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園壽宴當日,有一名坐落在宴會一角的年輕人,正與幾名同為國子監的同窗友人低語交談。
酒宴歡聲未歇,卻忽起波瀾。皇帝、宗人府與士林之間,忽然因德嬪與梁學士舊案而起激烈爭辯,幾乎掀翻了整個宴席氛圍。
當陛下當眾表明意欲重啟舊案,查明真相之時,那年輕人心跳驟然加快,背後冷汗潸潸而下。
「喂,文錚!」身旁的同窗徐柏錦悄聲喚道,「……陳文錚!」
「嗯?」陳文錚倏地回神,眨了眨眼低聲應道:「何事?」
「你方才發什麼呆?」徐柏錦略感奇異,湊近他身側,展開紙扇掩住兩人半邊臉,壓低聲音道:「我只是想問……你不是曾在梁正山府上住過一段時日?是否知曉些內情?」
陳文錚聽聞後眼神略為慌亂一瞬,壓下情緒回覆對方:「當年我父母曾將我送入京城的私塾學堂,也靠一些親戚關係拜託梁正山收留暫住他的府上一段時日,在求學期間受到梁學士不少照顧與指點。不過當年老家出了點狀況,所以就先請假回了家鄉。沒想到過沒多久就聽聞梁正山因德嬪一事論處,為了避風頭家人勸我暫時先不回京,直到幾年前我考上秀才後,才被推薦進入國子監就讀。」
「原來如此。」徐柏錦恍然點頭,旋即小心翼翼地左右張望,壓低聲音:「……你是否也覺得此案另有蹊蹺?」
陳文錚握杯的手微微一頓,聲音低沉:「我始終相信,梁學士是清白之人。」
徐柏錦嘆了口氣:「宮廷事真是風高浪急,我等雖知仕途多險,卻仍趨之若鶩……」
陳文錚低垂眼簾,指腹在杯緣輕輕摩挲,未再出聲。
宴散時已近酉末,眾人紛紛起身告退。
待陳文錚與徐柏錦等人回至監舍時,天色已沉,幾人盥洗後陸續就寢,房中燈火漸熄,只餘沉沉夜色與窗外蟲聲。
陳文錚睜眼仰躺,聽著室友們沉睡時均勻的呼吸聲,目光凝視床帳頂部,思緒早已飄回十一年前。
那時他年紀尚幼,寄居梁府,正值梁正山為替愛女奔走之際,連日蒐羅證據、整理案卷。
他雖為學生,卻因機敏細心,多次代師抄寫資料,對案情略知一二。
一日深夜,梁學士喚他入書房。燈光幽微中,那人身姿挺拔,目光清明如昔,卻藏著一絲難掩的沉重。
「文錚,此案牽涉頗深,老夫恐難全身而退。」梁正山語氣溫和,卻帶著預見末路的平靜,「明日一早你便啟程返鄉,所需文書與辭由我已備妥。」
說罷,取出一封書信遞來:「此信交予你父親,自此三五年間,切莫再涉京中之事,更不可與朝中舊識往來。」
見陳文錚眼眶微紅,他語聲更柔:「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將來定有大用。為師已無法再教你更多,但有一事想託付於你。」
他自案旁取出一沓封緘嚴密的卷宗,慎重地說:「這是德嬪案的副本,以及幾項文書證據,老夫多抄了一份以備不測。卷中所記,證據明晰,足以證明其冤屈,亦牽連數名宗人府與朝廷官員。」
「若老夫最終遭廷議所害,盼你謹藏此卷。待將來有朝一日,你遇見可信且願查此案之人,便將此物轉交與他。」
陳文錚雙手接過,心知這份卷宗的重要性帶來的沉重,以及他即將面臨的使命,不禁淚如雨下:「……學生定不負所託!」
次日清晨,他依師命悄然啟程離京,返鄉後將書信交予父親。父親讀後痛哭失聲,將卷宗封妥深藏,自此一家與梁家斷絕來往。
不久,德嬪賜死,梁家盡毀,京城再無此姓。
那一年,他將這些記憶深埋心底,發誓以讀書求進,盼一日能重返京城,為恩師昭雪。
六年後,他於鄉試中中秀才,獲當地官紳薦舉,入國子監就讀。
這十一年間,他守著那份卷宗,等待一個能撥雲見日的時機。
如今,新帝登基,朝中風向漸變。今日宴上,陛下親言重審舊案,令他心頭震顫不已。
他尚不知,當年的六歲皇子,是否對生母與外祖父之死仍存疑問。此刻,他更不能輕舉妄動。
最穩妥的方式,是待功名在身,得進朝列之時,再遞出那份卷宗,由皇帝親自裁斷真相。
但今日謝園壽宴上,此案被無意間重提,導致爭辯的聲浪越演越烈。最終,陛下表明欲重新審理此案,就讓陳文錚對這份卷宗最後的歸屬有了希望。
臥榻之上,他合目輕喃:「老師……您說過,公道自在人心。今日,我似乎看見了一線天明……」
語畢,終於沉沉入眠。
—
風起時,窗外細枝顫動,國子監中靜靜飄落幾枚殘葉。
陳文錚立於講堂外回廊,懷中藏著那份沉睡十一年的卷宗。
他今日並無課程,只為在等謝從昭講學後的餘時,向這位名動天下的文宗請益一事。
講堂內聲聲如鐘,儒生們抄錄講義,唯獨他神思飛轉。直到課程結束,他方才站起身,迎上緩步走出的謝從昭。
「謝公。」他欠身一禮,「弟子近日讀《春秋》論冤獄之義,有感於忠直之士死後蒙塵,若遇此等事,先生以為當如何處置?」
謝從昭聞言稍作停步,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他:「你所言之冤,指的是過往哪一案?」
陳文錚微頓,隱去實情:「不便明言,只是聞得一案久藏於塵,今或有重審之機,弟子猶疑,是否該挺身為故人申冤。」
謝從昭凝視他半晌,忽地笑道:「你若為人申冤,須先保全自身。莫將熱血灑入淤泥,卻無一人知其赤誠。」
他拍了拍陳文錚肩膀,語氣不重,卻句句直指人心:「若真有其事,便交給能做事的人罷。老夫名聲雖高,卻非當權者。」
言罷轉身離去,步履悠然,仿若不經意留下餘音:「……慎選其人。」
傍晚時分,陳文錚回到監舍,點燈而坐,卷宗擺於桌前。他凝視那道封口,指節緊扣,腦中一遍遍浮現當年梁學士說話時的眼神。
——將此物交予丞相?
聽聞那位丞相城府極深,雖手握大權,卻難測其心。他會替梁學士翻案,還是反將此案作為政治籌碼?
——還是遞予陛下?
那位年輕的皇帝,雖曾在宴中發言堅決,語氣誠摯,卻尚不知其魄力是否足以對抗舊勢力。
他一夜未眠,心中思忖良久,最終仍決定此案不可久壓,再多疑也無益。
「不能再壓著了……」
—
幾日後,陳文錚以國子監弟子身分呈上一封「請益陳情書」,透過國子監與朝廷往來的祕書生之手,意圖遞呈內廷,欲求面見皇帝。
然而,祁時然早已洞察一切。
當他在丞相府書房中接過那份本應直接呈陛下的卷宗時,指尖摩挲過那枚早已風化的蠟封。
他打開,細細讀過每一頁。
梁正山的筆跡沉穩,訴說的卻是一場十一年前被掩埋的驚濤駭浪。祁時然的目光微微一沉,片刻後將信紙收妥,唇角勾起一絲極輕的弧度。
隔日,他親自將陳文錚的陳情與卷宗一併遞予沈珩安。
「梁學士生前將德嬪案之副本與佐證,皆託付予一名曾暫宿其府的學生,避開了太后與宗人府的耳目。」
祁時然語氣從容,眼中帶著幾分似笑非笑:「太后當年費盡心思,欲徹底掩蓋的證據,卻落入一個平凡學子之手,倒也是天意。」
沈珩安接過卷宗,神情激動。他先拆開一封素白信箋,內頁寫著:
「學生陳文錚當年年幼暫居在梁府中叨擾一些時日,得梁正山生前託付之卷宗,願陛下親覽其意、是非之辨,惟賢明裁之。」
他又攤開另一份卷宗,熟悉又陌生的字跡闡明案情始末,點列數處疑點,涉案人員皆據實署名。
少年皇帝閱後,手微顫,卷宗從指間滑落於御案之上。
他沉默良久,揉了揉發酸的眼角,顫聲道:「不能讓外祖父的心血白費了……」
這份隱藏十一年的卷宗,終於重見天光——
本文最後由 Grain 於 2025-4-25 00:4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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