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商人 vol.８ 商品目錄‧家常菜 (13) [PG]（哥布林老闆與鄉民小店員）

總之，阿德深刻地體會到，一者，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二者，不只人和人有溝通障礙，人和非人之間更是沒有共識，還有最重要的，侜張這狐狸絕對不可相信！

狐仙對如何玩弄阿德這門技藝彷彿天生就皆傳了所有攻略技巧，無時無刻，只要逮到機會就會出手，而且通常都能得逞，但人類是會進化的動物，雖然智慧稍嫌不足，卻擅長用直覺彌補。

也許是過往太順利，導致侜張的失望之情如此明顯，更讓阿德氣壞了。

寧願颱風天趕回店裡工作也不想再和這狐狸待在一塊，阿德拖著侜張往外走，堅持侜張剪完頭就該馬上回夢想交易所。

侜張沒辦法，只好順著阿德心意出了店門口，大家一起感受強烈颱風的魅力，自然，侜張還是有辦法讓自己倖免狼狽。

這時暗雪從店裡趕出來，仍是那副台客老頭樣，捧著一尺見方畫著黑色牡丹的高貴漆盒，上用重重紅繩繫緊並打上繁複的結，被他小心翼翼揣在懷中。

「狐主大人，這是您吩咐的禮品，已經特別處理好了。唉呀，之前都是由我經手的，總覺得可惜，會是一幅能私藏玩賞上百年的好畫呢！」暗雪心疼地說，將漆盒獻給侜張，後者微笑接過。

「您二位好好保重，阿德，如果改變心意，就快點過來吧！」暗雪看來沒那麼容易放掉列為目標的獵物。

「不用了，謝謝。」阿德還在記恨刀靈把他畫成那種造型，語氣冷淡的道別，暗雪也不以為忤，趿著夾腳拖走回屋內，鐵捲門瞬間拉下，原本被狂風吹掉的招牌不知何時好好地掛在原處，隨風繼續打轉著。

侜張忽然把漆盒塞給阿德，店員下意識拿在手裡，然後驚覺想要推回。

「幹嘛給我啦！這什麼？該不會是你的頭髮吧？」不是說過很危險所以只能交給暗雪處理嗎？

侜張露出阿德猜對答案的表情。

「我才不要！」

狐仙舉起手掌拍在阿德頭上。

「不是給你，我要是敢這麼做，青都會哭的。」侜張似笑非笑。

「把盒子帶回夢想交易所，那是我和店長約好的代價。」

「咦咦咦？」阿德結實地嚇到了，臉色蒼白。

「你何時和店長交易的，不對，你們交易什麼！」

侜張和哥布林，兩大天敵的組合聯想讓阿德冒出拉肚子般的陰冷感。

「嗯……本來是沒必要告訴你，如果你很好奇的話，因為店長和我要這種代價，反正我又沒損失，剛好也有想換的東西，就成交囉！」

「所以你到底換走我們店裡哪樣東西？」倉庫的商品那麼多，本來阿德的確沒必要過問，但店長拿阿德亂交易的前科累累，侜張又跳過阿德不吭一聲和店長交易，實在很難不讓人多疑。

「店長的友情。」侜張回答。

阿德試著理性分析商品的內容，不行，他還是感覺到強烈的頭暈及噁心。

「你換那種東西幹什麼！」

「唉呀，阿德不懂幻想商人的友情價值嗎？」侜張搖著扇子。

「撇開這點不提，自然是有興趣才想換的。」

對哥布林店長有興趣？原來擁有變態品味的不只是暗雪而已，這兩個會這麼要好，根本就是臭味相投。

阿德依舊渾身發冷。

「怎麼說呢？我還蠻欣賞店長的，和對阿德你的喜歡不相上下喔！」侜張追加一記重擊。

「不要說了，我的胃很難受。」現在還被和店長相提並論，阿德滿臉黑線。

「店長為何需要你的頭髮？」有加工價值嗎？還是類似蒐集地球生物標本那樣？但哥布林會有那種小男生般的喜好阿德怎麼想都不願接受。

「我好像還沒告訴你，暗雪本來會怎麼處理我的頭髮。」侜張靠著水泥柱說。

「他為客人理髮時，也會除掉連過奈落池都無法帶走的汙穢，那應該就是非常頑強並且深入寄主吸附不放的『負面之物』，他會把這種東西連同客人本體的一部分同時斬斷，然後送入奈落池裡處理。」

「但並非所有客人都如此，特別是等級愈高，去除的汙穢愈多或力量愈特殊的斷髮，暗雪會留下來鍛煉成畫，就是你在店裡看到的掛幅，不過他肯展示出來的都是小畫，危險性不大的那種，等到暗雪欣賞夠了，再親手帶到沃焦山銷毀。」

阿德想起來他跟刀靈聊天時瞄到的水墨畫群，會動的，活生生的，小小的蚱蜢在墨線上跳躍，細細撇出的蘆葦隨風搖曳，確實是可愛的寶物。

「暗雪說過，身為藝術家，除了要有獨一無二的創意外，還要有能將醜惡之物昇華的能力。二者缺一不可。既然連我的斷髮都有這種被利用的價值，更遑論其他客人。從奈落池直接丟棄也不夠安全，還是會有不擇手段想要從伏流中攔截的傢伙，必得他親手處理。」沒有占有的興趣，缺乏吸食他人負面的欲望，那是暗雪雖然品味有問題，但還是被許多客人信任的原因。

「他可以用自身的靈氣將斷髮封印，無論斷髮原本的主人強大過他多少倍，因為刀靈的力量非常吉祥，是能夠作為純粹的『斬斷』去考量的，可以不具有任何殺傷力，也不必負擔任何磨損。總難免有宵小之徒覬覦那些『畫』，但是被刀靈封印過的斷髮，就算一開始看起來很乖巧，最後還是會狂暴起來，期間想要染指這些畫的小偷，下場會很慘。」

侜張望著阿德微笑。

「因為那些畫的確是活的，所以，可能會咬人唷。」

阿德一聽險些沒把手裡的盒子扔出去。

「被暗雪剪下來的頭髮，可以作為素材讓他繼續創作成藝術品，同時也是世界上唯一僅有，只出於暗雪手中的創作手法和繪畫，材料是稀罕的異族身體部分，你覺得店長可能不感興趣嗎？」

靠，憑哥布林的性格一定會想要！阿德默默在心中同意。

「交給幻想商人收藏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就算他要再交易給別人，我想也會索取相對的代價，所以才答應店長。」侜張笑了笑，阿德似乎被說服了。

「其中也有許多是難以洗清的罪……阿德，這才是暗雪會被依賴的真正原因，不用覺得不公平，暗雪只知道『斷』是他的願望，但罪孽仍會從斷面重覆滋生，最後還是一點都不會減少。」侜張幽幽望著昏暗天空說。

「對於那種顧客，你會發現，暗雪的品味真的非常非常好唷……」

好到讓他們只能呈現出真正的樣子。

可笑，滑稽，悲傷，醜陋，怪異，低俗，種種色相。

而且一旦嘗到甜頭，就離不開刀靈的技藝了。

「我知道了。」阿德小聲地說。

風雨毫不留情地吹在店員身上，侜張從沒有多事的為阿德遮擋，只是這種程度阿德既不會受傷也不會死，他只可能受點風寒打幾聲噴嚏而已。

「我去把你的斷髮交給哥布林。」

「不須我廢話，別打開盒子。」侜張溫柔地說。

「當然！」店員應得清脆。

「店長～我回來了，幫你把麻煩的東西帶回來了，我可以去洗澡弄乾身體了嗎？」阿德用肩膀蹭了蹭發紅的鼻尖說。

一陣風吹過後，阿德手上的漆盒就不見了，店長站在那裡，手裡拿著裝有侜張斷髮的漆盒喜形於色，根本不聽阿德說話就躲去鑑賞商品了，好在燈先生適度地調暗光線，示意阿德能夠去休息。

跟侜張去剪頭髮也比想像中還要花時間，阿德沖完熱水澡以後就鑽進心想事成房間的被窩裡，默默地放鬆身體，但卻遲遲無法入睡。

人類好像不會像侜張或其他妖怪一樣，主動去除身心汙穢，反而會累積下去，甚至積極地去沾染，唯恐自己無法融入團體，大家都一樣髒，彼此靠近時會生出一種欣喜的認同感。

和剛剛從奈落池離開的瞬間相比，現在好像又沉重了一點，哪裡沉重阿德也說不上來，可是他在走出暗雪的店時，剎那間有點想哭，因為那裡有一種美好單純的感覺，讓阿德想起無憂無慮的童年，和暗雪說話時也是，不知為何他就算大聲嗆回去也不會害怕刀靈對自己怎樣。

過去，阿德可以在地上打滾玩得一身泥巴沙子，卻從來不覺得他真的變髒，因為回到家只要洗完澡，又是香噴噴乾淨無比的了，曾幾何時，他怎麼洗都覺得無法乾淨，哪怕外表整潔正常，不屬於自己的汙穢始終纏繞不放。

也許真正的淨化就是看破執念，頂著暗雪設計的髮型還能很開心，當然如果能真的做到那樣肯定是沒什麼煩惱了，但阿德想起刀靈的設計，確定他果然只是普通卑劣的人類。

他的心魔像是被抓在刀靈手裡，過了一會兒又還給阿德，因為店員選擇了拒絕。

他的長頭髮，就是對外表自卑的後果，所以暗雪才會想盡量都剃掉吧？

只是把「常識」剃掉，說不定連「羞恥」都會一起被剪光，太可怕了還是只能說ＮＯ。

阿德縮在被子裡露出半張臉，目前這樣已經很好了，那就是他的夢想，只要能不擔心明天的事情，今天安心地睡覺，每天都是如此。

阿德望著昏暗的小燈，隨著他的念頭一轉，房內陷入完全的黑暗，阿德逐漸沉到夢鄉底層。

感傷在夢想交易所難以持久，因為心想事成房間本身就會吸收這種情緒，是超療傷系的聖品，因此阿德很快就作了和現實無關的夢，某種意義上，又帶來新的壓力。

店員咬著棉被雙眸緊閉，額角滿是冷汗。

在他的夢裡，綠皮膚紅眼睛的哥布林矮子店長，穿著純白的西裝，正挺直身子伸長手臂，侜張站在他面前，微抬著左手，哥布林輕執住狐狸的手，將某種像是戒指的發光小飾品套到狐仙修長的無名指上，兩人相視而笑，說些阿德聽不懂的話，背景一片飄不完的落花。

畫面進行得很慢，卻沒有任何停滯，在夢裡阿德就這樣理所當然地觀看著，不知身處何方，卻只能被動地從遠景注視直到特寫。

「嗚哇！」店員哀叫一聲，纏著棉被滾到床下，大口喘著氣。

「好胎歌的夢。」阿德全身都流汗了，被颱風雨打溼後冷到骨子裡的寒意卻又猛然竄上來。

等等，哥布林不是很不屑地球上的生物，怎麼會親自主動去要侜張的頭髮，他應該選擇派遣阿德和暗雪交易就足夠了。

按照慣例，店員不靈光的推理能力總是到很後面才會稍微甦醒。

侜張是中國狐狸，應該知道文化裡把頭髮送人收藏的涵義，就算一開始不清楚搞錯對象，阿德也本能覺得這種情況很怪異而拒絕。

侜張常常到夢想交易所，但看不出他真的很需要交易，感覺來玩的成分占絕對比例。

店長不在的時候，他也會和阿德扯東扯西花上不少時間，好像打算盡量留在店裡，為什麼呢？

──等店長。

如果店長剛好在店裡，狐狸會出現的行為是……

──和店長聊天。

店長這邊呢，一看就知道這哥布林肯定是那種死也不會開口悶騷到極點，絕對會搞迂迴手法的腹黑角色，說來說去阿德忽然發現，自尊心高到破表的店長對其他人都很不屑，反過來說對狐仙的正常態度已經是一種很不正常又明顯的展現了。

這兩方難道……

所以他們老是把阿德塞在中間的用意，該不會是傳說中「愛的傳聲筒」？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阿德生理和心理上都很難接受叫侜張「老闆娘」的未來前景。

正當阿德抱著棉被打算尋求一點溫暖慰藉時，某種不安感讓他抬起頭。

黑暗中，書桌處多出某種存在感，驚得阿德彈跳起來，因為這間異世界的員工宿舍不可能有小偷進來，房間比阿德的命令快了一步亮起，能做到這點的只有心想事成房間的真正主人。

「店長！」哥布林竟然潛入阿德的房間，店員一時空白，下意識用棉被遮起胸口大叫，還好他為了怕著涼有穿睡衣。

「我有敲門，是你自己反應太慢。」哥布林一貫陰沉的臉，不懷好意的聲音，坐在書桌上短腿離地面遠遠的，有近視的人遠遠看過去說不定還會以為是個可愛的彩色布偶。

「那你也不能直接就這樣進來啊！」

「為什麼？」幻想商人根本沒有隱私權或者三餐作息日夜觀念，對店長來說無時無刻不是工作時間，很久以前阿德就知道用地球常識和哥布林爭論沒有好處。

「算了，到底有何貴幹？燈先生說我可以休息的。」

要和哥布林抗衡，就必須用他自己訂的規矩，這是店長唯一會買帳的方式。

幻想商人忽然亮出阿德很眼熟的寶石銀剪刀，阿德之前就有點在意店長隨身攜帶那個的目的，左手展現喚醒阿德不好回憶的卷軸，右手三根爪子扣住剪刀把手喀嚓兩聲，獰笑。

「為什麼不順便剪頭髮，我覺得這髮型比較好。」

暗雪的設計圖？

「你怎麼有那個？」阿德撲上去就搶，想也知道無法得手。

「侜張送我的複本，說他的朋友要免費替你剪哩，總比你現在這樣邋遢要順眼。我也比較喜歡這張設計。」

難不成暗雪的審美觀有超越宇宙，橫跨不同世界的威力？

阿德啞口無言。

「才不要！」多謝有哥布林的肯定，阿德更加確定他死也不會屈服在暗雪的刀和變態品味之下。

「我給你額外補助，去剪。」

「我拒絕。」

「娘娘腔。」

「我是女生。」面對無恥的老闆就是要比他更無恥。

「我不管，你要去剪，我希望員工留這種髮型！」哥布林開始耍賴、威脅。

「我想大便。」

阿德說完往廁所走，吃定哥布林不敢攔他，也不打算看阿德如廁的畫面，畢竟店長也承認人類有些「本能的發洩」是誰都控制不了，更不想去收拾後果。

無論如何，這次的工作阿德可是幫幻想商人圓滿達成了，就算是機車的哥布林店長也挑不出毛病，店員看著鏡子裡野人般的一頭亂髮，愉快地吹起口哨。

── 本篇完

第一話　新店長？

這是發生在地球上某個人類與異世界住民共組的小小家庭之中，平凡無奇的一天開始。

家長是現年三十七歲的幼稚園老師兼童書插畫家林競藍，最近趕上流行，又多了個草食男的稱呼，獨身，但家中住了兩個無血緣及種族關係的小男孩，以及一隻灰貓。

唯一有點問題的是，林競藍所監護的兩位小男孩，非但不屬於地球人，還是各自異世界故鄉中位高權重的領導角色，簡單地說，在地球上他們等於神一般的超級存在，這兩個不請自來的同居人分別是夢之國的惡夢，和太陽國度的太陽，以國度名為本名，地位與力量不言而喻。

這對來地球度假或拓展外交的神祇發掘了夢想交易所店員的願望，並且帶給阿德嶄新的人生，為不贅言，在此簡單帶過前因後果。

然而神也有神的社交需求，何況是過著和人類起居生活沒兩樣的太陽與惡夢，今日也在家長的同意下，和在地球上認識的友人們做約會玩耍前的準備作業。

波浪般的黑色短髮與霧紫色的大眼睛，隨時露出善惡不明的調皮微笑，無法看出性別的美貌，惡夢人如其名喜歡贈送衝擊回憶給不幸和他產生交集的倒楣鬼；另一個與他身高相仿，卻留著及肩金髮，金眼，皮膚白皙，給人溫柔穩重感的男孩則是太陽，順帶一提，太陽的護衛是來自相同國度的精靈，附身在一頭灰貓身上，對這家人來說，貓不但會說話，還比其他人都要聒噪。

惡夢與太陽在人類社會裡的公民身分是一起上公立小學四年級的兄弟，名字為孟學爾和孟謙日。

門鈴一響，不待開門，訪客就自行閃現客廳，顯然也是個異族，門鈴聲只是作個禮數。

林靜海和以混血兒與近乎奇幻精靈外表出現的太陽惡夢不同，只是普通的清秀臺灣小女孩，留著一頭烏黑長髮，眼睛幾乎是兩泓黑水，給人異常沉靜的印象。

女孩靈魂也非地球產物，而是來自和太陽相對世界的太陰國度，作為光影對比的負面存在，用人類的話來說就是「妖魔」，寄生在一個女人腹中原本出生前就會死掉的缺陷胚胎上，作為人類生存下來，經過一番糾葛與太陽化敵為友。

「老師」的家發揮了物以類聚的效果，簡單歸納，除了家長是人類以外，其他都是不同世界的訪客，還因為惡夢是外交大使的緣故，接待的都是些超乎常識等級的異世界貴族，這點林競藍也習慣了。

「影兒，快來挑妳的新衣服，老師買給我們一人一件！」惡夢招呼著，長髮女孩的人類名字雖叫做林靜海，太陽和惡夢也各自擁有中規中矩應付日常生活用的中文名字，但他們平常相處還是習慣互喚真名。

在此仍取多數人稱呼這個女孩的方式，叫她「小海」。

小海與利用錯覺隱瞞身分的太陽和惡夢不同，擁有真正的家庭、合法出生證明和戶籍，和貧困的母親相依為命，數年前這些異世界訪客曾經在同一間幼稚園待過，因此和幼稚園的經營者保持了良好長久的師生情誼，迄今也時常來老師家接受免費的課業輔導。

儘管按照人類發育過程，女生應該比較早熟，但站在不管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的太陽和惡夢身邊，小海仍然顯得稚氣畏縮。

然而除了不住在林競藍家，其實這幾年來她也幾乎是這個家族的孩子，被稱呼為「老師」的地球人代表林競藍，也是少數知道他們全體真實身分的人類之一。

「老師呢？」比起禮物，小海總是更關心仍然獨身，工作場合以外像一匹瀕臨絕種的野狼般孤僻的男人，草食狼的確很可能餓死。

「得了流感，今天說要睡一整天，要我們自己穿新衣服去玩。」唯一能制衡他的家長倒下，就是惡夢的天下了，難怪他笑得春風得意。

「既然約到葛空，我們乾脆不要去動物園了，帶你們這些土包子去參觀更有趣的地方。」葛空是林競藍的外甥，同樣沒有血緣關係，「老師」的姊姊再婚時的繼子，相處後倒是比親生更親，雖然很囉嗦不過還是再次強調，葛空也是人類，但因為惡夢的花招太多遲遲沒發現身邊同齡小孩的真相。

「可是參觀報告……」這是他們約好一起出門的動機，小海只關心作業和老師的病情，對於惡夢的行動計劃向來不感興趣，太陽則是通盤配合。

「安心啦，參觀動物園才寫不出好報告呢！」惡夢揮揮手，把兩個同伴都趕去換衣服，同時盯著壁鐘看，門鈴和鐘聲同時響起，顯示了訪客一絲不苟的個性。

惡夢歡快地跑過去開門，門口站著一名實際年齡十歲大的男孩子，看來英姿颯爽，比同齡人遠要沉靜早熟，甚至修長的身材也時常被誤認為國中生。

「還是這麼準時啊，葛空。」惡夢朝他擠眉弄眼。

「孟學爾，小舅舅呢？」葛空爬梳著瀏海，自家母親聽說他要和從幼稚園大班認識到小四的老朋友去做課外活動報告，不顧葛空反對硬是替心愛的兒子打扮了一番，確實是讓葛空更加帥勁逼人，但走學究派路線的葛空卻相當不適應被抓得四處亂翹的髮型。

葛空喊著惡夢的俗世名字，後者穿著配色明亮的水手服風格休閒裝扮坐回沙發扶手上衝著他笑。

「老師今天不跟我們去了，他感冒。」

「沒關係，那行程要改嗎？把臺北美術館去掉，小舅舅說要講解我就沒準備了。」葛空明理地說。

「要改要改，謙日哥哥，衣服換好了沒，我們要出發啦！」惡夢扯著嗓子呼喚，結果主人房反而先開了，走出全身黑色勁裝仿皮外套與搭著銀鍊牛仔褲的纖瘦身影。

「小海？」

「老師好像真的很不舒服，我還是不去了。」小海蹙眉說。

「小舅舅是大人了，懂得照顧自己，妳為了寫作業才跟我們出來，留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倘若小舅舅知道說不定會生氣妳公私不分，下次妳家人可能就不答應讓妳出門。」葛空習慣強勢地分析利害關係給她聽，肇因於幼稚園大班時期，葛空就是林靜海的班長，既然牽繫未斷，很自然地在老師缺席時扮演著引導者的角色。

這時客房門也跟著打開，太陽走了出來，這次是水藍色洋裝搭配白色蕾絲，加上模特兒般的金髮白膚，看上去就像陽光與海的優美化身。

男孩看傻了。

「孟謙日！你是男生怎麼可以穿裙子！」葛空脹紅臉，分不清害羞還是訝異，畢竟從小到大唯一認同的好友穿起那件連身及膝洋裝來十分好看，簡直就像真正的小公主。

「可是只剩這件……藍希望我們都穿新衣服出去玩，這是他的心意。」對於收容自己的地球人老師，太陽向來非常感激配合度也很高。

因為要送禮物的小孩有三個，一個單身漢能有這樣的審美品味已經很了不起了，樣式上自然是選二男一女的童裝，林競藍考慮到非人也不會特別去穿地球上的服裝，已經很習慣幫他們打點。

「也就是說，那件裙子本來是小海要穿的吧？你們懂不懂得客氣呀！特別是你，孟學爾，你是弟弟怎麼可以先搶新衣服！」雖然是獨生子，但媽媽和舅舅時常親身示範長幼有序的觀念，葛空很自然有樣學樣教訓起來。

「因為哥哥要孔融讓梨啊！」惡夢說。

「我喜歡黑色。」小海說。

「重點不是這個……」唯一具備常識的小男生蓋著眼睛。

「他這樣出去會被笑。」葛空怎麼可能放任知交好友受到這種恥辱？

「為什麼？哥哥這樣穿好看得很，誰規定男生不可以穿裙子？」

「妨害風化……」葛空下意識和惡夢辯論。

惡夢走過去攬住太陽肩膀，將小臉枕在同伴肩窩裡，瀏海下露出一雙死魚眼。

「只有露小腿和手臂妨害風化哪裡啊！這洋裝這麼保守。」

「而且我們不說根本不會被看出來是男生。」本來就不是真的男生，他們又不是人類！這句ＯＳ惡夢自動在口中省略。

惡夢這樣說也沒錯，特別是好友始終都留長頭髮，聽說是小時候保平安的一種儀式，平常就比班上女生還要可愛了，常常有別年級的人認錯，還硬是要孟謙日當新郎／新娘的傢伙，這點一直是葛空的煩惱。

葛空陷入動搖，惡夢見狀更加把勁推波助瀾。

「好啦好啊！我們要促進性別平等的觀念，哥哥也沒說討厭穿裙子呀，喜歡穿什麼衣服，本來就是自由選擇，那些愛笑的人都是心理扭曲的自卑傢伙，對這種人就是要用無懈可擊的美來治癒！如果遇到變態我們再合力保護哥哥就好。」

葛空英挺有型的眉毛皺了又皺，半晌還是莫可奈何地鬆開。

「好吧，如果有人敢亂說話，就一起去揍他。」

男孩子的友情就是要共進退。

「對了，我們今天不去動物園了，我帶你們到一個有趣的地方，哥哥也去過那裡，絕對會讓你大開眼界，葛空。還有小海，說不定妳的煩惱也可以在那裡找到解決方法。」等大家都上了捷運車廂，黑髮紫眼的男孩忽然宣布臨時動議，歡欣鼓舞的說。

小海看也不看惡夢，不抱期待的跟隨團隊行動。

「喂！你又想搞什麼鬼？」葛空抗議。

「聽我的準沒錯，你們到底想不想寫出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課外活動報告？」

誰說小學生的報告非得要轟動武林不可？

然而捷運四人行裡就有太陽神、夢神、太陰之影還外帶一個幼稚園時智商就超過一四○，最近複測還上升到一八○的人類兒童天才，他們卻理所當然認為，作業就是要卓越不凡，以挑戰級任老師的能力極限為主要目標，成績自然不重要，九十九分和一百分差不多。

私心的部分，就是博取家中那位老師的歡心了，這種競爭意識不分人或非人都十分高昂，或許太陽是例外，但他卻是最常獲得讚美的優等生，因此無法避免被剩下來的三個小孩當成假想敵。

「好吧，那你到底要去參觀哪裡？」葛空追問。

「夢想交易所。」惡夢這次很爽快地報上答案。

大約凌晨四、五點，阿德很早就醒了，在床鋪上翻騰了一番，終究難以入眠，於是起來盥洗後穿著睡衣跑到店面內找燈先生聊天。

今天對他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因為再過十多個小時後，他就二十一歲了，很多人喜歡在生日當天廣邀親朋好友慶祝，或上網發個生日文報告讓熟識或陌生的網友回應祝福，不可思議的日子。

但很久以前阿德就不喜歡過生日，一個人的生日很無聊，讓他覺得自己很可憐，而這正是店員最厭惡的感傷情緒。

阿德喜歡慶祝生日的前一天，倘若有課就請假，高中畢業以後時間更自由，他會提前規劃好行程，一個人獨自去旅行數天，但也不是說開心遊玩，只是安靜地走走看看，吃些平常吃不到的東西，或者乾脆就睡在火車上，只是想離開某個地方這樣的心情作祟著，然後疲累地回家混過生日。

侜張曾經說他不出門去玩，阿德想反駁，結果啞口無言，出去玩根本是花錢忍受別人的指指點點，光是進餐廳點個菜都會被注目，阿德才喜歡單手拿著就能啃的雞排。

如果是玩的話，窩家裡坐在電腦前面就能玩了，雖然很可悲不過這是事實，因為在外面看到人們正常又快樂的樣子，阿德實在沒有那個修養祝福別人。

只有生日前一天例外，他有個理由可以走出去，只是單純為了走出去而已。

「燈先生，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你說我今天跟店長請假會成功嗎？」如果能說動燈先生幫他站臺就更好了，畢竟前陣子才剛請過假，按照哥布林的奴隸主習性，今次給他鐵板吃的可能性非常高。

「阿德，生日是什麼？」燈先生好奇的問。

「是地球人誕生的日子，這一天壽星最大。」阿德解釋。

正當阿德清晨無眠，端著奶茶和燈先生聊天時，身後忽然響起陌生男人聲音，是那種連同是男性的阿德都會覺得好聽羨慕，有本錢去當ＤＪ的柔和低音，像是綿柔的卡布奇諾咖啡。

「你們在幹什麼？」

要知道，夢想交易所並不是個普通且正派的開放營業場所，只有店長願意放客戶進來的功能，沒有外來者能硬闖成功，因此在藍燈狀態──店員可以光明正大休息的時候，門鈴不響直接出現在店面裡的客人，就和免役體位的役男房間裡出現士官長一樣不可思議！

阿德在電光石火間仍然為自己亂七八糟的反射性聯想感到絕望，完蛋了，制服還掛在心想事成房間裡，身上穿著是「牙狼」（註）圖案的睡衣，頭也不敢回，僵硬地放下杯子，然後用右手遮住臉（因為人類容易嚇到交易所客人）朝店內接往倉庫的走廊入口拔腿狂奔！

「站住！」神祕客人理所當然出聲命令。

阿德抬到一半的小腿不得不放下，全身寒毛直豎。

他的如意算盤本來是趁客人反應不及時疾跑消失，然後換好制服再裝做沒事出來，普通就算特殊時候被店長挖起來接客，起碼都還有一點整理儀容的時間，但這次真的太突然了！

哥布林的營業方針和一般服務業不一樣，通常人家不都是說「客戶至上」、「客人就是神明」之類的營業圭臬嗎？然而夢想交易所是「商譽」至上，這裡如果你還覺得兩者差不多就錯了。

哥布林的商譽標準起碼有一半以上是他的主觀認知，所以如果店員是個狗腿的傢伙，也可能會有馬屁拍到馬腿上的危險，同樣要遇到澳客，店長也會秉持著「格調被降低就不能讓高貴客戶滿意」的考量，殘忍地碾壓下去。

您沒看錯，被碾壓的倒楣鬼的確還是客戶，等級比較低的那種。

好在阿德根本沒有討好店長的興趣，只是他知道要幹好這個危險的打工，不二法則就是一個口令才一個動作，少作少錯。

「那個……不好意思……敝店還沒準備好開業……」

比如說，店員穿著睡衣披頭散髮來接待客戶就是一個爆點，因此阿德寧願在和客戶產生互動前快閃，這時他還沒穿上制服，還沒代表夢想交易所的員工，仍然有一線生機！

假使對方不阻止他執行偉大的三十六計上上策。

「給我過來。」客人道。

見鬼了！他幹嘛這麼聽話？

店員更加僵硬地轉頭，燈先生還是藍燈，有點奇怪，通常客人來了就算再倉促還是要改變照明，然後店長也該出來緩個場面，但又不是那麼奇怪，哥布林的確是那種寧願假裝店裡沒人也不會讓丟臉的東西（比如沒穿制服的員工）被客戶目擊的性格。

神祕的客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阿德帶著額角冷汗定睛一看。

對方身高介於一七○到一八○之間，身材中等偏瘦，西裝外套腰身抓得流暢吻合，肩膀平整，雙腿瘦長，一身暖灰色直紋西裝搭配黑色襯衫，同時脖子上掛著一條水色針織圍巾，銀白長髮鬆鬆地垂在肩膀上，眉毛和眼睛的距離很近，鼻子很挺嘴唇又薄，膚色白皙，簡單地說就是帥。

又是阿德最討厭的精靈類美型客人，聽那口氣該不會是某某族群的王子還貴族之類，高傲得像是從蛋裡孵出來前說話就是那副屌樣？

店長到底去哪間分店衝業績了？還不快點像平常那樣亂入支援辛苦的人類店員！

阿德冷汗一滴接一滴，眼前明顯不好相與的客人，只有心愛的制服跟他並肩作戰，阿德才有屠龍的自信啊！

「阿德，你看到我不打招呼就跑是什麼意思？」約二十五、六歲的銀髮神祕客人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用食指指著阿德的鼻子。

「呃，這位先生，我們認識嗎？」阿德的冷汗已經是瀑布等級了，不要告訴他上輩子除了救了公狐狸以外還救了蛇或老虎，對方一個想不開追到夢想交易所來，青都已經是他能接受的極限了！

「你還裝傻嗎？活得不耐煩了？」這下神祕客人不只眉毛和眼睛距離很近，眉毛和眉毛的距離更近了，俊美的五官明顯浮出某種可被稱為「煞氣」的超自然氛圍。

「這個月薪水直接扣百分之五十，半年內不准你請假！」

「不要啊啊啊啊！店長──！」阿德聽見熟悉的命令句型本能哀叫，然後全身發冷，像是一卡車冰塊直接倒上來。

「咦咦咦咦咦！」阿德抓著臉頰發出分貝更高的驚叫，驚愕地瞪著眼前肩是肩，腰是腰，腿是腿的某人，既沒有多條尾巴，也沒有少根頭髮，一整個讓人不願意接受事實的模特兒站姿，而且被垂下視線看的還是自己。

瞬間不爽起來，真是親切的反應。

「店長？」

「不然還有誰？」銀色長髮帥哥瞪著血紅眸子，渾身透出阿德閉著眼睛都認得出來的陰森氣息，還是從未有過的恐怖ＭＡＸ值，顯示這個很有可能真的是哥布林店長的男人此刻非常非常不高興，不管是誰惹他不高興，他都打算把氣出在店員身上。

「呃，為什麼？」店員腦海一片空白，嘴巴只能吐出這幾個字。

阿德就算再傻再天真都不會幻想這是哥布林的真面目，透過這陣子的相處，阿德能發自內心地確定，「哥布林就是哥布林」，重利薄情還超級討厭人類的哥布林，如果說哥布林店長還有微小機率是別的生物偽裝的，阿德只能想出唯一的可能。

那是敵人之間最可貴的真正認識，赤裸裸的，充滿信心的保證。

史萊姆，不接受討價還價。

「閉嘴，去換衣服，今天我要和你一起看店，感到榮幸吧！哼哼哼。」人類型態的店長露出整齊如人類的白牙微笑，只是犬齒有點尖，笑容沒有溫度。

因為衝擊過大，店員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然後，自然也忘了提請假的事情。

Happy birthday, for tomorrow.

Today is Halloween.

※※※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職場不幸，不是你的老闆是個異世界來的哥布林，而是你是個身高全殘外加左手殘障憤世嫉俗的鄉民小店員，你卻有個哥布林變身成的帥哥老闆，而這個老闆看你不爽，你看他更不爽。

阿德強忍著撞牆的衝動，又回憶起幾天前那個不祥到了極點的噩夢，哥布林閃亮亮的向侜張求婚，該不會噩夢成真了吧？

說是看店，店長卻是坐在扶手椅內蹺著二郎腿，一副拍威士忌廣告的憂鬱樣子，平常都是趾高氣昂挺直腰站著炫耀他八十公分的身高，光是這點就能看出店長哪裡壞掉了。

阿德帶著匍匐過地雷區的強烈恐懼，摸到燈先生旁邊，想藉由前輩的開示來了解店長如此反常的行為所為何來，不然阿德實在太毛了，連專心工作都有困難。

「燈先生，店長他……還好吧？」會讓店員說出「還好吧」這三個疑似善意關懷的字眼，表示連店員都覺得事情很嚴重。

因為是親身體驗，阿德很清楚，店長所謂的討厭人類，並不是像討厭某某政治人物那種討厭法，是那種上對下不同種族──不同世界等級的厭惡，簡單地說，就是看到小強會想踩死的本能反應，是那種就算地球末日剩下自己和小強，沒有任何水糧，也會務求殲滅將對方滅種的深沉反感。

但幻想商人還是可以在人類為主的星球上和人類做生意，如果要阿德到滿是小強的蟑螂星球定居，他寧願死翹翹！由此可見店長意志力之強悍，多麼可怕的哥布林奸商！

阿德有合理的信心懷疑，店長比起人類來要更喜歡蟑螂，因為蟑螂環保又古老，還相當適應環境。

所以店長絕對不是那種「其實我以前就想Cosplay人類」的傲嬌外星人，動機？動機到底是什麼？

「啊，阿德也擔心那件事嗎？」燈先生貌似無意間吐露。

「什麼？」

「今天店長的意中人要來店裡消費，店長期待這天很久了。」

意中人意中人意中人意中人意中人──等等！意中「人」？

那個「人」到底是修辭還是種名？

阿德毛骨悚然地聽下去。

「其實店長原本沒打算在地球國度開設分店，都是為了那位大人的緣故。雖然是獨一無二的幻想商人，但是店長在不同國度中卻沒有所屬地位，都是以外賓身分駐留而已，身分懸殊的問題在那個國度是相當嚴重的。」

這是他們的術語，不說星球而說「國度」，國度往往囊括有效區域會是物質界的數百倍甚至無限，因為幻想商人貿易範圍經過的世界從物質到精神地帶都有，很多都是定義曖昧不明的區域與生命體，國度是可以一口氣囊括的正式說法。

比如說「地球國度」一詞也直接把地球上的人和非人、神佛妖怪、天堂地獄諸般此類都算進去，一開始就不把人類文明放在眼裡。

「比起說明情況可以先和我解釋對象是誰嗎？」阿德抹汗。

「太陰國度的女王陛下。」燈先生說。

「不認識。」阿德鬆了口氣，不是侜張……幹，他何苦冒這種被讀者誤會的危險，都是組合太恐怖的緣故。

「阿德只要這麼想，那是影子專屬的國度就好，太陰國度的王族都是為了和另一個光之國度的居民鬥爭才誕生的強大負面存在，當時那位大人還沒有名字和容貌，被養在『永闃之淵』下，等待適當時機去暗殺太陽國度的領導者。」

「太陽國度的領導者？是說那個每次都跟惡夢出現，總是笑笑的，看起來脾氣很好的金色長髮小男孩嗎？」阿德對黑髮紫眼的惡夢使者印象比較深刻，但那個太陽神感覺還不錯，聽說他可能會被暗殺，阿德也有點擔心。

「是的，就是太陽殿下。」

那是光與影的永恆鬥爭，倘若光勝利，影就會被驅散，倘若影侵蝕成功，光就會消失，倘若勢均力敵，就同歸於盡化為混沌，沒有例外，因此這種幾乎是絕對的宿命羈絆中，根本沒有幻想商人插手餘地。

「剛好店長到太陰國度貿易，不知怎地有過一面之緣，就對它一見鍾情了」

「它」？阿德只敢偷想，制服強化了語言能力，也讓阿德感受到燈先生三言兩語的描述中太陰之子強大的陰暗感，幻想商人愛慕上的絕對不是哪個清新可愛的生物。

但當時店長不惜血本和所有國度都不太願意來往的荒涼陰暗世界打好關係，還在那裡蓋別墅，就是為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可惜太陰國度對王族的極端保護態度，讓店長徒勞無功，但他就算是和心上人同在一個世界也好。

後來店長透過專門研究，得知太陰國度沒有「帝王」的存在，影子們採取近乎貴族門閥統治來營造簡單而低調的文明聯繫，影子本身不需要立體鮮豔的創造力，在光影鬥爭中勝利的影子則帶著吸收光之住民後的力量回到太陰國度建立勢力，失敗的影子就會被光吞噬。

太陽和太陰國度的居民都能使用某些會被人類驚奇地叫做「魔法」的天賦能力。

「太陰國度之所以不受歡迎，在於那一國的居民特質便是沒有思想、沒有靈魂，沒有任何別人天生擁有或者後天創造的東西，所以它們必須靠掠奪來補全，影子們最喜歡的就是力量，因此不同國度的居民當然人見人躲，不管什麼存在都可能被影子吃掉。」燈先生盡量用阿德也能理解的比喻解釋。

影子通常站在誘惑方，抵抗不了黑暗誘惑的光之子便遭吞噬，而無法誘惑光之子墮落的影子，則會被毫不留情的毀滅，但是太陰國度的居民天賦，便是那幽暗無底的深淵魅力，所以光和影的鬥爭基本上算是公平。

這種性質特殊的戰爭之所以被太陰與太陽兩個國度視為宿命，甚至是成年禮般的儀式，就在於光與影都是注定的一對，只會有一次戰鬥，一次便定勝負。

這個公平的例外，就在於有一個光之子絕不會被打敗，那就是太陽國度的皇帝，他是影子之所以不同於黑暗的關鍵，所有光的本源；至高無上之光所凝聚的黑暗面，也會在太陰國度形成對影，但只有太陽的影子永遠不會勝利。

許多不同類型的國度居民討論過，倘若太陽被打敗，光影兩個國度恐怕會同時失去平衡毀滅，同時影響諸國。

但能夠不斷重生的太陽，在每個世代也同樣必須殺掉他的負面影子通過考驗才能被認可成為皇帝，在那之前則會被奉為王子身分，但兼有國度領導者的資格存在，這個考驗就是通過自身暗影的誘惑。

店長喜歡上的，就是那個注定成為犧牲品的影子王族。

然而，雖然是相當形而上的單戀，但也不是空穴來風，畢竟「唯一的存在」、「絕望的宿命」、「極致的墮落魅力」、「高不可攀」，簡直就是樣樣命中店長的死穴，所以他無可救藥地陷下去了。

「喔噢……啊啊……」店員聽到這裡望著那個西裝背影，決定修改剛剛的譬喻。

世界上最大的職場不幸，不是你有個哥布林變身成的帥哥老闆，而是當你以為這個哥布林變身成的帥哥老闆冷酷冷血冷漠冷感還是睚眥必報的工作狂，卻突然發現他是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

胃和鼻子都有點不蘇福。

但是例外總是會接著更多例外，太陽國度的王子本來應該專心面對影子王族的挑戰，但兩萬年前他卻愛上了地球國度的一朵花，根本不想理會太陰這邊的刺客。

接著彷彿致命的連環詛咒般，太陽的影子本來是到地球上埋伏，打算利用太陽來地球的機會暗算他，卻跟著愛上某個人類靈魂，對任務興趣缺缺，直到戀慕對象自殺，影子自暴自棄去執行任務，那時默默守候的店長看得簡直連眼淚都要噴出來了。

最後，經過一段複雜到不適合在這裡詳細描述的經過，在地球居民代表、夢之國特使的介入調停下，太陽和影子和解了，打算在地球上各過各的生活，影子因此寄生在死去愛人的缺陷妹妹胚胎裡，以人類身分長大。

目前叫做林静海的小小影子王族真的很認真地從幼稚園開始讀起，目前小學四年級，志向是靠一己之力升上公立高中和國立大學，靠獎學金完成學業，而且戶口名簿上還是中華民國國籍。

「所以說，那位影子大人是我的同胞了？」前面還像是在聽神話故事，一下子主角就在他們身邊生活。

阿德含著指尖，好微妙的感覺。

「這時店長決定，不能再這樣旁觀下去，他必須在地球國度建立基地，好隨時可以作為心上人的援軍。」燈先生點點琉璃燈罩，似乎有些自傲，跟著店長來到地球成為重要任務一員的燈先生也與有榮焉。

太陰國度方面則因為卡在敵對國度主角都沒興趣鬥爭存在權的超級尷尬中，刺激它們產生新的內部組織變化，本來影子不具備身體容貌思想性格，別說性別，連人格都沒有，但它們某個重要王族卻以人類型態在地球留學，起碼可以說她和太陽算是平手了。

達到前所未有的創舉，如此了不起的陰影之王，於是太陰國度推舉出它們第一位女王，並用人類名字諧音稱呼她為寧靜海陛下，店長也相當高興地送上了許多賀禮。

看上去很複雜，其實很簡單，這就是店長心上人的故事，重點店長從頭到尾都是局外人而已。

「總之，店長就像是燕尾服蒙面俠跟蹤……守護著還在念小學的月光仙子，而且人家完全不知道就是？」

浪漫主義者──蘿莉控！

阿德不知道這一天他的理智還捱得住多少這種核彈級的精神轟炸。

※※※

註：牙狼ＧＡＲＯ，二○○五年十月至二○○六年三月，日本東京電視臺播映的深夜特攝劇，劇情大綱為一群「魔戒騎士」與利用人心負面入侵寄生的魔獸「駭魔」戰鬥之故事。

第二話　幻想商人的浪漫溺水

阿德終於確定，哥布林就算搞單戀也是跨世界等級，他果然對地球有意見！

「阿德，現在你知道店長和寧靜海女王陛下的關係了嗎？」正確答案，就是沒有關係的關係。

燈先生擔心狀況外的店員會觸犯店長現在極度纖細敏感的神經。

「我懂了，謝謝。」阿德露出胡桃鉗士兵的表情。

「因為阿德對不同國度世界的情況很陌生，希望你有心理準備，至少，請不要害怕寧靜海陛下。」燈先生溫柔卻也有些憂慮的說。

「你說那位陛下現在在臺灣留學，還是小學女生，我會好好招待她的。」阿德拍拍胸口說。太陰國度？影子？可能很恐怖吧！但阿德不知道具體要害怕哪些情況，所以先跳過。

其實他們就在店裡大剌剌的八卦，卻不見店長阻止或惱羞成怒，該不會店長坦蕩蕩到認為這是很光榮的事情？對象是國度女王，但這隻哥布林好像真的這麼覺得。

阿德是不敢笑他啦！換個角度這可能是店長迄今唯一讓阿德稍微改觀的地方，這已經不是好人能夠形容的等級，簡直就是悲壯了！

除了哥布林想用帥哥外表作弊這點讓阿德有點意見。

「不是作弊唷，店長他是拚命在忍耐了，不信你問他。」

「這樣齁？」

然而蠢蠢欲動的兩個店員是在經過漫長無聊的上午後，才接著故事的尾巴又討論起來，燈先生本來很穩重，可能是這段日子受到人類店員影響，加上這也是它第一次看見店長以其他外表出現，因此格外關注店長的心情，畢竟它也算旁觀了幾千年純情店長之暗戀奮鬥篇，總希望老闆有點成績。

店長肯改變形象，已經是種背水一戰的氣勢了，哪怕是哥布林也會不安吧？

看來店長雖然知道那位寧靜海陛下會在今天光顧，卻不能拿捏確定的時間點，打算二十四小時待機的樣子，但阿德已經有點吃不消了。

別說他不給哥布林店長面子，沒吃午餐，阿德忍了，但哥布林那副死樣子，應該會把才小四的女王妹妹嚇壞吧？

「呃，店長，你現在的樣子……」可以再開朗一點。

阿德話才說到一半，銀髮青年眼中紅光閃動，下一秒就瞬間移動到店員眼前，出手如電抓住阿德的衣領！

到這裡為止都還能說是店長平常和店員的互動方式，只是哥布林比較矮，通常是跳起來揪著阿德衣領往下扯，逼迫店員跟著跪倒，現在店長的人型身高綽綽有餘，就變成將阿德提起來。

「我現在的樣子怎樣？我快受不了了！這噁心的長手長腳，噁心的軟皮膚，噁心的毛！還有噁心的衣服材質，噁心的小鼻子眼睛，噁心的光禿禿手指！」俊秀青年喃喃自語，與其說他對阿德說話，不如說空氣才是他的抱怨對象。

「為什麼都這麼噁心！骯髒！醜陋！都怪你們人類為何要長這樣！死吧！以死給我謝罪！」總是保持美學高標準的店長終於失去控制了。

「救命啊！強姦啊！」阿德慘叫。

經過一番氣喘吁吁的掙扎搏鬥，店長因為暫時失去引以為傲的爪牙，戰鬥力大減，又怕太陰國度女王在他偷懶恢復原形時上門，導致第一印象產生誤差，店長投鼠忌器之下還是放開店員，變成人形似乎得耗費店長不少氣力，其中多半是用在克服意志上的強烈反感。

這時候強大的意志力似乎又扮演了扯後腿的角色。

但目前帥氣歸帥氣仍然陰沉的店長仍保持著毒蛇吐信的危險情緒，這樣下去別說是女王陛下，就連一般客人阿德也無法放進門，現在雖然店長外表控制住，內在還是個大問題。

在玄關好心勸走五個一頭霧水的客人後，阿德欲哭無淚地發現，店長還是哥布林的樣子好，起碼和現在相比，平常的神經質就跟天使一樣和藹了。

別忘了，阿德自己的人類特徵就會嚇跑新客戶，那時店長還會很沒良心地跟著笑，倘若現在被人類模樣嚇跑的客人是針對店長呢？

無恥之口應該不是吃素的。

阿德不敢再想下去了，現在的店長絕對有可能領著無先生就這樣追殺出去，然後結果可能是一大片土地生靈完全消失，預告畫面實在太可怕了，這兩個加在一起是真正的地圖兵器。

再怎麼樣阿德還是這間店的店員，店長壞掉了，店員咬緊牙根也要頂下來，這才是敬業精神！

回過頭，店長仍是不懷好意的眼神，就算變成人類帥哥反而更讓阿德寒毛直豎。

「乾脆，你也改變形象吧！」

「我不需要，店長，這不就是我的主打特色了？」阿德連忙拒絕。

「我看地球上的書說良好的主雇關係應該要同甘苦、共進退。」

共你老目啦！

阿德差點脫口而出，好險！

「我想想，是蟑螂好呢，還是蜈蚣，等等，糞金龜更有喜感……」舉例狀態明顯傳達出店長的怨恨程度，而非喜好。

店長似乎是認真的，阿德臉色慘白抓著燈先生的架子。

哥布林真的精神不正常了，居然想在暗戀對象面前陳列這種地球生物特產！

「店長，別和阿德計較，小孩子不懂事嘛！再說，寧靜海陛下既然喜歡人類，放個地球人在店裡說不定能討她開心。」燈先生這樣緩頰後，店長才哼了口氣，把死光視線從阿德身上移開。

「店長，或許作為販賣夢想的老闆你很厲害，可是我們人類不是裝個樣子就是人類，好歹我也活了二十年。」店員敗部復活，爬起來恨恨地說。

「看吶，為什麼有那麼多非人都找人類談戀愛，店長你知道嗎？你不知道就不要裝酷了，現在你到底是要讓那位寧靜海陛下討厭你還是喜歡你啊！」

店長的小白臉煞得更白，倒是安靜下來。

「如果你只是裝個樣子，很抱歉，天使惡魔啦，侜張啦都比你帥多了，再說，店長你不是老說自己的樣子多好看，為什麼要變成人類？你就用原來的樣子一決勝負不行嗎？」

「無論……那位高貴的存在決定用什麼形式生活，我都想體會她的感覺，起碼，這是我能做到的，不管寧靜海陛下打算當人類還是鞭毛蟲──雖然我比較喜歡鞭毛蟲，可是為了那位大人，這點小事不算什麼！」店長咬牙道。

問題哥布林店長的樣子根本不像沒什麼。

阿德第一次看到有存在可以把一個帥哥的好模好樣變成那種說醜不醜，但一整個毛骨悚然的氣質，阿德很難形容到位，只是還蠻接近某種異形隨時會破體而出的緊張恐怖。

阿德現在一整個有身處Ｘ檔案的臨場感。

可是……好吧，雖然店長討厭歸討厭，但他還是做到人類罕見的某種含蓄溫柔，從設身處地體會對方的感覺開始，真是古典到讓阿德雞皮疙瘩爆起，其實人和哥布林都不能只看外表，雖然「相由心生」這句話用來形容哥布林已經夠神準了。

「呃，店長你先坐下來……對，放輕鬆……這個樣子是不行滴，我看要怎麼修改會比較好。」阿德搔搔頭，拉著銀髮俊秀青年的手肘讓他坐在吧檯前，感受到來自店長的抵抗，但那種抵抗感卻非推開阿德，而是類似機器人的僵硬。

「話說回來，店長你怎麼會想變成這個樣子？如果說寧靜海陛下目前人類外表年紀差不多十歲，你不要大她太多不是比較好？」當然，美少年店長不會讓阿德心裡比較好過，只是他和哥布林不一樣，阿德還是有良知和善意的平凡人類。

落井下石不是不吸引人，但想到哥布林恢復理智後的報復手段，阿德還是不打冒這個險。

「呃啊！」店員悶哼一聲，被人單手掐住脖子。

「因為寧靜海陛下在地球上已經有仰慕的人類，是她的老師，還和你一樣都是個黑髮長毛仔！」

這是遷怒！絕對是遷怒！

店員撿回一條小命後，發現店長果然還是心機很重，他心機不重就不叫幻想商人了，該稱呼幻想鄉憨才是，所以店長才想走這種「有點像是借鏡～但是～又不是抄襲喔～^_<」的風格，而且還很故意地把五官弄得像精靈或遊戲人物一樣完美帥氣。

但是，看不起地球人審美觀的哥布林如何能將自己變成服裝長相身材都超一流的優雅帥哥？外表都已經能變成這樣，動作為何螺絲掉滿地？

店員怎麼想都不明白。

「就是上次的交易啦！」店長很不爽地補充。

銀髮青年手心赫然出現一尺見方的玄黑牡丹雕金漆盒，阿德非常眼熟，那是上次他從刀靈暗雪的理髮店帶回的商品，裡面裝的是侜張的斷髮，必須被永久封印最好銷毀的危險物品。

店長唰啦啦地拉開封印繩結，不理會阿德的驚叫阻止。

「店長那個開不得啊！」

「閉嘴，我的店裡有什麼不能開的！」店長繼續把盒蓋掀起來，阿德只能緊張地等待，還好盒子裡沒冒出奇怪的黑煙或者閃光之類，就只是個盒子而已。

店長伸手探入漆盒中，抓出了卷軸末端拉出，說大不大的方盒竟被他這樣垂直地抽出軸心有一公尺長的大掛幅，既然是刀靈的漆盒，阿德也不意外了，店長一鬆手，掛幅就自動在空中展開，內容是等身長的墨線勾勒白描人像畫。

見圖之後阿德完全懂了。

幻想商人透過侜張請暗雪幫忙設計形象，還隱瞞不說，就是為了這一天。

那真是幅好畫，完全把店長現在這副人樣的特質形象展現出來，而且還能觀賞不同姿勢！

阿德用觀看無數動畫培養出的敏感度，觀察到一共有七七四十九個姿勢在畫面上反覆播放，最可怕的是，從凌晨目睹店長變身以來，他除了動手打人以外的動作幾乎都是從水墨畫上面拷貝下來。

活生生的人類和水墨人物不一樣地方在於，人體肌肉關節能帶來無窮盡的姿態變化，可以表現出種種言語難以形容的風情，但店長卻死守著那些單張看有型歸有型，卻根本不能連起來使用的招牌耍帥動作。

比如用手指輕輕抵著眉角沉思接到握著手槍垂在腿間指地，這樣跳不會抽筋嗎？還有從背後拔出武士刀的……店員快要崩潰了。

店長穿西裝這就算了，阿德麻木地發現暗雪畫的樣本圖中有出現衝浪板，希望智商是他三百倍，現在看起來彷彿三倍都不到的店長不會真的照做。

「店長，暗雪先生這樣畫，不是要你一口氣模仿，而是分開、按場景和需求預先示範。」他從店長的眼神中看到了遺憾，不是吧？真的嗎？

雖然極端討厭人類，但店長似乎覺得要對目前可恥又醜陋的外表，來點微不足道的薄弱彌補，就是把所有人類認為帥氣的動作一次用出來，作最大限度的展現。

「還有人類通常不會在室內披圍巾。」除非想當賭神。

在苦勸店長放棄不切實際的夢幻動作同時，店員深深懷疑，刀靈私下興趣還專攻少女漫畫，這讓情況變得加倍艱難了。

為了阿德自身的未來生路著想，倘若今天店長被女王陛下討厭，看不到明天的可能就是自己了，他還沒過生日啊！

店員痛苦的按著胸口，非常認真地祈禱讓哥布林變成白痴的可怕戀愛魔法早日失效。

「叮咚。」

命運的門鈴聲終於響起，店長還是那副扶不起的阿斗樣，店員只好揪緊小心肝冒險開門迎接。

金綠色的貓眼，燃燒黃金般的金色捲髮和細膩的白瓷肌膚，更讓人無法忽視的是某種鬥士般的冷靜沉著，這些特質竟只是來自一個玫瑰般嬌嫩的小少年，他是阿德進入夢想交易所打工所遭遇的第一位客人，羅斯奇。

阿德雖然吃驚，但見是老客人又鬆了口氣。

「Hey! Kumpel!（嗨！老兄！）」羅斯奇一上來就用德語打招呼。

「你來做什麼？」他仍是把這個已經比成年人還要獨立能幹的異國少年迎入店裡，阿德總覺得羅斯奇看起來不像十一歲，畢竟亞洲人到外國去老是被當幼齒，但歐美人就算是真的蘿莉正太，只要刻意打扮得成熟一點，阿德往往就認不出來他們未成年，每次接待這個小天才他的心情都很複雜。

「來看看你們，最近閒著沒事，不歡迎客人啊？」

「當然不是，傑克還好嗎？」阿德想起羅斯奇保護下的另一個黑白混血孤兒，他們住在紐約相依為命，阿德的觀念還是很難接受這麼小的孩子沒大人保護，時常也會去探望他們。

「去教會讀書。」羅斯奇雖然是早慧天才，卻不是當老師的料子，每當他幫傑克補習功課，到最後總是不耐煩地心火四溢，被他家教的倒楣鬼也眼淚滴滴答答。

傑克本身仍是住在孤兒院為主，但年紀再大些的孤兒通常就住不太下去，因此羅斯奇也思量著提早將他接出，一起生活比較有保障，只是傑克似乎仍眷戀著孤兒院裡的朋友和照顧員。

「喔。」以羅斯奇的性格，沒特意提及就是好端端的了。

「你那條小飛龍呢？」羅斯奇立刻暴露目的，阿德怎可能是他的拜訪動機？那條活生生又會飛的小龍才是標的，但藍先生是店長的珍貴商品，平常阿德也不太可能特意把龍帶出夢想交易所讓羅斯奇看。

就知道是這樣。

「藍先生在吧檯下面睡覺，你小心別吵醒牠唷。」阿德下意識小聲叮嚀完，才想起他根本不是要說這個。

「等等，你改天可以的話再來，我們店裡可能要出事了。」阿德掃了一眼猶如未爆彈的店長道。

「哦，那個就是你們店長啊，第一次看見。」羅斯奇沒見過哥布林店長，肇因店長對人類微不足道的交易沒興趣，本身又討厭人類，但也許是變成人類的打擊實在太大了，連店裡走進來人類客人也沒反應。

以阿德和店長的交手經驗判斷，這絕對不是好事情。

「好吧，你快點看過藍先生就先回去哦！」阿德光是能不能活到明天生日都沒把握了，更不可能兼顧羅斯奇的人身安全。

「你那麼緊張幹啥？夢想交易所又不是普通店家，還怕出什麼事？」羅斯奇瞇著眼睛反問，腳步倒是不客氣地往內走，逕自跳上吧檯高腳椅，有姿有型地斜倚著手肘，似笑非笑拍著光滑如鏡的桌面。

為什麼他身邊總是充斥這種不懂看人臉色、任性、故意唱反調而且同時還要製造麻煩的傢伙！

店員屈張著手指，強忍仰天噴火怒吼的衝動。

「來杯愛爾蘭咖啡！」

「小孩子禁喝有酒精飲料，還有我不會調！」阿德衝進吧檯內，一手按著桌面和羅斯奇以眼力對峙。

「那就隨便來些東方人喝的茶吧。」羅斯奇失望地說。

阿德見他一時半刻無離開意願，轉念一想，對永遠失去母愛的男孩，是否有必要這麼殘忍？大概羅斯奇也是有些煩心事才會想來找藍先生玩。

可是萬一羅斯奇剛好和那個女王碰上面，應對上出了問題，又要怎麼收尾？

阿德陷入兩難。

不知是幸或不幸，命運之神沒給阿德太多遲疑掙扎的時間，馬上門鈴又響了，店長大動作站起，顯然這次是動真格了，店員也撥撥瀏海前往玄關待命。

店門彷彿電影畫面般，忽然，但是又緩慢地開啟，或許是過度的期待與緊張放大了時間感，阿德有一瞬全身發麻，然後整個人都放鬆了。

店員全神貫注準備迎接那竟然被店長暗戀上，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出來的偉大女王，卻沒看到任何會閃瞎他的光芒，讓人目不暇給的儀仗和華麗至極的外表。

基本上，除了一群小孩子以外什麼都沒有。

下一秒，冷汗直接滑下鬢角，因為那四個各有千秋的小孩子裡，太陽和惡夢就占了一半名額，那兩個連店長也得鞠躬哈腰妥善奉承的大ＢＯＳＳ，光是聽見名字就會讓阿德夜不成眠。

人生被扭轉得太厲害的緣故。

但是左顧右盼沒看到啥迷你女王呀？因為今天穿洋裝的換成太陽，阿德已經放棄揣測他們的性別，剩下來的兩個，其中一個留長頭髮，卻穿著俊酷的黑色皮衣牛仔褲，另外一個也是風度翩翩的嚴肅美少年。

雖然發育上他們還有點童稚影子，和羅斯奇那從臺灣人角度容易被誤認為高中生甚至大學生的輪廓身材相比，帶有東方血統就是不一樣，但看上去都算是早熟了，不如說根本不像普通人，而且剩下來的兩個站在太陽惡夢旁邊，直接癱瘓了阿德的正常標準。

怎麼辦，萬一叫錯就死定了，等等，難道女王陛下還沒出現？目前是別團客人來插花？

如果不是已經認識太陽，其實這四個小孩子裡最有王族風範的還是他，要猜女王阿德也會猜是太陽，但店長都說是太陰國度的寧靜海陛下了，大概是和太陽完全相反的存在，那樣該不會是傲嬌邪氣小蘿莉吧？

店員努力想像著，但只要加上「店長喜歡的人」這個標籤，他就無法不全身爆滿雞皮疙瘩，因此想像工程再度中斷。

其實這些小鬼都不容易估計正確年齡，加上現代人說早熟的真的就是老起來放，也有娃娃臉到都當完兵出社會還被當成國中生！小四……小學四年級……差不多十歲、十一歲，落差就可以從最矮的長髮小鬼到最高的羅斯奇，阿德原地呆立數秒後，才猛然記起不能將客人晾在旁邊。

把四個小鬼頭帶入店面後，晚到的客人各自散開打量夢想交易所內部裝潢，這時銀髮男子邁著僵硬的步伐，來到那比起同伴要更加安靜，幾乎沒有任何動作與好奇反應的黑皮衣長髮小孩面前。

阿德其實還是看得出她是女孩子，只是前車之鑒讓他不太確定而已。

總之那穿得很男孩子氣的小女生因為被店長靠近而微微昂起頭，阿德又將她的面孔仔細打量一遍，長相大概是所有人裡最扁平普通的，甚至連羅斯奇都能壓倒性的贏過她。

女孩身上稱得上好看的部位，唯獨一頭滑順服貼的黑長髮，和彷彿夜晚湖水的深邃黑眸，初看沒什麼，但阿德卻無法移開視線，那種黑色純得你幾乎無法說是顏色，而是別類物質般……

感覺後腰被堅硬細小的冰冷金屬抵了幾下，阿德才回過神來，發現燈先生站在他身後，提醒阿德別發呆。

這是一個徵兆，哥布林店長對人事的極端精簡，所有夢想交易所裡的員工都各司其職，阿德負責門面招待和交易仲介，燈先生負責管理交易所的營業瑣事，甚至對客人來說，燈先生也可以只是店內的家具。

除非阿德需要燈先生的幫忙，或者店長命令它去做事，否則燈先生就真的只是一盞燈而已，不會一開始就搶了阿德或店長的工作，也就是與客人的應對進退這一部分。

當燈先生主動以員工姿態活動時，只能說事態真的很特別了。

然後，眼前出現一幕阿德終身難忘的爆炸畫面，那種衝擊與其說是感動，驚嚇要更貼切。

店長在那不起眼的小女孩面前單膝跪地，昂起俊美得會讓人寒毛直豎的臉孔，用毫不設防的表情虔誠開口。

「歡迎光臨夢想交易所地球分店，尊貴的女王陛下。」

「太陽殿下，惡夢大人，二位的駕臨真是使敝店蓬蓽生輝。」店長站了起來，轉而對太陽神和夢神微微彎腰鞠躬，勉強露出陰氣森森的笑容。

「喔，人類，歡迎。」這句言不由衷的簡短問候是在店長完全打直腰板後從嘴角飄出來的，對象是那機敏嚴肅但是又給人超齡冷靜感的男孩。

旁觀店長動作彷彿半分鐘內親眼目睹靈長類直立行走演化史的店員，暗忖店長的喜惡和內心地位分類還真是有夠徹底。

當然，這已經是假了寧靜海女王的面子，不然店長對人類當然不可能這麼客氣。

因為女王喜歡人類，所以要對人類好一點，給女王留下好印象，店長的思路就像跑跑卡丁車軌道一樣，雖然扭來扭去但是沒有歧路，還是相當好懂。

人類小孩為何會跟著這三個可怕存在？太陰國度的寧靜海陛下為何會伴隨太陽惡夢一起出現？這兩個問題都遠遠超越了阿德的理解能力和興趣範圍，他只求店長能順利搞定今天的生意。

哥布林店長……阿德擔憂地看向銀髮飄逸的背影，為何他會落到要為自家的機車老闆捏把冷汗的境地呢？

店員忽然有點自我厭惡。

不不不，這是證明人性高貴情操的時候，他一定要守住理性的防線。

「今天我們來夢想交易所，主要是想拜託店長一件事。」惡夢玩著水手服的領結說。

「什麼事？」店長微瞇著血紅眸子，半躲在瀏海下回應。

「我們的校外參觀報告，就靠店長你了。請務必讓我們參觀這裡全部設施！」說到重點惡夢的精神就來了，紫眸閃著光亮，興致勃勃地衝著店長說。

「參觀？」店長的修長眉毛打了個結。

阿德也跟著屏住呼吸，那是店長的逆鱗，他對自己的東西管得很嚴，連阿德都只能去店員該去的地方工作，店長還特地帶了什麼都能吃的無恥之口來當保鑣，但阿德總是能在奇妙的時間點發現夢想交易所不只是他想像的規格──比如店長的大浴池。

惡夢想八卦的是平常客人進不去的交易所深處。

「是啊，這幾年我們已經把地球逛得差不多了，但是大部分地方人類科技或觀念還不普及，貿然公開會影響人類社會秩序，城市又太無聊了，所以我們想寫你的店，幻想商人。」惡夢大概是看見店長臉上的為難，又補充了致命一擊。

「我們的影兒也要做這份報告喔，她需要好成績申請獎學金。」

「沒問題！」店長不到一秒鐘就給出回答。

店員被無形鐵鎚重擊，努力撐著不趴倒，可惜精神內傷已經岌岌可危。

這不是哥布林，他一定是還在作夢，這就跟麥●勞叔叔和肯●基爺爺一起跳交際舞般不可思議。

「這位是葛空，我們的班長。」雖然惡夢努力作介紹，但店長仍假裝看不見的樣子，保持在人類外表似乎也大幅提升店長本來就在臨界點的人類反感過敏。

「好吧，你們跟我走，要跟好，否則迷失了有點麻煩。」店長一手抹著額角，掠起幾束細滑的冰絲長髮道。

平常一定是說「跟不上管你去死！蠢蛋！永遠在神祕空間裡迷路吧！活該！餓死你哈哈哈哈！」的傢伙，現在會一本正經當起領隊，阿德真想戳爆眼睛來個眼不見為淨！

那個叫葛空的少年也非常鎮靜，該不會是被惡夢還太陽催眠了吧？

「好像很有趣，我也要加入。」

吧檯邊異軍突起，所有人回頭，金髮綠眼的羅斯奇露出狡獪的笑臉，小藍龍騎在他右肩上，顯然剛睡醒，精神都來了。

人類版店長有些泛紫的上嘴唇微微一掀，顯然是發難的前兆，但寧靜海陛下卻望著羅斯奇目不轉睛，甚至直直走過去，店長措手不及。

那錯愕中還出現疑似失落的奇妙反應，所以阿德腹誹，早說叫店長變成美少年就好，他偏偏不要。

但小小的女王走了幾步後停下來，阿德才知道他會錯意，寧靜海原來是受到小藍龍吸引，藍先生作為店內吉祥物真是太威猛了，連女王都逃不過牠的奇幻魅力。

女孩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側頭看著店長。

阿德已經放棄期待店長的原則了，雖然店長大概也只會把人類當成女王喜歡的小狗那樣帶在隊伍裡的心態。

說起參觀夢想交易所的全貌，阿德也有些期待，雖然身為店員，平常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店面、心想事成房間和倉庫而已，其他地方不是不好奇，而是根本去不了。

光是看幻想商人生意做這麼大，誰會相信他的交易所裡沒有地下城模式？而且今天的陣容不下英雄副本（註）真是太可惜了。

阿德負責殿後，燈先生走在店長旁邊幫他照明，中間隊伍真的很有校外教學旅行氣氛，都是些美少年，或者看起來像是美少女的存在，各個都打扮得光鮮亮麗。

第一站，員工宿舍。

「為什麼是我的房間！」店員抗議了。

「誰說是你的，本來就是我的！」店長冷笑，夢想交易所沒有員工宿舍設施，因為惡夢和太陽推薦介紹，阿德變成夢想交易所的店員，店長也才把閒置的心想事成房間借給他使用。

但是，這房間太方便了，除了電腦和日用品以外，阿德也著實沒必要擺放其他私物，因此房間大半還維持著店長幫他設計時的擺設模樣，看起來像是一、兩個世紀前的歐洲鄉間旅館或者別墅客房風景。

「這是只要想像就能召喚目標存在的房間。」店員代替連用人類嗓音開口說話都覺得可恥的店長，和一群興致勃勃的小鬼頭詳細介紹。

「原來如此……」不知道是誰開的頭，總之阿德聞到危險的氣息。

「那就先來頭劍龍吧！」

「我喜歡恐鳥！」

「一樣都有劍當然是劍齒虎！」

「翼手龍！」

「Mosasauridae！滄龍最高！」

為何有小鬼會喜歡頭像鱷魚，身體像蛇又像蜥蜴的生物？

「不行啦！這邊沒有海水！」

「少呆了！滄龍會呼吸空氣！我親眼看過！」

「氣氛問題！滄龍要在海裡游泳才酷！」

「那就叫一點水出來！」

「我想看黃昏鳥……」女王陛下在旁邊小聲加入配音。

這些小鬼用中英德語交錯爭執著，非常熱切地想要讓各自喜歡的古生物率先亮相。

最後，阿德絕望地發現那些古生物用迷你縮小版盤據在他的房間裡，被客人們興奮地摟抱撫摸，古生物表情也有點無奈，因此當參觀團依依不捨的離開那群與其說可愛還不如說古怪的迷你絕種動物，阿德決定先不考慮房間塞滿恐龍今晚他怎麼睡覺的問題。

因為，這才只是個開始。

在起點就崩潰也太早了。

※※※

註：店員是風靡全球的線上遊戲《魔獸世界》的休閒玩家，此為遊戲用語，指必須組隊才能進入且難度加高的冒險關卡。

第三話　尋覓生日禮物的女王

第二站，交易所倉庫。

夢想交易所倉庫，員工都非常熟悉的地方，基本上這裡沒多少可描述，就是明亮空間，牆壁和大抽屜，說起來還有點像是太平間，因為太乾淨又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不過，店員想著，倘若他獨自整理商品時，聽到什麼聲音才會讓人覺得恐怖，值得介紹的是，交易所的保鑣駐守在此，店長從總店帶來的無恥之口，簡稱無先生。

因此在店長一聲召喚下，公車般巨大的沙蟲怪物帶著紫黑色大嘴和半透明的身軀從虛空中游出，溫馴地環繞著店長。

阿德驚恐地發現，無先生的體型隨空間和召喚者的身分而改變，也有可能遠超過他想像的龐大。

那就是店長從神聖的總店中特地帶到地球，號稱什麼都吃什麼都不奇怪的嘴巴，如果交易所裡還有凌駕心想事成房間的療傷系存在，或許就是它了，因為無先生不僅能吃掉垃圾，連抽象的疲勞或傷口也能從對象身上吸走，因此它還身兼店長的專用ＳＰＡ調養艙。

阿德因為某個理由在不可抗力下受用了一次店長級的特殊保養服務，身心嚴重受創的店員被放回宿舍後第一件事是把Ｄ槽所有觸手系情色劇情片刪除，然後怒吼店長果然是變態！

但是不懂夢想交易所職員內部風波的客人們，只是張大漂亮眸子，盡情參觀無先生雄偉的奇妙的晶瑩剔透的神祕的風味絕佳（？）的身軀。

風味絕佳那句是惡夢的評語，店員帶著滿臉黑線像蒼蠅一樣跟在他們身邊顧前顧後，確保沒有人被冷落。

「這是敝店的保鑣無恥之口。」店長翹起鼻子驕傲地說，雖然寧靜海陛下對店長的影響的確巨大到匪夷所思，但說起幻想商人耗費畢生精力打造的偉大事業，店長還是恢復了一點智商，開始流暢地介紹，也許這可能是哥布林唯一談得上像是男人的地方，同樣都會為了工作成就這種東西非常自豪。

「無恥之口……」嬌小的女王仰望巨大沙蟲狀店員呢喃。

「在我的家鄉也有類似的生物呢。」

這是小海第一次提到太陰國度的過去，不只是太陽，連惡夢也有點驚訝地回望她，但是影兒只說了這麼一句而已。

因為下一秒她就被無恥之口吞進去了。

「呃？」惡夢瞪著霧紫色的大眼睛。

「……」太陽也微張著嘴唇不知如何反應。

「吃、吃人了？」羅斯奇顫抖著聲音指著依稀可看見在無恥之口頭胸間移動的女孩身影，忽然一咬牙衝上去。

「我去把她救出來！」

「等等！你可能也被吃掉啊！」跟著惡夢一行人進來的葛空用力扯住羅斯奇。

「這種情況讓這裡的大人處理吧！那不是他養的寵物嗎？」葛空怒瞪自稱店長的銀髮青年。

轉眼之間，小女孩已經滑到無恥之口透明度較高的腹部，由於角度問題他們看不見寧靜海女王的表情，只見她手腳無力的鬆開，看似失去意識。

「陛下──店長你快想想辦法啊！」阿德也急了！

「可是……無恥之口只是很喜歡女王陛下，想要和她玩，它興奮起來就不會聽我的話把吃到一半的東西吐出來……」店長無辜地說。

「店長你昏頭了喔！那是女王耶！你最喜歡的人啊！你怎麼連她被無先生吃了也不快點去救她！」阿德接近歇斯底里的大叫。

「可是如果硬擠無恥之口會被我弄死的。」店長仍在遲疑，主要是他似乎不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情有何不對，都忘了店長根本不是人類，不能期待他用人類的常識反應。

阿德快要抓狂了，只好強忍著恐懼和抓狂衝動跑向搖擺著頭部開始騷動的無恥之口，小藍龍跟著飛上去釘抓無恥之口頭部，此舉多少鎮住無先生，但問題仍然沒解決，女王仍在怪物保鑣的肚子裡。

店員貼著無恥之口靠近腹腔的肚皮，往勉強可看得見寧靜海女王的位置敲動大喊，小女孩又縮成胎兒的姿勢，漂浮在無先生腹內的不明空間中，聽見阿德呼喚聲後，轉了半圈張開眼睛。

阿德嚇了一跳，即使透過無恥之口的體腔和重重陰影看不清楚，但女王雙眼在張開瞬間卻是發光的銀色，然後她甦醒了，長髮像波浪般飄動，手臂微微搖擺，像是非常開心的樣子。

「喂，太陽殿下，你看過影兒笑得那麼高興嗎？」惡夢有點呆愣。

「第一次。」太陽若有所思地回應。

總之，寧靜海陛下不但不害怕被無恥之口襲擊吞吃，反而非常愉快的樣子。

過了大約十分鐘後，小女孩自行走出了無恥之口體內，就像跨越一片空氣般輕鬆，除了一層露水般的光暈外未曾沾染任何其他物質，現在阿德真相信她是女王了。

即使鬆了口氣，阿德也感覺九死一生的疲勞。

等等，他想起來了，在希華高中受傷被迫回到店裡治療那時，店長命令無先生吐掉他，無先生非常乾脆配合，難道是……打從一開始無先生就不喜歡自己？

話說阿德也根本無從分辨只有嘴巴的透明沙蟲對他的好惡觀感，既然燈先生都對他這麼好，阿德本來就很容易誤會交易所的舊員工都接受人類店員，該不會他被無先生默默討厭了很久還不知道？

冷汗一滴滴流下。

可是店長本來就要他沒事別去打擾無先生，因為它很危險，阿德也恭敬不如從命，該不會是這樣無先生才不喜歡他？還是他利用心想事成房間時不小心失手製造太多失敗品間接導致無先生收尾的錯？

可是就算穿著制服阿德還是無法和保鑣溝通。

還是，無先生根本就討厭到不想對阿德表示任何意見？

分不出來，真煩，他幹嘛在意這個？

店員有點怒氣沖沖，他還是先專心接待女王及哥布林的客人，目前超級不正常的店長不知是否還會搞出其他飛機，果然生日要到了心情就更不愉快。

好在有驚無險的襲擊事件過去後，來賓們為了校外參觀報告相當認真地分散在倉庫各處檢閱店長的商品收藏，人類姑且不論，那三位偉大存在應該都看得懂被店長變形收藏的商品。

而太陽、惡夢和寧靜海也個別行動，阿德不但分身乏術，更不可能趕上他們移動速度，感覺那些小鬼都會飛，至於仍是人類的葛空和羅斯奇則不知為何走在一塊，無事忙的羅斯奇跟著葛空，後者依舊相當起勁地觀察著倉庫，不過葛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阿德如此懷疑。

總而言之，店員也跟著在倉庫裡閒晃，這種無法明確做事的工作實在辛苦，因為分秒都不能大意，搞不好店長正虎視眈眈尋覓任何一處扣他薪水的缺失，阿德當然不可能偷跑去休息，當然，他也不想和無先生獨處就是。

一晃眼失去燈先生的蹤跡，前輩或許正跟著店長在一起服侍女王陛下吧？阿德頓失依靠，只得茫然徘徊於無邊無盡的倉庫中，反正穿著制服不會迷路，就這樣倘若偶遇客人再問對方需要何種服務好了。

店員打定主意，舉手抹抹額角，低頭正要繼續往前走，才剛走出三步，店員有點介意剛剛看到的錯覺，於是又倒退嚕回原位，猛力抬頭。

約二樓高度處有個拉出的抽屜，抽屜邊上坐著某人，垂下雙腿閒散地搖晃，不巧還是他們家今天因為變成人類相當不爽的店長。

哥布林果然想把阿德的薪水扣到精光！

這種無聲無息的鳥瞰監視法也太卑鄙了吧！

阿德握住右拳轉身憤怒地想，真想趁他現在沒有爪子和牙齒的時候用力揍扁那張俊臉，不行了，人類果然是從野獸進化的生物。

「店長！」可是，既然都拜託暗雪先生特意設計人類形象，忍受那麼討厭的身體，就是為了迎接寧靜海陛下的降臨，給她一個好印象，那麼比起監視店員應該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店長。

所以說，今天一整天都很奇怪，常理都不正常，哥布林也不哥布林了。

「你怎麼沒在女王陛下身邊？」

原本高高在上的店長隨著下降的抽屜接近阿德，仍然保持著悵然若失的坐姿。

「我讓燈幫我看著。他們可能要順便消費。」

「所以說你應該跟在旁邊，店長，男人該出手就要出手！」店員扠腰義正詞嚴的說。

「陛下喜歡安靜，她有良好的品味，無需介紹。」店長說。

「那和你選擇在這邊偷懶有牴觸嗎？」所謂的人性就是，不管你的老闆是綠皮小怪人也好，是人類帥哥外表的哥布林也好，當可憐的店員壓抑自我為了交易所業績商譽奮鬥時，看見店長卻在旁邊放空，還是一把心火狂竄。

「皮鞋讓我的腳好痛，人類為何要把自己的腳包起來，真噁心。」店長雙腳果然只見襪子。

錯覺嗎？總覺得哥布林外表王子化後性格也多了王子病？

不過店長本來就夠臭屁任性了，阿德也分不太出來，到底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還是變身的後遺症真的這麼可怕？

「安心吧，一味地推銷也會讓顧客反感，創造讓客戶愉悅自由的環境也很重要，我這不是還在倉庫裡嗎？」店長說。

「而且和你這人類無能的眼力不同，陛下走到哪裡我一清二楚。」

「那個啊，店長你說顧客顧客的，但女王陛下應該是特別的吧？」而且不用到那個單膝下跪等級的客人店長就能諂媚地貼上去討好了，何以正主都登場了，店長反而退到一旁呢？

等等……不會真的有這麼纖細吧？

因為不好意思靠太近，也不想表現得太卑微，故意拉開一點距離。

店長卻在這時跳下抽屜，不管他的鞋子消失到了哪裡，就這樣站在阿德旁邊。

阿德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穿西裝但是沒穿鞋，還一副理所當然的臉。

「特別的顧客，不牴觸啊！」店長橫了一眼。

是了，對店長來說，嚴格去界定店長的交遊其實沒有公私之分，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幻想商人，等於說除了自己以外的存在，在店長面前都是客人或潛在的客戶，就算現在沒和對方做生意，也不表示將來沒有交易的機會。

阿德也根本無法想像他談戀愛生小孩的樣子，今天聽說店長有暗戀的對象已經是超級核彈了。朋友嘛，說得明白一點，那可是把友情也當成商品的店長，以此類推所有阿德能理解的感情，他都在倉庫裡的抽屜看到過。

用力想了又想，要店長去追女王陛下，他能得到什麼？或者他想得到什麼？店長似乎也沒有特別目的。

因為一般人談戀愛想要得到的東西，在店長來說都可以用代價去交易，而寧靜海陛下看起來也不像是能夠給出這些代價的存在，這樣一個不能給或不想收的情況，似乎也不是設置一個交往的目標就能滿足。

看到了就足夠嗎？

阿德沒有刻骨銘心的戀愛經驗，哪怕是暗戀也沒有，第一次心動經驗還很搞笑，說穿了先把到手只是處男的妄想啦！

臺灣又沒有真正的貴族，阿德也無法想像以世界為區隔的身分差異是怎麼回事。

哥布林是都想過還是都不去想呢？

以人類的觀點，阿德認為陪伴很重要，追求並傳達，因為人類是很愚蠢的動物，就算開口說話也無法心靈相通，如果不是眼睛能看見的模樣就不相信，因此需要陪伴，彼此不斷印證對方的存在，才能相信戀人就在身邊。

即使活著並相遇已經是奇蹟了，但人們還是可以因為外在的許多比較，錯身而過失去彼此，那麼強調心靈的戀愛真的是正確嗎？

可是幻想商人也許根本就不需要這種形式。

即使如此仍變成人類，那是一種阿德無法理解的感情。

如同店長說的，他只是打算體驗，也就沒有展示給對方理解的必要，而且變身對店長而言也根本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阿德確定店長真的是覺得很恥辱。

話說回來都去極樂世界玩過了，對皮相還這麼計較也是店長不好。

不同情他了。

同情一個看不起人類的哥布林店長真是浪費時間。

店員搖著雪克杯，感覺內裡的冰塊混著液體撞擊著杯壁，發出清泠之聲，杯壁外凝結涼爽的細小水滴，阿德抓著雪克杯搖晃像是要把先前半天的焦灼勞累也甩出去，心情總算有點放鬆。

領著國度居民和地球人組成的觀光團，一方又是以店長為首的夢想交易所員工，整組人馬浩浩蕩蕩地往店內深處參觀，繼倉庫之後又到店長的大浴池，超像贊格沼澤（註）的遊戲間，以及更多阿德不想回憶的地方，甚至還有店長自己收購的商品內部。

被店長分類在「內心世界」類的商品，本身就和「夢境」有點接近，是那種可以走進去玩的獨立空間，但阿德跟去參觀的卻是上次他從江雨和宋倚君這兩個高中生手中收下的代價「恐怖幻想之籠」。

金色鳥籠宮殿中關著無法一窺究竟的迷霧，當時阿德也就是姑且收下入倉，他不像店長有讀懂商品的能力，但現在實際走進去以後，阿德著實嚇到了。

沒想到高中生的內心世界裡，收納了這麼多十八禁暴力色情，血腥殘忍，蒼涼迷惘，還有極度扭曲意識的瘋狂畫面，走在那些四處連接卻細窄得隨時可能斷裂的石階上，店員忍不住因為懸空而發抖。

燈先生走在最前方，他們這些有大有小的隊伍，穿梭在噩夢般的內心世界。

為何阿德要忍受這種根本不喜歡的精神試煉，然後那些非人類卻心曠神怡非常HAPPY的樣子？一切都是身為夢想交易所店員的原罪。

好在磨難再長也有過去的時候，這些不曉得會寫出什麼考驗級任老師心臟報告的小學生外加一隻臨時跟上去的羅斯奇總算心滿意足，並肩坐在吧檯前的高腳椅上，七嘴八舌聊天，等阿德調飲料招待他們。

店員一邊搖著雪克杯一邊含淚感動，雖然這裡的每個小鬼都很有問題，但他們並列起來還是夢幻得彷彿在逛名牌古典人偶櫥窗般超級養眼，讓人感到很療癒的風景。

要是這群小孩再過幾年長大點組成偶像團體絕對能橫掃東西方演藝圈，雖然只是無聊的幻想，但店員的確是那種好了瘡疤就忘了疼的類型。

裡面阿德最不熟的客人，就是寧靜海陛下和人類葛空，但看過店長那副失魂落魄樣子，再笨也知道最好不要和小女孩太過親近，阿德本身其實也有點害怕這位影子女王，剩下來的葛空和他同樣是人類自然無端多了分親切感。

也許是基於同類直覺，羅斯奇也選擇葛空作為交談對象，然後，這兩個小鬼頭說的話題阿德縱有制服翻譯也完全聽不懂，耳朵裡只飄過什麼「相對論」、「連續參數」、「模糊空間」和「弦」、「場」之類莫名其妙的名詞。

調過一輪飲料後阿德總算能小休片刻，有的小朋友離開座位在店裡閒晃著，有的仍坐在椅子上，不見剛開始時的精神抖擻，看來是真的累了。

方才在倉庫時，小鬼頭們雖然對店內商品表現出高度興趣，最終卻沒提出半件交易，應該是沒找到意中物，這部分阿德倒是不在意，反正店長也沒表現出打算在這批客人身上營利的意思。

「Well，他和我同年嗎？那個叫葛空的中國人。」羅斯奇托著臉頰懶散地說，宛若一頭高傲饜足的幼獅。

「要說臺灣人啦，不然葛空會生氣。」

「還不都是華人（Chinese）。」

「不過中文是一字多義的，要怎麼解釋都可以啦！如果你要故意惹他生氣，還可以問他是不是韓國人喔，他最討厭被認錯國籍了。」惡夢一點都不像在勸告對方，根本是搧風點火。

因為葛空外表英挺，加上超齡談吐與優異的外文能力，出國遊學時常常吸引大人熱心關注，但臺灣卻總是不在外國大叔大嬸主動提問的國籍選項裡，搞得他很不耐煩。

「Chinese這個字通常指種族或語系吧？」羅斯奇本著他的印象說。

「在臺灣人的解讀幾乎都是指政治立場喔。」惡夢古靈精怪地擠著嘴巴。

「所以葛空是臺灣人。」羅斯奇很快下了結論，惡夢見煽動目的未告捷，有點遺憾地攤在桌上。

「相當幸福的樣子，看來他父母很疼愛他。」綠眸微瞇，捕捉似在陪伴寧靜海陛下挑選商品的葛空。

「是啊，他還是『被神寵愛的少年』呢！」惡夢打趣地說。「嫉妒？」

「沒有那麼無聊的興趣。」羅斯奇斷然回答。他可是親手棄絕母愛的人，自信也是非同凡響。

「什麼樣的父母才可以發自內心疼愛比自己優秀美麗的孩子，養育栽培他們成長，而是不是摧折他們的羽翼，只是為了把自己的『骨肉』鎖在膝下？」原來羅斯奇對葛空產生好奇的理由是在思考這個命題。

「大概是有點脫線的老爸和沒有血緣的老媽吧？葛實叔叔說不定比較需要葛空照顧，再婚前都是葛空幫忙作家事。實叔叔聽說連去網路書店買設計書籍都不會，還是葛空拿信用卡幫他買。」惡夢爆起別人家八卦也是毫不手軟。

「嗯……」羅斯奇拉長尾音沒有繼續談下去，也移開了目光。

半晌後在店內閒晃的小客人們又回到座位上喝飲料，看來尋覓未果，葛空冷淡地凝視著玻璃杯內的果汁，阿德則有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疑問。

「我問你喔！看到我們店裡的景象不會覺得不合常理嗎？」

而且，葛空不但不傻，根本還是個天才，他難道不好奇所見的一切？

「不是在作夢嗎？夢裡的人那麼囉嗦幹什麼？」少年皺著眉毛道。

由於葛空回答得實在太理所當然了，阿德立刻捏了下大腿，確定他還醒著，真是可憐，和惡夢他們同行分辨不出現實很正常。

不過也因為葛空的邏輯推論出夢裡不合邏輯的發生合乎邏輯，因此他對同伴出現不同的名字，來到奇怪的店，看到怪物，還有吃喝該處的東西毫不起疑。

因為只是作夢嘛。

阿德正要發聲時，黑髮紫眼的小男孩朝他投來一眼，將手指輕放在嘴唇上，露出一個要他保守祕密的微笑。

阿德僵硬的點頭，反正這不關他的事。

「對了，小海，還是沒找到滿意的嗎？」惡夢忽然朝女王陛下揮手，也是毫無敬意的樣子。

女王緩緩轉身，沒表示任何回應，但也沒有不愉快的模樣，整個人空空淡淡的，看久就習慣了。

接著他們似乎還有安排，已經準備告辭，參觀倒是參觀得很盡興，但半筆生意都沒做成，也是有這種情況，反正看到女王已經不能說是店長吃虧了。

阿德正要送走他們，心念一動，俯身詢問嬌小的女王。

「請問妳是不是要找什麼東西？」

雖然店長都說不用介紹了，而且憑國度領導人能力應該有辦法看透整個夢想交易所，沒提出要求就是未發現看上眼的商品，但阿德不像店長整天都在接待尊貴的客人，在他眼裡，其實還是覺得女王陛下比較像是小孩子，就這樣冷淡恭敬地送走她，阿德不能接受。

寧靜海陛下暫停舉步，回頭注視著阿德。

「……老師的禮物。」她過了將近半分鐘後才正式給出回覆。

阿德在她身邊蹲下仰望那蒼白的小臉。

「給老師的禮物啊，那有什麼需要嗎？」

「不知道。」女王說。

「因為不知道所以找不到嗎？」阿德又問，店長看他膽敢踰矩，一時站在原地不敢打斷店員和女王攀談的舉動，目露凶光表示阿德把脖子洗好等他。

「大概。」

「嗯，送長輩的禮物不要太昂貴比較好，最好不要花錢，手製品如何？又有紀念價值。」

「我不……」寧靜海陛下說了幾個字，接下來的句子由於太小聲了，鑽不進店員的耳朵。

「怎麼了？我在聽。」

「我不……不會創作任何東西。」氣氛一瞬間變了，女王陛下似乎有點難過，這點阿德從刺在背心上的店長殺氣能明顯感覺。

「不會可以學呀！是要送給人類的老師吧？其實很好解決。」死哥布林，他要裝做沒看到。

「學不會。我只能模仿……運作已經有的東西，那種東西我不想送給老師。」

「不能買昂貴的禮物，老師會生氣，並且是我自己付得起的代價。」

「希望……是對老師有用的東西。」

「特別的，地球上獨一無二的禮物。」

其實女王陛下並不是全然不知自己想送什麼，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又挑不到適合的禮物，阿德也苦惱起來。

這些條件分開看都很好滿足，可是為何組合起來有種微妙的絕望感？

獨一無二，親手製作就可以，但女王陛下不會創作。

廉價，常見又泛濫居多，而且外表設定家境不好的十歲小女孩，恐怕很難擁有太高明的物質力量，根據燈先生的故事，女王的能力似乎也無法用來從事生產工作。

有用，見仁見智，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東西通常對人類沒有用，因為你以前沒試過怎麼知道好不好用？

但店員無論如何都不想認同店長保持沉默屬於薑是老的辣的判斷，而且都起頭了，沒辦法收尾只怕店長不會賞他一個痛快。

「為了什麼理由送禮物呢？」或許找到方向後可以有點頭緒。

「誕生日。」

「真巧，我也明天生日耶！老師的生日還有多久？」

「三天。」

阿德看著柔軟鴉羽黑髮垂墜腮邊的女孩溫柔道：「我們一起想點辦法如何，就算無法親手製作，努力挑選也是滿足獨一無二條件的方式，因為是妳自己選的，沒有第二個妳，對吧？」

女王陛下點點頭。

「首先，那位老師身上或生活中有沒有常常會耗損的小東西，不用花太多錢但是常常會用到的？」阿德本來想直接提議筆，但就算是小孩子，長輩生日送這種東西還是很敷衍，而且一點都不特別。

阿德猜測女王陛下並不想要看到人類老師用大人的模樣摸摸她的頭作個官樣文章表示感謝，所以才想找對方可能真的會喜歡的實用禮物。

可是，成年人對禮物喜歡程度通常是用物質價位來衡量居多，即使心意很足夠，那也是對禮物品質本身不抱期待的緣故。

國小老師……穿著端莊的長裙，有點年紀，帶著眼鏡，留著一頭飄逸的半長髮，會需要什麼不花錢的小禮物呢？粉筆？

顯然店員的幻想方向完全錯誤。

這次女王陛下又花了更長的時間思考。

「頭髮……」

「頭髮？」

「老師留長頭髮。」

「啊，妳是說需要綁頭髮的東西，那個的確蠻容易弄丟。」但阿德平常是不紮頭髮的，你看過單手紮馬尾的神技嗎？他勉強也就只是像綁稻草一樣把長髮捆成一把，綁頭髮對阿德一直是苦差事，不過上班就一定得是店長規定的儀容整潔，這點放諸人類世界也是通用道理，阿德沒話說，還好有燈先生偉大又細心的協助，阿德看起來才不至於太邋遢。

店員就不懂為何制服可以自動化，髮帶偏偏不行，難道當初設計制服的銀色夫人不負責髮型這一塊嗎？但阿德不想也不會用一條緞帶紮出多花俏的髮型。

阿德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後腦的簡單繩結，確定髮帶仍然安全固定中。

女王陛下的視線也跟著轉移到阿德頭上，有種不好的預感。

「……」兩人默默對望著。

「妳想換我身上這條髮帶是嗎？」阿德索性挑明了說。

點頭。

果然有現成物時大家都不想捨近求遠。

「可是制服配備是店裡的東西……」阿德咬牙回望店長確認。

「本店提供的制服材質是銀色夫人的珍貴絲織品，絕對是諸國中獨一無二。」店長走上前來冷顏介紹，順手趁阿德還未站起居高臨下一掌按著阿德頭頂，還不斷用力往下壓。

我咧，脖子快斷了。

阿德努力克制直接巴住可惡的哥布林大腿咬下去的野性衝動，反正送佛送到西，希望今天有個好的結束，這樣明天一覺起來就可以拋卻過去了。

「因為是量身訂製，所以算是店員私人物品，退回來店裡我也沒用。」意思就是可以交易。

「欸～如果只換髮帶，翻譯功能會影響嗎？」阿德還是很介意實際問題。

「不影響，可是我不會補給你。」銀髮帥哥店長低垂著血紅眸子，按著阿德的手不曾放鬆。

啊，他知道店長在不爽什麼了，女王陛下送生日禮物的對象，不就是店長的情敵嗎？

不行，他無法再繼續忍耐，阿德拉下髮帶握在手心裡，惡念之芽油然冒出，迅速成長茁壯，倘若店長不動阿德的頭，事情或許還有轉圜餘地，但店長實在太Over了，仇恨值無論如何都降不下來，反而一路嘟嘣嘟嘣咻咻咻地衝過了臨界點。

散落的髮絲半掩住店員一瞬變質的淺笑，他維持蹲跪姿勢朝小女王獻出髮帶。

「好的，非常樂意換給妳，陛下。」

阿德下定決心要給哥布林店長一個閃亮的終結技，讓他知道玩弄人類員工必須付出的代價，加上無法請假的怨念一次出清。

「那麼你打算從我身上獲得什麼呢？大哥哥。」寧靜海陛下這樣問。

「一個KISS就好。」

語畢，店員報復性轉頭向店長挑釁，果然看到店長震驚地退後三步，俊臉整個傻掉了。

心情大好，暢快無比的店員又面對女王陛下，然後側著臉頰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可愛的親親。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

嬌小的女王嚴肅地伸出雙手捧住阿德的臉將他扳正，店員還一頭霧水的時候，就感到一個貨真價實的吻落在嘴唇上。

「呀──」

那天客人們的參觀作業就結束在惡夢故意起鬨的歡樂尖叫聲中。

※※※

註：贊格沼澤，《魔獸世界》裡的高等級遊戲地圖，充滿巨大蘑菇和孢子動物，地面皆水池瀉湖。

驚悚的後日談

好累，好餓，好累，好餓……

阿德穿著制服倒在床鋪上，渾身無法動彈，宛若被某隻無形巨型僧帽水母用觸手纏繞，並被毒刺麻痺得軟綿綿，一整天沒吃東西，神經緊張，在店長的壓迫感和視覺衝擊下枯等，然後接待神級的客人們，又不斷在空間無限制的交易所內部走來走去，幫小鬼頭們調飲料，完全是超越意志力極限的體力活。

好不容易完成工作，又被女王陛下嘴對嘴親那麼一下，阿德嚇傻了，店長可能也終於掉光他的螺絲，竟然還能風度翩翩送走女王陛下和其他陪客，大概被暗雪先生的人物畫徹底催眠了吧？

但最後一個客人後腳跟才剛走出夢想交易所店門，門板和框架咬合的剎那，店長就迫不及待脫去人形，恢復他的矮小綠皮冷血利齒哥布林的經典款外表，然後當阿德以為自己會在二十一歲前天死於非命的瞬間，忽然轉身拖著尾巴朝交易所內走，看起來店長也累了所以暫時將店員的寶貴頭顱寄在項上。

好吧，阿德承認可能是變人耗費哥布林太多力氣，按照店員對店長的了解，哥布林是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他在料理阿德和讓自己舒服中毫不猶豫地選擇擇後者，所以應該是優先跑去找無先生作SPA放鬆，順便洗洗濁氣什麼的。

然而店員的情況並未比店長好到哪裡，毋寧說更糟糕，店長變成帥哥時根本無用得跟花瓶一樣，許多事情都是阿德拚命幫襯才驚險過關，店長就只會站在旁邊哼哼兩聲，頂多說一點話，根本不機靈。

現在阿德根據切身之痛做出結論，還是那個機車矮子店長好些，只要是店長負責接待客人的時候，阿德只要在旁邊泡泡茶幫腔一下多好！

就這樣，送走女王陛下後店員和店長只是交望一眼，無言約定秋後算帳，因為他們共同的迫切願望都是躺平不動，阿德雖然又餓又渴，但根本沒有力氣與胃口，胡亂喝兩口水後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直到阿德稍稍恢復意識，卻聽見寂靜房間裡響起鬼魅般的清脆叮咚聲，登時驚得阿德繃緊身體翻身坐起。

MSN的提示音，這種時候誰會敲他？

阿德在進入夢想交易所工作前的那段失業期，曾經交過一個網路女朋友，可是又在見面後被她甩了，從那以後他基本上就不太喜歡在網路和人談天了，現實裡他沒有來往的親友，雖然有幾個固定會交談的網友，但這都不是他們會聯絡阿德的時段，阿德望了螢幕右下角的電腦時間。

十一點五十八分，通常會找他的人不是更早就是更晚，不太會卡在午夜前後，因為這是夜貓子精神最好的時段，玩遊戲也好，虧妹逛ＢＢＳ也罷，總之不會是主動找一個陰鬱又非最要好的網友聊天。

但是，馬上他的生日就要到了。

螢幕刺眼的白光讓店員不太舒服，身上還帶著驚醒的暈眩，阿德閉上眼簾靜待那陣刺痛褪去，才點開對話視窗看是哪位大德這麼有閒找他磕牙。

今天雲朵是茄子形狀說：

哈囉！生日快樂，小寶貝，來門口領取你的禮物吧！如果需要慶生請回覆本留言。

　　　　　　　　　　　　　　　　　　　　　　　　　　　愛你的樂樂。

「樂樂？誰啊？發錯的吧？」阿德搔搔亂髮，他又沒有和來路不明ID聊天的興趣，忽然間一桶冰水當頭淋下，阿德抓緊螢幕猛然湊近那行文字！

「侜張！」店員失聲大叫。他怎麼可能忘記這該死的狐狸精在阿德因為店長的指定任務被欺負得像是過街老鼠時，還倒打一耙變身成高中美少女騙心兼騙吻，最後也根本沒有還他青都手製的桃花茶！

這筆深仇大恨阿德永世難忘。

用MSN通知……算了，阿德早就清楚侜張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死也不回應，不過生日禮物是無罪的，他還是去收一下好了。

就這樣，店員呵欠連連走出心想事成房間，生日逼近的煩悶，守候寧靜海陛下駕臨的緊張，成功婊到店長的狂喜還有過度飢餓疲倦後的大睡方醒，讓店員整個人像是彈散的棉花，腳步虛浮無比。

經過店面時和散發柔和藍光的燈先生打過招呼，阿德耷拉著脖子，半貼著玄關牆壁滑向門口，剛拉開店門，撲面而來的冷風讓人精神一振，阿德低頭看去，臺階上鋪著一方錦帕，上頭放著木雕黑盒與交換日記，除此之外空無半條人影。

阿德不安地收起禮物，站在交易所外四處張望，以侜張的個性實在不可能只有這樣，必定還有其他連環陷阱才是。

但是等了一會後還是不見其他變化，阿德不禁疑惑起對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侜張！你躲在哪裡嗎？出來不要鬧我！」阿德來回喊了幾聲，忽然一陣頭暈眼花，才記起他整天粒米未進，靠著門框喘了兩口氣，覺得胃裡有一團毒蛇糾絞著，根本也沒法集中精神向心想事成房間許願。

還是快點收了禮物，出門找間二十四小時營業還有賣食物的店墊個肚子，店員這樣盤算著。

不經意聞到甜甜的桃花香氣，阿德驀然轉身靈機一動。

「青都？是你嗎？」漆黑街景仍毫無回應，但隱隱約約似乎有個看不見的存在朦朧隱藏，阿德在石階徘徊，半晌仍是無人出現。

「之前的事情對不起，如果你在的話，青都，謝謝你的禮物，那個……我先進去了。」阿德放緩腳步，踟躕一陣才踱進夢想交易所。

「燈先生，要不要一起來拆我的生日禮物？」因為是很照顧自己的前輩，阿德又忍住一個差點冒出來的呵欠，帶著點鼻音說。

「好，我聽說過這個地球習俗了，生日快樂。」燈先生來到阿德身邊，阿德將木盒放在吧檯上，先翻開交換日記看青都寫了哪些內容。

生日快樂，阿德。

這一年中對你而言最特別的日子，希望你能忘卻煩惱。

我考慮著要送什麼禮物祝賀才好，無論怎麼想，總是無法確定，侜張說隨我喜好決定即可，但事前還是羞於啟齒這樣問：阿德你想收到什麼生日禮物呢？

今年暫且沒辦法了，我按照以往送侜張誕生禮的形式，為你縫了一套新衣，因為是拿手的事情，比較不容易失敗，希望你會喜歡。來年阿德生日我會準備不一樣的禮物。

希望有一天你能穿起我族的衣裳，來這裡的宴會遊玩，姑且以此為藉口，送上這份禮物給你，祝君喜樂長年。

　　　　　　　　　　　　　　　　　　　　　　　　　　　　　　　　青都

打開盒箱，上層放著鞋襪和腰帶，下層則整整齊齊疊著一套服飾，以黑地荻花為主的深衣，加上披於外衣上的白褙子，薄薄透光的蛋白色絲質裡衣則壓在最上層，即使以現代人的眼光，阿德也不得不承認那是相當好看而帥氣的禮服。

直覺印象是華麗，但用色花樣簡單大方，看起來也不難穿，大概像浴衣那樣穿上去拉好衣襟扣上腰帶就可以了，雖然平常應該不太可能穿出門，但拿來Cosplay劍客相當有成就感，不過只是這樣也過於浪費。

拿起其中一件稍加比了比，貌似相當合身，青都真是多才多藝到讓阿德想哭，現在的妖怪這麼賢慧，如果青都是母狐狸阿德可能真的淪陷了。

血糖不足，還是清醒點，李明德。

店員用力拍打臉頰，感覺很痛以後才晃掉不當的幻覺。

接著和燈先生你來我往讚美了青都的手工藝才華，鑑賞一番這可以當藝術品看的古裝後，阿德抱著禮物打算回房間妥善收藏好，再換個衣服去吃東西。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阿德還是會後悔一件事，當時立刻奪門而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阿德卻因為收到青都的賀禮太過高興，完全鬆懈警備，導致那場恐怖災難降臨時，他毫無掙扎能力。

店員哼著歌走回房間，一堆新衣因為不知道怎麼摺回去，暫時披掛在肩膀上，阿德用腳和肩膀頂開房門，直接往床邊走去，將青都的禮物放在床鋪上，正打算換下制服時，強烈的冷顫讓店員僵硬在原地。

「店……長……？」阿德同手同腳的轉身，果然看到哥布林站在書桌上，雙手各拿著一罐寶特瓶裝的透明液體，上面印的字跡因為距離看不太清楚。

「Cheers.」店長冒出了一句話，並且把其中一罐飲料遞給阿德。

慶功宴嗎？阿德不到半秒就否定了這個天真的想法。

秋後算帳也太快了吧！話說店長給他什麼喝的？

阿德一頭霧水地轉過塑膠瓶標籤，上面印著「醫療消毒殺菌用酒精」的字眼。

「什麼意思？」店員抽搐著嘴角。

「阿德，我考慮了很久，幾度想要放棄，因為人類實在太噁心骯髒了，就算是我還是有不能接受的底線。可是，連區區地球人也比不上，我的榮譽心不會就這樣默不作聲。」店長將長指甲橫在未開封的消毒酒精瓶口輕輕一劃，瓶口就彷彿融化的冰淇淋般末端整截掉下去了。

「所以說，店長你一次乾脆把話說清楚好不好？」阿德還在疑惑店長塞給他酒精做什麼，不會要他熬夜大掃除吧？有必要那麼歇斯底里嗎？就是被他暗戀的女王親一下而已。

「我要和你交易寧靜海陛下的吻，在那之前，你給我把嘴巴擦乾淨。」店長血紅色的眸子閃著殘酷的冷光道。

「我已經夠委屈了，由不得你說不。」

「不要──」店員想也沒想衝口而出。「店長你冷靜一點，拜託你快點去做SPA吧！」

「你以為我會讓你持有高貴陛下一部分的代價嗎？」店長咧出說多可怕就有多可怕的鯊魚牙齒冷笑。

「我送給你不收錢！但是嘴對嘴免了，店長你就隨便把那個吻轉化成某個樣子拿走吧！」阿德近乎尖叫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的力量還無法轉化太陰國度王族的代價，一定要親自交易才可以，你以為我喜歡嗎？」也就是說本來是吻，便必須以吻的形式被轉移，店長才會遲疑到午夜才下定決心。

店長仍步步進逼。

「無妨，我要用交易的，代價就是你的小命好了，阿德，我還沒吃過地球上的人類，不知道土產的味道怎麼樣？」

這是強盜啊！

店員在心裡怒吼！

「你是認真的嗎？店長？」完蛋了，阿德才剛問完就能深刻的感覺出，那殺氣已經不是示威而已，店長沒拿酒精的右手指甲，正像刀片那樣交錯擦動著，而且制服拘束著阿德的身體，連掙扎都很困難。

糟糕，好像是認真的。

「選擇吧，要命還是吻？」

眼前是大鷹勾鼻子紅眼睛綠皮膚，還用長指甲掐住他脖子的恐怖哥布林，如果阿德認識哈姆雷特，絕對會嗆對方遇到的考驗算什麼，這才是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

「店長，麻煩你變成人類，男人我也認了，我不要和哥布林接吻啊啊啊啊！」

店員真的哭了，自作孽不可活，後悔為時已晚。

「才不要，我討厭人類。」這次換店長想也不想拒絕。

世界與世界間，從過去直到永恆的長河，命運不斷產生各種不可思議，但從未有過今夜的商品來得如此奇特。

「啾。」

※※※

一星期後。

「店長～人家好無聊～」

侜張托腮坐在空虛寂寥的吧檯前，歪著上半身對幻想商人說。

「你們的小店員到底去哪裡？每次來都沒看到他，我帶了蛋糕要找他補慶生！」

燈先生好心代替椅子上靜止不動的店長解釋：「侜張先生，阿德還在假期中，因為他是人類，這一年工作又辛苦，店長決定放他假。至於渡假地點是太陽殿下選的，所以我們也不清楚。」

太陽國度領導者有能力遮斷所有地球上的存在追蹤，所以侜張和青都都找不到阿德下落。

實際真相是阿德殺到太陽和惡夢寄宿的林競藍家中，抗議這兩個把他強迫推銷給幻想商人的任性神靈，哥布林店長怎樣獨裁對待無辜的人類店員後，性格溫和的太陽神基於同情決定負起道義幫阿德平復精神創傷，所以他們啟程到誰也不清楚的地方做療傷之旅去了，迄今未歸。

「欸？」狐仙挑起修眉表示失望。

「店長心情也不好嗎？」雖然哥布林仍是一○一號表情，但不知為何就是看得懂他的侜張，不愧是程度好到被店員懷疑兩人有姦情的和樂融融，把又一個沒盡到義務的蛋糕拎到幻想商人面前。

這時店長仍悶悶地攤坐在扶手椅中瞪視著空氣。

「要不是我還有店得顧，我也想要放假。」讓全年無休面對生意衝鋒陷陣的店長說出這句話，想必是很嚴重的打擊了。

「別這麼說嘛，讓我們一邊喝下午茶。同時等阿德回來幫店長分憂解勞吧！」不解內情的狐狸仍非常慷慨地把本來要送給壽星的生日蛋糕拿來當談天佐料。

「等等，我還是想先刷個牙。」店長不知從哪裡拿出牙膏牙刷，豪氣地往刷毛上擠出一大坨，然後插入血盆大口中用力地攪動起來，務求絕對乾淨清潔。

這幾天早已看習慣店長這種強迫行為的侜張沒說什麼，只是拿出銀刀將生日蛋糕很公平的──從中間分成兩半。

「店長你要左邊還是右邊這塊呢？」

雖然不清楚店裡發生過什麼事，但就這樣放著不管好像也沒關係，算了，吃蛋糕優先。

狐仙無憂無慮地想著。

──本篇完

第一話　閃爍的美麗愛情

哥布林店長抓抓辮子馬尾，確認後腦的扇子髮飾正妥適插著，拍拍肚子打算離開交易所前，非常慎重地抓來店員的衣領像是黑手黨般威脅，錯了，是叮嚀阿德今天看店須知。

「聽好了，阿德，我從倉庫拿出來寄放在你身上的商品，我回來以前不准入庫也不准和任何人提起，你給我乖乖收著就好。」

「是的，店長，請你放心。」店員努力不讓五官變形，雖然他現在的感覺和吃壞肚子十足相似。

反正店長天外飛來一筆的奇怪指示多的是，別問照做是最上之策，這是血淚堆積的經驗談。

「好吧，我要去三號店處理一樁棘手的交易，不能確定什麼時候會弄好，不懂就問燈，出事唯你是問。」一陣風舞桃花的夢幻光景隨著店長遠颺消失在密閉的店門外，夢想交易所遂恢復日常的寧靜。

討厭的綠皮小矮人終於離開了，店員樂得好像全世界的春天都在他臉上綻放，只差沒找燈先生陪他跳舞。

家裡沒大人，只要別太誇張，燈先生通常都睜隻眼閉隻眼，而且店長不在身邊，就算還是要工作阿德也覺得跟放假一樣快活，加上最近生意又很清淡。

最近店員對快樂的定義已經下降到「店長不在」的程度，非常容易滿足，連侜張都說阿德離得道登遐就差那麼一步，再讓暗雪理個新髮型斷卻塵念就完美了，但如此提案的狐仙還是被阿德乾脆地用掃把趕出交易所。

總之，一切都在掌握中，沒什麼需要操心的事情，每個整點都是收銀機噹噹響的悅耳進帳聲，阿德數著時薪，同時幻想優閒自在的老年生活，既然店長可能很晚才回來，下班時間後阿德就不會被硬拉去加班，可以確定他今晚有充分的自由時間。

阿德也對掃除活動愈來愈有心得，把他的領地處理得一塵不染，同樣有提高成就感的效果，其實只要哥布林一個意念就可以改變交易所大小存在，甚至店裡原本會不會產生灰塵都是個問題，大可不用讓店員連打掃清潔也負責。

但這就是幻想商人和人類思考方式截然不同的地方，店長會選擇看似不夠便捷，但是更實在的作法，漸漸地阿德儼然十足十像是那麼回事的交易所員工了。

正當阿德妄想今天半個客人都不會上門時，鈴聲驀然作響，店員含著眼淚暗忖歹念還是不要亂起，認命地走去開門，同時祈禱在這難得的好日子交易所別開什麼大獎給他。

「歡迎光臨夢想交易所，親愛的客人。」阿德抬起視線一看鬆了口氣。

一個明顯狀況外的人類客人，最好處理的類型。

「這是什麼地方？」有點微禿的中年男人開口，大約五十來歲，端正的懸膽鼻，一雙鳳眼和薄唇，看起來有點像是日劇裡專演長官或政客的心機演員，大致上是不會讓人討厭的外表，整個人透出某種斯文氣質。

男性客人的腰桿挺得很直，合身的高級手工西裝款式和顏色都很保守，阿德下意識猜測他社經地位不低，後面果然印證這回的客人是個大學教授，但這不是重點。

「這裡是夢想交易所，你不是在作夢，所有在這裡發生的交易行為，都是現實──非現實也好，無論在地球上或異世界都絕對有效的契約。」阿德應付太多次年紀比他大，成就也比他高的人類客戶，他歸納出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不要和客人解釋自己也不清楚的空間理論細節。

「如您所見，這是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但既然您有緣來到這裡，一定是有想實現的願望，讓我們直接切入正題如何？」阿德有點緊張地要求。

大家都很好奇，阿德雖然能體諒，但身為員工還是希望乾脆的客戶愈多愈好。

「您可以慢慢思考，只要是敝店有的商品，您身上有等值的代價就可以立刻交易，或者我們也視情況提供仲介或預約協尋的服務。」

教授坐在吧檯邊，謹慎地沒點任何飲料，保持著沉思，半晌後他似乎有了結論。

「可以換給我女人的愛情嗎？」說出這句話時，教授無意識眨了好幾下眼，眼袋下方出現一條明顯的摺痕，教授低頭看了左手，無名指上不見任何裝飾，卻留著一道淡白痕跡，以往應該是有戴過婚戒。

但教授只是匆匆看了眼，馬上移開視線。

「敝店是有這樣商品，而且不只一個，有打算增加條件嗎？有溫柔的，狂野的，甜蜜的，苦澀的各式各樣人類女子的愛情。」阿德本來以為愛情就是女人的生命，但是說實在話，拿愛情來交易的女性客戶，光是人類就不少了，不要說還得算上其他種族。

「我不想選，只要是愛情就好，你幫我決定吧！」教授垂下眉毛，語調痛苦。

阿德抓抓耳朵有點為難。

「不好意思，可能得麻煩你更確定自己的需求，我是夢想交易所的店員，但也只能幫你介紹商品並負責交易手續，店員沒有權利替客戶決定商品。」

「而且你的意願和選擇會影響到你必須付出的代價，既然我們都是人類，私底下建議，願望最好盡量精準，我可以把商品都拿出來讓你挑選，但請您務必慎重，因為交易完成後無法後悔。」

「我沒辦法選擇那些本來就不是我會明白的東西。」教授看向阿德說。

「那你為何想交易女人的愛情呢？」阿德問。

「這是我的工作，如果你無法決定，有可能是表達方式上的誤差，我們會為你引導出更適合的商品。」

教授沉默不語。

「請放心，這裡不會用世俗道德和任何成規來批判客戶。」

「我需要愛。」教授盯著有些起皺的手背道。

「我要一個女人愛我。」

要一個活到這把年紀的男人對年輕店員吐露這種心聲的確不容易，但是阿德卻心有戚戚焉。

「告訴你，你真的不會批判我嗎？」儘管教授看來還是對夢想交易所的存在半信半疑，但也因為他懷疑自己身在夢中，口氣聽上去比較不設防。

「真的，做這行要有職業道德。」不然就會被哥布林殺掉。

但這句話聽起來好像阿德本來想批判教授，只是礙於職業道德不敢出口，這種說法在交易未完成前可不是正確表現，因此阿德又補充一句緩頰的藉口。

「奇怪的事情我看到麻痺了，感情這種沒有好壞標準啦！」

「好吧，我告訴你。」教授說。

「那個女人是我的學生兼助教，今年二十三歲，雖然是我主動和她告白，但她馬上就回應我，我實在不能相信這樣美好年輕的女孩子，會真心想和我這個老男人在一起。」

他也不相信！阿德在心裡冷笑。這根本是老牛吃嫩草！

而且中間說法到底有沒有被和諧過還是未知數，誰曉得教授不是會叫的野獸，拿著論文成績或者推薦信，甚至是暗黑學派勢力刁難日後的出路呢？誰敢對掌握自己未來人生關鍵的黑手說ＮＯ？

「身高不是距離，年齡不是問題，我還看過跨種族談戀愛的客人呢。」阿德鎮定地擺出理解的表情。

「所以你覺得自己可以付出什麼代價交易？」

「我不知道……錢嗎？」教授遲疑地說。

「那是因為你還沒決定真正想要的商品，才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麼，我們這裡每件商品的代價都不盡相同，所以客人的意願非常重要，如果你沒辦法確定目標，我們很難談下去。」教授遲疑不定，阿德只好從客人的預算打聽。

夢想交易所的年輕店員朝教授笑了笑，似乎一點都不意外，又如此說：「不用急，我去把你提議的女人的愛情們拿過來，你先挑看看，說不定會有感覺，如果還是不行，回家想清楚再過來也可以。」

教授只好點頭。

阿德正要像過往那樣跑去倉庫找商品，背上貼了團冷霧，店員忍不住顫抖，原來交易所提醒阿德他還有其他備忘事項得注意，才不至於無意中又犯錯。

對了，那死哥布林還交待過他要注意一件事。

店員將手伸入褲袋裡摸索那個商品，確認它還好好地躺在原位，腦海裡又浮起店長亮牙齒恐嚇他的畫面，所以這有點矛盾，不管店長挑出了何種商品寄放在員工身上，阿德總得工作，工作就是會到倉庫找東西，那樣還是會間接把那個物品帶入倉庫，他又不懂分身術。

店長說絕對不可以的事情就不要有發生的危險了，阿德朝教授安撫地笑了下，若無其事走到燈先生身邊請前輩代為保管，哥布林特別挑出來吩咐的商品體積相當小，小到很不起眼，但仔細看應該還是很有價值的寶物。

那也許就是所謂的「眼光」吧？剛進入交易所時阿德還分不太出來，但漸漸他終於知道店長老是掛在嘴邊的「價值」是什麼，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標準。

凡是足以吸引目光，打動心靈，感覺卻無以名狀的商品，就算沒有到超高價位，往往也不是那種一大箱擠在一起都差不多的代價。

燈先生答應幫他保管後，阿德就小跳步去倉庫尋覓教授或許會想要的商品了。

過了約半小時後，店員端著一大盤物事出來，正方形淺盤上墊著黑天鵝絨，上頭排列著各種造型殊異閃閃發光的珠寶，從戒指到胸針，頭飾到項鍊，無一不是巧奪天工。

教授果然深受吸引，主動探身檢閱，那些透過精細切割反射的光芒，從寶石來到教授的眼中，使他感覺五彩繽紛，心曠神怡，美麗的東西總是多多益善。

以華麗珠寶形式出現的正是女人們的愛情，順帶一提男人的愛情則多半是植物形式，因為是哥布林的店，和世俗價值觀的投射沒有關係。

阿德猜測應該是女生的愛情多半是以藝術品般精雕細琢的方式建立，並且可以獨立存在，也就是說一旦真的產生就能保留很久，念念不忘的虛幻童話，同時女生也喜歡用昂貴且能收藏的珠寶象徵愛情；男生的愛情則像植物一樣會生長，但是不澆水施肥就死得很快，春風吹又生，男人們也迷戀鮮花般難以保存的青春。

當然，這只是兩種典型的比較，中間型態也很多，阿德姑且讓教授慢慢挑。

「這個鑽石項鍊如何？非常成熟高貴的感覺？」

「不需要。」

「那這個粉紅色寶石的蝴蝶結髮飾呢？」阿德跟著挑，真是讓人眼花繚亂。

「太幼稚了。」教授說道。

有得挑還嫌……阿德在心中碎碎念。他可是想交女朋友都交不到。

但那些貌似昂貴迷人，閃耀著神祕光芒的愛情珠寶卻還是未能博得教授青睞，阿德來回數次端出商品，他仍然不斷搖頭，幾次伸手想要拾取，最後仍然打退堂鼓。

店員歎口氣，認命地進倉庫繼續尋找，但這次他走出來，發現教授不在吧檯邊等，卻走到燈先生身旁徘徊，店員心道不妙，趕緊追過去關切。

「這位客人，怎麼了？」

「你這個戒指怎會藏在這裡？」原來教授發現阿德寄放在燈先生那兒的商品了，貌似興致盎然。

阿德倒抽一口冷氣。

店長拿出來要阿德收好的商品是一枚骨董戒指。

鮮綠的寶石鑲在純銀底座上，切割成八邊形但接近正方的階梯款式老式卻經典，素雅高貴，淨度也很高，但不只是戒指本身的價值而已，戒指環繞著寶石的語言，讓人聯想到春天的生命氣息，鮮活希望，又帶著點藍色調，有如冰冷涼爽倒映在水面上的天空。

那就是店長既沒說要帶離分店自己私藏，但也沒有要阿德入庫，妾身未明的商品，阿德憑本能知道，店長不太想要把這個商品賣出去，至於原因他沒膽也不想問。

但如果真的不賣就不會放在店裡了，也不會放在店員拿得到的地方，所以阿德七上八下的，不知店長到底搞什麼飛機，如果有機會推銷卻眼睜睜放過，店長似乎也會電他，難道是要阿德積極尋找有緣人的意思？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祖母綠戒指是店長特別關注的商品，阿德也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小心應對，倘若這客戶不能信任，就早早將他打發了事。

「這也是商品嗎？」教授雙眼緊緊盯著祖母綠戒指。

「是的。」

「那是什麼？為何這麼的……」教授連多說一個字都嫌浪費時間，全神貫注貪婪地凝視著掛在燈先生雕飾上的祖母綠戒指。

「『真愛』，一樣來自某個女人，但是不只是愛情而已。」阿德閉目凝神，接收到交易所傳達過的訊息，然後轉譯給客人知道，只要有客人問起某樣商品，創造交易可能，阿德就會接到夢想交易所的提示，所以應該解釋為可以賣吧？

真愛，阿德想都沒想到本體居然會這麼小，而且說樸素也太過樸素了些，雖然是很美，感覺也不錯，但不符合想像中真愛該有的神聖偉大。

但店員最訝異的倒不是真愛的化身，而是世界上竟然有真愛存在，某個人還拿它前來交易，最重商譽的哥布林沒可能賣假貨，真愛的原主人還是女性。

說他有性別偏見也好，但阿德就是覺得女生對這種代價看得比較重，他不是說愛情，而是所謂的「真愛」，因為來交易不圓滿或痛苦「愛情」的客人很多，但一次也沒聽過有人要拿出真愛來換，至於男人的真愛，阿德雖然沒遇過，但總覺得比較容易被拿來和「榮譽」、「權力」等布拉布拉的東西交易。

教授看了看被阿德捧在手心裡的戒指，又望向他拿出的華麗珠寶盤，半晌，恍惚地詢問：「女人的真愛和愛情又有何不同？」

阿德記得，以前他也問過侜張朋友和友情哪裡不同？親身體驗就知道，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代價。

但因為他是店員，阿德的精神會不自主地和這間店以及特定商品聯繫在一起，不經思考就能說出答案。

只是一眨眼，他就知道為何店長會特別挑出這枚戒指，而且是選在這個客人上門的這一天，店長似乎醞釀著新的陰謀，焦慮像是一大群毛毛蟲在背後爬個不停。

真愛的原主人，是教授的前妻。

「愛跟愛情有點像是果樹與果實的關係，這一季可能歉收，下一季卻結實累累，人類可以擁有許多愛情，因為他們在長短不一的人生裡，不會只和一個存在邂逅。但是每個人的真愛就像世界上唯一一株果樹的珍稀品種，不容許重複雷同，作為商品很稀有，從人類那裡換來就更稀有了，所以沒辦法和那些愛情珠寶放在一起。」

阿德深深凝視著教授張大的雙眼，老男人也許正聽他說話，但瞳孔裡卻映著祖母綠深淺迷幻的反光，他不確定對方聽進了多少。

「愛情只是這棵果樹結的果實，一棵樹上可能有好果子也有爛果子。」阿德嚴肅的看著教授說。

這幅畫面，倒像教授成了幼稚的學生，然而這次的命題讓兩人都渾身顫慄，夢想交易所衡量價值、達到公準的力量不只撼動了客人，也波及阿德，為了讓店員和教授了解真愛這樣商品的價值，他們都受到前所未有的精神壓力。

「真愛雖然可能存在某個人心裡，並不表示那是有結果的，許多真愛都不曾結果，但是的確被它的主人擁有著，獨一無二的珍貴代價，哪怕沒有結果，人往往也不會捨棄自己的真愛。」只是任其枯萎在心田而已。

阿德輕輕用手掌環護著祖母綠戒指的光暈。

「愛情和真愛的交易代價也截然不同。」

店員在這時猛然後退一步，這個動作終於激起教授注意，他不滿地用眼神譴責阿德，有如要店員直接交出戒指，不然他要動手搶了。

「本交易所遵循等價交易的原則，公平標準雖然是店長說了算，但是請安心，他也會遵守自己訂的規矩，因為這是敝店建立商譽的根本。」

正因為不同世界、不同時空生命層次根本沒有共同價值觀，因此和幻想商人的交易，只能依賴幻想商人的裁定，店長買不買客戶的帳，而他又願不願意賣掉自己的收藏，中間總得有個考量標準。

哥布林用一場場成功的交易，賓主盡歡的業務交情，證明店長所訂立的以物易物法則穩固準確，從而取信更高階的客戶，這就是「商譽」之所以至關重要的原因。

其他宇宙中的存在都無法像哥布林做到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誇張程度，那些賣家也許會搶奪買家或被搶奪，也許會欺騙或被欺騙，也許會自動消失或被毀滅，像哥布林這樣固定存在，來去自由並且勤奮認真又系統化管理無數珍稀商品的幻想商人，真是絕無僅有的一隻。

阿德意識到他在形容黑心店長時用了過多疑似讚美的辭彙，連忙在虛空中甩了自己一巴掌，初次面臨可能要交易真愛的場面，不知不覺氣氛相當緊張。

那是店長無中生有辛苦創造的交易標準，只有唯一的幻想商人能讓這標準繼續下去，對於真愛，店長也設定了相對應的代價，阿德仍如往常一般難以理解店長到底怎麼定價，因此提到真愛的代價，店員真的有點渾身發抖。

這關係著哥布林對人類的關鍵評價，如果他把人類的真愛訂得很廉價，阿德以後一定要在泡給店長的茶裡吐口水丟鼻屎！

「『人類女子愛情』的代價，根據原來的主人投入程度，我們收取顧客不等的壽命年限來達成交易，比如說這枚胸針，要價二十年人類壽命，倘若購買的顧客不是人類，我們就折換成地球年，如何？相當公平吧？」阿德將戒指藏在手心，側身走到他所端出的珠寶前，伸出食指比向其中鳳凰造型的胸針。

「什麼！和真愛不一樣，只是區區的愛情就要人折壽二十年！」教授立刻變了臉色。

阿德在心裡默默補充，對哥布林來說真的是廉價沒錯，因為店長換的也只是區區的人類壽命而已，阿德透過跟哥布林朝夕相處多少能把握住一點標準，對店長來說二十年人類壽命大概和杯珍珠奶茶差不多，或許還要更低級。

這就是為何你到夢想交易所來談交易一定要先搞清楚狀況，不然錯不在店長，他只會覺得落後地球的野蠻客戶眼高手低，店員腦殘無能，不能把他的開店宗旨傳達清楚。

「如果您覺得不公平，表示你並不適合這樣商品，你對得到女人愛情的渴望並未如你想像的深。」阿德誠心誠意地說。

誠所謂飢餓就是最好的香辛料，同一件商品的代價也會因人而異，店長就是有辦法測量出不同客戶和自己之間最精準的公平性，通常願望的深沉程度是關鍵，而店長選用了「誠實」作為基礎，必須誠實面對自己的願望才能繼續交易。

就算乍聽之下再怎麼誇張的代價，連店員都無法接受，可是會成功的交易就是會成功，而且毫無勉強，客戶都是心滿意足地走出交易所大門，因為交易達到平衡，誰也沒吃虧。

交易到新商品後，怎麼去發揮新價值就看個人了，阿德也親眼目睹很多次他覺得是垃圾或沒用的代價，到店長手上就成了寶貝，或者還是很無用，但店長就是當成寶，這也是夢想交易所的真諦吧？

各取所需。

「那當然！就算是女人的愛情，這也太誇張了，錢不就可以買到了嗎？我就不信幾千萬、幾億買不到愛情！」

「那麼你買到了嗎？」阿德歪著頭問。

「我只是個教書的，怎麼可能有那麼多錢！我到這裡就是想知道有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買到愛情給我的女人！」

「為何不提出購買那位助教小姐愛情的要求呢？」雖然也買不到，阿德沒當面澆冷水，只是好奇何以教授沒說出一般人更可能提出的要求。

「我希望她愛我，如果我買走她的愛情，她要如何愛我？」原來教授腦筋還算清楚。「我不知她是否真的愛我，最簡單的方式是，我給她一份女人的愛情，這愛情是屬於我的，那麼不就是愛我了嗎？」

「事實上，你的理解有點錯誤。姑且不提真愛，女人的愛情不是那麼簡單的商品。」

阿德乾咳了一聲，僅僅高中畢業的二十一歲青年當面指正老教授還真得有點膽量，但談到交易夢想，他懂的可比教授多太多了。

「愛情只是愛情，你可以說那是一種特殊的感情沒錯，但我們只賣這一樣商品，它不能侵犯到他人的意志、感情和人生，所以本店的交易原則是一對一，不涉及第三者。當然，轉讓代價是你的自由，只是商品特性和實際效用須由我向你解釋清楚，以免造成日後糾紛。」

店員瞟了一眼盈滿疑惑的教授，又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賣出某個女人的愛情，但這愛情不包括『表現行為』，因為這是第三者基於自由意志發出的動作，正確的說法是，這個愛情商品，可以讓你『覺得某個人對你懷有愛情』。」只要得到「愛情」，說得誇張一點，就算被人用高跟鞋踐踏也會覺得是愛的表現，阿德光想就全身發毛。

「那豈不是自我欺騙！」教授嚷道。

「不能這麼說，因為不涉及第三者，所以那位助教小姐可能真的愛你，也可能不愛你，這不是敝店能干涉的隱私，但你的願望是感受愛情吧？」阿德順著交易所的提示梳理情況。

「感受愛情和產生愛情是兩件不一樣的事。這個世界上不也常常聽到，某人深愛某人，但被愛的人卻完全不能體會的事情嗎？因為愛情是屬於各自的產物，關係才是共有的，如果不能感受對方的愛，對於那個人事實怎樣根本無所謂，仍必須感受得到才行。你如果堅持要交易被愛的事實，那麼很可能會和目的背道而馳。」

變成商品就表示某樣代價不在原本那個人身上了，如果要拚著愛人不再愛自己的代價，來確認對方曾經愛過自己，阿德猜想這種白痴地球上應該不會太多，而且不是單方面想要就能成功，必須物主也來交易才行。

牽扯到他人的代價店長通常不收，哥布林很清楚有些是客人只能打嘴砲卻給不起的代價，他將交易所設定成絕不衡量也不收受這種代價，以免增添不必要的麻煩，甚至造成交易無效的風險。

阿德的努力似乎打動了教授，他坐在吧檯上拉長脖子，思考著更有利的交易目標。

店員尋思，這次的客人已經是中老年人，生命的價值對教授來說必定和十幾二十歲時截然不同，他會拿壽命當代價的可能性非常低，搞不好還寧願出賣自己的其他部分來換取壽命。

「那麼真愛呢？難道要幾百年的壽命？」教授譏諷地問。

「真愛不用壽命交換。」阿德冷靜的看著他說。

「真愛這個商品也一樣只是讓我自爽而已？」教授用了個較為粗鄙的辭彙，顯示他已失去一開始的耐性。

「話是這麼說，程度絕對是截然不同的等級，許多人終其一生也不過是想要體會被愛的感覺，更別說擁有他人的真愛。」店員掛著溫和的營業用微笑讓教授鎮定下來。

「你說得有道理，我太貪心了。」教授感到少許難堪。

「想得到真誠的關係是人之常情，但是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說，人不能同時前進後退，占有別人的愛或者戀情，卻要對方用同樣不變的感情表達給你知道。愛情這塊麵包，要不就你吃，要不就對方自己吃，無法分割。本店交易給你的，是已經被放棄的愛情，所以你可以完整得到，享受它的各種滋味。」

「可是我不覺得和本店交易對你的戀愛是件壞事，不如這樣想，如果你能滿足愛情的滋味，和戀愛對象的關係自然發展順利，甜甜蜜蜜，就不會被無謂的懷疑爭吵破壞不是嗎？最後你們還是會幸福。」

店員覺得關係也很重要，很多人就是只看重自己的感情，根本忽略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亂七八糟地自嗨以後才來在那邊靠腰，感情是很重要，可是沒重要到全世界都得跟著自己轉吧？

每次新聞看到情殺或感情糾紛導致的犯罪，阿德就非常不爽，因為他之前光是想著明天要怎麼活下來就精疲力竭，別人還有這種奢華的煩惱讓他很眼紅，阿德明明覺得自己有常識多了，人品也沒說差到哪裡，現在小有積蓄，卻還是和正常的戀愛絕緣。

他也是個好男人呀！阿德才不想找哥布林交易去換什麼愛情啦真愛，他寧願靠自己去摸索確認，但在那之前，先給他一個說得過去的對象，神吶！

「愛情難道是一種幻覺？」教授昂起臉孔無奈地說。「既無法確認有無，也不能鑑定對方愛的內容，僅能自以為是地肯定或否定。」

「敝店可證明其存在不是幻覺，只是人類要理解屬於他人的精神產物非常困難，天生就有很多受限的地方。」阿德感同身受的點頭。

「那麼同樣受限的情況下，真愛勢必比普通的愛情要珍貴深刻，既然代價不是生命，我很有興趣知道要付出什麼才能得到『真愛』？」教授仍然不願放棄被他意外發現的珍貴商品。

阿德不會告訴那個想要被愛的客人，拿起愛情珠寶時的感覺，因為店員不能憑藉個人嗜好勸誘客人付出代價換走商品。

沒有任何一個愛情能用「普通」來形容。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沒看過一模一樣的愛情，他甚至沒見過醜陋不起眼的愛情，阿德在倉庫中檢閱店長的收藏時，所有愛情都如此閃閃發亮，擁有迷人心醉的光芒。

只要過往的客人付出的代價真是愛情，而不是假以愛情之名的謊言，就必然會呈現出這種美麗來。

相較之下，真愛則是深奧的謎題，阿德無法看穿，哪怕是現在他已知道祖母綠戒指就是真愛化身，他還是像知道哥布林是幻想商人，惡夢他們是異世界王者那樣，被迫單純接受這個事實。

然後，哥布林是什麼，幻想商人是什麼，真愛又是什麼？除了人云亦云阿德跟著盲從外，絲毫無法建構屬於自己的答案，阿德本能清楚，他必須親自嘗試才能解開迷惑，但他的答案卻永遠無法作為對他人的解釋。

手心裡的戒指正傳來一股十分悲傷的波動，讓阿德無法抑止地將對真愛的好奇深深壓抑在對店長的畏懼之下。

如果說哥布林理解真愛，那其實一點都不好笑，只是表示身為人類的阿德有多麼可悲。

第二話　愛之國的使者

人類女子的愛情必須用生命來交換，但是真愛的代價卻非如此。

或許哥布林將祖母綠戒指從倉庫中拿出來，就是為了讓這個教授發現他前妻的愛，兩人一定是因為過往的誤會分手吧？

阿德有點浪漫地幻想著，但隱隱約約又否定這樣的推測，他只知道教授會發現真愛並受其吸引絕非偶然，因為所有被夢想交易所轉化過形象的商品，不會被客戶輕易看見真面目，起碼以人類的精神力很難看懂。

「所以你不打算繼續看敝店的愛情商品了嗎？」阿德問。

「當然，你這邊不是有更好的真愛了嗎？」教授盯著祖母綠戒指不放。

教授應該是本能察覺那樣商品與自己有關，或者那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夢想，才會對祖母綠戒指產生強烈的好奇。然而阿德不會告訴教授誰是祖母綠戒指的原主，儘管那是很重要的訊息，店員還是要保護顧客隱私。

既然無須暗示教授就察覺關鍵部分，主動提出他想要前妻的真愛，店員還是鬆了口氣。

「你打算交易這項『真愛』？」阿德問。

倘若客人身上擁有足以讓交易成立的代價，夢想交易所就會主動比價兩樣商品是否對等，那時阿德會讀到教授為了得到真愛必須付出何種代價的提示。

教授頷首，眼中的疲倦暗影似乎又深了一層。

「那麼你必須付出……」店員的說明戛然而止。

他沒有想錯吧？

那個代價到底怎麼回事？

「你怎麼了？快點繼續說下去。」教授催促道。

阿德陷入茫然，但祖母綠戒指卻傳遞出強烈想要被交易的感覺。

他不懂，商品難道也具有意識？真愛是活的不成？

或者因為祖母綠戒指是為教授而生的真愛，既然無法回到原主身上，最好讓它跟眼前的客人在一塊，也比戒指被孤零零地鎖在夢想交易所，或者被店長交易給不知哪裡來的外星人要符合人性。

店員努力穩定紊亂的思緒。

「……你得付出足以和『真愛』對等的『誓約』，你必須保證得到這枚戒指後，永遠留著它，因此立誓放棄轉讓他人以及丟棄這個真愛的權利與一切可能性。」

「就這樣？不用損失我的生命或者其他財產？」教授臉上滿是錯愕與欣喜，兩種不和諧的表情。

「是的，但請你考慮清楚，誓約在本店就不會是形而上的儀式了，不只代表你的信用也不是語言文字，而是可以交易的有價之物。」阿德也搞不懂哥布林要那個幹什麼，這不是等於把真愛白白送給顧客？店長收人家一個保證有啥用？

「如果我得到的商品是真愛，我當然不會想要失去它！」教授這麼說，他的意思是這交易所的主人傻了不成，竟有次級品收高價，珍寶免費的規矩？

但教授愈篤定，阿德就愈擔心，坦白說，哥布林號稱智商是他的三百倍，阿德後來覺得，店長真的不是吹牛，因為店長在所有地方都很自大，不用靠強調智商來特意臭美，雖然偶爾也會因為戀愛問題變成人類白痴，但交易上吃虧阿德還真沒見過。

但店員感應到真愛與誓約的交易的確通過了，如果不換個角度思考店員也會覺得這種情況有一方穩賺，就跟當初時薪一萬元的工資提議，多麼誘惑！

看起來很美好，但幻覺之後的現實恐怖到阿德遮著眼睛也無法自我催眠有賺到，事實是他甚至額外損失不少寶貴的東西，這個和那個，至於是哪個就別問了。

是否可以這樣說，除了誓約本身，哥布林認為人類全身上下榨不出任何一點足以和真愛相等的代價？

「真的只有這樣？沒騙我吧？你們老闆在哪，我還是想和他當面談清楚。」

──你不會想看見我老闆的！他是綠色的哥布林！

阿德嚥下這句衝到喉嚨口的抱怨。

「店長出差中，他授權我協助顧客完成交易，最關鍵的是他已經認可你可以得到這項真愛，而且店長不喜歡現身才雇用我。」其實是不喜歡浪費時間和人類互動。

「你沒說真愛的價值為何是從我永遠不能拋棄它這點來衡量？」教授果然不是那種可以隨便呼攏過去的人。

讓客人認知到他所失去與得到的商品價值也是員工義務，做買賣總不能讓客戶帶著對商品的疑慮交易離開，阿德必須說服教授打消最後一點質疑，免得對方以為他只是趁機灌水出清垃圾。

「放棄真愛的人無法再擁有或產生愛情，就像那棵枯死的果樹，或荒蕪的土地，這項代價是很高的。所以這枚祖母綠戒指如果離開夢想交易所，人類需要付出極高的代價，才能和當初本店收購的真愛打成平衡，當然我們店長主張公平交易，不會占你便宜，你大可信任本店提議的代價，自己衡量要不要接受。也許你覺得誓約價值不夠，但店長有他的道理，只是本店不接受退貨和殺價。」無意識說出口後，店員對他竟能說出這番回答同樣吃驚。

真是這樣嗎？彷彿作為店員的另一個自己能正確無誤地解讀交易所的暗示，冷靜無情陳述著必要的說明，阿德只能讓那個店員去解釋他似懂非懂的答案。

「我知道了，我願意接受，我發誓！不離不棄！」教授大聲說。

無論理智怎麼想，實際情況是他已無法放棄這枚祖母綠戒指，教授最終還是作出決定，他甚至不耐煩地要阿德趕緊處理完所有手續，將真愛交出來。

「好的，這件商品現在歸你所有了，先生。」阿德小心翼翼地將真愛放到教授手中，一支足足有手掌長的純黑雕花骨董鑰匙憑空出現在店員手中，被細小金屬百合圍繞的鑰匙尾部連結著一條細鍊，細鍊從教授的喉嚨中延伸而出，拖曳在地，呈現無止盡的拉長之勢。

教授也驚呆了，伸手撫摸喉頭卻不覺疼痛也無觸摸到阻礙，黑鍊只是幻影。

「這個商品祖母綠戒指的價值在於不管它被誰擁有，都會有一個人因此絕望孤獨，永遠無法挽回失去的部分，這個人的眼淚和痛苦，讓鑲在底座上的真愛閃閃發亮。」

所以祖母綠戒指才會這麼美，那寶石鎖住的不是物質，而是青春的透明傾慕，憂鬱與秋風洗藍了它，無止盡的等待與熱情壓迫真愛以結晶體出現，再用絕望切割這顆真愛寶石，最後被原主捨棄的孤立賦予其脆度，光芒是從淚水裡來的，這一切是真愛形成的痕跡。

「為了不讓敝店交易脫手的真愛輕易貶值，你的靈魂必須和這枚戒指綁在一起，在永無止境的歲月裡，失去解脫的機會，這把鑰匙會由敝店看管，這就是我們收取的代價。」

教授凝視著手中的祖母綠戒指，張口想說話，幾次躊躇仍是將句子嚥了回去，轉身拖著鍊子離開。

阿德換得的代價在客人離去後，除了連接誓約鑰匙尾端的一小截，黑鍊其餘部分自動隱形，鑰匙不重也不輕，觸手冰冷而堅硬，阿德未從上面感應到任何意義。

這樣應該算是做了件好事吧？

店長回來後應該會嘉賞阿德的機靈，教授得到真愛，更許諾不會拋棄它，再也沒有比這樣要幸福了，得到絕對不需去懷疑的，終極的愛。

店員縮著腳坐在高腳椅上，善盡監督者身分的燈先生從頭到尾都不曾說話，即使燈先生沒說阿德做錯事，此時的店員卻希望得到一句「做得好！」的肯定。

不為什麼，只是單純地這麼希望著。

※    ※※

「你把真愛給我賣了──？」店長拉著店員的耳朵飆吼。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阿德死命閉緊眼皮，不想近距離看到那雙比侏儸紀恐龍還可怕的血紅眼和牙齒。

「我有叫你賣嗎？蛤？你還給我賣給人類！」店長正帶著額角青筋華麗地打碎阿德對哥布林的習性預測。

「可是你也沒叫我不要賣呀！」店員委屈地說，正常人看到那種情況都會誤會吧？

「店長你不是說能多做幾筆買賣就盡量多做嗎？」

「你還給我頂嘴！頂嘴！」店長嘶叫到舌尖都彈出來了。

「不然店長你到底想怎樣嘛？我只是負責搬商品的，審核通過的可是你的店耶！」店員努力挺起胸膛講道理。

「那我應該不要賣把那個客人趕出去嗎？」

「你敢！」

店長心，海底針。

總之經過雙方精疲力竭的溝通（對吠），阿德總算明白店長的意思。

祖母綠戒指是店長打算拿來送某個即將到達地球訪問的異界王族的禮物，誠所謂之「土特產」，但對於該項商品店長還是不夠滿意，正在拿捏不定的複雜心態中。

阿德也知道店長的龜毛遠近馳名，因此店長決定將真愛繼續放在分店裡，看能不能交易到更好的代價。

誠然，商品價值歸商品價值，但店長還是有私人喜好，只是不會妨礙到交易的公準。

店長就是不太喜歡這個真愛，但又怕阿德將祖母綠戒指和其他商品搞混，糊里糊塗交易給客人，然後回收到雞肋的代價，結果店裡損失目前數量僅有一個的特殊商品，才特地吩咐阿德小心留意。物以稀為貴，特別是店長打算作為外交用途的禮物，他放在祖母綠戒指上的注意力就不同往常了。

但是再怎麼不尋常，也不會因此抬價就是哥布林的作風，某個人類女子的真愛本身能值多少就是多少，又因為人類能付出的等值代價不多，特別是作為客人的教授身上就只有永恆的誓約勉強可以換，阿德才透過交易所指示拿走了教授的保證。

簡單地說，祖母綠戒指在店長眼中雖然不是最珍貴的寶物，但還能說是頗具特色，而且限定區域來比較，價值也遠高於目前在地球上收集到的商品。

店長就像是分出特價區的水果販，希望標價便宜的商品裡賣相較佳的可以一直留在原地吸引顧客眼球，但客戶掏錢買的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囤積品。

然後，地球……就是徹底標準的低價促銷區，君不見就算換到了難得一見的寶貝，哥布林也會立刻移往總店，不會把這些商品留在有阿德在看顧的地球分店。

按照店長的說法，就是分店尚未正式營業，口碑也沒營造起來，幻想商人心目中的大客戶特意光臨地球上偏遠小店機率極低，他當然沒辦法用有潛力的商品交易到更好的代價。

若不是因為太陰國度的女王陛下在地球留學，哥布林根本不會來這顆星球貿易，因此地球和阿德在他眼中不過是殖民地和奴隸差不多的地位，這點雖然店長沒明講，可是只要相處久了很自然就能感覺出來。

「那當然不是我收到的第一個真愛商品。」店長怪目冷瞪阿德。

「就是因為我收過不少真愛，所以我才不覺得交給你看管的那個稀有，可是目前在地球上交易到的就只有那麼一個我能怎樣？不送真愛殿下當地特產就失去意義了。」

「啥？真愛殿下？」阿德兩眼呆滯嘴巴開開，不懂現在唱的又是哪一齣？

「這讓我來說明解釋吧！畢竟情報是我告訴店長的。」腰後一緊，店員被人攔腰抱住，聲音從他背後無聲無息冒出，讓阿德寒毛直豎。

「喵啊！」店員慘叫一聲，那不知是什麼生物硬是黏在背後的情況才宣告解除。

偷襲者從阿德腋下鑽到他胸前，黑色波浪短髮伴隨著精緻的小臉蛋，正是惡夢大神，他笑嘻嘻地拉著阿德的衣角，身上穿著奇怪的禮服，上半貼身剪裁像是西裝，連身下襬則有如無數葉子缝綴而成，兩條細腿優雅地並攏，左手肘彎裡掛著一支生長著細藤白花的手杖。

「愛之國的王儲因為王弟王妹吵著想來這新開通門扉的地球觀光旅行，擔心之故打算率先前來考察當地環境，我身為特使當然得要負責接待活動，準備導覽服務，找到廠商支援啦！」

「愛之國？」阿德額角流下冷汗。

「我就是夢之國的住民，再來個愛之國的對地球人的你應該也差不多吧？反正你都搞不懂！阿德哥哥，但是老師家真的住不下了，所以我才來找店長幫忙。」惡夢身上穿的據說是正式迎賓用的大使禮服，會針對不同國度的貴客自動調整風格。

「真愛？」

「正確的說法是『真實之愛』殿下，雖然那個國家的人沒有實體，可是力量算是數一數二強大哦，國度本身規模也不小，和太陽殿下一樣都是大國王族，阿德哥哥也不要掉以輕心比較好。」

「那到底長什麼樣子？」又有超等級的怪物要來了嗎？阿德語氣有點恐慌。

「嗯，阿德哥哥只要這樣想就好，和『那魯』（註）有點像啦！」惡夢古靈精怪迅速地找了個形容案例。

「喔，我懂了。」用線上遊戲裡的設定比喻，意外的容易理解。

※※※

註：《魔獸世界》中一種由純淨能量構成，具有情感的生命體。

「我以為愛是一種感情，或者是一種理想而已，還可以獨立到和你們一樣有長相和個性啊！」對店員來說，惡夢等人基本上就是神，或者說比神還要過分的存在。

「那是阿德哥哥本末倒置，因為愛之國的存在，其力量遍布諸國，自然也包括了地球，地球國度上的存在才擁有愛己和愛他的資質哦！」惡夢搖著手指頭認真地說。

「如果我們撤回自己的影響力，地球失去光，失去夢，也失去愛，其他國度的力量先不管，光是失去這三種，這個國度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阿德試著想像惡夢描述的世界，那真是太恐怖了，店員臉色立刻變成青灰。

「請務必教我討好真愛殿下的訣竅！」店員立刻上道地追問，詳細情況雖然不懂，但他可不想變成世界毀滅的罪人！

「嘻嘻嘻，阿德哥哥不用特地討好他啊！真愛殿下能夠看穿一切偽裝，他是代表真實的愛，所以你什麼都不用做，他就會理解真正的你，而且不求代價愛著你，因為那就是他的特色。」惡夢這樣說以後，阿德不自覺有點恍惚而感動。

為了讓阿德能做好心理準備，惡夢還是好心幫他上了速成的愛之國常識，這個國度是以各自和不同存在性質相連的「愛」為核心構成的非實質國度，但因為國度住民眾多，在超驗的神祕層次上也建立了各種從屬關係，和其他國度一樣，為了方便起見，把力量最強影響範圍最廣的單一存在稱為王，以下按實力順序排列就是王族。

而「真愛」既然是王儲，等於說是整個國度的第二把交椅了，惡夢和店長只準備了一個備用的小戒指為獻禮，搞不好還嫌不夠呢！

「但是不知真愛殿下何時會來地球，應該還有點時間準備。」店長抹抹光禿額頭，無論何時都保持著自制力。反正幻想商人對原來的禮物也不太滿意，雖然很罕見，別的世界也存在著地球流出的代價，店長之所以會離開分店也是為了尋找更好的禮物。

「就是今天，惡夢也特別請假來工作嘞！」惡夢冷不防一排冷箭，讓店長的表情和阿德同樣精彩了。

「嗚呃……」這是被店長掐住脖子的店員，最後能發出的聲音。

「別急別急，既然人類女子的真愛被阿德哥哥交易給地球客人，應該也收受了某種代價，先看看是什麼再討論囉！」惡夢好心地在店員絕命之際說服店長放手，投入在更緊迫的現實挑戰中。

「這是啥？誓約？這種東西能吃嗎？」店長皺著臉，還真的把連著黑鍊的鑰匙放到牙齒下咬咬看，看似因為商品過於堅硬無味露出索然表情。

結果店長果然不喜歡阿德為他換到的代價，店員含著詛咒與怨恨的淚水，開始醞釀要死大家一起死更痛快的心情。

「至少還能說和真愛有關啦！是鎖著真愛的鑰匙咩！店長沒興趣說不定那位殿下會喜歡！」惡夢還是照樣吊兒郎當的模樣，嘴上說得很嚴重，態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不行，這太醜了，果然還是得用其他商品代替。」店長苦惱的在原地轉圈。

「那個……所謂的真愛到底是什麼？是不能再解釋的東西，還是有其他更好懂的說明嗎？」阿德無論如何都壓抑不下從交易結束後就一直困擾著他的迷惑。

「因人而異，因為真實沒有限制，愛的形式當然也是自由的，不過非得有個統一的說法，真愛是『靈魂碎片』的一種。」惡夢仰望著阿德說，店員從那雙神祕的紫水晶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滿臉困惑。

「聽說過靈魂不朽的觀念吧？這是地球國度的信仰，部分正確，部分不準確，靈魂會因外力介入或內在壓力而變質瓦解或聚合，不朽的只有核心部分，然後從形態去形容，通常看起來像是碎片，所以說是碎片，但其實是精華。靈魂碎片可以交易，換句話說就是能被損失和得到的存在，只有靈魂碎片和其他部分拼湊完整運作的時候，生命才能順利地在地球國度以不同型態活動，然後，失去碎片的不健全靈魂也會出很多問題啦。」

阿德努力聽下去。

「最常見的靈魂碎片是『意識』，不管生物和非生物通常都有這麼一塊，但它看起來大多像是路邊的石頭，沒什麼光輝，可是所有靈魂都有得到複數碎片的潛力，但是你得付出許多代價去創造它。『真愛』就是所有以寶石型態被創造的靈魂碎片中，特別罕見珍貴的種類，型態也優美簡潔，因為在淬煉過程使用了愛之國王儲的力量，所以這碎片才會被命名為真愛。」

「原來如此。」

「這是人類靠自己的願望和實力歷經苦難創作的結晶哦，一定是罕見的，大多數人不會花費這麼多心力在夢想真愛，並且守護這樣的夢想直到靈魂碎片凝結成形，有的靈魂碎片等一輩子也不見得做得出來，跟『愛』有關的靈魂碎片通常都很花時間。」那小小的夢之國特使是這樣斷言的。

「很多人在感情產生這個階段就停止前進了，因為他們連相同的感情都無法維持，為了逃避專注帶來的痛苦與考驗而移情別戀，只有感情還不足以觸及靈魂核心。」

只有愉悅與滿足時沒辦法喚醒真愛，單調的付出與等待只會通往自我沉溺，真愛是在火山熔岩般高壓而狹隘的縫隙中，透過一次次警醒的自我考驗而出現的極為偶然之物，稍有偏差，則流於墮落和混亂，最困難的是排除一切虛假的鍛鍊過程中，真愛只能獨立完成，絲毫無法仰賴他人。

真愛要求呼喚它的人確切去愛，並且觸及真實，再用靈魂點燃其光芒，因此不會只有一個面向，這是最終完成的靈魂碎片熠熠生輝的緣故，真愛既豐富又純粹，變化無窮但中心堅定，真愛考驗的從來不是被愛的對象，而是自我的信念強度。

「所有真愛中，從愛情昇華的真愛又更少見，因為愛情太過脆弱，一定要其他感情來輔助，最後可能又變成從其他愛來促發真愛的誕生，比如說夫婦最後靠親情才能長久這種情況，可是阿德哥哥交易的是從頭到尾都由愛情中試煉來的靈魂碎片，雖然作為靈魂碎片還有待磨練，但以人類來說很難得了。」

「那店長為什麼不滿？惡夢都說很難得啊！」店員轉向哥布林，這時候只能看三個臭皮匠湊不湊得出一個諸葛亮了。

「因為太渺小了。」店長理直氣壯扠腰說。

「那只是一個人類女子的真愛而已，從頭到尾只守著一個男人，單調乏味。」

「……」誰來給店員一塊磚，他要直接拍在店長腦門上，這隻哥布林有立場說別人嗎？

「不過既然那個商品已經交易走了，我們還是向前看，店長也寬寬心，真愛殿下人很好的，雖然我和他不熟，但重點是相處的經驗，如何讓他相信地球是美好友善的國度，好讓他對手足同胞來此遊玩能夠安心。」惡夢這句話裡就出現微妙的矛盾，可惜忙著爭執的店長店員沒能分心發現。

「叮噹。」門鈴響了。

當真愛降臨時，你永遠無法做好準備。

※※※

阿德直接被店長吹到玄關，是的，吹，你沒看錯，哥布林直接用交易所的無形力量把阿德給颳到了門口，順便將阿德雙腳抬離地面，讓他想跑也不行。

正好迎上玻璃門被打開的瞬間，一想到要和真愛面對面，阿德就渾身抽筋。

「歡迎光臨親愛的客人──」阿德只能想也不想先念出招呼語。

心靈一片闃黑，彷彿出生以來都不曾張開眼睛，阿德拚命回想，還是什麼也看不到，他到底是誰？他的過去又去了哪裡？

然而，阿德只覺身心被一陣透明的風穿透，口袋裡還未入庫的黑鑰突然發熱，眼前豁然開朗。

空氣裡瀰漫著秋天的落葉氣味，以及被陽光曝晒過久的慵懶黃昏味道，他在某間古早的高中教室裡。

為何會想不起來關於自身的事？只是沉浸在某種滿溢的心情裡不願思考。

店員看見一個女孩子，梳著側邊馬尾，順著頭顱輪廓貼服的光滑漆髮，白皙潔淨的皮膚，含蓄寧靜的秀雅五官，整個人看起來清純而明亮，他第一個反應是她雖然不美，但是卻很吸引人。等等，那不就是美人嗎？他怎會有兩種矛盾又不和諧的標準在打架？

女孩站在他前方，靜靜地凝視著坐在窗邊課桌上的少年，放學時間早就過去了，教室除了那兩人外空無一人，那麼現在這樣看著他們的店員又在哪裡？為什麼那兩個人都看不見他？難道是他其實並不存在？

女孩所凝視的少年以視線追逐著依然耀眼卻已溫和下來的陽光，側臉像是用光雕刻而出，照得透亮的白襯衫像是水晶，手裡拿著一本綠色封面的硬皮原文書，靜靜地沉思著年輕時代的奧祕，那個時期，一切微小振動張裂都像探出土壤帶有絨毛的嫩芽般吸引著心智的注意。

但是女孩子是更加神祕的謎，她們不注意足以迷亂心智的無數概念和神祕的知識，卻讓同樣是人類的異性來迷亂自己的靈魂，因為他是那樣好看，也是那樣特別吶！

時間飛快洗牌，店員又目睹了別的畫面。

年紀稍長的少年少女成了一對情侶，盡情徜徉在大學多彩繽紛的生活中，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他年少得意，狂傲而聰敏，她有著同樣優秀的成績，卻謙和如水，各自吸引了無數愛慕。

她專注地凝視著所愛，因此發現男孩沒盡數拒絕，而是暗地裡接受了一些。

她質問他，他對她坦承。

「那不是愛，我想知道妳對我到底有多特別，我知道妳一直都不一樣。」為此，他總得去嘗試一些「不夠特別」的經驗，去取得一些失敗實驗數據，好確保他把持的答案是正確的。

男孩說得有道理，如果不愛了就沒必要找藉口，他大可離開她，因為她的外表和內在都是可以被取代的，只要有更不一樣的對象出現，因為他從不對女孩說謊。

她只是還不夠愛對方，所以不懂對方是否愛著自己，她怎能用不夠了解的愛情當成衡量彼此的標準呢？是以她繼續等待。

再一幕，男孩學成畢業，出國繼續深造，女孩跟隨他，卻是放棄了教授的推薦函，和不相上下的托福成績，只是為了在當地幫他打理家務，營造身心疲憊後的溫暖歸巢。

如果只是愛他的優秀，厭惡他的缺點，那麼她換個男人就好，為何她無法放棄呢？

女孩還在思考，如果每個男人都會如此，那麼換不換有意義嗎？如果人人不盡相同，她怎能和全天下的異性交往來尋找正確？她被他吸引，追逐下去一定有某個答案，她要那個答案。

男孩成了男人，他履現對女孩的承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異性不假辭色，他本非易受官能控制的類型，專心致志很快取得了輝煌的研究成果，專業領域上的崇高成就。

他向她求婚，她答應了。

曾經她以為那就是幸福。

因為她通過了對方的考驗，促使男人作出正確的選擇，而他對她來說也算不負期待，兩人都證明彼此是最佳伴侶。

再後來，男人開始早出晚歸，女人自我安慰，她永遠是他的最愛，他們爭吵又合好，她說服自己別去剝奪對方根本不看重的一點娛樂遊戲，以免傷害更重要的關係。

其實根本沒有戲劇化的撕裂。

只是風和日麗的某一天，她走出房間，在鏡子裡看見年華老去的自己，想起一邊說著愛她的丈夫，同時花邊新聞不斷的回憶，她可憐那些看不清他的女人，她從來都不覺得是外力引誘丈夫出軌。

正好相反，是他將一些原本無害的關係，勾出了一拉就鬆脫的結，不知為何，她在青春年少時戀上的那個少年，對於一些人事物，總像看著蝴蝶在蜘蛛網上掙扎般，有某種邪惡的好奇。

而她卻連這點也愛著，不喜歡卻能愛下去實在是件古怪的事。

或許是深深明白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才會真正愛著這個人，了解他到任何人都無法比肩的程度，她才是那隻凝視著蝴蝶的蜘蛛，而蝴蝶正享受著蛛網的黏膩。

然後她放棄了。

正確地說，她的愛已經完成了，不會再因為他的測試和傷害而感到痛苦，也不再渴求他的理解和回應。

其實，她只是發現一個極為簡單的事實，他們從來都沒有，未來也不會心靈相通。

就這樣伴他到老死，將男人某部分的人生變成愛的養分，同時也用來餵養她自己的絕望一口吞噬，原本女人懷抱著這個打算，但她卻意外走進了夢想交易所。

「把我為他而生的愛拿走吧！」

「可以嗎？那是真愛，也是妳靈魂的一部分。」哥布林竟然沒有一口答應，奇怪？店員怎麼知道那回答的人是哥布林？

「我原以為他愛著別人，只是不愛我，可是我錯了，他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愛，也不相信純潔的愛情，他認為那些都是無法企及的妄想和欲望衝動的藉口，我花了半輩子愛著這個人。」

「那麼妳要交易什麼？」幻想商人的聲音說。

「我不想因此怨恨任何事，包括過去的自己。所以請給我失去真愛後也能活下去的『平靜』，如果你願意，讓他有機會也接觸我的愛，倘若愛能化作實體，為人所觸，我想要證明自己沒有錯。」

「我不願意。」

她輕笑後，說出最後的回應。

「你真是個和藹的人，店長。」

第三話　靈魂的結晶

阿德赫然張開雙眼，看見客人就佇立在面前。

「你哭了。」他的聲音就像風中的豎琴般和諧優雅。

阿德舉起右手抹了把臉，一下子就掛了兩行瀑布，真是見鬼了！突然有陣風颳過他的心，讓他無所掩蔽地經驗了某些一閃而逝的畫面，他甚至來不及思考，只知道他看見教授和某個客人片段的人生剪影，其他什麼也記不起來。

「咦？為什麼？奇怪，我明明不想哭的。」

「抱歉，是我的影響吧？夢想交易所裡有許多跟我有關的商品，方才我沒調整好進入地球的力量，或許稍稍刺激到它們了。」客人說道。

真愛殿下大方地站在店員面前，穿著Ｔ恤和牛仔褲，微黑膚色並纖細有力的舞者身材，五官蘊滿靈性的印度青年，留著白烏鴉的雪色短髮，像羽毛般一縷縷環繞著臉龐。

「請問這裡是夢想交易所嗎？」

「是……」阿德看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讓路讓真愛走入。

白髮青年剛走入店面，惡夢立刻飛撲而上，凶猛的程度讓阿德以為他是某種小野獸。

「我去換衣服晚到了，惡夢特使。」真愛讓惡夢巴在身上，並無半點不悅，兩人親暱的互動實在看不出惡夢自承的陌生不熟。

「真愛殿下我們不是約好大家來地球都要變成小孩子嗎？你怎麼可以一個人偷跑耍帥，太過分了！」

「有嗎？諸國會議最後訂定的旅行章程中應該沒相關規定。」顯然真愛腦袋還是相當清醒，沒被惡夢給輕易唬弄過去。

「啐，算了，殿下這次只有自己過來嗎？」惡夢使了個眼色，阿德意會趕緊跑去沖茶，一夥人全因真愛殿下的到來而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總動員。

「嗯。」真愛慈祥地摸摸惡夢頭頂，彷彿把惡夢也當成他的弟弟妹妹。

「抱歉呀，原本我作為什麼型態都可以，但是他們說要我特別不可以變成人類幼子，這樣會妨礙他們未來的變身樂趣，他們不想和我太像。」所以真愛的折衷方式是變得比較老，以青年外表出現在眾人面前。

「沒關係沒關係，殿下有這份心意就足夠了，在我們開始觀光旅行之前，這裡的夢想交易所店長說要好好幫你接風洗塵。」惡夢歡樂地抓著真愛的腰轉向店長，後者立刻僵直著背應對。

「你好，不好意思麻煩了。」大概是店長還沉浸在無法萬全準備接待貴客的打擊巨創中，還是真愛先出聲打招呼。

「哪兒的話？我的榮幸，殿下。」店長不愧是店長，立刻回過神來露出滿臉笑容，以及他冰山般銳利反光的牙齒。

「您的大駕光臨讓敝店如沐春風，請盡量自由參觀，把這兒當您自家一樣，隨意怎麼樣都可以。」

「阿德，泡好茶後立刻到倉庫把『那個』拿出來。」幻想商人對店員說話時立刻降八度兼轉調。

「那個？」

阿德皺了皺眉，下一秒哥布林已從視野中消失，閃現在吧檯中，亦即是阿德身側，一把抓下他的領子強硬地回答：「白痴！你不會真的想把隨便換來的『誓約』塞給那麼尊貴的客人應數了事吧？你這嗶──又嗶──的蠢蛋！」

那是連制服也無法翻譯的形容詞，但阿德憑本能知道絕對不是好話，店長似乎想透過補救措施來搶回主導權，順便懲罰阿德好恢復身為幻想商人無瑕的自信心。

「倉庫裡還有一顆比較大的石頭，你這店員怎麼當的，不會看看氣氛嗎？」哥布林壓低聲音。「地球果然還是貧瘠的國度，煩死了，去把『母愛』拿出來。」

啊，阿德怎會忘記，那是他以夢想交易所店員的身分第一次達成的交易代價，是他親手從羅斯奇身上拿走的血紅寶石。

羅斯奇所放棄的母愛，又大又亮，炫目但是卻給阿德某種不祥的感覺，總之和祖母綠戒指相比，他會毫無疑問地指出後者的品質較好，而且這也不是以量取勝的時候吧？店長之前沒提母愛的事，還不是他也認為那個紅寶石不適合用來作為獻給愛之國王儲的禮品？

但現在兩手空空的情況實在無法再挑剔了，總比什麼都拿不出來好，阿德只好跟著緊張點頭，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阿薩姆奶茶端給客人，惡夢自然也要了一杯。

為了安然招待真實之愛這位神奇的客人，店長和店員很快達成共識，不約而同以順利且快速地完成任務為首要目標，畢竟目前的精神壓力實在太大了。

茶杯被真愛拿起時，阿德不期然又與對方四目相交，頓時阿德又感到那種奇異的感動，真愛這位異界王儲讓人既想接近又畏怯難當，處於矛盾之中。

阿德總覺得對方讓他將要想起某些早已遺忘的回憶，差別在於那些回憶他雖然不記得，卻知道都是些好的，他不怕去重溫的過去，只是，或許會因為太過美好而在之後因意識到無可挽回的失去事實而疼痛。

阿德知道真實不只有愛而已，也有許多可怕恐怖的未知質素。

那就是「真實之愛」嗎？在真愛殿下身邊能感受到的都是最終極的事物，阿德無法解釋，但絕大多數不純的善惡迷思都被排除了，因此剩下來的東西不多，發現自己和那些東西的距離變近，卻是種讓人安慰的體驗，彷彿存在心中那怎麼爬也無法橫越的沙漠，被人輕輕於面前置入了一座綠洲。

頓時阿德明白，為何店長要那樣摩頂放踵地尋找獻給真愛的禮物，因為對方的確擁有這種魅力。

他匆匆地行禮告別，按照店長吩咐用最快速度衝入倉庫尋找當初被他送入抽屜中的母愛商品。

由於印象深刻，阿德沒花多少工夫就找到目標，他捧著紅寶石時雙手仍忍不住微微顫抖，即使經過一段時間，只要是親手促成交易的商品，阿德還是無法中斷他與商品的聯繫，甚至隨著商品在夢想交易所內待的時間變長而趨於清晰，仍會感覺到羅斯奇母親令人窒息的扭曲愛意，還有那個小小天才的痛苦。

把這項代價送給真愛殿下真的好嗎？而且這樣一來就和那時的青鳥一樣，會被永遠斷絕和地球聯繫的可能吧？即使客人在交易時已經徹底放棄失而復得的可能，阿德還是偽善地容許自己想像那一線生機。

然而最現實的問題是，這些商品和這間店都屬於哥布林店長，他不該對店長的財產多加妄想，這樣只是招來不必要的煩惱。

店員歎了口氣，仍然帶著商品回到店面。

「這是敝店歡迎真愛殿下所贈送的禮物，希望您能收下。」由店長發聲，店員代表獻上紅寶石。

「匡噹。」打破神聖氣氛的是一聲突兀的墜地噪音，阿德頓時膝蓋發軟，店長的殺氣爽快地從背後一箭穿心。

紅寶石的母愛還未交付到真愛手中，一枚連著鎖鍊的黑鑰卻清脆地墜落在阿德腳邊。

「店長，我發誓我有放進口袋收好！只是剛剛太趕忘了入庫，對不起！」店員連忙扭頭解釋，但這仍無法緩和店長臉上致命的怒紋。

「哎呀，這也沒辦法，真愛殿下的存在對所有愛都像是超級磁鐵，就算殿下什麼也不做，交易所的力量壓制不住商品的情況也可能發生呢！」惡夢知道店長最忌諱當眾出糗，連忙跳進來打圓場，畢竟這次擔任特使的他也算是有求於人。

才一閃神，真愛殿下竟然主動在他面前屈膝拾起掉落物，整串動作自然流暢得無以附加，頓時讓店長和阿德都嚇呆了。

真愛代替阿德撿起黑鑰，正要遞還給店員時，黑眸若有所思地瞇起。

「這……不是愛呢。」

「是啊，可惜這笨蛋把我要送給殿下的人類女子之愛給賣掉了，都是他的錯！」哥布林插嘴。

「可是它和某個人類的真愛緊緊相繫，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從我的力量而生的真愛需要用上鎖鍊固定。」真愛殿下有些驚訝地說。

眼看真愛殿下對黑鑰更有興趣，擅長察言觀色的店長立刻彈跳起來一踢阿德屁股，打斷他傻不愣登的獻禮手續。

「啊啦，這也是另一段故事了。」店長掏出小手絹來擦擦額角冷汗，故意說得高深莫測。

「可以解釋給我聽嗎？我們這個國度的人平常罕有外出，因此喜歡從不同世界的旅者那得到故事。」真愛如此要求，店長自然點頭如搗蒜。

「你，給我好好辦。」這又是平空砸到店員頭上的不合理磨練，阿德把對哥布林的詛咒放在牙齒間用力咀嚼好幾下，才重整專業表情將真愛引導到一眨眼就變出來的高級圓形茶桌和維多利亞風的繡花坐墊靠背椅邊坐下。

惡夢將手肘支在桌面上，托著紅潤的臉頰，笑瞇瞇地望著就定位的阿德和真愛。

「因為目前擁有那個真愛的對象並非產生它的原主人，本店要他必須發誓永久保有那位女性的愛，才把商品交給他，交易成立證據就是這把鑰匙。」

阿德將黑鑰放在桌面中心，與真愛一同觀看不久前交易入手的商品。

「可是，既然殿下也說這不是愛，為何它靠近你時反應這麼激烈呢？」

這是阿德想破頭也無法理解的地方。

「愛可以與各種感性或智性甚至人類不可知的性質結合，這是我們這一族的特色，所以，我們沒有矛盾和對立的性質。」真愛這麼說。「因為這把鑰匙上連著真愛吧？對我來說距離並不存在。」

經真愛手一撫，黑色細鍊就此浮現，長長地拖動在空氣中，並蔓延到不知名的遠方。

「我的名字是『真實』，但我的敵人並非虛假哦，阿德，因為沒有人能衡量我，自然沒有人能衡量何謂虛假，從而辨識出我本身。」

店員只能張大眼睛被動地望著真愛。

「那是什麼？」

「拒絕我的一切，才是我的對立面。」真愛殿下說。

「為何這個拒絕與我們國度接觸的男人，要和真愛綁在一塊？我不懂。」

「因為他希望有女人愛他。人類真難理解。」阿德轉述教授的說法。

「會嗎？雖然不相信，但仍然渴望擁有，人類做起這種矛盾的事，一點都不會奇怪呢！」惡夢懶洋洋地說。

「真愛殿下為何會對『誓約』這麼在意呢？」

「我的力量在有形世界並不普遍，雖然這種世界很稀少，但地球卻是非常具象的國度，我剛來這兒就發現，誓約在這個世界相當常見。」真愛指了指黑鑰。

「可是愛之國裡並沒有這種東西，特別是我真愛認識的存在，誓約不就是表示空虛的證據嗎？」真愛輕輕地碰了下黑鑰，鎖鍊顫慄起來，發出無數細碎的顫音，有如哀求憐憫的哭吟之聲。

「咦？」阿德一時間聽不懂他的意思。

「為何地球國度的生命對真實視而不見，而寧願仰仗誓約？倘若是真正存在的愛，那麼又何須證明，假使愛已消失，誓約又怎能延續不存在的東西？」青年樣貌的王儲閉起雙眼，粉蝶般的雪白長睫在眉毛下細微地顫動著。

「而今，竟然還動用鎖鍊……」

「殿下的意思是不鎖住比較好嗎？」阿德擔心地詢問。

「您的力量這麼強大，為何不讓所有渴望真愛的人都得到它呢？直接把無法看見真實的盲目醫好？我也是，不明白真愛，我想要知道真愛是什麼，可是無論如何都不懂。」

「你懂的，阿德，你並沒有拒絕我。可是，我不能告訴你答案，因為我不知道你的全部真實，你還有很漫長的未知可以探索，無盡的時間來決定如何回答自己的謎題。我並非無所不知，只有當你願意呈現在我面前，我才能看見屬於你的真實，如果某個人沒有真實也沒有愛在他裡面，我是看不見的，一如你可能對我的盲目，我對虛假也是盲目，因為我從不認識虛假之物。」真愛輕輕抽手，勾住了茶杯杯耳說。

「我可以吹動整個世界，卻不能穿透一顆閉鎖的心，就像削開山峰的風無法穿透一顆小石子，我需要那個人對我敞開門扉。」

「這把鑰匙沒用了，因為透過你們，那個男人得到別人的真愛，但那是過去的死物，只有這樣鍊緊了才不會碎裂或消失，而他絕對不會想要解開這個束縛，否則便一無所有。多麼可悲吶，或許我們國度的人沒有一個可以解放他。」

「真愛也會碎裂消失？」阿德震驚地問。

「是的，那名人類女子的真愛可以說是偶然僥倖地被店長保留了最美好的型態，因為她在恰恰好的頂點摘下了果實，倘若再遲一些，她的愛就歸屬於我的王妹．絕望之愛的統治了。人類時常因不得不面對真實而感到絕望，並且慌張地粉碎真實的答案，絕愛妹妹總是喜歡愛的碎片而非整體，儘管我告訴她那是壞習慣，她還是樂此不疲。」王儲這樣說著。「如果你捨棄了某樣東西，不再守護也不再珍惜它，為何不會消失？」

「要是靈魂和愛都會碎裂消失，永恆又是什麼？那樣還有意義嗎？」阿德心焦地追問下去。

「那是我的母親主掌的國度，愛之國是永恆的，從她而生的我們也是永恆的一部分，可是其他世界以及無數藉由我們的影響而誕生的愛不同，屬於『有限』，超過某種限度就會損壞，甚至一離開某個心靈就無法存活。」真愛有些憂傷地說。

「如果你想知道永恆的意義，你就得像我們一樣，證明自己擁有即使不靠鎖鍊也能邁向永恆的愛，在這一切將崩潰重組的時間中，任何寄託有限的愛都會毀損。」

「我做不到。」阿德低下頭，惡夢也未曾出聲，他問了個過於龐大的問題，真愛果然不會欺騙他，因此阿德聽見回答覺得很難過。

「讓你的靈魂嘗試吧，不完整的理智無法呼應我，從來都是如此。」真愛殿下微微笑了。

「既然貴店要送禮物給我，我可以選擇這把鑰匙嗎？因為這塊母愛留在地球上還有用處，而且跟我回到愛之國，大概一不留神就會被我的弟妹玩壞，那樣又辜負店長的一番好意了。」

「當然，當然，只要殿下喜歡！」店長沒有二話。

「那麼作為回禮，我送你們這個，請把它放在店裡。」真愛一翻手掌，其中赫然出現繁複雕花鏤空的金屬小球，被他優雅地放置在黑鑰旁，再抽走桌面上的誓約之鑰。

「這是……」店長瞇起血紅眼睛，抽動大大的綠色鷹勾鼻，但仍然語帶遲疑。

「這次我來到地球，名義上是視察環境，其實我國之民打算依途徑前來地球已是確定事實，因此你們和王家成員相遇的機會不小，雖然身為老大不該這麼說，弟妹裡的確有些危險分子，是以我贈予爾等『和平之香』，多少可以起到保護作用。」

真愛用深邃極致的平靜溫柔說出絕對有問題的發言。

「請問有多危險？」

「你們不會想先知道的。」

「……」

儘管阿德努力裝做沒聽到真愛那句意味深長的話，但他隨身攜帶和平之香，眼也不眨地出賣手足祕辛的表現其實很明顯了。

「沒關係，殿下的同胞一律是我們的貴客。」店長用無懈可擊的熱情面對，阿德見狀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不用擔心，阿德，等我參觀完地球國度的所有生命，我會在回國後給所有臣民訂定適宜的規矩，我們將配合太陽主席提議的外交公約，愛護原始生態。太陽凝視土地的原野，而我則照拂靈魂的原野，我們都喜歡順其自然。」真愛以另一手拉住黑鑰底部的細鍊，稍加一扯就令其斷裂，輕而易舉的程度讓阿德背脊發寒。

既然教授的「誓約」被店長贈送給真愛，王儲要斷絕夢想交易所對商品的支配權或者和交易對象的聯繫並不奇怪。

畢竟無論黑鑰在店長手中或者教授自身，甚至是真愛殿下來持有，他們沒有人會想要去打開那道鎖，如同真愛所言，誓約屬於空虛，不存在本身以外的意義，唯一讓空虛的誓約成真的方式，只有讓它被真愛擁有，帶入永恆的國度裡，徹底杜絕被虛假破壞的可能。

「我可以再問你一件事嗎？真愛殿下？」阿德見難得的對話就要終結，著急之下脫口而出。

「為何真愛是靈魂碎片？愛與靈魂的關係到底是什麼？」

「Eros，我一位兄弟在地球上的名字，他在神話傳說裡愛上了生有蝴蝶羽翼的公主普賽克，Psyche這個字，正是『靈魂』與『蝴蝶』的同義詞，而古希臘人相信，人的靈魂會在死亡那一刻以蝴蝶之姿飛出唇瓣。這是偶然嗎？阿德。」

真愛撫摸著惡夢柔細的波浪黑髮，噙著笑意說。

「愛與靈魂，彼此吸引。」

「儘管人們對愛和靈魂創造如此多的謳歌形容，可是他們彼此戀慕的從來不是實質部分，而我只承認這兩者之間最完美的融合狀態，以我真實之名賦予其靈魂的優美結晶。」

「那就是真愛……」阿德敬畏地囁嚅著。

「我得到了一個好故事，但我得開始擔心其他臣民對人類過度感興趣了。」真愛似乎有點煩腦地說。

「因為人類靈魂能容納的愛太多種了，導致他們時常看起來什麼也不愛似。我誰也不能偏心，常常被罵呢！」

「當然，殿下一定要保持公正才能維持地球上的戰爭傳統，進入人類靈魂中的愛種類太少就會導致和平，這樣我夢之國能入手的產物就會減少啦！」惡夢非常認真地強調。

「說得沒錯，夢想減少我的生意也很難做。」店長相當認同惡夢的精闢分析。

「我們要從參觀全球聖地開始，阿德哥哥也來嗎？」惡夢熱絡地邀請。

「神和大自然可是人類最早產生真愛的對象，果然還是宗教氣氛最棒，華麗，迷人，激情滿點。」

「嗯，不了，我還要幫店長工作。」阿德苦笑著拒絕。

這次倒不是基於店長的淫威才這麼說，而是他有許多必須好好思考的地方，真實之愛眼中的風景，一定和阿德的想像截然不同，他說那是完美，阿德深信，那句話的意思是，只有真實自身才能看到的完美。

現實的世界，活生生的人類並不完美，即使千辛萬苦感受到真實的愛，也無法和王儲一樣回到永恆，所以會悲歎焦躁，尋覓真實以外的各式各樣的愛，祈求一條追逐真愛背影的路徑。

拒絕他和渴望他一樣沒有用，真愛是來了又走的，風兒般的異族，而他告訴阿德，答案要自己慢慢去找。

所以只剩下無解的鎖鍊。

奇怪，是溫柔還是殘酷，阿德已經分不出來了。

店員被人從後方襲擊，不明對手用驚人的臂力勾著阿德脖子拽離地面，他頓時驚恐掙扎，在哥布林的店裡居然有人敢襲擊員工？到底是誰這麼大膽？

「侜張──」阿德怒吼。

「為何你每次來門鈴都不響！還有放開我！」

「問店長囉！」狐仙把阿德摟在懷中恣意輕薄，阿德被當成大型人類布偶那樣搖晃著，不時聞聞嗅嗅，無視店員爆出連串髒話，天狐利用壓倒性的身高差和力量抓住店員的同時站在原地感歎。

「最近真的好無聊呢，妖界沒出什麼事情，但又不是真的很和平，對了，我把青都的日記本帶來了，你最好現在看一下。」

侜張又把臉埋在阿德的頸窩裡。

「欸，阿德你身上沒有外界的味道，最近都沒出門嗎？這是稻禾狐族說的結繭狀態？」

店員終於掙脫，或者說滿足了玩弄欲的狐狸終於願意放開他，人類店員一溜煙逃竄到角落，侜張唏噓地望著空虛的魔爪。

「你真的有病！變態！喜歡男人就不要假裝了，快點去外面把幾個洩欲吧！不要老是對我性騷擾！」阿德真怒了，抓住掃把揮舞大吼。

「所以說，我從來都沒說我不喜歡男人啊……」狐仙有點困擾地掠過散落的髮絲，相當有經驗地伺機而動等店員露出破綻。「大概占了百分之三的比例吧！」

這傢伙口味到底有多雜！

阿德在心中崩潰狂叫，真是夠了，和這個問題人物認真他會嘔血。

「話說在前頭，你可沒真的看過我性騷擾別人的樣子，不要妄下定論比較好哦。」

侜張露出一抹讓阿德血液結冰的平靜微笑。

「所以咧？」店員送他一個大白眼，決定快點把這個危險話題滑過去。

「我想我也需要一點愛～」這句語氣毫不正經的答案至多是讓阿德判斷，侜張知道前陣子真愛殿下來夢想交易所的大事件，應該是從青都口中得知。

「隨便你去哪裡找你的愛，離我遠一點！」

「真無情呀，那換燈先生好了。」侜張還當真坐到燈先生下方，被它的光輝籠罩著，儘管在燈先生的光線中狐仙更美了，但阿德還是毫不動搖。

「你就沒有別人好找了嗎？可以讓你玩的朋友很多吧？」阿德可不想聽到「你是特別的」這種噁爛的回答。

「啊……人類的朋友已經……」黑髮狐仙期盼地望著阿德，然後緩緩垂下視線。

不會都死光了吧？阿德不祥地在心中接龍。

「……都老了，我總不能抱著某個白鬍子掌門或年高德劭的寡婦族長，他們的徒子徒孫會打死我的。」侜張一臉無辜地補充。

「聽說你看過真愛，我覺得你還是沒改變呀！」既然狐狸沒趕上盛會，妖怪的習慣很自然地就是翻找有沒有痕跡留下，侜張也保留了犬科動物的習性，對氣味特別好奇。

白白浪費同情，真是不值！店員氣炸了。

「哪會有什麼改變？真愛殿下就是真愛殿下，他人是挺不錯啦！但摸過他也不會突變成蜘蛛人之類！」阿德誇張地拍拍肩頭，就怕侜張故意放什麼妖氣在他身上。

「日記，請馬上看。」侜張又故技重施，一瞬轉移到阿德身後，頓時線裝書被放在阿德臉前擋住視野。

「知道了，等我下班！」阿德本來這麼說，侜張卻貼了上來，令人寒毛直豎。

「現在就看，好嗎？」這句話溫柔到可以融化骨頭，或者說恐怖到燒光店員的膽子，侜張在阿德耳畔重複了訴求，阿德知道對方是認真的。

幹！這種下三濫的威脅太可怕了，阿德寧願來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快要因為雞皮疙瘩而死了！

「啐！老子才不是怕你，只是現在沒別的客人。」阿德搶過交換日記翻到最新進度，見到那不尋常的筆跡和水痕，神色不由得一肅。

「這是怎麼回事？」他匆匆追著內文，字跡到最後已經混亂難以辨識，完全看不清對方在寫什麼，阿德只知道青都很明顯失去了冷靜，好像還哭了，因為許多墨邊都有暈開跡象。

「青都怎麼了？」他只能追問唯一知道青都大小事的狐閣之主。

「你再仔細把青都想對你說的話讀一遍。」侜張這麼指示，阿德只好深呼吸冷靜下來，重新逐字檢閱著交換日記，內心卻無法避免地浮現一抹面貌模糊的優雅剪影在燈前擲筆掩面的畫面。

倘若真愛來敲你的心扉，還沒準備好接受它的人，往往會攻擊它。

但是真愛並不是這麼脆弱的東西，事實上它極端考驗被愛者的理性與感性，這是真愛不能被隨意展示的緣故，你要静靜地擁有它，不經意地在需要的時候證明它的存在，守護是件比考驗更加艱難的事。

真愛只有在鮮活的心田上，才會持續開花結果，一旦被交易的真愛，也不過是回憶的屍骸而已。

阿德，人類為何會放棄自己的真愛？那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真愛是……哪怕只存在一瞬，我都願意耗盡所有去保留的……

後面幾個字是草書或無意義的線條阿德已經分不出來，那也不是重點，因為青都沒有署名，似乎再也不願對阿德說些什麼，就這樣戛然而止。

記得距離他上次寫完交換日記讓侜張轉交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如果青都一看到日記內容就這麼激動，並且寫下這段回應的話，那麼侜張豈不是故意延到現在才通知他，到底這段時間青都狀態如何，阿德一無所知。

侜張到底是何居心？

「他不肯說發生什麼事。」侜張微笑道。

「可是他簡直就快把眼睛給哭瞎了，特別是他又為了你想要修煉成女人，對自己的定位不管是男是女是妖是人都不上不下的時候。」

「昨夜我才問青都，能不能讓我看一眼日記，他答應後就把這本書交給我了，我沒問他到底因何失去自制，看過日記也就明白了。」

「所以說到底怎麼回事啊！」阿德也看了交換日記，他就是看不懂青都那段話的意思，他覺得很平常，像是青都會有的溫柔感想，因為阿德覺得真愛殿下說的話太深奧，以及教授和前妻的愛永遠不分離的故事非常奇妙，想知道青都的看法才鉅細靡遺地描述給他看，怎知鑄成大錯了？

「因為青都和你一樣，都覺得真愛很可能根本不存在，就連愛情都是很稀有的際遇，對他而言，就是帶有那種意義的寶物啊！」侜張見他只能抱著那本日記發楞，於是自立自強倒了杯咖啡來喝。

「什麼？」可是侜張還說青都從上輩子就在愛他，那是精神分裂嗎？

侜張太清楚阿德會有的疑問，於是為他闡述解惑。

「光是確認到你的存在，他的愛情就可說完成大半了，總之青都的愛情就算以妖怪的標準來看都不太正常。他可以就這樣孤單幾百年，只是思念同一個人，對他來說不是送入洞房就算完滿，而是不管哪一世的你，都不去破壞他的完美模型，簡單地說就是他太會幻想了！」

「可是……」阿德不知該如何回答，過往他一直下意識地避免去釐清青都的感情，因為他不喜歡被當成女人來意淫，也不喜歡為了根本不記得的過去計較煩惱。

「我曾經告誡過他別對過去的你期望太高，青都自己也知道，那種感情並非真愛，可是他無法控制，直到這一世你的死劫才打醒他的笨腦袋，他開始正視現實的你並且調整步調，在這之前，你可別以為他是純情，他只是生了種叫做『迷情』的病而已。然而，阿德，你卻是治好青都的唯一藥引，你要愛他也成，不愛他也罷，總之做你自己就好，那樣對你和青都皆是件好事。」

這才是侜張會迫使阿德立刻觀看青都的筆跡，並且威脅他面對現實的原因。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才會失控哭泣，其實傷害青都的不是你，一直都是他咎由自取。」侜張冷酷地分析。

「我一直都是這樣做啊！前世是前世，我才不管，我就是現在的我！」阿德被侜張揭開了曖昧不知所措的心情，煩躁又憤怒。

「現在對我說這些，我也不能改變性向，話說，為什麼一定要是愛情，友情不行嗎？我一定要為了這種尷尬的問題放棄一個朋友嗎？我不想知道青都到底多愛我，因為我就是不想知道！」

吼出了沉澱在心中的芥蒂，阿德張大眼睛。

「現在你告訴我他也知道其實他不愛我，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們終於可以當真正的好朋友了！」

「你的故事證明人類中可出現真愛，卻還沒人能對他證明狐狸是否也有真愛，對一個混血兒來說，為了自己殘缺的愛而哭泣可有不對？而且真與假對當事者來說往往沒有界限，只是水流般的曖昧沖襲，今日你在真情之愛水中上下浮沉，明日或許又落在枯竭腐臭的淺灘上滿身泥濘，抱怨那些還在快活的魚兒腦袋有病。」

侜張清冷的淨眼中毫無一絲情愫愛欲的糾葛色彩，那是真正超脫而強大的異類之眼。

「那位客人打算放棄真愛後，店長才將其鑑定為真愛，誰能靠聲明就真正擁有某樣存在呢？我想，大家還是不知道自己是否擁有真愛，就這樣看來，把所有好的愛情姑且當成真愛來經營比較安全，也許就得那麼做，『愛情果實』中蘊含的種子才成長為真愛，倘若在此之前你沒有用『虛假』汙染落在心田的種子，真愛或許就能被人類……或者以外的族類擁有吧？」

狐閣之主繼續說出真相。

「青都的個性必定是只會拿真愛來對待他所愛的對象，所以拜你之賜，他險些走火入魔了。愛有很多種，愛情也有很多種，真愛也不限於從夫妻愛欲之情昇華，只要那是真實的，就無庸拘於形式。他只是害怕他所看見的『執迷』。」

「什麼意思？」

「道不可見，見者為真。」侜張吟出八個字。

「他為了看見真正的你，迄今也努力著，如能恢復，他會更上一層樓，失敗了就是死而已。而我覺得哪怕是執迷，青都也執迷得很真純，我幾乎要覺得那是真愛了，哪怕不是，也是逐漸接近，因為他很努力，為了你也為了自己。你不這麼認為嗎？阿德，雖然有點強人所難，不過希望你能明白這本日記上的痕跡為何存在。」

「那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阿德衝上前扣住侜張舉杯欲飲的手。

「自然是還活著我才會來通知你一聲。」

「我要去看他！」

「別，你去攪黃事情沒幫助。」侜張接下來又說出一句讓阿德傻眼的話。

「說不定他真的能在你有生之年修成女兒身。」

「咦？」

「希望你也不要改變，至少不要變得太過醜陋，因為青都真的愈來愈美了哦！」

侜張將咖啡杯放在阿德頭頂，事不關己的說。

「所謂的靈魂啊……」

「侜張！」

「我不會帶你去的，誰叫阿德是笨到連飛都不會飛的人類，哈哈哈！人類就在你的容身之處乖乖待著吧！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無聊的矜持讓你失去了多少不可見的事物。」

「不會後悔的！我是真的想要和青都交朋友，因為人類的愛情，保存期限都很低！我很清楚，因為我是夢想交易所的店員！我和青都不一樣，我不想要創造什麼真愛，我也不需要別人以真愛對我。」阿德不管咖啡杯在他頭上打翻，深褐色的灼熱液體順著頭髮流到臉上肩膀，弄髒了制服。

「真愛是充滿痛苦的啊！讓一個人為了愛我體驗這麼多痛苦太奇怪了！」

「是嗎？」侜張抽出一條白絹，令其飄蓋到阿德頭頂，店員一把抓住胡亂抹了抹狼狽的外表。

「你和我曾經認識過的一個朋友很像呢！」狐仙靜靜地說，似乎打算離開了，走了幾步後停下來對阿德說。「可惜，他最後還是沒做到自己說過的話。」

「啥鬼？」店員還沒追究侜張把沒喝完的飲料亂放之罪，侜張已經恢復夙昔風流倜儻但在阿德眼中怎麼看怎麼欠扁的模樣。

「阿德，小心你的客人，我說過孽障的問題吧？」

「我會記得提防你的。」店員用力擦了擦還是滿頭咖啡味，制服正因黏膩不斷扭動抗議，要阿德帶它去洗澡。

「嘿，辦得到就試看看。不過看在青都的分上，我再多告訴你一件事，那就是真愛殿下和青都已經了解那個故事的重點，但你還不得要領的事實。」

阿德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並非侜張對他施了什麼法術，而是唯獨此時，狐仙身上有種神祕的冰冷威嚴，拒人於千里之外，儘管他仍輕柔地笑著，阿德卻覺得侜張離他非常遙遠，彷彿遠到無法計算的時空，眼前僅留下一個幻影軀殼。

「不管教授會把那枚戒指送給哪個女人，事實上，任何女人都不是這個真愛的主人，他已擁有一個人類女子的真愛，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侜張引動了門鈴，從阿德眼前悠然離去。

「因為他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愛過。」

──　本篇完

第一話　詩人的浪漫

「阿德，有件工作差不多也可以放手讓你實習了，跟我來。」

某天，夢想交易所的店長這樣對阿德說。

「啥米？」正在啃爆米香的店員滿臉米粒。

外表神似綠色哥布林，身高是人類店員的一半，即八十公分的嬌小身影，同時是獨一無二的幻想商人冷笑一聲，逕自走向倉庫。

這段時間以來的訓練，店員已經能流暢無誤的解讀，店長的背影寫著「不好好跟上就剁爛你」的潛臺詞，只好丟下零食。

「可是現在沒有客人啊？工作是什麼？啊！無先生午安！」阿德順便跟那張什麼都吃的紫黑色大嘴巴打招呼，這隻巨大透明沙蟲怪物名為「無恥之口」，也是夢想交易所的員工，擔任保鑣一職，平常則住在倉庫。

無先生看久了也挺可愛的，阿德這樣想著保持微笑和前輩打招呼，然後專心跟著店長來到一面寫著「內心世界」的金屬櫃前。

「店長，『內心世界』的商品怎麼了？」阿德記得以前店長說過，「內心世界」也算常見的商品種類，因為不限人類才擁有這種代價，所以各式各樣生物的內心世界都有，跟「夢」一樣，櫃子裡已經充滿五花八門的收藏，就連阿德自己都曾經從江雨和宋倚君那邊交易到他們的內心世界。

夢想交易所店長單手按在金屬櫃上道：「目前我把這裡面的商品試租給客人，你的新工作就是定期幫我巡視回收租金，懂了嗎？」

「試租？」阿德驚訝道。

「店長你的交易方式不都是銀貨兩訖嗎？」

「有客人的願望非得要用租借方式進行！這邊我沒開放交易所平準功能，因為變數太高了！」店長答道。

阿德知道他不用推行難度更高的新業務制度也鬆了口氣，光是目前這樣交易來交易去對阿德來說就已經夠麻煩了。

「那店長你將哪個內心世界租給客人，我要去哪邊收租金呢？」

其實是店員沒想過哥布林竟然會出租商品，他還以為哥布林不喜歡被人染指自己的收藏品。

「這裡。」店長拉開大抽屜，阿德立刻冒出不祥預感。

「我會示範一次給你看，笨蛋！」店長說完率先跳進抽屜，阿德立刻往內看，人消失了。

他就知道又是這樣！

店員壯起膽子，欲哭無淚地跟隨店長跳入抽屜。

阿德張開眼睛，眼前一片灰濛濛的太空，甚至連店長也不知走到哪去了？在神祕的倉庫空間，店員總是有種會永遠迷路的恐懼，他忍不住扯著嗓子叫喚起來。

「店長！你在哪裡？我看不到你！」而且「內心世界」的大櫃裡缺乏堅硬地面，阿德飄浮在昏暗空間中，恐慌起來。

「吵死了！」

馬尾被人拉了一把，身邊響起哥布林的聲音。

「我從頭開始做一次，給我看清楚，我沒空為了回收一個人類的代價專程跑地球分店！以後就交給你了！」

店長把「內心世界」租出去的對象竟然是人類！阿德覺得光這件事就超級不可思議了，畢竟，人類在哥布林的評價中，等級算是很低很低的那種。

「首先，辨識出客人現在進入哪一個內心世界，朝那個內心世界出發。」

店長對著某處一指，但店員看來看去仍然都是茫茫夜霧。

「集中注意力，看到發光的目標了沒？」哥布林的聲音開始有點不耐煩了，阿德汗流浹背，眼球瞪到都快掉下來，還是沒慧根。

「真是沒用！我的眼鏡借你！敢弄壞你就死定了！」店長只好解下他平常裝飾用的單片眼鏡遞給阿德，阿德誠惶誠恐的接過，放在右眼前朝四周眺望，總算辛苦地發現七點鐘方向有著一星黯淡光芒。

店長也沒要阿德立刻交回單片眼鏡，逕自朝那點微光出發，還好制服自動矯正阿德腳踏不著地的狗爬動作，帶領他有模有樣的跟上店長。

走著走著，阿德聞到清新的森林芬多精味道，眼前風景也漸漸清晰起來，他們竟來到一處夢幻得不得了的太古森林。

「這是一個精靈交易給我的內心世界。」店長隨口解釋。

他們走在儼然綠色天鵝絨地毯的苔蘚小徑上，朝神祕的客人所在處前進，周圍開著細瓣湛藍百合，花心散發淡淡光芒。

在此解釋一下「內心世界」與「夢」的商品差異，阿德在接手商品時已經有過體會，勉強要比喻的話，內心世界很像是偷偷架設的私人遊戲伺服器，還未開始封測，它有自己的系統，不會像夢一樣產生時間性變化。

每個夢都有它的主人和劇情，內心世界則是封閉的風景與氛圍，你可以在內心世界作夢，但卻無法在別人和自己的夢裡拓展內心世界，因此大致可以說，內心世界含量最高的成分是不變的回憶和情感。

走著走著，阿德在群樹叢生的山谷中發現有株特別巨大的世界樹，底下的樹根變成數不清的洞窟。

年代久遠的樹洞累積泥土，長出青苔又積滿雨水，變成小鳥與蝴蝶翩翩飛舞的小水池，對生活在擁擠吵鬧的大城市中，煩惱無數的人類來說，再也沒有比眼前景象要更讓人沉醉的內心世界。

約三十出頭的青年坐在樹根上，褲管捲到膝蓋，雙腿放在水窪裡，一副閒適的樣子。

「店長，你來啦？」他看到哥布林店長，完全沒有違和感的打招呼。

真的是人類嗎？阿德懷疑。不管怎麼說那個人也太過適應良好了。

「這位是店員小哥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青年面對阿德，倒是一張隨處可見的普通長相，加上讓人聯想到便利商店或加油站店員，過目即忘的平凡氣質。

「和你一樣是地球人啦！」店長畫蛇添足的說。

「哦，那真是親切。你是哪國人呀？」果然青年順口就問起阿德的出身。

「中華民國。」阿德抬頭挺胸報告。

「真巧，我也是耶！」

「我家在臺北。」

「我住高雄。」

「哈哈……」阿德和青年很快產生他鄉遇故知的感動。

「對了，這是給店長的租金。」青年拿出用葉子包裹的代價遞給店長。

「最近創作還順利嗎？」店長問他。

「怎麼說呢？我還想到更多內心世界冒險！」青年無害的微笑著。

「請問，你為什麼要去內心世界冒險，你和店長的交易是？我叫李明德，以後會替你服務。」阿德總得知道他要收的租金內容。

店長出租交易的對象竟然是高雄人，而且貌似是場長期交易，阿德以後免不了常常遇到這位青年，作為夢想交易所店員，往來的客人不是妖怪、外星異世界生物就是遇到死人、殭屍，阿德太需要同鄉的慰藉了。

「他是個詩人，我出租給他在我的『內心世界』庫存區內自由漫遊的能力。」店長尾音剛落，詩人就接著回答。

「而我在這些內心世界裡創作的作品，則作為代價屬於店長，就這樣成交了。」

「哇！我第一次和詩人說話。」阿德敬佩地看著青年，還真是黑瓶子裝醬油──看不出來。

「詩人我可不敢當，只是店長這樣叫我而已，我呢，總是喜歡塗鴉一些文字，既沒有投稿比賽，也沒有出版詩集的興趣，我只是想寫出來而已。」詩人謙虛的表示。

「這樣才比較像真的啊！」阿德誠心誠意的說，雖然他平常完全不看詩歌之類軟綿綿的內容。

「我知道了，你為了尋找靈感才和店長交易吧？」阿德自作聰明猜測。

「噢，並非如此，只是現實太苦悶無聊，我需要精神上的避風港，有靈感就寫，沒靈感就不寫，很簡單的事。」詩人聳聳肩。

真是爽快的一個人啊！阿德愉快的想。他還以為詩人都是整天喝酒抽菸，愛在心底口難開的陰鬱傢伙呢！

「很高興認識你，阿德。」詩人和店員握握手，店員發現他的手溫暖有力，於是笑著回握。

「我也是。」

經過店長的收租示範，離開精靈的內心世界後，阿德心情還是相當飛揚。

原本以為會很麻煩的新工作，沒想到意外的令人期待，說不定還能交到新朋友。

「店長，那位詩人都寫些什麼樣的詩呢？」回程途中，阿德好奇的問店長。

哥布林店長頓了一頓，沒有馬上回答。

「微妙。」

「蛤？」

「總之可以當成土特產的小禮物啦！要拿來交易品質又太爛了，不過我其他分店的客戶還蠻喜歡的，你拿到代價之後不用入庫，直接交給我。」店長有說等於沒說的命令道。

幹嘛吊人胃口？店員斜睨著綠色小矮人。想起小藍龍的事情店長也是神祕兮兮抵死不透露風聲。

總而言之，收租金沒有很難，店長也給出示範，阿德就這樣平安地跟著店長的尾巴跑完流程，他當然不想節外生枝。

以後店裡沒新客人來，掃地又掃膩的時候，阿德就可以藉收租金之名和同鄉的詩人聊天順便享受精靈的森林浴啦！

※※※

「嘟嚕嘟嚕嘟答答～」阿德哼著語焉不詳的歌，泡好咖啡倒入保溫瓶中，再仔細將吧檯整理好，店員利用吧檯免錢的材料做了點慰問品，準備去內心世界收藏區探望那位詩人。

「燈先生，我去收租金了。」阿德精神抖擻向著店面裡的琉璃花燈報備。

「保重，阿德。」燈先生說。

店員遵照上次的經驗登入內心世界，進到迷霧區後，將保溫瓶提帶掛在右手腕，從外套上衣口袋中拿出店長的單片眼鏡裝備，開始尋找詩人的下落。

「咦？怎麼沒有？」阿德不死心，東張西望半天，還是沒發現任何可疑光芒。

不過店長說過，詩人也不會二十四小時都在內心世界裡面，平常還是要工作賺錢的，但阿德必須去詩人待過的地方回收他留下的作品，總之像撿鴨蛋那樣，阿德也有這方面的心理準備。

可能要深入一點去找？畢竟內心世界這麼多。

阿德活動脖子，如果能在上次的奇幻森林裡偷懶也不錯。

「唰！」頭頂上忽然有龐然大物飛過，阿德嚇得向前撲倒。

「拿泥！？」

在夢想交易所裡，倉庫抽屜內的神祕空間裡遇到會‧動‧的‧東‧西？

「媽啊！」阿德大叫一聲，拔腿就跑，顧不得保溫瓶掉了。

「不要過來！」

就算阿德這樣喊，那頭潛藏在暗影中大鳥似的生物還是追著阿德不放。

店員本能知道，那不是屬於夢想交易所的商品，是「異物」，換句話說，不是客人就是敵人！

阿德成為新店員的第一天，店長就對他介紹兩位前輩，燈先生和無先生；燈先生每天都陪伴阿德顧店，阿德連頭髮都要靠燈先生綁，然而除了阿德以外唯二兩個非人店員中，另一個同等重要的存在，就是保鑣無恥之口。

目前為止阿德都以為其實店長是為了做SPA還有丟垃圾方便才把無恥之口帶來地球分店，保鑣什麼的，大概是這樣聽起來比較酷吧？因為店長本人就夠IMBA了，店門也很猛，一開一關就是空間跳躍，根本不需要保鑣。

無所事事的無先生每天總是窩在倉庫或隱形。

用用你的腦子！李明德！哥布林的確說過夢想交易所被砸場的可能，其實用雪克杯推理也知道，店長那副跩樣恨他的敵人一定很多！難道，現在就是所謂的敵人入侵？或者是潛入倉庫偷商品的小偷，被發現了準備將店員滅口？

「店長──店長啊啊啊！」阿德才不要不明不白被異形叼去吃掉！

雖然看不清楚，但阿德直覺那隻不明飛行生物極端危險，而且，又帶著一點點他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阿德連滾帶爬被追了快三分鐘，頭頂還是沒降下聖光奇蹟！你媽的幻想商人，號稱全宇宙總店長的威能呢？死哥布林──

「無先生！有敵人！救命啊！」阿德換了個求救對象。

迷霧中鑽出半透明的沙蟲，刷地衝過店員身邊，來回驅逐神祕大鳥，阿德被制服和交易所的無形力量推擠，強制往前衝，忽然間，鏡片中出現一星弱光。

樓梯？腳底踩到堅硬的觸感，阿德一頭霧水，但前方的確出現亮光，他趕緊順著階梯往上爬！

「匡噹！」阿德連推帶撞衝開鐵門，城市建築風景盡收眼底。

他跑到某棟大樓的樓頂上了。

「咦？精靈森林呢？」阿德看著積木似的大樓群傻眼。

這次詩人跑到現代人的內心世界了嗎？店員有點失望，不過還是快點拿好作品回去吧！剛剛還被不明巨鳥襲擊，拖拖拉拉說不定又會遇到其他衰事。

阿德旋身，入口也變成普通的樓梯間了。

「有夠煩，這種沒來過的地方要我去哪裡找人？」

制服出現輕微的拉扯感，阿德哀歎。

「知道了知道了，你會帶我去。」誰叫他家制服這麼能幹？阿德在不該驕傲的地方感動起來，不自覺開始疏忽大意。

店員愛憐地摸摸胸口的布料，覺得有制服在就不孤獨了。

「走吧！」在別人眼中店員只是自言自語走下樓梯。

馬路上非常安靜，不見人車往來。

東張西望，紅綠燈還在運作，但他從沒看過這麼乾淨空虛的城市，阿德走了快半小時才在巷子裡發現人影。

「喂！請問你們有沒有看到……」阿德話說到一半才想起來，他根本不需要向內心世界裡的人問話，因為他們只是NPC而已，再怎麼問都只會按照原本設定的模式反應。

員工訓練時阿德也已經聽說，內心世界被交易出去以後就不會再改變的常識，因為內心世界沒有靈魂，才會被哥布林來拿當主題遊樂園似的構思計畫，「夢」的話就太亂了，內心世界通常還是有邏輯的，畢竟那是意識居住的世界，比較像是設計圖之類。

不需要的內心世界被客人拿來交易後，裡面就沒有主人的意識，變成空殼般的存在，就像江雨和宋倚君拋棄了那個絕望又殘酷的內心世界「恐怖幻想之籠」，在嶄新的內心世界裡培養更成熟的人格。

阿德在太陰國度女王來參觀夢想交易所那天，跟著踏入「恐怖幻想之籠」時立刻就看到那間令人討厭的希華高中，裡面還有大同小異的國中、國小，那些對還無法獨立又被當成獵物的孩子而言有如刑場的可怕學校。

總之眼前的城市不知道又是誰的內心世界，無聊又單調，搞不好是個上班族！

阿德朝那幾個人揮揮手，表示沒事了，正要順著馬路繼續尋找詩人下落，巷子裡的團夥卻步伐不穩地走向阿德，帶頭的街舞少年穿著連帽外套，臉孔被雜亂長髮和陰影遮掩。

店員正想裝做沒看到繼續走，以免被找麻煩，但那人身邊的同夥也像喝醉酒或喀藥似搖搖晃晃。

「嘶！」

腐爛的灰色舌頭，齒根畢現的殘缺下巴，鼻子不見了，阿德這才看清楚那些人身上怪異的地方。

「有點玩太大了，這樣不太好哦？店長，有收這種商品你應該要事先跟員工講一聲才對吧？」一股寒氣從店員的腳心竄到頭頂。

更多搖搖晃晃的人影從角落和陰影中走出來。

滿滿的喪屍，正朝目前最「新鮮」的目標，也就是阿德靠攏。

千萬不能叫出聲音！丟顆石頭之類轉移怪物注意趁機安靜撤退……這種老梗的劇情應該看過很多次了──最好是有這麼簡單啦！

FUCK!FUCK!FUCK!FUCK!FUCK!FUCK!FUCK!FUCK!FUCK!FUCK!

阿德狂奔的同時再度後悔沒練過田徑！

無論手槍爆腦還是球棍爆頭，那種英雄技能都跟阿德無緣，被二十來隻喪屍追咬不放，雖然阿德卯起來還是跑在前面……問題前面有更多那個啊！

「到底要怎麼離開內心世界！傳送點在哪裡！」阿德竟然忘記問店長這麼重要的事！都怪死哥布林給他想脫離就可以靠意志力脫離的錯覺！

「店員小哥，閃開！」

正當喪屍群以阿德為中心逐漸縮小包圍圈，頭頂嚮起一聲大喝！

阿德立刻往旁邊一跳，嘰哩匡噹刺耳無比的金屬磨擦噪音中，長相普通的青年乘著金屬架焊成的逃生梯從天而降，如果不是阿德閃得夠快，險些被壓爆頭！

「詩人！」阿德含淚抬頭，問題梯尾才垂降到他肩膀就停止不動了。

「快上來！」詩人好心伸出援手，硬是把阿德拽上逃生梯。

「還有力氣爬嗎？」

當有無數長出屍斑的腐爛手指抓住你的褲管，就算是林黛玉也會變成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阿德單手握住鐵條，踹開一顆想啃咬他腳踝的喪屍臭頭！

「快爬！」上頭卡著詩人擋路，阿德只能狂吼這兩個字！

店員九死一生上了五樓樓頂，右手幾乎失去知覺，心跳如雷，探頭往逃生梯下方望去，底下蠕動的喪屍臉孔和不斷揮舞的手有如蛆堆。

噁！店員立刻別開臉，今天晚上不敢睡了。

「還好吧？」詩人脫下充當薄外套的大襯衫，底下只穿著無袖背心，露出精壯的手臂線條。

「為、為什麼你這次要選這種內心世界？」他居然在樓頂紮營了。阿德看著一地露營工具，還有一把釣竿，請問在半空中是要釣啥鬼？

「匡噹！」背後響起的撞擊聲讓店員倒抽一口冷氣。

「別擔心，樓梯間的門我有好好用鐵鍊鎖起來了。」詩人調整登山爐準備煮泡麵，臉上帶著小男孩的天真笑容。

「是嗎？那就好……個頭啦！」阿德看著從門縫裡伸出來的灰手指，覺得他快中風了。

這樣不就等於陸上孤島？而且最近的喪屍離他們不到十公尺，隨時準備撕開熱騰騰的鮮肉！

天吶！他老是會遇到這種鳥事！

阿德揉揉鼻子，以免真的哭出來，可惡！泡麵和咖啡的味道好香！

「你不覺得在人類末日時悠哉地看著日出，很有勵志效果嗎？」詩人眼神迷濛，望著鍋子冒出的白煙，周遭不知何時又變成早晨了。

「人在作白日夢的時候，總是受到打擾很難專心，不然就是想想就放棄了，畢竟擬真又完整的幻想很辛苦呢！有時候朦朦朧朧也不知能想到什麼？所以拿看過的電影啦卡通這些畫面隨便湊合也就這樣了，大家一定都有過被Zombie追趕的夢想吧？」

「等等，夢想不是指那種東西吧？」店員果然不了解詩人這種生物啊！

「雖然我自己也可以打造各種幻想世界，但是那太耗體力和時間啦！有時候也想玩玩現成的，這是一個喪屍迷的內心世界，不過他後來變成日本美少女動畫的發燒狂，就把這個萬事俱足的末日世界淘汰了。所以，我和店長交易了內心世界的遊覽能力，有這麼多免費的精神時光屋可以逛，我的人生終於也變得幸福了呢！」詩人滿足的說。

已經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吐槽的店員，只好看著摺疊鍋裡的泡麵。

「詩人大哥，你到底喜歡這種世界的哪一點？」

「當然是那種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爛我獨爽的感覺，可以站在高樓邊噓噓沒人管，無聊時練習甩竿釣釣苦花，真好，這樣不是很帥氣嗎？」詩人用筷子攪著泡麵說。

變態！媽媽這裡有變態！

「要加蛋嗎？」

「我要。我喜歡吃煮爛一點的麵。」

「好，那就煮爛一點。」詩人好脾氣的縱容阿德的口味。

「黑咖啡還是加煉乳？」

「不要太苦的。」

過了半晌，阿德得到他的那份泡麵和咖啡，詩人懶洋洋地托腮望著店員。

「剛剛說的話，有一點點是開玩笑的，阿德，有時候你不覺得來到這種世界，一個人就不容易寂寞了嗎？」

「只剩自己還活著，應該是寂寞得要命吧？」阿德這樣想。

「不不，最初當然會很絕望，但是人類很善變，絕望累了，也會開始懷疑希望就在某個地方，所以，馬上就會變得有趣哦！然後就會開始相信別的樓頂可能也有和自己一樣的倖存者。這也是幻想的迷人之處。」詩人說。

「好難懂。」阿德大口吃著泡麵。

「這個話題太嚴肅，換一個比較輕鬆的好了。」詩人攤手道。「你們夢想交易所有女店員嗎？」

「沒有。幹嘛這麼問？」理論上除了店員阿德以外其他成員全部沒性別，因為都不是地球生物。

「因為，生物遇到危機時不是會產生強烈的繁衍衝動嗎？人家連『紳士的禮儀』都準備好了，這種浩劫舞臺大家都會想趁機來幾發嘛！」詩人用爽朗的表情說著阿德完全不能理解的對白。

「真可惜。」詩人端起咖啡喝了口。

「你剛剛的話有點恐怖耶！順便說，我是男生哦！貨真價實的男人喔！」因為有被拼布小姐誤認為女生的眼殘前例，阿德不得不強調。

「我知道啊！」詩人掃了阿德兩眼回答。

「對了，既然你能夠自由漫遊在內心世界，可不可以告訴我要怎麼離開？我以為身為店員應該來去自如，結果被困住了。」阿德也是頭一次獨自前來收租，才剛踏進來就被不明飛行生物攻擊，一切都和他預期的不一樣！

詩人伸手探向後腰，正當阿德毛骨悚然地以為他要表演吹氣球時，青年卻冷不防拿出一張白色面具。

「上次忘了給你見面禮，這是我以前寫的作品，從現實世界帶過來，所以不算違反和店長的交易。」

原來所謂的「詩」會在內心世界具現化，阿德還真是長了眼界。

「等等，我做點修改。」詩人將面具拿在手上端詳，然後伸出食指，在面具的嘴部畫上一條彎曲的黑線。

阿德不期然發現，詩人在做出這個舉動時，雙眼竟然變成兩個黑洞，店員不著痕跡地後退。

怎麼辦？現在他覺得詩人比喪屍可怕，果然相信第一印象不如去吃大便！

「你……你你你的眼睛！」阿德竭力用普通語氣提醒，以免刺激到對方。

詩人於是抬起黑洞眼望著阿德，持續人畜無害的表情。

「這是正常現象，沒害處的。」他說。

「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阿德和一個沒眼睛的人說話，沒挫屎算他膽子大了。

詩人想了想。

「寫詩就像凝視黑暗的深淵，不知要凝視多久，才能發現沙粒般的光點，嘔心泣血把那樣的光集合成稍微大一點的碎片，如果沒有放下一切的絕望，很難專心呢！」詩人說。

「這個時候，除了我想要的詩以外，什麼都看不見。」

詩人閉上雙眼，再張開時已經恢復正常的瞳孔和眼白了，他將完成的面具遞給阿德。

「真的可以收嗎？」竟然被真正的詩人送了首詩，阿德也覺得很爽。

「沒關係沒關係，請收下。」青年豪爽地揮揮鋼杯道。

「謝謝。」阿德於是從善如流接過面具。

沒想到面具在阿德手上不多時又變形成一塊鉛灰石片，石片上有兩道交叉的十字裂縫，縫隙裡鑲著一些無名的結晶閃光。

「欸？」到底是面具還是石頭？

雖然詩人說這玩意是首詩，但阿德看不見內容在哪裡。

「只要你希望它是面具，它就會變成面具，也可以變成這首詩裡有提到的東西。」詩人很親切的說。

「那這首詩叫什麼呢？」

「噢，這是〈給你的詩〉。」詩人將下半臉藏入鋼杯杯口，像是有點羞澀。

「我知道是給我的詩，我是問它的名字。」阿德順口回問。

「這首詩的名字就叫做『給你的詩』。」詩人再度解釋。

「我懂了。」阿德滿臉風涼，詩人們的腦袋構造果然與眾不同。

「幾年前寫出這首詩時，總覺得還有哪裡不足，其實，詩是完成也不會再增減，名稱也有了，就是感到不夠……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因為它叫『給你的詩』，這首詩還在尋找被贈予的對象。」詩人對阿德說。

「我覺得就是你了。」

「被你這樣說我也有些不好意思，真的謝謝。」阿德又道謝了一次。

「但我要怎麼讀懂〈給你的詩〉呢？」如果是寫在紙上還沒那麼難，起碼還有句子可以看。

「這就要看你自己了，每個人讀詩的方法不一樣，你覺得懂了就懂了，不懂還是不懂。」

在這時候清談沒幫助呀！不過阿德可以回去再問店長怎麼讀石頭，現在要緊的還是離開這個夭壽的內心世界。

「因為你問我怎麼離開內心世界，這首詩說不定能派上用場。」詩人說。

「真的嗎？」阿德驚喜道。

「你是說可以變成有用的道具之類？」

「沒錯。」青年點頭。

「比如，你知道它可以變成面具，你就可以先戴戴看，也就是去『感受』，一開始當然沒辦法進入狀況，可是多多感受，就會發現更多內容，其中有些你喜歡的，或許就能幫上忙了。」

「還是不明白，我會努力的。」

「詩人泰戈爾說過：『歌之無限隱於空中，畫之無限隱於大地，而詩之無限卻兼有大地與天空。因為詩之意義能行走，詩之音樂能飛翔。』」青年凝視阿德認真的吟誦。

「解放這種意義，召喚這種音樂，你就不用害怕被內心世界的幻影傷害，像是這樣。」詩人拿起釣魚竿迎風一晃，釣魚竿立刻變成威風凜凜的長矛。

「哇塞！這太棒了！」阿德下意識脫口而出。

「我也辦得到嗎？這不是我寫的詩。」阿德看著手上的石片，還是很不安。

「完全沒問題，因為你是『讀者』，讀者可以創造超越作者想像的威力。」詩人害羞的摸著下巴。

「可是，我目前只知道這首詩可以變成面具……戴上面具能怎樣？」

「這就要靠你的想像力啦！不過，記住這裡是內心世界，反正不是現實，你想得到的都是你的，有何不可？」

阿德於是把石片轉換成面具戴在臉上，奇妙地很契合他的臉型，就像第二層皮膚似，冰涼的感覺讓他有點畏懼不安，但對滿滿的喪屍世界意外的卻不那麼害怕了，因為面具給他的感覺更神祕。

「不如我們來實驗看看效果如何？」詩人舉起長矛指向封閉樓梯間的鐵門鎖鍊，鎖鍊竟變成蛇溜走了。

「不要開門！那些東西在後面！」阿德大驚，門後面關著一堆蠢蠢欲動的屍體，出口阻止已經太晚。

衣著破爛的喪屍發現不遠處有活人，開始從樓梯走上來，反觀阿德這方，困在天臺上無處可逃。

「只是幻影而已，現實要可怕多了。」詩人揮舞長矛，刺入第一個喪屍下巴，直透入腦挑起屍體，回頭對阿德說。

矛尖噴出金色火焰，整個頭部被火團包圍，被詩人迅速甩開，喪屍抽搐倒下。

詩人將手指豎在嘴唇前，比了個噤聲的動作，揮手要阿德從另一邊接近喪屍，阿德大力搖頭。

起碼給他一把手槍也好！但面具回傳的感覺是，這首詩裡並沒有出現手槍。

「阿德！你不相信我的詩嗎？」青年舉起長矛在頭頂旋轉，畫出一圈火環，然後擊倒更多喪屍，看著阿德的眼神有些失望。

既然這樣就沒什麼好說了！阿德豁出去大步走向一個早已死去卻像夢遊般走動著的灰髮上班族。

看著吧！

阿德不知道如何表達，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

看著吧！雖然他不會寫詩，但既然詩人這麼說了，阿德就拚命讀懂給他看！

喪屍貼向阿德，有那麼一瞬，阿德以為它要咬上自己的脖子，但那個男性死人卻發出模糊的呻吟聲，視若無睹經過阿德，逕自攻擊製造出聲音的詩人。

面具可以隱形！或讓喪屍聞不到阿德的氣味？

「擊敗這種東西半點都不讓人開心，沒有靈魂，沒有情感……還是煮泡麵還有和阿德聊天比較有趣。」詩人淡淡的說著，動作貫徹始終的凶殘，矛尖捅入眼球，腳下踏著死人胸膛，他的四周倒滿燃燒金色火焰的屍體。

短短幾分鐘而已，樓梯間的喪屍都被詩人殲滅了，阿德瞠目結舌。

「阿德，你有讀到〈給你的詩〉了嗎？」

「一點點。」但已經不是完全看不懂了。阿德也不知道怎麼發生的，在他鼓起勇氣往前走的那幾步路中，他忽然知道一些內容，掌握幾樣可以變的道具。

「別忘了加入你自己的見解。」詩人倚著長矛笑說。

「可是我還是不知道要從哪裡離開這個喪屍世界。」阿德喪氣的說。

「內心世界想走就可以走，所以只剩下一個原因，其實你不想離開。」身為內心世界老鳥的詩人權威地給阿德上課。

「太扯了！」阿德恨不得加裝噴射引擎逃離。

「恐怖或不方便先不談，這種世界觀很容易讓人感興趣不是嗎？理智覺得沒營養，但其實你還是很想玩看看，所以正確的離開方法，就是直接去體驗到滿足為止，自然就可以脫離了。」

「我不想要這樣的體驗。」阿德絕望的說。

「所謂的被強迫……也是某種樂趣。」詩人甩起一縷瀏海，相當有意境的看著天空。

「那……那……你會陪我嗎？」阿德心臟沒那麼大顆。

可以隨時召喚武器庫的詩人在內心世界超作弊的！難怪他喜歡住在這裡。

「我對併肩作戰沒興趣，誰叫我從小就不合群呢？而且那些天譴寶寶真的只是幻影啦！隨便打掉就好，不想打你那個面具也可以隱形。好累哦！我不想動了。」詩人無辜地開著水蜜桃罐頭說。

「加油，兄弟，你可以。」這句鼓舞跟企業老闆說共體時艱一樣毫無可信度！

後來的人生中，阿德遇到詩人這種生物的自然反應是退避三舍，完全理解為何詩人總是孤獨的真諦。

第二話　天使擁抱惡魔

面具效果不是百分之百保險，躲躲藏藏的玩家也無法破關，阿德很快明白詩人的指導有其準確性。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手持詩句化成的斧頭，沿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哭乾眼淚，又叫又罵，詛咒著哥布林店長和不負責任的詩人，偶爾靠面具隱身喘口氣，至少卍解（註一）了三次，充分享受到命懸一線的樂趣，好不容易才發現一扇發光門扉，該死的出口！

「混帳！不要跟上來！」千鈞一髮甩開背後的喪屍大軍，阿德撲向那道光，摔到冰涼陰暗的土地上。

總算又回到迷霧區了。

渾身脫力的店員只想就地睡死，而且還沒收到詩人的租金，結果他到底是來幹嘛？

阿德繼續維持死蟑螂姿態消極逃避，末了決定假裝今天很忙沒空去收租，當作沒這回事。

「欸，這就是店員先生呀！你這麼快就出來了，看到那位詩人了嗎？可以請你把外套口袋裡的東西借我看嗎？」一道柔和的銀鈴嗓音響起，說話者或許是位清新少女，也像還未變聲的清純少年。

阿德就著趴臥姿態，的確感覺到左胸有硬物磕得他發痛，急忙跪起，同時轉身打量到底是誰在他後面說話。

根本沒有什麼少年少女，只有一黑一白兩道修長身影，左右兩邊分別站在剛剛那個內心世界出口鐵門旁，覺得有趣地看著阿德。

開口的是白衣紳士，全身一致雪白的西裝，連頭髮都是白的，胸前掛著水晶鑰匙，正掏出銀色懷錶幫阿德計時，左手以手杖支地。

從修身衣褲剪裁透露出的身材線條，可以看出對方大概不是女人，問題阿德也不覺得他是男人，那一口雌雄莫辨的柔和嗓音和毫無皺紋的精緻五官也就算了，因為看過惡魔管家斐修斯，眼前的存在簡單說就是斐修斯的相反版，總之不是無害的小動物。

站在陰暗的迷霧區，看起來居然還這麼白，只有一個理由能解釋，他會發光。

相反地，白衣紳士旁邊的黑色皮衣男人則相當融入夜霧中，散發陰沉危險的氣息，手臂上捆綁著裝飾細鍊，瘦削的臉頰，瞳眸燃燒著飢渴貪婪的火光，披肩黑髮看起來相當狂野。

就算那兩人和平地隔著一小段距離站著，連瞎子也能感覺出彼此的對立氣氛。

「呃，你們是誰？」阿德拍拍灰塵站起來問。

「那是我的保溫瓶！」店員定睛一看，皮衣男手裡正拿著阿德丟失的保溫瓶，裡面裝著他本來要送給詩人的慰勞品，並且還用瓶蓋喝咖啡！

而且皮衣男毫無慚愧之色，被阿德發現後還是繼續慢條斯理的把咖啡喝完。

「我比較喜歡哥倫比亞的味道。」

「還是老樣子，品味低落。」白衣紳士不以為然道。

「我們也是夢想交易所的客人，店長說以後我們的租金向你繳交就可以了。」

「誰跟你『我們』！」皮衣男抗議，但遭到習以為常的無視。

「這麼說來你們也是到內心世界參觀？」哥布林這傢伙手腳真快！原來不只有租給詩人而已！

「並非如此，我們交換的只有進入迷霧區的權利而已。」白衣紳士說。

「嗯，請等等。」阿德揉揉眼睛，覺得視野有些不協調，白衣紳士和皮衣男看上去都有少許朦朧。

不知為何阿德很想用店長的單片眼鏡把他們看清楚，而店員也這麼做了。

鐵門旁蹲著一頭兩人高的黑翼怪物，身體勉強看得出是男人輪廓，但是長滿堅硬的淡黑色鱗片，不但有四隻手臂，還異常的長，指尖長著血紅銳爪，皮衣男臉上多出詭異的紋路，瞳孔在陰影中綻放銀焰，伸出有倒刺的長舌頭舔著嘴唇上殘留的咖啡。

「你發什麼呆！這瓶咖啡是我撿到的。」皮衣男瞪著阿德說。

「請問，剛剛我們有見過嗎？」阿德可能知道攻擊他的不明大鳥生物的真面目了。

「當然，終於等到夢想交易所的人，我有事找你，結果叫你停下來也不肯，還叫那個大嘴巴怪物攻擊我！待客之道糟透了！」似乎沒資格說別人是怪物的皮衣男抱怨。

「對不起，誤會一場。」阿德怎敢當面對手臂上纏著輕輕一甩就能打倒大象的粗重鐵鍊的黑暗生物表示不滿？

由於繼續看著那頭黑翼怪物的視覺刺激實在太強，阿德轉向另一邊。

店員需要墨鏡。

背著一對發亮無垢長翅膀的白衣紳士，手裡拿著的已經不是手杖，而是一把由淡白火焰鍛造成的熾熱長劍，窄細劍身透露出可以輕鬆將一切堅硬物體砍成兩半的優雅氣勢。

懸掛在他胸口的水晶鑰匙也大了三倍，散發耀眼無比的光芒，就是那光芒害阿德睜不開眼。

「天使和惡魔？」阿德不是故意要說出這麼俗氣的詞彙，問題是他只能想到這種可能。

「人類是常常這樣稱呼我們沒錯。」天使大方的承認。

見阿德看著他的鑰匙項鍊目不轉睛，天使拎起水晶鑰匙晃了晃。

「這個？天堂的鑰匙。正確地說，是倒數第二層天界的入口通行證。如你所見，我的階級不高，物質化的情況還很明顯，所以看起來和人類滿像的。至於我旁邊這位黑暗的朋友，在他那邊的階級又更低了，所以是雄性。」

「誰跟你是朋友！我還會再變強！我很快就能晉升！」惡魔不甘心的說。

「唉。」天使搖頭歎息，應該不怎麼看好惡魔的立志宣言。

阿德放下單片眼鏡，看起來又是白衣紳士和皮衣男的形象。

「你怎麼不繼續使用那片眼鏡了呢？」天使貌似感興趣的追問。

「覺得這樣對我的心理健康比較有幫助。」阿德說。

「剛剛聽到兩位和我們店長的交易是進到這裡，可是這邊只是夾縫空間，什麼都沒有。」阿德實在不懂天使和惡魔的興趣。

「什麼都沒有才好，對吧？馬斯塔德（Mustard）。」天使轉對惡魔說。

「別那樣叫我！我討厭那個稱呼！」

「可是除了我以外，你的惡魔同類有跟你說過話嗎？沒有名字是多麼孤單的事。」

「你看到那個詩人了嗎？」馬斯塔德決定無視天使的調戲，堅持他攔阻阿德的最初目的。

「你找詩人做什麼？」惡魔加上詩人，不會就像阿德想像的那樣？

「當然是要交易靈魂了，我是來問他有沒有這種意思，但是太難遇到了，本來想叫你去幫我傳個話。」惡魔把喝完的保溫瓶丟回去給阿德，阿德本來以為會被Ｋ到頭，沒想到保溫瓶在空中滾了幾圈，倒是輕飄飄地落在阿德腳邊。

「是透過我們夢想交易所嗎？我還以為惡魔直接去找人交易？」阿德驚訝道。

「我試過了！但那個詩人不相信，把我當成靈感、幻覺、什麼都好總之是非現實的東西，退一步還說，就算我是真的惡魔，他也不需要靠我寫詩，還問我有沒有美豔的惡魔姐姐！這樣他願意考慮考慮！」馬斯塔德咬牙切齒。

「我就說你得遷就人類的口味去誘惑才有用，你就是不聽勸！」天使說。

慢著！立場顛倒了吧！

「我才不要！變成女人噁心死了！」

「唉，這傢伙是連初階訓練都沒通過的惡魔，好像受過什麼女性方面的傷害……」白衣紳士小聲對阿德爆料。

「我聽得到！」惡魔怒吼，可怕的吼聲讓阿德頭暈目眩。

「因為我們天使具有廣博的愛，漫長的歷史，並不在意人類男女美醜的差別，所以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但是一些年輕惡魔卻會因為偏見而只喜歡誘惑極少數的人類，很容易在其他有價值的靈魂面前失敗。」天使搖搖頭。

「通常要訓練他們打消偏見才會放到人間狩獵，但也有怎麼樣都是沒救的劣等生，等於是被放棄的野生狀態，連我都感到同情……」天使憐憫地看著皮衣男。

「哼！你還不是一樣被當成幻覺！」馬斯塔德逞強回嘴。

這樣就滿足也太可悲了！難怪連天使都看不下去。阿德望著不及格的惡魔默默的想。

「起碼是泳裝美女的美夢！」天使聳肩。

「總有一天我會狩獵到很多美麗靈魂，成為像斐修斯大人那樣優秀的惡魔！」

「你認識斐修斯？」阿德好奇的問。

「我……怎麼可能認識那麼厲害的……那樣……那樣了不起又帥氣的前輩，他是我的理想！你怎麼知道那位大人的名字？」

「因為他和拉斯特侯爵來過我們店裡。」阿德想了想回答。

「拉斯特侯爵！」馬斯塔德驚呼。

「他們做了哪些事？說過什麼話？」

啊，遇到追星族了。阿德想。

「問我他們做過什麼……把活人帶下地獄夠誇張了，你們天使難道不管嗎？」

「原來開創那件新潮創舉的就是墮落侯爵和斐修斯大人！真是太厲害了！」馬斯塔德喘了口氣，無限嚮往。

「拯救活人不是我的任務，我沒有審判的權力。」白衣紳士垂眼看向阿德。

「不過同樣身為人類的你心情一定很難過，我明白。過來這邊，阿德。」

雖然不知對方的打算，但天使應該不會害他，阿德於是鼓起勇氣走過去。

天使脫下右手手套，輕柔地攬住阿德後腦勺。

「你身上有死亡和恐懼的味道，讓我來幫你消除。」語罷他在阿德額頭上印下一吻。

「……！」阿德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滿臉通紅連退好幾步。

「你連這小子的靈魂也想要？」馬斯塔德看著天使問。

「還在考慮，不過他沒有信仰，靈魂的問題也不少。」天使若有所思。

「沒錯！我身上問題很多！」阿德連忙大聲說，他可不想莫名其妙被抓去天堂。

不過被天使那樣之後，身心莫名其妙輕鬆很多，這就是神聖的力量嗎？

「請問，那個吻有特殊意義嗎？」比如被施加祝福或神聖印記之類，阿德還是想問清楚。

「沒有，不過挺有安慰效果，我遇過很多人類都喜歡這樣。你想要印記之吻嗎？阿德，我們可以立個契約，這樣你死後我就會來迎接你。」天使微笑問。

「暫時先不用了，謝謝！」阿德用意志力死命讓臉紅快點消掉。

店員乾咳兩聲清除不自在。

「所以你們和夢想交易所的交易，就是進來內心世界收藏區找到詩人說服他把靈魂交給你們，加入天使或惡魔其中一邊？」阿德整理出重點。

天使與惡魔點頭表示沒錯。

「那個詩人的靈魂這麼好？」雖然阿德也不是沒有感覺，他得到了一首詩，靠它突圍的過程也被詩的魅力強烈撼動，阿德從來沒為詩驚訝，被詩感動，用詩戰鬥過。

「關於你的問題，那個可以證明。」天使指著阿德的左胸，阿德想起剛剛天使問可不可以看他口袋裡的硬塊。

阿德伸手在外套內袋裡掏了掏，拿出三塊石頭碎片，其中一塊就像路邊的石子，但鑲著幾顆特別閃亮的紅砂，另一塊有一半結晶化，還有塊只有指甲大小的琥珀色晶體。

※※※

註一：日本漫畫《死神》中，斬魄刀最終形態變化的名稱，卍解後據說實力可提升五到十倍。

「這些石頭什麼時候跑進來？」這該不會就是詩人給他的代價？

阿德也曾經在夢想交易所裡看過許多結晶形態的商品代價，但拿起來不一樣，硬要比較的話，就是寶石外表的商品本體都是其他內容，但他手上的詩之結晶卻是沉甸甸的固體，不管變成面具或斧頭，原型就是這種小石片。

天使低頭打量，惡魔也湊過來看。

「看上去又有些進步了，還是不太穩定。」天使說。

他們都這樣看個兩眼就跳過詩作，目標仍舊鎖定正在鐵門內側世界遊玩的詩人。

「就這樣等他出來或進去偶遇到才說話，不會太沒效率嗎？」阿德純粹好奇才這樣問。

「因為我和馬斯塔德都屬意那個靈魂，最初也不是沒發生爭執，透過和平溝通後，我們決定採取公平且溫和的說服行動，到時就由詩人來決定哪邊比較好。」

天使豎起手杖撫摸筆直線條，稍微轉換視角，也等於是撫摸劍鋒的動作。

阿德不禁懷疑到底是多「和平」的溝通過程才會讓惡魔這麼安分乖巧？

「是我們人類的偏見，還是天使也有很多種？我以為天使與惡魔之間見面就會打得水火不容。」阿德一開始就很在意這點。

「是水火不容沒錯，不過偶爾也有水乳交融的例子。」天使笑瞇瞇的披露八卦。

「別說了，我想吐。」惡魔臉色變黑了。

「是說天使和惡魔戀愛的事情真的有喔？」阿德眼睛一亮。

「在地球上會發生什麼意外都有可能，所以我的同僚才不太喜歡直接降臨地球。」天使這樣解釋。

「但我很敬業。」白衣紳士自信滿滿的說。

「然則一切都是我主的創造，唯獨至高者才有資格決定存有或消滅，假使祂想讓惡魔消滅，現在就不會有惡魔存在，我不敢擅自斷定那位無限者的意志，那太過於傲慢。」天使歪著頭看向馬斯塔德說，後者則桀敖不馴地冷哼。

「話又說回來，夢想交易所的中立隔絕地帶相當穩固，等待詩人的期間，我們也可以順便交換一些對各自有利的小交易。」

「交易？你是說敵對陣營，呃，私下勾結？」阿德被搞糊塗了。

「少亂說話！人類。」馬斯塔德露出獠牙恐嚇。

「不到勾結的程度，阿德，再怎麼樣，逾越原則的事我不會碰，我稱之為『調節人類事務』。」天使換了個站姿，雙手抱胸看著阿德。

「那你們交換什麼？」夢想交易所的店員確認，畢竟這也是發生在他們店裡的交易，夢想交易所有資格抽取佣金，阿德也不能全然狀況外。

「食物。」惡魔冷冷的說。

「禮貌。」天使補充。

惡魔是很複雜的群體，從拉斯特侯爵那種擁有地獄領的高級惡魔貴族，到被強一點的惡魔征服利用的雜魚惡魔，落差超乎想像，但可以說大多數惡魔都無家可歸，而且為了提升力量彼此爭鬥。

有點野心和腦力的惡魔就像馬斯塔德一樣想要變強好成為大惡魔的附庸，在這之前他們也只能像吉普賽人到處流浪，可能在地獄，也可能在任何異空間或人類世界裡暫時蟄伏。

只有一點不變，惡魔想留在地球上就得尋找能量來源，引誘一群人崇拜自己獻上祭品，或者襲擊人類和其他生物，吞食靈魂和血肉，當然中間也要承受被敵對方甚至同類攻擊的風險。

「能被我選擇的好靈魂瀕臨絕種，再堅強的高潔靈魂也可能在肉體死亡前墮落得不忍卒睹。」天使無奈的說。

「而且還不用惡魔出手，只是人類對人類趕盡殺絕。在人類的幼年期，好靈魂就大量凋零，到青年期已經幾乎不存在健全的心靈了。家庭或團體中只要有一個以上邪惡又無知的靈魂，就能大量汙染原本有希望的人們，只要受到傷害，人的靈魂就很容易墮落，不管原本他們願不願意。而且現在反而是劣幣驅逐良幣了。」

一對一的時候，或許還能把持住自己的原則，一對一百，一對一千，一對無數時，善惡就變成抽象問題，生存利益占據上風。

「可是這麼多人相信有神不是嗎？」

「其實真正善良無欺的靈魂，根本不會煩惱是否能上天堂的問題，遑論汲汲營營想要中選，即使他不知道有天堂的存在也不要緊，因為是我們想要這個靈魂，自然會主動爭取。」天使說。

「我懂你的意思。」阿德又問。

「那跟你與惡魔談交易有關嗎？他會吃靈魂不就雪上加霜？」

「我們可以說好錯開目標，這樣我就達到害蟲管理的需求了。」天使講得有夠直接。

「我守護我的好靈魂，馬斯塔德吃掉那些非但無可救藥，還熱衷於傷害好靈魂的壞靈魂，這樣我也不用因為他對我的守護對象出手而殲滅他。我不能傷害人類，幫人類復仇，也無法阻止好靈魂墮落，實話說，天使能做的事情很少。」

聽起來還蠻有道理的。

「壞靈魂不能獲得原諒嗎？」阿德想，做壞事固然不對，但就這樣被惡魔吃掉也有點過分。

「隨時都可以，但真心渴求原諒的靈魂會懺悔並不再犯，那麼他自然就獲得原諒，否則就叫做姑息。天使不能姑息邪惡，但也不會否定懺悔，只要真心懺悔並去彌補，就能朝恢復為好靈魂前進，這中間有個難題，許多只有懺悔的壞靈魂都辦不到。」白衣紳士的說法阿德可以接受。

「人類會做許多善事來安慰自己，唯獨不敢面對他傷害過的對象，只有我們會目睹某些好靈魂因為無法挽回的傷害墮落腐爛，哀泣痛苦，甚至被惡魔誘惑吞食時，其他天使也不再保護他們。只要有一個心靈因為自己而墮落，那個靈魂就上不了天堂，這就是罪的重量。」天使憂傷的說。

「就算那個壞靈魂後來懺悔拯救了很多其他人也一樣？」阿德深深顫慄。

「是的，但他可以因為額外的功勞獲得其他保護，唯獨進入天國之門，不行，因為他還未將靈魂的汙垢清洗乾淨。」天使指著胸口的水晶鑰匙。

「那不就惡性循環沒救了！這樣還有人會懺悔嗎？」阿德扶著額頭。

「所以有贖罪用的代理守護者！但那必須是確定不再犯又用許多功勞證明信用的靈魂才被賦予的資格，這時候他們就可以專心對某人贖自己的罪了。一般人的專屬守護天使大都不是真正的天使，但是可以使用一點類似天使的力量，只是人類靈魂不可能打得過惡魔，這方面還是要真正的天使動手才有辦法，因此天使大都很忙，人類還是要努力自救。」

阿德大開眼界，沒想到方法這麼多！

「我才不管靈魂好壞，反正可以吃就好！」馬斯塔德舔舔嘴唇說。

阿德翻了翻白眼，決定打擊他。

「可是你們那邊的拉斯特侯爵說他還頗心疼壞人的！」

惡魔像是被閃電劈中，露出兩難的表情。

「我……肚子餓沒辦法啊！不過特別美麗的靈魂我會留下來慢慢欣賞，不會馬上吃掉，我甚至會保留到死前才吃。」馬斯塔德辯解。

「美麗玫瑰的尖刺總是特別銳利。」天使也跟著歎息，看來身為天使也不是每條魚都能順利得手。

白衣紳士冷不防走過去摟抱惡魔的肩膀，接觸部位開始冒白煙，發出滋滋聲。

「走開！別動手動腳！」

「他也算有眼光，和我幾乎同時發現那個詩人靈魂，加上我們之間的交易尚稱順利，其實我不討厭馬斯塔德哦！」天使徹底發揮博愛天性如此宣告。

「可是你好像在烤他……」阿德決定少管閒事。

「還有，我要怎麼對你們收租金呢？店長沒跟我說過你們的存在。」

「很簡單，就是這個。」天使手掌一翻，手指夾著兩根羽毛，一黑一白。

「原來佣金是羽毛。」天使和惡魔的羽毛耶！換成阿德也會想要。

「不過馬斯塔德的羽毛怎麼在你手上，不是他要給我的嗎？」

「我幫夢想交易所挑了根特別大支漂亮的黑羽，很棒吧！」

所以惡魔的羽毛是你拔的嗎？阿德認為天使說不定和詩人很合，以後還是找機會要那個惡魔放棄好了，他看起來好像會很慘。

「羽毛有什麼特殊能力嗎？」阿德接過兩支不可思議的長羽毛問。

「裝飾效果不錯算嗎？」天使回問。

「店長當初跟我們要羽毛，想當工藝品的素材。」

哥布林還真的達到雁過拔毛的境界！

阿德對老闆的詭異感覺又增添了一層。

「看來今天又是浪費時間。」馬斯塔德掙開天使，揚起狂風遁入夜霧。

「這個惡魔如何？」

只剩阿德和天使還站在霧氣中，白衣紳士開口問。

店員慢半拍才意識到天使在等他的評價。

「如果落單遇到馬斯塔德，逃不掉的話我就會跟他拚個你死我活，我靠近他就不舒服，不想和他共存在同一個世界。」店員老實表示嫌惡。

「他是惡魔，不是說他做很多壞事或長得很恐怖所以我應該要討厭他，雖然那種因素也有一些，主要是他比獅子老虎那種猛獸都要可怕，而且他擺明了都說會吃人了。」阿德剖白道。

「不過比你們更麻煩的客戶也不少，反正我不會特別歧視惡魔。」

「你問我的意見不會是要當作殲滅馬斯塔德或繼續和惡魔交易的參考？」阿德直覺有點頭皮發麻。

天使又露出笑容。

阿德已經很熟悉這些神啦鬼啦妖怪非人的說話方式，天使雖然是第一次遇到，但不是最難想像的，在某些存在的思維裡，不討厭還是要幹掉你的情況很普通。

「可是，他本來就是個討厭的惡魔，這一點倒是沒有很討厭。比很多人類要好多了。」阿德想想又說。

至少比那些明明看不起阿德，卻要哄騙阿德喜歡他們，然後占便宜或單純因為好玩陷害阿德的人類好，因為擺明了合不來，阿德就不用浪費時間去困擾。

「阿德知不知道詩人靈魂有哪些好處？」天使不經意提示道。

「帶來快樂？還有驚奇也算的話？」阿德搔搔頭。

「沒錯，你說的也是其中一種價值。阿德聽說過十七世紀在荷蘭上層社會流行的鬱金香、英國的茶葉和巧克力嗎？」

「什麼意思？」

「那是比金子還昂貴的奢侈品。」

「反正有錢人不管哪個時代都會搞些莫名其妙的蠢事。」阿德完全沒興趣，太不切實際。

「你口袋裡的那些石片，對墮落的靈魂來說就像是巧克力和鬱金香。惡魔則是墮落靈魂中最不幸的，擁有力量，更加扭曲，除了被徹底毀滅一途外別無解脫。」

天使對阿德點頭致意，展開雪白翅膀飛上空中。

「天使想要得到的藥劑，惡魔想要得到的毒品，就在你的口袋裡。」

天使說完化為明亮的光暈穿過迷霧消失了。

給青都：

最近心情如何？

（哈哈！這次開頭怎麼這麼文藝^0^）其實我又收到奇怪的禮物了，前幾天因為哥布林的工作，認識一個詩人，還害我被幾百隻喪屍追，差點沒被啃成骨頭！還好那個詩人送我一首詩，還可以從詩裡變出武器！很酷吧！後來又遇到天使跟惡魔，看起來都很恐怖！真正的天使好像跟想像中不太一樣，建議你以後如果遇到穿白衣服的人一定要小心！

說到詩，青都一定比我懂詩，你看過那麼多書，應該也寫過很多首！

到底詩是什麼，我還是搞不懂，但是天使說詩是藥劑也是毒品，既然青都不是惡魔，那樣詩對我們應該都是有幫助的好東西。

之前侜張說你狀況不好，他不想打擾你，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我很擔心，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不要客氣！因為我不會寫詩，我決定把詩人送我的作品轉送給你，我知道這樣很厚臉皮，不過他這首作品叫做〈給你的詩〉，所以多被送幾次應該沒關係。

如果青都能開心起來就好了，一直都被你幫忙，如果你身體恢復健康，不管是看電影或螢火蟲，我們再找時間出去玩吧！

PS.〈給你的詩〉就是袋子裡的石頭，別問我為什麼詩是石頭，我也不知道。

　　　　　　　　　　　　　　　　　　　　　　　　　　　　　　　　阿德

阿德闔上交換日記，過了幾秒，又忍不住打開來重新檢查錯字。

確定一切妥當後，他將那塊神祕的石片小心地放入書店買來的包裝盒，再用小紙袋裝好，店員把線裝書暨禮物交給侜張轉達青都，然後在店長還沒回來前，好好把天使、惡魔的羽毛觀察個夠本！

日子平靜流逝，不知是否事先約好，這陣子一些老客人很有默契同時缺席，即使不是沒有新生意上門，每天大半時間都窩在夢想交易所裡的阿德索然地數著時鐘指針繞圈圈。

月曆上，夏天快要結束了，但走出門還是被晒得半死，看來還有兩、三個月都是高溫。

阿德也利用過夢想交易所的傳送門功能，到南半球體驗春天，雖然很美好，但還是覺得怪怪的，很快就回來了。

他窩在店裡，無以名狀的焦躁。

「啊──煩死了！」阿德用額頭撞著吧檯。

「阿德，該去開門了，有人找你。」燈先生忽然說。

「欸？」

「因為不是和我們交易的客人，所以他進不來。」

「誰會來找我？」不是阿德自誇，他在當上店員前根本沒什麼熟人，後來雖然認識不少存在，前客戶們大都可以透過交易所的神奇功能拜訪阿德，或者阿德主動去探望他們，不會知道阿德在夢想交易所又進不來。

阿德走到門口，打開店門一看，門階前站著一個陌生的小孩子，大概才七、八歲，穿著中國式古裝，小手拿著扁平木盒，姿態端正，看上去很有氣質。

「侜張大人事務繁忙，託在下前來轉交此物。」小男孩用清脆的嗓音說，同時好奇地看著阿德身後的夢想交易所玄關，阿德不知他能看到多少。

原來是狐閣的人，還有那隻銀毛狐狸也有「很忙」的時候，他以為侜張的正職就是管閒事加晃來晃去。

「辛苦了，謝謝你。」阿德單手接過禮盒，可惜不能邀對方進來休息，因為夢想交易所有進入條件的限定。

「在這裡等等別走喔！我有東西要給你！」再怎麼樣也不能讓小孩子雙手空空的離開，阿德衝回吧檯，東張西望，找到咖啡豆剩下的包裝袋，往裡面填滿他招待客人用的便利茶包。

店員再飛腳回到門口。

「不好意思店裡沒餅乾糖果，謝謝你幫忙，這些回去沖熱水就可以喝了。」阿德努力露出親切的笑容。

小男孩接過茶包袋，昂首也朝阿德微笑。

「侜張大人的友人真是多禮，在下領受了，感激不盡。正巧老朽也不喜歡吃甜食，茶很好。後會有期。」

小男孩施施然轉身離去，阿德愣在門口，疑似聽到那陌生妖狐消失前發出的一聲竊笑。

──你們這些狐狸為何那麼喜歡誤導別人！

被整了的阿德躲進店裡，還是覺得臉頰發熱。

「認識的朋友嗎？」燈先生問。

「不認識啦！」阿德將臉蛋埋在手臂上顫抖。

雖說狐狸精隨便亂變，阿德就分不出來他們的年紀或公母，但還是會覺得很丟臉！

「是青都的日記。」阿德打開木盒一看，侜張百忙之中還是派人把青都的回覆送回來了，不忘折了枝狐閣的桃花附在盒內，真是相當風雅。

如果是可以吃的桃子就更好了。店員也照例更喜歡水果。

「ＯＫ，先繼續工作。」阿德抹抹臉，把木盒收好。

當晚事情都做完了，搞定完洗澡和穿衣服的大工程，吹乾頭髮，阿德盤腿坐在床鋪打開日記。

許久沒寫這本日記，上一篇的內容也如此凌亂，使你擔心，真的對不起，阿德。

我已經沒事了，只是現在狐閣裡很忙，大家都在準備中秋節，我們這兒的中秋節非常盛大呢！事前要花許多心力籌辦。

關於詩，我不明白自己能否讀懂人類的詩，對我來說，詩是剛從小鳥身上掉落的微溫羽毛，清晨葉子上的冰涼露水，很容易令我分心的美麗之物。

人類有首詩叫做《離騷》，意思是「遠離憂傷」，如果詩能治癒我們的痛苦，那就太好了。

阿德送的那塊不可思議的石頭，我想我看見裡面的內容了，雖然那位詩人的流派我不熟，因此不太懂他想表現的涵義，可是，讀過〈給你的詩〉後，總覺得心情輕鬆很多。

或許詩就是把人們不知如何表達，或者無法表達的感覺化為言語的痕跡，總有一天痕跡會在時光中淡去，但對能看見的人而言，卻能從中得到安慰。

也摘錄《離騷》中我喜歡的兩段分享給阿德。

時曖曖其將罷兮，結幽蘭而延佇；
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茞。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青都

阿德沉吟良久，打開電腦。

「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如何？阿德。午安，燈先生，店長在嗎？」狐仙一如往常登門造訪。

「侜張！噗呸！燙燙燙！」正偷閒試喝新口味茶包的阿德差點沒被熱茶嗆死。

侜張已經熟到門鈴都懶得通知，直接放人進來串門子了嗎？店員聽見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在腦海中響起。

「阿德還是老樣子呢！」一段日子沒見的狐仙照樣好整以暇地尋找阿德的漏洞，再伺機戳戳他取樂。

「距離我們正式結緣已經快滿一年了，光陰似箭吶！」侜張在吧檯前坐下，托腮笑望店員。

這表示阿德也當了一年的服務生，不堪回首的一年，感覺比一百年還漫長。

「這個時候就是要好好慶祝，等阿德下班我們出去喝一杯怎樣？」

「喂！你又想帶我去奇怪的店？」阿德是不討厭吃美食，但他不想順便知道老闆或廚師不是人類的八卦。

「呵呵。對了，你上次給青都的石頭很有趣，還有詩人……我也有點想去店長的倉庫抽屜裡面逛。」倉庫侜張已經去過了，阿德第一次遇到侜張時，狐仙就強迫阿德偷渡他進去參觀倉庫，還堅持要自己挑商品，最後更挑了個春夢拉阿德同樂。

春夢是指春天的夢，請不要誤會。後來阿德想過，狐狸可能希望他知道青都他們住的狐閣大概長什麼樣子，才變著法子讓阿德看見盛開的桃花林。

「你也看過我轉送給青都的〈給你的詩〉？那好，借問一下，你看得懂嗎？」阿德不懷好意的刁難侜張，終於給他找到機會報仇了！

「微妙。」狐仙吐出和哥布林店長如出一轍的評語。

「不懂的話老實說我也不會鄙視你啦！」阿德站在侜張面前，跟著彎腰用手肘撐著桌面，托住下巴直視侜張。

「含起來涼涼的，我想味道不錯，下次有類似的作品也送我幾顆吧！李明德君。」

這個距離太方便侜張伸出手指頭刮店員臉頰，加上巧克力般濃稠得很故意的嗓音，第一次聽見侜張喊他全名的阿德滿臉通紅，哇哇叫跳開。

「警告過你不要對我性騷擾了！混蛋！」還有這傢伙居然把詩放進嘴巴裡嘗味道，他當是糖果嗎？

「哦呀！你『覺得』是性騷擾嗎？真是我的光榮啊！」狐仙的笑容變大了，店員露出被踩中痛腳的表情。

為什麼每次都自動挖坑跳下去！店員痛哭流涕的想，他乾脆戴水桶去撞牆算了！

「話說回來，你從剛剛就在忙什麼？」話題說換就換的侜張又探頭看阿德吧檯後的凌亂現場。

「都是店長啦！他哪根筋不對說喝茶要配茶點！我說可以幫他去買，可是他認為這樣不夠有誠意！還說有的客人胃不好，我泡了他們又不好意思不喝，店裡應該要能提供手工小點心讓客人能墊墊肚子，其他店員都多才多藝！要我跟上前輩的的水準！這裡是夢想交易所吧？那頭死哥布林到底還想搞多少花樣！」隱忍很久的阿德爆炸了！

「輕鬆點，店長這樣說也有道理，肚子餓時挺方便的。」顯然侜張不是站在阿德這邊。

「手工小點心我也喜歡啊！不過不要叫我做！我的右手到底還要做多少事！你當我這是太陽之手還是黃金之手！」阿德只敢趁店長不在的時候用力拍桌。

「那阿德你做了哪一種點心，成功嗎？」侜張直接切入正題。

「我本來想蒸奶黃包就好，超市有賣現成的又美味！可是燈先生說如果被抓包店長會生氣，我們討論以後決定做最簡單的司康（註二），好不好吃我不管了啦！」

阿德開始整理杯盤狼藉，好在司康餅攪拌完麵糰就可以用模子壓形狀送進烤箱。

「等等收拾好差不多可以烤了，你等著當那隻白老鼠吧！」阿德臭著臉說。

「我會帶多的司康回去給青都吃唷！」侜張不慌不忙的反擊。

「幹！」阿德低咒一聲，這要他怎敢不先確定味道？

要毒死侜張太困難了，連死人肉他都敢吃，而且阿德十分確定，難吃的小點心對侜張更有娛樂價值，瞧！狐狸已經一臉迫不及待想幫阿德宣傳糗事的表情！

別小看他和燈先生的智慧結晶！再怎麼樣按照食譜來，也不可能像漫畫那麼戲劇化，物理法則還是有道理的！

「啊啊，烤箱要先預熱，兩百度左右差不多，十分鐘後再放進去。其實不要用模具壓麵團直接用刀切成塊烤起來口感會比較好。」侜張用眼角餘光看見阿德就要把烤盤直接塞進去，想也不想就提醒。

阿德惱羞成怒的把烤盤抽出來，重新調整烤箱狀態。

「你怎麼知道司康怎麼烤？還有烤箱怎麼用？」

「我可是看了徒子徒孫外加人間朋友兩百多年的西點烘培經驗，以前也跟你說過我曾去倫敦參觀道地的英國飲食，總得有點心得是不？」侜張打了個呵欠道。

冷汗滑下店員背脊，雖然早就知道，但阿德就是逃避不想去意識侜張明顯是美食審查員的閱歷。

趁著烤箱發揮魔力的空檔，店員和狐狸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青都摘錄他喜歡的詩句給你？有意思，阿德你看得懂嗎？」果不其然，感受到阿德戰意的狐狸很快樂地開始找恁。

阿德有備無患拿出便條紙，他把青都引用的詩句抄在上頭，確定自己能記熟。

「我知道，這是屈原的詩，很有名。」再怎麼說阿德已經去拜過Google大神，不懂的難字都查完了，也有好好讀完語譯搞懂內容，現代高科技這麼方便，花點心思總能獲得成果。

因為詩人在內心世界的戰鬥表現太殺了，阿德忽然意識到，補充文學素養，增進精神力似乎不賴，尤其對以後還要常常進去內心世界收藏區收租的店員來說，強化MP算是很迫切的現實需求。

起碼下次被怪物追，阿德如果能召喚個坦克或戰馬就不用靠自己跑得要死要活。

「不錯，然後呢？」侜張繼續考核。

「這幾句的意思是，屈原就算遭到小人陷害，全世界都是白目，他還是要堅持最初選擇的理想，死九次也不後悔。的確是青都的風格。」阿德昂起下巴。

侜張接過紙條打量，緩緩睜大眼睛，黑瞳又被笑意淹沒。

「阿德，你果然不懂詩。」

「我這樣解釋哪裡不對！」店員不服。

狐仙將紙條還給阿德，抽出摺扇搧著臉孔。

「哎呀！哎呀！老是待在年輕人身邊，都快熱死了！」

「不要逃避話題，那你說正確的解釋是什麼！」阿德只知道侜張總是針對他胡說八道。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好好揣摩囉！小夥子。」

侜張很自動地找起喜歡的果醬口味，對阿德的抗議充耳不聞。

叮的一聲，烤箱完成任務，夢想交易所內飄起麵包出爐的暖洋洋香氣。

── 本篇完

註二：Scone，一種用泡打粉幫助麵團膨脹，製作方式簡易快速的英式點心。

商品目錄‧犯罪快感

那由犯罪帶來的殘酷處罰

為何落到無辜的人們頭上

敗類安然自得把持權位

依靠著不公正的命運

恣意剁下善良人們的頭顱踐踏蹂躪

本應大發異彩的美德

被隱藏在昏暗的陰影下

正直人們遭受著惡人的罪行

說謊作偽誓的惡徒

並未受到懲處

洋洋得意

耀武揚威

                       ──波愛修斯

第一話　傷心墳場

「幹，你挖我的墳，我姦你老婆的屍！」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模仿某個曾一度流行的推理漫畫主角，縮起雙腿蹲坐在電腦椅上，帶著濃厚的黑眼圈，拿起放在桌面上的雞排大口撕咬。

正如同所有血統純正的鄉民，阿德用充滿血絲雙眼死盯螢幕，五指不停在鍵盤和滑鼠間蠕動展開激烈廝殺。

一場壯絕的血腥戰役正式在臺灣引發革命。

※※※

「嘿！你的Peacebook帳號是什麼？有玩那個嗎？」某甲說。

「什麼Peacebook？我只知道不辣客（Pluck），上面可以養寵物好好玩喔！」某乙露出天真的笑容，螢幕上秀著他在網路交友社群「不辣客」上面豢養的虛擬寵物。

「你竟然不知道『和平之書』！你還活著嗎？快點！我幫你申請一個帳號！你馬上就知道那個的厲害了！」某甲奪過鍵盤飛快輸入。

「你好討厭喔！把人家的電腦還我啦！」某乙嬌嗔。

「好！授權程式取得用戶資料，開始！」某甲眼中火焰燃燒。

「這是什麼……天啊！你竟然對這個有興趣！」某乙倒抽一口冷氣。

「我要怎麼開始玩？」

「你那塊爛地先別管！去給我申請一個叫『希斯殿下』的玩家好友！反正你有玩不辣客，應該知道申請好友的意思吧？」某甲說。

「嗯嗯，這樣才能看到別人發表的內容。」某乙開始熟悉和平之書的操作界面。

「學長，希斯殿下是你的網名嗎？」某乙好奇的問。

「笨蛋！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但你只要看到他的介面就明白了，希斯殿下是我們的王！」

另一方面，夢想交易所的店員正端坐在電腦螢幕前，一臉專注。

正如讀者諸君已經熟知的，阿德是線上遊戲《魔獸世界》忠實但不誠懇的休閒玩家，因為左手殘疾加上個性隨便的關係，他沒有挑戰公會排名的衝動，一直自我安慰平平都是每月四百五十元，享受地圖風景和遊戲劇情也很快樂。

「不是說獵人很簡單嗎？懶得看小地圖錯了嗎？只有單手控滑鼠和左腳踩鍵盤當然是盯怪呀！去你的為了檸檬的農藥……」玩不好線上遊戲的阿德總有理由自我安慰。

但是，某天震撼臺灣社會的異變風潮終於把阿德從這種自戀兼自卑的矛盾情懷中拯救出來，讓他全身心地投入了真正的玩家熱情中。

那就是國人自行研發並結合全球最大交友社群《Peacebook》「和平之書」的Flash互動小遊戲「傷心墳場」，一瞬席捲六歲到九十六歲的男女老幼芳心，號稱新接龍已死的強勢免費遊戲，雖然最近增加了VIP功能。

阿德原本不屑地認為點來點去的網頁遊戲都很娘娘腔，在正妹網友的要求下還是順勢加入這股流行，本來只是為了讓正妹網友挖他的墓場，趁機和對方打好關係，從此天旋地轉，一發不可收拾。

其實玩物喪志並不是阿德的錯，傷心墳場的魅力甚至曾因系統當機被許多網民在臺灣第一大BBS「PTT十夜坊」中的熱門黑特板洗了上千篇主題，累得三位板主不得不一口氣鎖板刪文才讓暴動的鄉民冷靜下來，最後板主自己黑特了一篇他還在五樓床上就被叫起來管板的長恨文。

每分鐘都有新人被拖入「傷心墳場」的黑暗世界，早已無法自拔的夢想交易所店員正用著呼吸般自然的節奏開始遊戲。

店員渾然不知的是，他的遊戲畫面也正被一對陌生玩家作為示範說明的教材。

「簡單介紹傷心墳場的使用方式和功能介面，現在你已經加入Peacebook的網路會員，不必下載程式檔就能直接點入遊戲，開始建立自己的黑暗莊園，到這裡為止都是免費功能。學弟，到這理有問題嗎？」某甲說。

畫面是既陰森又可愛的一棟墓園小屋，加上空蕩蕩陰風慘慘的荒涼墓地，被鐵絲欄杆圍繞著，但這只是新手的起點而已，傷心墳場的遊戲方式主要以增加墳墓數──挖掘墳墓次數累積經驗值的方式來進行。

每個玩家都會領到基本的六塊墓地，和遊戲中的商店購買死亡證明書舉行葬禮後，玩家的墓園裡就會多出一具能夠讓他定期開挖的屍體，每次掘墓後獲得的戰利品可以賣給商店兌換金錢。

「倘若正好挖到剛下葬的帥哥美女，對方還會贈送一些能夠增加魅力值的小禮物。嘿嘿，如果你是超級VIP付費玩家，還可以剝屍體的衣服喔！」某甲發出猥瑣的笑聲。

「學長你金變態！不過這個墳場好豪華！好漂亮！有三百多塊地耶！」跟某乙領到的初心者荒地簡直是完全不同的遊戲。「不玩了啦！要花錢還要花時間升等級才能弄這麼漂亮，好像白痴！我要去玩八國無雙！」

「笨！傷心墳場的重點才不是要你花錢養地！」某甲飛快登入自己的帳號，同樣進入好友名單「希斯殿下」的墳場畫面。

「原來學長的代號叫大ＧＧ，你好色哦！」某乙笑。

「閉嘴看清楚！希斯殿下埋的屍體都是高檔貨，我挖給你看！」

如果只是墳場經營難道就能造成這股黑色流行嗎？那可不然，傷心墳場最大的賣點，就是你還能夠挖別人的墳墓。

「嘩！好讚！」

「糟了！被他發現！」某甲切回自己的墳場視窗，果然一片狼藉。

「哼！誰敢動我的地方？不要命了！」店員在螢幕前冷哼。

「這個希斯殿下反應好快！他該不會就坐在電腦前面吧？」某乙揪住衣領害怕。「你偷挖他的屍體，他會不會生氣踢你好友？」

「咩啦！傷心墳場就是要這樣玩，有人來挖你表示你很紅！而且你也需要被加好友才能去挖別人的屍體升級。」某甲說完，笑笑地整理他的墳場，順便埋入新的屍體，也沒有因為自己被挖生氣。

累積了足夠的金錢和經驗後，不但可以取得墓地的命名權，將每座墳墓加上討厭人的名字，還可以透過商店更換小屋造型，取得更多裝飾物品，進而安心布置內心的隱晦小世界，然後和聯絡名單內的玩家互相挖來挖去攻防一番。

機車的上司、自私的鄰居、第三者、劈腿的愛情騙子、橫刀奪愛的學長，這些人生道路上的絆腳石，所有想像得到的仇家，都將躺在棺木裡任你為所欲為，但是你不用負擔任何刑事責任和道德指責，因為這是只有玩家自身能看見的祕密，這是多麼和平喜樂的可愛小遊戲吶……

「學長好壞喔！你怎麼把我的名字寫在墓碑上！」某乙抗議。

「我示範遊戲功能給你看啊！小笨蛋！你要到三十級還有資產超過一千萬金幣才有命名功能，快點升級吧！很簡單的，趕快去加好友挖他們的墳墓！」某甲興致勃勃的說。

「厚，好過分！人家也要寫你的名字！」某乙不服輸的說。

但傷心墳場為了不讓玩家輕易達到目標，也設計成需要玩家付出心力挑戰才能升級的規則，每次墳墓被挖掘之後，就必須重新到商店買一張嶄新死亡證明書才能封閉墓穴，還需要過一定時間才能重新開挖。

愈昂貴的死亡證明書，屍體就要花更多小時等待才能挖開，但是戰利品也會更好，當然中間如果被人優先挖走就白費心血了，造成許多人晝夜守候，防備自家的墳墓被挖紅了眼的歹徒攻擊。

「挖別人家的墳墓經驗值更高，雖然戰利品沒那麼好，總之，升級要挖別人的墳墓，戰利品要用自己的墳場培養，懂了嗎？」某甲叮嚀道。

「了解！」

傷心墳場在臺灣愈來愈火後，為了吃下外國人的市場，工作團隊又順勢發表傷心墳場英文版，同時加開VIP功能和Super Reward，後者是懸賞系統，官方推出了必須花錢購買的特殊虛擬貨幣SPIT，許多便利豪華的功能必須使用這種貨幣啟動交易，中文翻譯是「食屍鬼的唾液」，被華語玩家暱稱「死幣」。

死幣雖然必須用真實貨幣購買，為了嘉惠沒有信用卡或帳戶轉帳的玩家，也開放網路公司向傷心墳場官方購買死幣來懸賞玩家進行填問卷、下載小遊戲和各種耗時費力的註冊及活動，給予部分免費玩家想要享受付費級的遊戲品質，一個更加具備挑戰性的管道，遊戲官方也能獲得變相的宣傳收入。

死幣最大的關鍵價值，在於它能讓玩家向遊戲系統中的葬儀公會申請增設墓地數，等於逐步累積可挖掘的屍體量，創造更大的收穫和墓園規模，這當然是玩家們夢寐以求的寶物，除此之外還能購買寵物、花草、飾品和多少能防盜墓者的陷阱，在墳墓上種草，或者放捕獸夾等等。

「又有人來申請好友？好吧！給他過！什麼！這傢伙的墳場空空的，才剛剛加入的菜鳥，算了，就當作好事！」阿德每個小時都會瀏覽一次交友申請名單，有如擦拭他的榮譽勳章，同時也擴大可挖取的墓地對象，他的好友名單已經累積了數千人，即將到達系統容許的極限，真是非常可觀的記錄。

店員總是看也不看就通過申請許可，準備等滿額再來踢掉沒用的ID

。

阿德因為懶性作祟，加上他可是時薪一萬的店員，當然是選擇成為臺幣戰士，也因此他的溫馨小墳場一旦被外敵侵犯，店員總是為了不幸被染指的屍體震怒。偏偏他的墳墓能開挖時部分卡到上班時間，他已經好幾次因為不顧一切地衝回心想事成房間被店長威脅要把他變成和傷心墳場裡一樣的屍體。

就算用尿遁當藉口，飛快巡視二十四小時開機的螢幕畫面，總難免被猖獗的盜墓者得逞，因此阿德下班後除了徹底貫徹守夜原則外，也趁機按照系統給他的通知，看誰在他的墳場裡做壞事，阿德一個個挖回來，告訴對方什麼叫做報應！

是夜，阿德不顧他的素食危機即將再度重演，抓著雞排、珍奶用力死守家園……錯了，是墓園。

成功挖掘他埋葬的屍體後，這幾個小時總算能安心地小睡片刻，阿德正要拖著疲憊的身子去沖澡，發現他剛剛種好的新屍體被人在墳墓上加了草。

這又是遊戲功能之一的守望相助服務，可以在別人家的墳墓上放草，降低對方盜挖成功的機率，要是對方挖掘失敗，系統就會自動關閉玩家的盜墓功能半小時，導致這段時間他只能自己挖自己。但是想要得到「草」這個掩蔽道具本身不但要花很多金幣，存在時間也只有短短的兩小時而已，更好的守護道具自然得用死幣購買，但也算有嚇阻功效了。

阿德一直知道有個默默在他墳墓上放草的玩家「Deep」，很低調，偶爾才會意思意思偷挖阿德墳場中的低等級屍體，禮尚往來阿德也會去他的墳場放些守護道具，卻發現他的墓地雖然都有好好埋著屍體，卻不做任何防守，有如隨時歡迎別人來挖。

阿德故意不動聲色觀察數天後，發現Deep想到了才會去回收屍體增加金幣收入，但他的墳場似乎沒多少聯絡人關注，所以大半時候屍體埋下很久還好好的無人去動，墓地也沒增加，看起來像是新手的荒涼擺設，但等級卻不低了。

大概是真的純消遣的人，不簡單呀！

但對方除了有在玩傷心墳場，Peacebook上的個人網頁毫無更新，甚至不知Deep是男是女，阿德保持戒心更沒有興趣主動認識陌生玩家，也就默默幫他種草回去了事，店員暗想他不掘Deep的屍也就夠了。

因為傷心墳場實在是太紅太紅了，為了衝經驗值、魅力值，不少人往往問也不問就把一堆陌生電子信箱加入聯絡人中，好取得進入對方墳場的串連機會，反正遊戲功能就是這樣，你挖我，我挖你，誰也不認識誰，沒有心理負擔。

阿德身為發燒狂自然也幹這種大開四方門戶的傻事，除了Deep這樣好心的低調玩家外，也有不少真的是很機車的傢伙，比如這個「Fox5566」，ID一看就知道是鄉民，還和阿德槓上了！

阿德為了那個無臉男失眠了好幾天，就是因為對方彷彿螢幕上長了心眼，總是能挖走阿德最昂貴的屍體，成功率近乎八成，那種感覺就像是蛋糕上的草莓在你轉頭的時候被人一口吞下去一樣幹！

「唉……」長時間坐在電腦前，有點頭暈目眩的阿德終於願意離開畫面開始扭曲的螢幕，以免他真的出現幻覺。

店員草率地吐乾淨牙膏泡沫，臉色蒼白趴上床鋪，還有三個小時可以睡，他一定要馬上睡著，否則就爬不起來了。

然而，潛意識過度活躍的結果，阿德還是作了在東瘟疫之地（註）被一群黃澄澄的巨無霸蛆怪追逐的噩夢，因為傷心墳場的視窗太小不夠跑的緣故。

有沒有傷心墳場為什麼這麼紅的八卦？

就這樣，店員正式被診斷為網路成癮症，或者應該說墳場成癮症更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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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魔獸世界》初期舊大陸的高等地圖，充滿殭屍、白骨、亡靈和各種奇怪的瘟疫不死動物，陰森風情滿點的遊戲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