暗,又開口道:「可這筆帳,我一樣算在王上您的頭上。」
方夜揚聲道:「那火藥攻擊分明是你們自己設下的,為何要王上來背這黑鍋?」
海棠揚了揚眉:「當年滅掉吾國的分明只天璇爾,王上不也幾乎拉著全中垣的國家一起陪葬嗎?」
此時乾元開口:「海棠,你可有想過你父親和小弟的遭遇是那仲堃儀使計在先?」
海棠吁了口氣:「可大師您不也說過,凡事皆有許多面向,端看我們是從哪一面去看待,時值亂世,這是非對錯早已沒有絕對。說實在我還得感謝大師您呢,多虧了您的一席話,讓原本還猶豫不覺的我更加堅定了復仇的想法,說穿了,我不過是聽了你的話,在這亂世之中找到自身的位置罷了。」
乾元聽了一時無語,曾經自己說過的話竟成了支持海棠履行復仇的原因之一。
沉默了一陣,慕容黎又開口問道:「你當時在文本堂不惜重傷也要拿到玉破的原因是什麼?」
「王上您是真不知道?」
「本王要聽你親口說。」
聞言海棠狀似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隨後卻挽起了一抹笑:「自然是,藉機博得王上您更深的信任啊。要不,我又怎麼能參與有關於六壬傳說與對付仲先生的所有計劃呢?」
眼前那總帶著點青澀的熟悉笑容,如同今日以前的每個時刻,慕容黎的雙眸宛如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始終看不清情緒。他冷不防又開口:「那仲堃儀綁了执明想要做什麼?」
海堂搖搖頭:「我只是將我所知的情報告訴仲先生,至於他自己盤算的計畫,我無可奉告。不過方才說了這麼多,看來依舊除了执明國主以外,沒有任何的事情能夠造成您的情緒波動,要不--」海棠抬起眼來笑了笑:「我回去和仲先生建議一聲,說若是將执明國主的死亡納入他的計劃之中,也不失為一個報復王上您的方法。」
「你--」
慕容黎目光一厲,舉起燕支就要上前,海棠揚起嘴角,拉著乾元向後躍上大門屋頂,同時他自袖中拋出一黑色圓球,那圓球咻一聲在空中裂了開來,冒著白煙陣陣,筆直朝慕容黎的方向而來。在圓球落地前,始終一言不發的威尹飛身向前,隨著一聲「慕容國主小心!」伸手拉過慕容黎,及時替他擋下了爆炸衝擊。
在煙霧瀰漫中恢復了視線,慕容黎忙朝威尹關切道:「威將軍你沒事吧?」
「末將沒事--」
威尹話還沒說完,空中又響起咻一聲,兩人齊齊抬頭,只見又一顆黑色圓球在空中裂開,在白煙包圍下落入了後方屋宅,隨之而來的巨大聲響後是熊熊大火迅速蔓延開來,慕容黎暗道一聲不好,蠱屍的解藥還放在裡頭呢。
似是察覺到慕容黎所想,距離屋宅最近的方夜立刻挨身進了屋裡。
此時本在屋簷上的海棠和乾元早已消失無蹤,慕容黎還想去追卻被威尹給攔了下來:「乾元大師由末將去追即可,安全起見,還請慕容國主留在此地靜候。」說罷他轉頭便走。
被留在原地的慕容黎愣了一瞬,轉身便要進到屋子裡,迎面便見方夜背了兩大袋麻布袋出來,他將袋子放下後說道:「王上,裡頭只剩下一袋了,由臣進去拿即可,這裡煙霧太大,王上您退遠點仔細安全了。」說著他人便進了屋裡。
再次被留在原地的慕容黎又愣了半晌,他將方才藏在袖子裡的手抬起,白皙的掌心上赫然四個滲出血來的凹陷指甲印,是方才極度壓抑所留下來的,指甲上甚至還留有血跡未乾。
持續緊繃的情緒一鬆懈,他難得感到無所適從。
想他慕容黎向來揣度人心有道,周旋在表面虛假與試探之間遊刃有餘,最終仍是敗在了自己的心上。在將所有疑點串連之前,慕容黎不是沒懷疑過海棠,只是他潛意識裡並不大願意去相信,他瑤光的子民會背叛自己,畢竟他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幾乎都獻給了瑤光百姓。
那猶自心上滲出來的苦,猝不及防。
慕容黎忽而笑了起來,那笑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異常慘淡。
可笑自己分明也是這樣的人,背叛於他而言,不過是為了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罷了,曾經的公孫鈐、齊之坎、毓埥、毓驍甚至是仲堃儀皆是如此。而今親身遭遇上了,若還一臉深受打擊不就顯得自己太過矯情了?可方才海棠所說的種種,那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慕容黎忽而胸口一窒,還未反應,一口鮮血便自嘴裡吐了出來,溫熱的鮮血覆滿手掌心,與指甲痕上的滲血融合在了一起。怔怔望著滿手的鮮血,隨之而來的虛脫感令他視線模糊。
畢竟還是欠下太多,自己終歸是命該絕,否則怎有辦法償還那無盡的血債?即便沒有六壬傳說,他的結果也不會變,只是--
慕容黎腦中閃過那抹清明的笑容,彎起月牙的雙眸星辰似海。
還差一點了,再撐一下,自己的目的就要達成了。

***

海棠挾持乾元穿過了一片樹林,他在某地岩台上將乾元放下,伸手解開他的穴道。
「大師,從這裡要麻煩您自己走一段了,相信王上他也已派人在半路上前來尋您。」
乾元略帶驚訝:「你不殺我?」
海棠扯了扯嘴角:「事已至此,何須再多此一舉,何況,我也不想殺大師您。」說著他自袖中拿出封信件遞給乾元。「這封仲先生所寫的信,還麻煩大師拿給王上了。」頓了頓,他又道:「执明國主現下被關在瑤光宮內,大師可以警告王上莫要擅進,以免造成無可挽回的事情。」
許是方才的對峙用盡了氣力,此時海棠的聲音低沉略帶沙啞,面色黯淡的樣子與昔日的他毫不相符。
乾元猶豫了下,後開口勸道:「海棠,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慕容國主他不會殺你的。」
海棠搖了搖頭:「大師,我不會,也已經不可能回頭了。」他的笑中帶著點淒涼。「大師,今日一別後大概很難再見了,謝謝您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至於王上的話...」海棠垂眸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乾元皺了皺眉,開口又道:「海棠你--」
話還沒說完,此時一支弓箭不知從何方射出,海棠目光一利,迅速抽身,手臂竟還是被劃出一道深刻的血痕,望著迅速染紅的衣袖,他冷笑道:「哼,威將軍當真箭術神準。」海棠轉身朝乾元道:「大師保重了。」說罷他翻身躍下岩台,轉眼便消失在乾元的視線裡。

為了防止可能的尋找時間,乾元並沒有離開岩台,可當威尹自林子裡竄出,他已經在岩台上等上一陣子了。只見那面無表情的高瘦身影與自己視線相對後忙迎了上來,垂首沉聲道:「末將在林子行動花了點時間,抱歉讓大師久等了。」
乾元搖搖頭:「不,威將軍言重了,是我要向您道謝才是。」他看了看威尹身後露出來的長弓,開口又道:「威將軍是在哪裡射的弓箭?」
此時威尹已抬起頭來:「末將是在剛進林子時射的箭,因為這高岩地勢不低,從林子裡也能窺見,末將怕海棠對大師不利,遂放箭射擊。」頓了頓,他又道:「只可惜一般弓箭力道不足,中途被風吹離了軌道,要不然當是不會失手。」
聞言乾元一驚,適才經過的那片林子少說也要快半個時辰的距離,威尹竟能從這麼遠的地方瞄準,且幾乎正中目標,當真是難得一見的射箭奇才,如此一來--
乾元內心暗忖著什麼,一邊朝威尹躬身道:「多謝威將軍前來相救,那我們趕緊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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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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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冬日清晨寒氣逼人,空氣靜謐彷若結冰。忽而一陣整齊規律的馬蹄聲達達劃破了這片寂靜,彼時天剛破曉,殘缺灰雲緩緩流淌在逐漸發白的天空,映著晨曦深淺宛如潑墨。
慕容黎和方夜騎著馬匹,在朝陽完全升起前抵達了昱照山底下,馬匹座上各載了兩大包的麻布袋,裡頭裝了自大火中搶救下來的蠱屍解藥。此時他們開始放慢速度,一邊抬起頭四處探看著周圍林木。
沿邊走了段路後,在前頭的方夜停下馬來,他手指著某處,側頭喚道:「王上您看,那是否便是威將軍所說的紅布條?」
慕容黎循著方夜所指望去,不遠處一枝繁葉茂的蓊蔥杉林中,一打結的深紅隱約可見,他遂駕著馬匹率先騎至杉樹林前,抬頭再將那紅布結看了個清晰,接著自兜裡拿出個牛皮紙捲打開,與周遭的景色仔細比對起來。
慕容黎手中的牛皮紙捲上是一天權全境地圖,那是在根據地分開前威尹所繪製。
說是天權全境地圖,可卻並不完整,上頭絕大部分的地方只以個外框帶過,只在其中的幾處繪上詳實的細節,並用硃砂圈起連成一條線,那是威尹從邊關前往昱照山外與艮墨池會合時,沿路標記足夠隱密得以避開蠱屍的路線。這條線自昱照山開始,由關外的第一座烽火台做結,而今琉璃軍隊即是紮營於此處,騎馬的話不出三天便能抵達。
確認過路線的起始點無誤,慕容黎朝方夜頷首道:「眼下時候尚早,山裡清幽,我們動作還須小心些。」
「是。」
二人於是輕拉過馬匹韁繩,緩緩進入了衫樹林。

***

縱橫在玉衡與天璣之間的荒山地勢偏高,此地多為四季長青之針葉林,即便上頭覆蓋著霜雪仍然蓊蔥繁盛,乾元和威尹在繞道抵達天璣面的荒山腳下時剛過早晨,此時上一場落雪方才止歇,雖然身披絨袍依舊驅散不了空氣中的刺骨嚴寒,預估著林子裡的濃霧已散的差不多,乾元遂領著威尹走入登山口。
山間覆雪濕滑,稍一走神便可能失足受傷,加上視線所及之處還有些模糊,故二人的行進速度非常有限。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色,乾元暗忖希望在下一場雪開始飄落前抵達目的地,回頭卻見威尹落後了自己好長一段距離,遠遠的看他動作有些緩慢,並不十分利索,乾元遂往回走了段路。
在積雪上行走幾乎聽不見腳步聲響,當威尹看見近在眼前的乾元面上罕見驚了一下,又聽乾元開口問道:「威將軍您還好嗎?」
威尹垂下眼眸,沉聲道:「末將沒事,難為大師浪費了體力往回走,末將深感汗顏。」說著他朝乾元躬了躬身。
「沒事,這山裡我熟,走起來自然就快些了。」頓了頓,乾元又問道:「還是我們休息一陣再走?」實際為了趕路,來到天璣的前幾日他倆也未曾好好休息過。
威尹搖搖頭:「不必了,末將體力還行。」
聞言乾元仍有些擔心,卻見威尹默默加快了腳步來到自己身旁,那雙鷹一般的雙眸帶著堅持,遂就不再多說什麼,轉身繼續往前走。
此後威尹不曾再放慢腳步落於後方,從未主動說要停下來休息,可他的臉色卻愈來愈蒼白,即便乾元開口關切也只會得來一句不必了,末將體力還行的答覆,隨後他人又默默的往前邁進。乾元幾度盯著那大抵是靠著那非比尋常的毅力在苦撐的背影半晌,一邊在內心腹徘莫不是這年紀的孩子都是如此愛逞強的性子?接著無聲嘆了口氣,而後踏出步伐走向那停在不遠處等著自己的高瘦身影。
不過或許,這也不能怪他。

當天色逐漸轉亮,二人走過了半山腰,思忖著距離目的地約剩半個時辰的時間,瞥了眼默默杵在不遠處的威尹,此時他直直的目光盯著遠方山巒,一隻手撫著旁側岩石,胸腔隨著厚重呼吸吐出來的白煙上下起伏著,乾元決定暫時停下。
見乾元彎下腰開始蒐集枯柴,威尹眼睛眨了眨,語氣生硬道:「大師是要休息?」
乾元含笑道:「是啊,走過大半天也差不多乏了,威將軍可願意讓我暫時歇息一陣?」
威尹垂下眼眸:「大師想休息自然能休息。」說著他伸手拿過乾元手中的枯柴。
當燒起的柴火開始旺盛,原本凍結的空氣逐漸暖活起來,看著靜靜坐在旁側,臉上逐漸恢復血色的威尹,乾元開口道:「看這天色短時間內當是不會再下雪,待會我們也不須如此趕著腳步了。」
「但我們時間也剩不多。」
威尹說的不錯,可乾元認為並不急於這一時半刻,他將隨身帶著的小茶壺裝滿雪水,就著柴火添了些儲藏的茶葉下去,狀似隨意道:「你的右腳可有好些了?」
聞言威尹眉間一動,看著眼前人微露詫異,卻沒開口說話。乾元也不急,只是專心看顧著眼前茶水。
待乾元拿著茶壺起身將擺在地上的兩個茶盞斟滿,才聽見個生硬的嗓音幽幽傳來:「大師是何時看出來的?是在剛進登山口那會?」
那聲音帶著點沮喪,察覺不對的乾元抬起頭來,只見眼前威尹雙肩緊繃,盯著柴火的眼眸有些渙散,不若到方才為止如老鷹一般的炯炯有神。見狀他愣了一瞬,隨即拿起一個茶盞遞了過去,緩聲道:「我沒看出來什麼,威將軍右腳的事是我從慕容國主那裡聽來的。」
威尹聽了抬起頭來,面露困惑。
乾元笑了笑:「威將軍是执明國主的近臣,以慕容國主和执明國主的關係,派人稍微探查一下也屬正常,對吧?」
此時威尹伸手接下了茶盞,原本緊繃的肩膀逐漸放下:「大師說的沒錯,是末將小題大作了。」
「威將軍言重了,不過--」乾元抿了一口熱茶,一邊觀察著威尹的神情。「你的右腳是自小便這樣了?」
「天生如此。」
乾元垂眸頓了一瞬,斟字酌句道:「但凡看過的大夫都說無從醫治?」
「並未。」威尹搖搖頭:「從前我義父請過不少有名大夫,只是即便有大夫說的出可能解決的方法,也沒有人願意去實行。」
「何種解決方法?」
畢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威尹側頭想了一陣,接著說道:「大夫的意思當是指須將末將鄰近膝蓋的大小腿一段直向切開,進而移動骨頭,調整腳筋,方有可能回覆正常,可這手術風險極高,自末將有記憶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大夫願意冒險去做,畢竟若當時末將有個萬一,難保義父不會因此要了他們的小命。」大抵是回想起從前與義父的過往,威尹低頭嘆了口氣。
乾元拿起茶壺又給威尹緩聲又問道:「那後來呢?你離開義父之後。」
聞言威尹抬起頭來,他的神情已恢復如常:「或許是從前聽多了不可行的說辭,即便後來有大夫願意一試,末將也不想冒這個風險,橫豎也就這樣長大成人了,況且再後來,末將武功練著練著,這右腳竟也沒什大礙了,只是每逢冷雨寒雪,右腳都會僵痛的厲害。」
乾元眉間一動,語帶關切道:「那麼現在呢?」
威尹搖搖頭:「沒事,末將還撐得下去。」頓了頓,他又道:「大師別擔心,末將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乾元聽了蹙起眉頭,看著眼前威尹默默拿起茶壺學著自己方才的樣子重新燒起茶水,正欲開口說話,又聽他說道:「大師還沒說過那山洞裡有什麼。」
想不到這木愣的孩子竟也會轉移話題?乾元內心思忖著,遂也無事般抿了抿唇,重新開口:「裡面有個盛夏可以深入游水,寒冬可在面上滑冰的天然湖泊,而湖泊的對面則有石梯可以通往另一端。」
「另一端是通往是大師師祖一系的教派殿堂?」這一路上雖然對話甚少,可威尹多少也從乾元口中聽聞了些他在開陽以及年幼時期的過往故事。
乾元頷首:「沒錯,那是個不算寬闊的石洞門口,洞內的雙壁上相隔幾尺便設置了燭台,走段路後便是往上直達山頂的階梯。」
此時威尹雙手托著茶盞,眼眸微垂聽的認真。
乾元繼續說道:「從湖泊直達山頂的階梯,可對於當時年紀不過七八歲的我們來說已相當於出遠門了,從前師父怕我們溺水曾經嚴格禁止我們師兄弟自己下來這湖水邊,可實際我和師兄的水性都不錯,在離開荒山之前也從未因此發生過什麼意外。」
看著乾元述說著從前和師兄在湖上滑冰的往事,神采飛揚,威尹由衷道:「聽起來大師的童年還是有值得開心的部分,挺好的。」想想他自己幼年時期幾乎都是待在軍營,身邊也沒有同年齡的玩伴,況且就是有,大抵也沒什麼機會可以外出遊玩,除了將軍義子的身分之外,還有他的右腳。
眼前人雙目微垂,乾元停止了回憶,緩聲道:「威將軍小時候都玩些什麼?」
「嗯...在河邊撿石子,堆石子之類的。」威尹歪著頭,不大確定道:「現在想來,那或許都稱不上是玩。」頓了頓,他又道:「實際上大部分的時間,末將都是在看書下棋。」
「下棋?」乾元眼睛一亮:「威將軍是和...先父一同下的棋?」
威尹搖搖頭:「幾乎是末將靠書上所說,自己學著下的棋。」
「那麼--若是之後有空,威將軍可願與我手談一局?」
威尹抬起頭來,眼前乾元嘴邊含笑,目光流轉,他再度耷下眼皮:「如能與大師對弈是末將的榮幸。」

當二人抵達乾元此前暫居的山洞時已過晌午,在洞裡又休息了片刻,乾元點燃燭火,領著威尹往石床旁的洞穴裡走,經過了狹窄的通道,眼前視野豁然開朗。
在一段天然石梯底下是一汪碧綠色的湖泊,春夏時節清澈見底的湖水此時已凍結成冰,有或大或小的岩石礫沙散落在冰面上各自成群,大概是自頂上掉落下來。乾元抬頭往上看,此時位在二人頭頂上方的自然天井正呼嘯著冷風,吹送進來的寒意並不比外頭還少,那天井似乎比之前離開時又稍大了些,即便雪沒飄下來,戶外的光線也未見更亮,矇矇灰天似堵霧狀厚牆,將本就不甚強烈的日照阻隔開來。
幾月前刻在石壁的圖像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細灰,在晦澀的光線下幾乎看不清晰,乾元伸出手將其抹去大半,鮮明的天干地支再度映入眼簾。當初因為線索渺茫而百思不得其解的六壬傳說而今看來已是全數解開,無奈卻並非是什麼令人振奮的結果。
默默盯著壁畫半晌,乾元輕輕嘆了口氣,隨著他杵在一旁的威尹見狀遂開口問道:「大師您還好嗎?」許是休息過後,其目光已恢復往常的銳利有神。
乾元搖搖頭,淺笑道:「無事,我們走吧。」說著他轉身便往湖冰的方向走。「這時間去到山頂上還來的及在天黑前找點食物呢。」
聞言威尹愣了下,隨後跟上乾元的腳步,開口道:「大師,我們這是要從湖冰上直接走過去?」
乾元頷首:「是呀,同我年幼時一般。」似是又想到了什麼幼時過往,他再度露出了笑容。
「...嗯」威尹感覺內心不太踏實,可既然熟悉此地的大師都這麼說了,他自然恭敬從命,跟著踏上了湖冰。
遠方落石底下傳來一悶重的,幾不可聞的喀拉聲響。
由於湖面濕滑,二人的行進速度極慢,此時距離對岸還有好一大半的路程。
威尹默默跟在乾元的右後方,雖然有些晚了,可他腦中仍舊思索著方才的不確定。
記得乾元大師回憶幼時滑冰約莫是八九歲的年紀?若只是孩童確實沒問題,不過眼下正是兩個成年人的重量,那麼...
「大師,若是照往常,在湖面尚未結冰之際又該如何到達對岸?」
「如若眼下並非湖面結冰之時,那麼我就會帶你走另外一條路途較遠的山路上去,這裡算是只有寒冬時節才能走的捷徑。」
「原來是這樣嗎...」威尹點了點頭,繼續小心踩著步伐。
遠方落石底下傳來細碎的,迅速流竄的喀拉聲響。
嗯?是不是有什麼聲音?威尹側耳傾聽。
「威將軍是還有什麼問題想問的嗎?」
乾元的詢問轉移了威尹的注意力,他搖了搖頭:「末將沒有什麼問題想問。」
見威尹神情認真,乾元笑了笑:「只是見您仍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所以才問問。」
威尹垂下眼眸:「末將--」
話才說出口,忽而幾道清晰可聞的喀拉聲響此起彼落,自遠處疾速逼近,伴隨著或重或輕的上下震盪,在二人尚未反應之前猛的喀踏一聲,乾元腳下的冰面應聲裂開,他整個人筆直掉進了湖水中。
威尹幾乎是在下一瞬間就傾身朝那裂口跳了進去,霎時帶著刺骨寒意的冷冽冰水席捲過四肢百骸,全身彷如被凍結一般使不上力,在呼吸漸弱,即將窒息當下,迷茫的視野前方緩慢飄散著藍色布料,結束掙扎似的不斷向下沉淪。
絕對不能...死在這裡...
睜了睜宛如被寒冰覆蓋的眼皮,威尹伸手奮力往前一抓--

威尹將乾元帶出了湖冰裂口,嘩啦啦的落水聲在靜謐空曠的山洞中造成清脆迴響。待伏上岩岸邊,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幾處碰撞傷口,威尹讓昏迷不醒的乾元躺平,在做了數次緊急施救後,乾元終於抬起頭吐出好幾口水,胸前上下起伏不停。威尹遂將乾元扶起靠坐在岩壁前,在緩過幾回劇烈咳嗽,其原本緊閉的雙眼也慢慢睜開。見狀威尹遂急切問道:「大師大師,您沒事吧?」
稍微清醒的乾元虛弱道:「我沒事,多謝威將軍的救命之恩。」
「無妨,末將帶您--」
此時自右腳突如而來的一股猛烈疼痛將威尹的話語生生止住,彷如能清楚感受到血液開始硬化,藉由筋骨自膝蓋迅速蔓延至小腿和大腿,緊接著樹狀般爆裂開來,前所未有的痛楚令他眼前一黑,倏地昏了過去。

***

當威尹睜開雙眼,視線所到之處是一麻黃色的素色床帳,床帳並未全部蓋住,暖黃色的燭光自開口映照進來,他眨了眨眼呆愣了半晌,直到腦中記憶回流猛地倉皇起身,其動作過大,一陣痠麻感蝕骨一般自右腳傳遍全身,他眉頭皺起,重重的又躺了回去。
此時一藍色身影自床帳旁出現,撫了撫威尹略微顫抖的右腳,詢問道:「威將軍您還好嗎?」
威尹有些吃力的睜開雙目,眼前站的是面帶關切的乾元。
「...末將沒事...只是右腳...」他的聲音斷續沙啞,低沉的嗓音講到最後幾乎聽不清晰。
乾元讓威尹不必再繼續開口,只是伸手慢慢將他扶起,替他調整了個比較舒適的坐姿,接著轉身到了杯茶水遞給他。此時威尹才看見自己的右腳膝蓋延伸至大小腿處正扎著數十根銀針。
「針灸上需要些時間,還請威將軍暫時不要施力,以免牽動神經,同方才那般帶來痠麻疼痛的影響。」頓了頓,他又道:「此地已是我師祖一系的教派殿堂,這裡是我從前所待的寢室,雖然空間不大,可一應俱全,威將軍可以安心休息。」
威尹愣了愣,並未回話,抬頭又看了看周遭環境,現下二人正處在一佈置簡樸素雅的小房間裡,雕刻著巫儀式圖騰的門窗釉漆斑駁,經由燭光照射,略帶潮溼的空氣中淺淺漂浮著灰塵子,屋外天色昏暗算不清時辰。床底下放置著火盆,裡頭木炭燒得正旺,最後他低頭盯著手中茶盞冒著輕煙,感受著雙手傳來的餘溫,又怔愣了一陣,忽然腦中想起什麼,倏的掀起眼皮,視線對上神情專注的乾元,正眼明手快調整其右膝因為剛才動靜而有些傾斜的銀針。
「...是...是大師您帶末將--」
耳邊傳來略微顫抖的嗓音讓乾元抬起頭來,眼前人面露躊躇,眼中盡是罕見的不可置信,乾元眉間一動,心嘆道總是端著張面無表情的天權大將軍此刻的表情當是認識以來第一次有了波動呢。面上頷首道:「沒錯,是我背著你來到了這裡,威將軍自從湖冰上岸後便因為右腳血骨急速硬化而失去了意識。」說著他站起身,朝木然隨其舉止移動目光的威尹躬下身,語氣慎重:「乾元多謝威將軍救命之恩--」乾元還想在說些什麼,卻聽見床前被褥翻動的聲響,抬起頭便見威尹掙扎著想要起身,卻再度牽動到右腳神經,頓時陣陣痠麻感傳來,手裡茶盞險些滑落在地。見狀乾元忙上前安撫:「威將軍你別這麼激動。」輕拍其臂膀,示意他放鬆。
威尹緊皺著眉忍耐著,待緩過那股痠麻之後,他看了看面露擔心的乾元,隨即垂下眼眸,慢吞吞道:「大師無須同末將道謝,保大師性命無虞是末將的分內之事。」
毅然覺得地理所當然。
乾元愣了下,復又開口道:「這趟路程的風險本就是我倆共同承擔,是我思慮不慎,竟大意忽略了成人的重量不比當年的幼童,導致湖冰破裂,致使威將軍受我牽連遭遇了險境,我--」
「是末將無能,大師才從岸上清醒,理應率先安養休息才是,卻因末將宿疾辛勞如此,末將的深感抱歉。」
「...此事就算退一萬步來說我都難逃其咎,威將軍言重了。」
威尹依舊垂著眼眸:「不...是末將--」啞著嗓子卻堅持開口。
「你別再跟我道歉了。」
忽然降了溫的口吻令威尹抬起頭來:「末將--」眨著的雙眼帶著遲疑。
乾元微微簇著眉頭,語氣低沉不帶退讓:「這事本就非你的過錯,何來道歉不是之有?你這樣反而令我萌生愧疚。」
「...」威尹重新耷下眼皮,默不作聲。
乾元嘆了口氣,緩聲道:「威將軍從前在練武場那會可也是這般性子?」總是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的性子。
威尹搖搖頭:「末將當年在練武場上是為人師傅的角色,眼下末將是--」
「是天權的鎮國大將軍。」乾元一字一頓說的清晰。
威尹再度抬起頭來,目光對上乾元嘴角邊的淺笑。
「...大師製作的武器蓋世絕倫,末將記得當年開陽一役若非慕容國主用計奪得飛榫解決之術,恐怕此戰結果就會有所不同。」
聞言乾元心上吁了口氣。
威尹說的或許沒錯,可就像他說的,當年開陽飛榫之術蓋世絕倫,可慕容國主的機變如神卻更勝一籌。
而後又看過了這亂世中的形形色色,人來人往,如今六壬傳說如何已不甚重要,更遑論當年開陽一役的結果如何,唯各有千秋的人們聚攏在一心,才是終結這亂世的關鍵。
起碼到達聖地開啟之前的過程皆是如此。
乾元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壺又替威尹倒了杯茶,一面說道:「雖然擔了你一聲大師的尊稱,實際上只是我倆擅長的領域不同罷了,真要說大師這尊稱也並非什麼非得不可的尊稱,何況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或許你也可--」
乾元話還沒說完就見眼前威尹頭搖得飛快,他抿了抿唇:「想稱大師便稱吧,只是別再跟我道歉了。」
「嗯,末將明白了。」
「來--」乾元自懷中拿出個瓷瓶,從裡面到了兩顆藥丸出來:「將把這藥咬碎了吃下,雖然苦了些,可對筋骨血滋養效果奇佳,稍微忍著點。」
「末將多謝大師。」
見威尹伸手接過藥丸,或著茶水乖順吃下,乾元滿意頷首:「讓你暫時休息兩天,待右腳好了可要好好幹活了。」
「末將明白了。」威尹慎重點頭。
「好。」乾元嘴邊揚起了一抹笑。
當年替佐弈打造的飛榫之術曾讓乾元後悔萬分,而今,他要將它用在有意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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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築悅 發表於 2020-6-3 20: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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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慕容黎與方夜騎著馬匹沿著地圖上硃砂圈起的標記趕著路,走過最開始的一處杉樹林地勢接著向下,相連的是大片林葉蓊蔥的落葉林,林子裡枝葉茂密,冬季嚴寒陽光淺薄,被葉脈覆蓋的深處幽暗看不清視線,就是白日裡也需要倚靠燭火,加上對天權偏遠地帶不甚熟悉,若非縝密依循威尹事先綁好的鮮紅布條,倆人恐怕早已失了方向。
實際威尹繪製的地圖十分受用,即便受到氣候與地緣的影響,在連著徹夜趕路了三日,慕容黎在第四天上午率先出了林子,映入其眼簾的正是橫亙在熟悉的中垣地貌,以及因為許久未見而略顯陌生的黃沙橫飛之間的,天權關外的第一座烽火台。
還未走近烽火台大門,便見兩側各站了幾名守衛,慕容黎不需細看就知道其中的玄黑服飾來自天權,可想餘下那幾抹翠綠便是源自琉璃了,他目光所見的黑綠各異顯的鮮明,卻又像是融會在一塊,思忖即便此前遭受無辜牽連的喪親之痛,大敵當前兩國國主仍能盡釋前嫌相互支持,天權與琉璃友邦多年所建立起來的密切連結果真名不虛傳。
不對,慕容黎垂下眼眸,自嘲式的暗自搖了頭。
實際不必等到大敵當前,执明和子靖早已將怨恨全數放下,此舉看似簡單,實則難如登天,或許對慕容黎來說,登天還簡單些。
「王上,您還好嗎?怎麼臉色有些發白?」方夜關切的聲音自一旁傳來,慕容黎搖搖頭,緊了緊披在頭上的斗篷,低聲道:「本王無事,這裡風大,我們快些前進吧。」說著他拉起了韁繩,示意方夜先行一步往烽火台的方向騎去。

慕容黎和方夜還未抵達烽火台的大門前便衝出來的士兵給擋了下來,為首的兩位貌似是天權以及琉璃的將領。
只聽天權將領揚聲問道:「來者何人?」
方夜率先下馬往前站了一步,拱手回答:「在下乃瑤光王近臣方夜,自吾國遠道而來欲同琉璃國主商討對抗硨磲大軍等要事,還請諸位替我們引見。」
那天權將領上下打量了面前風塵僕僕的方夜,又瞥了眼其身後籠罩在艷紅斗篷下見不著面容的人影,而後朝方夜開口:「閣下可有什麼能夠拿來證明身份的東西?」
此時身後人自斗篷底下伸出一隻手,他手裡拿著的是燕支劍。
方夜接過燕支呈到那將領面前,那將士看了看其手裡的燕支,垂眸猶豫了一陣,隨後轉朝方夜身後拱手道:「末將據聞而今整個中垣皆在找尋包含燕支等八柄神劍,當前就算閣下持有這燕支劍也無法證明什麼。如若您真是瑤光慕容國主,還請您撤下斗篷以面目示人,在場吾國眾兵將皆參與過開揚一役,對於慕容國主的尊容尚且記憶猶新。」
方夜聞言皺起眉來,正待發話,身後人已走至前方,隱藏在帽身下的面龐看不清表情,強風吹過那艷紅斗篷揚起怒濤,無形流露的強大氣場令那天權將領倏的倒退三步,可縱使有些畏懼,他仍是強打直著身板。
斗篷底下的人微微揚起嘴角,隨後伸手將帽子翻了下來。
即便身上帶傷,連著好幾天的餐風露宿,仍然掩蓋不了慕容黎地義天經,與生俱來的君王氣質,以及那舉世無雙的精緻容顏。
那天權將領一看清眼前人,立刻半膝跪拜:「末將參見瑤光慕容國主。」在其身後的天權眾士兵也紛紛跪拜。
一旁的琉璃將領見狀,猶豫了一瞬,遂跟著跪拜道:「末將參見瑤光慕容國主。」連帶著深厚的琉璃眾士兵也跟著動作。
方夜看著眼前景況眉間動了動,轉頭看著自家王上,眼前慕容黎輕輕頷首道:「諸位都平身吧。」
為首的天權將士起身後再度朝慕容黎拱手一拜:「末將方才所為乃職責所須,若有不敬之處還請慕容國主恕罪。」
慕容黎說道:「無妨,眼下中垣已處非常時期,將軍這麼做是正確的。」頓了頓又道:「本王時間有限,還請將軍替本王引見琉璃國王。」說罷他等著那天權將領行動,卻見他快速和一旁琉璃將領互換眼色,一陣躊躇,遂揚起眉來:「二位將軍還有什麼問題嗎?」
眼前兩國將領同時拱手,天權將領發聲道:「末將還想向國主您確認,是否有吾國威將軍亦或琉璃子兌將軍的令牌在身?」
方夜上前一步:「吾王已向諸位表明了身份,為何還需要兩位將軍的令牌?」
天權將領又道:「吾等奉威將軍與子兌將軍的命令鎮守此處以保琉璃國王與兩國子民的安危,雖然現下貴國與吾國為友軍,可為了以防萬一,還請國主您配合。」
一旁的琉璃將領也拱手上前,等待著慕容黎的回答。
見狀方夜皺起眉來,轉頭看向自家王上。此時慕容黎眼眸低垂,神色淡然:「諸位的顧慮本王了解,不過...」他話鋒一轉,抬起的目光銳利道:「要是本王說沒有,那你們又該如何?」
天權將領愣了愣,復又躬身道:「威將軍在離開之前已有下令,若日後有他人前來欲接手其兵權亦或接近琉璃國王,須得有其授權之相關證明,若是沒有,吾等唯威將軍命令是從,為了琉璃國王的安全著想,恕吾等無從替您引見。」口氣不由分說。
「你們--!」
「方夜。」
方夜忍不住要對著眼前天權將領怒斥無禮,慕容黎開口截斷他的罵聲,其靜謐無波的眼眸注視著眼前仍舊垂首不動的兩位將領,低聲道:「是本王疏忽了。」說罷便自兜裡拿出兩面令牌遞到他倆面前。
一塊打過油蠟的銅製令牌,在冬日陰暗的灰天下閃著旭日般的燦金,上頭刻著天權鎮國大元帥七字。
一塊鑲嵌了幾顆翠綠珠子,在西北塞上的塵沙中映出滿月下的銀輝,是琉璃領頭大將軍的令牌。
兩國為首將領再次朝慕容黎單膝叩拜,天權將領率先道:「末將等在此叩謝慕容國主寬宏大量,吾等隨即替您引見琉璃國王。」
慕容黎頷首,抬袖示意他們平身,眼中有些讚許之色。
跟在兩國將領身後往烽火台大門走,方夜仍有些不服氣,他低聲道:「區區令牌便能讓他們妥協,若這令牌被人作出贗品來不也和王上您的燕支劍一樣了?」
「方夜你錯了。」慕容黎搖搖頭:「他們信任的並非令牌本身,而是這令牌真正的持有人。」

以烽火台大門連結的兩側城牆向後延伸,圍成一見方屏障,琉璃國王子靖與其子民被安排在右側中段,拉起鎖鏈防禦,重兵護衛著。彼時子靖乘著小河背過身替他再拿幾個饅頭之際將自己碗裡隆起小山的午飯挖了幾勺放到小河扁平的碗裡,在小河轉身後驚訝又稍帶責備的眼神中若無其事的拿起勺子扒起飯來。
此時一陣冷風吹過,引的一旁營火滋滋作響,似察覺到了什麼,子靖自碗裡抬起頭,不遠處正走來三兩個琉璃與天權的將士,另外還有兩個未曾見過陌生人,其中一人挺直著身姿得宜,行走步伐款款輕緩,冷風吹著他衣著的艷紅色斗篷掀起不疾不徐的沉穩波漣。
子靖眉間一動,放下手中木碗站起身,這時那隊伍也在鎖鏈外停了下來,未等人來通報,子靖已經抬步向前,未等眼前人開口,他已經問道:「來人可是...瑤光慕容國主?」
斗篷下幽潭一般的眸中起了幾無可覺得波動。
「正是。」說著慕容黎將帽身拿下,露出底下清楚面貌,不用再問他也了然,眼前人正是琉璃國王子靖。
雖然子靖早在離開琉璃王宮時就換下朝堂裝束的他身著尋常百姓的粗布青衣,可優雅得體的舉止言行依舊掩蓋不了其身為君王之身的事實。
慕容黎默默看著子靖,其帶著輕微皺紋的面龐和善穩重,微瞇的眼角乍看之下和子煜有著七分像,自小看顧那對雙胞兄弟到大,明顯的年齡差與其說是兄長,倒不如說是父親更貼切些。
實際慕容黎對於眼前人的歉疚絲毫不亞於身為雙胞兄長的子兌,長兄如父的既視感令他不自覺歛下了目光,隨即就要躬身請罪。
子靖卻先一步上前阻止了慕容黎接下來要說的歉疚話語,與當初他在琉璃大殿上對执明所做的一般。
「慕容國主切勿自責了,相信您已聽执明國主說過,子煜雖然已經去世,可他其實並未離開本王身邊,只是換個地方相處罷了。而今慕容國主也為了抵禦硨磲大軍四處奔波著,身為與天權友邦多年而得以受饋的吾國,本王十分感激。」
慕容黎躬身到一半的動作略微僵硬,他緩緩直起身,對著眼前笑容和藹的子靖慎重道:「這是本王應該做的,子靖國主無須言謝。」頓了頓,他仍是躬身道:「本王對您亦十分感激。」

子靖領著慕容黎等人來到了所屬軍帳內,裡頭集合了包含天權與琉璃兩國在此處最高位階之將領,慕容黎就著塞外與中垣地圖和眾人更新了現下所有的情況,包含执明、子兌以及威尹目前所在的位置。
最後慕容黎總結道:「眼下我方能夠控制的軍隊數量雖然不比玉衡以及硨磲聯軍,可若是用對方法,輸的也不一定是我們。」
子靖頷首道:「那麼慕容國主此番遠道而來,是需要本王以及在場諸位將軍協助哪個部分呢?」
慕容黎看著眼前地圖上的天璣國土,其與玉衡交界處有座連綿迭起的山峰,接著開口道:「現下極需要知道的,是我軍實際能夠動用的所有軍隊數量。」說著他再次將袖裡的兩面令牌拿出來放置桌面上,最後將目光朝向子靖,不失威嚴的禮貌探詢。
子靖笑容和緩依舊:「吾國自然是沒問題。」
一旁天權將領拱手道:「末將依慕容國主命令是從。」
慕容黎點了點頭,最後說道:「那麼,還請諸位將軍在最短時間內替本王將全軍數量清算出來。」

與會後,慕容黎和方夜在天權將士的帶領下來到一軍帳前,天權將士躬身道:「秉慕容國主,還請您這幾日先在此暫時歇息。」
慕容黎頷首,方夜接著示意那將士可以退下了。
當慕容黎伸手要掀開軍帳,一略帶躊躇的青澀嗓音自身後響起:「那...那個...」遂聞聲轉頭,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少年,他記得是方才在子靖身邊服飾的侍從。
見慕容黎看著自己,少年忙拱起手,深深鞠躬道:「小...小的名喚小河,見過慕容國主,小的斗膽有一事想詢問,不知國主能否答應?」
眼前名喚小河的少年大抵是尚未及冠的年紀,清秀的臉龐面露瑟縮,唯唯諾諾,擔驚受怕的模樣乍看之下似乎有點像...海棠?
初識時的模樣。
慕容黎在心上吁了口氣,在眨眼瞬間抹去神情中的複雜,對著小河說道:「有何事想問就直說吧。」
聞言小河原本愁眉不展的模樣倏的紓解開來:「多謝慕容國主!」而後他抬起頭來關切道:「秉慕容國主,小的是想請問子兌將軍眼下的近況,將軍他...可有受傷?他人是否安然無恙?」
慕容黎雙目微瞇:「你本來是...子兌將軍的侍從?」
小河躬身道:「慕容國主說的沒錯,小的奉將軍之命留下來伺候王上。」
慕容黎頷首:「子兌將軍他有受了點小傷,不過並無大礙。」見小河鬆了口氣,他繼續說道:「現下他約莫是身在遖宿境內向遖宿王請求救兵支援,目前還未傳來新的消息...」
慕容黎抬頭看著朦朧灰天,偶爾起風夾帶砂礫橫飛,暫時陷入了思緒裡。
當得知艮墨池自殺式的前往遖宿令慕容黎有些訝異,同時這也讓他對於艮墨池之於执明的忠心程度有了新的見解,子兌事先預設了立場與他一道前往或許真是救命解藥般的存在,可同時也讓慕容黎預測不準毓驍會有的反應以及關於派兵救援的態度。
畢竟自己曾經那般冷血無情傷害於他,若是傷了他倆任何一個都是自己的罪過。
「經此一別,你我此生不再相見。」
這是自己當年對毓驍講過的最後一句話,如此果斷不帶一絲緬懷,憑什麼現在大難當前竟還有臉回頭請他出手相救?
所以說,那艮墨池的愚膽果真不是普通的大,而今並非揶揄嘲諷,慕容黎是打從心底佩服。
無論毓驍答應出兵救援與否,他只希望倆人都能夠平安歸來。
慕容黎低下頭來,小河還在眼巴巴等待自己下文,他抿了抿唇:「本王相信不久子兌將軍就會平安歸來了。」

***

子兌和艮墨池夙興夜寐,快馬加鞭越過林木凋落的光禿山巒,凍結厚冰的霧瀾江面,在第三天凌晨抵達了硨磲境內,彼時淺薄星輝退卻,撤下黑幕的天色轉亮速度窮極緩慢,倆人隱身在樹林裡換上自遖宿帶來的服飾,打算混進十日前自遖宿慢車前來的第一隊商旅進入城門,算算時辰,那隊商旅也快到了。
因應戰時境況,城門處有重兵駐守,對於每隊進城的外國商旅嚴加把關,馬上子兌和艮墨池就因為面孔陌生而被攔了下來。
只聽為首的硨磲將領朝商旅領班揚聲道:「你們兩個是新面孔沒見過,你--」他指著艮墨池,瞇眼道:「看起來也不像是咱們塞外的人,哪裡來的從實招來!」
硨磲國民族性子多強悍,講話向來不由分說,鎮守國境的兵將們尤甚,是以還未等艮墨池開口解釋就要命人將他拿下。
一旁子兌見情況不對,忙搶先說道:「還請諸位大爺稍等一下!」
硨磲為首將領眉間一動,抬手命士兵們停下動作,子兌講的是硨磲話。
硨磲國民族性強,對於懂得本國語言的外族人士自然特別善待。
只見那硨磲將領略感訝異的行至子兌面前上下打量一番,面對硨磲將領饒有興致的目光,子兌始終雙眼直視前方,不卑不亢,洽到好處。不遠處的艮墨池則聚精會神關注著,暗忖若是情況失利便得要用武力解決,若果如此恐怕就要多花點時間才能進入城門了。
前方硨磲將領已經結束了觀察,朝子兌問道:「你是遖宿人?」
子兌躬身道:「官爺說的沒錯,小弟正是遖宿人。」
到底是塞外同根,硨磲將領雖然有些不篤定,卻也直覺認為子兌是來自遖宿。
硨磲將領點了點頭:「你的硨磲話講得很標準,是在哪裡學來的?」
子兌回道:「回官爺,小弟自小對於讀書稍微有點天份,學習語言什麼的也比他人快一些,從前吾國夫子曾經教過一些,後來自學成之。」
那硨磲將領面露讚賞,開口又道:「你此次前來吾國是為了做生意?」
「是的。」子兌再度躬身道:「小弟從前是在中垣做些小本生意,無奈近來中垣不大太平,故轉而回國重新整頓,幾日前聽從相熟的商隊首領建議一道前來貴國開發新買賣,官爺方才觀察透徹,此次確實是小弟首次前來貴國。」頓了頓他比了比不遠處的艮墨池,開口又道:「那位是我的拜把兄弟小墨,亦是小弟的合作夥伴,其母親是中垣人,故在相貌上與塞外族人有些不同。」
硨磲將領看了看艮墨池,艮墨池忙躬身表示敬意。
硨磲將領將目光收回,看著面前子兌思忖了一陣,隨後抬手道:「放他們進去吧。」
隨著身後禁錮解開,艮墨池鬆了一口氣,看著面前對著硨磲將領躬身敬拜的子兌,一股敬佩之意在內心油然而生。

硨磲境內多高山,百姓建屋大多依山鑿壁,當第一場冬雪落下來後便不再露天晾曬衣物,此時山壁間徒留幾條長長的晾衣繩,辮子繩結多已斷裂冒出麻花。雪落氣候嚴寒,家家戶戶時刻升起柴火暖爐,裊裊白煙自壁洞中飄出不絕如縷。
眼下時辰尚早,冷清的街上只有三兩幾人在剷雪開道,子兌和艮墨池跟著商旅一路行走,在來到最接近城門的隧道之後悄無聲息脫隊,迅速閃進入口。
隧道入口處的前端通道尚有鑿穿壁崖之孔洞可供光線透進,可外頭天色昏暗,此時孔洞並未起到該有的作用。再往裡面走一段路,隧道上方已無任何孔洞,只在伸手可及之處依序設置了燭台,燭台往上約一寸距離有條細繩一路延自深處,不知道是何作用。大抵是因為氣流流通,燭台上的火光明明滅滅,稍不留神便被冷風吹熄無影,使的隧道內視線昏暗難辨。
為了隱藏行蹤,子兌和艮墨池暫時不打算另點燭火,只就著僅有的光線摸壁往前,未免視覺疲勞,他倆決定輪流對照著毓驍提供的地圖與目前所在環境。眼下子兌走在前頭,正低頭查看著手中地圖,目前他倆還走在繪製的範圍內,若是順利,或許一個時辰後便能抵達地圖盡頭。
倆人在昏暗以及由於過於寂靜而顯得響亮的腳步聲中走了好一陣子,此時他倆已走過手中地圖過半,來到了禁止閒雜人等進出的範圍。
不知第幾次子兌又低下頭檢視地圖時,艮墨池的聲音自後方傳來:「子兌將軍方才對那硨磲將領所說的,關於學習語言的答覆是真的亦或是臨時起意?」
子兌愣了下,接著說道:「不算是真的,但也不全是假的。我對讀書並沒有特別天份,可硨磲語確實是我請教夫子後自學而來。」
「琉璃和硨磲國土距離甚遠,兩國之間也並非邦交,為何子兌將軍會有想學硨磲語的念頭?」
這時前方出現了岔路,子兌低頭確認了方向,帶著艮墨池往左邊的隧道走。而後回道:「大概是看多了王兄在朝堂上從開始至穩固政權的含辛茹苦吧。」說著他有些陷進了思緒:「我自小便決心成為不讓王兄操心的左右手,除了基本的保家衛國,也為了吾國的長遠未來著想,除了本就是邦交國的貴國天權,我曾經興起與他國積極外交的念頭,便是因為如此才努力學習外國語言,為的是有朝一日能夠在語他國交際中派上用場。只可惜--」子兌嘆了口氣:「等到我年紀足以替王兄分擔國事時,青銅與我國的關係已經惡化,故保家衛國成了我的首要使命,至於外交的部分,也就暫時擱置了,直到我建議子煜他…」
子兌突然消了聲,艮墨池自然知道所為何由,他隨即開口:「讓子兌將軍想到了傷心事是艮某的不是。」
子兌搖搖頭:「這與艮先生無關,大抵是近日精神疲乏緣故,我比從前還要常想到胞弟,或者是說…」他頓了頓,而後輕聲到:「是祂在天上有意讓我想到祂。」
艮墨池語帶不解道:「子兌將軍此話怎說?」
子兌回道:「在我們琉璃的習俗裡,若是人離開後我們時常會想起祂,除了我們對其思念之外,反向的另一層意思是祂也有念想欲傳達給我們,這可能有點像是,你們中垣俗稱的託夢嗎?」他不太確定道:「所以我猜,恐怕是我們眼下的景況也讓在天上的子煜感到擔心了吧。」
子兌的聲音有些恍惚,卻並不特別消沉,起碼艮墨池覺得,現下的他不是為了子煜的死感到消沉,反而有些置身事外,卻又和乾元大師那般看破世間不同,其話語間的不確定讓艮墨池沒來由感到擔心,不禁脫口問道:「子兌將軍已經將子煜將軍的死完全放下了嗎?」是否也即將要把往後的種種未知也一併放下了?
此時前方又出現了岔路,在子兌又依照地圖指了左方後,他倆在隧道口前止住步伐。
子兌靜默了一陣,而後開口:「生而為人,若要完全放下是完全不可能,但總有辦法可以轉念去讓自己不再那麼悲傷。」說著他轉頭看著也同樣注視著他的艮墨池:「我的方法便是將子煜未完的念想繼續延續下去,而今我們也正是為這念想努力著,也勢必會成功的,對吧?」
眼前子兌的目光堅定,艮墨池感覺自己從去往遖宿至方才以來的緊繃情緒得以獲得鬆脫,他以同樣堅定的目光說道:「沒錯,我們會成功的。」
艮墨池自子兌手中拿過地圖,倆人正要往前走,突然一陣細碎的喧嘩人聲自後背響起,他倆猛的往回看,才預測聲音的距離還離他們有點距離,忽而嘩啦一聲,頭頂上所有的燭台藉由上方細繩傳送全數燃起,他倆只來得及對看一眼,方才的喧嘩距離他們又逼近了許多,此時已經可以聽見噠噠馬蹄與車輪滾動的聲響,聽那聲響不只一輛。
艮墨池皺眉道:「不好!他們騎乘馬車,我們得找個地方先躲起來才行。」
在此處被硨磲官兵撞見是無法用誤闖禁地的理由搪塞過去的,何況他倆今日才被攔下來過,舉止更顯可疑,若被抓到恐怕無法如早晨那般脫身。
暗忖那些馬車是要前往王宮,勢必會經過他們所在的隧道,倆人遂趕往另一條隧道欲找地方躲藏,可眼下隧道長長的直線一路到底,加上燭火大亮無所遁形,他倆只得快步往前跑,拼命跑過最底轉角試圖遠離即將到來的馬車伕的視線範圍。
不想那馬車隊在岔路前兵分二路,一對朝王宮而去,另一隊則朝右側隧道而來,剛跑過轉角的子兌和艮墨池聽著後方越來越逼近的馬車聲,他倆手握身側劍柄,準備正面迎敵。
突然一沙啞嗓音自身後隧道傳來:「喂!你們兩個!快點過來!」
子兌和艮墨池同時轉頭,一時卻沒有看見半個人影,他倆面面相覷了一瞬,那聲音再度傳來:「噯!是這裡!你們看清楚點!」帶著點莫名的氣急敗壞。
倆人再度逡巡的一陣,終於看見岩壁某處的夾層中看見個不同於岩石的輪廓,在燭光搖意中映著詭譎的陰影。
見倆人終於看了過來,那嗓音的主人也不再隱藏,探出了半個身子,朝他們招手喚道:「對,就是你們兩個,還不快過來?等著被抓嗎?」
聞言子兌和艮墨池彷彿點穴被解開一般,迅速又互看了一眼,隨即便往那人的方向跑去。

那是個十分狹窄的縫隙機關,並且可能多年不曾開啟,子兌和艮墨池費了好大的勁才穿了過去,沾上整身的沙塵。待過了縫隙,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縫隙喀拉的一聲便關上了,瞬間視線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倆人這時緊覺起來,手再度握住身側的劍柄。
此時那沙啞嗓音又自黑暗中傳來:「現在才緊張會不會太晚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單純的緊啊。」
此話方落,咻的一聲,週圍倏的亮起了黃光,一盞燭火在子兌和艮墨池面前點燃,這時他們才真正看清嗓音的主人。
眼前年歲約莫古稀的老者白髮蒼蒼,未拿燭火的手中拿了根細木枝,其彎起的嘴邊正銜著個小酒壺,只見幾縷酒水正順著他的下顎順流而下,漉溼了大片胸前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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