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上的草莓（番外服務生有話要說）[PG]（都會姊弟戀，長篇完結）

　　「媽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應該要開心一點才是。」


　　「唉……」關母皺起眉頭，語氣帶點無奈地說：「就你這孩子堅持帶我出來散步，多跟你大哥學學，他忙得連看我的時間都沒有。」


　　聽起來像反話。關正耀笑了，「原來媽在不高興大哥這麼久沒回來探望妳，我連同大哥的份一起陪妳還不成嗎？」


　　「別顧著說我。」關母瞇起眼睛看他，「真當作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正耀，你變了，變得開朗、愛笑，我有多少年沒看到你笑了？是什麼人改變你的？」


　　被直搗黃龍的關正耀不太自在地撓著後頸，自忖瞞不過心細如髮的家人：「也沒什麼，我只是……」


　　「只是戀愛了？」關母看著地面，神情平靜，既不覺得意外也不驚喜，「有心儀的對象很好，年輕時我也喜歡過一、兩個男人，不過自從家裡人替我決定婚姻後，我就盡力讓自己愛上這個從未謀面的丈夫，可笑的是我愛他，他卻不愛我。感情的世界就是這樣，愛不愛一句話而已，我們都被婚姻綁架，不得不維持虛假的和平。」


　　「媽……」


　　「這些話我藏在心裡很久了，現在的時機已經成熟，就讓我說完吧！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擔心你和正勳，夫妻感情不睦、親戚不懷好意，這麼差勁的環境要怎麼讓你們走上正途？你們從小就不快樂，尚未成熟就得學著如何生存，太苦了，這一代苦，下一代也苦。」


　　她闡述的口吻輕輕、淡淡的，宛若吟詠一齣苦澀的悲劇，事不關己的神態令關正耀差點抱著她落淚。


　　「媽，我沒事的，」關正耀忍著淚水道：「我沒那麼脆弱，現在不是好好地站在妳面前嗎？」


　　關母瞥了他一眼，然後摘下一朵牡丹交到兒子手裡，「大富大貴又如何，沒有那個命享受也是枉然。你看看這花，人們只會讚嘆它華麗的外表，可有想過一旦離了根就是死亡、腐敗？這個家遲早會分崩離析的，你早日離開，別被關氏拖累了。」


　　關正耀凝視著那朵鮮豔的牡丹，無語。






　　夜幕低垂。


　　某個校區附近有條貫通交通樞紐的河流，波光粼粼、清澈見底，河畔的雜草、綠樹長得十分繁盛，開了遍地的日日春，在此散步的行人欣賞翠綠的植物，聆聽淙淙的流水聲，不啻是件生活美事。


　　酒足飯飽的談佳茵情緒有點亢奮，拉著關正耀從這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回這頭，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


　　「我家兒子真的很可愛，前幾天送了我一條項鍊，還嘴硬不承認那是送我的母親節禮物，一直聲稱是撿回來的，他……」喝得微醺的談佳茵總算注意到友人不自然的臉色，歪著頭問：「欸，正耀，你怎麼都不說話呀？是我太雜念了嗎？」


　　專程南下與談佳茵約會的關正耀搖了搖頭，苦笑道：「沒有，我只是……想些事情。妳就是高興也別喝這麼多，妳看妳走路都有點晃了。」話落，他伸手攫住對方的肩膀，唯恐她真往河裡栽，這一段路可沒有堤防。


　　「喔，我、我的酒量還算不錯啦！」某個女人傻笑道：「再多喝十杯才真的會醉倒，就跟一年前的……哎！那次丟臉死了，都不知道整晚是跟誰……啊、沒事！」她的笑容變得有點尷尬，獨自走在前頭。


　　一年前……關正耀摀著臉，跟著回憶起那個火辣又荒謬的夜晚。


　　他到現在仍舊掙扎著是否要告訴談佳茵那一晚的「真相」，可是說與不說都很為難。說了，談佳茵可能會認為他是個趁人之危的小人，從此謝謝不聯絡；不說，與她相處時老會覺得有股虧欠，因為表面上自己謹守禮節，實際上卻老早就吃過她的豆腐了。


　　啦啦……


　　清脆卻有點走音的歌聲傳來，談佳茵唱著奇怪的曲子跳起輕盈的舞步。


　　雖然舞步挺好看，但是關正耀真的擔心對方會落河，便趕緊上前拉住她，不料力道過猛，把人拉進懷中。


　　「哎唷……」談佳茵按著有點吃痛的額角，「就算我沒有唱歌的天分也別這麼粗魯嘛！」


　　「抱、抱歉。」關正耀一臉心疼地揉搓著她的額頭，「沒事吧？我看先回我的住處，等酒醒了妳再騎車回自己的家。」


　　談佳茵想了想，覺得沒什麼不好，便跟著他一道走。


　　進入位在市中心的洋房後，談佳茵一面欣賞裝潢一面問：「欸，你應該沒有那個意思吧？」


　　正在卸除外套的關正耀一頓，轉頭看向她：「什麼那個意思？」


　　「咦？」談佳茵露出談家母子的招牌無辜表情，「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居然還問我……就是那個呀！你想跟我滾床……」


　　眼前的男人腳下一滑，險些跌了個狗吃屎。


　　關正耀回頭，那張蜜色的臉紅得驚人，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談佳茵反而被他嚇了一跳，馬上酒醒一半，問道：「我看你也喝醉了吧！有沒有受傷？」


　　「……我想請問妳，為什麼要說那種話？」


　　「呃？」談佳茵反應有點慢，眨了眨有點迷濛的眼睛，好幾秒才溫吞回答：「開個玩笑而已，我知道你很君子，不會對我做什麼的。」


　　「……」這算什麼？稱讚嗎？關正耀高興不起來，「我說過自己喜歡妳的，現在也是。」


　　「喔……」談佳茵低下頭，聲音跟著變小：「你怎麼就那麼堅定呢？我不想再受傷了啊……」


　　不想受傷的心情，其實他也懂得，誰希望受傷呢？


　　母親只不過盼望父親終有一天會回頭愛她，儘管明知不可能。


　　「我不想妳受傷，因為我會難過。」關正耀平靜地說：「妳可以拒絕我，但我不會停止喜歡妳。」


　　真浪漫。談佳茵不諱言內心受到感動，樸實的言語果然比起情話大全迷人多了。


　　「我才覺得奇怪呢……」她喃喃自語：「自己都是個歐巴桑了，個性也不溫柔體貼，更不會相夫教子、照顧家庭，況且未婚生子……聽起來就很糟。」


　　這番自言自語實在有點大聲，關正耀知道自己不能跟半醉的人計較太多。


　　談佳茵的自卑心理從認識的頭一個月就有所領教，或許是負面的人生經驗導致她喪失熱情，出於自我保護的作用，限制自己不許談戀愛。可是理性與感性，生來就無法分開。


　　「是誰覺得糟，妳自己嗎？」


　　「就是有人這樣覺得。」


　　「他們是很重要的人物嗎？那些否定妳的個人特質、處事風格的人，是真的關心妳嗎？」關正耀耐著性子開導：「妳的作為是不是差勁到需要旁人糾正，那都是有待商榷的事。如果單純論妳的觀點，必須完成別人強迫妳完成的任務才叫做好女人，那麼好男人的標準呢？


　　「我是不是應該以超人自居，不能表露出脆弱的一面，並且一肩扛起家計重擔，明知道任務有多麼艱難，仍然得遵循那一套大男人主義催眠自己不這麼做就不是男子漢？我還得做什麼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月入多少？交過幾任女友？擁有多少房子？」


　　「……」


　　「佳茵，再如何殘忍地對待自己，都不會有人對妳仁慈的。妳若是不對自己好，就沒有人對妳好了。」


　　平靜而簡短的話語卻帶著驚人的力量直擊談佳茵的心坎。


　　這男人彷彿會讀心，代替她托出藏在內心深處的酸楚。


　　她開始掉淚。


　　事實上，她要求的一直都不多，也不難，不過就是一句溫柔的鼓勵，不過如此而已。她只是想被溫柔地對待。

　　「你真好……」她越抹眼淚就流得越多，一面哭一面笑，「真的是個好男人耶！愛慕你的女孩子我看都要排隊排到太平洋去了吧？」


　　關正耀沒有猶豫太久，一把將對方攬進懷中。


　　非常純粹的擁抱，不摻一絲雜質，正派的作為令談佳茵覺得暖心之外，也覺得有點遺憾。


　　看來自己的魅力下降不少，竟然被男人用這麼哥兒們的方式擁抱。啊、不對，自己早說了不想談戀愛的，那怎麼還在幻想跟男人迸出火花呢？太自打嘴巴，也太不切實際了……唉！


　　想是這樣想，但是頭殼還有點發暈的談佳茵情不自禁地蹭了蹭關正耀的胸膛，溫暖結實的觸感真是一級棒。


　　囌──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她不由得惱恨自己欲求不滿的身體，被人安慰一下就想入非非，可見自己已經來到了非常可悲的年紀。


　　四十幾歲的女人都這樣，還是說只有她這樣？反正不管如何，她都應該離開這個讓人眷戀的懷抱了。


　　她慢慢抽離身子，抬頭想謝謝簡直比正人君子還正人君子的男人，殊不知臉一抬，恰恰與對方的嘴唇碰了一下。


　　兩人都呆住。


　　「我──」關正耀想道歉之際，女方的嘴唇就湊了上來。


　　關正耀直到頸項被人勾住後，都還在想為什麼這一次依然是自己被推倒吃掉。


　　❤


　　最近關家掀起新的波瀾，關何出手傷了關正勳。


　　素來與關何不對盤的關正勳從中作梗，破壞前者的婚約。嚴格來說，這類的事情不是頭一回發生了。關正勳在一年前佈局揭露關何的陰謀，導致兄弟二人撕破臉，原本藏在暗處的仇恨被搬上檯面，手足大戰正式開打。


　　這回，已被關何視為囊中物的楊氏集團一通來電就解除了僱傭關係，同時取消將在兩個月後舉行的訂婚典禮，關何不只遭到晴天霹靂，還火冒三丈，當下衝進旭日，抓起關正勳就是一頓猛揍。


　　兄弟倆立即扭打成一團，任憑同事如何勸阻都勸不了打紅了眼的當事者，關正耀從辦公室奔出來查看，就見到大哥與小弟激烈的戰況。


　　關正耀連忙提了桶水，往那兩人的身上潑去。忽然被潑冷水的關氏兄弟停手，各自抹著臉上的水珠。


　　「夠了沒有！」關正耀將空水桶丟到一邊，匡啷的落地聲在死寂的室內成了沉重的音效，「你們愛打就去外面打個痛快，在這邊鬧有什麼意思！滾！都給我滾出去！」


　　眾人噤若寒蟬，也呆若木雞。


　　因為公認關家第三代最溫和有禮的關正耀翻臉了。和煦的微笑變成了鐵青的怒容，竟有幾分關老先生──關正耀的爺爺──的威嚴。


　　關何眼神毒辣地瞪著他，然後慢慢地鬆開大哥的領子，整理起自己的儀容。


　　四名子女之中屬他的樣貌最為出色，黝黑的頭髮、俊雅的眉宇以及關家遺傳基因的狐狸眼，雖然生得漂亮，陰沉扭曲的性情卻令人不敢親近。


　　「把我當白痴嗎？」關何的臉龐掛了點彩，笑得很冷：「你們兩人恨不得我身敗名裂吧，還裝什麼裝？假清高的小人！」


　　關正勳還坐在地上，暫時沒有爬起來的打算，他搖頭嘆道：「能為了這點事就大動肝火、拳腳相向，讓全公司的人看笑話，你也真夠成熟的啊！若人人都像你這樣處理事情，哇！那我們不就等著關門大吉了？小朋友，再回去練練吧！」他開始笑了起來，而且捧著肚子大笑，「抱歉啊，阻撓了你的計劃！哈哈哈……」


　　關正耀忽然覺得噁心，拔腿衝到公司外頭喘氣。


　　他受夠了！真的受夠了！


　　他不想目睹這樣的鬧劇一再上演！


　　這個家遲早會分崩離析的，你早日離開，別被關氏拖累了。


　　母親的告誡言猶在耳，他終於下定決心，當晚便送出申請表，自請調到南部的分公司坐鎮指揮，負責批閱的關正勳給了弟弟意味深長的眼神，手邊把玩著木頭印章，遲遲未用印。


　　「正耀，我可愛的弟弟，」關正勳挑眉問：「腦袋被雷劈到？那間分公司去年才設立的，可以說還在整頓，尚未正式上路，就是要去也不該是你啊！」


　　「這是我的決定。」


　　「行，你當然可以去，不用擺出那個臉。你這小子長大了翅膀硬了，想飛哪裡就飛哪裡囉！我這個哥哥微不足道。」關正勳笑著蓋章。


　　隔天關正耀搬出關宅。


　　談佳茵得知消息後，感受相當矛盾，因為她真的不確定自己是感到高興或遺憾。擁有濃厚血緣的至親竟然比外人更像外人，實在不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自告奮勇來幫忙整理新屋的談佳茵看著表情漠然的當事人，非常識相地沒有發表意見。


　　關正耀十分冷靜，只淡淡回了一句：「不要緊，我早就想離開。」


　　早就。


　　人可以說謊欺騙任何人，唯獨騙不了自己，關正耀知道自己說的都是真話。


　　「……那你為什麼要哭？」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龐，透明的水珠自指尖落下。嘴上不在乎，並不代表心裡也不在乎。他責怪不爭氣的眼淚，結果卻只能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


　　談佳茵明瞭那種無能為力卻又不得不屈服的心境，感同身受地紅了眼眶，隨即伸出雙手與他一起擁抱深沉的悲傷。


　　兩人在不久之後便正式交往，談佳茵卻表現得有些坐立不安，因為她想到寶貝兒子向來不喜歡她帶回家的男人，尤其在「那個事件」過後，排斥的等級往上攀升了不只十個百分比。她承認自己的眼睛曾多次被蛤仔肉糊到，如果自己沒有花了近兩年的時間觀察再觀察的話，是絕對不會考慮這個男人的。


　　關正耀的執著讓她認知到世界上還是有值得信任的好人。


　　「我兒子……有一點難搞喔？」她試探地問。


　　「才二十三歲，還很年輕。」關正耀含蓄地回。


　　「你想表示年輕氣盛嗎？他那個與其說是年輕氣盛，不如說是我教育無方，使得他的個性『走鐘』嚴重，你……真的要做好心理準備喔！」


　　「聽妳說得很糟糕似的。我都有那樣的兄弟了，還怕一個孩子嗎？」


　　談佳茵乖乖閉嘴，自知對方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物，就不白目多嘴了。


　　「孩子像妳嗎？」關正耀問。


　　「你指外表嗎？每個人都說很像。」談佳茵咧開一個得意的笑容：「我是沒有什麼好男人的緣，但至少還有一個可愛的兒子！」


　　「嗯，我相信。」對方點頭附和，「就和妳一樣。」


　　大剌剌的讚美令談佳茵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過獎了，我其實很迷糊的，還記得兩年前那個晚宴吧？我真的……唉！太不謹慎了，被上司還有那些壞心的客戶拼命灌酒，一覺醒來竟然……呃，躺在賓館裡，都不知道是跟誰……我不怪那個人啦，因為是自己笨嘛！你不會嫌棄我吧？」


　　「……」久違的罪惡感浮上關正耀的心頭。


　　所以，他到底該不該坦白？






　　　　　　　　　　　　　　　　　　　〈關正耀〉完❤

　　番外 小郭




　　電光演藝事務所成軍迄今逾三十年，雖然規模不算最大，但是曾捧紅過不少一線影星，可謂風光一時、走路有風，只可惜近年來風水輪流轉，重大人才跳槽的跳槽、凋零的凋零，競爭對手與日俱增，經營每下愈況，還願意留下來奮鬥的員工已所剩無幾。


　　小郭百無聊賴地瞪著榮光不再、只餘華美外殼的事務所，水晶吊燈燈光映照在平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呈現出柔亮的光澤，美則美矣，就是帶著點衰敗的味道，這可不是什麼值得人稱羨的地方，下回建議孟姊換盞省電的LED好了。


　　「喂，你就站在這裡發呆啊？」同事阿力迎面走來，看看在走廊當木頭人的郭守正，再看看窗外的天空，「幹嘛，天上沒東西啊！」


　　「我不是在看天空。」小郭翻了個白眼，與阿力一同走到外頭覓食，「我在想，這一期新進的年輕人素質低落，靠我們幾個傷兵殘將能怎麼帶？光是人脈就輸別人一大截。」


　　「什麼傷、什麼殘的，你的嘴能不能厚道點！」剛過三十八歲生日的阿力覺得被戳到敏感神經，神情頗不悅地回道：「建立人脈還有什麼法門？就是比誰更不要臉而已啊！這不是你最擅長的嗎？好好好，算我口誤！你是舌燦蓮花、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我才是那個不要臉的無賴！」


　　「媽的，你比我還會嘴。」小郭隨便挑了一個路邊攤就坐下點菜，「不單單這個問題而已，你想想，我們各領域的聲勢都不如幻象、隆達，尤其是幻象的老詹，我們搶小朋友的手腳總是慢他一步，真他媽邪門！反正童星的餅本來就不大，乾脆我們請孟姊廢了這部門，別拿自己的短處跟人拚。」


　　「啥？廢除喔？」阿力皺著眉吞下豆干，「那前輩怎麼辦？雖然說只剩下他一個人，但是他沒有放棄啊！」


　　「你怎麼知道沒有？老李前幾天才跟我提，他想退休了。」


　　「靠！真的假的？他……他哪一點比不上那個詹森然啊？啊，要不他轉來我們部門，依他的能力要挖少男、少女有什麼困難？」


　　「不是那個問題，」小郭嘆氣，「他覺得演藝圈萎縮嚴重，速食主義興盛，他快待不下去了。」


　　「怎麼……唉！」阿力同感無奈地嘆氣。


　　「我也快待不下去了。」小郭抹著臉，神態疲憊：「你看看那批新人，都是別人挑剩、不要的，我們又不是在做資源回收，要這種一看就知道不能賺錢的商品做什麼？慈善心也不是用在這種地方啊！」


　　阿力的臉色有點青：「喂，在外面講話委婉一點成不成？不知道的人還當我們在拐賣人口。」


　　「幹！是能賣給誰？連鬼都不要！」


　　「塞拎娘，你真的造口業耶！我要分開坐！」


　　「滾！」


　　吃飽喝足的小郭獨自回到事務所，搭乘電梯來到頂樓，掏出磁卡打開感應門。


　　甫踏入老闆的辦公室，他就被一條手臂抓到桌前。


　　「你來得正好！」老闆孟姊揪著猶一臉莫名其妙的小郭，對坐在牆邊的兩個人招手道：「老李，帶那個孩子過來。」


　　小郭這才注意到現場還有前輩老李以及一個陌生的少年郎。


　　「現在是？」


　　孟姊率先說明：「老李聲稱自己在半個月前發現這個孩子，今天特地帶人來給我看。」


　　小郭覺得納悶：「前輩就算要挖掘也是挖小孩啊？」


　　「我跟孟姊講好到月底就不幹了，這時候簽童星是要丟給誰帶？」老李說道。


　　說的也是。小郭點了點頭，開始打量起從進門後就對著街景發呆的少年。


　　毫無疑問是個美麗的孩子，賽雪凝脂的肌膚，濃淡適中的彎眉，墨如點漆的桃花眼，秀鼻薄唇、腰細腿長，肌肉……


　　他捏捏少年的臂膀、大腿，不甚滿意地撇嘴：「太瘦了，沒吃飯嗎？」


　　在這行打滾的人天天都會見到各形各色的美人兒，這個少年的水準的確搆得上一流，真虧前輩找得到這款美人，可是外貌只能在評量裡的「天生優勢」打上一個勾，若是腦袋有缺陷或身體有什麼隱疾，長得再美都是白搭。


　　「毛手毛腳是貴公司的規矩？」孰知，宛如精靈般美麗的少年開口了，一雙幽深的眼眸落在小郭的臉上。


　　什麼……小郭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愣愣地望著他，「我是在鑑定你的身材……」等等，這句話聽起來似乎不太妙。


　　「你誤會了，」老李連忙打圓場，笑著澄清：「這位郭大哥是將來栽培你的經紀人，必須由他來評估你的身體素質，為你打理三餐、安排課程……」


　　「我們好像還沒簽約吧？」美少年冷冷一笑，雖然別有風情，但是不符合年齡的笑容實在讓人生不出好感，「李伯伯，來這裡以前我們就約好了，今天是來了解合約內容，順道參觀內部運作，怎麼會忽然叫一個奇怪的大叔來吃我豆腐？」


　　這小孩的嘴很賤！


　　小郭認知到這一點後，心頭火燒了起來，便轉頭看向老闆，以眼神暗示這小鬼的個性太刁、欠教訓。


　　「咳嗯！」孟姊乾咳一聲，裝作沒看見員工的暗示，笑說：「很活潑，不錯！」


　　這算哪門子的不錯！


　　小郭簡直要大叫了，明明是跩得二五八萬的小屁孩，為什麼這些大人這麼孬，都要跪舔……不，這樣講太難聽，為什麼都要這樣逢迎一個沒禮貌的小鬼頭！


　　難不成是因為現在人才難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就得抱緊對方的大腿嗎！


　　老李無視面部扭曲的同事，偕同老闆帶著美少年離開辦公室，前往其他部門參觀。


　　小郭憋了滿腹怒氣無處發，立即把沙發上的抱枕拿起來摔了幾下發洩，但是在下一秒驚覺：自己多久沒這麼火大了？


　　他就是跟那些滿肚子心機的同業競爭都能平常心以對，或是拉低身段懇求贊助商時也不覺得委屈可憐，因為這是他的職責──若沒有他們這些人站在第一火線擋子彈，誰來支撐電光事務所？


　　進入演藝圈大染缸的男女老少誰不是兢兢業業地過活？沒有人真的敢得罪前輩、上司，除非他不想混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那個小鬼不懂得社會險惡，所以敢出言頂撞。


　　只不過，那個小鬼似乎又跟路邊的小孩不太一樣……


　　那個眼神，早熟得非常詭異。


　　❤


　　「幹嘛一副死人臉？」阿力從員工休息室出來就見到小郭又在瞪著天花板的水晶吊燈，真不明白那盞燈看了十多年還有什麼好看的？


　　「你才死人臉！」沒想到小郭火氣很大地回罵，引起幾個同事的注目，「我跟孟姊講幾次了叫她把這個奢侈耗電的燈換了，就是遲遲不換！」


　　「呃，你還好嗎？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吊燈……」


　　「我就是在意！就像我在意Alan跩到姥姥家的態度一樣的在意！」


　　「鎮、鎮定，乖……」阿力被嚇了一跳，很有同事愛地拍拍他的肩膀。

　　小郭抓著頭髮，咬牙切齒、目貲欲裂地痛罵：「許力，你不懂！你們他媽的都不懂！他練台步就練台步，還敢嫌棄老師不會教，嫌棄人家沒有用心教！靠北啊！你聽聽這是人話嗎？那個老師教幾年了他懂屁啊！老師吃過的橋比他走過的米飯還要多很多！他上別的課也是這樣！都是雞蛋裡挑骨頭，你知不知道我多想掐死他？這些我忍一忍就算了，居然──他居然連吃飯都挑三揀四，他是哪裡來的皇親國戚？一下說燙、一下說鹹、又一下說沒有點心！啊啊啊啊──」


　　他叫得很淒慘，可能連兇殺片的女主角遇害的叫聲都比不上他的震撼人心，阿力早就被嚇得躲到牆角發抖。


　　「應、應、應該是老師走過的橋比他吃過的米還要多吧？」阿力顫巍巍地說：「我、我覺得你現在需要的是請假去看心理醫生，你壓力太大了……再這樣下去你會把大家都嚇死的！」


　　「看什麼鬼醫生！我沒有病！」小郭大吼回去，然後在眾人恐懼的目光之中走上樓。


　　劫後餘生的阿力鬆了一大口氣，撇頭向旁邊臉色慘白的同事問：「Alan真的那麼誇張嗎？」


　　「嗯，聽說連孟姊都對他沒輒……」


　　老天，希望郭守正別想不開登上社會頭條啊！


　　無論如何，小郭都是個成熟理智穩重聰慧集於一身的社會人士，火大的確火大，但是一碼歸一碼，只要談昊恩不要白目逃課就一切好商量。幸好到目前為止，那個臭小鬼除了嘴巴不饒人以外，還沒有什麼脫軌行為。


　　他怒吼完覺得全身舒暢，轉眼又像個沒事人般推門進入教室，受訓的新人正在練習舞步。


　　「情況怎樣？」他詢問舞蹈老師。


　　「你是想問全體還是某人？」對方反問。


　　「你覺得呢？」


　　「看你一副受虐過的樣子有夠憔悴的，不鬧你了。Alan悟性挺高的，韻律感也不錯，學習很快。」


　　「真的？」小郭狐疑。


　　「騙你幹嘛？我才教他半個月他就跟上其他人的進度了，這樣的速度還不算快嗎？硬要挑什麼缺點的話就是臉臭。」


　　「……」


　　不要說同事了，與他稍有點交情的人都知道他最近帶了一個清純美麗可是臉色超級臭的新人，其直言不諱的性格也令人印象深刻（應該說是驚嚇），活像是專門來爆人血管的。


　　他慢慢走到談昊恩身邊，「待會下課我有話跟你說。」


　　談昊恩不語地點了個頭，十分鐘後與他一塊步行下樓。


　　「我們基礎受訓的長度都抓在五個月，再依照個人需求往上追加。」小郭說道：「你考慮一下自己想走哪條路線，我才好安排你後面的行程。」


　　「我以為都是你們替我決定。」談昊恩不冷不熱地回應。


　　「孟姊講求民主，你們的意願優先，如果你們沒意見才會交由我們決定。」


　　「你看起來好像很累。」


　　小郭陡然停步，面無表情地瞪向談昊恩：「你想說什麼？」


　　被瞪的少年回以同樣不友善的眼神，「沒什麼，誰教你的臉色這麼難看，還當作你生病了。」


　　小郭咬牙道：「我沒病！」就算有也是你害的！


　　談昊恩瞅著他須臾，揚起淡淡的笑：「開始有點佩服你了。」


　　「嗄？什麼？」


　　談昊恩不給解釋，逕自下樓走人。


　　他們的感情稱不上融洽，但也沒有變得更惡劣，你來我往的鬥嘴漸漸變成家常便飯，形成一種特殊的相處模式。同事們看得嘖嘖稱奇，都自認缺乏小郭那種悲天憫人的胸襟，無福消受談昊恩的怪脾氣。


　　兩年後，談昊恩成為大咖攝影師的寵兒，也走過幾場大型時裝秀，已是本事務所的重點人物，小郭正想幫忙他締造事業高峰時，談昊恩卻不曉得哪根筋不對，毅然放棄伸展台的野望，轉而攻略趨近飽和的平面外拍，偶爾接演歌手MV的小配角，自降格調的作法令小郭火冒三丈，抓著談昊恩罵了數個小時。


　　小郭寧可替談昊恩跑腿半年，也不願他拿自己的前途、公司的前途開玩笑啊！


　　問題兒童如果肯乖乖聽話那當然也不是問題兒童了，小郭這樣自我安慰著，身為一個專業經紀人，就是要有冒險犯難、兵來將擋的精神，要是連這點困難都處理不了，自己還當什麼經紀人！


　　對，沒錯！他是專業的！


　　「好！」罵累了以後，他氣極反笑，「好，你想這樣玩我就奉陪到底！這件事我聽你的，所以，其他的事情得聽我的！明白嗎？」


　　談昊恩挑了挑眉，像是頗訝異他會這麼快妥協。


　　


　　❤


　　有幾回小郭見到談昊恩神情溫柔地傳送手機簡訊，首先湧上來的感覺是驚恐。


　　自己在作夢嗎？是不是太疲憊出現幻覺了？世界末日？談昊恩被掉包？或是談昊恩交女朋友了？


　　好像只有最後一個可能性比較高。


　　然後湧上來的感覺是質疑。


　　這個連笑容都吝於給予的刻薄小鬼能交到什麼人類女友？該不會是跟猩猩傳訊息吧？


　　他完全撇開偶像不能傳緋聞這種無聊的包袱，非常嚴肅地回想談昊恩的奇特行為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出現了──因為談昊恩壓根不是他娘殺千刀的偶像，某人對那種純賣臉的工作性質鄙夷至極──假如談昊恩真的在談戀愛，他該阻止嗎？阻止得了嗎？其實他並不反對旗下藝人談戀愛，前提是不要公私不分。


　　「你跟誰傳情？」他單刀直入地問。


　　「嗯？」也許是愛情的魔力，談昊恩罕見地笑答：「跟我家的草莓姊姊呀！」


　　小郭感到驚悚，「你什麼時候跟某幼幼台的水果姊姊發展姦情的！那種涉世未深的你也吃得下？我可以介紹一打美女給你啊！」


　　出自肺腑之言竟然令談昊恩的俏臉瞬間轉為陰森的惡鬼，「你再說一次。」


　　這時小郭總算察覺自己說錯話，連忙打哈哈蒙混過去：「原來你的草莓姊姊跟我認知的草莓姊姊不一樣啊！可以讓你這麼喜歡的女孩子一定很可愛吧！哈哈哈……」


　　談昊恩當真消氣，並且興高采烈地與他分享有關草莓姊姊的點點滴滴，傳達的重點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我家姊姊超棒超可愛超貼心誰都不准跟我搶。


　　沒有人會跟你搶的。小郭很認真地在心裡吐槽。因為連是不是真的有那位姊姊的存在都有待商榷。


　　平平淡淡地過了三年，在小郭以為就這樣持續下去時，談昊恩的腦筋又接錯線了，忽然打電話來告訴他：「高老闆的委託我接受，什麼時候開拍？」


　　小郭發誓自己瞪著手機將近半分鐘都還在懷疑耳朵是否出了問題，「……你是撞到頭喔？」


　　「你希望我回答什麼？是你抓我的頭去撞的？你不是在作夢，我說我接受了。」


　　「這是詐騙電話！」小郭的語氣很激動：「聲音是模仿得很像，可是我告訴你我堂堂一個老江湖絕不會輕易上當！」


　　「郭守正，有病就去看醫生。」


　　「幹，我沒有病！就算有病也是你害的！」


　　嘟，對方毫不猶豫地掛電話。


　　小郭氣得差點將手機摔出去。

　　臭小鬼老是這樣不按牌理出牌，他真的是正常人類嗎？說不定是外星人咧！操！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想讓自己盡快冷靜下來。屁股底下坐的是自家舒服、涼爽的藤椅，眼前的庭院綠意盎然，鼻子呼吸的是清新的空氣，沒事的、沒事的。


　　其實這樣也好，談昊恩自己想開、願意接大案子了，著實是個好現象。儘管行為反常，令人毛骨悚然。


　　「……」他瞅著藍天白雲，心中的違和感老是揮之不去。


　　那小子最好別打什麼歪主意！


　　偏偏，人生就是如此渾蛋。


　　好運不來，真正眷顧你的十有八九是該死的厄運。


　　不好的預感成真了，自己苦心栽培的潛力新星（雖然嚴格來講已經不新了）從頭到尾都沒抱持過健康的心態，入行的目的竟然是想打死無良生父，負責收拾爛攤子的人不做第二人選，就是他郭守正！


　　從醫院當完哈巴狗回來旅館房間的小郭氣得臉皮直抽筋，抽出支票一把丟往談昊恩的臉面，但空氣阻力非常不給面子地讓支票輕飄飄地落地。


　　談昊恩冷眼看著地上的東西，「這啥？」


　　「你老子給的封口費！」


　　「他只會用錢解決事情？」


　　「因為他窮得只剩下錢啊！」小郭跳腳大罵：「我求你行行好，裝個樣子也成，去跟高老闆彎腰道歉表示悔意！我們打官司只有吃虧的份啊！」


　　談昊恩的表情是滿滿的譏笑：「這可不一定，我不會讓他那麼好過。你也別再去給人糟蹋，做錯事的人不是你。」


　　小郭啞然。


　　五年了，五年的光陰用來了解一個人絕對綽綽有餘，他很清楚談昊恩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會採取行動──玉石俱焚一點都不帥氣好嗎？尤其是拖著別人下水真他媽陰險！


　　「你……唉！何苦呢？」他大感頭疼地抓著髮，又隨即鬆手，因為他開始擔心再這樣抓下去會造成禿頭，「你跟他充其量就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罷了，我們拿了錢就是要好好辦事，遑論你正正當當地賺他的錢，誰敢說什麼啊！至於這支票隨你愛收不收……啊，要是你真的不要，可以交給我。」


　　他見談昊恩默默地把地上的紙撿了起來，心裡暗忖這小子果然是一點虧都不肯吃，那筆錢的確是不拿白不拿。


　　然而，他又料錯了，談昊恩收起支票並非欠缺零用錢，是為了能夠當面顏射……抱歉，是撕碎了丟到高老闆的臉上。於是，他的血壓又飆高了。


　　「你根本就是在挑戰極限啊！」廣告殺青後，他一坐進保姆車就情緒崩潰地趴在方向盤上哀號：「你這是在挑戰對方忍耐的極限啊啊啊──你就不能稍微吞忍點嗎？忍一時風平浪靜懂不懂！人家都有意息事寧人了，你又……我真的會被你氣死！」


　　當事者卻不怎麼在乎經紀人的怒吼，一雙淡漠的眼凝視著漸暗的天色，靜默無語。


　　小郭畢竟不是他肚裡的蛔蟲，無法捉摸他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麼。一人沉默，另一人也只得跟著沉默。


　　良久，小郭自行放下沒有營養的負面情緒，低頭發動車子。


　　有時候，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尤其在瞄見自家模特兒麻木的眼神後，無奈的心情已大於憤怒。一個人若為了復仇什麼事物都能犧牲，雖然那是個人的選擇，但是未免太可憐了。


　　「你真的……」他起了一個頭就自動住嘴，然後低低嘆了一口氣，「沒什麼，你好好休息吧！」


　　「小郭，你覺得愛莓如何？」


　　天外飛來一問，令駕駛座的男人愣了一愣：「怎麼突然……她挺好的呀！很溫柔、很熱心的女孩子，沒想到你真的有一個如此正常的姊姊。」


　　談昊恩轉頭瞪著他。


　　小郭的表情無辜極了：「實話實說啊！」


　　「我的心願是與她攜手一生。」


　　「嗯。」小郭漫不經心地踩下油門上路，三秒後被口水嗆著，咳了起來：「你、是在……咳咳！發什麼神經啦！我對你的……咳咳！終身大事沒有興趣！」


　　談昊恩將右手手肘靠在車窗邊，淺笑道：「我只不過想表示，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圈子的。」


　　小郭險些開去撞分隔島，緊急靠黃線停車後，他既震驚又不解地問：「你剛才該死地說什麼？」


　　「我相信你聽見了。」


　　「……」


　　「我這人很麻煩，對吧？」


　　「……什麼鬼話？」小郭咬著牙回答：「你一直以來都很、麻、煩！」


　　❤


　　幾個月後。


　　忙完一個段落、在休息室納涼的阿力瞪著牆上的液晶電視，神情像是吞了一顆臭雞蛋似的，扭曲得不像話。


　　螢幕裡當紅的小生Rober向媒體開誠布公自己的性向及戀情，記者們緊纏不放，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嗜血的眼神令人寒毛直豎，有腦子的人都預想得到明天的花邊新聞會有多麼精采了。


　　「想不到這傢伙來這招！」阿力嘖了一聲，十分不齒譁眾取寵的做法，霍然起身跑去找同事兼損友交換意見。


　　小郭正在交誼廳裡翻閱記事本，表情甚是凝重，過路者都不禁放輕了腳步，就怕打擾到他。


　　阿力無視氣氛，直接奔過來嚷道：「我懷疑Rober想製造話題轉移觀眾對Alan的注意力！我們得想個辦法拉回他們的目光……咦？你在幹嘛？」


　　小郭闔上本子，頭也不抬地回：「省省吧！本公司沒有Alan這個人了。」


　　半年來電光事務所裡裡外外整修了一番，格局拓寬、燈泡換新、壁紙除舊，人力也擴編不少，看上去真有幾分昔日榮光。


　　阿力一臉惋惜：「你跟孟姊真捨得放過他，Alan本來可以成為本公司的搖錢樹哩！Rober那種只有外表好看的草包哪比得上只有臉蛋可取的……咦？」他忽然陷入某種矛盾的陷阱之中。


　　「他的志向不在這裡，強扭的瓜不甜。」小郭把記事本收回胸前的口袋，神情冷淡地說：「這樣也好，他不適合演藝圈。」


　　話落，不禁抬頭瞥了一眼天花板，原來那盞老舊的水晶吊燈如今被換成了更加明亮又省電的LED。


　　風水輪流轉，一間公司衰到谷底後就要開始翻身了吧？


　　誰都不清楚小郭為何一夕之間性情大變，聽不見婆媽的嘮叨，只看得見嚴肅、緊繃的表情，彷彿周遭的人都欠他三、五百萬。難以適應的阿力竭盡所能地想讓他發出以往白目欠打的笑聲，可惜得到的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反應，搞得阿力相當灰心，好一陣子不和小郭同桌吃飯。


　　面對眾人的探問，小郭一律回答：「人要向前看，沒有時間哀悼已經回不來的人事物。」


　　光陰荏苒又過了三年，起死回生的電光演藝事務所成功擺脫「熄滅的電光」不榮譽的外號，氣勢洶洶地帶著元老人馬與潛力新星重回戰場，與最大的敵手分庭抗禮。

　　這天，小郭婉拒同事的聚餐邀約，隻身到空蕩蕩的事務所會議室待著，想好好靜一靜。


　　他為了新人感到煩躁。十七歲的小女孩多才多藝，會唱歌、跳舞、攝影、繪畫、打鼓、彈鋼琴，只差沒去參加鐵人三項外加跳火圈，個性也十分健談、聽話，是同事欣羨的人才，因為帶起來輕鬆無壓力。


　　可就是太乖巧了，他竟然覺得這女孩毫無個性。


　　毫無個性！他真是「起肖」了才會這麼想！


　　自己一定是被某個渾蛋荼毒五年才會導致心靈扭曲、三觀不正！藝人本就該順從經紀人的專業不是嗎？現在的新人才是「正常規格」，談昊恩那種的是來折別人的壽，一生碰到一個都嫌多啊！


　　「可惡──」他自暴自棄地捶著桌子，發出磅的聲響。


　　為什麼那個女孩對填鴨式的訓練方法甘之如飴？不應該抱怨幾句嗎？公司提供的伙食差強人意，買回來的便當也多半油膩重鹹，她為什麼還會吃得津津有味？味覺沒問題嗎？這麼不挑嗎？


　　小郭感覺自己快喘不過氣來，連忙掏出手機，想複習一下明日的行程順便轉換心情。


　　有封未讀簡訊。


　　嗨！許久不見，還記得我嗎？抱歉打擾了，郭先生，我一直想答謝你當年的幫助，如今終於找到機會。我知道你非常照顧Alan，想必很在意他的近況吧？我聽朋友口述，Alan與妻子合夥開了一家蛋糕店，生意不錯，地點在……


　　　　　　　　　　　　　　　　　　　　　　　　　　　張晴


　　他跳了起來，連忙用網路搜尋地址，再三確認後便奪門而出。


　　郭守正覺得自己非常賤。如果不賤又怎麼會專程探望過去培養自己五年高血壓的罪魁禍首？自己真是超級無敵賤，無可救藥。


　　他一面在心中痛罵自己，一面走出捷運站，順著導航前往目標商店。由於路線錯綜複雜，他花了點時間才找到張晴所說的蛋糕店。


　　他有點傻眼地看著那棟兩樓高的粉色洋房，這麼可愛的風格令人卻步。受性別刻板教育戕害的他難以接受雄赳赳、氣昂昂的自己踏入一點都不陽剛的場所，可是他又非常想知道談昊恩是不是真的在裡面。


　　天人交戰一番後，他硬著頭皮走進店舖。


　　「歡迎光臨！」一名服務生燦笑著上前迎接。


　　小郭回以僵硬的一笑，選了角落的座位觀察環境。


　　客人比他想像的還要多，座無虛席，翻桌率也算高，在他之後還有幾組客人等候帶位。掃視四周，沒有見到談昊恩的影子。


　　自己應該沒走錯啊！


　　「先生，決定好了嗎？」方才的服務生走過來詢問。


　　「呃，」小郭想起自己尚未點餐，「請問你的老闆叫什麼名字？」


　　「咦？」服務生一頭霧水，「這……我只知道他姓談。」


　　嗯，那應該沒錯。「你們營業多久了？」


　　「我們從早上十點到……」


　　「不、不，我是問這家店從開幕到現在經營多久了？」


　　「呃？」已經任職兩個月的服務生不再像頭一週那麼菜，可是熊熊碰到這種怪問題真讓他慌張，他根本沒研究這家店的歷史啊！單純的打工不行嗎？


　　「他在店裡嗎？」


　　「呃，嗯，他、他在廚房……先生，您是老闆的朋友嗎？需不需要我請他出來？」


　　「不必了，」小郭拿起菜單瀏覽，「我吃完就走。你們這邊有特別推薦哪道菜嗎？」


　　「我們的草莓塔賣得最好！您要不要來一份？」


　　「好，就這個吧！」


　　其實他不嗜甜，對於吃並不像某人那麼講究，有得吃就不錯了，不過他想看看到底這家店有什麼特色能吸引這麼多消費者。


　　送上來的草莓塔純論外觀非常地精緻美麗，鮮豔繽紛的莓果在三角形的輕乳酪上排成端整的圓形，淋上香氣醇厚的蜂蜜，搭配一杯隨餐附贈的熱紅茶的確相當吸引人。


　　他嘗了一口就放下叉子，開始思考這東西是誰做的。


　　張晴說談昊恩與妻子開店……該不會糕點師傅就是那位草莓姊姊吧？因為他很了解談昊恩的個性，那個臭小鬼絕對不會跟草莓姊姊以外的野女人走進愛情的墳墓！


　　「還需要什麼嗎？」熟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怪了，我記得你不愛甜食的。」


　　小郭慶幸自己還沒喝茶，不然被嗆到的樣子可不好看。他抬頭望著穿著白襯衫、黑褲子的談昊恩，端整樸素的打扮意外地適合他。


　　「你做的？」小郭指著草莓塔。


　　「有參與，但不是我做的。」


　　他看談昊恩的表情不怎麼驚訝，反應十分冷靜，倒讓他覺得有點發窘。


　　「我是因為好奇。」


　　「好奇我現在在做什麼？」談昊恩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訕笑道：「直接打電話不就好了？我的門號沒換。郭守正，你比我想的還要婆媽耶！」


　　「……」小郭揉了揉太陽穴，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麼了，根本無法回嘴。


　　「你還真的沒忘了我，我是不是應該流兩滴眼淚表示感動？」


　　「免。」小郭覺得臉龐有點熱，「聽說你結婚了，是跟草莓姊姊吧？怎麼沒發帖子給我？」


　　談昊恩看得出對方的尷尬，憋著笑回答：「我們沒發帖子，公證而已。我們都不想應付那些五四三的賓客，啊，不過我們有去度蜜月，多謝關心。」


　　「開店多久了？」


　　「兩年。你還想問什麼？何時變得這麼八卦了？」


　　小郭嘆了一大口氣，「算了，我認命！遇到你這個渾蛋就是我命中的衰神！我跑這一趟只是單純想看你過得好不好……老實說在帶你之前，我就有了退休的念頭，若不是因為覺得你有潛力，我也不會繼續待在這一行。你這傢伙真的很機車，別人都要學著巴結，就你這麼我行我素做自己，我要是也能這麼瀟灑就好了！現在知道你的日子過得不錯，我總算能放下包袱。」


　　吐出心聲讓他無顏面對談昊恩的眼神，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娘泡、很可笑。


　　「說出這麼溫柔的話一點都不像你！」笑聲傳來。


　　小郭抬頭想罵人，可是一見到那張笑臉後便自動消音。


　　那是以往從未見過的表情，比任何寫真、妝容都還美麗動人，純粹得好似看見了幸福的模樣。


　　這傢伙──竟然也有這樣的表情！在記憶中，這臭小鬼原本只會冷笑的啊！


　　談昊恩道：「這頓我請你，你回去後……呃？喂！你哭什麼啊！」


　　「……我才沒哭！那是有灰塵跑進眼睛裡了！」


　　通往廚房的轉角處，忙裡偷閒的服務生與走出廚房尋找丈夫的糕點師一同關注角落的男人們。


　　「談先生竟然會那樣笑耶……要是對其他客人也露出那種笑容就好了。」今年高二的少年服務生非常誠懇地「建議」。


　　梅愛莓一面擦拭著臉上的麵粉，一面笑道：「你看不出他們兩個感情很好嗎？」


　　被認為感情很好的兩個男人繼續唇槍舌劍──


　　「就說了我沒有哭！滾去煮你的咖啡啦！」


　　「沒有就沒有，有就有，不敢承認的膽小鬼！」




　　　　　　　　　　　　　　　　　　　　　　　〈小郭〉完❤

　　番外 服務生有話要說




　　早安、午安、晚安，我是勤勉向學、半工半讀、品學努力想兼優的高二生，今年十七歲，朋友都叫我小永，全名不重要，反正我只是個路人角色，能讓各位記住我的小名就已經是千恩萬謝了。


　　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麼，很抱歉本篇的主角既不是俊男也不是美女，是我這個毫不起眼的小永獨挑大樑。其實我也很想問自己何德何能，可是某天夜裡做了一個夢，夢裡的神明大大開示我：「莫驚慌、莫害怕、莫懷疑！小豪……不，小永，吐槽與監視的重責大任只有你來做最公正！去吧！」


　　……連我的名字都喊錯，這位神明大人真的沒問題嗎？不過這樣想對祂是很不敬的，我夢醒了以後抓抓亂翹的頭毛，緊接著更衣上工。


　　不得不說明一下人生中的第一份打工有多麼微妙，前天一早我難得心血來潮出外慢跑，看到自宅附近一條很久沒關注的商街開了一家粉色夢幻系的糕點店，名字還很詩情畫意，叫作「晨曦」。我好奇趨前一看，玻璃櫥窗上貼著一張徵人啟事，心想離家近就是一大誘因，薪水也在合理範圍，便直接進入店內表示自己要應徵。


　　一走進去才發現完全沒開燈，只有一個男人在拖地。


　　「我們還不到營業時間。」男人頭也不抬，冷淡地說道。


　　啊，原來是還沒營業。我搔搔頭，說明來意。


　　男人終於抬起頭來，竟然有張媲美電影明星的俊臉，眼神卻十分冷冽：「成年了沒？我們很講規矩，不收童工的。」


　　這句話嚴重傷害我的男性自尊！我知道自己的身材矮了點，但該有的都沒少好嗎！


　　我再三表達自己的誠意，男人歪著頭端詳我一會，吐出非常不厚道的話：「也好，前面的應徵者不三不四的，看了就刺眼。就你吧！明天五點準時過來。」


　　嗄？什麼……就這樣喔？


　　我承認自己很錯愕，應徵有這麼隨便的嗎？我們交談的時間還不到五分鐘！這樣決定是不是草率了點？


　　後來我得知這個男人是老闆，在廚房工作的女人是老闆娘，這對夫妻合開店圓夢。聽起來很溫馨，可是事實上……


　　「遲到十分鐘，這不是一個好的態度。」談老闆冷著臉站在打卡鐘旁質問：「今天沒考試吧，為什麼遲到？」


　　「呃，我……」氣喘吁吁跑進店裡的我僵笑著回：「睡過頭。」


　　談老闆哼了一聲，「下不為例。」然後走進廚房幫忙。


　　事實上，老闆的個性很嚴厲，與這家店可愛的裝潢格格不入，非常不搭調，一點都不溫馨！與他相比，笑容可掬的老闆娘簡直是天使！下凡來搭救被老闆的眼神凍成冰棒的我！


　　今天是打工的第三天，外場雜務尚未熟練的我唯一有把握的事就是拿著菜單，擠出自詡最真誠的笑臉招待客人。


　　「過來。」


　　將餐點都送上桌後，我站在角落稍微喘口氣，誰知道談老闆馬上開金口命令我到他面前立正站好。


　　他皺著眉問：「剛剛二號桌的客人跟你盧什麼盧那麼久？」


　　「喔，她……那位小姐拿著過期的優惠券想要打八五折……」


　　「然後呢？」


　　「我當然跟她說不行啊！都過期了耶！」


　　「她就要你叫老闆出來？」


　　我點頭，「我知道你沒空，就沒有理她。」


　　談老闆勾起一抹充滿興味的淺笑，「好，等等在旁邊看我怎麼處理，小子學著點。」


　　他笑了！


　　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對，很帥、很迷人沒錯，連同為男性的我都會覺得有點臉紅心跳的，可是這種時候不應該笑吧！好可怕啊！


　　只見我們貌比潘安、俊若宋玉的談老闆信步走到二號桌，對著面露驚豔又帶點害羞的女客人道：「過期了就是不能使用，閣下的理解能力有這麼低劣嗎？」


　　「……」我張大嘴。


　　周圍的顧客也張大嘴。


　　「你……你這種態度……」女客人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難堪至極，「我要客訴你！」


　　「我就是老闆，妳要跟誰訴？」


　　「我會、我會到網路上給負評！太過分了！」


　　「請。」談老闆姿態瀟灑地朝店門口做了一個逐客的手勢：「我也會在底下詳細描述妳不可理喻的行為，恭送大駕！」


　　女奧客神色狼狽地離開後，店內響起一片掌聲。


　　「帥啊！」某位青年吹了一聲口哨，「國家就是需要老闆你這種有guts的男人，霸氣！」


　　「不愧是真心服務的好店！」某位少女感動落淚。


　　……靠北，是有沒有這麼誇張啊你們！


　　我一邊不可思議客人的反應，一邊不可思議談老闆的待客之道。


　　要我學著點，學這個？大人不都說以和為貴嗎？雖然以和為貴都是建立在某一方的委屈之上啦……但真的沒問題嗎？好擔心啊……


　　沒多久來了另一位女客人，提了一個我難以回答的問題：「我是第一次來，不知道你們的推薦是？」


　　糟糕！我連菜單都還沒有背熟啊！


　　我趕緊朝老闆丟去一個求救的眼神，後者回我一記怒瞪，隨即放下咖啡機，箭步走了過來。


　　「這麼簡單也不會？那我還請你做什麼？」他責備了一句，然後回頭對那位客人道：「小姐，其實這也沒什麼好講的，純粹看妳愛吃哪種類型，奶油蛋糕、戚風蛋糕、海綿蛋糕、甜派、鹹派、餅乾、軟糖、鬆餅、三明治……都清清楚楚地寫在上面了，如果妳懂得中文字的話。」


　　「……」我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這次應該很難過關了吧？直接嗆客人耶！


　　孰料那位客人毫不動怒，很快地點餐完畢。


　　「好帥！那個完全不矯揉造作的態度超讚！」鄰桌的女性們臉紅稱讚。


　　到底是我錯了，還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有病？


　　我深呼吸兩口氣，安慰自己要撐住，幸好自己身強體健、精神強韌，平安撐到打烊，我將垃圾桶淨空後，一走回店內就有人呼喚──


　　「小永，等一下！」


　　會這麼親切地喊我的人只有老闆娘，她忙不迭地從廚房裡走出來，手中還提著一個禮盒，「你不是喜歡香蕉塔嗎？不嫌棄這是賣剩的話，就拿回去吧！」


　　「哇！」我覺得又驚又喜，迫不及待打開一看，果真是香氣撲鼻的香蕉塔，「謝謝老闆娘！」


　　老闆娘圓潤甜美的臉孔綻開笑容，伸手摸摸我的頭頂，像是在獎賞一個小孩似的，「小永真乖，時間不早了，趕快回家喔！」


　　「好。」我不討厭被她當成小孩子，這裡有得拿、有得吃、老闆娘偶爾會教我功課，還有什麼好挑的。

　　我還未走到門口，談老闆又叫住我：「過來。」


　　叫狗啊？我忍住差點脫口的嗆聲，乖乖過去站好。


　　「老闆娘摸你的頭，你還真的給她摸啊？」那張俊俏的臉孔翻了一個白眼，非常糟蹋父母生給他的美貌，「聽好，不准太靠近我老婆！想吃什麼直接跟我講，我下班拿給你！」


　　「什麼鬼！我對你老婆才沒有興──」我立即住嘴，乾笑著說：「是、是，除了香蕉塔，我喜歡起司派、馬卡龍、抹茶拿鐵和……」


　　「一天只能選一種！」


　　「……」


　　❤


　　雖然老闆娘不是大美女，有時我送餐會聽見客人十分失禮地講什麼「七爺八爺」、「鮮花插在牛糞上」之類的評語，但是我也看得很清楚，這些議論的人們大多都是酸葡萄的心態。


　　人家談老闆不嫌棄就好了，你們這些不相干的人士多嘴什麼？


　　「燙到了嗎？怎麼那麼不小心……」


　　有一次我不小心在走廊撞見老闆捧著老闆娘的手上藥，那副對待珍寶的態度真他媽的嚇死人了。


　　老闆是真的很愛老闆娘，每天打烊後都可以見到夫妻倆甜甜蜜蜜地手牽手去搭捷運，對別人都不假辭色的談老闆一面對他老婆──那根本是變臉秀好嗎！那個笑容簡直都要發出聖光了！這個差別待遇太過分！這樣合理嗎？你說說看啊！


　　這個男人可不可以分一點點，一點點就好了，把這種溫柔分一點給上門的顧客，我敢大膽地預言生意會變得更興隆的！


　　因此，比起這對夫妻的外貌登不登對的無聊探討，我更在意談老闆的處世哲學好嗎！


　　「欸欸……」某天一個客人拉著收碗盤的我，語氣神秘兮兮地問：「聽說你們老闆以前是模特兒，真的假的啊？」


　　「……」為什麼這裡的人都會丟出一些奇怪的問題呢！我腦袋當機了幾秒，緩緩勾起禮貌性的淺笑，回答：「先生，如果一個模特兒只會擺出臭臉拍照，你覺得他會不會失業？」


　　「呃？」對方一臉錯愕，居然還很認真地思考，「好像會耶？」


　　我保持笑容，趕緊將空碗盤送回廚房。


　　談老闆以前當過模特兒，真的假的啊啊啊──


　　那張臉是很漂亮啦，可是他的個性──天啊啊啊──


　　可能是內心大受震撼，我的手抖了一下，差點將碟子摔進流理台。


　　「小永，怎麼啦？」注意到不對勁的老闆娘走到我身邊關心，「餐點都送出去了，別這麼緊張。」


　　「不、不是、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老闆娘，那個……老闆以前是模特兒？」


　　老闆娘眨了眨眼睛，表情有點驚訝：「你怎麼知道的？」


　　我整個人都抖了一下：「是真的？」


　　「嗯，真的喔！不過他希望低調，不想要宣傳這種事情，被放大檢視私生活是很讓人困擾的。」


　　「我有聽到他好像……拍過廣告？」


　　「是啊！」


　　「是那個啤酒的？」


　　「沒錯。」


　　「……」我真的啞口無言了。


　　因為那支廣告在三年前造成話題，同學之間傳來傳去的，我很難不看見，廣告主角的回眸一笑不知令多少的少女、熟女為之瘋狂。


　　可是那個主角……是笑起來會讓冰山融化的帥哥啊！是會發出……咦？


　　咦？


　　什麼……


　　不會吧？


　　「啊啊啊啊啊──」


　　「小永？小永，你冷靜點！那邊是牆壁啊！」


　　❤


　　週末，上早班的我一邊嚼著吐司一邊蹲在玄關綁鞋帶。老爸見到我，說了一句「你臉色好差」。


　　我呵呵笑地回答「還好啦」。


　　此乃真心話，因為跟兩個月前所受到的震驚相比，這真的不算什麼，我覺得已經沒有什麼事可以驚嚇到自己了。


　　推門進入店裡以前，我抬頭瞄了一眼天空。真是晴朗的天氣，是個好的開始。


　　上午的生意的確十分好，沒有奧客、沒有打破餐盤，一切順利。


　　直到這句話破空出世：「你們從開幕到現在營業多久了？」


　　我就這樣發著呆，瞪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很精明幹練、完全不像是會喜歡吃甜點的大叔，拋出一個我回答不了的疑問。


　　為什麼、這裡的、客人、都喜歡問、怪問題啦啊啊啊！


　　大叔好像也看出了我的為難之色，十分識相地沒有追問，我抓著菜單溜回櫃台。


　　「幹嘛，見鬼了嗎？」正在彎腰從櫥櫃裡拿咖啡豆的談老闆沒好氣地問，「都來多久了還怕生啊？」


　　「有個大叔……好像認識你耶？」我結結巴巴地說。


　　「啥？」談老闆停下動作，抬頭望向我：「哪位？」


　　「在角落那一桌，理平頭、穿西裝的先生。」


　　談老闆立即站起身，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臉色居然變了。


　　啊咧？真的是認識的人？


　　他的行動證實了我的猜想，他馬上走過去和那位大叔聊了開來，依照雙方的神態來看，交情應該不淺。


　　心中剛下此結論，那兩人就吵了起來。


　　我抹了抹臉，默默躲到通往廚房的轉角避開戰區，與被聲音驚動的老闆娘一塊隔岸觀火。根據老闆娘的說法，那兩個男人的感情很好，可是很遺憾我的資質駑鈍，完全看不出來。


　　「就說了我沒有哭！滾去煮你的咖啡啦！」大叔拍著桌子罵道。


　　「沒有就沒有，有就有，不敢承認的膽小鬼！」老闆也毫不客氣地回嗆。


　　「你還有臉說我？臭小子，我都沒跟你翻舊帳了，不知感恩的傢伙！」


　　「我怎麼不能說你？你是更年期到了是不是？」


　　「不准提我的年紀！」大叔的口氣更激動了。


　　啊，也許……可以這樣拌嘴又不會打起來的交情，就叫做「很好」吧？哈、哈哈……


　　幾天後，一對外型亮眼、穿著正式的情侶走進店裡就指名要找談老闆。我不禁好奇地多看一眼，赫然發現這位女士的面相好熟悉，與談老闆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啊。


　　我頓悟，趕緊轉身就要跑去找老闆出來，不過談女士拉住我，搖頭道：「別麻煩了，我看你們挺忙的，我們就在旁邊等吧！請你帶位囉！」


　　「好的。」我將他們帶到較接近櫃台的位子，好讓談老闆一出來就見到他們。


　　「底迪，你怎麼稱呼？」


　　「叫我小永就好。」


　　「好可愛的小名。」談女士看不出年紀的臉孔漾開一抹怡人的笑容，接著翻開燙金封面的菜單，對著琳琅滿目的餐點傷腦筋：「哎呀……看起來好像都很好吃呢！正耀，你覺得哪一個好？」


　　坐在她身旁的是個讓人一看就覺得是社會菁英的男士，從進門後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不苟言笑的臉龐頗有股威壓感，聽了談女士的問話以後，嘴角勾起溫和的淺笑。


　　「我記得妳最喜歡的是草莓千層派吧？」他的嗓音十分悅耳，低沉微啞，很適合擔任午夜廣播的DJ，「小永，請給我兩人份。」


　　「啊……是！馬上來！」我抓回有點飄遠的心神，連忙送單進廚房。

　　進去之後才知道談老闆臨時外出採買材料，根本不在店裡。我想既然談女士一時半刻不會離開，那應該是不差這麼一點時間，便放心地繼續出其他桌的餐。


　　哪知道平靜沒多久，談女士就忽然衝進內場，把我和老闆娘都嚇了一跳。


　　「愛莓！」談女士哭喪著一張臉，直接撲抱住正在小憩的老闆娘：「愛莓，妳聽我說！正耀昨晚跟我求婚──」


　　「哇！」老闆娘露出大大的笑容：「求婚耶！媽答應了吧？」


　　「我……我還沒有那麼快……我就覺得奇怪呀，他求婚之前神色不太對耶！以前就常常這樣，吞吞吐吐地不知道想說什麼，結果在剛才……他終於坦白，我酒後亂性的那一晚的對象就是他！」談女士摀著臉孔，旁人可以見到耳朵是紅的：「天啊！我沒臉見他了啦！原來他早就知道我是個淫亂的女人了！嗚嗚……」


　　什麼……這是在演哪一齣啊？


　　我傻傻地站在角落，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裝聾作啞地退出去，還是要勇敢一點提醒她們這裡是工作的廚房。


　　「媽，妳未免言重了，叔叔不是那種人，怎麼可能嫌棄妳呢？妳想呀！他知道這件事卻和妳交往到今天，不就表示他很重視妳嗎？」


　　「咦？呃，對耶……他……是真的不介意吧？」


　　「妳去問他呀，由他親口回答不是更好嗎？」


　　「我有點怕……」


　　我也滿怕的。


　　女人的話題我壓根插不進去。


　　幸好談老闆很快就回來了，非常明智地把他母親帶出去，且在母親男友面前數落了一頓，不外乎是「妳都這麼大把年紀了不要像小孩子一樣躲在裡面跟媳婦撒嬌」。


　　呃……


　　算了，我還是乖乖去招呼客人吧！


　　❤


　　算一算日子，我在「晨曦」打工即將屆滿一年，親眼見證生意從不錯到很好到忙翻天，原因絕不是談老闆的待客態度好轉，而是因為一本書。


　　我自己也覺得挺莫名其妙的，不過就是一本書嘛，為什麼能夠引起消費熱潮？


　　昨天見到同班同學在傳閱，便順手拿來翻翻，自己沒什麼耐性消化文字，按照章節略讀了幾段後，總算得到解答。雖然裡頭描述的糕點店名稱不同，但是作者在後記提及該店參照的藍本是從家鄉而來，並且再三強調老闆是個貨真價實的美男子。


　　服了。我搖著頭闔上書本，徹底服了擁有頂尖推理能力的讀者。


　　全台灣不知有多少家同性質的店舖，偏偏就是有人可以推論出書中描寫的是哪一家，還無所不用其極地偷拍老闆的玉照，上傳到論壇後立即引發熱烈討論。當然有人眼尖地發現談老闆是昔日的模特兒Alan，連帶挖出Alan參與過的服裝型錄、MV鏡頭，以及那支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啤酒廣告，鄉民們對照現今的照片，紛紛驚嘆：「天啊！他還是那麼美型！」


　　美食、美男，兩項元素加在一起瞬間激發出可怕的化學反應，越來越多民眾對著照片發情……呃，我是說發起朝聖運動，這就是為什麼最近店裡的生意會忙到翻過去的來由。這樣盛大的熱潮沒多久就引來鼻子比狗還靈的記者，他們掛著記者證、帶著攝影師，就想強行衝到店裡採訪，然而用膝蓋想也知道依照談老闆那種就算是天王老子來都照扁不誤的個性，大手一伸，將一個個記者趕出大門，杜絕採訪。


　　記者大人們不爽了，在門口大叫：「妨害第四權！人民有知的權利！」


　　我聽了都有火，但是輪不到我發火，談老闆就打開大門，對著臉色發白的記者們冷笑：「居然敢嘴『知的權利』？請問我是虧空公款還是綁票勒贖？滾！」


　　嘩！


　　這一秒，全體客人起立，露出彷彿見到天神的眼神，包含我都對談老闆刮目相看，然後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婊得好、婊得讚、婊得呱呱叫！」


　　「老闆就是帥！我一定每週來捧場！」


　　「太感動了……」


　　沒錯，太感動了。我擦掉眼角的淚水，終於和客人們產生共鳴，再也不覺得他們誇張、矯情了。


　　打烊後，我刻意多待了一會。


　　「老闆，我真佩服你。」


　　談老闆聞言，擦拭櫃台的動作停頓下來，「有什麼好佩服的？」


　　「因為你可以這麼地忠於自己。」


　　「哦？」他揚起一抹饒富興味的笑，少了火藥味的笑容確實有迷死人的本錢，「你不覺得我這種個性很自私、很不討喜嗎？」


　　「呃，」我撓著頭，「過去……的確會這麼覺得，可是你有自己的原則，也懂得分辨是非黑白，表裡如一，不像我身邊的大人都很虛偽。」


　　「小永，你快考試了吧？」


　　我不明白話題怎麼會轉到這裡，只是愣愣地點頭。


　　他道：「無論你升學與否，遲早都會踏進社會的，你將會發現虛偽的人到處都是，但他們不全然都是壞人。偽裝通常是為了生存，有誰喜歡戴著面具過活？你所能做的就是自律，不讓別人傷害你，也不去傷害別人，說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卻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是你的老師、父母，能說的有限，剩下的你得自己體會。」


　　我聽得似懂非懂，又點了點頭，沒說話。


　　「喏！你要的馬卡龍。」他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個紙袋。


　　「……謝謝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


　　他愣了一下，表情有點古怪：「我可不記得自己照顧過你，你應該感謝的對象是我家愛莓吧？」


　　「不、不，我就是感謝你啊！因為你教了我做人的道理──」


　　「停！」他摸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夠了，別說了，好噁心！你快點回家去！」


　　就這樣，不擅長接受讚美的談老闆一揮手把我趕出店外。我摸著後腦杓，竟然覺得有點好笑。想不到這男人也有可愛的一面，以前還當作他沒血沒淚呢！


　　高三上學期結束的同時意味著工讀生的生涯暫時完結，我再三感謝老闆與老闆娘，承諾將來高中狀元會再回來報喜。


　　「如果落榜呢？」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狠瞪著眼前口無遮攔的男人。


　　有沒有搞錯！就在我終於對談老闆改觀的時候他唱衰我？


　　「昊昊！」很有常識的老闆娘扯了一下丈夫，忙陪笑臉緩頰：「不好意思啊！小永，我家昊昊不會看場合講話。你的領悟力挺好的，一點就通，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考上心目中的學校！加油喔！」


　　對嘛！這才像人話嘛！


　　我與老闆娘握了握手，真心期望再會。


　　❤


　　兩年後的暑假，大中午的太陽正烈，我一面抹著汗，一面拖著行李走回老家。走著走著，心中倏然閃過一道靈光，使得自己望向某條小巷。


　　哎唷！自己怎麼忘了！


　　我加快腳步，連忙將行李扔進家門，接著拔腿奔往晨曦。


　　那棟粉色的洋房依然矗立在熟悉的位置，我想也不想地衝進店內。


　　「我們還不到營業時間。」談老闆背對著我擦窗戶。


　　「呼……呼……」我跑得太急，還在喘著大氣，「我……抱歉，我忘了告訴你們……我考上了……」


　　這時，談老闆神情有點訝異地回過身來，打量了我幾眼，英挺的眉蹙了起來：「你哪位？來裝熟的嗎？」


　　我張大嘴，一時分不清他是健忘抑或挖苦。


　　「有客人嗎？」老闆娘的聲音從洗手間的方向傳出，隨即走出來查看，臉上的表情從納悶轉為驚喜：「哇！小永，你真的回來了！你考上哪裡？」


　　「哈哈……」我傻笑著回答：「如願上了第一志願，可是我、我忙著吃喝玩樂，忘記來通知了。」


　　「沒關係啦！」老闆娘笑呵呵地摸摸我的頭，似乎比我還要高興，「昊昊，你也過來看看小永呀！他好像長高了一點呢？欸，昊昊，你怎麼了？」


　　我一直在注意談老闆，他也瞪著我，表情非常明顯地不愉快，久違的臭臉真讓我感到又溫馨又害怕，簡直矛盾到了極點。


　　怪了，他到底在不爽什麼？


　　「廖鑫永，你把我們丟在腦後兩年，現在忽然跑回來跟我老婆討拍，你欠揍是不是！」


　　我倒吸一口氣：「你太記恨了吧喂！」


　　「走開！」他一把推開我，擋在我和老闆娘之間，「我老婆有身孕了，不准碰她！」


　　「靠夭！明明就是她碰我……咦？老闆娘，妳有寶寶了啊？」我驚訝地看向老闆娘微凸的肚子，「是男生、女生？要避免搬重物喔！」


　　老闆娘被我們逗得笑不停，溫潤的圓臉洋溢著幸福的色彩，「你們真是的，小孩子吵架嗎？小永還記得我們不就夠了？這胎是女生，你談老闆得知時高興得要死，巴不得我生一打女兒給他，你說好不好笑？」


　　「噗哧！」我很給面子地笑了。


　　然後我真的就被揍了。


　　　　　　　　　　　　　　　　　　　　　〈服務生有話要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