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監獄│糸師冴x原創] 卡在這裡也可以 [PG-13]

　　《040》

　　錄影棚的燈打得很亮。熟悉的主持人坐在中間，笑容一如往常。

　　「今天請到的這位來賓，相信大家都不陌生——Ｃ牌副牌亞洲區的雙代言人之一，神谷美咲小姐！」

　　神谷美咲向觀眾輕輕舉起一隻手，笑容標準，語氣不疾不徐：

　　「謝謝邀請，我很高興能站在這個位置上，重新被看見。」

　　主持人笑得意有所指：「這次能和話題性十足的品牌合作，而且還是和另一位正當紅的模特兒共同代言，想必競爭相當激烈吧？」

　　她聽完，嘴角彎了一下，沒有立刻接話，端起水抿了一口，才開口：

　　「競爭一直都在。但代言，不是靠話題搶來的，是靠作品跟實力。是站在鏡頭前，能不能讓觀眾相信，你值得站在這裡。」

　　這句話一出，主持人眉毛抬了抬：「妳是說，有些人可能是靠話題，才站上這個位置？」

　　「是不是靠話題站上來的，我不方便評論。」神谷美咲語氣一轉，「但我相信，如果你真的夠強，就不會需要別人幫你擋風——你，會自己站穩。」

　　觀眾席傳來零星掌聲。攝影棚裡一時安靜下來，等她接下去說些什麼。但神谷美咲沒有再多說，只是微笑看著鏡頭——把火點到這裡就夠了。

　　主持人也不追問，轉而拉回品牌話題：「這次Ｃ牌的拍攝氣氛如何？妳和搭檔有互動嗎？」

　　「我們各拍各的，風格差很多。不過我想，這也是品牌策略。」她不帶情緒陳述。

　　「不過⋯⋯」她頓了一下，眼神輕飄飄地掃過鏡頭，「這次對我來說，不只是工作——是一次重新證明自己，還能站在這裡的機會。」

　　主持人點頭：「觀眾一定看得出來。」

　　畫面定格在神谷美咲完美角度的微笑上，裡頭藏著某種劍拔弩張的勝利感。

　　星野莉奈坐在公司會議室的投影前，雙眼盯著神谷美咲的臉。

　　「挺故意的。」

　　小川鈴雙手插在胸前。

　　星野莉奈看著那個採訪過自己好幾次的主持人，依然談笑風生，場面一樣熱鬧歡快。

　　「還有這個，妳得看看。」小川鈴拿起遙控器。

　　畫面跳轉，來到這幾天的影片：

　　『——她是模特，我是球員。這之間該有什麼關聯？』

　　畫面一轉到他時，她竟然還有點想笑。

　　熟悉的冴——無論穿什麼衣服、在哪個鏡頭下，都一樣冷靜，一樣讓人挑不出毛病。

　　看起來，完全沒變。

　　嗯，他一向這樣——是真的，真的，不打算解釋任何事情。

　　今天早上醒來時，她躺在床上，睜眼看著天花板，沒有起身，也沒有再閉上眼睛。但自己的手，還是慢慢摸向枕頭旁——

　　手機上沒有任何訊息通知。

　　沒有他的訊息，也沒有未接來電。什麼都沒有。

　　畫面裡的記者還在追問：『有人拍到你們在便利商店門口聊天，當時是約會嗎？』

　　『你約會選便利商店？』他回得很冷，『如果我要約會，怎麼可能讓你們拍到？白痴。』

　　她盯著那個空白畫面看了一會兒，指尖輕輕一翻，把手機扣了過去。

　　她知道的。他就是這樣。她早該知道的。

　　她甚至想笑，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了。但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秒——就像是還欠自己一個不可能的奇蹟。

　　但終於，她知道自己過去所有的沉默和隱忍，在他眼裡，其實，什麼都不算。

　　她真的笑了。

　　她不是說了：「放心吧，我學得很快」？

　　沒想到，這麼快就會有機會驗收。

　　『那對於她的成功，你有什麼想法嗎？比如，她最近拿下了C牌的副牌代言，甚至傳聞是因為你⋯⋯』

　　『——不關我的事。』

　　糸師冴打斷。表情完全沒變，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

　　跳到網路畫面，全被扭曲：

　　【糸師冴切割緋聞：她的成功與我無關】

　　【「她是模特，我是球員」糸師冴拒談星野莉奈】

　　【兩人關係破局？一切只是女方單方面炒作的劇本？】

　　「⋯⋯我知道妳一直想忍，有自己想守住的底線。但現在妳不承認也不否認的做法，撐不下去了。」小川鈴輕聲說。

　　「那我們就走妳的吧。」星野莉奈語氣輕快，反倒讓小川鈴奇怪地看向她。

　　「小川姐——『切割』吧。」

　　小川鈴皺起眉頭。她說得輕鬆，像是開玩笑。但小川鈴看得出來，那笑意底下的東西，早就不是玩笑了。

　　「妳⋯⋯確定？糸師選手那——」

　　「重要嗎？」她反問，雙眼笑得都彎起來，「他對媒體一向自有一套——我們就照我們這一套走就好了。比起來，我還是比較想要Ｃ牌。」

　　畫面又跳回神谷美咲和主持人的暢談Ｃ牌副牌代言，螢幕上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Rina，我知道妳不甘心。這裡原本也該是妳的位置。」小川鈴低低地說，「但，這是妳『真的』想要的嗎？」

　　小川鈴仔細觀察星野莉奈的表情變動——可，她的笑容，無懈可擊。

　　「小川姐，妳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候嗎——我才十二歲，媽媽說妳是一個很棒的經紀人，正在找新秀，要我一定要來試試。」

　　「記得，妳的鞋子上還黏著草。」

　　星野莉奈笑了笑，那時候，她可是從球場匆匆忙忙趕過來。

　　「我跟別人形容是，『一輩子唯一一件』⋯⋯」比冴還更重要的事。

　　星野莉奈笑容沒掉：「——『比什麼都重要的事』。」

　　「這麼重要嗎？」小川鈴彎起嘴角，想起那時她還矮矮小小的，「我記得妳當時一邊走一邊狂傳訊息，看起來很緊張，又像根本不在意我。」

　　「當然是很緊張啊！能不能被簽下，就看那次耶！」星野莉奈大笑。那封傳出去的訊息內容她還記得：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可能會比你還重要的事情唷？

　　如果我表現得很好，說不定也會被國外挖角呢——

　　不過我比較想你來搶我。

　　加油，糸師前鋒先生。】

　　她傳給留在球場的糸師冴，讓等待回應的期待，來佔據當下自己無處可躲的緊張。

　　「媽媽說，這會是個很搶手的機會——我很開心我搶到了。」星野莉奈說。她的眼中映著螢幕上神谷美咲的笑容。

　　「小川姐，我想清楚了，一直以來，能讓我走到現在的——不是他們、也不是話題，是妳。明年我們要拿下Ｃ牌。」

　　小川鈴沒有馬上回應。只有盯著她。

　　星野莉奈的笑，很亮，裡頭有她母親遺傳下的溫柔弧度——可那弧度周圍，卻有神谷美咲的尖銳。

　　小川鈴嘆了一氣，只輕輕地說：

　　「Rina，我會讓妳，贏得漂亮。」

　　她笑著，那笑容真的像極了她母親。

　　但那眼神，有某種不太屬於她的鋒利，從此沒有收起過。

　　《041》

　　記者的聲音還在後頭追問，糸師冴沒有回頭。

　　「糸師選手，這是不是代表你與星野莉奈真的曾經交往過？」

　　「你們在日本期間有沒有見面？」

　　「她這次拿下Ｃ牌，是你推的線嗎？」

　　問題一個接一個地飛過來，像子彈一樣，他聽得見，臉上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經紀人早就擋住了鏡頭，他只管往車的方向走，眼神平靜，步伐不快也不慢。從外面看起來，什麼都沒發生。

　　「——不關我的事。」

　　他就是這麼說的。語氣冷靜，像背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答案。

　　這不是他第一次用這種方式回答問題。他一直都是這樣。

　　就算過去有人問過類似的問題——他跟誰熟、和誰有關、是不是有私交、跟誰處不來——他從來不解釋。不讓任何人掌握任何破口，也不給媒體操控的機會。只用這種方式堵媒體的嘴，讓人無從下筆。

　　只要表現夠好，其他都不重要。何況有些名字，根本不該從這些人嘴裡說出來。

　　上車、關門，玻璃隔絕了外頭的吵雜。

　　但他現在坐在車上，視線落在窗外時，手指卻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著節奏，不規律，也不輕鬆。

　　他低頭看了眼手機，沒有新通知。螢幕漸漸暗掉，指節卻已經繃白。

　　他以為那句話——「不關我的事」——跟以前那些拒答沒什麼兩樣。他一向就是這樣處理媒體的。不想說的，就不說；說出口的，就不補。

　　可直到今天，他腦子裡還是反覆出現那句話。

　　——因為妳太喜歡我了。

　　那天晚上，他是這麼回她的。

　　他原本以為，她會再傳訊息來問——就像以前那樣。

　　她總會來找他，把話補回來，幫他說完那些他沒說出口的東西。她總是比他還清楚，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但這次，她沒有。

　　他也沒有回去找她。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怎麼講。

　　因為他一開口，事情就會變得奇怪。

　　他只是想把事情說清楚而已。可每次話說一說，就像打完一場仗——總會有人渾身是傷地離開。

　　凜是。

　　莉奈也是。

　　而他總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裡說錯了。他明明只是想把話說清楚。他不想讓他們因為他，失去原本的自我。他不該成為他們的理由——

　　偏偏，凜是，莉奈也是。

　　糸師冴滑過那些新聞、那些畫面，眼神掃過她在螢幕上的每一個角度，無可挑剔——妝容完美，語氣從容，笑得剛剛好。

　　像是換了一個人。

　　又或者，她本來就一直在往那個方向走，只是他沒注意到。

　　『請大家不要再做無意義的揣測了——我就是我，跟任何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手機上，星野莉奈眼中的光，他從沒見過。

　　煩死人了。糸師冴乾瞪著窗外那些被甩開的風景。

　　要不是那個藍色監獄計畫，要不是爸跟媽說凜也進去了——他早就離開這個會把人腦子拉低的國家了。

　　＊＊＊

　　糸師冴回到飯店沒多久，說明會的資料就送到了房門口。

　　一疊整齊得幾乎不透氣的簡報本，內容是那個看似瘋狂、實則極致理性的計畫——「藍色監獄」。選拔條件、核心模型、心理測驗設計、封閉空間管理機制⋯⋯一切都乾淨得像數學。

　　他很少對什麼事「有興趣」。但只要跟足球有關，他是真的都會讀得停不下來。

　　裡面確實有幾個人特別「有趣」，但他不是想在裡頭挑戰什麼。他只是想看看：這個國家終於要瘋一次的時候，能瘋得多徹底。

　　桌上的文件被翻過一頁又一頁，筆記寫了又塗掉，畫線拉到整張頁面都是。他不是來觀望的，他是在解剖——把這個計畫拆成邏輯模塊，在腦子裡一個一個配對組裝。

　　這種事，他一向擅長。

　　有時候連經紀人傳來的訊息，他都懶得回。他沒興趣管記者怎麼剪他的話，更不在意社群上的八卦怎麼燒。

　　他不看。

　　不看莉奈的名字，也不點她的畫面。

　　但有一兩次，不小心掃過一個留言區，看到有人提到：「她現在笑得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模特兒了。」

　　他的筆忽然停了一下。

　　只一秒鐘，然後繼續寫下一條標記：密閉選拔空間的體能與情緒測壓點，能不能複製。

　　他不是在想她。

　　他只是對那句話感到一點⋯⋯技術性好奇。就像看見某種訓練成果的進化。

　　又有一晚，他翻到一份選手評估報告。

　　沒有名字，只有編號：「I.R.」。測評摘要也只有幾行：年齡段、位置類型、心理參數標籤。

　　但他一眼就知道——那是糸師凜。

　　那種速度分佈、決策偏向、爆發性指標，只有凜會這樣。

　　本能強、爆發力高、自信心異常集中。

　　目標導向過強，若無對照物，動機易崩解。

　　預測性格評語寫得冷冰冰，卻全中。

　　他看著那行字，突然想起凜小時候追著他跑，滿臉通紅喊：「哥哥、等我一下啦！」

　　他印象深刻。因為那次——

　　他是故意沒回頭，想測試凜可以追多久。

　　不對。

　　那次是他發現凜亂點讚。還挑那個最故意的留言：

　　『你們到底是不是情侶啦？』

　　——讚屁。

　　他又翻了一頁，滑到另一位選手的資料時，突然想起——

　　莉奈也有說過一樣的話。

　　那時她笑咧咧地說：「你走太快啦，連小凜都要喘了，我當然也跟不上啊。」

　　那個畫面不是想起來的，是肌肉自己記得的。是身體記得。

　　他停下筆，望著面前那疊簡報。過了一會兒，深深吐出一口氣。

　　「⋯⋯煩死人了。」

　　他喃喃道。這幾天，他已經不知道對幾件事說過這句話了。

　　時鐘過了午夜十二點。照理說，他的身體應該早就進入自動關機模式——那是他在西班牙訓練出來的紀律。但他一點也不想睡。

　　這幾晚都是這樣。從訓練場回來，洗完澡，就坐在這裡，一頭栽進資料堆裡。

　　藍色監獄的參與者檔案、剪接過的訓練片段、模擬模型，全都打開。

　　沒有語音紀錄，也沒有完整賽評。該有的都被拿掉了——語者身分、技術細節、戰術配置，全是片段。

　　這些東西，他理論上不該看到；更不該知道。但他還是看了。看得比裡頭任何一個參與者還拼。

　　他不是那種愛當顧問型的人。但他就是停不下來。

　　畫面裡還在播那種被剪得乾乾淨淨的訓練片段。沒有聲音，沒有戰術指令，只有奔跑、傳球、進攻鏡頭。他盯著那些奔跑的影像，忽然開始懷疑——自己現在這麼拼命地拆解這個計畫，是為了什麼。

　　因為它真的值得？

　　還是⋯⋯只是因為，這裡沒有她，也沒有他弟。

　　所以他能全力專注。不必面對任何人，不必開口，不必解釋。也不用去想，那天她轉身時說的話。

　　「真的⋯⋯煩死人了。」

　　如果他真的覺得「沒有那兩個人」很好，那他早回西班牙了。

　　但他沒有。

　　他還留在這裡。

　　《042》

　　常規訓練結束後，糸師冴照常走出球場。天色有點暗了，人群零星，空氣裡還殘留著塑膠草皮曬過的熱味。

　　遠遠的，星野莉奈穿著一件寬鬆的風衣。頭髮被風輕輕撩起，夕陽正好從她背後落下，影子斜斜地拉得很長。看向場內。

　　糸師冴腳步頓了半秒，停下來。

　　她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

　　那是她的新代言廣告。

　　一整張投放在購物中心牆上的巨型燈箱。

　　拍得太真了，真到讓人忘記那只是廣告。

　　那姿勢、那站位、那個眼神——全都像她以前等他練完球的樣子。

　　她站在光裡，眼神裡沒有劇情，卻藏著不說的話。

　　糸師冴看了一眼。然後抬腳，繼續走了。沒有停下腳步。

　　她的樣子、她的聲音現在到處都是。

　　節目上、社群裡、廣告看板的動態音軌，有如不斷重複播放的環境聲。

　　「這個場地選得也太明顯了吧⋯⋯像在等誰開場。」

　　「她現在代言什麼都要扯球場，真的很懂怎麼讓人猜。行銷團隊太狠了。」

　　糸師冴知道新聞與節目討論的焦點，沒有放棄指向她——就算她跟他一樣，什麼都沒做。

　　又有人在社群上開始剖析莉奈過去的貼文——

　　哪句話像是在示愛，哪張照片刻意搭在比賽後發，哪條留言暗指某位球員。

　　有個熱度極高的帳號甚至列出一張「戀愛線證據清單」。

　　其中某條寫著：「她說喜歡有目標的人，不就是在講某個天才中場嗎？這種『鋪陳』真的太縝密太精細了！各位看！國小或許還『兩小無猜』，但是到了某球員開始得到海外球探青睞時⋯⋯」

　　糸師冴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覺得一切都可笑至極。

　　他知道，那些東西不是她想製造出來的。

　　她不是為了被看見才那樣說、那樣笑、那樣發文的。她的情感從來都不縝密。只是——她不會掩飾。

　　她只是曾經，真的很喜歡他。

　　喜歡到，連網友都看得出來。

　　可現在，喜歡也變成了罪證。

　　一支後台影片被曝光。

　　畫面晃動，記者一邊追著她往後台走，一邊低聲問：

　　「所以妳真的沒有和他交往過？」

　　星野莉奈沒停下腳步，只側身讓開身旁的工作人員，語氣平穩地答：

　　「我出道不是靠他，現在也不需要靠他。」

　　經紀人快步上前，眉頭微皺，壓低聲音對她說：「那句會被截圖。」

　　她在化妝鏡前坐下，脫下高跟鞋，腳趾輕輕伸展了一下，語氣淡淡的：

　　「那就截啊。」

　　她的手穩穩地拆開耳環的扣子。語氣一如既往的安靜，卻像把什麼拋進水裡，沒什麼聲響，但利得準確。

　　注意到跟拍的攝影機時，她只略微抬眼。

　　沒有慌，也沒有躲——

　　彷彿早就預料到鏡頭會出現，甚至準備好讓對方拍清楚。

　　那一瞬，星野莉奈坐在椅子上，腳踩地面，背脊筆直。

　　神情冷靜，彷彿在等下一輪挑戰主動上門。

　　【星野莉奈Rina回應緋聞：我不需要靠任何人。】

　　【是否發現Ｓ選手不回應？急著切割？】

　　他回到飯店後，洗完澡，站在落地窗前，手機握在手裡。

　　已經點開了對話框。

　　她的名字靜靜躺在畫面最上方。

　　糸師冴看著那行字：「妳看起來很好」，還停在草稿框裡，已經好幾天。

　　手指放到輸入列上。

　　游標還在閃爍。他本來想多寫一點什麼，比如——

　　——妳那句「那就截啊」，有點像以前的妳。

　　但最後，他什麼都沒打。

　　他盯著放了幾天的那行字，又慢慢把游標移到句尾，按下了「返回」。

　　訊息沒發出去，他正要抬手刪掉——手機忽然震動，是來電通知。

　　莉奈的名字，跳了出來。

　　他沒預期她會打來。

　　怔住的手握著手機，停在空中幾秒。直到畫面快自動熄滅前，糸師冴才按下接聽。

　　對面靜了一秒，然後傳來她的聲音。

　　語氣有點累，應該是剛下通告。

　　「我明天要飛巴黎⋯⋯有個試鏡，臨時追加的。」

　　他沒有說話。

　　她繼續說下去，好像早就編排好順序：

　　「我突然想到，上禮拜是你生日。對不起，我⋯⋯本來想傳訊息的，後來忘了。」

　　語氣不重，也不慌。就像一個普通朋友的「順便提一下」。

　　但聽在他耳裡，卻像一道劃痕從背脊斜斜切過。

　　她停了一下，等他回應。

　　他只「嗯」了一聲。

　　「不過⋯⋯我猜你應該也不在意吧。」

　　她輕輕吸了口氣，語氣像是真的相信了什麼：

　　「嗯⋯⋯可能對你也不是很重要。」

　　話音未落，她接著說：

　　「早點睡。晚安。」

　　——然後，她掛了。

　　不是通話自然結束，不是他掛的。

　　是她先掛的。

　　那通話不到兩分鐘。

　　他看著畫面跳回鎖屏，還停留在剛剛的來電紀錄。

　　手慢慢放下來，指尖有點麻。

　　耳邊安靜得過分。

　　＊＊＊

　　掛掉電話的瞬間，耳邊只剩下安靜。

　　星野莉奈坐在房間的床邊，一隻手還握著手機。另一隻手垂在膝上，微微蜷著。

　　沒有顫抖，也沒有什麼劇烈的情緒。

　　只是——有點麻。

　　彷彿在冬天久站太久，指尖慢慢從末端失去溫度。

　　她抬頭看了眼桌上的鬧鐘，23:08。

　　離飛機起飛還有九個小時。

　　她知道自己應該要睡了。

　　她沒有重播那通通話，也沒有點進他們的對話框。螢幕亮著，她只是對著畫面發了幾秒的呆。

　　然後手指滑開備忘錄，輸入了一行提醒：

　　【飛機抵達時間提前通知巴黎那邊。其他的，都不用跟他說。】

　　輸入完，她按下儲存。

　　然後慢慢站起來，走向浴室卸妝。

　　水聲灑落時，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有一瞬間覺得很陌生。

　　但也沒那麼痛了。

　　她低聲說了一句話，對著鏡子，也對著那通通話的空白：

　　「果然，真的沒那麼重要吧。」

　　語氣平淡，沒有責怪，也沒有自嘲。只是確認而已。

　　梳洗完後，她回到床上，關掉了燈。

　　手機還在枕邊，螢幕全黑。

　　設定好的鬧鐘都覺得多餘，因為她知道自己會在該醒的時間醒來。

　　只是那一晚，她夢見自己站在一個空蕩蕩的機場裡。

　　耳邊有人說：

　　「登機口要關閉囉。」

　　星野莉奈點了點頭，沒有回頭。

　　《043》

　　今天午後的訓練結束得比預定還早一點。

　　風裡有一點薄汗和消毒水的味道，糸師冴沒換衣服，坐在場邊角落的陰影裡，毛巾搭在腿上，水瓶在手裡，頭微微低著，像在發呆。

　　糸師冴知道星野莉奈已經從巴黎回來了。

　　哪裡看到的，忘了。可能是新聞片段，或是哪篇訪談的截圖。他沒特別去查。但關於她的事，他總是知道。

　　連不知道從哪翻來的國小照片，都被拿出來跟現在她的工作照做對比——這種無聊透頂的廢事，他也知道。

　　他本來不打算理會，但那張工作照的畫面，還是印在他腦子裡。是最近一組國際品牌拍攝的後台照片——乾淨、銳利、漂亮，毫無情感可供揣測。完美得不像她。

　　【女大十八變——不，是小時候就可愛】

　　【Ｃ牌副牌鋪路：前往精品代言。】

　　【是越黑越紅，還是本來就該紅？星野莉奈Rina的向上之路】

　　主持人笑著問她，她過去總選擇沉默或模糊帶過八卦話題，這次卻突然「強硬」起來——是什麼讓她改變了態度？

　　她勾起嘴角，認真想了一下：

　　『以前我不夠戲劇化、不夠爭取、不夠哭，也不夠轟轟烈烈——所以錯就在我身上？』

　　她還是笑得很漂亮：

　　『不吵、不說的人，就等於「默認」所有聲音？仔細想了一下，總覺得好像有點吃虧？』

　　主持人笑著點頭，大讚她這段話擺脫過去的靦腆羞澀，準備拿回自己的人設主導權。打鐵趁熱地追問，她自己怎麼看這段時間的輿論風波？

　　她語氣輕快，有如開場前的小閒聊：

　　『如果一段關係，需要靠澄清來定義⋯⋯那可能從一開始，就沒被真正相信過。』

　　語氣沒變，還多了分開朗。她看向鏡頭，眼神微彎了些。像在對多年好友開玩笑，又像是對著那些八卦輿論，毫不費力地回敬一句：

　　『——那你們怎麼還追著相信呀？』

　　底下留言有一票粉絲：

　　「這發言根本屌打一票娛樂圈假掰切割王，笑死！」

　　「她沉默的時候你們說她默認，現在開口又說她硬。你們累不累？」

　　「從Absence那支香水廣告開始，我就說她會爆紅，美・強・慘天花板！」

　　「樓梯轉角的那個回眸⋯⋯誰忘得了啊。」

　　「以前她太乖，現在這才是星野莉奈Rina。」

　　「太美了吧⋯⋯根本本命女神（淚奔）」

　　漂亮是事實，誰都看得出來。

　　她現在的髮型、妝容，連站姿都更自信了。

　　但他腦海裡浮現的那個畫面——

　　不是廣告裡那個走在階梯轉角回望的女人。

　　而是某個下課後，她坐在超商前，喝汽水喝到嗆到，還笑得停不下來的樣子。

　　那個畫面太久沒看見了。

　　他努力想起她笑起來的樣子，卻發現自己只能想起她宣傳影片裡的定格圖。

　　她真的越來越漂亮了。

　　可是她上次對他那樣笑，是什麼時候，他不記得了。

　　糸師冴坐著沒動，指尖還搭在水瓶上。

　　球場邊的聲音慢慢傳進耳裡——人聲、笑聲，還有幾句太熟悉的語調。

　　他沒有特別在聽，沒打算理那些聲音。但某個名字被說出來的時候，他的耳朵就替自己做了決定。

　　「⋯⋯最近那幾個高中生根本快練瘋了。連休息時間都在看比賽回放。」

　　 「怎樣？終於開竅啦？」

　　 「哪是。他們是想變強一點，好有機會當星野莉奈的緋聞對象。」

　　他沒動，水瓶在掌心裡冒著一層薄霧。

　　球員們三三兩兩散在場邊，有人壓腿、有人體能回復，有人抓緊時間討教戰術。不遠處，幾名教練和體能顧問靠在遮陽棚下，一邊看著少年們收拾器材。

　　練習結束後的訓練場總是鬧的。

　　肌肉放鬆了，語氣也會鬆，就有人會講出些不該讓人聽見的話。

　　「真的假的？」

　　「真的。還有人說，『她緋聞太多我不怕，我就想當最新的那一個』——還說什麼『讓我去站在她旁邊，就算被罵我也甘願』。」

　　 另一人笑出聲：「星野莉奈？他們真敢想耶。」

　　 「認真的。有一個還說，每次看到她的廣告就多練半小時。他說什麼——『如果能變強一點，就有機會被拍到跟她走在一起』。」

　　一陣低笑聲，有點不可置信，但也不帶惡意。

　　 「我還聽過更狂的，那誰說：『我才不在乎她有沒有緋聞，最好我就是她的緋聞對象。』」

　　語氣像開玩笑，但裡面那種認真的成分，糸師冴聽得出來。

　　不是炒作，也不是玩鬧。那是一種純粹到幾乎幼稚的「青春式信仰」。

　　講她笑起來很漂亮。講她的新代言有多紅。講她會不會正在看某篇報導，然後注意到「我們這些練得很努力的選手」。

　　講得她像是什麼幸運女神，講得她像是誰都能幻想的對象。

　　「好了啦，管一下他們，這裡是訓練場，要講這種幹話，回去路上自己講個夠。」

　　「沒關係啦，反正都休息了，大家偶爾也需要放鬆一下，不要這麼嚴肅啦。」

　　話音剛落，有人眼角一瞥，忽然頓住。

　　——他們看見糸師冴坐在陰影裡。

　　不高、不近，也沒有抬頭。但他的確就在那裡。像一塊沒人敢動的岩石，存在著。

　　幾秒鐘前還熱絡的氣氛，此刻寒氣灌鉛般從頭頂注下來，瞬間降溫。沒人接話，沒人發笑。

　　他沒什麼表情，右手指節輕扣著水瓶蓋。

　　蓋子沒轉開。

　　他最後站了起來，把那瓶水放回地面，擦掉指尖的水痕，朝球場邊走去。

　　沒人敢發出聲音。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穩到像釘子打在水泥地上。

　　後來，那瓶水一直沒人敢動。直到傍晚陽光斜過去，把陰影拉長，把瓶身曬得發燙。

　　隔天，在訓練場中，所有在場的教練與評估員給出了幾乎一致的評語：

　　「場上閱讀能力無人可及，穩定性近乎數據化。『新世代世界十一傑』的評選名不虛傳。」

　　而同場訓練的選手們私下說的，是另一種版本：

　　「氣場爆炸強，完全不像是來練球的，是來收場的。根本是怪物等級。」

　　「⋯⋯一開球就讓人閉嘴。」

　　「那種穩定感⋯⋯不是主導，是壓制。你甚至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輸的。有夠可怕。」

　　糸師冴的表情從頭到尾沒有變過。

　　他只覺得——

　　在這個國家踢球，真的，很無趣。

　　幸好，藍色監獄計畫沒有讓他等太久。

　　《044》

　　『小冴，日本足球聯盟想徵召你。』

　　「我不是早就說過——我不會代表日本踢球了嗎？」

　　 他懶懶地靠在椅背上，語氣跟糾正某種低級錯誤一樣嫌惡，眼神一丁點興趣也沒有。

　　「如果連你也跟這個國家一起退化⋯⋯我會很困擾。」

　　手機那頭的經紀人苦笑了一聲，語氣倒是輕快：『我當然記得你說過。但這次的對手，是藍色監獄那批人喔。』

　　糸師冴的手指停了一下。

　　「⋯⋯他們已經準備好了？」

　　他挑了下眉，終於抬眼。

　　才幾個月，他們敢說養出「世界第一的前鋒」？

　　看來這國家，不是病了——是瘋了。

　　『不清楚。但現在聯盟想要「一場比賽」來驗證——正好U-20的代表隊也選出來了。』

　　「所以？」

　　『他們要你，進U-20對抗藍色監獄。』

　　糸師冴沒立刻回話。輕輕笑了一下，終於聽見一點有趣的東西。

　　『你可以先看看名單。』

　　「我不只要U-20名單，還要藍色監獄所有完整的訓練資料。」

　　『啊？你不是有了嗎？』

　　「我要『完整的』。」

　　『小冴，這樣的話⋯⋯你是答應要進U-20嗎？不然那些資料可能沒辦⋯⋯』

　　「嗯，進。」

　　他早就準備好，要進去這場瘋子遊戲——看他們能不能瘋得徹底一點。

　　＊＊＊

　　資料傳來的時候，糸師冴剛訓練結束回來。毛巾還掛在脖子上，手上的水瓶這次開了，卻沒喝幾口。

　　平板上的名單下載完畢時，他沒打開藍色監獄資料，而是從U-20代表隊名單開始看起。

　　U-20日本代表正式名單，全員配置、位置分佈、關鍵數據分析⋯⋯一頁頁翻過去，畫得倒是很認真。問題是——

　　一翻到前鋒區塊，他眉頭直接皺起來。

　　「這什麼⋯⋯偶像團體名單？」

　　第一個名字就讓糸師冴停住了。

　　閃堂秋人——王牌前鋒？旁邊的註解寫著：

　　【打法靈活，場上反應快速，性格陽光，曾於訪談中提及夢想是成名後與寫真偶像結婚生子】

　　糸師冴看了一眼那人的照片——笑得很開、牙齒白到像美白代言人。

　　是進了幾球？笑得跟得獎一樣。

　　他一行一行往下看，神情越來越冷。

　　視線掃過該名前鋒的影像紀錄——

　　在日本職業甲級聯賽進了幾球。可對抗強度一提升，觸球數立刻銳減；被包夾就亂射，禁區內根本沒意識。接受媒體訪問的次數，甚至比場上觸球還多。

　　他十四歲在西班牙坐板凳時，都比這人踢得還狠。

　　這不是前鋒，是行走的浪費。

　　再對照那張笑得燦爛過頭的照片——

　　他懷疑這傢伙的人生，到底有幾成是用腦組成的。

　　這是在選日本代表？還是在選婚禮攝影棚背景人物？

　　除了足球之外的目標，寫在這裡的作用是什麼？證明他已經不打算往上走了嗎？還是「國內人氣王」比進球更重要？原來這種人可以站在國家隊的最前面了？

　　往下翻，第二位主打對抗能力與突破——但糸師冴記得這個人，傳球選擇向來只有兩種：「硬闖」或「更硬闖」。

　　第三位稍微能看，問題是跑位永遠比球慢半拍。

　　他翻著翻著，嘴角沒有動，但內心已經劃起一整排紅叉。

　　這群人裡面，有三分之一他連名字都沒聽過；有三分之一看過比賽影像，但全是靠速度跟拚搶撐場；剩下的某幾個——更像是在比「誰能撐過九十分鐘還有餘力拍廣告」。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繼續看下去的。用一句話來說，他們都是「廢物」。尤其是這個「王牌前鋒」——影片最後一球停格時，糸師冴手指直接滑到刪除鍵。

　　他重新打開U-20名單的PDF，果斷放棄前鋒這區。很慢地滑下去，最後停在守備組織與中場節奏那一頁。

　　整份名單裡，總算有一個，還有點像樣的名字：奧利佛・愛空。

　　他記得這個人。以前在青訓賽事就有聽聞過。他翻過他的資料，體能、空間感、心理素質都不差。還能在場上主動補位，判斷不算差。

　　莉奈也曾經提過。說這個人跟那個叫神谷美咲的模特兒有一段——怎麼說的來著？

　　「劈腿前男友？」

　　糸師冴一時沒忍住，輕哼了一聲，帶點嘲諷，混雜著一絲疲憊。

　　⋯⋯就連這種場外新聞，他現在都記得一清二楚了嗎。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又滑回攻擊位置那一頁。

　　不是為了改變看法，也不是突然有了希望。而是——不得不認清這些人，就是他接下來得配合的「隊友」。

　　糸師冴盯著畫面裡那張笑得像綜藝節目出來的臉，眼睛發亮，嘴巴說著什麼「想跟寫真偶像結婚」。旁邊的記者跟著起鬨，標題已經替他想好了。

　　——沒節奏，沒判斷。只有噱頭。

　　他要怎麼跟這種人打配合？

　　他偏頭，一手支著額角，視線飄過螢幕的邊緣。眼前那張照片突然跟昨天的記憶重疊——

　　那些傻屌高中生滿口都是她的名字，說著什麼緋聞對象、夢中情人、想變強是為了被拍到跟她站在一起——

　　球還沒碰，就先想著怎麼上新聞。

　　前鋒還沒站穩，就已經在幻想婚紗照——他從來沒看過這麼廉價的野心。

　　糸師冴把手靠在膝上，低頭長長吐了一口氣。

　　「⋯⋯所以我要負責把這些『戀愛腦』餵進藍色監獄的嘴裡？」

　　——真想直接把這份名單摔出去。

　　眉頭皺得很深，覺得頭有點痛。

　　哪怕是在國家代表隊裡，他還是沒看到「值得傳球的人」。

　　這個國家，真的病得不輕。

　　翻到最後一頁，他沒有猶豫，直接撥了電話給經紀人。

　　「喂，我要跟聯盟高層談。現在。」

　　『欸⋯⋯你說的「現在」，是此時此刻的⋯⋯現在？』

　　「對，現在。馬上去。」

　　《045》

　　日本足球聯盟，機密會議室。

　　會長不亂蔦宏俊坐在主位，肚子頂著桌緣，滿臉期待地說：「如果這場對決操作得好，票房預估⋯⋯五億日圓不是夢。」

　　「舉世矚目的天才球員『糸師冴』加入U-20國家隊——用這一場比賽，將這條爆炸性新聞轉化為巨額財富，對吧？」

　　U-20國家代表隊的總教練，用溫吞又略帶油氣的語調笑著說。

　　「只要我們能把糸師冴放進名單，接下來的宣傳⋯⋯就會像夏天的啤酒廣告一樣，泡沫自動往上衝啊。」不亂蔦宏俊坐在沙發上大笑，繼續說著自己的計畫：

　　「糸師冴會對『藍色監獄』感興趣，簡直是意外撿到的黃金題材啊！已經按他的要求，把那棟樓裡所有的影像資料都送過去了——」

　　「可以藉機『大賺一筆』還可以破壞『藍色監獄』——會長，您這一招可是一石二鳥啊！高明！」總教練法一保守搓搓手笑著說。

　　不亂蔦宏俊也笑了，語氣壓低，仍是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那幫小鬼氣焰囂張得太久了。說什麼『破壞自我』、『打破體制』——像話嗎？聽起來像訓練，做起來根本是造反。還動不動就伸手要一堆經費。」

　　話鋒一轉，不亂蔦宏俊從沙發上站起，對法一保守興奮地說：

　　「只要這場比賽讓U-20贏得漂亮一點——投資那邊的企業，不也得回來跟我們握手？」

　　法一保守點頭如搗蒜，手還在習慣性地揉著下巴油光的皺褶：

　　「把糸師冴推出來當主角，踩掉那批野孩子的幻想，讓大家記得——國家代表，還是在我們手上挑的。」

　　「沒錯沒錯，你可要讓U-20乾淨俐落地贏下來啊——」

　　「明白——」

　　突然，門被打開——不是敲，是猛地一撞，力道大到門板幾乎彈到牆上。

　　「啊、等一下、小冴！你不能直接——」

　　經紀人慌慌張張地追在後頭，聲音被門板切斷一半。。

　　「哎呀！糸師選手，大駕光臨！」

　　不亂蔦宏俊眼睛一亮，像是看到印鈔機自己走進來，立刻笑得滿臉皺紋：「怎麼不提前通知？我們好準備迎接你啊——」

　　「多多指教啊，天才！」U-20的總教練也熱情伸出手，一臉笑容。

　　糸師冴站在原地，沒動。他回頭，皺著眉，問身後的經紀人：

　　「這禿頭胖子和那個齊瀏海是誰？」

　　「小冴⋯⋯他們是、是會長和U-20國家隊的教練啦⋯⋯」經紀人吃驚過頭地提醒，又在隱藏暗示「你不能這樣講人家吧」！

　　「那就省事多了。」糸師冴壓根沒看那兩人臉上的尷尬，自顧自地往前走兩步，開口就扔炸彈：

　　「喂，兩位大叔，U-20國家隊的影像資料我看完了。」

　　帶著一股鋒利的厭煩與挑釁：

　　「一句話——全是『廢物』。尤其那個王牌前鋒，跟嘔吐物一樣，沒用又軟爛。」

　　空氣瞬間被掐斷。

　　「小冴⋯⋯」經紀人在旁邊乾巴巴地喊了一聲，算是試圖制止，但根本沒用——吉羅蘭・塔巴蒂自己也知道沒用。

　　「我會加入國家隊，是因為能跟『藍色監獄』那幫傢伙比賽。但這種學校社團水平的東西，也太說不過去了。」

　　「⋯⋯你是在污辱我的隊伍嗎？」聽到自己的隊伍被羞辱，法一保守微笑帶著抽蓄，「這次的前鋒可是——」

　　「你有看過他在壓力下的選擇嗎？」糸師冴直接打斷，語氣仍然平靜得近乎冷淡：「禁區內沒路就瞎射，隊友空檔不看，判斷只靠運氣。這種人，你們給他主力前鋒的位置？」

　　法一保守乾笑，仍不死心：「他有人氣，有商業價值——」

　　「所以你們現在是打算靠人氣把球踢進去？」

　　「不不，糸師選手，那個前鋒可是U-20這次的王牌，不只是人氣，他還——」

　　「王牌？」糸師冴眉頭一挑，像是聽到今年最難笑的笑話：

　　「——我要退出。」

　　這種垃圾，不準出現在前鋒的位置上。

　　「喂，你這個人⋯⋯」

　　「別動氣、別動氣，這種時候要成熟一點。」不亂蔦宏俊馬上安撫爆出青筋的法一保守，連忙轉頭對糸師冴說：「你不滿意前鋒嗎，糸師冴選手？那我們再招新人進來就好啦！超過年齡限制也沒關係！只要你滿意的，我都找來——」

　　糸師冴表情很冷，超過年齡？「任何人⋯⋯都可以？」

　　「嗯、嗯！只要是日本國籍，混血也沒關係！」

　　糸師冴頭微微低下，視線緊盯眼前的人——這些嘴臉有夠令人討厭。

　　這些嘴臉證明，「國家代表」不過是一份私人願望清單。只要某個有權力的人想，誰都能被塞進國家隊——代表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想讓誰代表。

　　「你們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站在那個位置上？」

　　不亂蔦宏俊陪著笑臉：「所以你說誰適合，我們就讓他來！」

　　那好，既然要用這種體制來判斷球員，那他就以自己的標準，挑戰整個舊體制。

　　糸師冴視線微微一頓，要選擇的不是體制內、也不屬於U-20的人，來作為自己的對位或武器——他很快就有人選。

　　某個，他看過在極限下，給出最出其不意答案的傢伙。

　　「你喜歡誰我就簽誰——我這邊都好談！」

　　不亂蔦宏俊笑得一臉諂媚，語氣輕浮得像在推銷什麼特價商品。

　　「『藍色監獄』裡，倒是有一個⋯⋯我很想和他組隊的前鋒。」

　　「啊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想要你弟吧？我記得他在藍色監獄裡對吧？」

　　不亂蔦宏俊馬上迎上去，笑容市儈得發亮：「沒問題沒問題！如果是天才的弟弟，就算是從藍色監獄來的也——」

　　「——我要的是別人。」

　　糸師冴冷絕打斷。不亂蔦的笑容明顯僵了一下，法一保守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你是說裡面其他那些野孩子？」他語氣裡帶著壓不住的輕蔑，「我們看過資料啦，那群人沒幾個能控球，個性也⋯⋯」

　　「我不是要控球的人。」

　　糸師冴語氣淡淡地說，語速卻慢了半拍，給他們一秒準備時間：

　　「我要的是——」

　　他抬起眼，聲音不重，再度丟下另一顆炸彈——當那個名字從他的口中吐出時，整間會議室突然靜音了兩秒。

　　法一保守不由自主往後縮了一點：「那個⋯⋯有點問題的傢伙？」

　　不亂蔦宏俊小聲補刀：「⋯⋯是那個會罵人、還會咬隊友的？」

　　「會進球就好。」

　　比起只想跟偶像拍照結婚的強多了——糸師冴回答簡短得像戰術書裡的標題。

　　「進球不是靠服從，是靠本能和壓制。」

　　他語氣一停，低頭掃了一眼桌上的U-20名單。

　　「反正這邊，沒人能用。」

　　法一保守忍不住開口：「但、但那傢伙也太不穩定了⋯⋯我們怎麼排戰術？」

　　糸師冴冷笑了一聲，好似聽到一個很久沒聽到的過時詞彙：

　　「你們也有在排戰術？」

　　全場空氣瞬間結霜。

　　不亂蔦宏俊急忙補位，幾乎是下意識地求生反射：「不不不，既然是你點的人，我們⋯⋯我們一定會全力協調！」

　　糸師冴一個字一個字地丟出去：

　　「我不要你們『協調』，我要的是放行。 剩下的，我自己搞定。」

　　《046》

　　跟藍色監獄的比賽，就在兩週之後。

　　糸師冴穿上那套對自己來說毫無意義的國家隊制服，跟著U-20的總教練，來到國家隊的集訓會議室。

　　「為了取得比賽的勝利，這次特別徵召你們加入U-20日本代表隊——」

　　身為總教練的法一保守站在前方，口沫橫飛地講著什麼。他雙手插在口袋，神情漫不經心，跟路過這裡一樣。

　　「另外，這次還有萬眾期待首次入選的——糸師冴選手！」

　　直到自己的名字被喊出來，糸師冴才反射動作般抬眼，隨意掃了眼坐在面前的這群人。底下有幾個人在看到「旅歐的天才球員」時發出驚呼。但他只是看了過去，神情平得近乎無感。

　　「⋯⋯感覺一副非常討人厭的王子。」

　　說話的人雙手交叉放在腦後，整張椅子往後仰到頂，靠上了後方長桌——喔，是那坨他眼中的嘔吐物，U-20的「王牌前鋒」。

　　「喂⋯⋯他聽得見啦。」旁邊有人小聲提醒說話的人。

　　——好無聊。

　　糸師冴根本不在乎周圍碎語，也不在意台上總教練天花亂墜的言語，只感到百般無賴。

　　「大家都知道我們的對手是『藍色監獄』！這場比賽要堵上U-20日本國家隊的尊嚴——絕對不能輸！」

　　會議室的冷氣吹得太強，空氣裡只剩下被熱血口號攪拌過的冷風。糸師冴雙手仍插在口袋裡，頭微微側著，眼神像在計算：這場無聊的會議還要撐多久？

　　「冴！請你說幾句振奮士氣的話吧！」

　　法一保守突然把話語權丟給他，語氣裡帶著過度的期待。他慢了一拍才回神，目光懶懶地掃過眼前的隊員們。嗯——

　　「能跟我一起踢球，你們應該感到榮幸。」

　　現場的空氣瞬間凝結，他沒管，語速依然散漫：

　　「我對你們一點興趣都沒有。但你們這輩子，大概也不會再有這種踢球的機會了。」

　　這次他是真的抬眼，慢慢地掃過坐在眼前的一張張臉。差點把「廢物」兩個字脫口而出。

　　「盡量別惹我生氣。以上。」

　　鴉雀無聲。

　　不知道是誰尷尬地笑了幾聲，低喃：「哈哈，太自信了⋯⋯」

　　倒是傳來「啪」一聲椅子撞上長桌的聲音，帶著挑釁意味的節奏：

　　「別瞧不起人啊，天才。」

　　是那坨嘔吐物站起來了。

　　「——或許你是世界矚目的球員，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青訓營出身的吧？」

　　糸師冴沒接話，繼續維持那副懶得搭理的表情，等這場鬧劇自己收場。

　　「我可是在國家甲級聯賽打主力的前鋒，說話小心點——就目前的發展來說，我比你更好喔。」

　　「⋯⋯那又怎樣？」

　　他實在不懂這種履歷哪裡值得驕傲。糸師冴慢慢開口：

　　「過幾年爭奪國內的得分王，擠進國家隊，拿五千萬左右的年薪。然後跟寫真偶像結婚，組建幸福的家庭——」

　　糸師冴頓了一下，視線掃過對方自動對號入座的僵硬表情，語氣仍是那副懶得浪費力氣的冷：

　　「差不多就是你足球生涯的巔峰了。」

　　這句話一出口，空氣裡浮出一絲停頓。

　　糸師冴知道這些字眼會讓現場的人聯想到某個名字——他也知道，他不需要避開。

　　他不在乎。

　　甚至可以說，他就是故意這樣說的。

　　有人偷偷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開；也有人低頭滑手機、裝作什麼都沒聽見。

　　被羞辱的王牌前鋒，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閃堂秋人不是沒聽過那些傳聞，一瞬間想開口反駁：

　　——這不正是你的故事嗎？

　　什麼青梅竹馬、出國前後的關係、共同成長、緋聞模特兒⋯⋯版本很多，沒人敢說哪個是真的。

　　但閃堂秋人話卡在喉嚨，什麼都說不出來。

　　因為這些話從糸師冴嘴裡說出來，根、本、不、像、是、失、言。

　　——更像是在說：你連模仿，都模仿得不、夠、格。

　　現在他是「新世代世界十一傑」，已經堪稱同齡最頂尖的位置；而話題裡的女主角是開始擠身高端精品的新星模特，實力與話題齊發。無論是身價或是名聲，都早超越國內職業球員與寫真偶像的層級。

　　那個走進體育館，牽手的是人氣模特；賽後採訪時，她在場邊微笑點頭；各大媒體標題寫著：「下一代國民英雄的完美人生」的畫面——

　　眼前這個人，不過用了兩句話，就把那種未來拆得一乾二淨。

　　糸師冴低下頭，眼神冷得近乎無機。

　　「我只對世界第一感興趣。我們的野心大小，可不一樣。」

　　糸師冴看著閃堂秋人——嘴巴抖著，眼神游移，想反駁卻找不到半句能站得住腳的話——他大概說中了九成。果然只是個沒野心的廉價前鋒。

　　糸師冴淡淡補了一槍，語氣懶得要命，卻像句判決：

　　「就你這塊料，要是覺得剛才哪些不錯，哪怕只有一點點心動，都成不了世界第一——趕快滾一邊去吧。」

　　那傢伙臉色變了，嘴一張，聲音弱得像硬撐出來的自尊：

　　「我也想成為世界第一⋯⋯」

　　「——非常遺憾，你還是等下輩子吧！」

　　這句話，不是糸師冴說的。

　　是獨自坐在角落，雙腳打從一開始就翹在桌上，行為比糸師冴還更不屑在場的金髮男開的口。剛才他在總教練說話時，還用小指挖鼻屎⋯⋯在U-20國家隊的會議中，這種羞辱性極強的動作，早就惹火了閃堂秋人，一扭頭就罵：

　　「你什麼東西啊？糸師冴的跟屁——」

　　他忽然站起來，動作乾脆地把閃堂秋人的頭壓了下去，直接打斷。

　　「像你這種還在看名份的人，就代表你沒天賦——該小心說話的，是你這種自以為是的菜鳥前鋒。」

　　「——你是什麼人！」

　　「——你對我們的王牌做了什麼！」

　　「喂、喂，住手！」

　　一堆人同時站起來，椅子撞地的聲音此起彼落，氣氛瞬間炸開。

　　那個金髮男卻像早就等著這一刻似的，動作乾脆得讓人來不及反應，嘴角還掛著興奮的笑：

　　「哦，要打嗎？全部人一起上？」

　　比起群架，他更像在邀請全場跟他玩一場，不是挑釁，而是純粹的開心。

　　「——如果我贏了，就要讓我進入主力陣營哦？」

　　糸師冴無言地看著最先出手揍人、現在還在叫囂的傢伙。

　　——士道龍聖。

　　全場唯一一個，是他自己挑進來的。偏偏也是最先動手的那個。

　　真是夠糟心的。

　　「唔⋯⋯糸師冴就算了⋯⋯你這種連名字都沒人記得的傢伙——也敢羞辱我？！」閃堂秋人從桌上爬起來，臉漲得通紅，一拳揮了過去。

　　士道龍聖輕鬆閃過這種文弱的攻擊，直接跳起來，笑得像是撿到樂子：

　　「很有幹勁嘛——那就吃我一記啊，菜鳥！」

　　啊，他記得這個飛踢的姿勢——凜有被踢到流鼻血過。後來連著好幾天的訓練影片裡，鼻子上都貼著ＯＫ繃。

　　不過，糸師冴從來不用暴力解決問題。所以別指望他會插手這種鬧劇。就算現在要被打的是他弟也一樣——更別說只是個廢物前鋒。

　　啪！

　　「慢著慢著，等一下。」

　　一隻強而有力的手從側面伸出，準確無誤地抓住了那記飛踢。動作乾脆得像接下傳球，乾淨、自然，沒有多餘動作。

　　「U-20的我們，都被看扁了呢。」

　　糸師冴站在一旁，看著士道龍聖的腳卡在半空、姿勢滑稽。下一秒，整個人被乾脆利落地甩了出去——

　　他沒有要幫。

　　轟隆！

　　對方不但沒手下留情，還順勢加碼，一個轉身，直接把士道龍聖砸在地板上。

　　「氣勢凌人的樣子，我是挺喜歡的。」

　　那人一邊說，一邊穩穩地壓制士道龍聖倒地，手還抓著那隻剛才試圖飛踢人的腿。

　　「不過嘛——最終還是得靠場上的表現。」

　　壓制士道龍聖的人語氣依舊不疾不徐，像是教訓小狗般溫柔，手上卻半點沒放鬆。

　　「你和那傢伙都是新人。別光動嘴，要用行動贏得大家的信任哦——」

　　糸師冴雙手還是插在口袋裡，事不關己地站在旁邊，看著。

　　「要幫忙嗎，愛空？」旁邊有U-20的隊員隨口問了一句。語氣像習慣，多過真的在詢問。

　　「不用，不用，沒事沒事。」

　　奧利佛・愛空笑得像在哄人，反手架住士道龍聖的手，再順勢一把掐住他的後頸，跟處理一隻吵鬧的大狗沒什麼兩樣。

　　現場的氣氛頓了一下，有人笑出聲。

　　奧利佛・愛空這才抬頭，朝站在一旁的糸師冴看過去。

　　「還有呢，小天才——」

　　語氣沒什麼起伏，帶著隨便與愉快，沒說你該做什麼，也沒說歡迎你。但那句話落下時，場子就靜了一瞬：

　　「你的身後，我們後衛線，會守好的。」

　　十九歲，奧利佛・愛空。

　　U-20日本代表隊隊長，已經收到義大利甲級聯賽球隊的報價。

　　這支隊伍，就是以他為核心建立的。

　　糸師冴嘴角微微一彎。

　　中後衛為核心，防守反擊體系。

　　——果然是這樣啊。

　　他又淡淡地掃了一眼——視線撇向他們那位「王牌前鋒」。

　　不就證明了嗎。

　　你沒料。

　　《047》

　　U-20日本國家隊集訓地。

　　今天的訓練沒什麼不同。只是換了一批新面孔，沒有比較好。但至少，沒有聽到幻想自己跟誰傳緋聞的白痴發言——

　　「辛苦了，小天才。」

　　單手把運動包背在身後的糸師冴，在走廊轉角遇到奧利佛．愛空。對方笑著打招呼，語氣聽起來輕鬆，但糸師冴下意識皺了下眉。

　　「有空聊一下嗎？」

　　奧利佛．愛空笑著說，不算特別友善。

　　糸師冴掃他一眼，不確定這次又是哪一齣——不過這是幾天下來，對方第一次主動開口搭話。

　　「⋯⋯什麼事？長話短說。」

　　糸師冴右眉微揚，對即將上演的某場鬧劇，已經準備好翻白眼。

　　「好的好的。我們的王牌閃堂，跟你帶來的那位暴力跟屁蟲又吵起來了——看樣子他們兩實在合不來啊。」

　　「關我什麼事。」

　　又是這種無聊事。糸師冴不懂身為隊長的奧利佛・愛空為什麼搞不定這種小事？看對方笑了笑，似乎打定主意要他說點什麼。糸師冴語氣冷淡、毫不掩飾不耐：

　　「把那個垃圾王牌踢出去就好了。」

　　「唔⋯⋯對你來說他或許是垃圾，但對我們來說，閃堂可是王牌。」

　　奧利佛・愛空低頭撓了撓，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口吻卻不像：「幾乎整支隊伍都表示說，如果閃堂被踢出去，他們就不上場。」

　　那不是正好嗎？直接換一批新的。糸師冴真的不懂到底奧利佛・愛空的問題在哪。

　　他看了對方一眼，人還站在那裡，沒打算結束這段談話。

　　「這樣下去，退出的人會越來越多，最後就會變成『棄權』——就算這樣，你也還要堅持己見嗎，小天才？」

　　奧利佛・愛空抬頭，笑容正派，眼神誠懇得讓人想翻白眼。

　　他講得像是好心提醒——但在糸師冴耳裡，聽起來完全是另一個版本。

　　「⋯⋯啊？」糸師冴挑眉，「你是在威脅我嗎？」

　　「不敢不敢，怎麼可能呢。」奧利佛・愛空笑著搖頭，歡快得像在講笑話。

　　「沒有人希望比賽取消嘛——對手可是『藍色監獄』呢。對吧，小天才？」

　　糸師冴靜靜看著他。

　　眼前的人就是在威脅他，確認。

　　「你被當作這場比賽的攬客噱頭，我不過是在替你著想。要是棄權了，對你也不好吧？」

　　真會說啊。要不是他臉皮夠厚，還真以為自己是來關心人的？

　　糸師冴沒立刻接話，看著奧利佛・愛空，隔了幾秒才開口：

　　「你想怎樣？」

　　「在不用士道的前提下，讓U-20國家隊——也就是我們，贏下比賽。」

　　奧利佛・愛空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姿鬆弛，笑容自在得過分。

　　糸師冴沒說話，只是盯著他。

　　「怎麼了？」奧利佛・愛空偏了偏頭，「既然是天才，這點小事，難不倒你吧？」

　　士道龍聖是協會開特例讓他招進來的。要不是他開口，士道龍聖可能還被五花大綁在藍色監獄裡，甚至不會出現在這場對決。

　　而現在，被協會選出來的U-20國家代表隊隊長——奧利佛・愛空卻反過來要求不使用士道？

　　太滑稽，也太刻意了。

　　糸師冴眼神微沉，語氣極冷。

　　「這是全隊想要的？還是協會那群想撈錢的傢伙塞給你的劇本？」

　　奧利佛・愛空本來笑著，卻在這些話出現時，眉眼一頓。似乎其中有東西反射，敲中了什麼。他沒有立刻回話，而是偏過頭，忍著一種表情。

　　「哎哎，」他笑回來，撓了撓頭，「別用那個詞，我現在聽到都怕呢⋯⋯」

　　奧利佛・愛空聳聳肩，語氣恢復輕鬆：「百分之九十九是我自己的主意——真的。」

　　「拜託，那些大人們一唸起來，我也昏昏欲睡。」他笑著補了一句，像要增添那句話的真實性。

　　糸師冴冷笑了一聲。

　　「這堆拐瓜劣棗組成的球隊你也敢信？看來你的腦袋不太正常。」

　　「嗯，是啊，」奧利佛・愛空笑得更開了，「因為我賭的，是你——不是士道龍聖。」

　　他的口吻仍舊輕，但笑容底下有股壓迫感：「你如果真的像他們吹的那樣強，幹嘛還需要那種自走砲？」

　　糸師冴的眼神瞬間落下一層霜。

　　他不是不知道，眼前這傢伙從頭到尾都不是真傻。現在站在這裡說這些話，才不是為了什麼公理或團隊精神，而是——

　　挑戰。

　　「嘛⋯⋯你也知道，隊員之間要融洽一點。」

　　奧利佛・愛空又撓了撓低下的頭，「至於剩下那百分之一呢——就當是我這個隊長在穩場吧。」

　　糸師冴冷笑一聲。開始有點討厭奧利佛・愛空這個撓頭的動作。那動作看起來無害，卻像一種故意演給人看的模樣。

　　果不其然，當奧利佛・愛空再次抬頭時，又是笑中挑釁的神情——

　　「我啊——就是很好奇，『糸師冴會給U-20國家隊帶來什麼』。」

　　——倒是直接不演了。

　　奧利佛・愛空一派輕鬆，像順口提了句無關緊要的話，又隨手補了一句：

　　「而且我也不太喜歡那些敗金主義的大人啦——你這個票房保證被拉進來，不也挺無辜嗎？」

　　奧利佛・愛空笑嘻嘻地說，彷彿剛才那些挑釁、那些下注、那些劇本裡寫好的戲碼，全都是糸師冴自己想太多。

　　假裝體諒，實則羞辱——這種語境操作最令人厭惡，讓人在邏輯上一時間無從反駁。而這個笑說自己是在穩場的混蛋，從不承認挑釁，總是一臉無辜地說，只是在「聊天」，連反應都會被解釋成「過度敏感」。

　　這種人，不是沒見過。糸師冴神情很淡。

　　「有意思⋯⋯」

　　笑著遞刀，笑著逼你表態，笑著讓你無法退場。要嘛接招、贏下來；要嘛接受「你不過是被拉來撐場的失敗商品」這個標籤。

　　拉了一下背後的運動包，糸師冴語氣一如既往地乾冷：

　　「——我接受你的挑戰。我行我素的隊長。」

　　他會接受，不是因為被激到，也不是想證明什麼。只是因為——這些人，比起他在國外真正遇過的對手，層次低太多了。對這種程度的挑釁，他根本沒有輸的理由。

　　奧利佛・愛空眨了一下眼。

　　原以為還得再軟磨硬泡一輪，甚至多丟幾個條件出來。沒想到這傢伙——這麼快就點頭了。

　　「哎呀，謝啦！沒想到你也有可愛的一面嘛——」

　　那點微妙的驚訝藏得不算深，半句認真、半句調侃。奧利佛・愛空笑彎著眼，朝糸師冴伸出手，那種代表「合作愉快」的象徵性手勢，此時卻更像一筆交易、確立一場賭局的簽署。

　　「別誤會。」

　　糸師冴直接走過那隻手，連看都沒看一眼。

　　「是我在考驗U-20國家隊。」他已經越過奧利佛・愛空。

　　「要是你們，還有那個廢物前鋒跟不上——」與其說冷靜，最後通牒更符合糸師冴現在的口氣。

　　「——我就退出比賽。」

　　「明白、明白。」奧利佛・愛空的聲音落在背後，低，卻很清楚。

　　「悉聽尊便，小天才。」

　　——還真是對這支隊伍有信心啊。

　　糸師冴沒回頭，只覺得那聲「悉聽尊便」像是送客的笑話，挑釁的回音。

　　《048》

　　糸師冴回到U-20安排的住所時，天色已經全暗了。

　　他沒開主燈，拉開窗簾，把窗外淡淡的街燈光引進來。包包丟在椅背上，整個人坐進椅子裡。

　　桌上的信封，早就在那裡等著了。是訓練營第一天收到的比賽票。

　　上面印著：【U-20日本國家代表 vs 藍色監獄】的字樣。

　　時間、地點、票號印得一絲不苟。連背面的合作單位都排列得乾乾淨淨——一如這場比賽從頭到尾都不是真的為了足球，而是場徹底的商業設局。

　　手機震動了幾下，他從容拿起，是經紀人給他發了明天的訓練內容。隨意看完後，糸師冴例行滑過幾個社群帳號。她的帳號一如既往看起來很規矩，只是——

　　有些東西不見了。

　　以前貼過的幾張動態照片、一些文字內容⋯⋯

　　現在不見了。

　　糸師冴又滑了幾頁，另一張照片的背景是球場外圍，光線落在她臉上，那張也沒了。

　　他翻了相簿，找到自己存下的截圖，時間戳還對得上。

　　《日曆上的記號沒劃掉》

　　畫面：牆上紙本日曆，某天有圈起來但沒劃掉。

　　內文：

　　「這天沒有取消，也沒有實現。」

　　 #一直沒劃掉也沒別的意思 #只是想記得而已

　　那天是他們例行練球的日子，但他已經飛了。

　　《空氣裡的汽油味》

　　畫面：攝影棚附近街道的天空，沒有人、沒車，只有陽光與地面蒸氣。

　　內文：

　　「今天的空氣有點像那年夏天。」

　　 #熱到快昏倒還是不想回家 #這麼多年還記得那股味道 #熱到翻白眼

　　他記得，那年她陪他跟凜練球完說：「這種味道會黏在衣服上」。熱到連冰棒都沒用，他在堤防翻著白眼，凜一邊發出奇怪的悶哼聲，一邊找陰影躲，最後躲到她的影子下——

　　《便利商店的微波光》

　　畫面：深夜便利商店裡的微波爐，橘色光映在門上。

　　內文：

　　 「有時候只是想找個地方，等熱一點再回家。」

　　 #知道那種熱也不會太久 #但還是按了加熱鍵 #味道還是一樣

　　那個冬天，他穿著球衣不想回家，她氣得去便利商店買罐裝的味增湯——還一邊口中振振有詞，逼他把那碗熱湯喝完再踢球。

　　那碗湯的味道他早忘了。

　　但她那句：「喝完再踢。」還在耳邊。記得湯很燙，她的手也很燙。

　　他再次跳回她的帳號裡，那些東西——消失了。

　　不是全刪除，是選擇性地下架。她在做選擇。不是一時衝動，而是清醒的行為。

　　糸師冴滑到最上方的置頂貼文，是她最新的一張照片。

　　星野莉奈穿著斜肩黑色晚禮服，站在燈光交錯的宴會廳裡，手腕上那只經典水晶手環閃得驚人，像把整個場子的光都引向她。她的笑容明艷而從容，好似早已習慣成為焦點。畫面裡一切都恰到好處——連那只手環，看起來都像她親自挑選的，毫不費力成為她的一部分。

　　所有那些跟她工作無關的曾經，都不見了。

　　她留下的，是光線打得剛剛好的工作照、對著鏡頭的笑、順過的髮絲、調過色的手環。

　　而那些凌亂的、真實的、衣角沒整理、笑得太快、連背景都歪斜的畫面——都不見了。

　　頁面突然重新更新，她剛發了一篇新貼文。

　　畫面中的她，頭髮被風扯得四散飛起，裙擺幾乎被捲到半空，雙手緊緊捂著耳朵，連站都站不穩。

　　「原本是要拍一張站得『很穩』的感覺，結果風實在太大，髮夾全被吹飛了。」

　　#完全沒準備好的一張 #但好像不小心變成最有感覺的一張

　　#風真的很大不是故意亂掉的啦 #現場大家都快站不住

　　——她明明不喜歡風大，從來都不喜歡。

　　因為會讓她眼睛乾、表情僵，會讓她站不穩。以前遇到這種照片，她總是第一個刪掉。

　　但這次，她留下來了。還發了出來——

　　——除非，是跟他們有關。和糸師冴有關。

　　但他讀不出來，這裡面和他有任何一丁點關係。

　　糸師冴坐了很久。

　　手機靜靜躺在桌上，畫面早就暗了，彷彿那個帳號也關起來了。

　　桌上的票還在。

　　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U-20日本國家代表 vs 藍色監獄】

　　印刷乾乾淨淨，就跟她現在的帳號一樣。

　　隨手拿起筆。他沒寫卡片，也沒加備註。地址填的是她的經紀公司。

　　信封外側沒有寄件人，只有一行字：

　　【星野莉奈小姐／親收】

　　裡頭的票，他用另一個透明小袋包起來。連署名也沒有。

　　信紙整齊乾淨，收件人欄填得很乾脆。

　　她的名字，他寫得一筆不差。

　　糸師冴拿起手機，撥了通熟悉的電話：

　　 「⋯⋯要怎麼寄信？一定要收到的。公司地址，能收嗎？」

　　語氣沒什麼起伏，跟問一場比賽該排出什麼陣容一樣。

　　那頭的經紀人明顯愣了一下，還是詳細說明怎麼貼郵票、怎麼寫地址、附近有哪幾家郵局可以投遞。又補了一句：「你可以直接給我，我幫你處理——」

　　然後他就掛了。

　　貼上郵票，封口。動作安靜，幾乎沒有聲音。

　　他早就知道，不管她會不會來，他都會這麼做。

　　他沒多看一眼，也沒多想。

　　只是在收好那封信時，忽然想起她站在觀眾席上看著自己的樣子。

　　——那雙眼睛，總是很亮。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她都還想看下去似的。

　　這張票，不是邀請，也不是期待。

　　是留一張位置給她。

　　不是要證明什麼，而是因為那個位置，本來就有她的名字。

　　《049》

　　剛換完造型，星野莉奈正在拍攝現場等待換燈，低頭滑手機時，跳出簡訊通知：「掛號信已送達，請盡快簽收。」

　　她瞄了一眼。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她經常收到各種信，掛號也不少。

　　大多是粉絲寄來的。卡片、手繪插畫、甚至還有人寄過夾有花瓣的小盒子。這類東西有時候也會用掛號寄來，為了保證她能收到。

　　經紀人通常會先過一輪，篩掉不適合的，只留下幾封安全的讓她決定要不要回。
　　只要信封外觀乾淨、沒有奇怪的貼紙或異常厚重，經紀人也不會一一拆開。她習慣了，大多數時候也不會特別在意。

　　沒有想太多，星野莉奈直接叫助理幫忙簽收。

　　等她拍完下一景、回到休息室時，信封已經靜靜地擺在桌上。

　　她拿起來看了一眼。

　　沒有貼紙、沒有花紋、沒有加裝飾的膠帶。

　　粉絲們都喜歡把她取更可愛的小名附註上去。可這封掛號件，收件人直寫她的本名。
　　整封信格式乾乾淨淨，是合作單位寄來的文件？可上面沒有品牌蓋章，也沒有任何能辨識出來源的標示⋯⋯

　　正因為太乾淨了，反而，也不像合作廠商的信。
　　既不像粉絲寄來的手寫情感，也不像公文。

　　她拆開，裡面是一張票。

　　【U-20日本國家代表 vs 藍色監獄】

　　貴賓席票根，乾乾淨淨。

　　沒有署名，沒有字條。
　　寄來的地址，是她的經紀公司，不是她家。

　　 ——他知道，哪裡對她更安全。

　　星野莉奈沒有笑，也沒有皺眉。只是靜靜看著那張票幾秒，便折回信封，收進包包內袋。

　　鏡子裡的她，妝容完美，表情無可挑剔。
　　下一場拍攝快開始了。

　　星野莉奈腦中忽然閃過一件事——前幾天的風，很大。

　　她低頭重新打開手機，點進那張最新的照片。
　　風把她的頭髮吹亂、裙擺捲起，連她自己都快站不穩。

　　「這風大得，好像你罵我的樣子——」

　　這是她第一眼看到那張風中凌亂的照片時，第一個在腦中閃過的反應。

　　但她刪掉了，用不同的文字覆蓋上去：

　　「原本是要拍一張站得『很穩』的感覺，結果風實在太大，髮夾全被吹飛了。」
　　#完全沒準備好的一張 #但好像不小心變成最有感覺的那張
　　#風真的很大不是故意亂掉的啦 #現場大家都快站不住

　　她盯著畫面看了一會兒。
　　然後，她打開記事本。

　　【不要再想他了】
　　【不可以記得他生日】
　　【今天如果妳還去看他的帳號，妳就罰自己少睡半小時】
　　【不可以發訊息給他】
　　【不可以因為他沒回妳而討厭自己】
　　【不可以妄想他會主動找妳】
　　【不可以重複聽那首他推薦過的歌】
　　【不可以重看他上次已讀妳的時間】
　　【不可以連沈默都幫他找藉口】
　　【不可以傳任何會讓妳後悔的話】
　　【不可以覺得他其實有看到，只是沒反應】
　　【不要哭，哭了也沒人會回妳訊息】

　　那份密密麻麻的備忘錄最底下，最新加上的一條，時間是在那張風中凌亂的新貼文之後：

　　【發文時想起他，就去跑步。至少跑完會累到睡著】

　　游標還在閃爍，她的餘光裡，還看得到那封掛號信的邊角。

　　叩、叩。
　　休息室的門被敲響。

　　「Rina！我們這邊好了！準備囉——」攝影助理打開門，探頭喊了一聲。

　　「好，我馬上來。」

　　星野莉奈立刻把手機放下。

　　她不知道。
　　不知道要在今天的自我備忘錄下面，加上什麼懲罰才對。

　　《050》

　　那張票，一直靜靜地收在星野莉奈的包包裡。

　　她沒有回應，沒有傳訊息，沒有聯絡那個把票寄給她的人。

　　某場宣傳活動結束後，星野莉奈遠遠看到品牌的造型總監正和小川鈴交談。對方語氣輕快、舉止親切，笑容裡還藏著點恭喜意味的滿意。小川鈴在對方轉身離開前，站直身子，敬一個禮。

　　看小川鈴的動作、對方離去的笑容。星野莉奈知道，大概又有什麼案子要談成了——小川鈴回過頭來，正好看見她，筆直朝她走來。

　　「Rina，妳記得我們說過，那些輿論和緋聞，會被炒得這麼旺，是因為你們是一個太完美的『劇本』嗎？」

　　小川鈴語氣依然平穩。星野莉奈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小川鈴緩緩將手中的資料夾推向她，是剛才品牌造型總監親手遞過來的那份。

　　「——妳不是一個人背這段劇本。」

　　是與Ｃ牌並列的Ｌ牌的試鏡通知。星野莉奈微微張嘴，還來不及反應。

　　「『我們一直有在關注她，看她能不能撐過這一波。撐過了，未來不只是模特兒』——這是剛才他們造型總監對我說的話。」

　　小川鈴的語氣一如既往地穩，穩定得像被誇獎的不是自家簽約模特。

　　這句話沒有說得太明，但業界都聽得懂——

　　一個人能不能成為「品牌形象」，不只是看長相和作品。而是看她在風暴裡，能不能穩住場面、挺過壓力，甚至漂亮完美地反擊。

　　星野莉奈正朝那個方向走去。

　　不是靠誰給她機會，而是她親手撐住了自己。

　　「妳是不可能錯過這個的。」小川鈴嘴角微彎，語氣帶著不動聲色的肯定。

　　「怎麼可能錯過。」星野莉奈笑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瞬光芒，卻忽然停滯。

　　接著，她終於鼓起勇氣似的輕吐一口氣，手下意識放到包包上，動作有些不安。

　　「不過，小川姐——我有個東西想給妳看⋯⋯」

　　「什麼？」

　　星野莉奈拉開包包拉鍊，緩慢抽出那張票。

　　【U-20日本國家代表 vs 藍色監獄】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毫無懸念。

　　小川鈴沒有說話，沒有嘆氣，也沒有吐氣，只是平穩地開口：「⋯⋯那天的工作，我會幫妳排開。」

　　「啊？」

　　小川鈴的回應完全超出星野莉奈的預期。

　　她原本想和小川鈴討論——到底該不該去？甚至心裡已經想好，如果小川姐冷冷地回一句「有工作」，她就能名正言順地放棄。

　　但現在，她完全不理解，為什麼那個一直刻意讓她與糸師冴錯開的小川鈴，會在這時候，毫無保留地讓位？

　　「以前妳一邊試圖瞞我，對方又毫無回應，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我在瞎忙什麼。」

　　小川鈴語氣平穩，看穿了星野莉奈的困惑。

　　「我說過，我能幫妳擋掉公關風波、維護品牌關係——但前提是，我必須知道自己到底在擋什麼。」

　　她用指節輕敲放了試鏡通知的資料夾。

　　「Rina，這場比賽妳去不去，由妳自己決定。我現在知道我該做什麼，也知道妳的立場，這就夠了。我不會逼妳——我說過，妳是誰，得由妳自己定義。」

　　星野莉奈低下眼。

　　她不是沒想過要不要去——但，她始終決定不了。

　　以前的她，無論什麼情況，都不想錯過他的任何一場比賽。

　　小到班級比賽、大到U-15的選拔，她都會站在場邊，站在那個她以為屬於自己的位置上，為他加油，替他見證他的閃耀。

　　她也記得，自己第一次缺席他的比賽，就是為了參加小川鈴安排的試鏡——

　　——她錯過他的賽場，卻進入了自己的舞台。

　　這兩段都代表她，也深深影響現在的過往，此刻突然一起並置在眼前——「原來自己離開他，才會得到更好的機會」，這樣非黑即白的論證，突兀地在腦中冒出。

　　至於冴⋯⋯似乎，從來都不受自己影響。不管她在，還是不在。

　　「⋯⋯我知道他現在有多好。」她開口，語氣平淡，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甚至不用到場，我也知道他會踢得很好。他一直都是那種人。」

　　她低頭看向那張票，指尖無意識地摩擦著邊角。那晚他說的那句話，至今仍會時不時在腦中迴盪——

　　『——因為妳太喜歡我了。』

　　所以那一晚，她承諾了他，更是承諾了自己：要學著不那麼喜歡他。她告訴自己、告訴他，會學得很快。

　　「那⋯⋯我還要去看嗎？」

　　語氣輕得幾乎聽不出力氣，但每一個字，都經過反覆琢磨後才說出口。星野莉奈的視線放到剛到手的試鏡通知上。

　　「現在可以有這些機會，從來都不是靠他才有的。可如果現在去看那場比賽，好像就變得很廉價⋯⋯好像⋯⋯我只是一直等著他回頭，才終於活得像樣一點。」

　　她害怕，如果自己現在去現場、坐在那個「他為她留的位子」上——別人會覺得她是靠戀情上位。更可怕的是，她自己也會這麼覺得；會不會⋯⋯自己這些年努力的，不是為了什麼夢想，而只是一場回頭？

　　星野莉奈頓了一下，沒有看小川鈴，更像在對自己說。

　　「⋯⋯我不想那樣。」

　　她低聲補了一句，好似用盡力氣才把話說完。

　　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從小去看他球賽的習慣，現在會有那麼多意味跟解讀在裡頭？明明只是單純地想為一個人加油、想見證某人閃耀的時刻——

　　為什麼現在，會有去看他球賽就等於自己輸了、輸了這段日子的努力跟成果的想法？為什麼⋯⋯明明小時候也吵過架；可現在，連吵都沒有，他們之間，卻突然成了這樣一翻兩瞪眼的結果？什麼時候「去球場」這件事，與「倒退、妥協、失去自我」畫上等號？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不是記者、不是留言，不是網民⋯⋯她知道，是她自己，開始有了這麼多的想法。

　　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她早變成那種，沒辦法喜歡一個人，就單純喊出來、跑到他面前告訴他的樣子？

　　已經，學會不任性。但，也不敢真實。

　　「那就想清楚再決定。」

　　小川鈴語氣不重，幫她把混亂壓回一點秩序。

　　「時間還夠。」

　　星野莉奈低頭，把那張票收回包包，動作很輕，怕弄皺了什麼。她沒有再說話。兩人有某種默契般，一起往保母車的方向走去，像一場沒開場的辯論，就這麼悄悄落幕了。

　　在這段短短的路程上，她還在想——

　　她一直以為，是冴遠了。是他不說，是他退了幾步，讓她不知道該怎麼靠近。

　　但——他明明開口了，票寄來了。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連那句過去總會附上的「別遲到了」，這次也沒有。

　　那句話，從來不溫柔，卻是他們之間的默契，是她唯一能解讀的線索。

　　這次，他乾脆、俐落地把選擇擺在她面前，像在說——妳要不要來，由妳自己決定。

　　星野莉奈在車上，終於，從胸口深處吐出那口氣。

　　——是你不再假設我會去了？

　　是那一點點被需要的理由，也不打算留給她了？連一句「來吧，想要妳來，我會在那裡」都不願意說了？

　　還是說，真的把決定權，全都交還到她手上？沒有附註，沒有要求。

　　不是冷淡，而是不想干預她人生節奏的體貼，是留空間讓她選擇的尊重？

　　她不知道，她無法確定，他究竟想表達的是哪一種。是他寄票的主動？是他「再次」地開口？或是他們習慣的斷裂？

　　是他選擇用一種乾脆冷靜的方式告訴她：「我不想影響妳，我要妳自己選。」

　　還是，再次證明——糸師冴從來都不需要星野莉奈真的在場邊，是「就算妳不來，也無所謂。」

　　這是他選擇過的不干預，還是她被放下、被退後的訊號？到底是體貼，還是冷淡的包裝？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星野莉奈低頭看向手上Ｌ牌的試鏡通知，上面疊著的手機，螢幕還停在那一條條自我懲罰的清單上。她心裡某部分想相信他還在乎；但她又害怕，如果那是錯誤的期待，那她又要冒一次把自己弄丟的風險。

　　『妳從以前就是這樣啊，問別人前，自己早就有答案了。』

　　冷不防地，冴的聲音在腦中冒出來，語氣一如既往地淡。

　　是她第一次去巴黎試鏡前，那通電話裡他說的。

　　那時，是他在西班牙四年來，第一次回國。那個雪夜，他和小凜吵架；那個冬天，他因為 YIPS 更沉默。

　　當時的他，語氣聽起來還算平靜，卻怎麼聽都像在撐著什麼。

　　那通電話，她說是報告試鏡，其實是想確認——他會不會開口，讓她有一點點⋯⋯猶豫的理由。

　　——『說不去，其實心裡已經在想要帶什麼了。』

　　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這件事。只是在很後來，她才發現，那是專屬於冴的體貼，精準得近乎殘酷。

　　她不敢說出「我想要」，但冴早就看穿了她，知道她缺的只是一個能被允許的理由。

　　他從不會阻止她做什麼，只是提醒她：妳並不是沒有答案，只是在找一個猶豫的藉口。以一種無聲、冷靜，卻精準得幾乎令人無法閃避的方式，拆解她所有的遲疑。

　　那是經過很長時間，才會對一個人擁有的理解。

　　只是，那裡始終缺了一點什麼。少了情感的確認，只有理性與洞察。

　　所以在那些時間裡，她學會了——去明白他未竟的言語，語氣背後真正的意思。

　　星野莉奈垂下眼，輕輕笑了一下，有點苦澀。她不確定現在這些想法，究竟是自己慣性的自我安慰，還是他們之間，真的就是這樣？

　　過去那些日子，他之所以沉默，是因為相信她能懂；而她之所以不追問，不是因為不想知道，而是害怕逼迫他，害怕顯得自己任性或幼稚。

　　他不承諾，不做註解，給的只有行動與默認；她不多問，不表露奢求，只是理解、然後記住。這樣的默契一直延續——可是，這一來一往之間，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問出口的需求，真的能一直被理解嗎？還是，終究只能沉進心底，再也浮不上來？

　　她不知道。她曾經以為自己知道，毫不猶豫地知道。

　　她曾經相信，那份不言而喻的默契，是彼此理解的證明。然而在那一晚——她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將兩人之間當成一份過度燃燒的「工作」、一個過分喜歡著另一個人的女孩⋯⋯現在，她害怕，那一切跟默契和理解有關的，會不會只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

　　就連現在，他主動了，卻只讓她更迷航。

　　最後，那張門票依然安靜地躺在她的包包裡，可始終沒有離開。

　　十天後的比賽。她不需要現在急著做決定。

　　時間，還夠。

　　《051》

　　【U-20日本代表隊 vs 藍色監獄】

　　時間來到比賽當天。糸師冴照例晨跑、沖澡、整裝備，戴上眼罩，搭上開往藍色監獄的接駁車。

　　這些步驟他做了無數次。熟悉得像在走某種儀式流程，和比賽無關，和心情無關，只和「維持平常的自己」有關。

　　他知道自己是場外看板的主視覺人物，連開場球員介紹都給了他獨立版面，其後才是其他U-20隊員。但那些場外的喧囂，從來與他無關。那是這個國家需要的故事，不是他想講的東西。

　　他早早與U-20隊伍一同在進場通道等待，自然站在最前方，準備領隊出場。

　　糸師冴對什麼「領隊」、「象徵意義」毫無興趣——這場比賽，他既不為「主力球員」的頭銜而來，也不為了什麼「首次回歸日本的天才」之類的狗屁話。他被排在最前面，只是因為這些理由加總起來讓人無法反駁。

　　畢竟在這堆球員裡，最有資格站第一個的，的確是他。但要是身為隊長的奧利佛・愛空想走最前面，他也無所謂。反正這個國家的代表隊，對他來說完全沒意義。

　　不過看那傢伙的樣子，也壓根沒在意這種象徵。邋遢得像剛睡醒。

　　糸師冴一手插腰、一手撫脖，百無聊賴地站著，心想開場到底還要等多久，視線沒焦點地飄遠。

　　身後，有一陣明顯的躁動聲。是藍色監獄的選手聚集過來了。

　　「——藍色監獄來了。」

　　有U-20隊員低聲提醒，引來些許回頭和探視。糸師冴連看一眼都懶，那些人，他早在影片裡看膩了。

　　倒是有個熟悉得令人厭煩的腳步聲，從人群後方逼近——不疾不徐，腳步有點重，像是故意要讓他聽見。

　　他知道那是誰，鬧脾氣的時候，右腳總會踩得比左腳重。從小就是這樣，這個習慣一直沒改。

　　看來，在藍色監獄過得不太開心？

　　卡。

　　糸師冴轉了轉脖子，骨節喀地一聲響，視線依然筆直。沒開口，也沒回頭。都長這麼大了，應該不用哥哥幫忙處理人際關係——反正他也不懂那些問題為什麼要處理。

　　「——那個叫士道，之前是你們的隊友吧？」

　　身後又有隊員開始碎嘴，語氣還算克制。糸師冴沒興趣聽，不過還是聽見了奧利佛・愛空的聲音：

　　「不好意思，今天沒他的位置。」

　　乍聽是對藍色監獄放話，但糸師冴知道，那話也有一半，是說給他聽的。接著又是一句，語氣慵懶，卻故意拉高語尾：

　　「我會讓你們掛蛋到最後的，藍色監獄。」

　　糸師冴沒回頭，也能想像那傢伙的嘴臉，八成還配了個噁心的眨眼，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輕浮笑容。

　　「是⋯⋯」

　　更令人髮指的是，藍色監獄那邊竟然還真的有人回了，語氣聽起來既順從、又沒骨氣。

　　——真不愧是這國家的選手，被挑釁了還這麼點頭哈腰。

　　終於，通道的門打開。

　　觀眾席的聲浪像海潮一樣倒灌進來，伴隨著閃光燈、播報聲與高分貝尖叫，喧囂幾乎要把人淹沒。

　　「好的，這是兩隊的陣型——」

　　「萬眾矚目的糸師冴，果然出任進攻中場！」

　　「這次最大的亮點，應該也是在糸師冴的表現！」

　　「還有U-20隊長奧利佛・愛空，他的父親是瑞典跟德國混血、母親是日本人，可謂國際化的後衛！身體素質異於常人！」

　　「還有前鋒閃堂秋人！目前在國家隊的進球數最多，顏值與人氣也正在快速上升——」

　　核心主角、賣點補充、流量代表，短短幾句，倒是所有設定都被補起來了。這支「U-20國家代表隊」，早被拆分，變成由幾個特定角色組成的流量舞台。那些與比賽無關的事，老是在不該被提及的地方，被當成重點講。

　　隨便那些轉播員怎麼說。他早已明白，這不是一場純粹的比賽，而是一齣由媒體、觀眾、行銷與幻想共同構築的戲碼。

　　但又說真的，哪場比賽不是呢？職業球員，不就也得擔當這些角色？最令人厭惡的是，這裡總有人，把「角色」的先後順序搞錯了——所以糸師冴極其厭惡擔當這個國家幻想的「至寶」。

　　門全打開的那一刻，球場燈照亮整片綠茵地，糸師冴突然往貴賓席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不是他在球場上會做的事。無論賽事大小，他從來不關心場外。

　　但那個舉動幾乎是出於潛意識。他甚至清楚，自己的注意力正在移走。

　　很遠，很吵。在過曝的燈光下，全場霧氣蒸騰，辨不出任何人。

　　——她，有沒有來？

　　這句話沒從嘴裡說出來，只停在腦海深處，連呼吸都不讓它碰到。

　　他知道她可能不會來。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認知——她哪次沒來？

　　她一直都會來。從有記憶以來，每一場重要比賽、每一個關鍵轉折，她從沒缺席。他從來不用問，也不需要問——她就是會在那裡。

　　真要計較，只有十二歲那次，她為了去試鏡錯過自己的比賽。那又怎樣，她有說過她要去。而且只是一場小比賽而已。

　　但，這一次，他「竟然」不確定了。

　　他不知道是什麼讓自己遲疑。也許是那晚，始終在腦海中晃蕩的對話——那句「妳太喜歡我了」、「我只想問這些真的是妳該做的嗎？」、她的「我會學著『剛剛好』的樣子」⋯⋯

　　也許她現在有工作行程、也許她的經紀人不放行、也許跟她刪除的那些貼文有關⋯⋯也許，她有太多理由不來了。

　　⋯⋯她不來，也沒什麼。

　　自己在西班牙這四年，不也照樣踢過來了？場外的事本就和球場內的表現無關。

　　他只是不小心，把目光往那個方向放了過去。就這麼一眼。

　　只是這一眼，就讓他察覺到某種細微、卻確實存在的——騷動。

　　不是懷疑。不是期待。更不是希望。是一種他過去很少會有的感覺。彷彿只要往那裡看一眼，某些事情⋯⋯就不會改變。

　　「而藍色監獄這邊，幾乎都是不認識的球員——」

　　「這似乎是一支完全由『攻擊球員』組成的隊伍，充滿懸念啊！」

　　球場那麼大，她就算來了，他也找不到。

　　糸師冴收回視線。場上的空氣變了，節奏也開始緊繃。

　　轉播席的語速明顯加快，興奮與不確定，如熱氣般從麥克風湧出來。

　　「這樣神秘莫測的隊伍，會跟U-20國家代表隊產生什麼火花呢？」

　　「在藍色監獄的主場，這場對決——即將開始。」

　　《052》

　　糸師冴的視線重新落回草皮上。

　　很快，第一聲哨響落下，開球。

　　U-20照著既定的戰術節奏推進。球權穩定控制在中場與邊路之間，步調不快，也不亂。

　　糸師冴毫無意外地成為整場的節奏中樞，接球、控球、再傳出。球速乾淨、線條明確、視野精準。配得上他在國際上累積的聲望，也配得上他剛才被全場介紹為「最大亮點」的名頭。

　　他一言不發地進行配合。就跟奧利佛・愛空的「賭局」中說好的那樣——配合U-20的節奏，打出他們訓練過的戰術。傳球，不進攻；創造機會，不搶功；讓U-20在他的行動之下，獲得勝利。

　　他不急，是真的不急。

　　球在他腳下只停留極短時間。三秒內出球，兩次觸球，從不拖泥帶水。他像是機械般地完成一個又一個「該做的事」。

　　直到第三波推進來臨。

　　他從左路接球，快速掃過對方防線的站位與間距，瞬間判斷出最有可能破口的位置。球像切過空氣般鑽出，一道漂亮的穿越球，剛剛好滑進禁區與後衛線的縫隙之間——

　　那是閃堂秋人該出現的位置，也是一個前鋒夢寐以求的進球機會——

　　——落點完美，時間剛好；只要抬腳，就能射門。

　　糸師冴沒有看閃堂秋人。他知道那球是可以進的。

　　但他等到的，不是網子的晃動。

　　是觀眾席的吸氣聲，和下一秒全場爆出的惋惜。

　　閃堂秋人的射門，偏了。

　　——這樣也踢不進。

　　連抬腳的時間都幫他計算好了，閃堂秋人只要瞄準球門位置就行了。糸師冴的表情沒有變化、腳步也沒停；球彈開時，大多數人還在驚呼讚嘆，他已經切換跑位。

　　「球還在場邊——糸師冴過去了！」

　　「——他已經衝過去了！」

　　「他們要再來了！提防他傳中！」

　　場上藍色監獄的人喊成一團。

　　糸師冴從後方直接殺進禁區，搶在所有人反應前補上那記失誤的二點球。在幾乎與球門平行的角度上，他碰到球。沒有預備動作、沒有調整——

　　「不可能、沒有射門角度⋯⋯」

　　有人低聲說道。

　　——沒有想像力的一群人。

　　糸師冴左腳一抬，抽射。

　　那是一記不屬於配合者的進球，乾脆、銳利、帶著某種忍耐的力道。

　　啪——

　　球撞進網裡，聲音清脆得像什麼當場裂開。

　　整座球場，靜了一瞬。

　　然後，全場爆出掌聲與歡呼，轉播席興奮喊道：

　　「U-20日本代表隊——糸師冴，先馳得分！」

　　「第一球，在比賽開始的第七分鐘誕生！糸師冴率先奪得！」

　　場邊觀眾全體起立，全場高喊他的名字。

　　「冴、冴、冴！」

　　歡呼聲炸開全場——彷彿，他才是這場比賽的主角。

　　但糸師冴無動於衷，看向對面藍色監獄那群人。剛才在進場通道中，那個重重走到他身旁的人——

　　糸師凜。

　　臉色極差。

　　「糸師冴果然是個天才！」

　　「這就是糸師冴的實力！」

　　「我們今天，正在見證英雄的誕生——！」

　　播報的場邊轉播仍在鼓譟，現場場面激動，連帶U-20的人也跟著攪和到糸師冴身邊。

　　「超厲害的射門！」

　　「超級進球耶——冴！」

　　啪。

　　糸師冴直接拍開靠近他肩膀的手。

　　「別碰我，一群廢物。」

　　這種進球開心成這樣？U-20的腦袋到底都裝了什麼。

　　他的語氣沒起伏，動作卻帶著殺氣。那些想上前搭話、以為該慶祝的人，全在那一瞬間自動停下來。

　　進球當然重要。但，「錯過該命中的機會」比「誰最後把球踢進去」更致命。那不是什麼可喜的結果，而是某人沒做好的證據——

　　——剛才那球，應該是閃堂秋人踢進的。連這種大好機會都能錯過的人，憑什麼叫前鋒？

　　他直接走到閃堂秋人面前。冷冷地說：

　　「三次。」

　　閃堂秋人頓了一下。

　　「這是我可以自己射門的次數。」

　　糸師冴語調非常平。

　　「我犧牲了這些機會，花費心思、捨棄自己的時間跟機會，把球傳給你們——」

　　「可是這個垃圾，」糸師冴眉毛動了一下，視線死逼著閃堂秋人：

　　「在連猴子都能進球的地方踢偏——所以我才會煩躁到自己射門。」

　　看著閃堂秋人，糸師冴連「你」這個主詞都不想用，甚至不想把他當對話的「人」。

　　閃堂秋人咬著牙，一臉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旁邊幾個U-20成員原本想幫他開口，卻被糸師冴的氣勢壓住，沒人敢動。

　　「好啦好啦⋯⋯」

　　奧利佛・愛空湊上來，笑著撓頭：

　　「對面的守門員也是滿強的，技術還不錯嘛。」

　　「啊？」糸師冴挑眉，「一個不能進球的攻擊球員，還有什麼價值？」

　　不給對方不要臉的機會，糸師冴沒有停下嘴巴：

　　「得分比我這個中場還不如的傢伙——我可不承認他是前鋒。」

　　「你好嚴格哦，小天才。」

　　——是你太不要臉。

　　「這樣算起來，日本有幾個前鋒啊？」

　　雖然奧利佛・愛空笑著吐槽，臉皮厚到幾乎無恥，彷彿想化解場面，但糸師冴沒有接他的球，只低聲說，幾乎像在自言自語：

　　「⋯⋯這場比賽，就是為了確認這點。」

　　餘光掃到奧利佛・愛空。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短暫對上。

　　奧利佛・愛空還是笑笑，沒開口，只是立起手指比了手勢——輕輕舉了三下。

　　三球。

　　糸師冴眼神一沉。

　　對，他記得。這是他們之間的賭局——他會製造至少三球的機會給閃堂秋人射門，如果都沒進，他就收回球權。

　　他又冷冷地看了閃堂秋人一眼。

　　剛才那球，經過精密計算，會在閃堂秋人跑到的時候，完美落在一個漂亮的位置，讓他有完整且自由的射門路徑⋯⋯這樣也能射偏，比大學社團球員還爛。

　　「不準再有下次。不如猴子的菜鳥。」

　　要不是奧利佛・愛空設下這場賭局，他甚至懶得傳這一球。

　　這不是在幫閃堂秋人，是他給整支隊伍的試煉。三次機會、三次證明——如果這種水準的前鋒是國家隊的選擇，那他會直接離開這支隊伍。

　　他還會再給兩次機會。兩次。

　　現在只過了七分鐘，這場比賽還沒開始發生任何事，還早。

　　但他心裡某個聲音，悄悄說了一句：垃圾前鋒，還是一樣。

　　《053》

　　U-20得分後不到五分鐘，藍色監獄開始反撲。他們照著既定戰術推進——節奏快速、分工清楚，傳球路線有如預演過無數次，隊形靈活、變化多端。

　　不像U-20那種講究條理的控球節奏，藍色監獄的進攻方式更像一場有組織的進犯。

　　雖然表面看起來奔放、速度驚人，但從邊線與肋部的協防掩護可以看出，他們依然服從著某種架構明確的戰術意圖。

　　「藍色監獄這波推進——」

　　「是他們上場前練習的那組B型進攻？」

　　「這不是亂打，他們有排練過！」

　　但U-20的防線穩如磐石，並沒有被這些攻勢打亂，反而將藍色監獄防堵得無路可出。下一秒，那顆球被從邊路直塞進禁區前。

　　——糸師凜，接住這顆擁有完美角度與節奏的傳球。

　　他沒有立刻起腳，只是迅速調整步伐、帶球盤帶。觀眾席隨即爆出嘩然——他正在往內切——糸師凜錯過最好的射門點，把球帶得更深，跑向和糸師冴剛才一模一樣的進球位置。

　　一樣刁鑽的角度，一樣不可能的空間，幾乎與球門垂直的地方。

　　他抬腳——

　　左腳。

　　「⋯⋯白痴。」

　　糸師冴冷笑。目光漸冷。糸師凜一直以來的慣用腳，都是右腳。

　　——模仿他的射門？還在做「替代哥哥」的白日夢？

　　那顆蹩腳的球，當然被守門員擋下。

　　錯過該命中的機會，糸師凜犯下前鋒最致命也最低級的錯誤。而這失敗的射門，甚至比剛才閃堂秋人的更低劣；是糸師凜「自願」做出錯誤的選擇——因為什麼？糸師冴看得清清楚楚。

　　——那個傢伙，還在執著「糸師冴的影子」。

　　他可從來沒教過弟弟要這樣踢球。自從他去西班牙後，糸師凜就一路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走。球技沒跟上，卻急著模仿；把「世界第一前鋒」這種稱號硬貼在他頭上，什麼也聽不進去，只會喊著「我是世界第一前鋒的弟弟」⋯⋯

　　這不是追夢，這是扭曲。

　　他真的以為，只要跟在哥哥屁股後面，就能達成夢想？如果他只甘願做某人的弟弟，那就別妄談什麼「世界第一」。

　　糸師冴的視線變得更沉。

　　他一直以為，糸師凜會從自己身後走出來，用自己的方式站上前鋒的位置。就算路繞遠一點，但終究會——就跟他一樣，捨棄自己怎麼學也學不像的風格。他原以為，藍色監獄會讓他進化⋯⋯

　　結果呢？

　　現在的糸師凜，不過是個跟不上時代，卻還妄想追趕他的模仿者；一個沉迷幻想的低等複製品。而那副模樣，多明顯是他對「天才弟弟」這四個字的可笑想像。

　　糸師冴眼神徹底冰凍——看來，喊著要培養出「世界第一前鋒」的藍色監獄，並沒有讓糸師凜「進化」。

　　「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廢物。」

　　糸師凜的射門沒進，場上炸開了，藍色監獄的人像聞到血味的鯊魚，一個個撲向彈出的球——

　　「要補進去！」

　　「別讓他們解圍！」

　　聲音此起彼落。

　　第一個射門被擋下。第二個角度太差，直接被後衛頂開。第三個反應慢一拍，被U-20攔下。

　　面對「全是攻擊球員」的隊伍，即使是U-20四大防衛堅守出的銅牆鐵壁，也開始出現些許裂縫——如果每個人都只想進球，那在條件足夠時，確實能產生強大破壞力。不過，U-20還撐得住，他們的防守以頑強著稱。

　　場面混亂，像極了街頭鬥毆。球彈來彈去，藍色監獄的人瘋狂衝刺、鏟球、拼搶，但就是沒人能踢進那顆球。

　　糸師冴站在遠處，冷眼旁觀這一切。

　　他沒再看弟弟一眼。那一腳射門模仿，已經揭示糸師凜早已偏離成為自己那條路，替糸師凜寫好了這場比賽的預告；也替糸師冴心裡，某段原本還沒死透的希望，畫下句點。

　　於是他把目光轉向整體——

　　一群憑著直覺往前衝的球員。是有點苗頭，卻還缺乏某種決斷力，那種更純粹相信「自我」的本能。

　　還差一點，才能夠打破U-20的防守核心。而差那一點點，就能影響比賽結果很多、就能讓U-20擋下他們所有射門。

　　他本以為，這樣的隊伍，也就止步於此。

　　直到——

　　啪。

　　「幸會，日本⋯⋯」

　　U-20的銅牆鐵壁，被打破了。

　　一道幾乎沒有助跑的射門，乾淨、安靜，卻像斧頭劈開石頭。

　　是凪誠士郎。

　　先做出射門假動作，瞬間停球，讓衝過來的防守直接錯身。趁著還沒人回身前，他扣地彈球、輕跳，跟著球一起，在空中轉身。

　　「我是，凪誠士郎」

　　沒人看清他是怎麼出現在那個位置的。只記得剛才還在混戰邊緣的他，像被什麼拉進畫面中。瞬間踢出那腳近乎無解的補射。

　　守門員反應過來時，球已經在網子裡。

　　全場安靜到連他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哎⋯⋯自我介紹失敗了嗎？」

　　整個綠茵地沸騰了。歡呼聲甚至比剛才更強烈。轉播席喊得震天響。

　　「哇啊——」

　　「藍色監獄——扳平比分！」

　　糸師冴的眼裡，終於有了點其他的情緒。

　　總算有人開始瘋起來。

　　凪誠士郎用最少的步驟，創造出最有破壞力的結果。他的反應來自直覺與結構的融合，還有對自己武器的絕對理解，在最適當的一剎那，抓緊這些交會的點；這一球，才能夠突破困局。

　　不像那個笨蛋。凪誠士郎沒有模仿任何人，也不是靠「戰術規劃」或「隊伍配合」把球踢進去的；而是掌握最好的時間與機會，單憑天賦與自我本能完成這一切。

　　糸師冴慢慢轉過視線，看向還站在原地的糸師凜。對方臉色難看，雙手緊握。

　　——模仿、拚命、射門失敗。

　　接著，是隊友們從他身邊一個個跑過去，沒有回頭。因為他不是焦點，只是個錯過機會的通道。

　　就像那顆球——曾經在他腳下，卻最終讓別人進了網。這就是前鋒犯下低劣錯誤的結果。

　　糸師冴瞇起眼。

　　果然，是他高估了弟弟。

　　⋯⋯不，是他早該放棄「弟弟」這個詞。

　　糸師凜，什麼都不是。

　　糸師冴冷冷地向旁一瞥。

　　上半場剩十五分鐘。

　　目前比數1:1。

　　《054》

　　就在藍色監獄扳平比分後，U-20重新發動進攻，球又回到了糸師冴的腳下。場邊觀眾席躁動起來，像是預感到什麼將要發生。藍色監獄也瞬間切換為壓迫防守。前方，有人迎了上來——

　　是糸師凜。

　　「不準礙事——不相干的人都給我滾一邊去！」糸師凜對周圍接應過來的潔世一大吼。

　　「——這是我們兄弟吵架！」

　　——在鬼吼什麼東西。

　　糸師冴冷著臉，他根本懶得接話，只陰沉地盯著糸師凜。

　　他單手擋住糸師凜，以肩膀護球，把糸師凜的衝撞當成旋轉軸心，阻擋對方的黏貼，轉身就把球帶走——

　　截堵，轉身。

　　但糸師凜早就看穿了他的動作，回身補上，死咬不放——

　　煩不煩人。

　　他當然知道糸師凜現在想要的是什麼——但這樣的糸師凜，根本不配做他的對手。

　　糸師冴的手，輕輕一推，抵上糸師凜的胸口。

　　只是輕輕一推。連力道都稱不上。

　　糸師凜的身體沒有晃動，重心穩得不能再穩。但那一下，他還是愣住了，像被什麼不該存在的東西觸碰到似的，反射性地退了半步。

　　——不是力氣，是直覺。彷彿本能察覺，自己擋在什麼不該擋的東西面前。

　　就這麼一步，他自己讓出了空隙。

　　「如果你還是一直這樣，以我的『弟弟』自居⋯⋯」

　　糸師冴也後撤一步，兩人拉開一個微妙的距離。球在他的腳後跟之間快速交叉。

　　接著，球，穿過糸師凜雙腳之間，落到他背後的空間裡。

　　「你就永遠都超越不了我。」

　　糸師冴在經過糸師凜時，落下這句宣判。

　　「——甩開了！糸師冴、突破中場！」

　　他沒有再理會身後的糸師凜，步伐也沒有加快，而是像節拍器一樣穩定地調動著全場節奏。藍色監獄有一瞬混亂，沒有人能立刻上前，因為糸師冴正一步步主導他們的位置錯亂。

　　他不是衝刺，他是在「安排」。他的移動，就是分秒不差的佈局。

　　——一尺、兩尺。

　　就在藍色監獄準備補位的那一刻，糸師冴抬起頭，視線迅速掃過禁區。

　　他傳球了。

　　又一次，是給閃堂秋人。

　　「——一個絕佳角度的直塞！」

　　 「又來了！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幫閃堂創造機會！」

　　球穿過人群，閃堂秋人早已就位，迎球起腳——

　　——卻沒停好。

　　腳尖一抖，那顆球擦過他的鞋底，直接從他腳下溜了出去。

　　「啊啊——二子一揮成功攔截！」

　　就像早預料到閃堂秋人的接球角度，藍色監獄的中後衛二子一揮幾乎是瞬間撲上，乾淨俐落地把球破壞出去。

　　——又一次白白浪費的機會。

　　全場發出一陣嘩然。

　　糸師冴站在原地，眼神比剛才還冷。

　　 ⋯⋯連球都接不好嗎？「王牌前鋒」。

　　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轉頭，冷冷掃了閃堂秋人一眼。

　　下一秒——潔世一撲上。

　　「球被搶下來了！藍色監獄反擊！」

　　潔世一假動作晃開U-20的側翼，迅速橫傳給前方的蜂樂迴；蜂樂迴幾乎是順勢一個轉身，就將球拉往斜前方，再度把球分給側翼跟上的千切豹馬。

　　速度、節奏、轉換，早已排演過。

　　藍色監獄的進攻，在這場高強度對抗裡，再度拉開。

　　——下一球，會進。

　　糸師冴眼神冰冷，盯著那顆他剛剛傳給閃堂秋人的球被「搞砸」後，所引發的連鎖反應。場邊教練席一陣騷動，U-20的後防迅速壓上⋯⋯

　　藍色監獄的攻勢已經進入下一波浪潮，原本不在最前線的人，也跟著潔世一衝過去。

　　「快退防——快退回去！右邊補位、右邊！」U-20教練席上叫聲震天響。

　　「進去了！這一球要——」

　　千切豹馬突破邊線防守後快速回傳，烏旅人準備補上、起腳射門，就在他腳尖即將碰上球的那一瞬——

　　——啪！

　　一記冷冽俐落的破壞，將球從烏旅人腳下掃了出去。

　　糸師冴，把球擋出去了。

　　他早一步橫切回防，早已預判這顆球的所有軌道。

　　全場倒抽一口氣。

　　他冷冷地側眼看向烏旅人。

　　對方一臉震驚，彷彿在問：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為什麼？這點判斷都沒有嗎？

　　「Nice、天才！」

　　「漏失球！」

　　——但球並沒有被清乾淨，而是被某人接住了。

　　糸師凜。

　　他總是知道，哪裡最容易接到哥哥的球。即使這不是傳給他的球，他也站在了那裡。

　　「——你就射門啊。」

　　奧利佛・愛空擋在他前方，臉色難得嚴肅。

　　這種視線、這種位置。

　　「我太小看你們了⋯⋯」

　　奧利佛・愛空嘶聲低語，「我以為你們只是一群，遵守指導者作戰計畫的——典型廢物日本人。」

　　以為只是一群，被量產出來的無聊前鋒——但這些傢伙不是。從剛才那一波死守，卻被凪誠士郎攻破得分，奧利佛・愛空明白，眼前這批人，不可能放棄任何一次攻擊可能，哪怕根本不在隊伍安排裡；哪怕是完全脫軌的突擊。

　　那場輪番射門已經證明——他們全都是為了自己、為了那顆球、為了改變命運，拼命前進的野獸。

　　飢渴，暴烈，毫不妥協。

　　奧利佛・愛空嘴角揚起一抹遇上難題的笑容——連糸師冴都回頭來擋球了。看來小天才跟自己想的一樣⋯⋯

　　——這球要是沒守下，U-20岌岌可危。

　　糸師凜的腦袋瞬間空白，又瞬間被慣性填滿。

　　如果是哥哥——這個距離、這個角度、這個重心，會怎麼射？

　　他記得。

　　所以他抬腳，啟動那個練了四年、為球隊補上哥哥空缺的動作。

　　髖關節打開、身體後傾、右腳踩穩——那是哥哥的射門預備式。

　　但下一秒，他察覺了異樣。

　　——沒有人守這條路。

　　他原以為奧利佛・愛空會對他貼防、預判他動作的觸球點，但——沒有。

　　奧利佛・愛空竟然故意放開了那條線。反而提早一步，卡住了自己慣用的右腳內切射門路徑。像是在說：

　　『你不是要模仿哥哥嗎？來啊。那條路我不擋，就照著他的方式踢吧——』

　　那一瞬，糸師凜後背一涼。

　　他知道這球若模仿哥哥——不會進。

　　那是個陷阱。

　　 一條設計好、為了打掉他自信的「空隙」，是奧利佛・愛空故意放的空隙。

　　應該要退，模仿的路徑是個陷阱，但他現在連自己擅長的射門空間被堵住了——可，糸師凜腳卻往前滑了一步。

　　不可能退——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現在選擇放棄，這球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就跟剛才一樣。

　　腦袋空了。

　　身體動了起來。

　　本能在拉他，腳在逼他反應，是整個球場的壓力，在擠出一條——只能靠他自己解答的道路。

　　這次他沒有猶豫、沒有模仿。

　　沒有去思考「哥哥會怎麼做」，而是徹底、純粹地相信自己的腳步——

　　他的重心突然一沉，往左虛晃。

　　奧利佛・愛空上當了一瞬，肌肉抽動、準備撲防。糸師凜卻立刻重心回轉，以一個極不合理的扭轉角度，在極小的空間裡壓低身體，拉回射門姿勢——

　　這不是設計過的射門，不是誰教他的步法。這——甚至根本不是糸師冴會做的事情。

　　但這是他唯一可以踢的方式。

　　「不行、那個角度太窄了——」

　　「他射不了——！」

　　「不對——」

　　砰。

　　球踢出去了。

　　那是一道不可思議的軌跡。離門幾乎貼著底線的角度，是對常理與結構的違反——但那顆球，像被強行刻進空氣中的軌道一樣，兜出一道殘忍的彎。

　　球從門柱內側反彈入網，乾淨俐落。

　　——ＧＯＡＬ！

　　現場，先是沉默一瞬，然後轟然爆發——

　　「糸師凜——進球了！」

　　「這是什麼角度！？」

　　「不是模仿！這不是糸師冴的影子——這是他的射門！」

　　額邊的汗，沿著臉頰往下滑落。

　　被突破的奧利佛・愛空露出笑容。彷彿剛才那種兵臨城下的緊張感，根本不屬於他。

　　太棒了吧，藍色監獄⋯⋯

　　奧利佛・愛空興奮地看著眼前超出預期的人。

　　來了⋯⋯日本足球界的嶄新基因。

　　奧利佛・愛空嘴上有笑，臉上卻有陰影。神情看見了什麼難纏獵物似的，被挑戰得所有神經都醒了。

　　嗶——！

　　隨著得分哨音響起。觀眾再次爆發如雷的歡呼聲。

　　「藍色監獄——反超比分！」

　　比分板改寫： 1：2 ，藍色監獄領先。

　　糸師冴看糸師凜得分，表情毫無變化。真沒想到，第一個把糸師凜逼出這種程度的，是奧利佛・愛空的超級防守。

　　即便是在那種刁鑽的角度下，踢出這種違反常理的射門，這球對糸師冴來說，還不值得反應——因為糸師凜本來就該這樣踢球。

　　那種面對更高的牆、更難纏的對手，反而更渴望突破的樣子⋯⋯或許，凜，還沒有完全墮落。

　　這一球，已經足夠驚艷這個國家了。

　　他很清楚，這種射門會改變一場比賽，會摧毀一支隊伍。因為他也曾——在幾年前，被這樣的球打穿。

　　糸師冴的視線又淡淡掃過U-20那群人，各個一臉大事不妙的樣子。

　　他們是該緊張的，尤其是那個連球都接不穩的「王牌前鋒」。

　　場上短暫停頓，裁判哨聲響過後，球被擺回中圈。U-20後防還在交頭接耳，幾個人站位還沒回穩，像是突然真的意識到：要輸了。

　　——他們早該意識到的。

　　比起稱讚弟弟，他現在更想拆某個廢物。糸師冴深吸一口氣，朝前方筆直走去。

　　「——你到底要射偏幾次？想跟寫真偶像結婚的臭小子。」

　　「寫真⋯⋯啊？」

　　還沒從糸師凜令人震撼的得分中回神，閃堂秋人無意識重複聽到的話，接著才轉頭——看到是來者不善的糸師冴。

　　「就因為你該進球的時候沒進，才會變成這樣。」糸師冴完全不帶表情，「這個局面就是你造成的，沒用的攻擊球員。」

　　「開、開什麼玩笑——我剛才的確被他們搶走球，但也不能把責任都⋯⋯都怪在我頭上吧？！」

　　「這不是推卸責任，這是創造機會的人的要求——」糸師冴語氣跟命令一樣：

　　「你，給我進球。」

　　糸師冴平靜到接近寒冷的視線，掃過所有U-20的人。

　　「要是輸了，你們U-20國家隊的身份，就會被藍色監獄——一群不知道從哪竄出來的球員搶走，不是嗎？」

　　U-20沒有人回應。

　　「這就會是你們足球職涯的巔峰，清楚？」

　　糸師冴掃過每一張臉，終於看到他們沉下來。真遲鈍。

　　這群人沒搞清楚，一旦U-20被取代，這裡在場的一個個，都別想再進國家隊。那票智障高層，絕不會再給這些人丟第二次臉的機會。

　　輸了，就再也沒得回來——連這點危機意識都沒有？

　　「雖然，這件事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

　　這個國家的足球長成什麼樣、其他球員能走到多遠的地方，跟他無關。他不過是來跟藍色監獄踢一場比賽、確認那個前鋒夢死透了沒，不是來挽救任何人或團隊。

　　他只是單純想起——那時，他也曾是差點再也回不到球場的那一個。孤零零站在場上，沒人回應，被時間一點點推走。

　　但，他沒下場。

　　糸師冴說完，轉身回去中線圈。彷彿剛才的「提醒」都不存在。

　　場上靜默了幾秒。U-20誰也沒敢馬上反駁，卻也無法不想像，如果真的輸了，就再也沒人記得他們穿過國家隊的球衣。

　　「那也⋯⋯多利用我吧，冴？」

　　「那我的位置可以往前推一點嗎？」

　　「想辦法在上半場追平吧。」

　　糸師冴冷哼一聲，把這些話都甩在後頭——之前倒是沒見過他們這樣發言啊。

　　終於覺得火燒屁股了嗎，一群天真的小鬼頭們。

　　「各位，上吧。」

　　奧利佛・愛空出聲，口吻輕鬆，穩穩接住糸師冴留下的冷場。

　　「我們現在還站在這裡、還有半場可以踢——」

　　他看著大家，語氣低了下來，像在安撫一群被罵到抬不起頭的大狗。場上情緒被他穩重的聲線一手壓住：

　　「那就不是終點。」

　　糸師冴聽著，沒回頭。

　　但這話，在他轉型中場、差點沒球可踢的那段時間，他也曾這樣對自己說過。

　　——還不是終點，還不是。

　　「把上半場剩下的時間⋯⋯」

　　奧利佛・愛空輕笑，低沈的嗓音柔卻堅定：

　　「當作我們最後所剩的一切吧。」

　　《055》

　　U-20再次回到場上。

　　距離上半場結束，不到十分鐘。

　　U-20全面壓上，以糸師冴為軸展開短傳推進。

　　氣勢確實不一樣了。節奏拉高、壓迫加強，幾次傳導與跑位終於像個樣子，甚至一度逼近藍色監獄的防線。

　　終於知道要拼命了？

　　糸師冴接過閃堂秋人的傳球，又將球送向邊路——卻再次傳給了不會進球的邊鋒。

　　——還是差了一步。二子一揮識破傳線，干擾射門，球被門將擋下。

　　起腳略慢，停球過重。每一次都差一點，每一次都被瓦解。失誤細小卻致命。

　　不意外。

　　糸師冴早已站在漏球會落下的位置。停球、轉身，面對潔世一與蜂樂迴的夾擊。

　　起腳、傳球，斜線穿越兩人起步後的空檔。

　　軌道刁鑽，直穿藍色監獄防線中央，落點——閃堂秋人。

　　糸師冴知道，閃堂秋人跑得到。不是信任，是經過計算。

　　還有兩分鐘，上半場就會結束。

　　——這是最後一次了，廢物前鋒。給我進球。

　　「太溫吞了⋯⋯」

　　閃堂秋人背後驟然一股壓迫——糸師凜表情猙獰，從後方猛衝上來。

　　「這種傳球還敢號稱世界第一？開什麼玩笑——臭老哥！」

　　砰！

　　球被糸師凜硬生生踢飛。

　　糸師冴臉冷了一下。

　　真會搶他球的弟弟。

　　球飛得很高。剩餘的時間不到一分鐘——但糸師冴的腳步，沒停。

　　「不準妨礙我。」

　　他抓準落點起腳射門，動作乾淨無比。冷冷補上一句：

　　「你這個⋯⋯麻煩的弟弟。」

　　不只是對凜說。

　　是說給這場混亂、這群跟不上的隊友，以及——這場還沒被他徹底掌控的比賽。

　　這記射門快狠又準，穿越亂局直往球門。

　　——卻在破門前一公分，被腎上腺素沸騰的蟻生十兵衛，用極限拉出的腳尖硬是給碰飛了。

　　糸師冴頓了一瞬。那跳躍力，超過了影像紀錄的範圍——藍色監獄還在進化。

　　嗶——嗶——

　　哨音響起。

　　他瞬間收回所有情緒，跟著那聲哨音，一起冷了下來。

　　觀眾席爆出驚呼與歡呼，和場上的叫囂融合在一起：

　　「哇啊——」

　　「死守住了——」

　　「沒想到上半場，藍色監獄以二比一領先！」

　　藍色監獄的人們在場上相擁慶賀。

　　糸師冴站在原地，沒什麼表情。

　　他瞥了眼糸師凜——那孩子還在瞪他。在藍色監獄的人都在慶祝的此刻，那張臉卻沒有任何喜色，反而更陰沉了。

　　⋯⋯不是領先了嗎？

　　是因為擋下自己射門的不是他？還是——從頭到尾，凜要的就不是這場比賽的勝利？

　　不懂。

　　比數1：2。

　　上半場結束。

　　U-20，仍然落後。

　　球員們低著頭，喘得厲害。有人咬牙不語，有人重重捶了一下自己大腿。

　　糸師冴站在邊線，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那群人。

　　——果然，還是沒有人能接住他的球。

　　他瞥眼看向奧利佛・愛空，那傢伙終於也笑不出來了。

　　沒想到，他們的賭局這麼快就結束了——三球，閃堂秋人全都失誤。

　　這支隊伍，他已經給過機會。沒人接得住，就不值得他再出腳。

　　《056》

　　「不妙啊⋯⋯不妙⋯⋯」

　　回到休息室時，冷氣也降了溫。U-20那群人低著頭，像在哀悼什麼。

　　「沒想到會是他們領先結束上半場⋯⋯」

　　「下半場該怎麼辦？要怎麼踢⋯⋯」

　　「如果我⋯⋯能進球的話⋯⋯」閃堂秋人抓著額頭，坐在一角，像極了做錯事的學生。

　　門一推開，熱氣隨著糸師冴灌進來，整間休息室的注意力立刻集中過來。

　　「啊、糸師冴。」

　　「你回來得正是時候，天才。我們正在商討下半場的戰術。」仁王和真抬起頭，看著剛沖完澡的他。

　　「上半場最後我們幾波攻勢其實滿有威脅性——像那樣增加攻擊人手吧？」

　　「要不要讓教練調整陣型？」

　　他們一人一句朝他飛來。糸師冴連看都沒看。自顧拿起保濕化妝水，擦拭臉頰。

　　「啊？隨你們的便，不關我的事。」

　　輸球的原因都還搞不清楚，就急著補破洞，真是沒救。沒人垮但也沒人醒——就像這場比賽，還沒結束，就有人準備輸了。

　　「我要，」他抬起頭，語氣平靜，沒有一絲緊張或挫敗，「回去了。」

　　一點也不在意U-20成員的反應。

　　「什麼？」

　　「這樣不行吧？沒有你——」

　　「關我什麼事？」糸師冴朝旁邊一指：「我只是跟你們這位隊長賭一把而已。」

　　眾人順著他的指尖望去，視線全數投向那個把毛巾蓋在頭上、垂著頭的人。

　　「你說想看看我能帶給U-20什麼。我配合了。打法、節奏、組織，全都給了。」

　　結果是什麼？球沒進、節奏亂、沒人跟得上。

　　說好「不用士道龍聖，讓U-20贏」，他沒違反任何一個條件，上半場直接給閃堂秋人三次射門的機會，甚至製造其他攻擊球員也可以得分的契機——面對藍色監獄，上半場他能創造這些助攻機會，都還在他預期；但U-20成員竟然一球都沒踢進，這才真正超出他的預期。

　　「U-20對我來說都是派不上用場的殘缺品——這就是現實。」

　　他最後看向奧利佛・愛空，聲音冷淡而穩：

　　「既然你是這支隊伍的隊長，那就自己收拾殘局。」

　　看那個一動也不動的隊長，糸師冴事不關己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我來這裡，本來就是因為對『藍色監獄』感興趣。雖然他們還不成熟，但他們的眼界和目標，和你們這些人完全不同。」

　　誰都看得出來——凜的那球，U-20沒人踢得出來。不，整個日本，大概也沒幾人辦得到。

　　糸師凜藏在本能裡的天賦，還在。

　　「弄明白這一點，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糸師冴拉起運動包的拉鍊。

　　即使比賽暫時領先、他的射門被攔下，糸師凜仍未露出勝利的喜悅——糸師冴確認了，從頭到尾，那傢伙的目標就只有一個。

　　他。

　　凜還是只在意自己做了什麼。

　　天賦還在。
　　幼稚也還在。

　　糸師冴語氣平靜：

　　「這場比賽，再踢下去也沒意義。」

　　在釐清糸師凜的狀態，還有體會藍色監獄那幫人的踢球核心後，這場比賽，對糸師冴來說，已經沒有再踢下去的必要了。轉身就走。

　　「你等等，小天才。」

　　是奧利佛・愛空的聲音。

　　——還沒放棄嗎？

　　「對不起啊，兄弟們⋯⋯」他勾著嘴角，語氣像開玩笑，眼神卻低得像要碎掉，「是我太任性，自作主張，跟他打賭的。」

　　糸師冴沒回頭，只是站在原地，聽奧利佛・愛空繼續說。

　　U-20的其他人一臉錯愕，搞不清楚他們在玩什麼。但看得出來，有些人開始不安。

　　「我只是⋯⋯想測試看看，我們現在到底有多強。」

　　他這句話說得不算難聽。但糸師冴聽得出來，那不是測試，是自證——奧利佛・愛空想知道自己帶領的隊伍值不值得相信。

　　然後，他自己親口說出答案：

　　「這下啊，我深刻體悟到了⋯⋯」

　　糸師冴沒有什麼感覺，他早就知道這群人不行了。只是身為隊長的奧利佛・愛空到現在才承認：

　　「我們，很弱。」

　　空氣彷彿凝住。

　　——居然還笑得出來。

　　糸師冴側眼瞥了他一眼，那個人語氣平靜，甚至還掛著笑意。不是諷刺，是種理解命運之後的釋然。

　　「再這樣下去，我們會輸給『藍色監獄』，U-20的位置會被取代。會消失的人——是我們。」

　　他說得很冷靜，甚至有點愉快，像一種久違的真實讓人感到解脫。

　　「這還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那種火燒屁股的感覺⋯⋯」

　　糸師冴冷聲道：

　　「現在發現也太晚了。沒有我，U-20毫無勝算。」

　　「不晚吧？」

　　奧利佛・愛空抬眼直視他，終於不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而是某種經過燃燒後留下的決意。

　　「我們還有一個『惡魔』，不是嗎？」

　　糸師冴終於凝視回去。

　　——這句話，說得倒挺像樣。

　　「讓十三號上場。」

　　奧利佛・愛空說出那個號碼，聲音清楚，無比堅定。

　　「讓那個你想要的人——士道龍聖上場。」

　　休息室瞬間沉了下來。不是震驚，是一種理解正在成形的靜默。

　　糸師冴沒回話。他的眼神淡得近乎無機，只和奧利佛・愛空交錯了一瞬。
　　他在等，看對方會不會反悔。

　　「什、嘖⋯⋯」閃堂秋人低聲開口，話還沒出口就硬生生吞回去。

　　「等一下、愛空，你確定？」仁王和真忍不住跳出來。

　　「讓你認為配得上的人上場——U-20就能贏了吧？」

　　奧利佛・愛空轉向糸師冴，又掃了隊員們一眼，語氣一軟：「抱歉各位，這就是我們的賭注⋯⋯走到這裡了，沒人會想退出比賽了吧？」

　　沒人作聲。糸師冴看得出來，有些人不甘心，有些人動搖，但都沒否認。

　　奧利佛・愛空最後看向他。

　　「上一把我輸了——」他說得不急不緩，「有興趣再賭一次嗎？這回換你作莊，小天才。」

　　那不是挑釁，也不是請求。

　　糸師冴沒回話，表情沒笑，也毫無勝者的姿態。但他站在那裡，沒有轉身離開。

　　「原來你想要的是這個發展啊⋯⋯」

　　糸師冴低聲，確認了什麼。

　　——好一個聰明的隊長。
　　不是挽留，也不是求助，而是給他一場值得再玩一次的對局。

　　這傢伙，真會挑時機下賭注。

　　他看著奧利佛・愛空，那人笑了，笑得很輕、很薄，甚至有點勉強。

　　——這可是為了U-20，最後一次豪賭了。

　　「你們這群菜鳥⋯⋯」

　　糸師冴語氣照舊，冷得沒有餘溫。

　　用他想要的人上場，證明前鋒該是什麼樣子。
　　像士道龍聖這種毫無顧忌章法、只求進球的前鋒，如果下半場能讓局面變得像樣點，他不介意留下來，看這場遊戲會怎麼走下去。

　　他的目光掃過整間休息室。

　　閃堂秋人滿頭大汗，看起來快要過熱。其他人沉默，氣壓高得隨時會爆——糸師冴卻覺得可笑，這局面，不就是他們自找的嗎？

　　直到他再次瞥見奧利佛・愛空——他居然笑得比剛才更興奮，像等不及迎戰一樣。

　　至少，隊長還沒垮。
　　那這支隊伍，大概還撐得住下半場。

　　他沒再多說，把視線偏向那個早就整裝待發的金髮少年，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

　　「盡情撒野吧，『惡魔』。」

　　語氣平穩，卻將什麼東西從高處釋放下來。

　　糸師冴轉身走向衣櫃，毫不猶豫地拿起那件U-20的球衣。

　　「這場壓軸——是我和你。」

　　《057》

　　為了維持隊內士氣，不讓人心更加低迷，U-20的「王牌前鋒」閃堂秋人依然在場上，沒有被士道龍聖換掉。

　　反正士道龍聖做為前鋒就夠了。其他的，誰換下來、誰出場，對糸師冴來說完全不重要。

　　「哎呀呀——你很活躍嘛，下睫毛小弟弟。不過也就到此為止啦。」

　　比較麻煩的是，士道龍聖一上場，大口呼吸完新鮮空氣，又開始找架打——第一個挑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弟。

　　「我們來一決高下吧，看誰才是No.1。小凜？」士道龍聖還配了個噁心的嘴形，挑釁意味濃厚地加上一聲：「啾。」

　　⋯⋯無所謂。不關他的事。

　　士道龍聖不要在場上再把人踢到流鼻血，讓自己好不容易上場的機會直接被取消就好——要是連這點基本常識都沒有，糸師冴真的可以直接把球衣脫掉、放下日本足球了。

　　「好啊，我正好需要一個為我比賽錦上添花的軟柿子來捏一捏呢。」糸師凜臉冷得毫無反應，「金毛害蟲。」

　　「這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士道龍聖眼角抽了抽，「只會找哥哥的小屁孩。」

　　⋯⋯到底關他什麼事。

　　後半場哨聲響起，打斷這場鬧劇。

　　當換人名單正式宣布的瞬間，場上的空氣就變了。

　　開場哨音一響。站在中線圈的糸師冴將球迅速傳給前面的士道龍聖。配合跑位，球在兩人之間不斷快速且精準的互相傳遞。

　　顯然士道龍聖一上場，就徹底打亂藍色監獄的節奏；甚至連U-20的人，都被士道龍聖的行動影響——毫無規則的跑動，讓人完全捉摸不到他下一個動作跟位置。

　　士道龍聖就像是對整場比賽狠狠丟進一枚火種。沒有人知道他會怎麼踢——連他自己也未必知道。

　　但這樣的不可預測，才是致命的。

　　第一波進攻，士道龍聖硬是把潔世一與蜂樂迴兩人的包夾撞開，逼出角球；第二波推進，他沒接球，而是突然往後壓，讓對手一整條防線跟著跑錯。

　　糸師冴盯著那片騷亂，瞇了下眼。

　　——空間打開了。

　　不是靠跑位，也不是靠配合，是靠純粹的存在破壞秩序。那不是戰術空檔，而是強行打出來的裂口。

　　這種破壞力，才配得上「王牌前鋒」這四個字。

　　他瞥了一眼閃堂秋人，跑得很賣力，但沒製造出任何空間。

　　再看一眼糸師凜，那傢伙的每一步仍像在模仿自己，連停球的節奏都一模一樣。

　　——無趣。

　　這場比賽開始變得有意思，是因為士道龍聖的存在。

　　糸師冴終於動了。他主動往前推進，腳下動作迅速切換。

　　——配合士道龍聖。在他附近跑、製造更多機會跟搗亂敵人預判；不跑就站邊邊看著。

　　這是他下半場開始前，安排的攻擊戰術，要求幾名攻擊球員照做，包含閃堂秋人。

　　「士道！這裡！」閃堂秋人突然出現在士道龍聖周圍。

　　「哎唷——很懂嘛。二過一囉。」士道龍聖把球傳給閃堂秋人。因為多了這一個選擇，他們很快過掉藍色監獄的守備。

　　「閉嘴！我只是按照糸師冴說的配合你而已——」閃堂秋人馬上把接到的球還給跑完位置的士道龍聖。

　　閃堂秋人不斷在附近跑動、傳球，給予士道龍聖更多自由空間。不是為了顯眼，而是為了干擾。

　　——既然你踢不進球，就想辦法幫別人進球。

　　——還想輸的話，就繼續自己射門。

　　咬緊牙關，腦中不斷反覆糸師冴在休息室的話，那張冷漠到讓人想揍的臉，閃堂秋人反而加速。

　　「只要是為了贏⋯⋯我可以按照他說的做！」

　　——U-20是屬於他們的隊伍，誰都不準搶走！

　　閃堂秋人的腳狠狠往旁一踢，球朝跟士道龍聖完全相反的地方飛去——

　　禁區前幾尺，是糸師冴。

　　第三波進攻開始。糸師冴接球、抬腳，朝向球門。動作乾淨俐落，連續一系列的動作，接近直覺的反射動作。再次把球送了出去——

　　「交給你了，惡魔。」

　　球畫出一個漂亮的外旋弧度，精準地落到又一次殺入禁區的士道龍聖；是他可以直接抬腳射門的位置。

　　士道龍聖整個人跳高旋起——

　　——絕對會得分。

　　士道龍聖腳旋起——足弓突然被某個重力狠狠鏟了一下，在空中的軌跡瞬間被迫改道，整個人摔到地上。

　　嗶！

　　「危險鏟球！藍色監獄三號二子一揮——吃了一張黃牌警告！」

　　轉播席的兩位解說員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這球，太精彩了！不是犯規本身——我是說，這整個攻勢！」

　　「沒錯！從糸師冴的縫隙傳球，加上閃堂的自由移動，再到士道龍聖的無軌動線——U-20的進攻模式，明顯跟上半場完全不同！」

　　「他們不一樣了——U-20這支隊伍，正在重組出新的攻擊節奏！」

　　「要不是二子一揮『以命換局面』，這球肯定會被U-20拿下！」

　　在轉播員口沫橫飛同時，士道龍聖趴縮在綠茵場上，惡狠狠地瞪著靠犯規來阻止自己射門的二子一揮。

　　「很好，我要宰了你——」士道龍聖馬上從地上撐起，爆發力完全集中，衝向二子一揮——

　　「住手，白痴。」

　　真以為暴力可以解決所有事情？糸師冴冷得像一桶冰水的聲音，當場澆熄士道龍聖的衝動，「你想被判退場，毀掉自己的足球生涯嗎？」

　　——犯規不過是戰術之一，要是連這種事都克服不了，還想當攻擊球員？

　　糸師冴看也沒看他一眼。

　　「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就給我進球——別再讓我失望。」

　　「⋯⋯哈！多謝你『親切的』提醒啊。」士道龍聖沒有回嘴，嘴角卻扯出一個幾近瘋狂的笑容。「——那罰球我來踢吧，冴冴？」

　　冴冴？誰準他這樣叫的？

　　算了，沒空理這些跟球場無關的事。裁判已經吹哨，手勢明確。場面稍作整理——

　　罰球。藍色監獄雖然領先，但剛才的犯規讓U-20得到了罕見的機會。

　　可罰球位置不佳，禁區裡全是藍色監獄的人，他們毫無踢球空間。士道龍聖望著球門，帶點挑逗的樣子對糸師冴說：

　　「你想踢的路線，已經被你那個麻煩的弟弟擋住了哦。」

　　「⋯⋯距離近，人也多。」怎麼看，都沒有突破球門的路線。糸師冴單手插腰，不是很在意糸師凜的站位，平平地陳述事實：

　　「你也沒有射門的途徑吧？」

　　「囉唆，這是我弄來的自由球——我來踢。」士道龍聖緊盯著球門，剛才那個被犯規擋下的分數，說什麼也要自己拿回來。

　　糸師冴沒什麼反應，只回問：

　　「這是最好的選擇嗎？」

　　「啊？」雖然認識時間不算長，但士道龍聖第一次聽到糸師冴拋出哲學提問。

　　「我在問你，你只看到這個選擇嗎？」

　　「⋯⋯啊？什麼啊？」士道龍聖實在不知道糸師冴到底想跟他討論什麼玄學。

　　剛才被犯規擋下的射門，糸師冴已經確認士道龍聖是個完全信任野性直覺踢球的人。擁有這種本能的人很適合做前鋒。但若只會一味使用這項武器，趕在本能觸發前沒有任何一丁點判斷，只會變成橫衝直撞的單線條笨蛋。

　　「『現實中』可實現的，跟『理想中』想做的。」糸師冴視線落在球網，即便之間全是藍色監獄的人，「——你得瞄準這兩者交會的點。」

　　不單追求夢幻射門，也不甘於妥協現實，要抓住那個，所有一切完美融合的瞬間。

　　在這種毫無射門路徑的極限狀態下，士道龍聖除了依靠本能直接射門之外，需要多一個階段才有可能進球。而將進球化為「可能」的路，通常都是由中場製造給前鋒的——

　　「別讓靈感溜走。想像現在這個瞬間，你能踢出最精彩的球。」

　　士道龍聖嘴角抖了抖，不是不耐，而是，一種興奮，連語調都拉高：

　　「冴冴，你說了一段令人驚豔的話啊——這樣，我倒是想到一個必殺技。」

　　士道龍聖轉頭，眼神中的期待更像某種慾望，舔了下嘴角，參雜了挑釁在裡頭：

　　「不過難度超高的哦——你跟得上嗎？冴冴。」

　　「⋯⋯你以為我是誰？」竟然反過來質疑自己。糸師冴冷哼，目光側落在士道龍聖的臉上：

　　「去追夢吧，惡魔。我會幫你施加魔法的。」

　　「哎呀呀⋯⋯我得到灰姑娘的待遇了嗎？好心動呀——」

　　閉嘴，給我好好踢球。

　　嗶！

　　開球哨聲響起，糸師冴面無波瀾地看著藍色監獄一票人，士道龍聖瞬間加速向前——

　　——士道龍聖無視了球，直接衝刺。

　　果然是這樣嗎。用這個動作騙所有人誤以為士道龍聖要開球，其實是朝自己想像中最理想的射門位置跑去——糸師冴馬上回應，成為真正開球的那個人。

　　腳起，球的方向不是球門——而是士道龍聖跑過的軌跡。

　　同個時間，千切豹馬看穿糸師冴的射門假動作，馬上爆發衝上，阻攔糸師冴的傳球。

　　——他早就知道了。

　　士道龍聖想要射門的位置、千切豹馬的跑速、自己傳球的速度跟力量⋯⋯那顆傳球，早已把這些要素全納入考量、經過精密計算：就算千切豹馬爆發最快的速度，也會在千切豹馬的頭前幾公分之處，穩穩飛過。

　　球，會剛剛好落在士道龍聖跳躍的位置，完美落在他射門的最佳高度——

　　所有條件，會在一瞬間讓所有動作，連貫成一系列猝不及防的反射動作。

　　士道龍聖勢必得跳躍射門，那是他最擅長的射門招式。可如果，有一絲猶豫，就踢不出來——

　　當所有戰術與預判都達成後，最終一擊仍需「本能」去完成——這才是前鋒的核心價值。

　　來吧，身為前鋒的「本能」，在此刻就是最能夢幻展現的剎那；此刻，就是現實跟理想的交會點。

　　——ＧＯＡＬ！

　　進球了。

　　「U-20的十三號選手——士道龍聖！」

　　「——踢進令人震驚的一球！把比數追平了！」

　　這才是配得上他傳球的前鋒，能和他站在「瘋狂」與「精密」交會點上的前鋒。

　　士道龍聖張開雙臂，眼神沈浸在某種高昂的興奮裡；他享受的不是全場的歡呼，也不是比數追平的快感，而是進球那瞬間帶來的生理反應。

　　「腎上腺素在沸騰啊——啊啊，高潮來了。咻咻咻——」

　　⋯⋯白痴嗎，在講什麼。

　　「現在只是同分而已，你這個早洩惡魔。」

　　糸師冴冷不防又潑了一桶冰水，可這次冰水灌不熄正在噴發的火山。

　　「你不錯嘛——下睫毛哥哥，你很合我的意。等等加個好友吧？」

　　「啊？」才進一球而已？糸師冴冷冷地說：

　　「如果你使出帽子戲法，我就考慮。」

　　他只拿十六歲在RE·AL的表現要求而已，一點都不嚴苛。以好友請求來說，這條件還不算太勉強。

　　「說好囉，一言為定——」

　　糸師冴沒回頭，只抬了抬眉。

　　雖然自己不是來交朋友的，但如果士道龍聖真的能踢進三球，那丟個聯絡方式也不是不行。

　　他扭了扭脖子，把旁邊還在興奮胡言的士道龍聖當作背景音，轉身慢慢走回球場中。

　　還有一半比賽要踢。

　　現在才剛開始。

　　《058》

　　藍色監獄換人了。

　　二子一揮雖然犯規得逞，卻扭傷了腳踝；千切豹馬則因為過度依賴瞬間衝刺，體能已經撐不下去。該說這群人是真的用命在踢球，還是該鄙視這些連怎麼保護自己身體都不會的野蠻人。

　　平分之後，下一分將是這場比賽的分水嶺，決定走勢的關鍵。

　　藍色監獄的戰略又變了。不過現在的U-20也已經不是上半場那支隊伍。糸師冴很清楚，現在他只要專注在前線製造進攻機會，根本不必回頭協防。

　　畢竟，看那傢伙——奧利佛・愛空，又把球準確地送回他腳邊了。

　　「交給你了，小天才。」

　　糸師冴長傳，目標是忘我跑位的士道龍聖——球直衝禁區，落點銳利，幾乎無解。

　　那球像子彈般穿過中場與防線之間的縫隙，筆直劃向中線圈，角度精準得異常，彷彿精密儀器投影出的線條。

　　那不是常規傳球，而是糸師冴根據士道龍聖本能衝刺軌跡，「預知」出來的路徑——不，應該說，那顆球，是糸師冴把士道龍聖腦子裡的想法搶先踢了出去。

　　「喲，冴冴——這可是不得了的傳球呀！」

　　這傳得實在太銷魂了，戰術設計都不配作為形容。那是精準地對士道龍聖的腦袋開了一槍，準確得為他量身打造，直接在他腦中想像的位置落下。這可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到這種球，連射門的角度都替他安排好⋯⋯有什麼說不清楚的快感從頭頂竄流到腳底，士道龍聖興奮地抬起腳——

　　「啊？」

　　本該穩穩落下的球卻被突然竄出的身影破壞。士道龍聖眼前——竟然是奧利佛・愛空？

　　不對，是御影玲王。

　　碰——

　　球被御影玲王硬生生頂出邊線。

　　嗶嗶。出界哨音響起。

　　「⋯⋯什麼鬼東西？」

　　士道龍聖啐了一聲，御影玲王吐了個挑釁的舌頭。但這種事不妨礙士道龍聖的好心情，剛才那顆堪稱「人生第一次」的傳球實在太爽了⋯⋯士道龍聖語調還帶著剛才那種觸電的餘溫：

　　「喂，糸師冴，剛才那球——真的很漂亮。」

　　士道龍聖毫無自覺地靠近他，語氣輕快得像是在調情，「和你踢球，很愉快耶。腦袋好像被電流串燒一樣嗡嗡作響。」

　　「⋯⋯啊？」糸師冴冷著眼看他，不太理解這些形容從一個男人嘴裡說出來，是不是還帶什麼隱藏意圖，「什麼意思？」

　　「不知道啊——不過，可能是第一次，有人懂我這種不羈吧⋯⋯」

　　士道龍聖仰著頭，雙眼亮得不正常，好像快升天一樣。

　　「——我有種要大爆發的感覺！」

　　「看得出來你很激動。」糸師冴淡淡應著，仍只重複那句：

　　「那就快點給我進球。」

　　但御影玲王的登場，明顯打亂了士道龍聖的節奏。並不是因為對方有什麼出色的射門能力，而是他在上半場就把U-20的後衛技術整碗端走——

　　「先是愛空，後是仁王，你還真有一套⋯⋯」士道龍聖被壓制得毫無空間，還嘴硬地諷刺，「你是模仿型的搞笑藝人嗎？」

　　「那你要是輸給搞笑藝人，就沒救了啊。」御影玲王看起來完全沒生氣，因為現在無路可走的不是他，「——是要從惡魔降級成淘氣小鬼了嗎？」

　　「哈？！」

　　典型的自找麻煩——自己挑釁，自己惱羞。

　　「你他媽的就是個冒牌貨！」

　　接著就是一頓亂踢。

　　原本就沒空檔，又一股腦怒點燃，亂射門。結果自然是被守門員輕鬆接下。

　　——麻煩死了。

　　藍色監獄的守門員發動進攻，把球從後場長傳過半場，準確送到進攻主力凪誠士郎腳下。不過可惜——他們傳得再準，也搶不過他。

　　糸師冴先一步起跳，用胸口擋下。

　　落地後沒人防守。他毫不遲疑，起腳——

　　超長距離的直線傳球，直送到對方中線之後。

　　太快、太準、太遠。

　　能第一時間反應這球的，只有那個不知道在發什麼瘋的傢伙，士道龍聖。

　　糸師冴知道自己這球的殺傷力，也知道對手看穿了這一點。連守門員都跑出禁區準備阻截，御影玲王更是死守不退。

　　距離禁區還有半場。但士道龍聖的下一步——再次超出常識。

　　他跳起來，身體在半空中扭曲、拉伸，強行後勾——然後⋯⋯

　　——ＧＯＡＬ！

　　半場外倒掛金鉤破門。

　　這種進球方式，連糸師冴都忍不住輕輕彎了嘴角。

　　真沒想到啊。

　　「不、不得了⋯⋯」

　　「靠一記超遠距離的倒掛金鉤⋯⋯」

　　「U-20——比分反超了！3:2！贏過藍色監獄！」

　　這種幾近野獸等級的身體能力，與完全不受常規束縛的進攻風格，士道龍聖憑藉本能完成一個不可思議的進球，直接打穿藍色監獄所有的心理建設。

　　現場沸騰。U-20的人全往士道龍聖那邊衝。

　　「士道！你好猛！」

　　「這是空中大絕啊——」

　　「漂亮到不行！」

　　「⋯⋯欸？他去哪？」

　　糸師冴餘光一掃，只見那傢伙剛落地就加速，比搶球還快，像頭猛獸往這邊衝過來——他才剛反應過來，背後猛然一緊，士道龍聖熊抱上來。

　　「我決定了，糸師冴！我以後都要跟你一起踢球！」語氣比剛才更興奮，「跟你在一起，我感覺每一根神經都在高潮欸——」

　　⋯⋯什麼鬼發言。

　　耳邊是過熱又黏膩的語調，爬進耳膜時還夾帶強烈汗水發酵的酸味。節奏紊亂的喘息和灼熱濕氣，從背後緊緊貼上來，溫度高得不正常，隔著濕透的布料擠壓著他的背脊、肩胛、腰線⋯⋯每一寸肌膚都被纏繞，又燙又黏。

　　糸師冴全身神經緊繃，胸口一陣陣作嘔。背後那團亂七八糟的觸感，從頭到腳令他反胃。

　　「——噁心死了。」

　　他直接反手抓住對方的球衣，乾脆俐落地將那團東西過肩摔出去。

　　他從來無法忍受這種無預警的貼近。不是害羞也不是不習慣，而是根本性的排斥，彷彿有什麼違反邏輯、違反秩序的東西硬闖入他的領域；尤其是士道龍聖這種超出人類邊界，簡直是野獸發情的行為模式。

　　士道龍聖被摔在地上，還是一臉滿足。糸師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平淡：

　　「我不是說了，給我上演帽子戲法嗎？」

　　語氣平平，不是鼓勵，也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種戰術配合的協議。

　　「在那之前，別碰我。你這隻發情惡魔。」

　　「嘿嘿嘿，OKOK——那我再進十球，你就跟我合租吧？」

　　⋯⋯噁心。

　　寧可孤獨死，也不跟發情男共處一室。

　　糸師冴懶得回答，轉身走開時，背後那傢伙還在比讚。看起來真的沒事。

　　相比之下，閃堂秋人滿頭大汗、氣息不穩；奧利佛・愛空搔了搔閃堂秋人的後腦勺，看得出來在穩場。

　　U-20，不管怎麼看，還是太溫吞了。

　　不過那又怎樣。他要的是能進球的攻擊手。

　　只要能進球，他就會選擇那個人。

　　只有這種人，才足以撕裂敵方防線，讓對方一點一點崩潰。現在所有人都看見了：即使傾盡全力，藍色監獄依然擋不住一個士道龍聖。

　　這，才是前鋒該有的樣子。

　　不是乖順的隊員，也不是懂得配合的中鋒。再好的傳球、再多的支援，到最後那一瞬仍是前鋒一人去面對禁區、守門員與射門的壓力——這就是本能該發揮的地方。

　　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用整個人撞開進球的路。要能把球場視為戰場，在混亂中掌握瞬間，憑著本能殺出血路、撕開缺口，主宰比賽；不放棄任何一個，能與進球交會的完美時機。

　　——那就是他所見識過的，世界級前鋒。

　　他不是沒在日本見過那樣的本能。

　　不自覺地，糸師冴視線又落回那個最熟悉的身影上。

　　——凜。身上還有那種本能的凜。

　　但至今為止，凜想的都只是「變成他」。

　　《059》

　　藍色監獄再次換人。
　　大概是那個策劃者——繪心甚八，在某處跟他產生了同樣的想法。

　　為了壓制士道龍聖，他們放上了一個同樣不受控的怪物——馬郎照英。和士道不同，那傢伙連自己隊友的球都搶；馬郎照英拖亂了潔世一的節奏，逼得糸師凜提前出腳；像極了某種原始的獨裁者，只要能進球，其他一切不重要。

　　只有徹底相信這種邏輯的人，才會容許這樣的存在。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一步有用。

　　藍色監獄的節奏又變了。混亂中出現了新的秩序，進攻層次更高、更難以預測。馬郎照英不只是添亂，更像是打破U-20節奏的槓桿，讓對方的攻勢徹底脫韁。

　　壓力瞬間集中到防線，奧利佛・愛空一個人擋在所有人前面。

　　剛剛那個還能在後場嘴砲的傢伙，現在眼神像刀、步伐踩著算法。整個人有如感知器官拉滿的運算體，連微光都能反射出最精準的角度，身體與意識同步完成所有計算——

　　他擋下了糸師凜與潔世一的聯動。

　　憑一己之力，封鎖兩個核心前鋒。

　　「來超越我吧——藍色監獄。」他甚至還有餘裕開口，「——我就是日本足球脫胎換骨的最後一道高牆。」

　　糸師冴站在中場，盯著那個嘴上不正經、現在卻把整個局面抗在肩上的男人。

　　他什麼也沒說，卻知道那個人現在真的在「看」、真的在「想」。
　　這不是奧利佛・愛空原本的節奏。也不是本能、不是肌肉記憶，而是某種——進化的開端。

　　看來他學會了。
　　不再只用身體踢球，也用「頭腦」來破局。

　　讓對手崩潰還不夠，是直接逼對手脫胎換骨；將自己撐到極限也不夠，必須連過去的自己也一併捨棄——徹底摧毀舊有的模樣，才能踏上「世界第一」的高度。

　　糸師冴沒有笑，只在心底喃喃。

　　凜，看清楚了嗎？

　　而就在這時，糸師冴的目光掠過一直在前線的潔世一。

　　他動得極多，卻幾乎不主動搶球。可只要他一移動，整支藍色監獄就會跟著轉向。蜂樂迴的空檔是他開的；糸師凜的突進是他鋪的；連馬郎照英的補射機會，也來自他剛才一個極細微的傳球假動作——

　　節奏的源頭，不在那些狂暴的射門手上。

　　而在這個，觸動最原始動能的十一號。

　　潔世一。

　　論體格優勢、體能素質、射門成功率、球風強勢——每項都有人比他更突出的潔世一，卻可以始終站穩先發成員，甚至待在「主力前鋒」的位置。

　　「原來藍色監獄的心臟，是你啊，十一號。」

　　全場最不搶戲，卻掌控節奏的人。

　　糸師冴眼神一沉，瞬間動了，立刻補位、封路。

　　對方的心臟，必須掐住。

　　他已經預判潔世一的視線、下一步的選擇，甚至動用近乎本能的身體反應去堵那條路。

　　而潔世一也正陷在某種亢奮中，彷彿已經看見了完勝的路徑。
　　糸師冴用最短的距離，衝到最危險的地方——這裡，就是潔世開球後一直在製造的進攻點，破壞掉就可以了。

　　佈局了那麼久，真可惜，十一號。

　　在跟潔世一並肩的同時，他輕輕一晃，跟犯規完全扯不上關係，潔世一的全身軸心就被他毀了。

　　「你太急了，十一號。」糸師冴淡淡地說。

　　「『中軸』偏掉的話，你最擅長的『直接射門』，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球偏離了腳下。糸師冴截斷了藍色監獄的血液流向。

　　球門就在眼前，不到十公尺，而糸師冴輕而易舉瓦解潔世一的進攻——潔世一還是拼了命地想碰球。抬腳，就算只是腳尖碰到，說什麼都要射門。

　　信念可嘉。攻擊球員就該這樣，負起所有責任，奮戰到最後一秒。那就讓他看看，潔世一可以奮戰到什麼時候吧。

　　「——潔！看我！」

　　凜來了。看來他也預判到潔世一的行動。他的加速幾乎貼著地面，把整個空檔直接切開。

　　「太天真了，你們這對好搭擋——」

　　奧利佛・愛空緊跟而來，肩膀在衝刺間一次次外頂，「別以為現在這點程度就能超越我——」

　　兩人幾乎並駕齊驅，互相卡位、搏命向潔世一衝刺。每一步，兩人的距離都在壓縮。
　　就體格來說，奧利佛・愛空略勝糸師凜一籌。而潔世一那顆軸向不穩的球，也更偏向奧利佛・愛空一點。糸師凜咬緊牙關，試圖用最後一步跨到前面，伸腿截走那顆球；眼看著兩人都要觸球，決定權只差零點幾秒——

　　一道誰也沒預料的黑影，強行劫入。

　　「這球歸我了，潔——」

　　——馬郎照英。
　　他硬是闖破兩個U-20的後衛防線，從無人意料到的縫隙猛烈竄出，直接把糸師凜當障礙物一樣暴力撞開，單腳兇猛一抬——

　　——ＧＯＡＬ！

　　「進了——！」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從觀眾席上爆開來。
　　那是一記硬搶下糸師凜射門權的進球，毫無美感，但有效。

　　比分再次追平。3:3。

　　——怎麼回事。
　　和藍色監獄跟場上歡呼成對比的，是U-20的球員。

　　U-20的人無法評斷這球，究竟是他們不夠強，還是對面太出其不意。唯一知道的是，現在下半場已經接近尾聲，而比數追平，對他們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他們已經用盡全力了。
　　連糸師冴都回頭到球門前，防堵潔世一最關鍵的射門；他們也預判到下一個可能接二點球的人：糸師凜、烏旅人、凪誠士郎⋯⋯全都在U-20的守備範圍裡。連馬郎照英那個鬼，都有兩個後衛盯防。

　　可還是進球了——為什麼？

　　沒有人笑，沒有人說話，也沒人低頭。U-20的眼神，比起崩潰，更像是地面上盯著飛鳥的猛獸。

　　糸師冴默不作聲，站在球門線延伸出去的虛線上，低頭看著球從網中滾出。他很清楚，這不是U-20的失誤，也不是誰該負責。

　　這就是藍色監獄的答案。

　　更糟的是——
　　他知道，有些人已經在看了。

　　下半場已經接近尾聲，那些坐在高層看台上，正在為下一任國家隊人選做決定的傢伙們。

　　一旦U-20輸了，不是只有某場比賽結束而已。是所有這批球員的人生軌道，全數終止。

　　輸了，就再也沒有上場機會。
　　不管今天表現得有多努力、有多拚命，只要沒贏，就沒了。

　　可也正因為這一點，他知道——
　　現在的U-20，不能被換下。

　　在藍色監獄的歡呼尖叫中，糸師冴走向休息區，平靜地拿起水壺。

　　這種火燒屁股、對方打出奇招的時刻，這個無聊的國家總是會說——球員「崩了」，沒有任何數據證明，沒有直接證據，沒有心理評估，然後就把那個人、那些人換下場。

　　他咬著吸管，沒有特別表情地開口：

　　「喂，魁儡教練。你有什麼對策嗎？」

　　總教練法一保守愣了一下，急忙回答：

　　「啊、先鞏固防線⋯⋯然後靠我們擅長的反擊，把所有火力集中在最後一次機會上——」

　　「毫無新意。」糸師冴打斷對方，語氣懶散，早就預測到這答案，「真是個連廢物都會想到的蠢對策。」

　　「唔、我才是教練⋯⋯這樣的判斷是為了球隊的將來著想，你區區一個球員——」

　　「——除非有人受傷，否則誰都不準下來。」

　　他冷冷地切斷話語，語氣冰得像玻璃。

　　「我就用『區區一個球員』的身份告訴你，別做會讓他們降溫的決定。」

　　糸師冴的語氣不重，卻像把刀輕輕架上對方脖子。

　　「你既然坐在那個位置，就好好感受一下——現在場上自家球隊的熱血，到底滾成什麼樣子。」

　　最後一句，接近命令：

　　「U-20還能繼續戰鬥——別掃了他們的興，笨蛋。」

　　現在場上的每一個人，正因為「不甘心」，把自己逼到臨界點，才咬住了比分。

　　這樣的隊伍，是最難得的。

　　此時此刻——他們就是最好的一組。誰都不準下場。
　　把所有的不甘心，全都投注在這最後的十五分鐘裡，U-20。

　　糸師冴望向球場，看著那些咬牙撐住的身影、不肯低頭的眼神。

　　是時候了。

　　他抬頭，盯著藍色監獄的陣型。

　　在開球的下一秒，他啟動了。

　　盤球、穿擋過人、加速——沒有任何花俏的假動作，卻精準到極致。藍色監獄的隊員一個個被糸師冴一帶而過，幾乎反應不及。

　　看那群人的臉，像被什麼突如其來的東西碾過去——

　　他並沒改變戰術。只是終於願意，稍微拿出一點在西班牙踢球的樣子。

　　「提升比賽水準。」糸師冴輕聲說。

　　 「我會讓能跟上我的笨蛋，見識下一片風景。」

　　就算被兩人包夾，對他而言，也還遠遠不及RE·AL一軍的壓迫。

　　他之前的節奏，是為了整體——為了壓低水平，讓U-20能咬住比分、讓前鋒能有射門機會。

　　但現在，藍色監獄已經被點燃；而U-20，也早就不再需要他的「配合」。

　　——也不能再需要。否則這些人，就再也踏不上任何一座綠茵場。
　　而那些人的眼神正在說，他們不能離開。

　　他認得這種眼神。清楚得很，熟悉得過分。

　　——所以，別搞砸了，笨蛋們。

　　這時，糸師凜從側邊猛地鏟來。

　　糸師冴瞥了他一眼，腳下一轉，帶球橫越——動作簡單俐落，沒有一絲多餘。糸師凜整個人被晃開，撲空滑出。

　　太慢了。

　　他再次把滑地的糸師凜甩在身後——

　　就像雪夜那一晚。

　　凜還是沒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