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格│占祭] 鳶尾色的夏日盡頭 [PG]

59.

蹙眉忍受有備而來的疼痛，菲歐娜踮著腳尖，第二次踏上了不歸林的土地——或者該說第三次，如果把身體虛化、成功穿越透明屏障的那次也算進去的話。

鳥兒的吱喳聲熱絡卻不嘈雜地傳進耳裡，像在為她的到來獻上熱烈歡迎。森林氣息親暱地裹住她的軀體，整天下來囤積的憂慮不可思議地消減了大半，身子莫名地輕鬆起來。

……這座森林仍是那麼地安撫人心，菲歐娜不禁感嘆。
不過轉念一想，她這一整天還真是精彩非凡，自早上的遊戲過後便是各種資訊量轟炸——先是在她整理至今為止的情報後，從門之鑰的回聲發覺她跟伊萊的互相拯救，接著從謝必安那裡得知了世界崩潰的消息；然後金色鳥羽便捎來了線索，在圖書室巧遇的艾瑪告訴她鳶尾花的本質，最終她在奈布和盧卡的幫助下回到了不歸林。

僅僅一個下午的經歷便如此豐富，想著想著都想給自己拍手股掌，她心情複雜地笑了笑。
或許真是森林的功勞吧，現在的她居然還有力氣活動，情緒歷經那些大風大浪後竟也穩定了許多，甚至能迎風哼上幾段小調。

「……認真點啦，菲歐娜，妳又不是來玩的。」

察覺自己思緒又在流浪，菲歐娜小聲嘟囔著，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快點，回歸正題。
她是為了什麼而來到不歸林的？

——是為了見伊萊啊。

「……伊萊。」

她輕聲複誦。是呀，她一直尋覓著前來不歸林的方法，是因為伊萊說過他會等她。他們得一起面對自己觸犯的天理，挽救這個夥伴們身處的、崩壞中的世界。
如今她終於尋得鳶尾花，成功來到了不歸林，總算是跨越了這道困擾她整天的檻；可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第二個問題已經悄然而至。

——她該怎麼在這片森林裡找到他？

眼前只有無盡的藍紫色調，這些與一般樹木相去甚遠的色彩在眼底恣意綻放，既華美又張狂……就算想憑感覺去探路，相似的色系反而令她更容易迷失方向。

她皺起眉頭，絞盡腦汁回憶著自己前兩次的經驗：
第一次的她前腳剛踏上不歸林，便碰上了那發著光的回憶碎片。那映照著伊萊影像的碎片一路引領她穿越森林、跨過小溪，直到在透明屏障的另一頭隱沒；而她則被隔絕在屏障的這一側，眼睜睜看著它竄進林木間消失無蹤。意識回到現實之前，她只來得及感知到，屏障對面有些距離的地方，存在一抹難以形容的生物氣息。

第二次虛體的她追尋著聯繫靈魂的呼喚，實際穿越了透明屏障，見到那個跟往常不太一樣、卻毫無疑問是本人的伊萊。靈魂深處的共鳴是如此深刻，她不可能認錯的。
可菲歐娜環顧四周，此刻除了讓霧靄覆蓋的林間景致外，哪有什麼記憶碎片的蹤影？
這方法行不通，那麼另一種呢？

她閉上眼睛，轉而嘗試喚起那種整個人自體內深處被牽引的感受，卻沒得到預期中的強烈回應，頂多只有無精打采的波動……
要比喻就像個誤入磁石堆裡的羅盤，混亂的磁場令它東轉西轉找不著方向。這條路也行不通。

無力感頓時湧上心頭，令菲歐娜懊惱地嘆了口氣。
即便早知道事情不會那麼簡單，接連碰壁還是令她有點受挫。明明都已經跟他身在同一片森林裡，卻因為不知該如何找人而坐在這裡嘆氣，自己還真是可笑至極。

「……唉。」

她找了個結實的樹幹倚著坐下，把玩著手裡的門之鑰，指尖撫過法器表面的圖紋，埋怨似地在心裡嘟囔起來。

——要是存在某種方法，讓她能迅速找到伊萊就好了。
能找到他所在的方向、甚至能讓她直接前去他身邊，那就再好不過了。
比如說，要是能夠瞬間移動……


……瞬間移動？

菲歐娜漸漸停下把玩的動作，眼睛不自覺瞪大，直勾勾看向自己手裡的金屬圓盤。

——她怎麼這麼傻！

跨越空間的法器，能指定對象，讓自己能在極短時間內前去他的身邊。

——能辦到這些的，不就是她的門之鑰嗎？

心臟蹦蹦地似要竄出胸膛，她顫抖著舉起法器。

60.

從她已知的理論看來，不同空間場域之間幾乎不可能透過有形之物連結，不歸林和鳶尾花只是特例中的特例。

不歸林是超脫世界的異空間，原本就在門之鑰企及範圍之外；要是真想嘗試在不歸林與現世間建立通道，那她一定是瘋了——因為她深知在現世與不歸林間建立通道的可行性是多麼微乎其微，失敗的話還必須承受反噬，可能使她魔力枯竭而萬劫不復。幾天前的她正是清楚這點才選擇尋找鳶尾花，而不是直接建立通往不歸林的通道，後續才會做出去拜託奈布他們的決定。

可她沒想過，如果是在不歸林裡，呼喚同在不歸林的人呢？
同在一個空間場域裡，門之鑰或許就能夠順利運行……這方法值得一試。

距離上次在現實中使用門之鑰已經是一個星期前，當時的她還在輪迴中掙扎逃離。如今經過了整整一週的療養，不僅身體機能在艾米麗與室友們的照顧下從只能躺床變得活蹦亂跳，連之前被她用至見底的魔力都回復了快九成滿。
有了這些資本，召喚失敗也沒關係，她承受得起——畢竟這只是單純的空間通道而已，跟之前那些穿越時空的特殊通道相比，反噬根本不值一提。

如此下定了決心，菲歐娜深吸一口氣，緩緩向門之鑰注入魔力。

豐沛的力量在體內翻湧匯流，順著她的意志流進法器繁複的刻痕裡。她瞇起雙眼，用全身去感受、去引導魔力在法器中流動的方向，就像她一直以來在遊戲裡做的那樣。
隨著每一絲魔力正確地流淌進屬於它們的位置，法器逐漸放出肉眼可見的淡藍色光芒。

「……好。」

魔力輸注的過程意料之外地順利，菲歐娜抹了抹額上的汗水，稍稍放鬆了些。
前置作業已經完成，剩下便是召喚對象。她心裡果然還是有些緊張，畢竟在世界之外的空間建立通道的舉動前所未有，她完全無從預測可能發生的結果；可這到底是自回溯以來最接近伊萊的一次，她哪甘願點到為止，說什麼也要嘗試。

於是她盡可能淨空紛雜的思緒，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一鼓作氣開始了門之鑰的召喚。
閉上眼任意識在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間中流連，門之鑰的力量將她的五感延伸到千里之外，黑暗將其他的感官無限放大，原本忐忑的心情不可思議地沉澱下來。意識在林木間靈活穿梭，縱使沒有睜開眼睛，森林景緻也一幕幕浮現在腦海裡。她傾聽著微風拂過樹梢發出沙沙聲響，方才沒注意到的潺潺水聲似遠而近，四處傳來動物的低鳴。

——然後，她聽見有誰轉過了身子，像察覺什麼似地倒抽一口氣。

游離的意識觸電般地縮回軀體，她猛然睜開眼睛，視野裡被驀地湧進的光明弄得模糊不清。但單單從手心傳來熟悉的魔力波動領會，她知道在方才那一下刺激之後，召喚已經完成，連接兩端的通道已然建立。

她下意識鬆手讓自己落進通道裡。

-

穿越通道的那幾秒漫長得宛如永恆，她只能屏息聽著自己愈發急促的心跳，在僅容納一人的空間裡顯得震耳欲聾。
好不容易從通道口探出身子，視野便撞進一片再熟悉不過的靛藍色。視線無法克制地向上看去，她終於再次見到那雙眼睛，蔚藍中翻湧不可置信與欣喜，還有她最喜歡的、天空大海都無法比擬的柔情。

——是他，跟記憶中一模一樣的他。

他的視線也落在她身上，掃視了下確認她沒有異狀，才輕輕開口：

「菲歐娜……？」

顫抖的聲音宛若靈魂的飲泣，直直落進她的心。

「——伊萊！！」

她再也壓抑不住澎湃而來的感性，縱身撲進他懷裡，放聲哭了出來。

61.

重逢的喜悅讓菲歐娜將現世的問題拋諸腦後。
她將頭埋進他懷裡，讓他的氣息包裹住自己，欣喜地啜泣出聲。

「是妳，真的是妳……」

他戰戰兢兢地伸手回擁，好像眼前人隨時都可能消失那般地小心翼翼，觸碰輕柔得不可思議，宛如在對待易碎品。

「菲歐娜……菲歐娜……」

確認她真實存在後，他擁抱的力道倏地加重，緊繃許久的情緒一下潰了堤，一遍遍哭喊起她的名字。

「是我，伊萊……是我，我在這裡。」

菲歐娜邊哭邊笑著拍他的背，向他保證道。
哪怕那雙臂膀摟得自己生疼，她也不想要他鬆開手。於是她索性閉上眼，感受他同樣急促的心跳，聽他的哭喊漸弱變成抽泣，邊反覆咀嚼著這令她感動地熱淚盈眶的事實：在漫漫輪迴之後，他們總算找回了彼此。

他真實存在，真實活著，活生生的他正在自己面前。

他們付出了多少才走到了這一步啊，她在他懷裡恍惚地想著。僅僅是為了再一次看見對方的笑容，他們動用了神明賦予自己的能力，一次次透過禁忌的法術回到過去，扭轉對方死去的結局。
如今那些穿越時間空間、互相拯救的輪迴死局後終於換得這樣的結果，那些汗水與淚水全都值得了，只要他活著便已足夠。

而付出的代價……除了她靈魂的問題外，還有謝必安指出的、世界正在崩毀的事實，也因此受他所託要來跟伊萊討論如何挽回——對了。

「伊萊，我需要你的幫忙。」

她多想繼續任自己沉淪在這個令人眷戀的懷抱裡，但責任心令她抬起頭，向愛人請求道。

「咦……好。」

伊萊被她的舉動弄得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沒有多問什麼便點頭答應……一如從前對她那些天馬行空的請求，他最多是露出無奈的笑容，然後毫無怨言地照單全收那樣。

唉，果然好喜歡他——

帶著給他烘得暖洋洋的心情，菲歐娜開始娓娓道來她所知道的、關於輪迴的全部。

-

不得不說伊萊是個很好的聽眾，敘述的過程中他頂多是點頭應和或者皺眉沉思，從未出聲打斷她的語句。
於是她從他第一次死去開始講到輪迴、鳶尾花、三番兩次來到森林的經歷，連她與其他人們的談話內容也沒省下，盡可能把所有細節都告訴他，好讓一直待在不歸林的他瞭解事情的全貌。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好不容易敘述告一段落，菲歐娜覺得自己嗓子快啞了，但更多的是心裡如釋重負。
先前在未明事情全貌的情況下，她根本沒辦法向現世的任何人訴說這些煩惱，就算向她要證據她也無從證明，只怕大家會覺得她是因為悲傷而壞了腦袋……但伊萊不一樣。

他親身體驗過穿越時空——又或者該說，他跟自己一樣選擇了穿越時空，陷入過輪迴，對她口中的經歷自然能夠感同身受。這也讓她敘述的過程輕鬆了不少，剩下就看他能夠消化多少……

見對方著眉頭，一副資訊量超載的模樣，菲歐娜忍俊不禁：「辛苦你了，資訊量有點大吧？」

「唉，何止是有點……」

伊萊皺著臉吐槽，但很快端正了臉色：

「抱歉，菲歐娜，再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要消化一下這些事情。」

這也難免嘛，菲歐娜點點頭表示理解。
可奈布和艾米麗的反應卻在這時浮現在腦海，壓抑著這股驟然閃過的、不好受的情緒，她用開玩笑的語氣嘟嚷：「還好只是需要時間消化，要是伊萊也說不相信我，那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嘴上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菲歐娜想著動動身體來沖淡心裡發悶的感受，屈起腿正要站起身，卻被伊萊給抓住了手臂。

「——那是不可能的。」

她驚訝地向他看去，一回頭便讓那雙天空藍眼睛捕個正著。緊接著少年澄澈的聲音傳進耳裡，帶著對她無條件的信任，一字一句許下承諾。

「因為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都會站在妳那邊。」

62.

「……！」

菲歐娜哽住嗓音，感動的情緒令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唇瓣蠕動著愣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語。在他面前一向強勢的她，最終只是垂下眸子，輕輕嗯了一聲。
心裡的鬱結隨著他的保證消散無幾，直到那股徘徊許久的煩悶感自身體抽離，她才驚覺自己這陣子背負著的是多麼沉重的情緒。
或許她真的是太過壓抑了吧。

她又抬頭看了看沉思中的伊萊，無比慶幸自己找回了他。儘管要煩惱的事情仍在，可有他在身旁，她便有勇氣直面自己逃避已久的事物，打從心底湧起力量。

「……」

既然情緒已經好上許多，菲歐娜也就打消了起身走走的念頭，轉而將下巴擱在自己膝蓋，視線落在身旁專注釐清思緒的他身上。
只見他蹙著眉眼似乎喃喃唸著什麼，可能是在給自己釐清資訊吧，就讓他慢慢思考，反正她也不急。

微風溫和地拂過衣角和髮梢，萬物聲響在她耳裡全成了背景音，恍惚間森林竟給她一種時間沒有在流逝的錯覺。她靜靜端詳著少年的側臉，覺得就這麼看上一輩子她也樂意。

「……原來，我們一直是在互相拯救啊。」

沉默了良久，伊萊忽然長嘆一聲。那是恍然的語氣，摻了些糾結不捨。

「是呢。」

聞言，菲歐娜百感交集地笑了。

「原本以為回到過去修正一切就好了，沒想到會一次次因為未知的錯誤而沒能救你，直到輪迴終結……而那根本不是什麼未知錯誤這點，我也是不久前才剛發現。」

「——是因為我們的互相拯救，每次都在對方之後又一次改變了時空，對嗎？」

見菲歐娜點了點頭，伊萊若有所思地呢喃：「如果說改變過去後必定會來不歸林……那麼，當時那位果然是妳呀。」

「當時那位？」

「嗯，剛發現自己被困在不歸林的不久後，我在透明牆那附近看到了桃紅色的人影。」

他回憶著邊解釋道：「原本我沿著透明牆的邊界想找看看有沒有破口，忽然聽到撞擊聲，還伴隨著噴濺的水聲……聽著像有什麼人撞上了透明牆，還吃痛地嘶了一聲呢。」

似乎覺得那場面頗為有趣，他抿著唇淺笑，讓菲歐娜臉不爭氣地紅了起來。

——這完全就是在講她啊！她第一次踏上不歸林就被那道牆給陰了！

原來那時候他也在……既然如此，這下破案了，當時在透明牆另一端感受到的氣息八成就是他了吧。想著當時自己的滑稽舉動全給對方看在眼裡，她後知後覺地有些丟臉，默默地蹲下身來賭氣畫圈圈。

「好啦好啦，沒事了，我也只看到背影而已，沒什麼好笑妳的。」

伊萊忍著笑意拍了拍她的肩安慰。

「唔可是……」


菲歐娜正想反駁什麼，忽然意識到他的話裡有哪裡不對勁：


「等等，你說背影？我明明是面向屏障的呀，在另一端的你應該有看到臉吧？」

「另一端……是指透明牆另一端？」

這下換伊萊愣住了。他收起笑容，面露疑惑：「沒有喔，我跟那時的妳一樣，都被擋在透明牆的這一側，過不去的。」

「咦！」

菲歐娜大驚，難道她當時感受到的氣息不是他？
但不是他的話還有可能是誰……而且、而且，這說不通呀。
如果不是他的話，那次經歷又該怎麼解釋——

「記得我剛剛說我來過不歸林兩次嗎？其中去到屏障另一端的那次，你明明就在另一側呀，是你對我說了“我在不歸林等妳”……」

她試圖曉之以理，聲音卻在看見伊萊的表情後蔫了下去。
只見他半張著唇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在她殷切的眼神下緩緩開了口。

「其實剛剛妳敘述的時候就覺得奇怪了，但方才又不好打斷……」

他望著她的眼，語帶抱歉地說道：

「“我在不歸林等妳”什麼的，我很確定自己沒有說過。」

63.

「？！」

菲歐娜震驚。

「事實上到現在為止，我只有在森林裡見過妳一次，就是妳被擋在屏障前的那時候。原本還在想會不會是錯覺，正要喊妳看看，只是轉眼間已經沒人了，現在想想應該是因為妳回到了現世吧……菲歐娜？」

菲歐娜持續震驚。
見她石化一樣地僵在原地，伊萊擔憂地在她眼前揮了揮手，然而她的大腦還在過熱中，想弄清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伊萊說她見到的不會是他，可是當時那人的聲音、那場對話、那種靈魂被牽引的感覺……在他親口否認之前，她完全沒考慮過那人不是他的可能性。而即便是被否定的現在，她也不願相信那時見到的人與他毫無瓜葛。

「……可那個人真的好像你啊。」

她不甘心的嘟囔，他也只能以苦笑回應。

菲歐娜抬頭，重新看向伊萊的臉。
試圖學那時的動作描繪起他眼紋的輪廓，探出的指尖卻在半空中停了下來。

某個回憶片段悄然浮現於記憶之海，她想起那時見到的“他”眼紋是亮藍色的水滴狀，像沾了亮粉而未乾透的顏料隨意橫過臉頰；此刻的他眼睛下方卻是再熟悉不過的線條，深棕色一板一眼地繞過鼻樑，勾尾的稜角整齊勻稱。

然後記憶的尾巴又多露出了一點。她想起當時的“他”身上是套全然陌生打扮，鳥羽一般的飾物從斗篷下緣一路延伸至身後，暗色長袍上繡著低調典雅的紋路，與現在他身上樸素的藏青裝束截然不同。
還有遮掩半張臉的面具——他什麼時候戴面具了？明明她認識的伊萊一向是用長布條一圈圈纏住眼睛的。

當時沒有細想的種種差異一點一滴浮現，佐證著他的話語，明確指出那個她未曾設想的可能性——那不是他，至少不是她所認識的他。而這項結論令她細思極恐。

她那時見到的不是他……那到底是誰？

他安靜地任她盯著，將她瞬息萬變的臉色映在眼底，耐著性子沒有出聲。
而菲歐娜心裡還介意著那個讓她以為是他的存在，但既然眼下沒有任何能夠回去確認那人身份的方法，她也只能摸摸鼻子嘆息，逼自己先把這匪夷所思的事情拋在腦後。

「有頭緒了？」

見她總算有了動作，他好奇地問道。

「目前沒有……只能期待哪天答案自己出現了。」

她揉了揉眉心，決心先別執著於這無解的問題，這才抬頭望向被自己晾著的伊萊，對於方才沉浸在自己思緒裡這點小小內疚。

「抱歉呀，結果都只有我自己在糾結……伊萊應該也有想要討論的吧？」

「確實是有的。」

發覺她不再糾結，正眨著眼睛等自己開口，他的表情放鬆了下來，緩緩說道：

「我在想，妳說那些指引方向的鳥羽，有沒有可能是夜鶯小姐佈置的？」

他直截了當地切中她不久前在思考的點。
沒想到他跟自己抱有一樣的想法，她驚喜地應了聲。

「我確實也是這麼想的！」

「我們想法一樣嗎……看來她也試著在妳那裡干涉過呢。」

得到肯定的答覆，他若有所思地呢喃，又像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還有妳說過，那上面寫著預言一樣的線索——」

「啊，那片提示的羽毛我還帶在身上，這就拿給你看看。」

好不容易有跟人討論這些線索的機會，她興沖沖地伸手進衣服內袋裡，想著給他看線索的同時邊講講自己的詮釋……可撈了半天卻什麼也沒撈著。

「咦，奇怪？」

菲歐娜不死心地又往內袋裡鼓搗幾下，捉進手裡的除了空氣仍別無其他，最終只得失落地轉向伊萊：

「抱歉，好像被我丟在哪兒了……」

「不用拿也沒關係啦。」

見她耷拉著腦袋一臉失落，他忍俊不禁，安撫性地揉了揉她頭頂，另一隻手伸進腰間的布包。

原以為他是要拿小零嘴來安慰自己——想當初他們還在莊園的時候，知道她愛吃甜，伊萊總會備一些甜食在身上，以便在排位時間後安撫情緒起伏過度的她——但菲歐娜隨即想到，他這陣子都在不歸林裡待著，這樣的森林裡能上哪去找甜食？

於是她靜靜地看著他翻找的舉動，隨後被他終於探出布包的手裡拿著的那東西攫住視線，眼睛瞪得大如銅鈴。

——因為他手裡拿著的，竟是跟她遍尋不著的金黃色鳥羽，跟先前見過的那根如出一轍。

「菲歐娜，妳口中的鳥羽，是不是長這樣子的？」

64.

——自己帶在身上的鳥羽怎麼會在他那裡？

驚訝歸驚訝，秉持著人家問了問題就要先好好回答的教養，菲歐娜仍是壓下動搖的情緒，向他手裡的鳥羽湊近。

只見那鳥羽無論是形狀大小，在光線下流淌著的耀眼光澤，抑或那標誌性的燦金色，都與自己記憶中的別無二致——這麼告訴伊萊之後，他舒展了眉頭做出結論：

「這樣的話，妳見到的那根和我拿到的這根，應該能確定是一樣來源的。」

——是呀，都是來自夜鶯小姐。

她默默在心底補了他沒說出口的推測。
出現恰到好處的線索，在一次次回溯中的配合與忠告，種種跡象都指向那個主導著莊園裡遊戲進行的神秘女人。雖然她的目的仍然未明，可至少能確定她是站在他們這邊。

可自己的鳥羽怎麼會在他那裡？
一直待在不歸林的他，又是從哪裡得到的？
想著想著她心裡愈發好奇，正要開口詢問，伊萊剛巧也在這時開了口。

「雖然都寫著線索，不過上面的字好像跟妳說的不一樣……」

她一愣：「字？你是說線索？」

伊萊點點頭，將鳥羽遞了過來。

菲歐娜伸手接過，低頭一看，熟悉的字母赫然闖進視野。

'M'N

還沒來得及困惑這次的署名怎麼看起來不太一樣，視線便自動轉向鳥羽背面，陌生的內容映入眼簾：

“——致 時間的窺伺者”

“森林在重複的崩解重構中迎來新生。”

“絕望與絕望釀成的罪積累世間，移轉抑或任其崩毀，皆於元初之時迎來終結。”

“無從置放的情感在崩塌的世界間傳遞，未來與過往終將合而為一。”

“而彼端，許是一切的答案。”

……

………不對。

內容並不一樣。這不是她的鳥羽。

恐怕她的鳥羽是掉在現世的哪一處了，不過她今天跑了那麼多地方，掉在哪裡還有待她回現世去找...不過好在她還記得那上頭所有的文字。
菲歐娜邊看邊回憶著自己記憶中的線索，邊和伊萊的鳥羽一一比對，眉頭逐漸皺了起來。

「怎麼了？」

伊萊湊了過來。

「首先，雖然乍看很像，但這並不是我在現世見到的那根鳥羽。再來，我也說不清楚，只覺得有種違和感……」

她指著鳥羽根部的署名：「像是這裡。」

「M.N.？這不是夜鶯小姐的署名嗎？」

「是呀，可是我們一般寫姓名縮寫的時候，不都是點在右下角嗎？」

「而這裡的署名卻是點在左上角...」伊萊也反應過來：「確實奇怪，難道有什麼特殊意義？」

兩人瞪著署名瞪了一陣，卻也沒能看出什麼端倪。

「啊啊～在資訊量不夠的時候要我們動腦筋也太難了啦！」

菲歐娜率先哀嚎著舉手投降。

「不如先來看看別的點好了，妳還有其他困惑的地方對吧？」

先知緩和道，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確實呢。雖然署名讓我很在意，但這段線索裡最違和的果然還是這裡——」

她正色看著線索的第三句，緩緩唸了出來：

「“絕望與絕望釀成的罪積累世間”，這個說法簡直像有兩種絕望存在，對不對？」

65.

現世的鳶尾花是絕望情感具象化後的型態，這點是她在輪迴之後領悟的真諦。可這份來自夜鶯小姐的線索卻暗示著絕望可能不只一種，這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鳶尾花只是一種絕望，那其他的絕望又是什麼樣子……

「啊啊，就說別讓我們在資訊量不足的情況下思考了，比起謎語人當個明白人不好嗎？」

菲歐娜捲著自己的髮尾，有些無力的抱怨；這時安靜聽她說話的伊萊出了聲。

「我有個猜測。」

「嗯？」

「如果“絕望與絕望”真的是指有兩種絕望存在……」

他抬起頭，神情認真：

「除了鳶尾花之外，我們身邊不是還有個同樣是藍紫色的物件嗎？」

——！

她下意識向身後看去。視野裡是熟悉的森林景緻，植被繁盛茂密，枝葉像哼唱般搖擺著，與此起彼落的鳥鳴形成奇異的共鳴。

也許是她在這裡待了太久太久，導致她忽略了最最基本的事實——答案就在她眼前，不歸林中的植被全都染著藍紫色彩！

「難道，這片不歸林……」

她瞪大了眼。

「我們身處的這片森林，或許也是絕望具現化的一種形式，對吧？」

伊萊將她未說出口的話語接了下去。菲歐娜恍然。
對呀，他們實在太過習慣這片森林的存在，以至於自動忽略了關於森林的一切未知。

根據伊萊的說法，森林是在輪迴中逐漸成型的，他真正踏上不歸林的土地是四十幾次輪迴結束時的事情了。在那之後森林一點一點擴大了範圍，直到成為他們如今見到的樣子……從時序上看來，不歸林的誕生與他們倆的輪迴間勢必存在某種關聯。

這麼一想，鳶尾花也是在輪迴之中逐漸顯現的存在，這點與這座森林的誕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更加深了不歸林與鳶尾花同為絕望的論點的真實性。

「伊萊你可真是天才！」

她興奮地抓住他的手，被大量資訊弄到卡殼的腦袋總算再度運轉。這下他們至少弄懂了一句線索，鳶尾花與不歸林就是兩種絕望具象後的形式，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處置這些造成過大負荷的情感，尤其是直接影響現世的鳶尾花。

至於處理方式……腦中頓時閃過鳶尾花每每在觸碰後消失的畫面、隨之而來的痛楚，還有謝必安提過的，她幾近破碎卻宛如重新修補過的靈魂。幾個線索串聯在一起，呼之欲出的答案令她屏息。

——該不會！

「伊萊，你身上有沒有任何和鳶尾花相關的物品？」

感覺自己抓住了問題的癥結點，菲歐娜渾全身湧起不可思議的幹勁，語氣不自覺急了些。面對她的雷厲風行，他只驚訝了一瞬，便埋頭往腰包裡翻找道：

「第一次來到不歸林的那片花瓣，我記得有把它保存下來，以備不時之需……有了，在這裡。」

他將那瓣鳶尾放在掌心遞了過來，菲歐娜伸手就要去接。不料在指尖碰上花瓣的那一瞬，觸電般的感受毫無預警地襲來，令她下意識縮回了手。

然後——

「……！」

他們不約而同瞪大了眼。
只見細密的裂痕自被菲歐娜觸碰的端點開始蔓延，原本有著花瓣型態的藍紫色塊驟然迸裂，化為一粒粒的聚在半空的光點，接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她撲來。

菲歐娜下意識側身閃避。

然而，在兩人屏息的注視下，光粒們像有意識似地拐了個彎，直直竄進她的心窩。

66.

『……會拯救妳，哪怕得先令妳傷心。』

剎那間有什麼自腦海一閃而過，快得菲歐娜沒來得及看清，只意識到那似乎是伊萊的聲音。下一刻一雙手猛然抓住她的肩，她眨了眨眼，對上伊萊驚慌的眸子。

「菲歐娜，沒事吧？！身體有沒有怎麼樣？」

「放心放心，一點事也沒有。」

她趕緊搖頭安撫，邊試著回想前一秒究竟發生了什麼。對喔，他們剛剛在討論兩種絕望的事情，她接過他遞來的花瓣，然後——

她回過神向下望去。
花瓣輕柔的觸感還留在掌心，手裡卻是空空如也。

——鳶尾花瓣從他們面前消失了。

不可思議的預感自心底升起，奇妙與興奮的情緒摻雜一塊，令呼吸微微急促起來。鳶尾花瓣在她碰觸的瞬間消失，她似乎隱約意識到這代表著什麼；但這真的可能嗎？

「菲歐娜，妳……」

腦海裡紛雜的思緒爭先恐後地衝到嘴邊，卻是伊萊先替她說了出口。
他雙唇微顫，聲調的驚奇裡多了一分敬佩：

「難不成，妳能夠吸收這些鳶尾？」

「……」

又是那絲奇異的預感，她直覺他說的就是正確答案。

興奮的情緒自心底陡然升起，只不過這次不是因為酒精。她萬萬沒想到解決眼前問題的線索就在自己身上，要是她真能夠吸收那些盤據在現世的鳶尾花，那一切就單純多了，她要做的事便僅剩一件——回到現世，吸收所有的鳶尾，如此便能拯救世界脫離這些絕望情感的重擔。

「菲歐娜，先等等。」

待手腕傳來被人拉住的觸感，她才發覺自己已經下意識站起了身，擺出要重新建立時空通道的架式。
她向拉著自己的先知露出笑容，抑揚頓挫間是止不住的欣喜：

「我們可是終於找到了拯救世界的方法，這不該是件令人開心的事嗎？」

伊萊卻不似她想像中那般高興，只是抓著她的肩落下一聲長嘆。

「我知道妳很想現在就衝去現世，修補這崩壞中的世界來解決一切問題……但在此之前，我得先向妳確定幾件事情。」

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語重心長，但仍乖乖點了點頭。

「妳打算憑一己之力吸收現世所有的鳶尾來導正一切，對吧？」

「嗯。」

「妳說鳶尾花其實是具象化後的絕望情感，積累過多而導致現世瀕臨崩潰，對吧？」

「嗯。」

「那麼菲歐娜，妳有沒有想過——」

伊萊的神情逐漸嚴峻。

「隻身一人前去現世，吸收那些足以使世界崩壞的絕望情感後，妳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妳也知道，我們都觸犯了穿越時空的天理，每次輪迴都必定發生反噬，而妳我回溯時空時總遭受的、那種撕裂靈魂的痛楚正是反噬的結果……」

「那妳能想像嗎？比觸碰鳶尾還要上千百倍的苦痛，一次往妳身上招呼，那會讓妳變成什麼樣子？」

握在肩膀上的力道不自覺收緊，宣洩般的話語一句句說進她的心底。最後他逼迫自己冷靜似地深吸一口氣，再度開口用的是努力壓抑語調揚起，卻仍止不住聲音裡的顫抖：

「謝必安先生說過妳的靈魂狀態經不起再一次折騰，這次妳去了現世之後，還能不能夠回到我身邊……」

「這些，妳全都沒想過對吧？」

她被他的激動給嚇著，沒能第一時間反應；他卻將之視為默認，苦澀地笑了笑。

「菲歐娜，妳總是處處替他人著想，也總是因此選擇自我犧牲——就像天使一樣。」

「……天使？」

她總算找回說話的能力，口舌卻乾燥無比。

「沒錯，天使。聽過這句話嗎？」

「“天使不惜犧牲自己，也要拯救自己能夠觸及的所有。”」

他的聲音變得輕柔，隱隱聽得出他盡力掩飾的哭腔。

「可我是惡魔。」

她的心一緊。
而他鬆開抓住她肩膀的手，對她慘然一笑。

「惡魔啊，為了所愛之人寧願捨棄整個世界。」

67.
他的話音溶在不歸林的空氣裡，在漫長的靜默中留下陣陣漣漪。這些來自於他、過於強烈的情緒波動令菲歐娜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覺得他殘忍嗎？或許吧。

可他其實說得一點也沒錯，拯救世界只是她的一廂情願，為此所做的計畫也太過理想，事實上她自己連是否能夠順利前往現世都不曉得。

而且她確實沒顧及他的感受。
自從輪迴終止後便一直被困在不歸林的他，在聽了這超乎想像的資訊之後，又要讓好不容易見面的她前去那個不知道能否回來的現世——要是立場對調，她肯地也會反對讓他離去。

可她終究也有屬於她的責任，是他們回溯的行為導致世界瀕臨崩毀，置往日一同奮戰的夥伴們於危險之中。在知曉解決方法的情況下，她實在無法坐視不理。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看向對方。

「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了。」

伊萊靜靜地回望，好像方才那個激動質問的並不是他一樣；可他眼底的悲傷仍未消去，望向她的視線裡翻攪著憂心與些微的控訴，令菲歐娜揪心的同時，卻也深刻感受到他有多麼疼惜自己。

為此她無法對他與自己不同的理念提出質疑，而是試著緩和他情緒地放柔語調：

「我明白你說的難處，也清楚這趟旅程的風險無法估量，無可避免會讓你擔心，真的很對不起。」

見她聽進了自己的話語，他嚴肅的臉色跟著微微放鬆了些。

「……可我還是必須去。」

伊萊猛然抬頭。

「菲歐娜，妳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是指妳根本沒必要為了這麼渺茫的機率賭上自己的性命——」

「這麼說的話，我們經歷的輪迴又算是什麼？」

沒料到會被她反詰，他一時怔住。

「賭上自己的性命，在近乎為零的可能性裡掙扎著創造奇蹟——我們早就已經嘗試無數遍了不是嗎。」

「和我一起穿越了無數次時空的你，不可能會為此所困。既然如此，你究竟在顧慮什麼呢？」

她趕在他之前接下話語主導權，用他的方式連聲問道：

「你覺得沒必要在只有我們知曉方法的情況下拯救世界？要眼睜睜看著莊園的同伴們隨著現世一起崩毀？」

「可即便嘴上這麼說……你心底仍沒辦法真正棄世界於不顧，對吧？」

伊萊臉上閃過明顯的掙扎，張着嘴似要反駁，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
菲歐娜倒是暸然，她早料到他哪可能真的這麼絕情，對現世的毀滅結局視若無睹？
她還是太瞭解他了，畢竟他骨子裡仍是那位莊園裡最溫柔的先知，為了護隊友周全一次次自願頂下勞神的痛楚，自始自終從未吭聲一句。

「伊萊，我懂你的心情，真的。」她輕聲說。

畢竟不歸林和現世之間不能用尋常的方式通信，輪迴後被困在不歸林的伊萊沒辦法陪她去現世，只能等待她遙遙的歸期，擔心也是在所難免。

「好不容易見到面卻又得去到你無法觸及的地方，換作是我肯定也會非常煎熬……可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情。要是我真的能夠祓除世間所有的鳶尾花，那我自然非去不可。」

他選擇持續沉默，菲歐娜只得繼續說下去。

「我明白你是真的非常在乎我，也不想讓你只是被動地等待，而是想跟你分享我將要經歷的一切——這樣也比較能夠放心吧。」

「所以伊萊，能不能聽我一個請求？」

她認真地看向他的眼。

「我想請你和我締結誓約。」

//


想不到吧，我滾回來更新了，啾咪~

68.

「…誓約？」

沉默許久的他終於開口。

「沒錯，誓約。」

菲歐娜點點頭，解釋：

「當初長老在學習門之鑰操作時一同傳授給我的，是種非常古老的誓約。概念是在兩人心甘情願的情況下，以門之鑰為憑藉把兩顆心聯繫在一起，便能傳遞彼此當下的所有情緒、狀態、感情，感受到對方目前的情況。」

「透過這樣的聯繫傳遞彼此的現狀的話，我想就算分隔兩地也比較能夠放心……」

她忐忑地看向他：「伊萊，你願意接受嗎？」

「……妳就先試試吧。」

先知遲疑一會兒，總算給了回應。

菲歐娜心裡一喜，趕緊在他反悔之前開始動作。口中喃喃唸起誓詞，指尖邊凌空劃出一道道優美的曲線，在弧線間鑲上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沿著圓的邊線畫上蘊含強大力量的咒文，最後一筆先指向他的胸口左側，再回頭指向自己心口。

「此生此世，相繫同心。」

最後一個音節甫落定，她手裡的門之鑰便綻放出炫目的光彩，令兩人反射性的瞇起眼睛。

——誓約已然構成。

腦海瞬間湧入大量訊息，她從第三人稱的視角看見一個棕髮藍眸的男孩蹲下身，輕輕替折翼的鳥兒療傷；看見成長至一定年紀的少年向橡木伸手，一只夜梟順著他的動作飛上枝椏；看見青年在那對漂亮的天空色眼眸上纏起布條，從此被封為德魯伊的先知。

接著場景轉到一座農村樣貌的小鎮，她看見的畫面裡多了一位笑顏明媚的少女，和格外溫柔的情愫。可畫面一閃，少女原本所在之處只剩數枚褐色鳥羽，不甘與悔恨伴著快轉的視野飛掠，最後全都碎成了幻影，眼前僅剩一封烙著繆思印記的邀請函。

彷彿映襯著窺伺者的心境，莊園裡萬物看上去都是陰鬱的灰，情緒平靜地宛如死水，在永無止盡的狂歡裡流連。失去一切後的他反而變得深沉冷靜，好像再也沒什麼能在他心中激起漣漪……直到一抹艷麗的紅闖進他別無期待的日常，將反覆而枯燥乏味的日子點亮。

她驚訝地透過他的眼看見自己的身影。

跟她一起的日子是如此豐富多彩，她的笑聲能提起他整天的心神，他能為了她突破自己的極限。即便他們信奉不同神明，卻能給對方足夠的寬容與尊重，並且同樣感激神明讓他們找到彼此。
種種不屬於她的情緒順著連結向她湧來，將她輕柔地包裹住，菲歐娜怔怔待在回憶洪流的中心，第一次體認到自己在他心裡的份量是如此之重。

……可惜幸福的日子總是無法長久。

劇烈的痛楚爬上她的雙眼，畫面驟然一黑，眼前僅剩下血紅一片。意識到這是過度勞神造成的反噬的同時，視野忽然清晰起來，聚焦在倒臥在正前方地面上的身影。

『……』

——那是她。
準確來說，是在輪迴中死了無數次的她。

神明給了他幸福之後，為何又再將她奪走？
她彷彿聽見他打從靈魂深處的吶喊，沉重而黏膩的絕望一點一點腐蝕心臟。
更改遊戲場次、引誘監管者來追捕自己，在關鍵的那刻用身體護住她——他盡己所能嘗試了所有可能拯救她的方法，卻只能在命運的捉弄裡看著她再次倒下。
透過他愈發模糊的視野，她就這麼看著他為了救她近乎獻上一切，回報他的卻仍是她倒在地上血淋淋的身軀。

夠了，已經夠了，不會再失敗的，下次一定可以——
拯救失敗的絕望感一遍遍衝擊神經，從最初的哀慟呼喊到麻木平靜......他是如此，他們都是如此。

時序來到現在，連結那端強烈的情緒波動逐漸緩和，她終於從他的回憶裡抽離，抬頭對上他與自己同樣歷經記憶直擊後顯得泫然欲泣的臉。

——不要離開我。我不能再失去妳。

連結那端斷斷續續傳來他的心聲。
而眼前與自己同在不歸林的先知卻望向自己，緊緊抿著的唇終於輕啟。

「我尊重妳的選擇，現世的大家就拜託妳了。不過答應我——」

他天空藍的眼眸裡翻攪著各式各樣的情緒，最終全化成一聲嘆息。

「請妳一定要平安回來。」

菲歐娜望著他的眼睛，腦中仍回憶著方才看見的一切。

除了感受到他對自己的重視之外，同時透過連結接收到的還有他對莊園的夥伴們的情感。儘管方才嘴上說得冷漠無情，他心底卻鮮明地傳遞著將他們捲進這些事件的內疚，以及要拯救的決意。

察覺到這些令菲歐娜鬆了口氣，果然他仍是她認識的、那位最最溫柔的先知。為了回應他這份心意，她也得有所表示才行。

於是她勾起嘴角，朝他露出大大的笑容：

「嗯，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一定會拯救一切——

然後回到你身邊。



//

寫這章的時候一直覺得中間好拖沓，但又不得不把回憶片段寫出來疊加情緒......
還有好多進步空間呀。

69.

在布洛黛薇的幫助下，通往現世的時空通道順利建構而成。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這隻靈性的役鳥似乎擁有在不歸林和現世之間的能力，得以擔任在現世回應門之鑰呼喚的角色——這是在比較雙方輪迴過程中發生的一切異同時，伊萊提出的推測。

與伊萊的連結令這趟回歸現世的旅程放鬆許多，菲歐娜情不自禁這麼感嘆。此刻的她身處門之鑰的時空通道，不得不說在這樣無聲靜默、足以令人發瘋的純白世界裡，能感受到另一個人的存在是無上的慰藉。

漸漸為失去方向感和感知時間流逝的能力感到煎熬時，視野裡算準時間般出現了那道匯聚成出口的光暈。菲歐娜瞭然地閉上眼，等待靈魂著地的瞬間……

「——呼啊！」

下一秒她自床上彈起，一連喘了好幾口氣，感覺自己像隻擱淺缺氧的魚，嘴巴一開一闔發不出聲音。

「誒，菲歐娜！？」

「她醒了！」

聽到她的動靜，守在寢室的奈布和盧卡跟著從座位上跳起，趕到她身邊替她拍背順氣。諾頓更是直接衝出房門，替她找來一壺冷開水。

菲歐娜感激地接過，一灌就是幾大口，才終於痛快地嘆息。

「呼啊，活過來了……哇！」

或許是強行穿越空間的副作用，被扼住般的窒息感還滯留在喉頭，令她險些喘不過氣。她花了好一會兒平穩呼吸，終於抬起頭想告訴夥伴們在不歸林見到的一切，卻被三位男孩子猛然湊近的臉孔給嚇了一跳。

「怎、怎麼了？」

他們互看一眼，目光游移，然後盧卡開了口：

「菲歐娜，妳真成功去到那座森林了？」

「誒……對呀。」

「暈倒是去不歸林的必要流程嗎？」

「是可以這麼說……」

「已經見過伊萊了？也有成功找到妳想要的答案？」

「沒錯，我也見到伊萊啦。我們討論了很多，目前算是有了基礎的計畫，我等等會嘗試看看……話說回來，你們怎麼都這副驚訝的樣子？有哪裡奇怪嗎？」

囚徒的質問大有種咄咄逼人的意味。
菲歐娜邊腹誹著，忍不住道出心裡的困惑。

「啊，是我表達的方式不對——讓妳感到壓力的話我很抱歉，我沒有惡意！」

驚覺自己有些過度反應，盧卡連忙擺了擺手澄清：

「我們只是很驚訝，因為妳回來得實在太快了。」

…嗯？

「就是說嘛，上次菲歐娜妳可是一次昏了三天三夜，但這次也太快醒來了吧？」

「體感五分鐘不到，估計那群去打排的傢伙們都還沒匹配到人呢。」

諾頓和奈布跟著加入話題，一搭一唱聊了起來。

沒想到朝她扔來的不是預想中的不被相信，不是為她的自作主張感到困擾，而是一句單純的、直白的、純粹敘述性的——太快了。

還以為會被他們唸呢，菲歐娜眨眼看著鬧哄哄的三人，總覺得不太真實。被質問時築起的防備心隨著他們的一搭一唱漸漸消散，轉而讓她開始思考。

盧卡說她回來得太快，但她這趟可是成功找到伊萊、一起復盤了輪迴中發生的一切，還建立了兩人間的誓約，怎麼想都不可能是幾分鐘內能完成的事情。既然如此造成認知誤差的原因只一種可能——

「我從被電車撞到那次遊戲就在想了。」

她緩緩開口：「那座森林若是脫離常世之外的存在，有沒有可能連時間流逝的速度也跟這裡不同？」

盧卡聞言猛然抬頭，雙眼閃著興奮的光采；諾頓饒有興致地吹了一聲口哨。

「……妳說的那座森林，果然是真正存在呀。」

對比之下只有奈布長吁一聲，說給自己聽那般輕嘆。

「是真的唷。」

聽出他話語中的保留態度，菲歐娜卻也不生氣，反倒朝他笑了笑：「現在願意相信我了？」

僱傭兵聳聳肩，勾起唇角苦笑。

「不得不信了吧？說了“會昏過去”就真正陷入昏睡什麼的，即便持續時間再短，也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事。想解釋這點，我只能合理推測妳掌握著某種我們不了解的情報，並且能一定程度地利用它。」

「……所以，告訴我吧，菲歐娜。」

他瞇起眼睛。

「妳達成妳的目的了嗎？」





//


是好久不見的男寢三小隻。
終於又輪到他們出場了。

70.

菲歐娜一愣，隨後想起她出發前告訴過他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伊萊帶回身邊。

「雖然還沒有達成我冀望的結局，但我確實有和伊萊討論出方法，接下來也準備要付諸實行。」

她深吸一口氣。

「不過在這之前，無論是作為放任我胡來的報答，抑或對他最親近的室友的交代，我想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們——關於我說過的、“有頭緒”的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們三人。」

——而她也答應過，待一切釐清後要告訴他們所有的真相。

於是她收起笑容，端正了臉色。

「奈布，盧卡，諾頓，你們願不願意相信我，聽我說這段日子的經歷呢？」

三個男孩子互看一眼，不約而同點了點頭。

菲歐娜看著那三雙認真的眼眸，下定決心開口。

「一切都是從那場遊戲開始的……」


-


「——你們真是太亂來了！」

漫長的說明後率先打破寂靜的，是奈布無法置信的低吼。

菲歐娜信守承諾告訴他們一切，包含鳶尾花、不歸林、無盡的輪迴和世界的現況，全都毫無保留地說了出口。三人的臉色隨著她口中的敘述時而嚴肅時而震驚，但都沒有出聲打斷，待陳述來到尾聲時才忍不住表露情緒。

「居然進行了多次的時空輪迴……」

諾頓也是一臉駭然：

「雖然早知道帕緹夏跟你們倆是莊園的三大魔法勢力，但她常說自己遠遠不及你們，因為她的魔法是針對個人，你們的則是針對時空，反噬也自然嚴重許多——這樣看來，妳現在能站在我們面前可真是奇蹟。」

「什麼奇蹟，那分明是迴光返照！謝必安不也說了她的靈魂已經破破爛爛，再穿越幾次就會潰不成形？」

奈布啐了一聲，接著像失去氣力般頹然坐到地上，雙手掩面。

「伊萊那傢伙也是這樣，一臉心事重重卻什麼都不肯提，等我們注意到已經自己衝了出去……直到最後的最後，他還是把我們蒙在鼓裡。」

「為什麼不向我們求救呢？明明一直在離你們那麼近的地方，為什麼我們從沒注意到……沒能稍微拉你們一把……」

兜帽下的聲音摻了濃濃的自責。

「奈布……」

傭兵的樣子令菲歐娜頓時亂了心神，想安慰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說到底，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是她讓同伴們陷入不必要的歉疚感——

不對！她猛然甩了甩頭。
不能連她也開始emo，討論這一切該歸咎於誰沒一點用，她正是來這裡改變現況的不是嗎！

「吶、奈布，聽我說。」

於是她心神一凜，跟著蹲下身子，雙手搭上奈布的肩，一字一句朝他說道。

「現在在你面前的，是活生生的菲歐娜•吉爾曼。」

「不是鬼魂，不是幽靈，更不是你的幻想。」

「伊萊雖然不在這裡，但他也一樣好端端地待在不歸林。」

感受著跟戀人連結那端傳來的強力心跳，給菲歐娜提升了些許自信，繼續說了下去。

「至於你說的求救……奈布，對不起。身為時空的干涉者，我們都清楚將非當事人拉進我們干涉過的時空不會有好事。

「而剛剛告訴你們的一切，是我們眼下能得出的、最好的答案——而我們也確實得救了不是嗎？」

理應死去的伊萊正待在不歸林，理應死去的自己此刻立在此地。本應死去的人們暫且保住一命，掙扎著想在這迷宮般的死局裡找到一線生機。

「這是我們用靈魂與血淚換來的結局，足以逆轉悲劇的契機，這正是我們的所求之物。並且，這一切都是我們的自作主張，你們不該為此自責——蓄意隱瞞的是我們，該道歉的是我們才對。」

奈布沉默地看向她，顯然還沒釋懷。
她望著僱傭兵靜如死水的眸子，絞盡腦汁思考著還能怎麼開導，耳邊卻在此時響起預料之外的聲音。

「菲歐娜，抱歉打斷你們，但我有個疑問。」

自她開始訴說後未曾開過口的囚徒站起身子伸了伸懶腰，朝她扔來帶著歉意的笑容。

「妳自己也說過，你們已經達成了找回伊萊的“目的”。那麼……」

對比慵懶的動作，朝她望過來的視線卻是尖銳無比。

「靈魂已經近乎崩解的妳，又為何再次回到了這裡？」

//

作者碎碎念：
盧卡雖然很快回神，問了尖銳的問題，但他其實也是有被震驚到的！
遇事能夠盡快調整好狀態，這就是理科天才的能力嗎 (#

71.

「當然是為了拯救世界。」

完全不需要思考，答案幾乎是衝口而出。

「可是菲歐娜，這值得妳拿靈魂來冒險嗎？」

盧卡蹙著眉頭接續問道：

「妳好不容易打破輪迴找回伊萊，大可留在不歸林好好過日子。無論妳是否對現世抱持歉疚，世界的現況就是如此，妳也沒辦法確定你們想的辦法是不是可行對吧？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選擇風險小的那一邊？」

「我說過的吧，我想拯救世界，也想拯救你們。」

菲歐娜耐著性子一一回應：

「首先，知道現世現況的除了我們，還有監管陣營的大家，這點無可否認；但知道一切起因的就只有我和伊萊……總得有人負責傳遞情報呀。」

「其次，明明心裡有個方法在，我怎麼可能不嘗試看看？要是真的順利，那才是我們真正所求的完美結局。」

「即便這樣會讓妳魂飛魄散？」

「即便這樣會讓我魂飛魄散。」

經過一番視線上的對峙，盧卡率先投降，語氣無奈：

「菲歐娜，我知道妳想一肩扛起這樣的責任，但記得謝必安先生說過的，“妳千萬不要逞強”嗎？我們的心情也是如此。世界崩毀又如何，肯定還存在其他的方法的，只要綜合妳告訴我們的情報來研究——」

「不，盧卡，來不及的。」

想起謝必安跟奈布向她回報過的記憶混亂症狀，她垂下眼簾，無法抑制聲音裡的顫抖。

「我無法想像繼續放任下去會是什麼後果，也不敢這麼做……我回到這裡的目的，就是想在徹底失控前嘗試挽救一切。」

「所以我說，只要一點時間就好，只要我們一起想想別的辦法——」

「——盧卡，我問你。」

見粽髮青年仍不死心，菲歐娜的語氣不得不尖銳了起來。

「如果小特的認知出現問題，嚴重到連自己最愛的機械設計圖都無法判讀，這時候你會怎麼想？」

囚徒被堵得啞口無言，她緊接著轉向另外兩人：

「如果塔塔再也記不得過去的戰友們，連一直陪在身邊的你都漸漸忘卻……奈布，這你能接受嗎？」

「還有諾頓，如果帕緹夏在你眼前化為光點消失，你會怎麼做？」

僱傭兵沉下臉色，勘探員撇開了眼，菲歐娜見狀自嘲地笑道：

「肯定是想著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逆轉這樣殘酷的結局，對吧？」

她頓了頓，隨後放柔聲音。

「我也是這樣的，就是因為沒辦法眼睜睜看著重要的夥伴落到這種境地，我才選擇回到這裡。你們非但沒有責備，反而這麼替我擔心，我很感激……但同時我也已經下定決心。」

「這是我們的選擇造就的蝴蝶效應，自然該由我們來作了結。」

靜默自三位男孩子中央蔓延開來。
菲歐娜沒有催促，僅是靜靜地等待，直到那道聲音打破寂靜。

「我明白了。既然妳已經下定決心，我們也不好再阻攔。」

僱傭兵抬起頭，兜帽下一雙湖水綠眼眸無比認真：

「相對的，至少讓我們在一旁照看著妳……有萬一的時候也方便出手幫忙，好不好？」

聞言，菲歐娜展露笑顏。

「那就麻煩你們啦！」

-

討論告一段落，四人在寢室中央清出一片乾淨的空地，給菲歐娜的召喚預留足夠的空間。

就像方才達成的共識一樣，她請諾頓去找謝必安先生，奈布和盧卡則在離她幾呎處並排著坐下，目光裡各自夾雜著警戒與好奇。菲歐娜沒有去理會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只是挽著衣擺屈膝，以最虔誠的姿態跪坐在地。

用與先前輪迴時別無二致的配置，將門之鑰擺在身前，儘可能排除一切雜念，隨後雙手交握開始祝禱。

「神明大人，請您聽我說——」

莽撞流連於各個時空的旅者總算來到一切起始之地，向神明獻上最後的告解。拯救世界是他們得出的最終解答，為此她再一次回到這裡，用自己被賦予的力量力所能及地嘗試。

——請您傾聽我的願望。

她默念著向法器伸出了手。

這是他們用自己的靈魂與血淚譜寫出的，故事的終幕。
//

作者碎碎念：
正式邁入主線第三部分的篇章！
回頭一看斷斷續續也寫了三年多，很感謝一路支持到現在的大家，有這樣的讀者們真的非常幸福 QAQ

72.

門之鑰在契約者的感應之下暈開光芒，無數光粒隨著她的動作交織起舞，於半空中描繪出織入咒語的法陣圖騰。魔力順著建構起的迴路汩汩流進法陣，所經之路盡閃爍著光彩。

菲歐娜屏息，將全副心神放在操縱自己的法器上。

眾所皆知門之鑰具有召喚的力量，能夠在召喚者與回應呼喚的人之間建立一條獨立於真實世界之外的通道，使求生者們得以在通道間自由穿梭——在遊戲裡，這技能可讓莊園的監管者們頭痛的很呢。

可這項能力其實還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只有作為契約對象的菲歐娜自己知曉……那就是“召喚”的對象其實不僅限於人。任何形式的生命體、靈魂、甚至情感碎片，只要回應呼喚便能建立連結。

而這正是她想到的辦法：透過門之鑰的力量將散落在輪迴時空裡的鳶尾花——也就是絕望情感與自她身上剝離的靈魂碎片的產物，一點不剩地喚回自己身邊，就此去除導致現世負擔過重的源頭。


……沙沙。


充沛的力量在召喚陣中流動，構成暫時性的魔力磁場，淡藍色光暈盈滿整間房。魔力充填已經完成，下一步便是重頭戲的召喚。

菲歐娜抹了把汗水，再次閉上了眼。

發揮門之鑰力量的關鍵在於“想像”，無論是遊戲中施展無數次的長距離通道，抑或先前在穿越時空時建立的特殊通道，其本質同樣都是“想到那一側去的強烈心意”。一心一意地想著隊友的所在，一心一意想著回到悲劇發生前的過往，門之鑰依賴著的就是如此單純而又強大的力量。

因此，若要喚回散落在各個時空間隙的鳶尾花，她要做的事情僅有一件——那就是仔細回憶九十九次輪迴裡發生的種種，喚醒當時那種強烈的絕望感受。

幸運的是，這對她而言一點也不難。

「……開什麼玩笑。」

嘴邊揚起自嘲的笑容。

午夜夢迴時無數次襲向自己的噩夢片段輕易地浮現在腦海，她想起宣判死刑的黑紅色閃光，伸出去但抓空的手，浸在血泊裡的他。
想起撐著一口氣東奔西跑，試圖迴避死局的自己，在世界崩壞後發現自己又回到同個時間點的絕望。

她甚至能夠細數出他在每一次輪迴裡對她說過的、最後的話語——

二十三次的「對不起」。
四十二次的「太好了，妳沒事」。
十五次的「別哭」。

其他還有「原諒我的任性」、「我來守護妳」、「請替我活下去」……

………
………………

「開什麼玩笑啊啊啊！！」

熱氣直衝腦頂，淚珠重重地落在地面，她大吼著睜開雙眼。


……沙沙。


陌生而又熟悉的花香。

蝶翼般迎風搖曳的花瓣。

靛藍與降紫交織成的、夢境般的色彩。


菲歐娜瞪大眼睛。


眼前木色基調的房間被大面積的藍紫色給取代，被她呼喚出來的無數過往與現實層層交疊，將原本正常的空間割裂成一塊塊，呈現極其複雜的樣貌——宛若萬花筒無限反射，又如同面對面擺放的雙向鏡，時間軸上無數節點在法器的作用下同時出現在一個空間裡。然而無論來自哪一次的過去，畫面裡盡是一叢叢盛開的鳶尾。


——輪迴中綻放的鳶尾花，正是兩人絕望情感的具象化。

——這些由他們靈魂一部分構成形體的花朵所承載著的負面情緒，正是使現世崩毀的主因。


被眼前情景震懾的同時，腦海中閃過先前得出的真相。原本她也不敢保證自己推論的因果關係完全正確，可親眼見到後她倒篤定了許多……畢竟單憑眼前這壯觀的數量，別說現世了，說整個宇宙會因此被壓垮她都信。


思緒奔馳間鳶尾花仍一刻不停地從房間的各個角落冒出來，在她身邊圍了一圈又一圈，恍惚間竟像置身於鳶尾花海。


靜待了一段時間後門之鑰光芒終於減弱，菲歐娜瞬間領會：“聚集”已然完成，剩下的便是“吸收”。


是時候讓一切回歸正軌。


「呼......」

她深吸一口氣，向靛藍色花海探出指尖。



//

作者碎碎念：催更成功~
總算要到故事的大轉折了，緊張刺激...！

73.

在菲歐娜的認知裡，化作鳶尾的原本即是由她而生的絕望，這些源自於她的情感自然掙扎著想回到原主身邊，卻因為時空的隔閡無法如願。所以只要利用門之鑰的力量給這些碎片建立通道，將它們召喚來現世，再由罪魁禍首的自己吸收這些本應不存在於世的崩壞情感，一切就能劃下句點。

因此，向著這些絳紫花朵伸手對她而言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選擇——

「「菲歐娜！！！」」

她沒料到的是，指尖甫摸上柔軟的花瓣，炫目的光芒便毫無預警地迸裂開來。

菲歐娜眨著暫時性失明的眼，隱約聽見奈布和盧卡焦急地喊著自己。她正打算開口回應，卻被視野裡漸漸回復的畫面給剝奪了聲音。

只見眼前的景色被割裂成了兩個重疊的部分，一部分仍是熟悉的房間，另一部分卻是盛夏藍天中妄自綻放的鳶尾花海。順著她伸出的指尖，最先碰上的那抹藍紫在她的注視下驟然碎裂，化為光點篡進她的心窩。

——都是妳的錯。

「唔！」

耳邊傳來囈語的同時，身體剎那間湧起奇異的感受，像某處齒輪悄悄疊合開始運轉，體內的奇妙異變令她驚呼出聲。可沒等她從驚訝中回神，另一陣遲來的痛楚便一閃而過，像心臟被針扎了一下，令她反射性摀住心口。

而在菲歐娜為痛楚分神的時候，眼前的景色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接在第一瓣鳶尾後碎裂的，是第二瓣、第三瓣，以及後續的成千上萬朵鳶尾。像一塊小石子投進水潭激起漣漪那般，花朵的形體崩裂成了光之粒子，崩壞瞬間傳遍了整片鳶尾花海——無數拔根而起的鳶尾碎成一瓣瓣，在空中飛舞、聚集，匯成令人移不開眼的藍紫螺旋。其中靠近她的那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成粒子，隨後逞著無法以任何形式阻擋的架勢，直直衝向她的心窩。

——對呢。
既然鳶尾花是由他們的絕望化形而成，散落在時空碎片中的、“絕望的愛”……

……那麼她現在做的，不就是將這些幾倍甚至幾十倍的負面情感，一次全攬到自己身上嗎？

遲來的認知伴著恍然掠過腦海，她終於明白伊萊在不歸林對自己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
可縱使她意識到了這點，以鋪天蓋地之姿向她襲來的藍紫色浪潮卻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打算……畢竟情感這種東西沒有實體，她情急之下在到前的雙臂沒有起到一丁點緩衝作用。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化成光粒的鳶尾花爭先恐後篡進心口。

——是妳的錯。

——妳害死了他。


「……！」


剎那間，腦海裡響起了各種聲音。

她分辨不出那些聲音是否來自她所認識的人們，它們有男有女，忽遠忽近；或尖聲嘶吼，或暗自咬牙，語氣各有差異。
此起彼落的聲音唯一擁有的共同點，是它們的內容中全是針對她的責難。無論竊竊私語或高聲叫罵，每一道聲音都含著赤裸裸的惡意，頓時扎得她鮮血淋漓。

——是妳的錯。

——是妳讓他們不得不面對崩壞的結局。


「不，不是的！」


她踉蹌地起身後退，向她撲來的藍紫色花海卻一點也沒有停止的趨勢。附著在花朵上的絕望情感包裹了她，感覺像上千個人在腦袋裡同時開口，並且無一例外全都是譴責自己的話語，帶來的精神負擔大得超乎想像。
菲歐娜只能徒勞地摀住雙耳，試圖隔絕那些響徹腦海的尖聲笑罵。

——是妳的錯。是妳讓同伴們為妳的自私一起付出代價。

——是妳親手抹去他們的未來。


「不是的……我……！」


因疼痛而被淚水糊開的視野中，被藍紫色佔據的畫面一角，是像舊放映機影像那樣搖曳而不真切的男生寢室。她恍惚地看見盧卡和奈布焦急地敲打著看不見的牆壁，唇瓣一開一闔喊著什麼，想上前幫忙卻因為隔開空間的屏障而無法如願。

這麼說來，要是她這次沒能成功，這些一心一意信任自己的男孩們會變成甚麼樣呢......


腦海裡空白的一角如此詰問。


......一直包容著、照顧著自己的大家也是，會真的像宿傘之魂說的那樣，落得靈魂消弭的悲傷結局嗎？


頭好疼。耳邊尖叫的聲音愈發嘹亮，帶著那些她不願細想的指摘毫無保留地刺進靈魂。


——是妳。都是妳。

妳的慾望讓他們的生活陷入毀滅，妳的固執讓他一次又一次為妳而死。

是妳的錯是妳的錯是妳的錯——！


「啊…啊啊……」


而她已經再也無法承受。

尖叫聲從嘴裡傾瀉而出，神智在這千百倍沉重情感的肆虐之下就要消磨殆盡，她除了止不住的顫慄再也顧不上其他。

......因此她沒能夠發現，跟在諾頓身後趕來的謝必安往房裡掃視了一圈，視線在掠過她時微微瞪大了眼。

在連接至不歸林的通道以上萬朵鳶尾為媒介開啟、迸裂的白光奪走視野之前，她只來得及看見，張狂的藍紫色一吋一吋爬上自己的髮尾，直至將她整個人吞噬。


//


作者碎碎念：
看到有人在等著這篇，高興地滾上來更新了。


這段是開始寫故事的時候就好想寫到的一段，總算正式亮相啦！
自己文筆好不好不確定該怎麼評價，但愛發刀這點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不過喜歡的角色們總是不忍心虐得太慘，至少以目前架構看來，這故事姑且還是個happy end的。應該。 (喂
敬請期待看後續怎麼解，囤的稿子快發完了作者也好頭疼，所以請讓我緩著點更吧~


下回也請多多指教。

74.

「「——菲歐娜！！！！」」

在盧卡等人的視野裡，菲歐娜憑空消失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留守的兩個男孩慌了神。即便親眼所見卻仍難以相信，明明前一秒祭司少女還在無形屏障內，像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般蜷曲著身體；可在那陣不知何處出現的白光閃過之後，她就這麼消失無蹤。

「可惡……！」

身旁的僱傭兵咬緊下唇，力道之重幾乎滲出血絲，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
盧卡當然明白他的感受，事實上他也是一樣的心情——明明菲歐娜就近在咫尺，真正發生事情他們卻什麼忙也沒能幫上。

然而不甘也無濟於事，盧卡逼迫自己專注在釐清眼前的情況，視線停留在菲歐娜消失前最後一刻待著的地板，任大腦飛速運轉。

眼下該關注的有兩件事：
第一，菲歐娜是否成功達成了目的？
第二，她現在人在哪裡、是否安好？

回憶著她的一舉一動，他想第一點應該是成功的。
畢竟在一切變調之前，她還平穩地運行著召喚法陣時，確實露出了一瞬欣喜的表情。
如此一來，後面她抗衡的那份巨大痛苦的真身也呼之欲出——恐怕就是她提過的，散佈在現世各個角落的絕望情感。

她說過自己能吸收象徵絕望的鳶尾花瓣，而鳶尾花瓣同時也是她和伊萊前去不歸林的通路之一，大概就像她遊戲中常用的門之鑰吧。
如果絕望之所以能具象化成為鳶尾花，是因為它們依附了祭司一部分的靈魂，從而獲得了實體……那麼，帶有她一部分的神性的鳶尾花讓碰觸者得以穿越空間，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盧卡恍然，這大概正是她從他們面前消失的理由——因為觸碰了帶有門之鑰功能的鳶尾花，她被傳送到不歸林去了。

「誒，奈布……」

得到結論的囚徒回神，想安撫一下情緒低落的室友，抬頭卻對上一雙純白的眼睛。

「你好，巴爾薩先生。」

黑白色的監管者神色平靜地笑了笑。

「傭兵先生看你在思考事情，就沒去打擾，和坎貝爾先生一同去請示夜鶯小姐了。」

盧卡點頭表示理解，隨後忍不住開口：

「必安先生，您也從菲歐娜那兒聽說了一切，對不對？」

察覺他想談論的事，謝必安目光變得深沉。

「嗯，我的確和那孩子聊過一會兒，我想這也是她請坎貝爾先生來找我的原因。」

他望著理應第一遍踏入的寢室，感慨道：

「真是令人吃驚……就算是我親口拜託她的，但沒想過她居然真有辦法做到。」

「這麼說，她果然成功了？」

盧卡敏銳地抬頭，看監管者露出一絲苦笑。

「在我看來是如此。從方才開始，現世的情況看上去穩定了很多，看樣子她成功阻止了崩壞的進程，甚至連她的靈魂都得到某種程度的修補。只是聽說她之前痛苦的樣子，恐怕她所做的一切伴隨著劇烈的反噬……」

「無論身處何方，都希望她能平安無事。」

嘆息聲落進空氣裡，監管者和求生者不約而同想著那位下落不明的少女，頓時陷入靜默。

不過這陣靜默並沒有持續太久。
外頭走廊傳來紛雜的腳步聲，聽上去至少有兩人正往宿舍匆匆趕來，還有某種輕柔的織物掠過地面的聲響。下一秒門被大力推開，奈布的嗓音伴著跑動後的喘息落下：

「夜鶯小姐，就是這裡。」

幾個男孩和監管者一同望向緩緩踏進房裡的女性。
金色假面底下的雙眼快速地往房裡掃視一圈，神色暸然。

「別擔心，他們會沒事的。」

「“別擔心”？她可是整個人從我們面前消失了！」

許是將莊園管理者的沉著視為漠不關心，奈布難以置信地拔高了音量：「您根本不知道，她方才的樣子有多麼痛苦——」

「奈布 • 薩貝達，無論你相不相信，我確實知道。」

莊園的管理者鮮少呼喊全名，她鄭重的語氣令僱傭兵噤了聲。

「是的，我都明白……」

嫣紅唇瓣吐出的嘆息宛若飲泣，不知是說給旁人還是說給自己。明明華麗頭飾投下的陰影遮掩了半張臉，但盧卡卻隱約察覺，那雙藏在金色假面底下的眼眸正直直望向某處未知的所在。

憐憫卻仍懷抱一絲希冀，似虔誠祈禱的信徒那般，無比認真。

//
作者碎碎念：
突襲更新！
這次讓盧卡帶出了鳶尾花的本質，下一集場景要轉回不歸林啦。

75.

全知全能，但被放逐於常規之外，不被允許違抗命運的存在。

無人聞其義的歌謠是她對命運之神的小小反抗。

一次又一次嘗試無果後，她終於想到了辦法。
既然無法以自己的名義干涉，那不如將靈魂撕開，以偏好的姿態為憑依——

去吧，我以此為媒介，將這雙眼寄予你。

替我看見世界的真實，為我開闢既定之外的結局。

然後——

願所愛皆得其所，一同迎來新生。


-

菲歐娜隻身前去現世的途中，被留在不歸林的伊萊在森林裡來回渡步，想緩和盤踞心底的焦慮感，回過神已經快把整座森林都繞遍了。

一成不變的景色剝奪了實感，好在靈魂於同個空間裡重新連結起的瞬間，這段難熬的時間終於宣告結束。
知曉她平安回到森林令他鬆了口氣。感受著來自她的靈魂牽引，他總算能夠忽略心底的不安，邁開腳步走向傳遞一陣陣鮮活波動的，她的所在。

「菲歐娜，妳回來——」

正無奈地想為她的一意孤行說個幾句，卻在全景映入眼簾時臉色大變。

只見她癱坐在林中一處空地，雙手抱頭止不住淚水，神色痛苦地像用盡全力在抗拒著什麼。而最令他難以置信的是，那頭一向令她自豪的艷紅長髮，此刻竟毫無保留地被染成了張狂的藍紫色。


——那是和鳶尾花同出一轍的色彩。


「菲歐娜，怎麼了？發生了什麼？妳的頭髮……」

他焦急在她身旁跪下，伸手摟住她單薄的身子，透過手套摸到一片冰涼。是在現世的夜裡吹多了風嗎？

他的碰觸令她渾身一顫，驚訝地眨了眨迷濛的雙眼，察覺是他後才稍微放鬆地倚進他懷裡。即便憂心她的遭遇，他仍不忍出聲催促，只得等懷中人的情緒平靜下來。
好不容易止住哭泣，菲歐娜終於抬頭，對他慘然一笑。

「伊萊，對不起，我好像失敗了......」

下一刻話語戛然而止，她閉上哭腫了的眼睛，頭軟軟地垂在胸前昏了過去。
他才大驚失色地發現她身體是真的冷得不可思議，嘴唇已經沒了血色，只剩微弱的呼息證明懷裡的女孩仍活著。

菲歐娜，妳到底遭遇了什麼？
不，現在最要緊的是先把她安頓好......

伊萊從未那麼希望艾米麗在他們身邊，即便菲歐娜說過探求實證的醫生小姐並不相信他們經歷，但她絕對知道該怎麼讓菲歐娜好受一點。眼看心愛之人面色痛苦，自己卻無計可施，湧上的無力感令伊萊握緊了拳頭。

他不確定菲歐娜是因為風寒還是什麼原因倒下，只能用常識來推估，既然菲歐娜身體那麼冷，讓她暖起來總不會有錯吧——至少萬萬不可讓她頂著這副身體待在颳著風的森林裡。

這麼想著，他將菲歐娜打橫抱起，向記憶中位在森林南側的小屋奔去。

-

踩著紊亂的步伐在森林間穿梭了不知道多久，記憶裡的小屋終於出現在視野中。伊萊騰不出抱著菲歐娜的雙手，索性用肩膀撞開了門，意外發現裡頭竟是燈火通明。

探頭一看，屋內的佈置令他瞪大眼睛。

掛在牆上的數盞燈火照亮了室內，雙人尺寸的橡木餐桌上擺放著乾淨的餐具組，桌椅下鋪著作工精巧的地氈，上頭明亮的色塊使整個空間的氣氛活潑起來；壁爐裡的柴火熊熊燃燒著，不時發出霹靂啪啦的聲響；而不遠處的床邊放著一張柔軟蓬鬆的睡床，簡直像為菲歐娜量身訂做似地——這樣彷彿準備好歡迎客人的溫馨佈置，卻令伊萊警覺地後退一步。

明明第一次找到這幢小屋時還是一副破敗的模樣，此刻卻滿滿都是有人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跡……可他確認過，不歸林裡並不存在自己和菲歐娜以外的人。

這麼一來，準備這一切的存在究竟是誰？有何目的？
他現在又該如何是好？是冒著被設計的風險進屋，還是帶著狀況未明的菲歐娜另尋他處？
伊萊立在門邊，一時拿不定主意。

然而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懷中的祭司少女發出一絲無意識的呻吟，提醒他時間已經刻不容緩。

「可惡，要不是菲歐娜這個情況……」

他咬牙，小心翼翼地踏進屋裡。

//

作者碎碎念：
記得上一次寫伊萊視角是20話左右的事了。
哇噢，超級久遠……

76.

將菲歐娜安置在床上後，他從餐桌旁拉了把椅子守在菲歐娜身邊，一守便是一整天。畢竟只是間暫時借住的屋子，他可不想留下什麼把柄。
這一切裡值得慶幸的是，他的身體在經歷輪迴後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一般人的生理需求不再套用至他身上，即便不用吃喝也不會疲憊，讓他能夠心無旁鶩地照看菲歐娜的情況。

根據從前的經驗，不歸林理應是沒有大氣變化的，這陣子卻罕見地下起了雨。這雨倒是很適切地呼應了他的心情，因為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仍是沒有醒來，而他束手無策。這樣的無力感快把他給逼瘋了。

好在……
神明仍為祂的使者垂憐，被陰霾籠罩的時日總算迎來一絲曙光。

-

那是他們來到這幢小屋借住的一星期後發生的事。

這麼說並不一定正確，也可能是幾個月後，幾年後——畢竟不歸林從沒有晝夜之分，又因全心全意照看著菲歐娜，伊萊對於時間的感知尤其模糊，只能憑藉自己的生理時鐘來判斷時間流逝。

那天伊萊一如既往地從淺眠中甦醒，第一反應先留意了菲歐娜的情況，見她雙眼緊閉，仍是那副在跟他無法企及的夢魘努力對抗的模樣；他嘆了口氣坐回木椅，只得握著她冰涼的指尖繼續祈禱。

……沙沙。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輕微的聲響突兀地掠過耳膜。

——森林裡確實存在著別人！

腦內響徹警鐘，他下意識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將菲歐娜的睡床擋在自己身後，充滿戒備地望向聲響源頭。

未料剛轉頭便看見來者慢條斯理地踏進屋裡，朝他輕輕一笑：

「別緊張，我並沒有惡意。」

那是位打扮奇特的客人。
數百枚葉片和鳥羽編織成的翠綠斗篷罩住整個身形，葉緣飄散著瑩瑩流光；同樣套著樹葉兜帽的頭上頂著一對和菲歐娜相似的犄角，上頭纏繞著藤蔓花枝；而她的臉……他難以評價。

事實上他能看見的只有她的下頜輪廓，因為她半張臉都被一個散發著微妙既視感的深色鳥羽面具給覆蓋住了。面具底下塗著綠色唇彩的唇瓣輕輕勾起，即便看不見她的眼，他卻感知到對方的視線正在自己身上。

「哎呀，別這麼防備嘛，我又不會吃了你們。」

他不動聲色地往菲歐娜挪近了些，幸好不速之客似乎沒注意到，只是自顧自打開話匣子：

「見到我會是這個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畢竟我的打扮這麼顯眼……譬如，不覺得我臉上這面具超～違和的嗎？」

她指了指和自己衣裝風格大相逕庭的面具，埋怨似的說：

「要不是他嚷著“得守住時空法則的底線”，硬是讓我戴上這個再來，我才不想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呢。」

——時空法則。

捕捉到關鍵字令他暗自一驚。就他所知，莊園裡具備神性的只有他、菲歐娜和帕緹夏三人，而咒術師並不能施展能夠干涉時空法則的禁術……因此，會提到這個關鍵詞的人，除了自己和菲歐娜之外別無可能。

可此刻，這樣特殊的詞彙卻出自一位身份不明的人之口。

不清楚對方目的的情況下，避免輕舉妄動之餘，至少應該試著引出對方所擁有的情報——如此想著，伊萊決定嘗試迂迴打探。

「“他”？」

「好奇我口中的“他”是誰嗎？他呀，是我的戀人。」

好似沒將他的刺探放在心上，她眷戀地望向遠方，語調由原先的興奮變得溫柔繾綣：

「我們不是在這裡相識的。過去我們經歷了一些難題，而我一次次被他的溫柔強大給拯救。後來跟他之間的羈絆引領我們來到這片完美的森林，作為我們歸棲之所。」

——這下確定至少有兩個人存在不歸林了。

伊萊順口問了下去：

「那位沒跟您一起嗎？」

不速之客抿了抿唇。

「他呀，過不來這邊的。」

「“這邊”？」

「是的，這邊——可以想成時鐘的正面。」

伊萊陷入沉默，想起菲歐娜那句哀嚎——比起謎語人，當個明白人不好嗎？

看著他的反應，來者噗哧一笑，像逛自己家那樣再自然不過地走到桌邊，拉了張椅子坐下。

「小先知，你覺得時鐘的正面有什麼呢？」

見她知曉自己的能力，他的警戒心又上升一分，表面卻仍不動聲色答道：

「指針？」

「很好，它們是使時鐘順利運轉的一員對吧。那麼我換個問題——時鐘的背面有什麼呢？」

「嗯……機芯和電池盒？」

「它們仍是使時鐘順利運轉的組件之一呀。我指的是更深更深，更後面一點，什麼也沒有的地方——不干涉時間，也不受時間干涉的地方。」

面對對方的循循善誘，伊萊只得沉默。

見他困惑的樣子，來者抿唇搖搖頭，輕聲公布了答案。

「——是虛無啊。」

剎那間深埋在腦海裡的記憶浮了上來，他想起第一次輪迴結束時身處的無盡黑暗中那一小片破口；幾次輪迴後沙畫一般朦朧卻逐漸清晰的色塊；還有更之後，總算凝聚成型的、他們所在的這片森林。

明明他還親眼見證了森林的構成，怎麼就沒想到呢？

沒有日夜周轉，繞也繞不到盡頭，彷彿永遠靜止在某一刻的神奇空間。菲歐娜也說過，這裡的時間流速跟現世不同——不如說，這裡的時間根本沒有在流動！
也難怪他不會飢餓也不會疲憊。

可是，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你們該如何脫離目前的處境？」

不速之客滿意地看著他的表情變換，將他未問出口的疑惑給帶了出來。

他不像菲歐娜有隨意穿越空間的神性，先前輪迴是在布洛黛薇的幫助下才得以運行。可此刻菲歐娜陷入昏迷，役鳥又不在身邊，他相當於被困在這座時間停滯的森林裡進退維谷。

伊萊盯著那對掩藏在奇異面具下的雙眼緩緩開口。

「會這麼問代表您是知道答案的，對嗎？」

聞言，她淺淺一笑。

「這正是我前來這裡的理由——作為一名嚮導。」

//

作者碎碎念：
沒想到吧，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新角色（？）。
細寫了一下角色外觀，好好奇大家光是看描述能不能猜出她是誰噢…

下一章會以對話為主，沒意外週末更新。

77.

「為迷途羔羊指點迷津正是我的工作。所以，跟隨我的指引吧？」

她輕快地說著，朝他勾起微笑。

那笑容莫名令人聯想到菲歐娜，令伊萊一瞬間有些恍惚。他趕緊將莫名的違和感掃去一旁，苦笑著反問：

「在不知道身份和目的的前提下，要我們相信並且接受您的指引，您還覺得我們會答應？」

「我確實不覺得你們會這麼輕易接受，不過免費的指引，單純聽聽看也不錯吧？」

她無奈地聳聳肩，隨後端正了神色。

「出於一些原因，我的真名對目前的你們而言尚是無法理解的存在……不如就叫我“嚮導”吧。你們現在也正需要一位嚮導不是嗎？」

伊萊腦中飛速計算利弊。

動用力量穿越時空回到現世，卻因此陷入昏迷的菲歐娜，不知何時才會醒轉。而在輪迴終止、世界持續崩壞的此刻，他卻連不歸林都無法離開，只能被動地等待。
這樣膠著的情勢下，忽然出現一位未明身份的嚮導，自稱有改變現狀的方法……是該相信她的建議？還是不相信，繼續被動地等待？

幾經掙扎後，他選擇了妥協。

「好吧，嚮導小姐——我願意聽聽看您的指引。」

「好極了！」

對方高興地兩手一拍，正要接下話題，便被伊萊打斷：

「——不過，我想先向您確認一個問題，請一定要如實回答我，好嗎？」

「小事一樁，你問吧。」

嚮導小姐擺了擺手不以為意，看上去信心滿滿。

「那我不客氣了。」伊萊欠身說道：「您說過目前的您是我們還無法理解的存在，因此我想身份相關的問題您很可能也沒辦法說明。那倒沒關係，我不執著於公布您的身份。」

「既然如此，問關於我們 的事情總行了吧？既然自稱嚮導，對自己指引的對象總該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才有辦法領路不是嗎。那麼，我想請教的是——」

他瞇起眼睛。

「嚮導小姐，關於我和菲歐娜，您知道多少？」

多言的她難得沒有立即回應，緊抿著的唇瓣流露一種五味雜陳的神情。就在伊萊幾乎相信自己把對方給問倒的時候，卻聽見她輕輕開口：

「……全部。」

他還在咀嚼著這兩字的意思，便被面具下那對真摯的視線盯住。

嚮導小姐抬頭看向他，難得收起了笑容，異常認真。

「我知道你們的全部。所有過去、現在、未來，你們經歷的每一次輪迴，還有你們為了拯救而付出的一切只要是關於你們的，我都知曉。」

伊萊啞然。

見他沒有反應，她有些著急地加快了語速：「是真的！譬如時空漸漸錯位，人們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譬如那孩子昏迷不醒的真正理由；譬如■■■選擇了補全因果循環，譬如你們決定■■■■■■合而為一——」

她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簾。

「譬如■■■■的我，此刻現身於此地。」

龐大的資訊量隨著她的話語淌過耳際，幾個關鍵詞卻被未知的力量給屏蔽。伊萊的警戒心為此褪去了大半，漸漸相信了她的說法；畢竟連身為先知的他都無法企及的，唯有一種可能——

“必定實現的未來”。

他所見的未來往往是多面性的，這一刻看見的是這樣，下一刻卻又變成別的模樣。在遊戲中他憑藉這樣作弊般的能力躲過不少災禍，也因此改變了不少本應發生的結局。

事實上比起“看見未來”這個說法，他更傾向稱呼為“看見未來的一種可能性”的能力——僅僅是看見做選擇後其中一種可能的發展，而非必定發生的事實。
儘管能夠看到數種可能的未來，他卻沒辦法知曉哪一條才是真正會成為的現實。

也因此，知曉必定實現的是哪種未來的嚮導小姐，很可能真的能為他們指點迷津。

「我是真的相信您了，嚮導小姐。」

聞言，自稱嚮導的女性垮下肩膀，終於放鬆下來，自我調侃道：

「唉，我真是太久沒接觸外人了，瞧瞧我被一個毛頭小子問成什麼樣子。」

隨後話鋒一轉：「既然我已經答覆了你，接下來該輪到我問問題了吧？」

伊萊比了個“請”的手勢。

嚮導小姐點點頭，聲音倏地變得低沉，帶有不容忽視的審視意味。

「那麼，莊園的先知，伊萊 • 克拉克，請回答我——」

她看進他的眼。

「你是否做好了抹去自身存在的覺悟？」

//

作者碎碎念：
在此隆重介紹——新角色，嚮導小姐！
其實也不能說是新角色就是了，大約三章後會揭曉謎底還請拭目以待囉（笑）

78.

——抹去自身存在？

——要是這樣就能拯救菲歐娜，有何不可……

「不用急著回答我，我要的是深思熟慮後的答案。」

答應的話語還未脫口而出，便被嚮導小姐給制止。

「你冷靜想想抹去自身存在是什麼樣的概念——“你”將不再擁有過去、現在和未來，所有的構成“你”的存在將從世上消弭。」

「“你”不再存在於誰人的記憶，過去在莊園裡一同並肩作戰的夥伴們不會記得有這麼一位先知，每每助力他們渡過危難；也不會知道曾有這麼一位朋友，在現實與現世之間選擇了自我犧牲。」

思緒順著嚮導小姐的話語奔馳，腦中率先浮現的先是同寢的奈布、盧卡、諾頓，接著是各位在對局中遇過的求生和監管者們。想像那些對自己笑著的臉孔忽然變得茫然陌生，令他心裡一陣難過。

他們將不再記得他的存在。

「……這固然是件令人悲傷的事。」他輕聲說。

——然而、然而。

撲鼻的鐵臭味。沾滿血的身軀。

彷彿做著美夢般笑著的，她逐漸褪去血色的臉。

腦海被另一個畫面填滿。那是他見過無數次的、她離他而去的記憶。

「可即便如此，她的重要程度仍在一切之上……」

他緩慢而堅定地開口。

「與她的性命相比，我這小小的悲傷根本不足輕重。」

——劈啪。

熊熊燃燒的柴火斷成兩節，可對話中的兩人絲毫未動，只是定定注視著彼此。

「你果真是個死腦筋。」

最後是嚮導小姐先搖了搖頭，苦笑：

「……可我■■■■這樣的你。」

伊萊抬起頭，沒來得及細問她被隱去的後半句話，她已經從餐椅上起身。

「好吧，這個答案我收下啦。那麼——」

腳尖輕輕一轉，瑩瑩綠光在空中化成線條，她向著他比出“一”的手勢。

「在給與指引之前，先跟著我釐清一下現況——提問一，你們倆目前遇到最大的難題是？」

縱使不明白這快問快答的氣氛目的為何，他仍順從地答道：

「為了避免世界崩毀的結局，菲歐娜去現世吸收了足以壓垮世界的絕望，卻也因為負荷過重而倒下。」

感受著連結那端失速的、另一人心跳，語調裡不自覺多了份的顫抖。

「……而我沒辦法幫她做任何事。輪迴時是如此，去現世亦是如此。」

對他的不甘自責，嚮導小姐沒有回話，只是淡淡地接了下去。

「那麼，提問二。已知這些絕望無論對世界或對你們而言都是多餘的負荷，你們打算如何處理？」

——這正是菲歐娜逕自回到現世前，他所擔憂的問題。

過多的絕望是兩人在輪迴之中生成積累的因果。

伊萊的絕望構成這片超脫於時間之外的不歸林，菲歐娜的絕望則化成分散世間的鳶尾花。

而此刻祭司少女把所有絕望都吸收回自己身上，他想現世的負擔確實因此減輕不少。可問題在於菲歐娜，任何一個人被如此大量而沈重的情感給一舉吞噬，怎麼可能承受得住？

「……我不知道。」他只能堪堪吐出幾個字。

「沒關係，這也是一種答案。」

嚮導小姐沒有太介意，接了下去：「那麼提問三——請記得，我要聽你深思熟慮後的回答。準備好了嗎？」

意識到這次氛圍不太一樣，伊萊屏息點了點頭。

得到他肯定的回應，提問者跟著深吸一口氣，像在給兩人作心理建設般。

隨後直直拋出那個他蓄意逃避的問題。

「倘若菲歐娜和現世只有一邊能夠得救，你會如何選擇？」

//
作者碎碎念：
出現了…！最無解的提問！
選世界還是選重要的人…怎麼可能選得下手啦…(つ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