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輓鐘轟然(終) 下週終於迎來貴族們,雖然不是很相信他們帶來的護衛的能力,但蟻多總能咬死象吧? 雖然揣測應該是聖職院搞得鬼,但他仍舊想再確認是否是貴族的安排之一──只是在房內看見三大貴族的關切,令冷眼旁觀的狄希聽得都要吐了。 他真想詢問,如果真這麼擔憂的話,當時為什麼還要與他訂定契約? 他佩服三位貴族精湛的演戲,但他更不想待在裡頭聽不真切的噓寒問暖,那令他覺得自己無比污穢,根本沒資格待在羅森旁邊,而且他該去想想如何逼迫人把解藥吐出來! 房門突然開啟,矮小的胡迪斯走出,原先掛在臉龐的微笑看見他時倏地拉下臉,並朝他惡狠狠的衝過來,滿臉凶神惡煞的直扯他前襟。 「你他媽的是不是、是不是跟羅森在一起了?」 看這個只搆得著他下巴的人,像被搶了口中食物氣急敗壞的模樣,狄希訕笑一聲,挑釁的回應,「是啊,兩情相悅。」 「你!」胡迪斯氣得眼眶都紅了,咬牙切齒的說,「你他媽的不過是我們買來的間諜,給我搞清楚你那低下的身份沒資格碰羅森!」 「……是啊,我是間諜,但你們又算是什麼?」狄希反揪起胡迪斯的領子,「你們不是同血脈嗎?聘雇我,對羅森謀財害命的,你不也是其中一份子嗎?」 「我才不──」 「不?」狄希突地扣住胡迪斯手腕,強硬的翻過對方腕間,魔力流淌令潛藏於血管內的契約銀蛇浮現。「這就是證據,我們共罪的證據!」 「我才沒有害他!我不可能害他……是誰幹的?誰?」胡迪斯氣得反抓住狄希胸口,惡聲惡氣的詢問。 其實他的內心一直受到自責的煎熬,如果不是他們給了藥──那藥會讓羅森慢慢的沉睡,但至少也還有十幾年的時間──羅森說不定不會變成這狀況,可是一腳已經跌落水,事情已經沒有轉寰的餘地了。 「不,你有。」狄希雙手搭在胡迪斯肩膀,語重心長的說。「羅森還有救,你把解藥拿來就可以解他的毒了。」 「我……」胡迪斯尚在混亂中,另一道輕佻的男嗓出聲,打斷他們的談話。 「胡迪斯,你又幹了什麼事嗎?」法羅可無聲無息的出現,他竟然不曉得對方何時出了羅森房門。「我打斷你們的交談嗎?」 「法羅可……」 「不,沒有。」狄希鎮定的放開搭在胡迪斯肩膀的手,法羅可湊近他,胡迪斯卻像見到貓的耗子,縮著身體往旁退開。 法羅可探手替狄希整理被胡迪斯扯亂的衣領,面帶微笑的臉龐隱隱藏著威脅,「你跟羅森的事,其實我們也不怎麼想管,胡迪斯對你的敵意,不過是他自己的問題。」 「什麼問題?」 「也沒什麼,你應該知道的,他對羅森想入非非,十五六歲時還想藉酒壯膽上了羅森這事情吧?不過我們偉大的陛下也不是吃素的,震怒的陛下發威,草坪上的草都爆長呢,差點把胡迪斯綑成繭。」 狄希尚在揣測對方到底想表達什麼,只見法羅可撫平縐折,「他願意讓你近身,可見你是不同的吧?恭喜啊。」 「你們擁有的比他多,為什麼還要奪走他僅存的東西?」狄希低聲詢問,在他看來,這三位貴族富有的程度與羅森這一國之主差不多,甚至於他們擁有更寬廣的世界,到底有什麼不滿足? 「因為他太完美了。」法羅可扔出的答案似真猶假,一如他嘴邊的淺笑。「他生來注定成為一國之主,不曾沾染過鮮血的他,太美好了,跟他站一起,你跟我不覺得很污穢不堪嗎?」 「所以你就想奪走這種完美嗎?」狄希譏諷。「自己得不到,就想弄髒對方嗎?」 「不,我希望他能在這種情況下,什麼也不知道,平靜安祥的離開人世,這樣子他從生到死都是這麼乾淨。」意外的,法羅可搖頭。「沒有紛擾,沒有痛苦,他也不會因為跟誰爭吵,而扭曲了那張漂亮俊帥的臉,你懂嗎?這才是一輩子的神。」 「你有病。」狄希聽完,只覺得這人扭曲至極。 「我知道,我病很久了。」法羅可不以為意,甚至大方承認。「你要自豪,你可以以這副完美的假面姿態,陪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呢。」 「……把解藥交出來。」狄希倏地掐住法羅可的頸部。 「你在說什麼?」就算被威脅,法羅可依舊滿臉笑意。「解藥是什麼東西?」 「你──」 「羅森中毒了嗎?那麼你找錯人要了,應該找藥師吧?」 「別裝了,這是我們的密謀。」 「哦,是啊,所以呢?」法羅可面不改色的撥開狄希的手,「真正對其動手的是你,我們頂多是提供了物品,你拿匕首殺人,難道要怪罪工匠嗎?更何況,時間本來不會這麼早的,有誰加速了過程,你要怪,除了怪自己,還要怪那個從中作梗的傢伙吧?」 「不管如何,你該做的就是好好的陪他最後一程,」法羅可輕蔑的拍拍狄希臉龐,「我可不允許你讓他髒兮兮的離開。」 「……」 「記得,他要很安祥,在很溫馨沒有遺憾的美好日子裡離開,懂嗎?」 狄希心頭壓著苦痛,如法羅可所言,他才是真正的兇手,想要外出去故人動用關係找解藥,但他又擔心離開的時間裡,羅森便── 雖然羅森目前並未喊痛,可是睡著的時間更多了,狄希每次驚醒都要去探探他的鼻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恐慌…… 他擔任過那麼多次的雙面間諜,騙過那麼多人,這次卻害怕看到羅森失望透頂的眼神。
然而。 事情怎麼會發生到這種地步?
狄希不只一次的自問,卻發現在相遇之時,命運的齒輪已脫離既定軌道,越轉越快、越轉越亂,終至一發不可收拾、終至悲劇無可避免的上演,而他不過是個苟延殘喘的老者,試圖扭轉未來。 於是一切都脫序了、反撲了,作為最終的懲罰。 「所以,你只是他們安排的棋子?」 未確實閉合的門扉外站著一個人,當時狄希正氣急敗壞的與法羅可運用魔法通訊,聖職院的部分他還沒能找到時間處理,向貴族們再次提議卻被駁回,氣得他幾乎想去暗殺對方。 「反正只是時間早了點,這樣也好,他不會有太多痛苦。更何況現在毒性已經改變了吧?那麼光是拿到解藥並沒有用。」* 「所以我才說要你們去跟聖職院拿藥,加上你們給我的那份,請藥師配新的解毒劑!」 「我們給你什麼?你想多了吧。」 「……你們要看著聖職院成為最終贏家,搞垮羅森嗎?」 「這個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情,你只要好好陪他最後一程即可。」 「你!」 「這不就是我們請你的目的嗎?」 然而結束通訊時的他卻聽見一聲質問,緩緩轉過頭,因走廊燈光而逆著光的羅森,他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傳來的殺意卻如針刺般,不停戳刺他的感官。 「不、不是這樣的!」狄希大聲反駁,不曉得理應躺在床上休息的羅森,怎麼會走到別棟?他為了隱藏形蹤還特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那麼是哪樣呢?」羅森咿呀推門而入,踱踱的腳步聲迴盪,紅眸中最初聽見三大貴族反叛時的哀傷,已被狄希只是騙子的憤怒取代,他現在只想惡狠狠的撕碎對方! 他原以為自己終於找到真心誠意待他好的人,就算同性不容於這世界也無妨,但到頭來這人不過是用錢請來的戲子,一切都是計算好的! 「我……」狄希啞口無言,他能說什麼?一開始接近的目的就不純正,羅森還會相信他嗎?無論如何……最先在對方飲食裡投下毒藥的,就是他。 如果不是他先下毒的話,聖職院的毒藥不會加劇毒性。 「我剛才見不到你,所以起身來找你,後來發現這邊有隱藏的魔法氣息,擔心你遭到危險,因此走來查看。」羅森直視狄希,諷刺的笑容凝固在唇角。「然後聽到一個令人震驚且心碎的消息。」 此時狄希注意到虛弱的羅森用來代替拐杖的正是他的法杖,若非當時太專注在魔法通訊上,他聽見這拄地聲,事情也許就不會爆發了。 他的確忘記了,羅森本身就是個魔力豐沛的天才,當對方身體好的時候,尚能有意識的控制力量;但當對方身體欠安時,便沒有多餘的心力抑制魔力── 這也是為何狄希選擇遣散奴僕的原因之一,因為神智不清的他最後完全控制不住力量,貼身照顧的人全被藤鞭及荊棘刮得皮開肉綻,狄希自己就被割過好多次。 於是整座城堡像是羅森意識的延伸,他就算是縮成一隻小老鼠,恐怕也逃不過羅森的「追緝」。 「你為什麼願意為他們所用?他們給你的報酬這麼豐碩,豐碩到你對我下毒?」羅森咄咄逼人的追問,越問越是憤慨,他掏出真心相待的枕邊人,竟是謀害他的人,這叫人如何能接受!「說話啊!」 詰問到最後,滿腔怒火再也無法容忍,隨著扯開喉嚨的大吼,整座城堡內爬竄的藤蔓與荊棘,呼應了羅森的情緒瞬間引爆,瘋狂暴長,化為長矛般急速向狄希刺來── 身體比腦袋的動作還快,狄希反射性甩出火球阻擋,但是燒焦的只是部分藤蔓,更多的藤鞭穿過火球朝他面上攻來,就地打滾閃過,肩胛骨擦出一注血絲,無法遏止去勢的藤蔓擊碎窗玻璃,轟然碎一地。 生命受到威脅,狄希第一反應是想避開,可是此時聽見羅森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回頭一瞧,鮮血猛然從對方掌間流出,雙膝一軟的跪在地上,他的腳帶著他的身體奔回對方身旁。 魔力完全失控,羅森抬起的眸子如碎裂的紅寶石,怒火如滔天巨浪直撲狄希而來,對方猛然搶過狄希別在腰後的匕首刺向他,格開的瞬間因重心不穩而倒下,羅森趁勢壓下,刀尖刺向他胸口。 「我不想傷你!停下!」狄希大吼,他並不想與對方打鬥,但是羅森聽不進去,他只想要狄希償命! 「你已經做了──」 兩人在鋪著紅絨地毯的地上扭打,爬竄的藤蔓與荊棘佔據房間,將畫作撕裂、物品搗毀,纏繞他們的同時也割傷他們,一如風向助長火勢,羅森的怒氣也滋養了這些帶刺的凶器,一發不可收拾。 混戰中,狄希為了奪下匕首,逼不得已只好折斷羅森的手腕,但是盛怒中的男人沒有感覺到痛,用另一隻手扼住他的頸子,狄希踢蹬雙腿,眼前漸漸浮上黑霧,在危急之際,他摸到手邊一個尖銳的物品胡亂比劃。 原先只想揮退羅森而已。 然而,頸間壓力突然一鬆、一股溫熱噴上臉龐,這才看清他握著的是玻璃碎片,無意間竟劃過羅森的頸側,大動脈出血速度極快,猶在震驚中的狄希慌得手足無措,伸出一半的手停在半空中,只因那憤恨的雙眸滿載的恨意已經無法逃避了。 「我……詛咒……」 「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諒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狄希慌亂搖著頭,沒敢聽完下半句話,他再也承受不住的逃離這間房、這座城堡! 然而才剛落在花園,赫然發現滿園都被荊棘覆蓋,割得他四肢血流不止,夜空猛然畫過一道閃光,一發帶著嘯音的鋼箭射中狄希的肩膀,強大的力量令他摔跌。 從肩膀到四肢迅速竄過痛楚,狄希低頭一瞧發現指尖顫抖,傷口處淌落黑血,箭矢上餵了劇毒。 前方一片燈火通明如白晝,這才發現有不少人拿著火把圍在城堡旁,人聲嘈雜。 「有個奇怪的人摔下來了!他一定是妖怪!是兇手!」 「快把他綁上火架燒死!」 「主教大人快救救我們!這裡面一定住著妖怪啊!這些花草你們也看到了,居然自己生長!」 「天啊,荊王還在裡頭啊,誰來救救王!」 狄希在一片殺伐聲中,看見曾經服侍過羅森的僕人正嚷著救救他們,而白與藍的旗幟順著晚風飄揚,三大貴族的侍衛也混在裡頭。 他忍不住笑了,聖職院已經與三大貴族掛勾了嗎? 那麼今晚那場通訊,是否也是刻意安排的呢? 「你們在幹麻?不要放火!荊王還在裡頭啊!」 「放火!不能讓靈魂已經墮落的王者成為惡魔,然後把前面那傢伙抓起來,帶回去接受審判!」 沾了火的箭矢飛過空中射在城牆與花園,狄希起身想滅火,但是火焰並未四處竄燒,幾乎是在接觸牆面的瞬間便熄滅了。 眼見一群護衛奔來想逮捕他,狄希轉身逃離現場,他不能在此時被抓,他還要找機會暗殺那些兇手,然而背對的他沒看見原先被指派來逮捕,一碰到荊棘叢便血流不止,緊接著強大的黑暗詛咒將那人的生命當成養份,再化為一叢蔓生的荊棘。 這座荊棘之海,是最恐怖且強力的結界。 遠離城堡,狄希的身體與腦袋像被榔頭一段段砸、被石磨一寸寸的碾碎,終是克制不了鑽心蝕骨的疼痛嘶聲吶喊,腳下一軟不慎摔落山谷── 醒來的他被一對商旅夫妻搭救,喪失記憶的他隨著對方到其他國家遊歷,直到百年後再次踏上這座城鎮,停滯的時間齒輪終於再次轉動。
狄希的手摔在他身旁,羅森的凶狠驟然散去,愣怔的看著狄希、看著室內,他終於親手了結這個男人,但為何沒有一絲愉悅?為什麼只感到莫大的哀愁? 「為什麼道歉、為什麼不錯到底……讓我恨你啊……」 四肢完全使不上力,他只能抓著狄希的衣襟,詩人臉龐還掛著微笑,彷彿總算獲得救贖。 多殘忍,他心滿意足的以死償命,卻留他一人續演孤單。 整個人像落進強酸裡,被無盡酸液腐蝕著心臟;又像被萬千蟲蟻囓咬著血肉,那把刀子捅穿的,明明是狄希的胸膛,卻更像是剖開了他的胸口。 模糊的視野再也看不清,一片無際豔紅,緩緩流下混著血的眼淚,帶著死亡涵義的液體從頸動脈傾瀉。 一如當年。 百年前早該死亡的他與這座城堡,總算回到正確的時間點,室內物品以極快的速度崩解,他與他的手如抽去生機的林葉迅速枯槁,終至風化成灰。 ──遠山下,如山大鐘倒塌,在人們的驚聲尖叫中,輓鐘轟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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