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辦公室（更新至番外 宋明璋 36） [限]

因為是上班時間，老何和葉曉文沒有在業務部這裡停留太久就移動去其他樓層，我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感覺有些可惜，本來我還想，如果葉曉文認得我，問起貓的事情，我可以和他聊聊小貓的近況。

不過，他沒有認出我，大概不記得這件事，我貿然提起的話，不知道會不會使他感到困擾。

我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花太多時間思考，後面安排了外出拜訪的行程，很快要出門，確認銷售資料備齊，穿上西裝外套、提著公事包，整理好儀容，就離開辦公室了。

和我一塊搭檔的同事叫做林昭之，剛報到兩個禮拜，在此之前已有些資歷，年紀也比我大。

我手上的客戶已經多到忙不過來，蔣部長安排我帶著他去客戶那邊混個臉熟，之後一些比較固定的案子就分給他處理。

一般外出拜訪，如果後續沒有應酬，我都是開自己的車去，方便臨時有什麼變動。

上車時，林昭之坐在副駕駛座，他看了看我，問道：「宋經理，今天要拜訪的承辦窗口是美女嗎？」

我仔細想了下，那窗口是個中年婦女，身材有點發福，「應該……還可以？怎麼了？」

「噢，我想說你今天好像打扮得特別慎重，但我看資料，這家公司給的業績好像沒有比較大。」林昭之笑道。

「……我和平常一樣，都是穿西裝打領帶。」我說，專心看著前方開車，「可能你剛好還沒看我這樣穿過。」

「是嗎？」他認真仔細地把我看了看， 神情狐疑，「我說不上來，但就感覺你哪裡不一樣。」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繼續開車。

到客戶那裡，接待的承辦窗口看見我第一眼驚呼了聲，「哇！小宋！今天好帥呀！」

林昭之馬上接話道：「你看吧！不是只有我這樣感覺。」

「……真的有和平常很不一樣嗎？」我懷疑。

他們兩個立刻點頭，承辦窗口道：「平常也很帥，但比較老成的樣子，你去剪頭髮了吧？換了髮型整個年輕很多，西裝版型好像也不一樣……」

「果然還是您看人的眼光準，我就感覺他變帥了但是我說不出來。」林昭之朝她道，「肯定是因為要來見您特別打理的。」

才第一次見面，林昭之就把這承辦窗口逗得很開心，看他們兩人你來我往的樣子，我想把這客戶交接給林昭之一點也不用擔憂了。

那之後一直很忙。

進入第三季、第四季，一些長期合作的客戶訂單準備續約，都要去聯繫，新開發的客戶也進入最後促成的階段。

化工這裡的客戶有六到七成都是老客戶，十幾二十年的交情。不過，近幾年技術更新很快，消費者也更重視環保、安全，也更願意花錢， 老企業不能再墨守成規，得花心力花成本轉型，加上技術門檻下降，投入這領域的下游廠多了許多，整個市場變動很快。

我們是上游廠，也不能只看著那些老客戶，得摸索客戶的需要，提前預判趨勢，開發或者引進一些更新的產品。

那些才剛起步的下游廠也要勤跑，雖然訂單不大，但數量多了，累積起來的業績也很可觀。

我的想法在業務部裡面算是異類，畢竟現在公司整體獲利安穩，經營好原本的客戶業績也很不錯，新開發的下游廠要重新熟悉，花的力氣和業績不成正比，一些老業務都不願意去。

還好蔣部長支持我的想法，沒阻止我花時間去開發那些新的下游廠，他不知道我另一層身分，只是和我道：「未來公司的業務版圖是你們年輕一代要扛的，你想得長遠，也願意做，對公司當然是好事，公司缺的就是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以後久了，我們這些老的退下來，就要靠你們了。」

一些中高階主管年紀漸長，已沒有年輕時的衝勁，都想順順做到退休，至於之後怎麼樣，他們擔負的責任考慮不到那裡去，對於培養公司下一代的主力更是興趣缺缺，蔣部長在這些人之中也是異類了。

六六在我父母家養到結紮後，我才帶回自己家裡照顧。

在我父母家時，可能因為人比較多又有狗的緣故，六六經常躲起來不見身影，到我這裡大概一個星期，六六熟悉環境後，開始會在家裡自在走動，有時還會撲過來找我玩。

小貓成長的速度很快，好吃好睡照顧著，從原本小老鼠般灰撲撲的樣子，長成了一隻有漂亮灰色長毛的貓咪，眼睛也圓滾滾的，盯著人看非常融化人心，可說是貓大十八變。

本來以為牠是短毛貓，沒有想到大了會變成長毛貓，大順也是這樣，獸醫師說有些混種的貓咪小的時候是一個樣子，大的時候又是另外一個樣子，甚至毛色從白的變成碳燒都有。

長毛貓打理比較費工夫，大順性格親人，送去寵物美容也很乖，六六就不行了，去了一次滿場飛，驚嚇得不行，連我去抱牠安撫都被抓花臉，在嘴角上留下一條疤，直接被寵物美容院列為拒絕往來戶。

但是長毛貓不定時整理毛髮，很容易打結、生皮膚病，我便去跟寵物美容師學習怎麼幫貓咪梳毛、剪指甲，自己親手照顧。

媽媽笑我和大姊都成了貓奴，不過她也經常往家裡送許多貓的玩具和零食，一點都沒資格笑我們。

到年底，每個部門都忙瘋了，辦公室經常到晚上八點還是燈火通明，甚至假日也有人來加班。

葉曉文來這裡半年多，很快就成為採購部的中堅份子，支援許多專案，老何曾和我誇讚他能力好，勤快又肯做，就是性格比較冷一點，還好不用應對客戶。

業務部的工作忙，我和他的交集少，就是偶爾在辦公室時，遠遠看他在座位上認真做事，如老何所說，他和別的同事互動確實不多，連午餐也很少和其他人一塊。

不過他並不是冷漠的人。

之前七八月經常突然傍晚下雨，我見過他把自己的傘給忘了帶傘又急著要去接孩子的女同事，自己在辦公室等到雨停才離開；最近天氣轉冷，他們部門裡有一個中年職員得了流感一直沒有好，到下班時間工作沒完成，他主動請纓留下來幫忙收尾。

就像他遇到被人拋棄的六六和大順，就出手盡力幫忙一樣，遇見有需要的人，他也不會坐視不管。

每次看著他我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就是忍不住會一直看著。

連續幾天傍晚我跑完客戶回來，都見他在加班，手邊的資料堆成一座小山，漸漸採購部一個一個走光了，就剩他還在。

我把手上合約都整理好交出去，他還是釘在座位上，眼神沒從電腦螢幕離開過。

等到他要下班，多是九點十點的時間，辦公室裡常常只剩我跟他。

在辦公室留得晚時，剩下的人離開前會彼此打個招呼，這樣最後一個人才知道自己要負責關燈關窗戶。

只不過，每次我比他早走，和他打招呼，問他什麼時候走，他常常是認真應了兩聲，又回頭去看資料，沒聽進去。

換成他比較早走、過來打招呼時，更是丟下一句「我先走了好像剩你喔！」瞬間就跑個沒影，根本沒辦法和他多說兩句，屢試不爽。

就這樣過完今年最後一個工作日，我回到家，漸漸熟悉我的六六開始會來迎接了，我看著牠，點了點牠的鼻子。

牠「喵～」了一聲。

新的年度起始，不算很輕鬆，業務部通常習慣要在農曆年前先打一點業績下來，當作好兆頭，加上這個期間各個公司陸續舉辦尾牙，我經常要去送一些贊助禮品，幾乎每天都有外出行程。

不過，後勤部門的工作倒是告一段落了。有時我跑完客戶回到辦公室，能聽到採購部那裡傳來一些歡笑聲，連葉曉文偶爾都會加入那些職員說話的行列，但他看起來也不多話，主要在旁邊聽他們聊天的內容。

他才剛來，長得好看，氣質也好，又年輕，公司裡一些職員對他很好奇，會討論他，尤其女孩子，不過，據說他不太好親近，到現在只有採購部的人有他的Line，但也說公事居多，其他部門的人找他聊天，如果跟公事沒有關係，他應付兩句後通常沒有下文，或者在公司附近遇見，和他打招呼，他也常認不出來對方是誰。

到現在公司裡還沒有固定和他走得比較近的人。

是個很慢熱的人。

不只是公司內部的人這樣評價他，老何抽菸時也提過，一些廠商窗口和他抱怨，說葉曉文不近人情，往來多是公事上應付，私下從不多聊。

「採購又不像我們業務需要交際，這些廠商找小葉……私下要聊什麼？」我好奇問。

老何拍了拍我的肩，「年輕女孩子想要私下找他，什麼心思你不知道？」

我頓了下，「唔，採購要利益迴避，他可能是這樣想？」

「利益迴避要等有誰成為他老婆才成立。」老何聳聳肩，「平時看他好像也沒有交往的對象，真奇怪。」

「現在單身主義者很多，年輕人嘛。」我回答道。

老何調侃我：「像宋經理就是？」

我唔了聲，「我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對象。」

「你是不想，條件這麼好，隨便挑都有，怎麼可能完全沒有合適的？」老何道，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不過你還年輕，可以慢慢找，現在人都晚婚。」

我笑了下。



農曆年前最後一個工作天，我去拜訪一個客戶，是做家居的，規模不小，業務範圍很廣，任何跟家居沾得上邊的都有涉獵，不只是清潔用品，香氛、沐浴用品等等都有。

我到的時候，和一個人擦身而過，是趙氏保養品公司那邊的業務，應該也是來送禮的，都是競爭對手，我們當然知道彼此，有時甚至會交換一點情報，相互點頭打招呼後，就各自往各自的方向。

把幾個禮盒送出去，和承辦窗口聊過幾句之後，我才離開那公司，走出大門時，那個趙氏的業務在大樓花園隔出的抽菸區捏著菸抽，他和我對上眼，抬手揮了揮，我想時間還早，便靠過去，也拿出菸。

他問我去年業績怎麼樣，我聳聳肩，表示還行。

「你在那裡也做好幾年了，沒想過要換地方？我們公司很缺人啊。」他說。

我笑了笑，「有機會的話再請你幫我引薦。」

我跟他從這陣子業界的變化，聊到一些瑣碎的事情，話題扯著扯著，扯到趙氏的主事者上，前陣子趙氏的董事長趙嘉澤卸下保養品公司這邊的總經理職位，交棒給原先他們市場部的副總，回到集團總部。

「為了這個，還遣走我們一個同事。」他說起趙嘉澤的私人緋聞，原來趙氏的董事長和他們採購部的一個男職員交往，後來也帶著人一起回去總部工作，他們部門一個女同事因為非常喜歡趙嘉澤，竟把趙嘉澤和他交往對象牽手的照片做成黑函發給全公司，這事引得趙嘉澤大怒，直接把人資遣走了。

「那男的手段也好，之前聽說他和他們部門的一個男生走得很近，不知怎麼的就搞上了我們董事長。」他說。

我應了聲，就是聽一聽，不過他突然又說一句，「噢，那個男生後來去了你們公司，我記得好像姓葉……葉什麼文的。」

「……葉曉文。」我保持原本的表情，接他的話道。

「對對對，葉曉文。」他說，「長得很娘的一個男的，同性戀。」

我頓了下，覺得這話聽了不太舒服，他自顧自的又往下說，「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年輕人這種事情都講得很大方，我真是不習慣。」

「唔……他自己說的？」我說。

「對，我們全公司都知道。」他說，「你們不知道？」

「……他在我們這裡很低調。」我答。

「可能不小心動到我們董事長的人，被教訓過，所以學乖了？」他又說。

我記得老何說過葉曉文是趙氏的一個高層推薦過來的，如果趙氏的董事長要弄他，應該不會是這樣，但在這裡也沒必要說出來掃他的興，我只是聳聳肩，「這種事情沒有必要到處說。」

「也是。」他說，「很可惜哪，我記得葉曉文能力還不錯。」

「他在我們這裡也做得很好。」我笑了一笑，「人才到哪裡都會是人才。」

兩根菸抽完，話聊得差不多，我就離開了。

開車回公司的路上，二姊打電話給我，討論過年的事情，她和大姊嫁出去之後，除夕跟初一都要待在婆家，沒辦法跟我們一起過，總是很哀怨。

我們聊了一陣子，她突然道：「宋小三，你是不是心情很好？」

我愣一下，摸摸臉，「唔，和平常一樣？」

「說謊，你的聲音聽起來就很開心的樣子，而且你平常都很快掛我電話，今天特別有耐心，快說快說！是不是有什麼好事？」宋明曦又說。

「……沒有的事，你錯覺。」我道。

「騙人——平常你跟我講電話都五分鐘不到就掛了，現在我們已經講了二十五分鐘了！你一定有什麼好康的沒告訴我——」二姊又大叫。

我默默掛了電話。

等紅燈的時候，我從後照鏡看了自己的臉，還真是笑的。



原來葉曉文喜歡男生。

農曆年前最後一個工作天正好是小年夜，工作結束，我帶著六六回父母家，雖然已經做了一些安撫的措施，比如噴一些費洛蒙，還在家裡每個角落都灑了貓草，不過六六還是嚇得發抖，很快鑽到隱密的地方躲著，我和陳姨怎麼哄都不肯出來，索性就把那個房間留給牠，放了食盆、水和貓砂，就不管了。

大順早幾天就先回來了，媽媽說，牠一出籠子，馬上記得這是牠生活過的地方，和小狗十三互相聞一聞味道，很快就一塊追逐玩鬧，打破好幾個花瓶，傭人們只好趕緊把家裡這些易碎品收起來。

為了貓咪到來，今年家裡的新年植栽把對貓有害的品種都換掉了，媽媽說，她仔細研究了才知道原來這麼多植物對貓有害，甚至連殺蟑螂用的殺蟲劑都最好不要用。

我點點頭，這些我和大姊陳姨都知道。

說到一個段落，媽媽突然神祕兮兮地問我：「我聽小二說，你今天心情非常好？」

……我就不該耐心聽宋明曦的電話。

「和平常一樣，沒有特別好。」我說。

她仔細打量我，「這樣嗎？我還想或許你會跟我分享什麼好事。」語氣有點失望。

「唔，過年能放假，暫時休息，算是好事吧？」我道。

媽媽聽了，朝我翻一個白眼，「你爸跟你弟還在水深火熱，就你一直想著要放假。」

我弟大學畢業後去美國兩年，沒有久待，早早回來進入家裡的事業工作，去年開始接手宋氏旗下一家綠能環保公司，要明天才會回來。

「唔，他們是老闆，跟我不一樣。」我說。

她瞪了我一眼，「 Anton這幾天跟你叔叔提了退休，可能除夕晚上吃飯要問你的意思。」

Anton是宋氏旗下一家明泰工業的總經理，他若退休，總經理的位置就空出來了。

「……我記得宋明旭手上還沒有事。」我說的是我二堂弟，他在製藥那裡做事，從基層做到一個科長，我和他是現在幾個同輩裡唯二沒有管理公司的人。

媽媽嘆了口氣，「你在化工三、四年已經很夠了，我希望你多累積不同的經驗，若你喜歡化工這裡，可以先去其他公司，等Ryan退休再回來接。」

「宋明旭歷練比我久，他先去接也沒有不好吧？」我回答道。

「主要是你爸跟你叔覺得也差不多是時間要輪替……」爺爺奶奶走之後，爸爸和叔叔算是分家，不過事業還是共同經營，按照之前爺爺規劃的，兩個人負責的事業會定時交換經營。媽媽瞇了瞇眼睛，狐疑看著我，「你幹嘛一直想要待在化工？」

「……我只是對其他公司也沒有太大興趣而已。」我說，當初會先來化工主要是爸爸聽說Ryan有點狀況，他希望我能過來看看，倒也不是我自己選的。

宋家子弟不管喜歡什麼方面的專業，都要進入集團事業裡歷練五年，過了這五年，才能領到家族分配的股票，雖然之後不一定要留在集團內做事，但我這一輩倒是沒有選擇離開宋氏集團去其他地方的人，連學藝術的宋明曦歷練完之後都管著一家設計公司，另外又經營藝廊，都算是宋氏的產業。

「那你自己去跟你爸說。」媽媽道。

我應下，媽媽換了其他的話題，和我說起一些喬家的事情。

喬家老爺子今年逢九，沒撐過這個年關，兩天前在醫院走了，大姊早早回去喬家就是為了幫忙治喪。

雖然身後事那些都安排周全，喬家的事業早由喬家長子，也就是大姊夫的大哥接手，和幾個同輩兄弟們一塊經營，可總有不服的一些叔叔伯伯，搞得烏煙瘴氣。

「唔，還好叔叔家和我們家處得不錯。」我道。

「你爺爺真的是看得很通透。」媽媽也認同。

媽媽娘家姓溫，做貿易的，原本規模也不小，外公過世後溫家五個兄弟姊妹談不攏怎麼分，最後乾脆整個集團拆散，各拿一家公司，自己經營自己的。

上個月媽媽才接到小舅舅的電話，他手上的公司週轉不過來，逼近破產，希望宋家這裡可以挹注一二，還說媽媽的公司可以越做越大都是因為有爸爸幫忙的緣故，應該分一點好處給娘家人。

這把媽媽氣得不輕，當年他們分產的時候，媽媽分到的公司是最小的，只因為她是女孩子。

跟爸爸結婚前，媽媽的公司規模已經比剛接手時翻了兩倍，婚後兩邊公司雖然有合作，但並不是宋氏集團單方面讓利給媽媽的公司，而是勢均力敵的相互提攜。

如今看到喬家的狀況，就好像見到溫家當年一樣，媽媽感觸很深，幸好喬賀軍幾個兄弟姊妹夠團結，只不過也不是能完全放心，「喬老爺子在的時候還能幫小一說話，如今他走了，親家母不知道要怎麼為難明暄。」

大姊夫的母親很不喜歡大姊，覺得她在宋家的事業投入太多，經常為難大姊，媽媽一直擔心她。

我安慰媽媽，「喬老夫人有年紀了……如果真的不行，大姊帶著孩子回來，那也很好，你跟爸爸經常能看到外孫子外孫女。」

「你大姊是怕賀軍為難。」

「我知道，不過也沒有她為難自己的道理。」我說。

媽媽勾住我的手臂，笑了笑，「小三，其實你也是擔心小一的，是吧？」

我看了她一眼，「她是我的大姊。」

「我們小三就是護短。」媽媽笑著道。

我沒應她的話。

到了除夕，除了大姊和二姊，家裡人都到了，飯桌上爸爸果然提起明泰工業的事情，問我要不要過去，我回答道：「現在化工這邊好像有點狀況，我想待久一些，多觀察和累積經驗。」

爸爸微微皺眉，「化工那邊，要是Ryan沒有做好，等他退了你再去收拾也可以，沒有必要一直綁在那裡。」

「……再說吧。」我道，想到Ryan在董事會的態度，「若有狀況及時處理更好。」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爸爸和媽媽互看一眼，沒再追問下去，關心起第一次來我們家過年的弟妹。

還好二姊不在，不然她肯定又要起鬨。

年夜飯吃完，我們打牌打到很晚，過了午夜才鳥獸散，大年初一睡到十點多才起，吃完早飯，我去看六六，發現牠和大順兩隻貓躲在客房的衣櫃裡頭睡成一團，大順看見我打開衣櫃門，喵了聲，又轉頭去舔一舔六六的臉，好像安撫，兩隻貓感情很好，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給大順戴了一個綁著小紅包的項圈，非常可愛。

我弟不知道什麼時候找來，站在客房門口看，「要不是靜宜過敏，我也想養一隻狗或者貓。」

「唔，我也是意外撿到，不然沒有考慮過。」我說。

「你就不怕你未來的另一半不喜歡貓嗎？」他問。

我頓了下，自然而然回答：「應該不會吧。」

宋明曄馬上「猴——」一聲，「是誰？我就知道你一定在化工有人了！」

「……你想像力太豐富，我的意思是，如果知道對方討厭貓，就不需要往下談了。」

我弟哼哼兩聲，「那你為什麼不肯去接明泰？」

我嘆了口氣，「我聽說宋明旭在製藥已經曝光了，他去接不是正好？這也不是什麼好差事。」明泰工業規模比化工更大，階層更複雜，Anton叔每次來拜訪白頭髮都多了不少，看起來就很操勞。

「說的也是。」宋明曄自己現在管理公司，也曾經和我抱怨過幾次當老闆的不容易。

下午我們一家按照往例，去叔叔家拜年，叔叔又問起我一次明泰工業的事情，我看著他帶著狡黠的笑容，有點無奈，他一定早從我父母那裡知道我的想法，現在問又是想套我話。

我說了兩句就推託掉，去找堂哥堂姊說話。

宋明旭正和他姊姊宋明庭在起居室打電動，見到我來，只應了兩聲，又回頭殺得難分難捨，我隨意找了位置坐下來，看他們玩。

打完一回合他們就不打了，叫人準備點心和咖啡過來，一塊和我聊天，宋明曄也找過來加入我們。

宋明庭經營一家彩妝品牌，是她的興趣，叔叔評估後覺得這塊市場以後會發展起來，就同意投資她自己開公司做做看，現在也做得有聲有色。

她提起她和趙氏的掌門人是同學，之後會和老同學有一些商業上的合作，我想到趙氏保養品公司那個業務說的八卦，果然過一會兒，宋明庭就說起來。

「我們幾個比較好的同學都沒想到他會找一個男人。」她說了我才知道，原來趙嘉澤的太太也是他們同窗，不幸遭遇空難過世，走的時候孩子還很小，「他單身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以為他不會再有人了……不過現在這樣也很好，我看他們感情很好，聽說小孩子也很喜歡對方。」

宋明旭感嘆一句，「不過他的身分，找一個男的……」

「大概滿辛苦的，不過我看趙嘉澤不怎麼在意。」宋明庭說，是趙嘉澤主動追求對方的，我弟好奇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宋明庭這時曖昧笑了下，「噢，身材非常好。」她翻了翻手機，找出偷偷拍的照片給我們看。

那男人有一張國字臉，並不是很出挑的面容，但身材很高大，西裝包裹下的曲線看上去確實很壯碩，比趙嘉澤高出一個頭，站在趙嘉澤身邊，顯得趙嘉澤很單薄。

原來這就是葉曉文喜歡的人。

我們都看完一輪後，宋明庭收回手機，後面又聊起其他的話題。

九天農曆春節假期很快就過了，開工前一天晚上，我帶著六六離開父母家回到自己的住處，灰色的長毛貓咪一到家馬上嗷嗷叫著要我去拿肉泥條餵牠，好像在要求補償似的，見牠這樣，我忍不住覺得好笑，摸了摸牠的頭頂。

那天晚上，六六第一次跑到臥室裡和我一起睡覺，毛絨絨的身軀貼著人的小腿，十分融化人心，我不敢摸牠，連拿手機拍照都不敢，怕動靜太大牠嚇到會逃走。

隔天早上，我穿上西裝、打領帶，整理好頭髮，認真從全身鏡仔細打量自己的樣貌。

要把身材鍛鍊成像王章煜那樣，感覺好像應該專門找個教練。

開工第一天，業務部的同事都沒有安排外出的行程，難得全員到齊，蔣長順開了整個下午的業務會議，開完之後，吆喝大夥兒晚上聚餐。

本來照樣要去公司附近的那家老牌中菜館，不過公司聚餐經常辦在那裡，大家吃膩了，林昭之提議去別的餐廳，蔣長順爽快同意，後來訂在鬧區的一家餐酒館，開了包廂。

業務部吃飯總是吵吵鬧鬧的，這兩年業績好，獎金領得多，大家都高興，喝得也多，喝到中途，一個老業務王培偉喊聲，幾個有抽菸的人都起身，陪他一塊到門外透透氣，我也跟著去了。

這家餐酒館的同一條街上有好幾家酒吧，形形色色的人從我們身邊穿梭而過，大部分是精心打扮過、準備去玩樂的年輕人。

抽了支菸，王培偉突然把話題拉到我身上，「過年前那單多虧小宋幫忙，現在的年輕人真的不簡單。」他手指捏著菸，往旁邊吐了口菸圈，用略帶江湖的口吻道。

過年前他一個舊客戶一直談不下來，細問之下才知道那客戶換了承辦窗口，我幫他探過新承辦的一些情報，重新梳理過說明的資料，他再去就談下來了。

我來業務部之後，王培偉一直不認為我會做得好，總瞧不起我年輕，對於我經常去跑一些他自己不願意去跑的客戶頗為不屑，這兩年我擠下他爬上業績第一，他不服氣，更有比拚的意思。

能長久做業務的人，大部分好勝心強，這次我幫他，他多半感覺面上有點過不去，我笑一笑，「說這些就太見外了。」

說起來，這件事也是巧合，正好那個新承辦以前工作的地方我去跑過，有幾次接觸的經驗，否則也無從打聽。

王培偉拍拍我的肩膀，「你真的讓我改觀，當初你來公司，吃好的用好的，我還想說像你這樣的公子哥是能做多久？沒想到你不只做到現在，這兩年都還拿第一。」

旁邊的幾個同事也附和，這話前陣子我才從蔣長順口中聽過，我回應道：「剛好運氣運氣。」

林昭之在旁邊咬著菸嘴，也笑，「宋經理看起來家裡不簡單啊，怎麼這麼拚？」

我看了他一眼，道：「就是不想被人瞧不起才要拚一下啊。

「不錯不錯，年輕人就是要這樣。」一個同事道。

談話間，一群人笑鬧著從我們旁邊走過去，我隱約聽見耳熟的聲音，轉頭定睛一看，果然是葉曉文。

他應該是下班直接過來的，微卷的頭髮整理過，露出整個額頭，耳朵上戴著幾個銀飾，很襯他，背著公事包，白襯衫西裝褲都還穿著，只是領帶拿掉了，領口解開兩顆釦子。

他身邊的一個人不知道說什麼，他笑了兩聲，往那人手臂輕輕打一下，又捂住嘴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整個人靈動許多。

和平常他在公司生人勿近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我咬著菸，愣愣看著他隨著朋友走進一家酒吧裡，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宋經理在看什麼？」一個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問道，除了我，沒人注意到剛剛葉曉文經過。

我回過神，菸已經抽到底了，有些菸灰落在皮鞋上燙出幾個小黑點，我趕緊捏著菸屁股按熄，「沒有，可能喝得有點多，茫了。」

「小宋什麼酒量，這就茫了？別騙了，來來來，再回去喝幾杯，不然對蔣部長不夠意思啦！」王培偉道。

他這樣說，大夥兒紛紛按熄手上的菸，一塊回到包廂，我坐下來，又喝了好幾杯酒。

散會後，離開餐酒館，我拿著手機正打算叫車回家，突然想到方才看到的人，又收起手機，走進葉曉文去的酒吧裡。

裝潢古典的酒吧放著輕快的爵士樂，裡頭人不少，我認真看了看，一時間沒找到葉曉文的身影，只注意到客人清一色都是男的，正有些奇怪，旁邊一個男人突然問我：「大帥哥，來找誰？」

我看過去，一個穿著漁網上衣的男人朝我拋媚眼，我頓了下，還沒想到該怎麼回話，兩個坐在吧台前的男人突然親吻起來，我才意識到這裡是一家同志酒吧。

「……我好像走錯地方了。」我道。

那男人咯咯笑了兩聲，「走錯也沒關係，一起來玩呀。」方才親吻的兩個男人也看向我，發出訕笑。

我禮貌地道了謝，退出那間酒吧，回到街上。

拿出手機叫車，等的時候我又抽了根菸，菸盒已經空了。

我並不是對那個地方不感興趣，相反的，我很想知道葉曉文在那裡會是什麼樣子，只是我突然想，他在公司這麼低調，或許不願意在他私下放鬆玩樂的地方看見不熟悉的同事。

貿然前去，可能會造成他的反感，畢竟我這一身的樣子，和那裡格格不入，怎麼看都不像是恰巧去那裡喝酒，更像特意去尾隨他找碴。

鬧區的計程車多，沒等太久就來了。

我坐在車裡，看著外頭流逝的街景，想著葉曉文，突然意識到，我對葉曉文會怎麼看待我這件事情很在意。

我在意他記不記得我。

我在意他是否願意多跟我說一句話。

我在意他是否會將男性視為戀愛對象。

我在意自己是否接近他喜歡的人的樣子。

我在意他是否會討厭我。

我在意他。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在意過一個人了。



回到家裡很晚，六六出來迎接我，我輕輕碰了牠的頭頂，牠踮腳湊過來蹭了我幾下，要我繼續摸，我又多摸兩下，等六六發出滿意的喵嗚聲，伺候好牠了，才接著脫掉皮鞋換上室內拖，去洗澡睡覺。

六六一樣跟進臥室、跳上床，在我腳邊踩一踩，轉了個圈，坐下來洗臉，準備要睡，我喊牠一聲，牠停下來看我，看了許久，我又喊牠一次，牠耳朵動了動，接著舉著尾巴走到床中央，站在我面前看我。

我搔了搔牠的下巴，牠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整隻貓往我身上倒，貼著我的腰，窩成一團。

六六居然叫得來！我忍不住心裡激動，去撈手機，打開相機給牠拍照，卻忘了關掉自動閃光功能，六六被突如其來的強光閃了下，馬上喵了聲驚跳起來，竄到外頭去。

我趕緊放下手機，去拿肉泥給牠賠罪，哄了很久，牠才勉為其難讓我摸兩下頭頂，但我怎麼喊牠都不回來跟我睡了。



隔天上班，我弄好一些文件，準備出門跑客戶時，往採購部那邊望去，葉曉文坐在位子上，臉色有點萎靡，懨懨的，看起來像宿醉，不過還是很認真在做事。

我定定看了一眼。

下午跑完客戶，回到辦公室，我想一想，訂了蜂蜜檸檬蘆薈給我們這層樓的同事。

業務部有大單進來，請辦公室的同事下午茶是常有的事情，沒人覺得奇怪。

採購部派了一個女同事來拿，我看她發了一杯給葉曉文，鬆一口氣，卻不想葉曉文又把那杯蜂蜜檸檬蘆薈還給那個女同事。

我聽見他說：「我昨天吃太多，這太大杯了我喝不完，琳姐你要不要多喝一杯？」

那女同事高興地收下了那杯飲料。

這時候林昭之走到我身邊，拿著手搖杯一邊吸著蘆薈一邊朝我道：「謝謝宋經理，恭喜簽約。」



我看了他一眼，「……不客氣。」

母親節那天，家裡聚餐，在一間五星酒店的餐廳裡吃，媽媽還邀請林叔和鍾叔一塊。

林叔看到我，認真打量了下，「宋小三，兩個月不見，你好像有點變了。」

我摸摸鼻子，「應該只是林叔的錯覺吧？」

「別想騙我，你們這幾個人骨頭長什麼樣子我都清清楚楚。」他瞇了瞇眼睛，拉著我前前後後仔細看一圈，還叫我把西裝外套脫掉，「這陣子認真健身了是不是？」

……果然不能在骨科醫生面前掩飾任何事情。

「就是請了新的教練。」我老實道。

之前上健身房，學會基本的原理後，因為工作太忙，就沒有再請教練，都是自主練習，直到最近才又開始上一對一的教練課，每週一三五清晨固定一個半小時。

「是誰讓你認真到要開始練身材呀？」林叔揶揄我。

旁邊宋明曦聽見馬上靠過來，「看吧！我就說宋小三不一樣了，林叔看最準！還不承認！」

她的一句話惹得飯桌上的人全都往我這裡看過來，大家都等著聽我回答，我只得無奈道：「現在喝酒比較多，再不認真鍛鍊要胖了。」

宋明曄馬上冷笑兩聲，「哥你又沒對象，幹嘛在意胖不胖？」

「……沒人規定要有對象才能鍛鍊。」我對他說。

「宋小三說得很有道理。」林叔在旁邊笑了，「小四你不要結了婚就鬆懈不運動，小心靜宜嫌棄你。」

我弟妹張靜宜馬上接話，「宋明曄從結婚到現在已經胖了五公斤，大哥能不能把教練介紹給他？」

宋明曄立刻抗議自己老婆的倒戈，「喂，我是為了婚禮瘦那五公斤，現在只是恢復正常好不好！」

「我懂你啊小四！」陸明治馬上附和，「小二也這樣說我嗚嗚。」

宋明曦吐槽他，「陸小六你不只胖回婚禮前，還是胖到史上最巔峰吧！」

「老婆你怎麼這樣——」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句唇槍舌戰，全部笑成一團。

一頓飯開開心心吃完，散會時，鍾叔走在我旁邊，我們一塊輕鬆說著話。

從很小的時候，林叔和鍾叔就經常來我們家吃飯，等到我上國中時，爸爸媽媽找了一個時機，告訴我們四個小孩以前爸爸和林叔的故事，家裡對這些事情很開放，沒有隱瞞，他們也不希望我們從其他人那裡知道編造過的版本而有誤會。

我看著林叔和媽媽走在前方談天說笑，忍不住問鍾叔：「鍾叔怎麼知道自己喜歡林叔的？」

鍾叔總是斯文的樣子，他停頓一下，溫柔看著林叔的身影，笑瞇了眼睛，「我一看見他，就覺得很高興，沒辦法不去注意他，從第一次見他開始就是這樣，沒有變過。」

「……鍾叔本來就喜歡男生嗎？」我又問。

鍾叔看看我，歪著頭，他好像看穿了什麼，但沒有說破，「男男女女都接觸過，不過，林鉦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

我嗯了聲，鍾叔又笑，「追求你林叔很辛苦喔，當年他鐵石心腸，怎樣都不肯看我一眼，我花了好多功夫才讓他喜歡我。」

我聽了心有戚戚焉，馬上謙虛請教：「鍾叔怎麼做的？」

「這個嘛，當然是先打探看看你林叔喜歡什麼東西，不喜歡什麼，不一定投其所好，至少不要惹他討厭……主要還是認真照顧他，讓他知道有我在。」鍾叔笑了一笑，「我是幸運的人，當時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我，就是傻傻追著。」

「少來，你心機有夠重，整天守著我，說是朋友，每天來見我，連我們醫院同事出去玩也要跟，不讓其他人靠近我，我惹事了，還掏出全部財產幫我，這要是不以身相許怎麼行？」林叔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腳步，等我們跟上，牽住鍾叔的手，溫柔道：「還好你是個有耐心的人。」

他們兩個相視一笑，我也跟著笑了，林叔突然轉過頭來，朝我眨眨眼，「等你的好消息。」還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就拉著鍾叔走了。

……真的什麼事情都瞞不了林叔。

公司每年在年中會依據前一年的績效調薪和公布晉升名單，各部室主管先決定要怎麼調薪、要晉升誰，接著人資部彙總，統一上簽呈，經過總經理同意後，再送董事會核決。

理論上前一年績效好的人，會領到比較好的年終、有比較高的調薪幅度，甚至隔年能晉升，可為了減少內部的衝突，通常部門主管在決定年終、調薪、晉升名單時會錯開，不會全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不過業務部的薪獎和一般的員工不同的算法，調薪晉升基本上和我們沒有什麼關係。

六月中旬，董事長把我叫去集團總部，把化工年度調薪報告拿給我看，問我有什麼看法。

為了避免身分曝光，爸爸很少要我當面談事情，他叫我親自來，代表他認為這是大事，我大略看過報告，首先注意到一個問題，「……調薪跟晉升的都是資深的，還有一些看起來都是準備退休的人。」

爸爸點頭，「還有呢？」

我又從頭翻一次資料，「秘書室這次分配到的晉升名額特別多？」

他笑了，搖搖頭，「這是一個問題，不過不是最重要的問題，你再仔細看。」

調薪報告除了有當年度全公司預計的調薪狀況彙整以外，為了不要流失重要人才，人資部還會去打聽其他同類型同規模的公司或者一些類似職位的薪資狀況，一併附在報告裡給董事會參考，確保我們公司的薪資水位和其他公司維持相當程度。

厚厚一疊報告少說有一百多頁，這次我仔細看了，皺著眉頭思考半晌，抬頭問站在爸爸身邊的王橋之，「有去年的調薪報告嗎？」

他拿出來，遞給我，我打開來先翻到結論的部分看，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去年的報告跟今年的……同業的金額差太多了。」

業界薪資成長的速度除了看公司本身有沒有賺錢，多半還會考慮通膨，人才多寡等因素，按照這兩年化工整體成長的狀況，今年業界調薪的數字整體應該是比去年高的，但前後兩份報告一比對，反而是去年報告估算的平均更高。

爸爸點頭，按了外頭秘書的電話：「讓食品的Sharon馬上過來一趟。」

這個Sharon黃筱庭就是之前化工這裡的人資部主管，她很快就來了，我待在董事長休息室，聽董事長問她話。

一般來說，基於尊重總經理的立場，只要公司有賺錢，調薪幅度符合一般原則，董事會對晉升加薪的名單不會有意見。

從爸爸和Sharon的交談中，我才知道，原來Ryan為了爭取到比較高的調薪預算，要她造假同業數字，好讓董事會相信被高估的業界薪資水平。

我突然想起，當初爸爸要安排我到化工做事，Ryan知道後立即建議我到業務部歷練，說是可以累積更多基層經驗，現在想來，這恐怕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業務部許多作業都跟一般部門不同，他可以藉此對我隱瞞許多事。

Sharon走之後，爸爸嘆了口氣，告訴我，「你看看，Ryan身邊那個女秘書，一連三年晉升加薪都沒少過。」

我點點頭，和他討論後續的處理，才離開總部辦公室，回到公司。

過幾天，Ryan接到董事長指示，要各部室全面重新評估調薪晉升名單，他又往下傳達。

這個指示轉了幾轉，傳到我這裡時，居然成了董事長要Ryan開始淘汰資歷老的那些人，這裡頭有許多是適用舊制退休金的人，若一直加薪，會給公司帶來過高的成本負擔。

至於Ryan要求Sharon作假報告的事情則隻字未提。

我聽了便知道，Ryan明面上答應董事長會重新全盤評估，實際卻是在挑撥公司與員工之間的信任。

後來Ryan重新交了調薪晉升的報告出去，到董事會核決時，董事長直接砍了幾個人的晉升和調薪，大筆一揮，直接把多出來的名額分配給公司一些績優年輕職員。

採購部那裡最後是葉曉文晉升，我看到他被拱著請客，面上有些靦腆，不過還是點頭答應請下午茶。

老何對此不太高興，抽菸時我才知道，他本來打算今年要升底下一個叫蕭耀中的職員，話都說出去了，本以為萬無一失，沒想到最後翻盤。那個姓蕭的職員我也知道，埋怨很多的一個人，能力一般，經常欺負其他職員，尤其是葉曉文剛來的時候，我見過幾次他對葉曉文大聲說話。

「讓那些才來公司沒多久的人晉升？董事長這種作法根本就是要讓資深的職員寒心。」老何忿忿不平地說。

「葉曉文能力好，他晉升也算合適？」我忍不住道。

「那是兩回事，他能力好是好，但是他才來多久？那些資深的人是等多久才有這個機會晉升？」他說。

「……董事長大概是希望公司能多留住一些年輕人。」我邊抽菸，邊忍不住跟老何說道，「看起來也不是只升年輕的，還是看績效，都是一些績效好的晉升，如果不這樣，讓一些沒能力的員工晉升，對其他努力工作的人也不公平。」

「能力不是絕對，那些做得久的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老何反駁道。

「是這樣沒錯……不過，若是晉升的名單不能服人，也可能鼓勵一些錯誤的行為繼續。」我盡可能的委婉道，一個部門裡面晉升的名額是固定的，蕭耀中這幾年都沒有晉升，主要也是他能力一般、人品又不能服人，每一年都有比他更該晉升的人，直到前兩年採購部走了人，做得好的都提過一輪了，補進來的人還資歷不夠，才輪得到蕭耀中被提出來。

老何頓了下，沒說什麼，只是按熄菸頭，道：「採購這裡的事情我自己會看著辦。」接著走了。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沒有追過去，蔣長順叼著他的菸，「老何心情就不好了，你還損他，你不知道那個蕭耀中是他小舅子？」

「就是知道才要提醒他，否則之後他帶人不是更辛苦？」我說。

蔣長順聽了我的話，笑一笑，「你一向不太直接評價人，今天很反常。」

我看著他，嘆了口氣，「平常我們和那些後勤部門打交道，花很多心力在應付那些資深又不做事的人，我明白公司照顧員工，不會隨意資遣人，但就是……很浪費時間。」

「『他們不是不做事，是需要適當的動機或者賄賂才會做事，能不能讓他們動起來，就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記得好像不久前才有人這樣跟新人說？」蔣長順又笑。

「……為了事情推動順利願意跟那些人保持好關係，跟抱怨那些人的存在不衝突。」我說。

帶領業務部多年的蔣部長瞇了瞇眼睛看我，捏著菸朝我吐出一口煙圈，突然問：「那個葉曉文是什麼身分？」

我頓了下，努力保持冷靜的神情，「為什麼這樣問？」

「我聽說大老闆的兒子進來我們公司。」蔣長順悠悠道，「對照其他子公司的那些少爺，論年紀，應該跟葉曉文差不多，論背景，他去趙氏歷練完跳到我們公司，還有那邊的高層背書，他要是沒什麼，人家幹嘛這麼費心？……他履歷進不來，公司就換了人資主管，這波晉升沒有他，老闆就點了讓他晉升，天底下哪來這麼多巧合，他名字裡面也有日部首！你這麼維護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什麼？」

「……」所以說，做業務的，懂得太多人情世故，有時候也會誤導自己。我咳了聲，按熄自己的菸，「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董事長做得有道理而已。」

進入公司之後我摸清楚一個規則：所有的八卦猜測都不用去管。

小時候出過一些事故，所以我家裡一直很保護隱私，從小父母就告訴我們在外不要經常說自己的家庭背景，和朋友往來也要謹慎。甚至大姊二姊還有弟弟結婚的時候，商業上往來的人都沒有邀請，只有雙方熟悉的親屬，以及足夠親近的朋友參加。

所以外界一直不清楚我家裡實際的狀況。

我姓宋，還是明字輩，開的車、用的東西都不錯，之前也被公司裡的人懷疑過身分。

本來我還猶豫要不要隱瞞，沒想到後來宋明曄結束歷練、浮出檯面接管公司，那些猜測的人認為我年紀比宋明曄大，不可能有弟弟比哥哥早接管家業的狀況，甚至因為宋明曄歷練時特意換了名字隱藏身分，而我沒有改掉自己跟宋家子弟相似度如此高的名字，一點也不像要放低身分來歷練的，所以他們自顧自地排除了我的「嫌疑」，現在完全當我是普通的職員，只是家裡有點錢，名字剛好和大老闆家的孩子有點像而已。

蔣長順根本不信我的話，還是一臉狐疑看著我，「你什麼個性我清楚，對工作沒幫助的事情絕對不會去做，這一定有鬼……你要是知道是誰，一定要告訴我，我可不想得罪人！」

他如果知道我就是董事長的兒子，不知道會不會後悔上週把Ryan想要撥給我那張單分一半出去。

不過，蔣部長能管業務部隊這麼久，又深得人心，就是他從不會因為和誰走得近而徇私廢公。

「蔣部長不要胡思亂想。」我笑一笑，沒多解釋，扔掉菸頭就回辦公室了。

坐回自己位置上後，我回頭想一想跟老何的對話，有點後悔。

他說得並沒有錯，晉升的名額是有限的，除了績效真的特別亮眼的人，大部分職員都是在等什麼時候輪到自己，尤其對公司一些老員工來說，好不容易有機會輪到晉升，結果臨門一腳被取消、換成是年輕的職員晉升，怎樣想心情都不會好。

董事長替年輕的職員晉升加薪，看似占了道理，但轉頭那些年輕職員還得要去應付這些老員工，如此只是增加新舊世代職員間的嫌隙。

根本的問題，還是在於公司整體人力老化，流動又太少，想要解決這個問題，還得從長計議。

我搬出來自己住之後，陳姨每兩三天會過來我這裡清潔打掃做飯，也幫我打理衣服，有時我比較早回家會碰到她。

本來我有些擔心因為養貓的緣故，家裡多了不少要照顧的事情，會增加陳姨的負擔，幸好她很喜歡貓，六六也很親近她，甚至比我還要更親近。

我回到家時，就見六六坐在中島上，乖乖看著陳姨做飯，我喊了聲「六六」，牠看到我，馬上小跑著過來蹭我的腿，隨我一塊走到廚房。

陳姨聽到動靜，頭也不回到地道：「晚飯已經好了，你先吃，我做一些簡單的菜放冰箱裡，要是餓了用微波爐熱一下就可以吃。」

我應了聲，回臥室換上家居服，洗過手，坐到餐桌邊開始用晚飯。

陳姨十幾歲開始就在宋家做事，做了四十幾年，她的兒子女兒都結婚了，早是可以退休的年紀，不過她習慣忙碌，和我們家的人也很親近，就留著沒有離開，現在媽媽只讓她做一些輕鬆的工作，其他花力氣的事情就交給年輕的傭人處理。

她一邊忙著，一邊問我：「剛剛看你的襯衫好像小了，我請劉師傅重新過來量一下尺寸？」

這陣子積極健身，身形確實有點改變，我嗯了聲，「我這兩天比較有空，過去他那裡也可以。」

「好，那我通知他。」陳姨回道。

我點點頭，陳姨又笑：「真是沒想到那個經常賴床的明璋少爺會早起去健身，還堅持這麼久。」家裡人有事情都會跟陳姨分享，她肯定從宋明曦或者我媽那裡聽說什麼，也想來試探我。

「……最近酒喝多了。」我還是千遍一律的回應。

陳姨馬上被這句話帶歪了，蹙眉瞪我，「知道你能喝，不過還是要適量，身體要緊。」

「我知道。」我說，她碎念著要在家裡多給我準備一些解酒的東西，馬上拿出蜂蜜和檸檬處理，給我備了一大壺蜂蜜檸檬和果汁在冰箱裡。

看她忙著，我想到被葉曉文退貨的那杯蜂蜜檸檬蘆薈，忍不住問陳姨：「蜂蜜檸檬比較甜，有沒有什麼怕胖的人也可以解酒的東西？」

陳姨默默轉頭看我一眼，牽起嘴角，「要低熱量的話，喝水是最好的，或者不含糖的解酒液也可以，之後我買一些來備著，有需要你就帶在身上。」

我嗯了聲，記在心裡，陳姨笑咪咪看著我，「我看你的酒櫃最近都沒有新的酒，要不要給你進一些？好的酒喝了比較不傷身，或者也可以找一些女孩子會喜歡的甜白酒。」

除了家人以外，沒有其他人來過我住的地方，我一個人根本喝不了多少，也不喜歡喝太甜的酒，「……不用沒關係。」我自己有固定往來的酒商。

陳姨沒有理我，自顧自地說道：「我剛看，記得你酒櫃還有十幾支的空位。」

結果，那之後出現在我家裡的，不只有一整箱的解酒液，還有好幾支陳姨從我爸跟我叔叔的酒窖裡挖來的威士忌，和一些白酒、粉紅酒。

家裡人嘴上不說，都在默默關心我，我看著整櫃滿滿的酒哭笑不得，不知道這些要什麼時候才喝得完。

陳姨說二姊也從二姊夫的酒櫃裡拿出兩支贊助我。

陸明治傳訊息給我唉唉叫，說那兩支酒是他好不容易從朋友手上求來的，沒想到就這樣被宋明曦給了我。

我：那我要珍惜二姊的心意，好好認真品嚐那兩支酒了，之後再告訴你心得。

三明治x二：宋小三你太不人道了！好歹留幾口給我吧嗚嗚

我：好吧，如果到時候我還記得的話。

他發了一個暴風哭泣的貼圖過來，我默默牽起嘴角。

過不久，他又傳了訊息來。

三明治x二：俗話說，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明治x二：你酒要喝，記得套套跟潤滑液也要準備

三明治x二：要是不知道哪裡買，我可以介紹你地方，完全不用露面

我：……

我：這些東西我自己會買

三明治x二：哇！

三明治x二：你居然沒有否認要用這些東西！

三明治x二：我要跟明曦說！

我：……

我就不該回他訊息，應該封鎖他。

六月過去，進入下半年，天氣比往年都熱，家裡空調一直開著，怕六六這樣的長毛貓會中暑，這可不是開玩笑。

業務這邊不忙，後勤單位也閒散下來，辦公室裡瀰漫著悠閒的氣氛，許多職員經常下午結伴溜去便利商店買小點心，吃完才回來。

葉曉文通常都是自己一個人去，也不會去太久，我注意到，他經常買口香糖、薄荷糖或者薄荷晶球一類的東西回來，他辦公桌上也擺著一小罐口腔噴劑。

對照他總是把自己打理整齊、乾淨矜持的樣子，他會仔細注意身上的氣味倒是能夠理解，有時和他擦身而過，也會聞到一股淡淡好聞的、帶著一點點甜的香水氣味，很適合他。

他還喜歡吃蘇打餅乾，那種小小包的，買了許多不同的口味收在抽屜裡，像倉鼠一樣囤積食物。

有次我跑完客戶，從外頭回來，帶了兩盒客戶那邊賣的鹹蛋黃起司口味蘇打餅乾，放在公用區，一向對零食沒興趣的他居然起身去拿了兩小包回座位。

可惜那款鹹蛋黃起司口味蘇打餅乾是期間限定，後來怎麼樣都買不到了。

台灣的夏季又熱又黏膩，還經常下大雨，雖然我外出多是開車，也有不得不在室外走動的時候，淋了雨，衣服還未乾，再進入辦公室，空調一吹，便開始感覺有些頭疼。

一大早，我坐在座位上，專注整理手頭的報告，做到一半，突然打了一個大噴嚏，自己嚇一跳，過沒幾秒，辦公室另一頭也傳來一個小小的噴嚏聲。

葉曉文也感冒了。

他比我嚴重得多，哈啾哈啾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我聽到羅文輝問他：「小葉，你是不是感冒了？」

「好像是，早上起來就覺得頭有點暈。」葉曉文回答，聲音已經帶著明顯的鼻音。

採購部一個資深的女職員分了一包維他命Ｃ給他，讓他馬上去泡來喝，他乖乖照做，起身拿著杯子去茶水間，看起來整個人都懨懨的，臉色透著病態的暈紅，嘴唇蒼白，連頭頂微卷的頭髮都了無生氣，枯萎一般塌著。

我邊關注他那邊，邊連打了兩個大噴嚏，乾脆也起身去茶水間裝熱水來喝。

一走進去，我就聽見羅文輝問葉曉文，要不要乾脆下午休假去看個醫生，或者直接躺著休息也好，今天沒有什麼緊急的事情一定要處理。

葉曉文回答他，「如果變嚴重的話再看看，現在還行。」

羅文輝點點頭，又唸道：「你一個人住，這樣生病回家裡，怎麼樣了都沒人曉得。」

葉曉文嗯了聲，吸了吸鼻子，「我朋友住得離我近，不用擔心。」

「朋友哪有女朋友好？又不是住一起可以一直看著。」羅文輝說。

「……總不能因為感冒想要照顧的人，就和人交往吧？」葉曉文扯了扯嘴角，笑道：「真的撐不住我會找朋友或者去醫院的，再不行輝哥也會來救我吧？」

「廢話，我一定和阿忠殺過去把你扛進醫院。」羅文輝被他堵這麼一句，說不下去，揮了揮手，叫他趕快回座位上待著。

葉曉文回座位後，羅文輝搖搖頭，剛好我又打了個噴嚏，他馬上轉而朝我道：「宋經理你也是，我看你也在流鼻水，要多照顧自己，不要以為年輕就可以隨便，等你跟我一樣年紀大了就曉得。」

「……謝謝輝哥關心。」我道。

到下午，我吃過感冒藥，準備去跑客戶，等電梯時遇到請了假要回去的葉曉文，他的狀態比早上更糟了，一進電梯就倚靠著牆，半閉著眼睛，很難受的樣子。

我們兩個都戴著口罩，密閉的空間安靜無聲，我盯著電梯門，透過反光看他，想著要不要開口關心他。

電梯緩緩向下，五樓、四樓……

我還沒有想到要怎麼說，電梯在三樓停住，兩個總務部的女職員進來，手上各抱著一個紙箱。

年輕的那個我記得叫陳怡君，她見到我們兩個在電梯裡面，默默往我和葉曉文身上來回打量，眼珠子轉了轉。

我猜她手上的東西大概有點重量，可能需要幫忙，於是開口問道：「會不會很重，要不要我幫忙拿？」

陳怡君對我笑了笑，「謝謝宋經理，不是很重，我們自己可以。」

「真的？不用跟我客氣。」我道。

「真的啦，下次有很重的東西我再請你幫忙。」她說，又掂了掂手上的東西讓我看，表示不重。

我點點頭，「當然沒問題。」

葉曉文一直沒說話，陳怡君轉頭過去關心他，「曉文，你還好嗎？你臉好紅，是不是發燒？」採購部有些業務會跟總務往來，她認識葉曉文也不奇怪。

「怡君。」葉曉文睜開眼睛，懨懨道：「應該是，等一下去診所看醫生順便量……現在沒力氣說話，抱歉。」

「噢！不會不會，你靠著不要說話。」那女孩又問：「你回去有人照顧你嗎？我記得你說過一個人住。」說完又往我身上看了一眼，「要不要找個人跟你一起回去啊？」

葉曉文嗯了聲，又閉上眼睛，眉頭微蹙，「沒事，別擔心，只是感冒而已，睡一覺就好了。」

「感冒也不能小看，萬一你在家昏倒了誰救你？」陳怡君又說，突然朝我道：「宋經理，你說對不對？」

我愣了下，馬上答：「嗯，對，要有人在旁邊比較好。」

不過葉曉文沒有回答她，大概太難受了。

這時候電梯到達一樓，葉曉文睜開眼睛，說句：「我先走了，拜拜。」很快腳步虛浮地走出去了。

電梯門再次關上，繼續往下。

葉曉文走之後，陳怡君臉上還帶著明顯的心疼和擔憂，旁邊那個女職員安慰她：「他說他沒力氣說話，可能沒聽見你們說什麼。」

聞言，陳怡君愣了下，連忙解釋，「娟姐，我單純是擔心他啦。」

那個叫做娟姐的資深女職員滿臉困惑，「你要不要看看你的眼神，巴不得馬上把人帶回家照顧的樣子。」

陳怡君露出一個小心翼翼的笑容，又偷看了我一眼，「哎喲，他很可愛啊，病懨懨地看起來好可憐。」

娟姐不解道：「嗯？你還說你沒有喜歡人家？」

「不是不是，哎喲，不是，就是覺得他可愛啦！」陳怡君看我一眼，眼眸又轉了下，「宋經理，你也覺得葉曉文很可愛吧？」

我瞥了她一眼，不太確定一般來說這種情況到底應不應該說實話，但葉曉文確實是很可愛，便嗯了聲。

「你看，連宋經理都說他可愛。」陳怡君說。

資深的女職員依然很困惑，看向我，「啊就一個斯斯文文的小男生，可愛什麼？」

葉曉文可愛的地方很多，我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她，幸好電梯到了地下二樓，她們抱著東西出去了。

電梯門關上時，我隱隱聽見那年輕的女孩子又道：「帥哥說帥哥可愛就是很可愛啊。」

回應她的是娟姐一聲「蛤？」。

我在想是不是我也有點感冒的緣故，腦袋無法很快理解陳怡君話裡的其他意思。

到地下停車場，我取了車，離開大樓後，猶豫半晌，先往捷運站去，我想至少要看葉曉文走進捷運，否則他那樣虛弱的樣子，在半路上暈倒都不奇怪。

他走不快，我一下就找到了人。只見葉曉文走了一小段路，然後在人行道上停住，我以為他走不動，有些緊張，想著要不要停車下去扶他，過不久，一輛計程車開過來，原來他用手機叫了車。

遠遠看他上了車，我放下心，便繼續拜訪客戶的行程。

整個下午我都有些心不在焉，和客戶說話，根本不記得到底談些什麼，還好這個客戶已經簽完約，這趟只是定期聯繫的拜訪。待跑完客戶、下班回到家，餵完六六，我失手摔碎一個馬克杯，感覺精神恍惚，身體有點畏寒，一量體溫，才發現自己發燒了。

家裡的常備藥不知道收到哪裡，我傳訊息問陳姨，她曉得後，馬上放下手邊的事情趕來照顧我，還有媽媽也來了，帶來家裡醫生為我看病。

因為業務工作的關係需要接觸許多人，一年裡總有幾次被傳染感冒，這是正常的事情，送走醫生，媽媽一陣叨念，「這麼大的人，生病不知道先看醫生。」

我嗯了聲，「吃了藥很快就會好的，沒事。」

她摸摸我的臉頰，一臉擔憂，「去躺著吧，工作那些的明天再處理。」

我點點頭，去臥室休息，門沒有全關上，媽媽和陳姨在客廳討論變天時保養身體的一些方法，兩人叨叨絮絮的聲音讓人感覺很安心，我漸漸就睡著了。

睡到半夜，我感覺呼吸有點難，醒過來，發現是六六壓在我胸口上蜷著身子睡覺，我摸摸牠柔軟蓬鬆的皮毛，牠抬眼看我「喵」了聲，我和牠說：「你有點重，壓得我呼吸困難。」又咳兩聲，牠就乖乖走下來，伸了個懶腰，湊過來聞一聞我的臉，貼著我的頸窩，尋了一個姿勢趴好繼續睡。

可能是比平常早睡的緣故，醒了之後我一時間睡不著，輕輕地一下一下摸六六溫暖的身軀，牠閉著眼睛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很享受的樣子，十分可愛。

可愛。

這種形容詞一般用在小動物，或者一些女孩子身上，我從未想過會有一天，覺得一個男人可愛，並且覺得用這個詞形容天經地義。

想起葉曉文，有種酸酸軟軟的情緒從心裡滋長起來。

我雖然是一個人住，不過生病了，還有人能從家裡即時過來照顧我，葉曉文不一樣，我想像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在家裡發燒躺著，沒人照顧他，頓時覺得非常心疼。

或許葉曉文自己並不覺得怎麼樣，不管是昨天他和羅文輝在茶水間裡的對話，或者電梯裡對陳怡君的應答，都能察覺出來，縱使孤單，他目前也並不想要身邊有人。

我不知道，葉曉文會這樣回答他們，是因為喜歡男人，對羅文輝口中的女朋友或者陳怡君不感興趣，又或者就算有適合的男人追求他，他也不想談感情。

我想到他在趙氏集團的傳聞。

葉曉文當時願意在那裡出櫃，或許是有打算談感情的，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那個王章煜受傷太深，所以現在保持低調。

六六被我摸得舒服，原本蜷縮的身子慢慢翻過來，露出肚皮，我撈來手機，想要偷偷拍照，但一動作，牠警覺地睜眼，看到手機鏡頭，馬上就跑掉了，我怎麼喊牠都不回來。

「……」有人說寵物像主人，我更覺得六六這怕生敏感的性格和葉曉文倒是很像。

早上我是被張雲卿的電話吵醒的。

張家舉家遷移到美國去已好幾年，張雲卿結婚後，他爸爸逐漸把張家的事業都交給他去做，他忙得不行，上次我們聯繫還是好幾個月前。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從小他、于蘋還有我，我們三個一塊上學，感情很好，後來他和于蘋交往，被張雲卿的父母反對，最終他們還是迫於現實的壓力分手。

之前張雲卿想和家裡抗爭，背著他父母自己出來開了一家食品公司，我入股支持他，但沒有管事，後來他家裡把他逼回去，這家食品公司便一直不慍不火地經營著。最近他太太知道了這家公司的存在，要他收掉，他來問我意見。

這家食品公司不只是他對家裡抗爭的產物，也是他想給于蘋的承諾，只是于蘋還不知道他做了這麼多，兩人就分開了。

公司開業兩、三年，旗下已經做出幾個品牌，有不錯的市場，前景可期，收掉未免有些可惜，最好的方法是我去買下他手上的股份，接過來繼續經營，本來他結婚的時候我也料想會如此。

不過，如果張雲卿打算這樣做，就不會特地打電話來問我意見。

「你想要我再轉一手給于蘋嗎？」我問他，這應該是他最希望的。

張雲卿沉默許久，「……我覺得她不會要。」

「我這麼問當然是有我說服她的方法。」我道，「阿卿，你只要告訴我你想不想？」

「……想。」張雲卿說。

我答應他，會聯繫人處理好這件事情，最後一定會把公司好好交給于蘋，並且讓他知道。

張雲卿嗯一聲，「小明，謝謝你。」

「謝什麼？我也賺到了錢。」我道。

「你可以賺更多的。」他說。

「賺那個沒意思。」我回答。

張雲卿哈哈笑了聲，「你這個人！」

張雲卿和太太處得不錯，賣掉公司這件事情是兩人開誠布公說的，「她說得也沒錯，這公司放在那裡，以後會成為我們之間的一根刺，現在不處理，以後更難處理。」

他太太娘家和張家有生意上的往來，兩家聯姻之後，有更緊密的合作，他們兩人雖然還在培養感情的階段，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場婚姻裡像是一齣劇，他們是演員，得用他們的人生搭建這個舞台，共同演出，在取得共識的前提下，相處就容易許多。

我想到大姊和姐夫，雖然他們是戀愛結婚，但走入婚姻，和戀愛享受甜蜜浪漫完全是兩回事。

兩個人之間，只有盲目的愛情是沒有用的。

後來又聊了些別的事，張雲卿話鋒一轉，問我：「你單身也這麼久了，最近有沒有對象？」

「唔，你知道，工作很忙。」我道。

「如果你不排斥的話，有人想認識你，一個還不錯的女孩子，要不要見面看看？」他問。

我嗯了聲，「可能也沒時間照顧對方……算了吧。」

「你喔。」張雲卿嘆口氣，「真的喜歡，自然會擠出時間去照顧人的。」

「……再說吧。」我道。

掛掉電話不久，陳姨敲門進來，幫我量體溫，燒已經退了。我要她放心，好好休息過一晚，我的精神好許多了。

知道我要去上班，陳姨露出不怎麼贊同的神情，「才剛退燒，不代表已經完全好了。」

我已經是個三十幾歲的成年人，可在陳姨還有媽媽眼裡，我還是不會照顧自己的小孩子，我笑一笑，向她承諾，「如果真的不行我會請假回來休息的，不會勉強自己。」

我都這樣說了，陳姨當然只能點頭，又弄了些容易消化的菜，幫我備好午餐，叮囑我有需要就聯繫，才和媽媽一塊離開。

起床洗漱後，進到衣帽間，我照鏡子看了看自己，健身教練是大姊介紹給我的，林叔另外讓我跟著運動營養師調整飲食，身形比之前變得更好看了。

一直以來衣服配件都有專人送來，只要得體，我很少在意細節，反正不會出錯。最近也開始仔細研究，練習怎麼搭配更好看，之前本想要聘請專門做形象管理的人來教導，只是行程太滿，最後作罷——問宋明曦有沒有這方面的人可以介紹時還被她狠狠恥笑了一頓。

換上西裝，挑了幾條領帶試過，最終選了一條繫好，噴一點香水，選一塊錶戴上，整理頭髮，一切都打理完之後，我後退一步，認真端詳整體的搭配，看看有沒有需要調整的。

最後從襪櫃選了一雙襪子出來套上，一切才算完工。

葉曉文對自己的衣著很要求，和其他同事總穿著燙不工整的襯衫、起了毛球的背心不一樣，有時看他還會搭配一些有趣圖案或者跳色的襪子，卻不會奇怪，很有意思。

六六跟在我腳邊，監督我的一舉一動。我從鏡子裡看著灰色的長毛貓，和牠喵了一聲，牠也應聲，一人一貓來回幾次，好像聊天一樣，我忍不住笑了。

牠送我到門口，我彎身搔了搔牠的下巴，然後出門。

進了公司，我往採購部那裡看，葉曉文坐在位置上，頭頂的捲毛還是塌的，戴著口罩，不過看著電腦的眼神很專注，比昨天離開時精神好一些。

下午有一個客戶團隊來我們公司參訪，我帶著他們先去徐恩來辦公室打招呼，然後才領著他們介紹幾個業務上會往來的部門，到我們這層樓時，自然也簡單介紹了採購部，說明我們公司採購流程的嚴謹和高品質要求。

同事們都站起來問好，葉曉文也是。

這次來訪的團隊組成比較年輕，平常我去拜訪時說話比較都比較沒那麼嚴肅，偶爾也會聊一些時下的話題，嘻嘻哈哈的。

送他們走時，其中一個大概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突然問我一些和採購有關的問題，我簡單回覆後，他又追問：「這方面的資訊我可以直接問剛剛那個葉專員嗎？」

我認真看一看他，之前沒仔細注意過這個人，長得人模人樣的，眼裡卻放著光，嘴角勾著讓人不愉快的笑容，明顯不是想要單純的業務往來，其他幾個人跟著起鬨，笑他公私不分。

「……有什麼採購上的問題可以透過我這邊詢問，採購部那邊沒有直接對客戶溝通的窗口。」我回答道。

他們噢了聲，發出失望的嘆息，又問我葉曉文幾歲、有沒有結婚或者對象等等。

……早知道不要答應他們主管讓他們來參訪。

我回答我不知道，一開始出聲詢問的青年露出惋惜的神情，「早知道剛剛就跟他要Line了。」

其他人嬉笑道下次再請我安排他們來參訪，讓他屆時把握機會。

我只是扯了扯嘴角。

到一樓，電梯門打開時，我忍不住幽幽補了一句：「葉專員很注重隱私，連我都沒有他的Line。」

你想都不要想。

送走客戶，我鬆一口氣，拿了菸往吸菸室去。

老何跟蔣長順都在裡面，還有幾個其他部門的男職員，我和他們打過招呼，走到蔣長順旁邊去，點了根菸抽。

我們聊了些有關客戶的事情，隨後又說起其他的。

老何抽完一根菸，看我和蔣長順聊完公事，也靠過來，和我們站在一塊，又點了根菸，拿出手機，把採購部Line群組裡面好笑的笑話分享給我們看。

老何習慣把每個人的Line名稱都改成熟悉的稱呼，免得找不到。我看到最新一則笑話下面，「採購部葉曉文」捧場的回了一個哈哈大笑的貼圖，那個帳號的大頭貼放了一個貓咪擺飾的照片，和葉曉文放在辦公桌上的一樣。

我想到之前聽其他部門的同事說過，雖然成功和葉曉文要了Line，但除了公事以外的話題他都不太回應，好像不是很喜歡跟人打交道。

我問老何：「你們部門都用Line聯繫事情？」

老何答道：「一些無關緊要的才用Line，重要的事情還是要透過Mail，留個佐證。」他呼了口煙出來，又說：「用Line交代事情他們也不喜歡，尤其是年輕的，放到隔天上班才回是常有的事情，後來就很少用Line講工作了。」

「你一定是下班傳的人家才不馬上回。」蔣長順吐槽他。

「我也是下班接到廠商的電話啊。」老何很無奈。

「你自己都不喜歡下班接廠商電話了，年輕人更不喜歡。」蔣長順說。

「也是。」老何呼了口煙出來，「你們部門呢？下班時間客戶電話也很多吧？」

「一定的。」蔣長順打開我們業務部的群組給他看了一眼，跟著說了些業務部裡使用Line的情況，聊著聊著，又延伸到Facebook、IG，老何打開他的IG給我們看，說最近他的小孩才剛幫他弄了帳號，加了家人、一些朋友和同事。

他的個人頁面只有兩則貼文，一則是他家人聚餐的照片，一則是他們部門聚餐的照片，還標注了一些帳號。

蔣長順也分享了自己的IG頁面給我們看，倒是沒想到他非常跟得上流行，不只定時貼文，還會製作簡單的短片、分享他和家人朋友的相處，有模有樣的。

看完他們兩人的帳號，蔣長順問我：「小宋呢？你有在用IG嗎？」

「沒有，我只有臉書。」我面不改色道，他們都有我為工作辦的臉書帳號。

老何取笑我，「我兒子說現在只有老人才在用臉書，年輕人都只用IG了。」

我笑了笑，「光是臉書就看不完了。」

「哎呀，你老人家。」蔣長順也笑我。

抽完菸後，我們各自回到崗位上做事。

現在社群網路很發達，隨便發點什麼東西，很容易就會被轉傳出去。我家裡人都非常保護彼此的隱私，我們大多都有兩個帳號，一個私生活的帳號，只有真正很親近的朋友才會互相加好友，工作帳號則只談工作的事情，用來和工作上的人互動。

即使是這樣，也有防不住的時候，我的堂弟宋明旭會在歷練的時候曝光身分，就是因為他家裡新來的年輕幫傭在IG發限時動態自拍時沒注意，讓他和叔叔在照片背景同框出現，被眼尖的人截圖、散播。

他是成年人，也馬上要出面接管家裡的事業，曝光是小事，但若萬一讓家裡還在唸書的孩子露臉，不知後面會衍伸多少麻煩，因為這件事，家裡對傭人管理的規定又多添了好幾條。

忙到一個段落，我才拿出手機，打開IG。

因為不想經營太多帳號，我只有臉書分了公私兩個帳號，IG則完全是私人使用，主要是為了看家人朋友分享的近況，為了避免被猜出身分，連大頭貼都是用六六睡覺的照片，不是我自己的。

我從老何IG那張部門聚餐的貼文，順藤摸瓜找到了葉曉文的頁面，他的大頭貼和Line用的是一樣的照片。他鎖了隱私，要對方同意追蹤才能看到內容。

除去工作需要，我從來沒有在社群網路主動去找一個人，不知怎麼的，我有些鬼迷心竅的，盯著那個追蹤的按鈕許久，最後，回過神來，我還是默默關掉IG，沒真的請求追蹤。

總覺得以我和葉曉文現在這麼不熟悉的程度，若按下那個按鈕，很可能會被討厭。

我一點都不想被他討厭。

葉曉文這次感冒拖了快兩週才好，本來就瘦的人看起來更單薄了。

正值夏秋之際，公司裡陸續也有些人生病，採購部和業務部幾個資深女同事在茶水間聊起身體保健的話題。

陳姨的大哥是中醫師，平常我家裡的一些飲食調養都是問他，我從手機找出他的聯絡資訊，推薦給那幾個資深女同事。

果然她們回到座位，聽到葉曉文還在乾咳，就把那個中醫師的資訊也傳給他。

結果葉曉文皺著一張臉，說他很怕吃中藥，每次吃都想吐。

「……」我坐在自己位置上遠遠聽著，默默停下傳訊息給陳姨大哥的動作，收起手機。

還好再過一週，葉曉文總算不咳了。

只是他的下巴仍然有點尖，好像不太容易長肉。

進入九月，馬上就是中秋節，今年公司沒有辦員工旅遊，一些同事私下相約，打算趁著中秋連假去露營烤肉。

這種活動大多是有家庭的同事攜家帶眷參加，我沒有太多興趣，林昭之問我要不要去時，我本要拒絕，他突然又來一句，「這次滿多年輕人參加的，像秘書處新來的幾個妹妹，總務的怡君……還有採購的葉曉文都去。」

「那我也去。」我馬上說。

林昭之笑瞇瞇地看著我，「太好了，宋經理參加！」

我還來不及回話，轉頭就聽他打內線分機給其他部門的人，「宋經理這次也參加，你們要把握機會呀！」

「……」現在後悔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

去的人很多，算上眷屬將近百人，主辦是總務部的柯淑娟，就是之前電梯裡遇到的那位娟姐，兩天一夜的活動，她一下子就訂好露營的場地、價格談的很漂亮，接著誰有露營器具、誰有車可以幫忙接送、誰負責食物的準備、費用怎麼算……她三兩下都調查好，安排周全，隔天參加的人都收到活動手冊，簡直比旅行社還專業。

公司每次辦員工旅遊，籌備作業通常都要好幾個月，還常常出錯，下次應該建議人資部把娟姐納進員工旅遊籌備小組才是。

我看了接送的分配，我這車有葉曉文和另一個採購部的女職員，還有一個不認識的行銷部女職員。

要接送的話就要有聯繫的方式，我拿出手機，打開Line掃好友QRcode的畫面，正要站起來走去採購部，沒想到採購部那個女職員先走過來，告訴我，「宋經理，我和曉文說好，我家去露營的場地比較順路，所以在我家集合，到時候你直接來接我們就行。」

「……好，那你再把地址給我。」直到我和她加好Line，都感覺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之後行銷部那個女孩子也找過來，要了我的Line，說好接送的時間地點，喜孜孜地回去，臨走前還和林昭之打了招呼，說之後請他喝珍珠奶茶。

我默默看了一眼林昭之，他馬上道：「把單身的人都湊在一起，這是同事相揪最基本的道義！你跟小葉條件都不錯，難得有機會可以一起出去玩，那些女孩子都很期待。」

「……」我就算了，我懷疑葉曉文根本不知道公司這種私下出遊的活動還帶有聯誼的意涵。

重點是，經過林昭之這一說，我才注意到公司一些年輕的女職員對葉曉文也是有興趣的，忍不住默默嘆了口氣。

競爭激烈。

到了中秋連假，天氣很好。

我一大早開車出門，先接到行銷部那個女孩子，她和我打了招呼，本要坐副駕駛座，我阻止她，「開到那裡要兩個小時，你們女孩子坐後面，路上還可以先休息。」

她失望地噢了聲，只好照我的話乖乖去後面坐。

等接到採購部的兩個人，葉曉文看了看位置，果然坐到副駕駛座來。

第一次見他穿休閒服，少了上班嚴肅的裝扮，他看起來比平常更年輕許多，頭頂還翹了根捲毛。

「呃……」他低聲和我打招呼，想了一下，才道：「宋經理，早。」

「小葉，早。」我應了聲，提醒他，「安全帶。」

他嗯了聲，乖乖扣好安全帶。

葉曉文就離我不到三十公分的距離而已，我用眼角餘光確認他坐好了，才直視著前方，握著方向盤，小心地把車開出去。

感覺掌心都是汗。

一路上，兩個女孩子吱吱喳喳地聊天，她們問葉曉文這次為什麼會參加，他回答道：「林經理說這次有很多年輕人參加，又說我之前感冒，跟大家一起多出去走走對身體好。」

「噢！我也是！林經理說公司很難得有這麼多年輕人會一塊出去玩。」行銷部那個女孩子說。

採購部的女職員也道：「這次真的很難得，之前都是有小孩的人才會來。」

她們又問我，我回答道：「唔，林昭之也是跟我說這次有許多年輕人參加。」

葉曉文看看我，歪著頭，露出震驚的表情，「……我懷疑林經理跟每個人都這樣說。」他頭頂上的捲毛還跟著他的動作晃了晃。

我忍不住笑，「嗯，很像他會做的事情。」

後面行銷部的女孩子馬上圓場道：「公司年輕的人本來就少，之前都沒什麼機會跟公司同輩的人一起出來，這樣滿好的呀。」

我嗯了聲，從後照鏡默默看了眼葉曉文，答道：「確實是難得的機會。」

露營的地方在新竹，車程要兩個多小時，兩個女生一開始還很熱絡的找話題聊天，後面大概累了，忍不住瞇眼睛，車裡慢慢變得安靜。

葉曉文一直配合著搭話，女生們安靜下來後，他也沒有拿手機出來滑，就只是安靜地睜著眼睛，注意路況。

中間停紅綠燈時，我道：「有沒有想聽的音樂？可以用手機連藍芽放來聽。」

他點頭，這才把手機拿出來。

過一會兒，我見他皺著眉頭不說話，便問：「怎麼了？」

「……我不知道應該放哪一種音樂，怕放輕柔的你會想睡，但節奏快的又怕吵醒他們。」他說。

我笑了笑，「放一般的流行歌就行了，駕駛可以聽歌，想睡的人也不致於被吵到。」

他噢一聲，連上車裡的藍芽音響，開始放音樂，還貼心問道：「……這首可以嗎？還是要換別的？」

「這首很好。」我說，問他：「這是誰的歌？」

葉曉文告訴我一個女歌手的名字，問我有沒有聽過，我點頭，答道：「只是知道這個人，沒有聽過她的歌，第一次聽。」

簡單的吉他搭配女歌手帶著沙啞、低低的歌聲，節奏不快，聽著很舒服。我問他還有沒有推薦這位女歌手的其他作品，他在手機上點點點，把他推薦的歌都放進歌單裡面，和我分享他喜歡的音樂。

原來他喜歡這樣類型的歌曲，我記起來，又試探道：「你可以把你剛剛說的歌分享給我嗎？我怕之後忘記。」

葉曉文點點頭，正好等紅綠燈，我拿手機刷Face ID打開Line，等著要加他，沒想到等來的卻是Airdrop傳送的請求。

他還說道：「我傳了，你按接收就可以。」

「……謝謝。」我說，點了接收之後，他的歌單立刻就傳進我的Apple Music裡面。

我盯著手機……都忘了iPhone之間可以用Airdrop傳檔案。

歌單的話題到一個段落後，葉曉文又安靜下來，我比了比副駕駛座前方的置物箱，「裡面有小餅乾和水，你如果餓的話可以拿出來吃。」

「我有吃早餐。」他搖搖頭，看上去還是拘謹的樣子，大概對我還是陌生，我本想趁著這機會和他拉近距離，可又怕操之過急惹他反感，便專心開車，偶爾才和他說一兩句話。

到了目的地，剛停好車，他丟了句：「謝謝宋經理。」抓著包包一溜煙地就下車，跑去找採購部的人。

我默默嘆了口氣。

營地的帳篷已經搭好了，不需要自己搭，裡頭傢俱一應俱全，幾乎和普通的飯店房間沒兩樣，整個營地很大，旁邊還有小木屋，像我這樣沒有攜帶家眷的人就住小木屋，男女各包了一棟，裡頭是大通舖，有小廚房和浴室、沙發等等。

東西都安頓好後，也到了午餐時間，營地提供全套的烤肉器具，但我們得自己動手來。

業務部、採購部和行銷部的人分在一組，早上坐我車的那個行銷部女孩子說要和我一塊負責烤，我本要拒絕，但林昭之說了句：「宋經理，那個木炭髒兮兮的，你怎麼好意思讓女孩子動手拿？要幫忙啊！」

他都這樣說了，我只能答應下來，眼睜睜看他把葉曉文和行銷部另一個女孩子湊在一組用卡式爐煮湯炒青菜，那女孩子看葉曉文的眼神放光，非常高興的樣子，馬上拉著葉曉文動工。

堆木炭生火、架烤網什麼的還算順利，不過，把串好的食材放上烤網之後的事情，就難倒我了，我活這麼久以來，從沒自己煮過一頓飯。

在噴飛兩串雞腿肉、掉了兩塊豬五花、烤焦五片吐司，又不小心掀翻整個烤網害眾人午餐少了二分之一的肉之後，那行銷部的女孩子委婉把我請離烤肉架，讓林昭之的太太來幫忙，好保住大家千里迢迢從台北帶來的食材們。

林昭之恨鐵不成鋼的看著我，「沒想到宋經理居然是廚房白癡。」

「什麼話，我好歹會用洗碗機。」我道，「還有微波爐。」這可是陳姨訓練多的成果。

他還想說什麼，這時，旁邊突然傳來碰的一聲。

轉頭看去，我和林昭之都嚇了一跳，卡式爐上的湯鍋裡滾著的湯水裡莫名出現一個破掉的塑膠袋，湯裡面的料也噴得亂七八糟。

守在卡式爐旁的葉曉文舉著鍋蓋，好像在防守湯鍋的攻擊一樣，滿臉無辜，「呃……我不知道這要煮多久？」

和他一起負責煮湯的那女孩子這時匆匆跑回來，看到卡式爐這裡變得一片狼藉也很震驚，「我去上個廁所而已……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呃……你不是說水滾了之後把那包裡面的東西都丟下去嗎？」葉曉文問。

「……我是這樣說沒錯，但我的意思是打開那個包裝、把裡面的湯底跟料都拆開來倒進鍋子裡面。」那女孩子弱弱解釋著，拿著鐵夾子試圖把在湯鍋裡面爆掉的塑膠袋碎片撈出來。

他們用的是市售的那種高湯組合包，除了濃縮高湯粉包是可以直接丟進去的以外，還有一些個別包裝的乾貨，裡頭有防腐劑，都被葉曉文一塊丟進湯鍋煮了。

「啊……裡面那個香菇包也是要拆開的嗎？我以為那個會自己融化……對不起……」葉曉文非常愧疚，苦著一張臉。

和他一起顧卡式爐的女孩子只能安慰他：「是我剛剛急著去廁所沒講清楚，我以為你有用過。」

我們這組的湯正式宣告報銷。

「小葉你一個人住，不會煮飯嗎？」羅文輝非常吃驚。

「我會用微波爐？」葉曉文睜著圓圓的眼睛回答。

果然不是只有我不會煮飯，我得意地看向林昭之，他翻了我一個白眼，不理我了。

我們這組倖存的食材實在沒法讓大家都吃飽，林昭之看了看剩下的東西，馬上轉頭去找柯淑娟週轉看有沒有多的食材。

幸好其他組的食物都很充裕，多出來的湊一湊剛好夠我們吃，午餐就在一片混亂中吃吃喝喝度過。

下午安排了健行活動。

我們跟著營地安排的嚮導進入山裡，邊走邊聽導覽，走的速度不快，一趟走完，回到營地正好天黑。

晚飯前有一點空檔，我手機電量剩不多，想著先回小木屋拿行動電源，進去時正好碰到葉曉文，他拿著衣服和毛巾，我問他：「小葉，不先去吃飯嗎？」

「唔，要，剛剛爬山回來流汗黏黏的，我想沖一下。」他道。

我喔了聲，他便走進浴室，關上浴室的門。

浴室裡傳來一些窸窣的聲音，接著是水龍頭被轉開的聲音。

我默默把行動電源放回包包裡，拿出充電器和充電線，用沙發旁邊的插座充電。

沒多久，IT部一個男職員也進來，要找蚊蟲藥，看到我，咦了聲，「宋經理，你不去吃晚餐嗎？」

「噢，我手機沒電。」我說。

我看著IT部那個男職員擦了藥出去吃飯。

那之後又回來兩個人，一個業務部的，說隱形眼鏡太乾回來拿眼鏡換，沒有花很多時間就走了，另一個行銷部的男同事，說他想拉肚子，我讓他去營地的公廁，他滿臉糾結地望著我，憋的有點辛苦，「為什麼還要跑這麼遠？」

廁所就在浴室旁邊，我皺著鼻子，嚴肅道：「難道你想要等下大家回來聞你大便的味道睡覺嗎？」

他抗議，「又沒有人知道是我！」

「我知道是你。」我冷酷地說，「我會告訴大家是你大的。」

最終，在我一番苦勸下，他哇哇叫衝出去上公廁了。

葉曉文洗澡沒有很長時間，我聽見水聲停下，想著是不是等一會兒他出來，邀請他一塊走去吃晚餐，沒想到突然又進來一個人。

「宋經理，你怎麼還不來吃飯？」林昭之拉開小木屋的門，朝我喊道。

這時候浴室的門鎖轉開了，我立刻拔了手機，把林昭之往外推，「手機沒電充個電而已。」

「你不早說，我老婆背包裡有行動電源啊！」林昭之說。

「……沒關係，我充好了。」我道，邊往外走邊順手關上小木屋的門。

大家都集中到餐廳了，營地空無一人，只有林昭之的講話聲，「咦？剛剛裡面是不是還有別人？」

「……沒有。」我說。

「是嗎？」他狐疑地問。

「是。」我篤定地回答。

晚餐的菜色還不錯，我和林昭之一家人坐一桌，還有幾個行銷部的女孩子也一塊。

葉曉文過不久也來了，羅文輝朝他招手，他便過去採購部那一桌坐，陳怡君和他們一桌。

因為有小孩子在的關係，晚餐沒有什麼人喝酒，很快就散了，林昭之一家住一頂帳篷，他拎著一瓶威士忌，問我要不要去他那裡喝，早上搭我車的那個行銷部女生馬上說要去，另一個業務部的同事也湊過來加一。

葉曉文不知道何時離開了，採購部那桌沒人。

「今天走一天累了，我想早點洗澡睡覺，明天還要開車回去。」我說。

「難得不用跟客戶一起，可以放鬆喝，來嘛宋經理。」林昭之拉著我又說了兩句，但我沒有答應他，他只好放過我。

回到小木屋，裡頭有好幾個人在，見我出現，其中一個人告訴我現在洗澡排隊的順序，我點點頭，也跟著排，左右看了看，沒見到葉曉文，不知道是不是跟羅文輝他們在一塊。

洗過澡，同事們都在通舖裡，床鋪枕頭棉被已經擺好了，眾人或坐或躺，隨興地聊著天，我選了第二靠門口的位置，也和他們一塊講話，十點鐘時，有幾個人睡著了，屋裡跟著安靜下來，大燈也關掉，只留夜燈。

我就著夜燈和門口外走廊透進來的燈光看手機，陸續有幾個人回屋，他們看了看剩下的床位，各自選了熟悉的人旁邊躺，葉曉文是最後一個回來的，幾乎全部人都睡下了，只剩我旁邊最靠門口的位置。

他好像有點侷促的樣子，拿著手機站在門口，猶豫半晌才慢吞吞地爬上我旁邊那個最靠近門口的那個床位，對我說了聲，「不好意思。」

「不會。」我說，又繼續看手機。

他拍拍枕頭又把棉被攤開，裹住自己，滑了一下手機，才把手機放到枕頭邊，側躺背對著我，拿起棉被蓋住頭，大概今天玩一整天累了，很快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我也放下手機，鑽進被窩躺好，畢竟是露營的地方，寢具不會用得太好，被單很粗糙，床墊也非常薄，實在不怎麼舒適。

但我一點都不覺得這需要抱怨。

可能靠得近了，葉曉文身上有股清爽的味道飄散過來，我側躺面向他那一側，默默看著他單薄的肩膀，半晌，才閉上眼睛，馬上也睡著了。

隔天早上，我不到六點就醒了，還以為自己要趕著上健身課，猛的坐起身來，看到通舖裡眾人睡得四仰八叉的樣子才突然意識到我不在家，又躺回去。

葉曉文不知道什麼時候翻了身，面向我這邊側睡，悶著頭的棉被也打開了。

秋天日出晚，天還沒亮，他睡得熟，嘴巴微微張著，發出小小的呼吸聲，白皙的臉睡得紅樸樸的，看起來很乖的樣子。

他棉被沒拉好，只蓋到胸口，露出肩膀，V領T恤的領口鬆鬆的，本該被衣服蓋住的鎖骨和一半的胸膛都露了出來。

那片皮膚十分的白。

我伸手替他把棉被拉好，蓋到他的脖子，他蹭了蹭，自喉間輕輕嗚噎一聲，沒有醒來，依然睡得很熟。

但我是睡不著了。

剛剛被他的聲音一勾，本來早晨就有點勃起的下身，無法克制地整個脹起，我想離開去外面冷靜一下，但又怕吵醒葉曉文，只好躺平瞪著屋頂，一路到天亮。

還好葉曉文醒的時候已經消下去了。

屋裡都是男生，有些人比較隨興，直接在通舖這邊換衣服，葉曉文則是拿了衣服和盥洗用品去排隊等浴室，在裡頭打理好了才出來。

早餐是營地主人提供的清粥小菜，吃得簡單，後面沒有安排活動，眾人三三兩兩去看風景或者待在營地聊天拍照，各自散會。

我本想問葉曉文什麼時候走，結果會計部一個女孩子找過來，說她那車的人比較早走，她想多看一會兒風景，故跟葉曉文換了車。

「噢。」我只能應一聲，載著三個女孩子回台北。

會計部這個女孩和採購部的女職員比較熟悉，兩個人坐後座，行銷部的那位就坐副駕駛座，一路上都很熱絡地要和我聊天，我只好禮貌回應。

把後座兩個同事都送到家後，就剩行銷部這個，也差不多到午餐時間，她問我中午有沒有事，想請我吃飯，感謝我載她一程。

「我等會兒要回家，跟我爸媽吃飯。」我說，「只是舉手之勞，不用這麼客氣。」

她碰了軟釘子，一點也不氣餒，又問：「還是明天？」這次連假有四天。

我笑一笑，只是道：「我有事。」

「……宋經理有女朋友了嗎？」她突然問。

我頓了下，反問她：「為什麼這樣問？」

那女孩子咬著下唇，「我就是，覺得你條件不錯。」

「謝謝你的讚美。」我直接了當地說：「不過，條件比我好的人還有更多。」

她又鍥而不捨追問：「所以宋經理有女朋友嗎？」

我看著她，並不想給她有機會的錯覺，於是道：「這件事情和你沒有關係，希望你不要探究我的隱私。」

說完這話，車裡一片安靜，她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還好很快到達目的地，她抓著行李袋匆匆下車，甩上車門頭也不回走了。

對我當面示好的人她不是第一個，過去也經常有，如果我剛好單身，對方又合眼緣，我會願意試試看，之前交往過的人都是這樣來的。

但現在不行了。

早上見過的那張睡臉浮現在我的腦海。

現在，有一個人占據了我的全部心神，我心裡已經容不下其他人。

家裡人知道我參加公司同事私下組的秋遊都很驚訝， 因為身分的緣故，我一直沒有和同事建立比較緊密的關係，除了工作以外的時間完全不會和職場上的人見面， 以免造成未來接任的困擾。

我媽邊吃飯邊問我：「 你是不是在公司看上什麼人了？」

二姊在旁邊調侃我，「 媽不用問了，宋小三一定不會承認！」

我默默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覺得好像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便回答道：「嗯，好像有一個比較惦記的人。」

飯桌上的聲響突然都停下來了，全部的人，包含幾個小孩子，都望著我。

「哇噢。」陸明治微張著嘴，好像非常驚訝的樣子。

「天啊……」

「哇……」幾個人紛紛感嘆了下。

只有陳姨問：「……大少爺沒有發燒吧？」

我感覺臉頰有點熱，摸了摸臉，「唔，沒有。」

我爸和我媽好像比較鎮定，只是問：「是個怎麼樣的人？」

「嗯，很好的人。」我說。

全家人都朝我翻了個白眼。

我爸道：「誰會去喜歡一個不好的人？我們是要問性格怎麼樣？長相呢？你跟對方走到什麼進度了啊？」

「唔，性格很好，好脾氣的人，長得很好看。」我微微皺了眉頭，「就惦記一點而已，沒有進度這回事。」

聞言，整桌的人包含站在旁邊的陳姨還有幾個傭人們都紛紛露出同情的樣子，大姊用手肘撞了撞大姊夫，「賀軍，你要不要幫一下我弟？」

「……我不用人幫。」我說。

「等連假放完我去公司看一下好了。」陸明治又道。

「我可以幫爸爸去送禮給Ryan叔。」我弟說，「順便幫哥送禮物。」

「看來我跟化工的職員需要好好認識一下，太久沒有去了。」我爸說。

「喂！」我感到非常無奈，「他比較怕生，你們不要亂來。」

眾人們齊齊噢了聲，二姊眼神一亮，舉起食指，道：「有參加烤肉露營，怕生又長得好看的人。」

「這應該很容易找。」二姊夫說。

我決定不要再說任何一句和葉曉文有關的話了。

大家調侃完我，話題又轉到別的地方去，一頓飯吃下來，吵吵鬧鬧的，家裡總是這樣。

待散會時，我順路載二姊和二姊夫回家，還好他們放過我，沒在車上繼續追問，到下車時，二姊才和我道：「宋小三，二姊認真的，如果你需要幫忙或者找人說一下感情的事情，隨時可以找我，我保證不跟其他人說。」

我看了她一眼，「你只跟二姊夫說也等於告訴全家人了吧。」

二姊馬上哈哈大笑，陸明治在旁邊聽到又抗議，「我是幫你們找多一點軍師。」

「哎呀，反正你知道，我們都很期待你談戀愛。」二姊最後說。

我嘆了口氣，朝她揮揮手，目送她和二姊夫打打鬧鬧著進入他們住的大樓。

中秋連假最後一天我沒有安排事情，待在家裡和貓玩，現在我在家時，六六也可以很放鬆地待在我身邊，有時還會來撒嬌。

牠是一隻聰明的貓。

這間公寓是叔叔便宜租給我的，還帶傢俱，本來養貓時我預期萬一小貓教不會、抓壞了，就換新的。

有次我見到六六坐起來兩條前爪扣在沙發上要抓，輕輕點了點牠的小鼻子、嗯了一聲當作警告，之後牠就知道沙發不能抓，只去抓特意給牠準備的貓抓板。

大姊非常羨慕我，她家裡的牛皮沙發已經坑坑巴巴的，都是大順的傑作，最近在煩惱要買哪一種沙發才耐貓抓。

晚上有一點時間，我驅車去天母，到于蘋的餐廳吃飯。

她見到我，有些驚訝，「怎麼想到自己一個人來？」

我道：「剛好有時間，想著很久沒見到你，來看看你。」

她笑了下，「還好我在，不然今天訂滿沒座位，我看你晚上要餓肚子。」

「我相信于老闆一定會賞我一頓晚飯的。」我說。

她笑得很開心，帶我去餐廳後面員工專用的休息室，那裡有一張大餐桌，是為了餐廳員工聚會或者品菜時布置的，又問我要吃什麼菜，直接吩咐廚師，陪我坐下來吃。

宋氏有自己投資的餐飲集團，但不是專營，我們聊了一會兒，我才告訴她，我手上有一家食品公司，但是之後我會接手經營化工，可能無法顧及。

她揚了揚眉毛，「有你顧不到的事情？」

「當然有。」我嘆口氣，「我希望把公司交給對餐飲這方面更專業的人來做。」

她沉吟一會兒，問我：「你想收購我的餐廳？」

我搖搖頭，「我想要你收購這公司，你經營這家餐廳的成績有目共睹，找你來接手，我相信其他股東不會有意見。」

「我也就只做過這一家餐廳而已，你這麼相信我？」她笑道。

「我相信你可以經營好更多餐廳。」我說，「你說過，其實你也想嘗試看不同類型的餐廳經營。」

她沒說話，只是安靜的思考著，我也不再說，只是吃我的，等她想完。

一直到甜點上來時，她才說：「你說得對，我從小到大被我父母這家餐廳綁著實在太久了，應該去嘗試一些不同的事情。」

我點點頭，「我請會計師和你聯繫。」

她嗯了聲，吃了幾口蛋糕，突然問：「你剛剛說這家餐廳有其他股東？」

我點頭，「現在是我獨資了。」

于蘋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只道：「你知道我連飯都不會煮，只會吃，要我一個人經營這些餐廳實在太為難我。」

她笑了笑，垂下眼眸，安靜半晌，最後只說：「好吧。」

張雲卿交給我辦的事情算是成了。

用完飯，和于蘋說了些話，我才離開餐廳。

取車前，菸癮上來，我站在餐廳門口旁吸菸區，從口袋掏出菸盒、拿了根菸，點上火，天母這裡的居民怕吵鬧，餐廳隔音做得很好，裡頭的音樂隔著牆只洩漏出來一些。

才剛吸了一口菸，餐廳大門開了，裡頭出來幾批人，吵吵鬧鬧，我突然聽見其中有個耳熟的聲音。

轉頭去看，是葉曉文。

我頓了下，沒有想到會這麼巧合，會在連假最後一天又碰見他。

本來我想上前去打招呼，但看清情況後，我默默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他和一個男人依偎在一起，手勾著手，身體貼在一塊兒，親密地談天，笑得很開心，活潑又朝氣。

過不久，他們叫的車來了，那人紳士地護著他的頭，讓他先上車，隨後才跟著鑽進車裡，車門碰的一聲關起來了，逐漸駛遠。

一直到被燙手了，我才想起本來還有根剛點的菸。

我把菸按熄，用指腹搓了搓被燙到的地方，走去取車。

連假最後一天晚上，進台北的車子多起來，高架上塞了一段，我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緩慢前進，對向的車流帶起點點車燈閃現，車內藍芽音響自動連接手機，播放的是上次葉曉文分享給我的歌單。

駛到半路，開始滴滴答答下雨，前兩天回家吃飯時，家裡人還提醒我，中秋節後開始變天，會一連下兩個星期的雨。

塞車等著也是等著，我撥了通電話給張雲卿，他正好開車要去上班，困在紐約擁擠的車潮當中，聽到台北晚上也塞車，我們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聲。

我告訴他晚上我去于家的餐廳吃飯，和于蘋談好那家公司的去向。

他嗯了聲，聲音聽不出來到底是什麼情緒，只是道：「謝謝你，明璋。」

「謝什麼。」我道，我們聊了一些話，張雲卿告訴我，結婚後家裡長輩頻頻催生讓他太太壓力很大，逼著他也跟著一起定時「打卡」，搞得他總感覺好像做那些親密的事情都成了例行公事一樣。

我安慰他：「放寬心，自然就會有了，之前我大姊也是這樣。」

他嘆口氣，突然道了一句：「好羨慕你，單身就沒有這些煩惱。」

我笑了笑，「我家裡人也是經常問起我有沒有對象。」

他馬上說：「我也想知道！」

「……你知道我一直很忙。」我說。

「想當年我們小明也是擄獲千萬男女的心，怎麼現在變成孤家寡人一個？你真的不要客氣，我可以幫你介紹！」張雲卿大歎一口氣，只是話鋒一轉，又說：「但我好像聽說某人說了自己有惦記的人？」

「……」一定是二姊說的！自己的朋友和家裡人都熟悉的壞處就在這裡，什麼都瞞不過，我只好道：「唔，也沒有什麼。」

他噢了聲，很快反應：「……這麼難追啊？」

「……不是，我也沒有做什麼。」我說。

「你什麼都沒做？」張雲卿自動換句話說，還驚訝道，「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小明嗎？喜歡了就要去追啊，不然被別人追走怎麼辦？」張雲卿說，「哎呀你就是以前談感情太容易，現在不會了吧！」

張雲卿句句誅心，我一時間不知道要從何反駁回去，聽他馬上又道：「要不要我教你幾招？」

「不用！」我想到以前他抱著吉他去于蘋宿舍門口唱歌還五音不全，搞得于蘋哭笑不得的事情，果斷拒絕，他只好作罷。

我們又聊了些話，末了要掛電話時，他和我說：「小明，你要大膽追求愛情，你若是需要幫忙，一通電話，我一定跟我爸請假買機票台灣！」

雖然他人在美國，距離遠了，但我知道他說到做到，聽了心裡有些觸動。

「……我覺得現在這個時機不適合。」我低聲說。

他頓了下，反問我：「怎麼說？」

「我還在公司歷練，一直都很忙……Ryan好像有些狀況……」我說，這些理由之前我和他說過很多次，電話裡一時無聲，我知道張雲卿在等我繼續往下講，停頓半晌，我才又接著道：「而且他現在有交往的人了。」

我沒有說明那個他是誰，張雲卿也沒有問，他只是沉默半晌，才道了句：「這樣呀，那也沒辦法。」

很快他又轉換語氣，開朗地問：「最近我家投資了一座滑雪場，感恩節會開幕，到時候你要不要來？」

張雲卿果然是張雲卿。我笑了笑，年底會很忙，但到目前為止我的業績都很不錯，進入十二月衝刺月之前出去散心兩週應該還可以，便答應他：「好。」

事情就這麼定了。

回到家，六六來迎接我，我搔了搔牠的下巴，牠「喵～」了聲，蹭著我的小腿，陪我往屋裡走。

晚飯已經餵過了，我坐在沙發上拿梳子幫牠刷毛，六六很乖地在我腿上端坐著，讓我從頭頂梳到尾巴，一連梳下好幾團毛，又借我前腳修剪指甲，牠不喜歡剪指甲，對我哈氣兩聲，但沒有把前腳收回去，還是乖乖讓我握在手裡修剪。

經過這一年多的訓練，牠已經很習慣這些，全部弄完，我獎勵牠一根肉泥，灰色的長毛貓吃得很高興，吃完之後舔了舔我的手指頭，然後用頭頂撞了我一下，沒有馬上離開，好像知道我心情不太好。

我摸了摸牠，順勢把牠抱在懷裡，低頭將臉埋在牠的肚腹之間，吸了兩口，六六抗議地喵了兩聲，我說：「借我吸一下，等等再給你一條肉泥。」牠馬上妥協不叫了。

真是一隻有靈性的貓。

我深吸兩口氣，享受貓咪柔軟的肚子毛，想著要是撿到牠的人也這麼好親近就好了。

隔天上班，我和蔣部長說了請假的事，他沒有為難我，只提醒我注意業績進度，還調侃我：「難得你有想休息的時候，從你進公司以來都沒請超過三天的假，我以為你是超級工作狂。」

我笑一笑，只是回答：「剛好朋友邀請我。」

他點點頭，「休息一會兒也好，你對自己要求很高，偶爾也需要放鬆。」

我嗯了聲，林昭之知道我要去美國兩週，表示很羨慕，其他人也湊過來和我一起聊起旅遊的事情。

王培偉笑道：「我要趁小宋出國的時候奪下十一月的業績寶座。」

林昭之馬上附和：「真的，宋經理放假我們就有動力了！」

大夥兒哈哈大笑。

後面的日子就忙起來了，雖然只是離開兩週，但本來就一直聯繫著的客戶都要打點，另外一些能早早收回來的單子我都趁著出國前去跑完，還要為回國之後的業績打算。

媽媽知道我忙碌，有點瞋怪，「你是去歷練，幹嘛要這麼逼自己？」

我安慰她，「這樣以後我接管，底下的人才不會說我只是空降部隊。」

她自己也是接管家裡公司，知道二代接手的困難，拿我沒辦法，「跟你爸一個樣，說不過你們。」說完還嘆了口氣。

中秋連假回來到十一月中旬，我便一直埋首工作，沒有關心其他的事情。

只有偶爾，會往採購部那裡看一下，葉曉文還是那樣安安靜靜的工作。

臨出國前的週末，正好爸爸在美國的一個朋友住院，準備要動大手術，他抽不開身，便要我順道去探望，讓我回家一趟取慰問的禮物，他順便交代我一些事。

進到家裡，陳姨說我爸和王秘書在書房，我點點頭，上去二樓。

我爸工作時不喜歡吵鬧，書房安排在二樓走廊的最深處，我走過去，發現門只是虛掩，便伸手要推開門。

可推開一條細縫，看清裡頭的景象之後，我愣住，停下來，沒再動作。

悄然無聲的書房裡，我爸往後靠躺在辦公椅上，眼睛閉著，身上蓋了件毯子，大概睡著了。

而王橋之半倚在實木書桌旁，傾身專注看向椅子上正在睡覺的人。

那絕對不是一個秘書對待上司該有的神情。

他細細打量著我爸的面容，過了半晌，才小心翼翼伸手將我爸掛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拿下來，收在桌上，又攏了下散開的文件。

做完這些，他轉頭過來，突然和我對上視線。

他頓了下，面上的表情絲毫未動，只是伸出食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安靜，隨後才走出書房，輕輕帶上門。

「年底事情很多，董事長這陣子都沒有好好休息。」他說。

我嗯了聲，王橋之領我到起居室去，我爸要給朋友的禮物已經包裝好，他告訴我裡頭有哪些東西，然後交給我，又說我去美國時間比較長，希望我順便一趟紐約的分公司看一看。

從頭到尾他的神情都沒有一絲被撞見的窘迫，依然沉穩。

我對王橋之認識不多，只知道他從國外讀書回來後就進入集團總管理處工作，語言能力好，人也機靈，來了五、六年，已經是總管理處的第二把手，我爸之前的貼身秘書退休之後就換成他。

因為隨著我爸工作，他和我家裡人都認識，也經常出席我家裡辦的聚會，我爸和我媽提過幾次想認他當乾兒子，但都被他拒絕了。

之前我只以為王橋之是覺得這樣壓力太大，現在想來，或許還有其他原因。

我拿到東西本準備要離開，陳姨正好盛兩碗熱甜湯過來，要我們兩個喝了再走，我只好坐下來，聽王橋之和陳姨說：「董事長在休息，晚一點我再端去給他。」

陳姨答應下來，離開起居室繼續去忙了，王橋之也跟著坐下來，安靜喝甜品。

我邊喝邊端詳他的神情，想了想，試探問：「王秘書，你和我爸……」

「你想問什麼？」他抬頭看我，挑眉問。甜湯的熱氣覆在他的金絲框眼鏡上，讓人有些看不清他鏡片後的眼神。

我不覺得我爸是會出軌的人，那只有可能是他單方面喜歡我爸，於是我問：「……你喜歡大叔型的人？」

他微蹙眉頭，瞪我一眼，道：「董事長是很優秀的人。」

「唔，聽說他年輕時很多人喜歡。」我說。

「現在也是。」他馬上回答。

聽別人談論自己爸爸的桃花真的是一件有點怪的事情，雖然我知道我爸確實是很受歡迎，「他有我媽了。」我只好說。

王橋之用一種鄙夷的眼神看我，「這每個人都知道。」

也是，畢竟我爸和我媽時不時就在秀恩愛，「既然知道，你為什麼……」我忍不住好奇問。

「一個人值不值得喜歡和他有沒有另一半又不衝突。」他說，「我就只是單純欣賞董事長而已。」

「……噢。」我應了聲。

「我什麼都不會做，你不用多想。」他說，聲音有些低。

「這樣不會很難過嗎？」我問他。

「我的薪水很好。」王橋之用十分冷靜的口吻回答我：「如果做了蠢事飯碗保不住可能比較難過。」

「……」說的也是。

這個話題算是到此為止。

上飛機的那日，天氣很好。

機場人潮熙熙攘攘，充斥著吵鬧的聲音，家裡的司機送我到機場，馬上有禮賓公司的接待專員過來帶我辦手續、通關。

沒有等待太久，就起飛了。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降落在甘迺迪機場，出關時張家的管家已在外面等著，接到我，開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車才到張家在紐約的別墅。

張雲卿和他太太都在工作，還沒回來，倒是他弟弟張雲岳在家。

他喊了我聲：「明璋哥。」我朝他點點頭，他和張雲岳差了四歲，張家還沒移民前我們也常碰面。

張雲岳先帶我去和幾個長輩打招呼，然後送我到客房去休息。

直到坐在陌生的大床上，我環顧四周，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離開台灣很遠很遠，接下來兩週我安排好，可以徹底遠離工作。然而心情總是灰濛濛的，不怎麼明亮，像一團渾沌，說不清道不明。

張雲卿安排晚上去一家有名的西餐廳為我接風，在飛機上沒有休息好，我躺了一會兒才起身，打理自己。

我脫掉衣服，看著穿衣鏡裡的自己，請人指導健身已將近一年的時間，我的身形說不上有很大的變化，但結實好看許多。

出門前，我和健身教練請假，他叮囑我這兩週也不要太放縱，免得回去還得加強訓練補救，我笑了笑，想到和葉曉文站在一起的那個男人，跟王章煜是完全不同的類型，身形修長高挑，相貌精緻，若說是模特兒也不意外。

葉曉文和他兩人站在一塊倒是很相襯，都是長相漂亮、善於打理自己的人，那男人看起來也十分照顧葉曉文。

旁人對外貌的追捧是最容易表現的，當面的誇獎或許是恭維，無聲的欣賞卻絕對是誠實的讚嘆，我摸了摸下巴，看著鏡子裡倒映的自己，若要問我覺得自己是否長得好看，答案是肯定的，畢竟過去有很多人告訴我這件事，我也能體會到外貌帶來的一些好處和困擾，但我不太在意這種事情。

現在我才曉得，我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好不好看，是因為過往沒有我需要在意的人，一旦有了，總是患得患失，即便知道自己算是好看，也永遠感覺不夠。

我苦笑一聲，決定不去想這些。

到美國兩天後，我和張雲卿一家一塊飛到張家在科羅拉多州投資的滑雪場。

在日本讀書時，冬天我也經常去滑雪，這次來美國稍微複習一下，很快就找回熟悉的感覺，還教張家幾個小孩子玩。

小孩子很快就玩累了，後來我和張雲卿打聲招呼，搭纜車到中級雪道去，張雲岳也跟過來。

他看起來心情不太好，我們兩個人說沒幾句話，就悶不吭聲專心在滑雪上，來回幾趟，張雲卿打電話找人，我們才又一塊搭纜車回去滑雪場旁的飯店。

纜車車廂裡很安靜，只有驅動輪拉動纜索的聲響和外頭呼呼的風聲，張雲岳拿出手機看了會兒，突然問我：「明璋哥，在我們這種家庭……是不是和男人談感情很難？」

我愣了下，問：「為什麼這樣說？」

「怎麼講，就是……丟臉吧？又影響家裡的生意。」張雲岳看著纜車外的景色道，「其實以前我沒覺得這有什麼問題……這個社會本來就是這樣，和那些老古板對著幹也沒好處。」

「我……不說對大家都好，不是嗎？」他說，「我不說，愛怎麼出去玩，只要不影響家裡，我爸媽都不會對我擺臉色。」

「嗯……我認為這可能不是性向的問題，你看你哥，就算他是喜歡女孩子的，從以前到現在和你大嫂結婚，也還是很多難處。」我回答他，「假如你的家庭反對，確實是比較有力量作一些阻礙的事情。不過我想，若是因為你一人的性向可以影響到張家整個根基，你的性向可能並不是真正的問題。」

張雲岳聽了扯一扯嘴角，轉而又說：「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兩個人能過得好不就行了？為什麼一定要跟其他人說？我不懂。」

我想了下，只能這樣回答：「每個人對過得好的定義不一樣，你的好不一定是別人的好。」

「也是。」他回答。

纜車到了山下，有張家安排的接駁小車等在那裡，我們一塊上車，並肩坐著，張雲卿又打來電話，張雲岳接了，告訴他我們快到飯店，讓他們不用等我們吃飯。

電話說完，他沒有馬上收起手機，拿在手上，手機的鎖定畫面是一個很好看的男孩，看著有些眼熟。

我比了比，問他：「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人？」

張雲岳頓了下，點點頭，「是我的初戀。」

他點開手機，打開相簿，滑了滑，眷戀地看裡頭存著的相片，「分手兩年多，我還是沒有辦法忘記他，常常偷看他的facebook和IG，怕他交新的男朋友……我是不是很笨？」

「總是要時間。」我說。

我和張雲岳相處的機會不多，或許是因為我是他比較熟悉但距離不是那麼近的人，又剛好在雪場這種安靜、寒冷的地方，所以他才告訴我這些，算是交淺言深了，不過我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晚上和張家人一塊用完餐，回到房間，和家裡人聊了幾句報平安後，我滑了下IG，看陳姨還有二姊拍的六六限時動態。

六六圍著陳姨團團轉、喵喵喵叫著，盡情撒嬌，非常熱情，我二姊掌鏡，笑得很開心，對著貓道：「你爸要是看到你這樣一定吃陳姨的醋。」

陳姨還附和她，「誰叫大少爺要出門這麼久，對不對六六？」

六六喵了聲，重重蹭了陳姨一下，眼神放光盯著陳姨手上的肉泥。

希望兩週後回去六六不會胖得太過頭。

二姊的限動不長，一下就看完了，之後是張雲岳發的滑雪影片，一連好幾段短影片，看完之後，IG自動跳出建議追蹤名單，其中一個帳號的照片和張雲岳手機鎖定畫面上的一樣。

我好奇點進去看了看，那帳號設定公開，放的都是很有質感的擺拍照片，我滑了幾張，突然看到那人和葉曉文的合照，頓了下，終於發現為什麼我會覺得眼熟。

他就是那個和葉曉文一塊在于家餐廳吃飯的男人。

他在和葉曉文合照的下面，配了文字，上頭寫著：要男朋友幹嘛？有小葉就好了。

我瞪著那行字，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又大了起來。

——他們只是很好的朋友！

我認認真真地把那人的IG全都仔細看一次，發現裡頭有很多他和葉曉文的合照。

他通常不會把和朋友的合照擺在第一張，要往右滑，才會看見那些照片，他和葉曉文吃飯喝酒、一塊出去看展覽，或者逛街買東西，每一則下面都有感性的文字，每次有葉曉文出現，他說的都是一些朋友之間的事情，從未超過這個份際。

這人有時候會放自己的獨照，說些虛無縹緲的話，但能知道是在想念一個曾經交往過的人，我猜大概是張雲岳。

張家的客房隔音很好，我忍不住低吼幾聲，拿著手機在房間裡轉了兩圈，然後把自己摔進客房的大床裡，忍不住高興。

從中秋連假最後一天以來密布的烏雲好似透了一絲曙光。

隔天早上，我早早起床，陪張家人一塊吃了早餐，不過天氣不好，纜車關閉，所以我們都沒有出去，待在飯店裡，雪場這裡經常有壞天氣，飯店裡有許多娛樂設施，我陪張家長輩們打了一會兒橋牌後，又被張雲卿拉著去室內網球場打球。

我們兩個獨占一個球場對打，張雲卿很快就累了，我笑他：「虧你以前還是校隊的，現在打一盤就累成這樣怎麼行？」

「工作之後很忙，沒有太多時間運動，況且昨天已經滑了一天的雪，能不累嗎？」他無奈看了我一眼，又好奇道：「我感覺你心情好像突然很好？」

「嗯。」我轉了轉球拍，有點不好意思，「……我發現我可能誤會了。」

他挑眉，朝我投來疑惑的眼神，我彈了彈手上的球，然後往上一拋，打出去。「他好像還是單身。」

「咦！」張雲卿發出驚訝的一聲，完全忘了要接這一球，差點被球打到。

「唔，我那天看到他和一個朋友去吃飯，以為是他的男朋友。」我解釋，「昨天晚上才知道是我誤會了。」

張雲卿好像要說什麼，又很快閉上嘴巴，我見他準備好，又發了一球，這次他接住了，我們一來一往好幾個回合，直到他漏接為止，才停下來。

他撈了場邊放的毛巾擦汗，坐到休息椅上，「呼，我不行了，休息休息。」

我走過去，和他一塊坐著。

他喝了口水，才說：「我覺得你這次不太一樣。」

我「嗯？」了聲。

「以前你和女朋友分手也不會這麼消極，現在這個，連交往也沒有，你反應就這麼大。」張雲卿說。

我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把他看得這麼重。」

「我現在已經不相信什麼宿命論還是真愛論，你看我跟我老婆，都是相處出來的，見你這樣，我好像又有點相信了。」他道，「怎樣，是多漂亮還是條件多好的女孩子？」

我挑起一邊眉毛，「我好像忘了說，是一個男生。」

這次張雲卿張大嘴巴，說了聲「哇噢」，接著他惡狠狠地朝我肩膀拍了下，「什麼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應該要先說吧！」

「一開始我只是覺得他很好看，後來就漸漸被吸引，也沒有考慮是男生還是女生……」我說。

「男生或者女生也沒差，主要是第一次見你這麼投入。」張雲卿說，「我本來以為你只是對感情比較淡薄，原來是還沒遇到對的人。」

我用毛巾擦了擦汗，「嗯，但我並不想嚇到對方。」

張雲卿笑了聲，「這一點也不像那個有機會就會登門拜訪看看的你。」他說，「你對客戶都這麼積極耐心，對喜歡的人也要啊。」

「唔，我會努力看看。」我說。

「你要想想，你人生難得遇到一個你光看就這麼喜歡的人，要是這次不努力，以後還能不能遇到下一個？錯過多可惜！」張雲卿又說，「至少我認識你二十幾年了，從來沒看你這麼傻過。」

「我懷疑你是想看我繼續傻才這樣說。」我打趣說道，被張雲卿狠狠拍了一掌。

但他說的沒錯。

如果不是這次誤會，我不會知道原來我對葉曉文的喜歡這麼濃烈，以至於一知道他有男朋友時如此大受打擊，甚至需要逃離工作。

我不能只是一直看著他，什麼都不做，否則像他那樣好的人，一旦想談感情，很快找到其他對象也不是什麼難事。

而我一點都不想再經歷一次這種打擊。

壞天氣一連持續了三天才結束，我和張家人道別，先回紐約，去探望我爸的朋友，然後又回到甘迺迪機場，直接買了機票飛回台灣。

因為臨時，沒有請家裡的司機來接，一出機場，我直接搭上計程車回家，進門的時候，陳姨和六六齊齊望過來。

陳姨驚訝了下，馬上擦乾手，過來接我手上的東西，「怎麼提早回來了？」

我摸了摸鼻子，「唔，滑雪場最近一陣子天氣都不好，不好玩，乾脆就回來了。」

陳姨挑眉，「該不會在那裡還惦記著工作吧？」

「不是。」我有點無奈，邊回話邊蹲下來朝六六招了招手。

才離開幾天而已，六六可能覺得我身上的味道變得陌生，警惕地看了看，直到我去客廳茶几那裡拿出肉泥條，牠才馬上衝過來蹭我。

陳姨在旁邊笑，「你離開太多天六六生氣了。」

「我看牠是只認吃的不認主人。」我說，六六馬上抗議的邊吃邊宏亮的喵了我一聲，彷彿聽得懂，陳姨大笑。

稍微整理過行李，隔天我就銷假上班了。

蔣部長看到我嚇了一跳，調侃我道：「沒想到對宋經理來說，上班會比去美國玩有趣。」

上班一點也不有趣，我有興趣的是別的事情，我只是笑一笑，「滑雪場那邊天氣太爛了，玩不到什麼，乾脆就回來了。」

雖然還未到十二月，但整個辦公室的氣氛已經明顯緊繃起來，我提早回來，大家也樂得多一個人做事，這個話題很快就過了。

我把在機場免稅店買的一些零食分給同事們，輪到採購部的時候，羅文輝先靠過來，我和他聊了幾句，深吸兩口氣，和葉曉文搭話：「小葉，要不要吃零食？我從美國帶回來的。」

正專注在電腦畫面裡的葉曉文有些訝異，停下手上的工作，往我這看，好像才注意到我在他們部門這裡，有些不好意思，「唔，好。」然後起身過來，挑了兩個小的黑巧克力，我又多塞了一個到他手裡，告訴他：「盡量拿，我買了很多。」

「謝謝宋經理。」他朝我笑了下，又問我：「經理去美國哪裡？好玩嗎？」

我微微瞪大眼睛，馬上道：「唔，我去紐約，還去了科羅拉多的一個滑雪場，天氣不好，只滑了一天，沒有玩到什麼，不過是個還不錯的地方。」又拿出手機，把在那裡拍的照片給他看。

他好奇地湊過來看我手機裡的照片，其他人也一塊，我聽見他說：「哇，白茫茫的一片，光看就覺得好冷。」

我嗯了聲，「超級冷，但去的人不少，纜車還要排隊。」

手機的相簿滑到張雲卿幫我拍的一小段滑雪影片，我聽見他讚嘆了聲，問：「經理本來就會滑雪了嗎？還是去那裡學的？」

「我以前在日本有學過，不過很久沒滑，一開始也摔了幾次。」我說。

「感覺好痛。」他笑道，我回答他：「摔倒是有方法的，練習幾次就不怕摔了。」

其他人又問：「去滑雪貴不貴？」

「唔，還好。」我說，其實我不知道價格。

葉曉文意外地對滑雪行程很感興趣，他靠在我身邊，問了好幾個問題，認真看著照片，離我很近，微卷的頭髮甚至蹭到了我的鼻尖。

我努力保持鎮定，一一回答問題，直到老何喊了人去講事情，大家才鳥獸散。

回到座位，我坐下來，假裝看著電腦螢幕，但什麼也沒看進去。

林昭之拿著一份報價文件過來，「宋經理，前兩天你有個客戶要追加訂單，我先請助理幫你打報價單……」他頓了下，「你臉怎麼這麼紅？」

我唔了聲，拿手搧了搧空氣，「可能美國太冷，所以我回台灣還覺得熱？」

進入十二月，各個部門都忙到翻天，加班到晚上七、八點是常態，每個人臉上都是疲倦，連下午大家起身休息聊天都少了，整個辦公室十分安靜，一片肅殺的氣氛。

我雖然想多找機會和葉曉文說話，但我自己很忙不說，他一專注做事就不太分心，加班完離開和人打招呼還有種奄奄一息、想要快快回家的感覺，我也不好打擾他，只有比之前更常帶一些小零食小餅乾回去辦公室，幸運的話能和他交談到一、兩句話。

街上開始有了濃厚的聖誕氣息，市區裡到處都是聖誕樹、小金球和拐杖糖一類的裝飾，我跑完客戶，開車回辦公室的路上，接到二姊的電話，她打算聖誕節那天在她經營的藝廊辦party，想邀請一些常客玩交換禮物，問我有沒有什麼好意見。

我對這種事情一竅不通，宋明曦也知道，她只是找機會和我聊天而已，因為陸明治年底也在忙，我告訴她我沒什麼想法，「不然找一些和聖誕節有關的畫作，趁聖誕節促銷？」

她嘖了兩聲，「你真的很不浪漫。」

「我確實是。」我說。

二姊哼哼兩聲，轉移話題，「之前你『惦記』的那個人怎麼樣啦？有沒有牽到手了？」

「……現在年底，每天都忙得不行，哪有力氣想這些？」我說。

「哎喲，工作是工作，談戀愛是談戀愛啊！你動作怎麼這麼慢！」她調侃道。

再說下去沒完沒了，「我在開車，掛了。」說完我立刻按掉通話，打斷宋明曦的唉唉叫。

不過她倒是給了我一個好想法，或許聖誕節那天辦公室也可以玩一些小活動，業務部的同事們喜歡熱鬧，一定會同意，到時同層樓的採購部自然也會跟著玩。

回到辦公室，我和林昭之提了下，沒想到遭遇強烈的反對。

「宋經理！你業績超標了，但我們連達標都還沒！聖誕節離結績還有五天，不到最後一刻我們是不會放棄的！」林昭之一臉哀怨，其他同事也紛紛點頭，只有王培偉端著咖啡，在旁邊道：「但我覺得這個提議很好，最近大家追業績都太緊繃了。」

「那你們兩個自己去交換禮物好了。」林昭之吐槽道，我和王培偉占了業務部第一名和第二名位置，雖然都還在持續收單進來，但這個月責任額已經完成了，其他同事還在追趕。

我和葉曉文工作上沒有什麼交集，只能多找一些工作以外的機會，這個提議被反對，我有點失望，腦袋還在轉，想著要怎麼樣才能多和葉曉文接觸。

這時候，蔣部長在一旁道：「辦活動可能太花時間，那天中午我請大家吧！訂個炸雞披薩之類的，大家最近趕業績都辛苦了。」

業務部的同事們都歡呼了聲，旁邊老何聽見，也說要跟進，年底採購驗收還有各種報告一堆，採購部職員都累壞了，慰勞慰勞大家。

本來這是我們兩個部門說好的事情，不知道怎麼傳到其他樓層，一些部門也跟著加入聖誕節午餐會的行列，最後Ryan知道了，乾脆讓HR統籌，把這個活動變成整個公司的活動，大家都有份，事情就這麼定下。

到聖誕節那天，臨近中午，HR通知餐點到了，讓各部門都派人下樓幫忙拿，採購部是最年輕的葉曉文去，我見狀，馬上攔住我們部門的年輕助理，自告奮勇道：「我下去拿吧，十幾個人的餐女孩子拿太重，反正我今天沒有什麼事情。」

助理忙著月底打單，自然說好，於是我便和葉曉文一塊下樓。

等電梯的時候，葉曉文一臉神遊的樣子，我開口和他搭話：「最近你們應該忙翻了吧？好幾次我七、八點跑完客戶回來都看見你們還在加班。」

他點點頭，抹了抹臉，「年底都這樣。」

「辛苦了。」我說，「工作忙，也要多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了。」

葉曉文嗯了聲，回道：「我會注意的，謝謝宋經理關心，經理也是。」

好像自從上次烤肉回來，他和我說話就沒那麼陌生了，雖然和他更熟悉的人相比沒有那麼熱絡，不過也算是有些許進步。

我為這個小小的發現很雀躍，本來還想在說一些話，不過這時電梯到了，我和他一塊走進去，裡頭好幾個人，總務部的陳怡君也在。

她見到我們打了聲招呼，我聽見她和葉曉文說：「曉文，最近你們應該也是加班加爆了吧？」

「對呀，每天都好晚。」葉曉文說。

陳怡君馬上道：「我記得你家離公司也很遠，這樣回去根本就直接睡了吧？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啊？總覺得你好像又瘦了。」

葉曉文看了看電梯裡的倒影，「唔，沒有吧？我們加班都會叫外送。」

「你們都叫哪幾家啊？有沒有好吃的，也分享給我。」陳怡君又說。

兩個人一來一往，聊了許多，葉曉文還拿出手機，給陳怡君看他的外送訂單，我默默看著陳怡君，把他們的對話記下來。

他回答我和回答陳怡君的熱絡程度相差很多，我想主要關鍵還在於他對我還不熟悉，他似乎對不熟悉的同事都比較拘謹、小心。

還是要多找機會和他說話，讓他熟悉我，我心想。

到了一樓，披薩和炸雞的香味撲鼻而來，還附了飲料，HR部門的人招呼我們過去領，我拿了我們部門的份，轉頭看葉曉文，他一手捧著四盒大披薩，一手提著三桶炸雞和兩罐二公升的飲料，走路有點搖晃，我便伸手過去把他的炸雞和飲料接過來，讓他專心拿披薩。

他愣了下，還沒說話，這時陳怡君已經在電梯裡了，捧著他們部門的食物，用彆扭的姿勢按著開門鍵喊了聲，「電梯來了，快來！」

我應道：「來了。」率先走進去，葉曉文也跟在我後頭。

電梯門關上後，陳怡君一臉笑咪咪地看我，「HR真的訂太多食物了，一個人拿有點重，對不對宋經理？」

我嗯了聲，一手托著披薩盒，一手提著六桶炸雞及四瓶兩公升的可樂。

葉曉文很不好意思，想從我手上把他們部門的炸雞和飲料拿回去，我道：「你這樣不好拿，我一起拿就行。」

他噢了聲，又問：「還是披薩給我？」還挺了挺胸，示意我把手上的披薩放在他那四盒披薩上面。

「疊太高萬一掉下去就慘了。」我說，「現在我也沒手分過去給你。」

他有點侷促地唔了聲，陳怡君在旁邊也附和一句，「真的，我剛看到樓上有人披薩沒拿好盒子滑走裡面披薩整個飛出去。」

葉曉文聽了，應一句「好吧」，打消了要幫我的念頭，又收緊手臂，低頭確認懷裡的披薩盒都待得好好的，免得發生陳怡君說的慘案。

他頭頂上那微卷的頭髮跟著他的動作晃來晃去，看著有些可愛。

電梯裡都是油炸食物的味道，陳怡君又對我說：「宋經理你力氣好大喔。」

「還好吧？」我說。

她笑一笑，看了我拿著炸雞飲料的那隻手一眼，我手臂上的青筋已經整個浮出來了。

不過她沒說什麼，只是換了個話題道：「明年過完年，公司要辦春遊，總務這邊正在規劃行程，你們覺得是去烏來賞櫻泡溫泉比較好，還是去宜蘭吃桶仔雞泡溫泉比較好？」

葉曉文聽了，道：「我覺得都不錯，天冷泡溫泉很舒服。」

「為什麼都是泡溫泉？」我忍不住問，看了葉曉文一眼，「沒有別的選項嗎？」

「好像是大董的指示，據說是上次我們辦烤肉露營很多人去，大董覺得可以多辦這類的活動，說什麼多出去玩可以幫公司年輕人牽線，泡溫泉又可以給單身的同事多製造一點接觸的機會。」陳怡君說。

「……原來是這樣。」我扯了扯嘴角。

爸！！

公司近年已很少舉辦員工旅遊，大多是把這筆錢折算成旅遊補助加發給員工，但金額不高。

乍聽陳怡君說起春遊時，我還在想為什麼今年突然要辦春遊，以為是Ryan的主意，沒想到竟然是我爸提的，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大概是見我表情不對，陳怡君好奇問我：「宋經理不喜歡溫泉嗎？」

「……沒有特別喜歡。」我說。

「如果你不去的話會有很多人失望的。」陳怡君笑道，「有很多女同事都希望可以多跟你一塊出去玩。」

我默默看了葉曉文一眼，沒有馬上否決，只道：「唔，到時看看吧。」

陳怡君轉頭又問電梯裡的另一個人，「小葉呢？大董還特別指示，公司今年有賺錢，可以去好一點的溫泉旅館喔！」

「真的嗎？」葉曉文道，「我還滿喜歡泡溫泉的，如果是那種房間裡就可以泡的溫泉旅館，我會想去。」

「啊，我也喜歡那種，比較有隱私，愛怎麼泡就怎麼泡。」陳怡君道，「一些好的旅館應該都可以在房間裡泡，我們找旅行社報價看看，如果預算夠應該沒問題。」

這時剛好十一樓到了，葉曉文沒再接話，和陳怡君道別後，跟著我一塊走出去。

因為午餐變成公司請客，老何和蔣部長便加碼訂手搖茶給大家，兩個部門的人聚在茶水間裡，把裡頭的小方桌併成大長桌，打算一塊享用聖誕午餐。

採購部一個叫連家偉的職員見我手上拿了許多東西，對葉曉文調侃道：「小葉你好大的膽子，怎麼使喚宋經理拿這麼多的東西？」

葉曉文還沒回話，我微皺眉，馬上解釋道：「是我要幫忙拿的。」

連家偉笑道：「宋經理怎麼這麼客氣？你是我們公司的Top sale，應該要讓小葉幫你服務才對啊！」

我朝他一笑，道：「你光會使喚人，自己不來幫我？」

連家偉頓了下，又揚起笑臉，「哎呀，我來我來。」馬上過來接走我手裡的一些東西，拿到桌上擺好，順勢和其他人聊起來，這事情才算過去。

葉曉文把四盒披薩放到桌上，一一攤開，邊弄又邊和我說了一次：「謝謝宋經理幫忙。」也不知道是謝我幫他拿東西，還是謝我擋掉連家偉那番刺耳的調侃。

我站在他身邊，陪他一塊佈置桌上的食物，嘴上道：「沒什麼。」

之前老何說過，葉曉文破格晉升之後，採購部裡有些反彈的聲音，當時我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應該遠不只他說的那樣。

葉曉文臉上的表情倒是沒什麼變，轉頭和其他採購部的職員又聊起來，一塊吃吃喝喝，好像習以為常。

不知道他平時都怎麼應對這種情況。

我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打算之後多留意。

聖誕節過後就是元旦，緊接著過年，各個部門忙了一通，終於能喘口氣，公司就發了春遊的報名公告，這次選在烏來一家五星的溫泉旅館，一天半的行程，晚上兩人一房。員工參加的費用由公司全額負擔，每人可以攜眷一人，眷屬的費用自付。

公告出來，辦公室裡鬧哄哄的，都在討論春遊的事情。

林昭之神祕兮兮地靠過來問我：「宋經理，你要去嗎？」

我上網查過，那家溫泉旅館每個房間都有附帶溫泉池，猜測葉曉文應該會去，便回答他：「應該會吧？」

他馬上八卦一笑，「吼，是不是上次烤肉有你看中的人了？」

「你幫其他人問嗎？」我反問他，他嘿嘿笑了兩聲。

我就知道。

「死心吧，你是當不了我的媒人的。」我道。

林昭之頓了半晌，又轉頭問我：「你喜歡的不是公司裡的女孩子？」

「不是。」我秒答，是男的。

「天啊，你果然有喜歡的人！」他哀號了聲，「這樣我怎麼跟那些妹妹們交代！」

「你是喝了人家飲料交代不過去吧！」我吐槽他。

他又崩潰地喊了聲。

「你一點機會也不給別人？」林昭之崩潰完又試探地問。

我點點頭，他便道：「好吧，我會跟那些妹妹們說的。」

事情就這樣了結了。

果然如他所說的，後面一陣子和我搭話的女同事確實少了很多。



這次春遊找的溫泉旅館規格不錯，整趟行程安排鬆散，除了去回程的集合及晚宴以外，其他時間都可以自由規劃，沒有硬性規定要參加團體活動，公司職員們出席相當踴躍，即便攜眷自付的價格頗高，也不少人帶著另一半或者父母去。

那幾天在茶水間經常能聽見職員們在討論春遊的事情。

我去倒水的時候，聽見羅文輝和葉曉文道歉，他本想說只能攜眷一人，不能帶孩子一塊，他太太一定不會想去，否則小孩還要找地方託付，沒想到他太太一聽馬上就聯繫娘家，安頓春遊那兩天小孩的去處。

「最近要衝刺會考，她跟我兒子每天吵，春遊她剛好有理由可以跟小孩分開兩天。」羅文輝解釋。

葉曉文看起來有些猶疑，他本來和羅文輝說好要同房，「這樣的話，不知道落單的人總務會怎麼安排房間……」公告上說，以同部門職員同住優先，剩下落單的由總務安排。

「不然問看看其他組的人？」羅文輝說。

葉曉文微微蹙眉，「唔，沒關係，我想想，沒有一定要去。」

「拍謝啦，下午我請你喝飲料。」羅文輝道。

「沒事啦輝哥。」葉曉文回應道，「小孩子準備大考做父母的一定壓力很大。

羅文輝嘆了口氣，「其實考到哪裡都好，我只想他快點考完，不然我連在家看連續劇都不行。

「你太太這麼嚴格啊？」葉曉文問。

「你才知道......」羅文輝很哀怨。

我在旁邊倒完水，羅文輝轉頭問我：「宋經理會去春遊嗎？」

「應該會。」我點頭。

「這麼好的機會應該帶女朋友讓大家看一下？」羅文輝調侃我道。

「可惜我也是孤家寡人一個，沒人可以帶。」我笑著回，下意識看了葉曉文一眼，他沒什麼反應。

本來我想趁這個機會提議，若葉曉文也沒有室友，我們可以住一塊，可他看羅文輝換人聊天就走回座位去了，沒有繼續聊。

我和羅文輝又說幾句，才回座位。

總務部直到春遊前一天才公布住宿名單。

我點開行前通知的附件，拉到配房表看，看了兩秒，先關掉，揉了揉眼睛，又打開來看一次。



我和葉曉文分配到了同一間房。

因為春遊的公告，辦公室鬧哄哄的，職員們都在聊天。

林昭之手上事情做到一半也不管，挪著椅子靠過來，和我道：「宋經理，你排到和誰睡？」

我努力維持著原本的語調和神情，淡淡道：「……葉曉文。」

他頓了下，「咦，阿傑跟連家偉睡，我還以為阿傑是我們部門落單的，沒想到你也跟採購的睡。」

「唔，就是一個晚上而已，應該還好吧。」說完，我便闔上筆電螢幕，站起來，林昭之頓了下，「你要去抽菸？」起身也要跟我去。

我深呼吸一口氣，「嗯，對，但我要先去便利商店買菸，手上沒了。」

他聽了，又坐回去，「那算了，我東西還沒弄完，不能拖太久。」

「嗯，我自己去就好。」我離開座位，目不斜視，一路走到電梯廳，按了下樓鍵，想一想，又轉身走到旁邊的逃生梯去，推開門，直接往下走。

本來還是一階一階走的，到了七、八樓之間，我忍不住，變成兩、三階跳著下樓，邊跳邊哼，直到一樓，推開逃生梯的門出去，我才努力收斂好表情。

準備走出大樓時，正好遇到從外頭回來的Ryan，還有他的那個女秘書，他看見我，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小宋，要抽菸啊？」

我和他點點頭，應道：「對。」

他調侃我，「下午工作發生什麼好事，怎麼去抽菸這麼開心？」

「有嗎？」我摸摸臉，我記得剛剛出來時我還特意壓下嘴角，旁邊那女秘書笑道：「看你眼睛都是笑的。」

「唔，這個月業績還不錯，可能因為這樣吧？」我說道。

Ryan聽了，偏頭和那女秘書說：「你看，年紀輕輕這麼厲害，回去提醒我下個月要給他多發一點業績獎金。」

那女秘書笑得在Ryan手臂上拍了兩下。我跟著扯了扯嘴角。

秘書室有七、八個人在協助處理各部門的事情和統籌各項專案，幫忙Ryan處理事情，不過他只要外出，隨行的永遠是這個女秘書，我想起爸叫我留心他們之間的關係一事，默默打量了下二人。

印象裡那女秘書總是盤起頭髮，穿著非常合身的套裝，塗著正紅色的唇膏，下午三點多，他們從外面回來，這女秘書的裝扮看起來好像還是嚴肅，但頭髮散著，口紅也沒了，我隨意道：「總經理今天是去拜訪龍強？」這一陣子公司內部一直在評估和龍強合作的可能性，我這樣推測很合情合理。

Ryan頓了下，避開我的視線，才道：「嗯，對，一個早上都在那裡。」

我噢一聲，「看起來他們也很積極要和我們公司合作。」

Ryan卻道：「還很難說。」

那女秘書在他身後拉了拉他的西裝下擺，Ryan藉口還有事情要忙，拍拍我的肩膀，念了句，「菸不要抽太兇。」隨後就和那女秘書一塊上樓。

和Ryan的談話或者他和女秘書的異狀一點也沒有影響我的心情。

出了大樓，我往去便利商店去，雖然口袋裡還有菸，但既然說了要去便利商店，我想還是帶一些小零食給同事。

我拿了一些提神飲料，還有洋芋片，架上的蘇打餅乾種類不多，我蹲在那裡看，皺著眉頭，這家便利商店規模小，餅乾的種類也少，選來選去最後每一種口味都拿了一包，全部拿去結帳。

回去辦公大樓，幾部電梯都正好在最高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腦袋一熱又走到逃生梯去，從一樓一路爬到十樓，完全不覺得累。

提著塑膠袋推開逃生梯的門時，幾個業務部的同事看到我從逃生梯出來嚇一跳，「宋經理，你怎麼爬樓梯？電梯壞了嗎？」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解釋，其中一個同事看到我手上滿滿一袋的零食，驚呼道：「宋經理難道是為了吃零食所以先爬樓梯當運動嗎？」

「……哈哈，對啊，不然吃太多會胖。」我說，收獲了幾句同事們的讚嘆，默默感到有些心虛，還好他們沒有繼續追問。

進到辦公室，我把零食分一點給業務部的同事，然後才拿著剩下的走去採購部，道：「正好去便利商店，買了一些零食給大家。」

採購部的職員們紛紛道謝，一個女職員靠過來，幫忙拆開零食，「宋經理好貼心，知道我們怕胖都買蘇打餅乾。」

我笑了笑，往葉曉文那看了眼，道：「蘇打餅乾很好吃啊。」

葉曉文聽見是蘇打餅乾，果然靠過來，也拿了一小包，「謝謝宋經理。」

我點點頭，又塞了一小包給他，「多拿一點。」

他接過，點點頭，靦腆笑了下，才回座位。

我見他忙於工作，便沒有再挑起話題，想著反正春遊有好幾個小時相處的時間，也回去自己位置上工作。

下班開車回到家，六六已經坐在玄關晃著尾巴迎接，我丟下公事包，一把將牠抱進懷裡，吸了兩口，「六六啊！」

六六被我的反常嚇到，嘶了聲，掙扎幾下，但我沒管，抱著牠，把臉埋在牠的肚皮上，邊蹭邊轉了兩圈，轉進客廳，準備拿肉泥條出來跟牠一起慶祝。

才剛踏進客廳，眼角餘光突然瞥到廚房有人，我僵在原地，轉頭往廚房看，陳姨站在流理台前，側身看著我，手裡還拿著菜刀，表情有些複雜。

六六踹了我一腳，掙脫出去，逃竄到貓跳台的頂端，忿忿看著我，又喵了聲，好像抗議我對牠太粗魯，我還來不及說什麼，陳姨就擔憂道：「……今天工作壓力這麼大嗎？」

「……沒有，沒事。」我說，都忘了星期四是陳姨固定來做飯的日子。

我默默轉身回玄關撿起我的公事包，努力鎮定地走回衣帽間換衣服，還好陳姨沒說什麼，轉身又繼續切菜。

換好衣服，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忍不住又笑了一陣子，等平靜下來，才走出去吃飯。

陳姨收拾好廚房，準備離開，我和她說了後面兩天要去春遊，託她幫我看顧六六，陳姨發出「噢」的聲音，好像瞭然，露出曖昧的笑容，回答我：「沒問題，六六交給我，你多加油。」語調末尾還上揚了。

「……我就是去享受一下溫泉而已。」我說。

「跟喜歡的人一塊享受多好？」她調侃道：「宋小三，加油！」然後便留下不知該怎麼回話的我，笑著瀟灑離去。

有鑑於家裡人對我談戀愛的八卦與期待，我默默擔憂了下，怕明天出發時爸和媽會突然出現說要參加。

隔天早上，我提著行李，到公司去搭遊覽車，還好，這次春遊公司出席的高階長官最高只到總經理。

攜眷出席的職員很多，分了好幾輛遊覽車，按照部門分配座位，業務部和採購部沒有在一塊。

上了車，和同事們聊天，他們突然說起葉曉文的名字，仔細往下聽，才知道公司一家上游原料廠的千金看上葉曉文，老何讓他們部門裡一個職員用攜眷的名義帶她來了。

剛剛出發時，他們車上的職員為了撮合兩人，故意起鬨讓他們坐在一塊，大家猜測那女孩追求的手段這麼猛烈，家世又好，若葉曉文答應，可以少奮鬥二十年。

聽了這件事，我心裡想，葉曉文不會喜歡女孩子。

台北到烏來不到六十分鐘而已。

這短短的一個小時之內他不可能就突然會喜歡女孩子。

中途遊覽車不會停，想換位子也不可能。

我心裡想，葉曉文不會喜歡女孩子。

但我也知道，天下沒有什麼不可能改變的事情，就像我自己也不曾想過只需一眼我就沒有辦法將目光從葉曉文身上移開。

又想，若是他願意和我在一起，何止少奮鬥二十年，我願意努力工作讓他這輩子都不用奮鬥。

總之，腦袋轉了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和同事聊天都心不在焉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榻的溫泉飯店，車子一停好我就起身，抓著行李袋要下車，一個同事跟在我後頭，調侃道：「宋經理是憋了一路？看你這一整趟臉色都不好。」

我扯了扯嘴角，只道：「對啊，好急。」

下車之後，大家慢慢到大廳去集合，我在人群裡尋了一會兒，才看見葉曉文，和羅文輝夫婦還有他們一個資深的男職員站在一塊聊天，旁邊沒有女的，默默鬆了口氣，也提著行李靠過去。

羅文輝看見我，「宋經理，晚上小葉跟你同一間房，就麻煩你多照顧一下他了。」

我笑一笑，「當然沒問題，我還怕自己睡相不好說夢話，會害小葉失眠。」

沒想到，葉曉文看向我，微微歪了頭，回答道：「怎麼會？我記得之前露營時宋經理睡一整晚姿勢都沒什麼變，這哪叫睡相不好。」

他竟然知道露營那次我睡在他旁邊。

我微微瞪大眼睛，還沒說話，負責統籌這次春遊的同事便拿著大聲公，說明晚宴的時間和餐廳的位置，一一點名發房卡，打斷我們的對話。

等房卡發完，我轉頭想和葉曉文繼續說話，突然有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靠過來，問葉曉文房號。

是那個上游廠商的女兒。

房卡簽收表上有每個人的房號，她想追葉曉文，不可能不去注意，這是藉口！

葉曉文一臉為難，果然那女人下一秒便說：「之前都是和你講電話談公事，難得一起出來玩，晚上我們可以多聊天啊！多認識認識以後做事也更熟悉。」

我腦袋轉得飛快，正想著有什麼室友能用的理由能婉轉拒絕她晚上來，沒想到下一秒葉曉文便道：「我和宋經理同一房，晚上不好打擾他休息，余小姐工作能力這麼好，想必這也不會影響到我們工作上的配合，對吧？」

他臉上還扯著笑，口氣也不嚴厲，但整段話背後的意思很明顯，就是不歡迎她來，也不喜歡她用公事當藉口。

那余小姐看我一眼，我瞥過視線，沒有要幫她打圓場的意思，她微微變了臉色，很快掩飾過去，「說得也是，是我沒想清楚，那就晚宴我們一起喝兩杯吧。」

葉曉文嗯了聲，沒有正面答應。

這間溫泉旅館整體採日式設計，從大廳到房間的路上，規劃了一座布置典雅詩意的中央庭院，我趁機喊了他一聲「小葉，你看那邊」，葉曉文轉頭過來和我聊起庭院設計，我順勢加快腳步，領著他往前走，將那余小姐留給了羅文輝夫婦。

走了一小段路，進到房間，關上房門，和其他人都隔開來，葉曉文放下手上的行李，臉上的神情放鬆了些。

房間規格不算大，兩張單人床分開擺著，房間落地窗外，有半開放式的獨立溫泉池，透著淡淡的硫磺味。

我見他似乎不想多談方才的事，便比著溫泉池道：「這邊可以看到山景，邊泡溫泉邊欣賞應該很不錯。」

「真的嗎？」他聽了，走到落地窗邊，拉開窗門，拿手機拍幾張照片，安靜片刻，側臉看著我，試探道：「宋經理喜歡泡溫泉嗎？」

我盯著他的神色，推敲著他會想聽到什麼答案。

他面對不熟悉的人很拘謹，不是那種喜歡和不夠熟悉的人親近相處的類型，雖然我想和他更親近，但一下子要脫光衣服一塊泡溫泉，我想以他的性格而言應該會感到有些拘束。

我謹慎選擇了答案，把問題又拋回給他，「還可以，你呢？」

葉曉文回答道：「唔，我也還好。」

我記得他明明和陳怡君說過他很喜歡泡溫泉。

果然單獨面對我，他還是感到很拘束。

不能急、不能急、不能急，我在心裡默默提醒自己。

過於躁進只會適得其反，要慢慢累積熟悉感才行。

「業務部的人晚上約喝酒，我也不知道會幾點回來，若你想泡，可以一個人好好享受。」我道。

話一出口，就見他眼神亮了一下，答道：「好呀。」語氣裡多了些愉快，臉上也有了笑容，有根翹起來的頭髮跟著他的腦袋晃了晃。

我心想，這果然是葉曉文會喜歡的答案，還好沒有答錯。

他穿得很休閒，oversize 的厚磅帽T領口比較寬鬆，一抬頭就露出了些許鎖骨，我默默看著，努力維持著臉上的鎮定，不去想他泡溫泉時會是什麼姿態。

他皮膚白，被溫泉一泡，是不是會渾身透出粉色的樣子？

這裡的溫泉水是透明的，如果能和他一塊泡，應該能看見他的每一處，若是他願意......

我阻止自己，還是不要再往下想了。

只是，過不到一分鐘，葉曉文喊了我一聲，慌忙去拿面紙，「宋經理，你流鼻血了！」

我回過神，嚇一跳，往鼻下一摸，指頭上沾了血，趕緊接過他遞來的面紙擦淨，仰頭按住鼻樑，耳朵不爭氣地紅了。

葉曉文馬上跑出房間，找了旅館的服務生要冰塊，拿回來用毛巾包著給我冰敷，臉上透著些許擔憂，我安慰他，「流一下而已，已經停了。」

「你很常流鼻血嗎？」他認真地問。

我十分心虛，只能回答他，「唔，大概因為這兩天空氣比較乾。」

葉曉文聽了我的回答，嚴肅道：「如果常流鼻血，記得要去看醫生。」

我乖乖點頭，從小到大我不曾因為這方面的刺激流鼻血過，沒想到我有一天也會跟著毛頭小子一樣，還好葉曉文對我臨時編出的理由沒有多作懷疑。

我看著他關懷的眼神，感覺良心受到了譴責，提醒自己還是多留意，不要對著他胡思亂想。

晚宴時間近了，放好東西，確定我不再流鼻血之後，葉曉文才放心和我一塊離開房間，到宴會廳去。

整間公司的人連同眷屬，有兩、三百個人參加，整個宴會廳十分吵鬧，我們走進去，找了一下才找到座位，業務部、採購部座位安排在隔壁，再過去是總務部，因為幾個部門人數都不是剛好十人，其中有一桌就混了三個部門的座位。

羅文輝看到葉曉文馬上揮手要他過去前面那桌，他留了一個位置，那個上游廠商的千金也在，就在那個空位的另一邊。

葉曉文猶豫地看著那個位置，看起來不太願意過去，我想了想，拉住他，問道：「小葉，你有帶充電器嗎？我手機沒電了，但我好像忘記帶。」

他愣了下，馬上道：「有，但是我放在包包裡，不在身上。」

於是他便跟著我一塊又回房間去拿，到了房間，他從行李袋裡找出他的行動電源借我，解釋一句：「會場可能很難找插頭。」

我接過來，和他道謝，又藉口上廁所，拖延一些時間，才和他一塊回到會場。

這次台上的主持人已經在趕大家入座，我順勢拉著葉曉文，在部門混坐的那桌坐下，這一桌都是沒有攜眷的人，有總務的陳怡君和柯淑娟、採購部一個資深女職員，還有業務部幾個比較年輕的夥伴。

坐下來之後，晚宴就開始了。

羅文輝回頭找了下葉曉文，葉曉文朝他揮揮手，說他先坐這桌不要緊，羅文輝這才放棄叫他過去的打算。

主持人開場後，先請Ryan說話，接著是一些簡單的表演節目，

我們這桌主要是陳怡君在說話，她坐在葉曉文另一頭，我聽見她問：「怎麼樣，房間裡面還不錯吧？」

葉曉文點點頭，「房間很不錯，你們好會找。」其他人也附和，說這是有史以來規格最好的員工旅遊。

「我們談到比平常少了快一半的價格，據說這家旅館的老闆是二董的大學同學，所以才願意讓利這麼多。」陳怡君道，又朝葉曉文眨了眨眼睛，「你們可以把握機會好好泡一下溫泉。」

沒想到爸爸不只提議地點，居然還出動叔叔的人脈，我就想公司怎麼可能花這麼多錢在員工旅遊上，就算是董事長開口也該有個限度，一時間感到好笑又好氣。

其他人紛紛讚嘆起來，聊到這附近的景色，提到早上可以出去走走賞櫻，距離旅館不遠處還有一個小瀑布可以看。

吃了些菜，業務部一個年輕職員主動起身幫全部的人斟酒，到葉曉文的杯子時，他擋了下，說道：「不好意思，我不太能喝酒，先不用倒我的。」

「這酒還不錯，要不要先嚐一口看看就好？」那職員又勸。

葉曉文看起來很為難，我馬上舉起自己的酒杯靠過去，接了他的話，「真的嗎？那我來喝喝看，謝謝小胡。」

「哎喲，宋經理真的很愛喝酒耶！」那職員順勢把瓶口對著我的杯子倒，這事就這樣揭過了，等我喝了兩口，放下酒杯準備繼續吃菜時，突然和陳怡君對上眼。

她朝我揚起微笑，舉起酒杯，隔空敬了我一下，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回敬她一杯。

桌上的話題轉了幾轉，聊到眷屬身上去，這才知道原來那個上游廠商的千金會來，還是她爸爸特地和老何開口要求的。

老何一開始並不願意，畢竟上游廠商這麼多，答應一個可能就有第二、第三個，後來這事被Ryan知道，Ryan和那個老闆有點交情，發話讓老何答應，說這畢竟是長期配合的廠商，若對方一個不高興，供貨給我們的時候做什麼手腳惹出什麼麻煩就不好了。

老何才無奈答應。

同桌的一個男職員很羨慕，「果然要長得像小葉這樣好看，才會有女孩子倒追。」

「余老闆有好幾家工廠，聽說還是台南的地主，可以被這樣的女生追也太好命了吧？」

「哎喲，你也不差啊，把頭髮梳一梳，衣服整理整理，也很帥，幹嘛羨慕別人？」陳怡君對著說話的人道，反手拿了酒瓶就往對方杯子裡倒，直接敬了一杯。

葉曉文笑了笑沒說什麼，其他人已經鬧起來，幾個喝酒的人開始划酒拳，拚了幾輪，我也跟著喝了好幾杯。

菜吃得差不多時，Ryan起身帶著主管們沿桌敬酒，大夥兒開始四散聊天，葉曉文坐在位置上沒動，我也就繼續和同桌的人喝酒，快到尾聲時，羅文輝夫婦和那個上游廠商的千金端著酒杯過來，坐到我們這桌的空位上，找葉曉文聊天。

他們聊了一會兒，我聽見羅文輝說道：「我看余小姐好像有點喝多了，等等小葉送她回房間吧？她一個女孩子怕危險。」

那女孩子端著酒杯，一雙眼睛脈脈看著葉曉文。

晚宴場地和房間不過隔壁棟，今晚這裡又幾乎被我們公司包下，哪來的危險？真要說，葉曉文才更危險吧！我心裡想，正要轉頭過去插話。

卻聽見葉曉文道：「我也是男生，這樣傳出去不好聽，還是請大嫂幫忙？」

他的拒絕顯而易見，一點也不留情面，羅文輝的太太有些尷尬，馬上反應過來，「好啊，我們也不要喝太多，早點回房間還可以多享受。」

沒過多久，他們一行人就先離開了。

葉曉文還坐在位置上，我邊喝酒，邊注意他，同桌的職員等那三個人走遠後，調侃葉曉文，「小葉，難得的機會，你不想談戀愛嗎？人家這麼喜歡你，還這麼有錢。」

這次葉曉文終於開口回答了，「我確實不想談戀愛……有錢是很好，但是身分差這麼多，就算真的談，一定也很難有什麼好結局，若是真的要談，我想找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就行了，比較容易互相理解、包容。」

他語氣有些嚴肅，大概忍耐很久，雖然我明白他是在表明自己不想和那個女孩子談感情，不是在說我，但我聽進耳裡，心情卻一下子落到谷底。

要論資產，我和那位余小姐相比多出更多，也就是說，我的背景完全在葉曉文口中的有錢人之列。

而「有錢人」是葉曉文的拒絕往來戶。

和葉曉文聊天的人笑了兩聲，「這樣多辛苦啊，別人都巴不得有這個機會。」

葉曉文又笑，「這個機會讓給別人完全沒問題，我一點都不想要。」

我坐在位置上，不敢轉頭去看他是什麼神情，只聽其他人笑，說葉曉文太有骨氣云云，他又回答，他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宋經理，你怎麼不喝了？」一個聲音突然打斷我，我朝業務部的同事笑了下，一口飲盡杯裡的酒，接著喝了一杯又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