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志願3│紀薰] 那一年夏天 [G]

　　今天一整天，金皓薰的心情大起又大落。

　　他早就煩惱自己對紀翔的感覺了，馬秋慧和紀翔的對話讓他更加焦慮。紀翔的工作結束後，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問紀翔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紀翔卻淡漠地問他是不是出於禮貌才邀請他吃飯。

　　如果是去年的紀翔，他這麼問金皓薰還能夠理解，但是經過這一年之後，金皓薰以為他們早已經不是出於禮貌才和彼此一起吃飯的關係了。金皓薰想著或許自己又做了什麼惹紀翔不開心，整個胸腔彷彿壓著大石頭，焦慮得什麼解決辦法都想不出來。這個時候，紀翔卻又和緩了語氣，說他想吃涼麵。

　　紀翔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反覆無常，金皓薰擔心紀翔是太過溫柔，看出自己的沮喪才勉強陪著他，但是看紀翔的臉色又不像。他不爭氣地又喜又怕，地搬了一堆話來說，一邊偷瞄紀翔的表情，想從他的臉上揣摩出點什麼。眼見紀翔和平常一樣，他悄悄地安下心來，另一方面又對自己如此在意紀翔的一舉一動而心驚不已。

　　時值悶熱夏日尾聲，EAMI唱片附近那間專賣涼麵的小吃店裡幾乎坐滿了人。金皓薰和紀翔踏進店裡的時候，金皓薰一秒就感受到了周遭向著紀翔投來的視線，然後驀地驚覺，走在他身後的紀翔早已是出演過大量廣告和幾齣當紅連續劇的藝人了。

　　「你先去坐。」金皓薰眼尖地指著店家最角落的一張空桌，「我去點──你有不吃什麼嗎？小黃瓜？」

　　「我都吃。」紀翔顯然也注意到自己引來的注意力了，簡短地回答後便立刻往角落走去。

　　是不是該幫紀翔打點一下帽子啊墨鏡什麼的東西了啊？金皓薰點餐的時候分神想著（幫他劃單子的年輕女孩還不停偷偷踮腳偷看紀翔），從自助區拿了餐具和幾張面紙後，便快步走回紀翔桌邊。

　　「他們說現在比較忙，要等一下。」金皓薰先把面紙鋪在桌上，才放下餐具：「我還多點了一盤豬耳朵和炒青菜。我記得你喜歡豬耳朵對嗎？」

　　「嗯。」紀翔淺淺一笑。

　　紀翔笑起來實在很好看。金皓薰乾咳了一聲，壓下自己腦中飄了一瞬的心思，在紀翔對面的木板凳上坐下。

　　在另外一個角落的牆上掛著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由甄紅主持的綜藝節目，正巧就是林芬芬成為了固定班底的那一個。這一集他們還剛好邀請了原少緯當嘉賓，觀眾們為了原少緯的不拘小節和林芬芬的機智哈哈大笑，聽得金皓薰忍不住滿足地微笑。

　　「……王瑞恩導演讓我去試鏡的那部電影……」

　　被綜藝節目分了心的金皓薰沒想到紀翔會主動開話題，愣了瞬間之後眨了眨眼睛。

　　「怎麼了嗎？」

　　「劇情感覺……」紀翔斟酌著用詞：「滿少見的。」

　　金皓薰歪過頭。王瑞恩交給紀翔的劇本，是全球影業正在籌備的劇情片《錯置靈魂》。男主角雖然生為男性，卻自小就認為自己是被困在男性軀殼裡的女性。而第二男主角一開始會欺負舉止陰柔的男主角，最後卻與男主角發展出友情甚至戀情。紀翔所拿到的試鏡是個配角，和男主角是好朋友，在發現男主角的秘密之後，在各方面都溫柔地支持著男主角。

　　男主角與男主角發展出戀情，在台灣影界確實算是很少見的劇情，金皓薰認為全球影業完全是瞄準了金像獎在籌備這一部電影，不過也或許他們是想要為少數族群發聲，就像幾年前由林立翔和黎華主演的那部同志電影《是朋友也是愛人》，拿下影史第三高的票房，更在台灣激起了廣大的討論，改變了不少人對同性相戀的看法。

　　紀翔仍看著他。而在紀翔那雙眼睛的注視下，金皓薰腦袋刷地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地就把自己想的全說出來了，就連店員將涼麵和小菜送到桌上、並且羞澀緊張地和紀翔打招呼時，他都沒停下。

　　紀翔很專注地聽著，右手手指擱在唇邊。「嗯……」

　　金皓薰觀察著紀翔的臉色。「你會排斥這種電影嗎？」

　　紀翔無所謂地聳聳肩，拿起了鐵筷，用面紙擦一擦之後先遞給了金皓薰。「我無所謂，反正那是別人的人生。」

　　「你這樣講也沒錯啦……」金皓薰看著紀翔幫他擦拭過的筷子，摸了摸鼻頭。回想起來，之前紀翔接下那齣電視劇配角前，金皓薰也問過他喜不喜歡那種推理劇，紀翔的回答同樣是「無所謂」。原少緯對動作片情有獨鍾，關古威則是特別喜歡能夠發揮演技的劇情片，紀翔難道沒有特別喜歡的類型、或是想要嘗試看看的類型嗎？

　　「紀翔，你有喜歡的戲劇類型嗎？」

　　紀翔抬起眼睛，將嘴裡的涼麵吞下後才稍微掩著嘴唇開口：「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好奇嘛，我們沒聊過啊。」金皓薰笑道，「你喜歡看什麼劇啊？」

　　紀翔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盯著金皓薰，看得金皓薰手心冒汗。紀翔垂下視線，安安靜靜地夾了一條豬耳朵，慢條斯理地放進嘴裡。

　　紀翔這是不想回答嗎？金皓薰如坐針氈地想。他莫名地想起了今天沒能從紀翔嘴裡得到任何回答的馬秋慧，也許今天紀翔已經受夠被問問題了。他只是有那麼一瞬間，以為和他一起吃晚餐的紀翔會願意回答他的問題。

　　他放棄等待答案，隨便夾了點東西塞進嘴裡，無味地咀嚼嘴裡的食物時，紀翔開口了。

　　「悲劇。」

　　「嗯？」

　　「我說，我喜歡悲劇。」紀翔說，嘴角勾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需要我多加補充嗎？」

　　「簡答就好。」金皓薰慌張地吞下食物。「謝謝你的答案。你肯回答我就很高興了。」

　　紀翔瞇起眼睛調侃他：「我以為你會想要知道理由。」

　　金皓薰緊張地傻笑了一下，被紀翔近似親暱的眼神給糊了腦袋，沒想清楚就把話給說了出來：「我以為你會不想說，可能還會嫌我的問題無聊什麼的。」

　　紀翔聳聳肩，沒拿著筷子的手將落在額前的頭髮撥開：「的確是很無聊的問題……」

　　金皓薰笑著聳聳肩，「我只是……我只是覺得就算是無聊的問題，也是了解藝人的一種方式。」

　　「哦？」紀翔揚起眉毛，「那麼，你現在對我，又了解多少了呢？」

　　「呃……」金皓薰總覺得紀翔意有所指，卻被那雙眼睛看得無法思考。紀翔的褐色眼睛在小吃店裡慘白的燈光下透出淡淡一圈霞光般的紅色，他的眼神淡淡的，卻又彷彿藏著一絲絲熱絡的親密。

　　他有多了解紀翔？他知道紀翔不喜歡和陌生人往來，也不喜歡別人干涉他的私生活。紀翔的生日、紀翔的身高體重他都記得。紀翔會彈鋼琴、會拉小提琴，對古典樂和音樂劇頗有涉獵。紀翔唱歌很好聽，演起戲來也意外地很有天分。他知道紀翔不太喜歡甜食，卻不清楚紀翔有沒有偏好的食物。

　　他知道歐怡青是紀翔最要好的朋友，但是不知道紀翔有沒有女朋友。紀翔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喜歡什麼樣的人？他對於男生與男生之間可能產生的情愫有什麼感覺？他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有沒有那個資格開口詢問。

　　更重要的是，他難道真的喜歡上紀翔了嗎？他連自己的心情都還不確定。他只覺得那份情感似乎、好像是喜歡，幾乎是喜歡，可是如果那不是呢？如果那不是喜歡，他卻莽撞地誤解甚至露出馬腳，他和紀翔這一年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紀翔好不容易才願意展現給他的友善，是不是都會化為烏有？

　　他坐在位子上天人交戰，紀翔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皓薰。」

　　金皓薰嚇了一跳：「怎麼了？」

　　「你再不吃的話，」紀翔朝著他面前的涼麵點點頭，「麵要涼掉了。」

　　金皓薰下意識地「喔」了一聲，乖乖地立刻動筷夾起一口涼麵。但是當帶著芝麻香氣的麵條觸到唇邊、在他的嘴唇上留下冰涼涼的觸感時，金皓薰突然發現不對。

　　「什麼麵要涼掉了，」金皓薰喃喃地說，「這涼麵欸。」

　　他抬起眼睛，不解地看著紀翔。而紀翔早已放下了筷子，一隻手遮著嘴，輕聲笑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欸！」金皓薰虛弱地抗議。

　　紀翔放下手，仍然在笑，笑得咧開了嘴，露出一排整齊好看的牙齒。那雙眼睛隨著笑意微微彎起，曖曖帶著光，似有情又似無，使人忘卻暑氣、令人心曠神怡。

　　金皓薰無奈地嘆了口氣。自暴自棄地夾起一大口涼麵，當著笑彎了眼的紀翔的面，狠狠地塞進嘴裡。

　　他還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紀翔，但是他能夠肯定他拿紀翔毫無辦法。在他面前笑得這麼開心的紀翔讓他既心驚又無比安心，他願意為了這樣笑著的紀翔，完成所有紀翔所希望的。

　　真的是很不妙。金皓薰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這麼說。這真不妙，可是他仍然願意。

　　紀翔數不清第幾次緊緊抓住方向盤，以此止住手指敲打的雀躍節拍。

　　他的這一天結束得實在太好，好得令人心生畏懼。錄音工作很順利，工作結束後金皓薰邀請他一起去吃點什麼。在那間完全沒有裝潢過的老舊小吃店裡，金皓薰和他之間的桌面上擺著兩盤涼麵和兩盤小菜，他們面對面，壓低了聲音笑著交談。紀翔必須費神掌控表情，才不至於將心底的愉悅展現得令人起疑。就連他們用餐時，突兀地前來打斷他們、詢問能不能一起合照的那幾個人都沒能破壞紀翔的好心情。

　　金皓薰替他擋下逐漸聚集的人潮、並且懷著歉意地婉拒了他們。紀翔沒有與他們合照，但是在他們的筆記本、國中物理課本甚至是一張作廢了的日曆紙張背面簽了名。

　　紀翔一點都不在意自己是否受歡迎，但是金皓薰顯然為此感到快樂。而看著金皓薰那與有榮焉的笑容，紀翔也無可躲避地感到開心。如此純粹地因為金皓薰而快樂實在非常愚蠢，可是他還能怎麼辦呢？紀翔自暴自棄地想著，而就連這自暴自棄都愉悅得飄飄然，毫無警醒能力。

　　紀翔停好了車，在回家路上必經的便利商店前停下了腳步。店內架上陳列的其中一本娛樂雜誌封面是歐怡青。與他相識多年的好友在照片中靠在一間咖啡廳的落地窗邊，身穿一襲剪裁俐落的洋裝搭配一件深色牛仔外套，抱著一把吉他，露出了俏皮大方又有些青澀的燦爛笑容，封面上還寫著大大的標題：『《Good Night》──創作歌手歐怡青與她的溫柔爵士樂』。

　　他知道好友的創作專輯在推出之後造成了轟動，也知道她接受了不少採訪邀約（歐怡青說她在拍照時臉頰都笑得僵掉了），不過紀翔從來沒有真的閱讀過歐怡青受訪的文章。

　　紀翔不由自主地微笑，走進便利超商，買下了有歐怡青作為封面的那本雜誌，另外也拿了另外一本封面是童靖陽、但是邊角小標寫了『翱翔天際創作新星歐怡青』的雜誌。

　　店員在替他結帳時，臉露「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的困惑神情。紀翔只裝作沒看見，拿了結帳的兩本雜誌走出超商。

　　一直到這裡，他的心情都還很好。

　　走進他家所在的那條街道時，他不解地看著停放在兩旁的媒體SNG車，猜測或許是這附近出了什麼意外──希望不是火災──他沒有多想，只是繼續往自己家門口走。

　　他的心情依然很好。手裡拿著兩本雜誌，都是好友實現了夢想的證明。今天的工作順利，工作結束後他和金皓薰一起去吃了晚餐。他的心情很好。

　　他繼續向前走，陸續看見了幾組媒體記者三三兩兩地站在道路兩旁，抬起頭來能夠看見有些居民好奇地從自家窗戶探出頭來，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又踏出幾步，發現在接近自家所在的公寓大門口，站著好幾位身穿黑色西裝、面色嚴肅的外國人。

　　紀翔終於停下了腳步。

　　不約而同地，站在道路兩邊的媒體、樓上的居民們和那幾個此處格格不入的外國人都發現了紀翔。他們的目光沉默地喧囂地凶狠地迎面砸來，將紀翔殘忍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幾位外國人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安靜地向兩旁退去，在紀翔與他家門口之間讓出一條路來。

　　而在那條路的中間，站著一位中年男子。一頭令人厭惡的深紅色頭髮，臉龐英俊但嚴肅無比，衣著華貴，與背後那扇撕去廣告後遺留不少殘膠的狼狽暗灰色鐵門格格不入。

　　紀翔站在原地，與中年男子默默相對無語。

　　中年男子的肅穆眼神在見到紀翔後，悄然無聲地柔軟下來。紀翔並沒有為此感激。他咬緊牙關以此制止顫抖下唇，方才買的兩本雜誌在他手中發出不妙的嚓嚓聲，他的心跳加速，腦海中盡是那些不在誰的關愛懷抱中度過的童年、那些看著同學返家歡度聖誕的節日，那些習慣並且學習去享受的蟄伏心底狠狠嚙咬的孤獨以及那個人似有情又似無情進而將他狠狠活埋的眼神。那些為了逃避孤獨而身陷其中的慘痛青春。

　　他的好心情不復存在，好似不曾存在。

　　中年男人向著他踏出一步，紀翔不受控制地倒退。

　　中年男人皺起眉頭，眼神中閃過一瞬心碎。他張開口。「……吉祥。」他說。

　　看吧，看吧。有個小小的聲音在紀翔的耳邊嗤笑著。

　　你就不值得，你不值得那些好的東西，連好心情都不值得擁有。你就是個不配他人關心的人，人們會對你說愛，將你棄如敝屣，等到想起你時，他們當然總是可以隨時出現在你眼前，無須管顧你的意願，遺忘他們的拋棄，再次開口說愛。

　　他們從來不曾拋棄你，因為你不值得，你不值得那些好的東西，他們不需要拋棄你，因為他們從來也不想陪伴你。

　　紀翔最後的勇氣，全往雙腿灌注。不是用來逃跑，而是用來支撐住自己，不至於跌坐在地。這是他全身上下、心頭心底所剩下的最後的勇氣。

　　中年男人錯讀了他的動彈不得，認為這是無聲的寬容原諒。他露出寬厚的殘忍的慈祥微笑，向著紀翔走來。道路兩邊的媒體譁然，他們舉起手中的相機，將鏡頭對準了紀翔的無助與絕望，興奮地按下快門，將紀翔的孤獨童年及慘痛青春盡收眼底。

　　「皓薰啊，」金勇偷偷打量著剛洗好澡，正在摺衣服的兒子。「你的心情很好哦？」

　　金皓薰嚇了一跳，錯手將摺到一半的T恤揉成一團。

　　「還──還好吧？」

　　金勇促狹地哼了一聲，沒放過兒子：「你在哼歌欸。」

　　「哦，這是，這是，」金皓薰心虛地將衣服攤平，細心地一一拉扯開所有皺褶，「那個啦，我今天去聽紀翔錄音啊，EAMI幫他寫的那首新歌超洗腦的，不小心就會哼啦。」

　　「是喔？」

　　「對啦。」金皓薰手忙腳亂地擺弄那件衣服。金勇狐疑地觀察著金皓薰，他則堅決不肯看老爸，堅定地將剛才弄皺的T恤摺好。

　　一直等到金皓薰摺好了下一件褲子（有些潦草地），金勇才終於放棄繼續詰問他，聊起了別的話題。「紀翔那孩子最近還好吧？」

　　金皓薰深呼吸了一口氣，這才沒有失手將那件摺好的褲子掉到地上。他心虛地瞥了金勇一眼，好險他老爸正專心地拿叉子吃芭樂，沒注意到金皓薰瞬間的動搖。

　　「他很好啊。」金皓薰清清喉嚨，把褲子好好地疊放到其他的衣服上面。

　　「唉，他很久沒來公園了，工作忙了。」金勇將芭樂沾上梅子粉，「老張他們很想念他。」

　　「啊……」金勇這麼一說，金皓薰才想起紀翔還頗受老爸的朋友們的歡迎。「那是真的滿可惜的。可能再過一段時間紀翔才會比較有空……」

　　金勇笑呵呵地擺擺手，「老爸知道、老爸知道。我們老人家也只是關心他過得好不好而已。他是個好孩子。」

　　「嗯。」金皓薰低下頭，對於紀翔在老爸的朋友間如此受歡迎感到有些驕傲，卻又突如其來地有些心慌。他還不能夠完整確認自己對紀翔的心意，可能是友情，也可能真的是喜歡。而如果真的是喜歡，他不自覺地看了老爸一眼，他該怎麼跟老爸說呢？

　　他該怎麼說出口呢？

　　「皓薰啊。」金勇突然打斷他的思緒。金勇放下吃到一半的芭樂，把金皓薰丟在桌上的手機拿了過來，「你的手機在響。」

　　「哦。」金皓薰連忙接過手機，上頭顯示的來電是一名記者。他站起身，帶著手機走到飯廳後才接起電話：「小真嗎？怎麼啦？」

　　「什麼怎麼了！」電話裡炸出小真高了一個八度的尖叫聲，逼得金皓薰把手機從耳邊拿開。「金大哥，你實在太不夠意思了！」

　　「什麼？」沒頭沒尾的在說什麼呀？金皓薰好氣又好笑地皺起眉頭，「什麼意思？有什麼新消息我都有跟妳說啊。」

　　「你才沒有呢！」小真尖銳地指出。她人在外面，或許是正在跑新聞，金皓薰能聽見許多人在講話交談的聲音，「你怎麼沒告訴我紀翔他──」

　　紀翔？金皓薰的心整顆懸了起來。但是小真的話只說了一半便硬生生卡斷，轉頭去和她身邊的某個人說話。電話那頭的雜音太大，金皓薰沒能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能乾著急地提高了聲音催促：「紀──紀翔怎麼了？小真？」

　　「對不起喔金大哥，我得掛電話了。」小真急促地說道，「我得回去趕稿，不然感不上明天早上的截稿。」

　　「不是啊，妳把話說完，紀翔他怎、」

　　小真沒等他說完，喀擦一聲掛了電話。金皓薰握著只留下嘟嘟聲響的手機，木然地站在飯廳裡發呆。

　　「怎麼啦？」金勇伸長了脖子，憂心地問：「紀翔怎麼了？」

　　「我──我不知道。」各種可怕的想像湧上金皓薰的腦袋，讓他呼吸急促了起來。「我打給他……」

　　他撥出紀翔的電話，焦慮地在飯廳來回踱步。但是耳邊除了單調的鈴聲以外什麼都沒有，紀翔沒有接聽。

　　「怎麼辦？」他暴躁地在電話轉進語音信箱時掛掉通話，並且立刻重新撥打。紀翔到底怎麼了？他該不會出車禍了？突發疾病？走在路上被找麻煩了？他為什麼不接電話，到底為什麼？「怎麼辦……」

　　「皓薰哪，」金勇站起身，緊張地扶著沙發椅背。「別緊張。紀翔不接電話嗎？」

　　紀翔依舊沒接電話。金皓薰放下手機，無意識地抬起手在餐櫃上拍了兩下，所有猜想在紛亂地轉成一團。他們剛剛吃完晚餐後，紀翔和他一同散步回EAMI的停車場，兩人在停車場友善地道別。紀翔當時是什麼表情？他似乎給了金皓薰一個微笑，他當時看上去很好，很健康。他現在為什麼不接電話？他剛剛說了他會回家的，他在回家路上碰上什麼了嗎？「我，我最好去他家看一下。」

　　金勇點點頭，將金皓薰返家後丟在沙發上的西裝外套丟給他。金皓薰匆匆道了謝，舉步往門口衝，胡亂穿上鞋子。他一隻手放上大門門把，一邊低頭看著手機，撥出第三次電話。當他壓下門把時，電話中的單調嘟嘟聲突如其來地斷了。

　　「欸？」金皓薰已經拉開了大門，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呃，喂，紀翔嗎？紀翔？你在嗎？」

　　『……皓薰。』

　　是紀翔。金皓薰緊閉眼睛，狠狠地鬆了一口氣，他的雙腿一瞬間沒能支撐住他的體重，讓他往旁一歪撞上鞋櫃。

　　「紀翔？」金皓薰扶著鞋櫃，抬起一隻手抹掉額頭上的汗水。「你沒事吧？你還好嗎？」

　　紀翔沒有說話。金皓薰頭皮一麻，將自己從鞋櫃上拔下來，一把拉開了家裡大門。「我去找你好嗎？你在哪裡？」

　　『……為什麼？』

　　「為什……」金皓薰再次停下腳步。紀翔聽起來確實沒有受傷……不是那種出車禍之類的受傷，但又好像比那更嚴重。他顯然不是在外面，因為電話那頭很安靜，和剛剛記者打來時候的背景噪音完全不一樣。他可能真的好好地待在家裡，但是他的狀況很不好。「剛剛……剛剛有一個記者打給我，說我有事情沒跟他說，可是沒把話說完就掛電話了，我想說……我想說是不是你出了什麼事，如果我可以幫上──」

　　『你幫不上我的忙。』紀翔毫不猶豫地打斷他。

　　金皓薰還想說點什麼，卻發現紀翔這句話狠狠地刺痛了他。他抓著手機，一手扶著家裡大門，整個人被短時間內雜亂過頭的情緒沖刷得一片空白，只能站在原地發呆。

　　『我在家裡，沒有受傷。所以你不需要來。』紀翔淡淡地說。金皓薰只覺得現在的紀翔聽上去甚至比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還要疏離。『我沒事。』

　　金皓薰抓緊了門板：「可是、」

　　『不管記者說了什麼，那都不關──』

　　「可是你現在，」金皓薰愣愣地說，遲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插了嘴，但他還是不管不顧地把話說完：「可是你現在聽起來很不好……」

　　紀翔再次陷入沉默。金皓薰站在門口，穿著拖鞋的那隻腳已經踏出大門，看著空無一人、點著暗黃燈光的樓梯間，焦慮地等著紀翔回答他，說點什麼都好。

　　『……總之，我沒事。』紀翔的嗓音有些沙啞，語氣還是淡漠，但比起方才已經柔軟些許。『明天你不管在新聞上看到什麼，那都不是你該煩惱的事情。』

　　金皓薰咬緊下唇，覺得眼眶有些刺痛。「紀翔……」

　　『我真的沒事。你別這麼晚了還緊張兮兮的。』紀翔突然淡淡地笑了一聲。『去睡吧。』

　　「紀、」

　　『晚安，皓薰。』紀翔頓了一下，『……謝謝你特地打電話來。』

　　金皓薰張開嘴，聲帶只來得及擦出一個殘破的「啊」，紀翔便結束了通話。他緩緩地放下手機，看著回到待機畫面的螢幕怔怔出神。

　　「紀翔接電話了？」金勇看他遲遲沒有出門，憂心地跟了過來。「他怎麼樣？他還好吧？」

　　「他說他在家，」金皓薰喃喃回答，「說沒受傷。」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金勇打量著金皓薰的神色，最後選擇不多追問，扶著金皓薰的肩膀把他往門裡帶。「你先關門吧，皓薰啊。紀翔既然說沒事，那你就先早點睡，有什麼事明天再處理。」

　　金皓薰愣愣地關上大門，腳步不穩地靠上牆壁，慢吞吞地蹭掉腳上的鞋子。把鞋子往鞋櫃邊踢過去之後，他才發現他剛剛穿上的鞋子甚至不成對，左腳是運動鞋、右腳是拖鞋。

　　他強打起精神，以明天要早起處理這件事為理由，和金勇草草道過晚安便回到自己房間。他靠著房門，連燈都沒開，就著窗外的微弱光線翻找著手機裡的通訊錄，撥了電話給一個平常和他關係還不錯的娛樂記者。對方沒有接。

　　他握著手機，在黑暗中慢慢地滑落地面。他靠著門板，抱住自己的雙膝，痛苦地將額頭埋進雙臂之間。

　　他沒有成為紀翔放心開口的對象。金皓薰心痛地想著。他沒有。他沒有辦法。他沒有辦法。

　　紀翔放下手機。

　　原先一片空白的腦袋在聽見金皓薰的聲音之後，不太順暢地恢復了運作。他靠在陽台牆邊斜眼往樓下看去，幾位保鑣仍然守在樓下的大門口，記者們則大部分散去了，只剩下寥寥幾名還巴望著拍到更多照片的記者三三兩兩地散在各處。

　　紀翔在內心暗罵著數分鐘前的自己。他在看見那個男人的瞬間思緒完全停擺，遑論想出一個最起碼能夠及格的解決辦法。他完全忘記這件事同樣會給金皓薰帶來困擾，而這是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之一。

　　他嘆了口氣，再次推開陽台門，返回客廳。

　　穆勒王國的一國之主沙特就坐在他家的客廳裡，怔怔出神地看著電視櫃上被紀翔朝下放置、看不見相片的幾個相框，幾名跟上樓來的保鑣則站在家門外待命。他一回到客廳，沙特便抬起頭來，神情殷切地看著他。

　　「樓下的記者還沒有全離開。」紀翔淡漠地說，「你再等一下再走。」

　　「吉祥……」

　　「那不是我的名字。」紀翔不耐煩地說。沙特說起中文來口音厚重，更是讓紀翔聽得厭煩。「我叫紀翔。」

　　沙特藏在鬍子下的雙唇緊緊抿了抿。「你……你最近過得好嗎？」

　　「關你什麼事？」紀翔站在陽台邊，雙臂環在胸口。「我以為王族注重禮儀。像你這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自己跑來，還真的是很有禮貌。」

　　沙特緊張地咧開僵硬微笑。「我只是想看看你。」

　　「你知道這樣會給我的經紀人造成多少麻煩嗎？」紀翔假裝沒有聽見沙特的話。「請你不要這個樣子。我的經紀人已經很辛苦了，我不想給他添麻煩。」

　　「我只是想要來關心我的兒子、」

　　紀翔瞬時狂怒，好不容易才壓下失控大吼的衝動。「閉嘴。」他下意識地轉回自小說習慣了的英語，「我沒有父親。」

　　「別這麼說。」沙特懇切地站起身，語調急切：「別這麼說。吉──」

　　「不准喊我那個名字。」紀翔警告道。

　　「……紀翔。」沙特皺了皺眉頭。「請不要誤會我不關心你……」

　　「關心？」紀翔冷笑一聲。「真讓人驚訝。聽你這麼說，我會以為我從小就是在一個充滿愛心的家庭長大的呢。」

　　「請你聽我說。」沙特抬起雙手，掌心朝上。「我知道我虧待了你與你母親，但我一直很在意你們的狀況。」

　　「你是說監視吧？」紀翔冷冷地看了眼沙特皺紋滿佈的雙手。「你不就是擔心我這個私生子危害到你的地位嗎？」

　　「沒有那種事、」

　　「那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麼母親會自己一個人待在台灣？」紀翔無意識地提高了嗓門：「告訴我，為什麼我待在穆勒的那段時間，你一次都沒有好好地跟我說過話？為什麼我待沒有多久，就被送到寄宿學校？為什麼我在寄宿學校的期間，你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

　　「紀──」

　　「聖誕節的時候，你也從來沒有送過賀卡。我是自己一個人長大的，我是自己──」紀翔倏地收住聲音。他不小心太激動了，他早就下定決心不要再為了不值得的人事物動氣。「不要以為事到如今再來擺出父親的架子，我就應該要感激涕零地感恩戴德。沒有這種事。」

　　沙特頹然放下了雙手。紀翔睨了他的親生父親一眼，對方那灰心的樣子激起了一種狠毒的快感，他想要再說些什麼，來狠狠傷害眼前這個膽敢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中年男子。他收緊了手指，還捏在掌心的手機搕痛了手指關節，幾分鐘前打電話給他的金皓薰浮現在腦海，瞬間消散了那些怨毒話語。

　　「……好在我自己也好好長大了。」紀翔平復心緒之後才再次開口，「我不會去打擾你的家庭，你也不用管我。就這樣吧。」

　　「紀翔。」沙特沉默了好半晌，說話的嗓音沙啞，甚至有些泫然欲泣。「我……年輕的時候，是我為了權力疏忽了你，我也疏忽了你哥哥。我以為送你們去好學校，替你們打理好金錢，就是照顧好你們了。我……」

　　沙特重重地嘆息，向後跌坐在沙發上，將臉埋進雙手掌心。紀翔看著對方袒露的脆弱模樣，咬緊了牙關，一個字都不肯說。

　　「紀翔，是我的錯。」沙特的聲音悶在掌心裡，苦澀又沉痛。「我和我的妻子是政治聯姻，我不愛她。我認識了你的母親，於是有了你。我非常愛你的母親，但是當時的我認為穩固我的地位更重要，我告訴我自己，我只有穩固自己的權力，才能夠保護你的母親和你，但是這些都是藉口……我只是個利益薰心的男人。」

　　「等到你的母親過世了，我又花了幾年時間才想通，我的權力再大，都沒有你們重要，但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我以為讓你去寄宿學校，讓你遠離會欺負你的穆勒皇室，是為了你好，但是我錯過了所有能夠與你一起長大的時光。」

　　「也許你會覺得是藉口，但是，紀翔，我是真心愛著你的母親，還有你。我或許花了太長的時間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情，但我是真心愛你的，我的兒子。我只是，」沙特終於慢慢地抬起臉來，泛著皺紋的眼角壓著淚光，「我只是從來就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很抱歉，我的兒子……但當我說我只是個無知的老人家，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家人的愛時，你能夠理解嗎？」

　　能夠理解？紀翔不解地想著。他能夠理解嗎？

　　就算他能夠了解，那又如何？那些孤寂早已刻入骨髓，就算剜開皮肉、刮搔骨頭，都沒辦法挽回那些寂寥留下的痕跡。他早就不再是需要聽到這些解釋的年紀，也早已不再在乎。於他而言，這些聽著都像是別人的事情。就算他說他能夠理解他的父親，也無法再改變什麼了。

　　他早已不需要這些了。

　　「你說夠了嗎？」紀翔的聲音有些發顫。「你自我滿足夠了？你可以走了。」

　　沙特痛苦地喘了一聲，幾乎要潸然落淚。「紀翔……」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紀翔冷硬地昂起下巴，「我不在乎。你懂嗎？我不在乎。我已經不在乎了。」

　　沙特抬起手抹過臉，擦去滲出的淚水。「我很抱歉。紀翔。我對你是真的、真的很抱歉。」

　　「現在你知道道歉不是每一次都有用了。」紀翔漠不關心地回道。他回過身走向大門口，一把拉開了門。「請你離開吧。」

　　沙特憋住嘆息，慢慢地向門口走來。紀翔低下頭，分神注意到沙特的腳步雖然沉穩，卻難掩蒼老。在他已經模糊的那些幼時記憶中，偶爾見到的沙特從來邁步堅穩，每一個步伐都彷彿要踩出一陣風暴。但是現在不是了。

　　沙特在門口邊停下腳步。紀翔靠在牆邊，面無表情地抬起眼睛，看著他一點都不熟悉的親生父親。

　　「我能夠再來看你嗎？」沙特的眼中有淚，看上去是真心地為這所有一切感到心碎。

　　紀翔別開臉。

　　「管好你自己吧。」紀翔捏緊了手臂。他的掌心黏膩，全是汗水。「我是認真地告訴你，不要再來找我。你沒看見那些跟在你屁股後面的媒體嗎？我不想用這種方式給我的經紀人造成困擾。不要再來了。」

　　「有什麼……」沙特依依不捨地回過頭來。「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幫上你的忙的嗎？或許……或許我能夠和你的經紀人談談，我願意為你的工作──」

　　「有。」紀翔勾起微笑。「有一件事你能幫我的忙。」

　　「是什麼？」

　　「絕對不要，」紀翔咬牙切齒地將句子擠出口：「絕對不准去找我的經紀人。用任何方法都不行。別去找他，別去煩他。我的工作也不需要你操心。也不准再弄什麼贊助──如果去年那個是你的話。」

　　「那確實是我，」沙特焦急地說，「我只是……我只是聽說你的公司狀況不太好，所以希望能夠幫上你。」

　　「我不需要。」紀翔閉上眼睛，不再看著他那蒼老的父親。「我不需要那種像是補償的愚蠢贊助。你走吧。」

　　沙特安靜了好一陣子。紀翔只是疲憊地閉著眼，不願意再去看沙特臉上的任何表情。

　　「……這是我的聯絡方式，紀翔。」

　　一雙發冷的、發抖的手輕輕地往紀翔抓在上手臂的手中塞了一張紙條。

　　「你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沙特柔聲說，「隨時都跟我聯絡。」

　　紀翔想要丟開那張紙條，但是他的手指顫抖得連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我走了，孩子。」沙特的腳步聲踏出門口。他那些等在門口的保鑣也跟著移動。「保重。」

　　一等沙特踏出門，紀翔便毫不留情地關上門，上鎖。

　　他真是受夠他的人生了。紀翔手握成拳，狠狠砸上門板，這一下發洩耗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他一頭撞上門板，整個人靠著門，才沒有失態地跪倒在地。

　　他真是受夠了。他想。他真是受夠了。

　　金皓薰緊張地盯著坐在會議桌對面的歐怡青，雙腿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會議桌下瘋狂抖動。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歐怡青才慢慢地放下了今天早上剛剛出刊的周刊雜誌。攤放在桌上的雜誌刊載了一張占據了半頁的照片，背景是再尋常不過的台灣街道，畫面的中心則是紀翔，以及那位近日來台灣參訪的穆勒王國的國王。穆勒國王背對著鏡頭，正踏入紀翔家裡樓下的大門，而紀翔則站在門邊，姿勢僵硬，露給了鏡頭的側臉面無表情。

　　在照片的旁邊，則用大大的字體寫下標題：《紀翔竟為皇室私生子？！若身分確認，將躋身成為王室成員》。

　　今天一整個早上金皓薰的手機響個不停，他接了頭幾通電話，都是媒體打電話來詢問紀翔和穆勒國王之間有什麼關係。他只能一概回答「目前無法多作評論」、「這是藝人的個人隱私，目前無法回應」。

　　「怡青，妳……」金皓薰看了看雜誌，抬起眼睛觀察著歐怡青的臉色。「妳也不知道這件事情嗎？」

　　「嗯。」歐怡青臉色微微泛白，「紀翔從來沒有說過。」

　　「妳連絡不上他嗎？」

　　歐怡青垂下頭，無精打采地點點頭。「嗯。」

　　按照行程表，紀翔今天該到EAMI唱片去錄音，晚上拍攝連續劇的外景。金皓薰本來想今天見到紀翔的面，就可以問問紀翔希望他怎麼處理這次的事情，沒想到他一大早就接到紀翔的電話。紀翔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說了聲「早安」後就說他今天要請假。

　　金皓薰才剛剛應聲說「好」，甚至來不及多說半個字，紀翔就把電話給掛掉了。

　　他敢肯定，要不是紀翔不知道怎麼用手機打簡訊，紀翔絕對連這通電話都不會打。

　　他很希望自己能為紀翔做點什麼，可是在這通電話之後，媒體的電話就跟著源源不絕地打了進來。金皓薰連吃早餐的時間都沒有，只能隨便梳洗一下後就趕往公司。在他焦頭爛額地草擬新聞稿時，歐怡青就來了，手裡還帶著那本雜誌。

　　金皓薰原本以為歐怡青早就知道紀翔的身世了，沒想到歐怡青似乎也是嚇得說不出話來。連歐怡青都不知道的話，紀翔這輩子肯定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他的出身。

　　「金大哥，」歐怡青咬著下唇，幾乎要哭了出來。「我……我覺得好愧疚。他從來沒有講過這件事，表示他真的很不想讓別人知道，現在卻……當初是我一直要紀翔回台灣來跟我一起當藝人的，如果不是我，現在也不會……」

　　「怡青。」金皓薰手忙腳亂地伸長了手，把會議桌邊的面紙盒推到歐怡青面前。「別這麼說。紀翔怎麼可能會怪妳？」

　　硬要說的話，果然還是他的錯吧？金皓薰心驚地想著。是他忙著擔心自己，才沒能及時阻止各大媒體刊登這則報導。只不過他還沒能開始認真地自責，就發覺自己很難想像紀翔板起臉孔來，譴責金皓薰造成這一切局面的畫面。

　　「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只是我還是很自責。」歐怡青含著淚苦笑了下。「金大哥，我想去紀翔家裡看一下他的狀況怎麼樣。你、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當然。」金皓薰也放心不下紀翔，點點頭就要去收拾東西然後和歐怡青一起出門。此時他收在外套口袋的手機再次震動了起來，金皓薰心煩地拿出手機，又是一名記者。

　　這提醒了金皓薰，他的聲明稿還沒有寫完。他可以現在丟下工作，和歐怡青一起去關心紀翔──這很重要，他是真的很擔心紀翔，作為經紀人，他也很在意紀翔現在的狀態如何。但就因為他是紀翔的經紀人，他目前最能幫上紀翔的，就是擋下這些媒體，不讓人們搶著去挖掘紀翔的隱私。

　　「金大哥？」

　　「怡青，我──我很抱歉，」金皓薰抬起手拉扯頭髮，與此同時他的手機仍在震動個不停。「我還有聲明稿要寫，我也很想去看紀翔，可是……那些媒體，我──」

　　「沒事，金大哥，」歐怡青咬著下唇點點頭，「我知道……」

　　「妳別擔心，也不要自責。」金皓薰跟著歐怡青走出會議室。「紀翔不會……紀翔不可能會覺得這是妳的錯。」

　　「嗯……」

　　歐怡青淡淡地笑著垂下頭，伸出手按了電梯下樓的按鈕。金皓薰也清楚，自己這兩句輕飄飄的安慰沒辦法真的讓歐怡青放鬆。紀翔是因為歐怡青才來到台灣成為藝人的，易地而處，金皓薰也會像歐怡青一樣，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我只是覺得，」金皓薰看著歐怡青的側臉，謹慎地斟酌用詞。「紀翔如果知道妳是這樣想的話，應該也會跟妳說不要這樣想吧。」

　　歐怡青抬起臉，漂亮的眼睛裡盈著淚水。她扁著嘴巴，眼睛一眨，豆大的眼淚就啪答啪答地往下落。

　　「金大哥，我該怎麼做？」歐怡青抬起手抹去淚水。「我真的好愧疚。」

　　金皓薰手忙腳亂地拿出自己的手帕，交到歐怡青手上之後笨手笨腳地用左手環住歐怡青的肩膀。「就陪著紀翔吧。」金皓薰笨拙地拍拍她。「你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嗯……我的意思是，只要妳陪著他，紀翔應該就會很開心了。」

　　歐怡青抓著手帕，露出來的雙眼微微彎起，總算有了一點笑意。

　　「沒事的。」金皓薰鬆了口氣，再次拍拍歐怡青的肩膀。此時電梯正好抵達，他於是手上輕輕使勁，把歐怡青往電梯門口送。「去找紀翔吧。剛好妳今天沒有行程，你們就一起好好休息一天吧。」

　　「金大哥，謝謝你。」

　　「沒事啦。」金皓薰捏了捏眉心，向著站在電梯裡的歐怡青微笑，「我是你們的經紀人嘛，天塌下來我都會幫你們扛著──呃，當然，別塌下來比較好啦。」

　　歐怡青不小心笑出聲來。金皓薰跟著她一起笑，在電梯門緩緩關上時揮了揮手，回過身，準備回去辦公室盡快把那份聲明稿寫完，發送給各大媒體。不過他剛剛踏出腳步，就聽見身後的電梯門再次打開。

　　「金大哥！」

　　「怎麼了嗎？」金皓薰連忙轉過頭，好奇地看著按著開門鍵的歐怡青。

　　「謝謝你。」

　　「不客氣。」金皓薰好笑地擺擺手。「別擔心，快走吧。」

　　「金大哥，我想說──」歐怡青仍然按著按鈕，有些猶豫地抿起嘴唇，「如果紀翔可以看到你的話，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金皓薰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就這樣。」歐怡青緊張地笑了笑。「那我們就星期天再見囉，金大哥！」

　　電梯門沙沙地關上。金皓薰站在原地，安靜地看著電梯樓層顯示燈一層層地往下跳動。

　　紀翔完全沒有想到會有訪客。

　　他找出了一個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買的、上頭印有倫敦大笨鐘的馬克杯，洗去裡頭的灰塵後，裝了一杯水。

　　歐怡青坐在他家的客廳裡，拘謹地收著手腳，一見到他走出廚房就立刻收起了原本低沉的表情，開朗地露出微笑。

　　「謝謝。」歐怡青道謝，接過了紀翔遞過去的水。

　　「妳沒有被拍到吧？」紀翔在歐怡青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落座。他已經習慣不在歐怡青面前偽裝，於是坦然地斜著身體，一手支著頭，毫不掩飾自己的疲憊。「我這麼說，不是擔心妳給我造成麻煩。」紀翔一見到歐怡青迅速抬起的雙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妳現在是藝人了，被拍到跑來我家沒好事。」

　　歐怡青焦慮地咬住下唇。「是我沒想清楚。」

　　「……我沒有怪妳。」

　　「我知道。」歐怡青的手指在杯子上摩娑。「我知道……」

　　他們都意有所指。歐怡青明白，紀翔也明白。

　　紀翔低下了頭，看著自己還裹著家居長褲的腿。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自己會有訪客，也沒有想到歐怡青會來。事實上，他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可說是什麼也沒想。有太多的思緒在短時間內紛雜地擠進了他腦中的所有縫隙，讓他腦袋一片空白。

　　他在見到親生父親的那一刻，先是慌亂，後是憤怒。等到沙特離開，他的內心就是一片死寂。他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事實上他因為不知道該做什麼而躺到床上之後，眼睛一閉，再次睜眼就可見窗外晨光。

　　他能想些什麼呢？紀翔在清醒後茫然地想著。他搜索著自己的情緒，卻連哪怕一丁點的厭煩都找不著。他整個人都麻木了。

　　他知道歐怡青在煩惱什麼。她了解他，知道他最不喜歡隱私被曝光在任何陌生人面前，而如今連歐怡青都沒有聽說過的紀翔的身世突如其來地被攤在陽光下展示大眾，其中緣由當然是因為紀翔如今的藝人身分。而紀翔為什麼會來到台灣成為藝人？還不是因為歐怡青的請求。

　　歐怡青不是擔心紀翔會怪罪她。她太了解他了，知道紀翔不會將這一切怪罪到她身上。而她了解的也沒有錯，紀翔確實不怪她。但就因為紀翔完全不認為這是歐怡青的錯，她才會更加憂心。一件惹人煩悶的事情卻找不到任何出口，憋在心裡，可能都會成為怪罪自己這個存在的柴薪，最後將紀翔自己燃燒殆盡。

　　可是紀翔真的不怪她。他能責怪她什麼呢？是他自己答應要來的。沙特也不是歐怡青推波助瀾才不請自來的。紀翔現在甚至根本搞不清楚，他該先煩心擅自踏進他視野中的親生父親，還是自己的隱私被媒體肆意報導。他壓根沒有感覺。

　　他只是不太在乎了。紀翔突然有些好笑地想著。他只是不在乎了。

　　「紀翔，」歐怡青擔憂地看著他，「你還好嗎？」

　　「嗯。」紀翔疲累地閉上眼睛，再睜開。若是他沒有記錯自己倒上床時最後見到的時間，那麼他應該也睡了八個多小時，但他還是累。「……我不知道。」

　　歐怡青垂下眼睛，默默無語地看著她捧在手中的那杯水。

　　「妳不好奇嗎？」

　　「什麼？」

　　「為什麼我從來沒告訴過妳？」紀翔懶懶地勾起嘴角，「關於我父親是誰。」

　　「因為……」歐怡青抬起臉，困惑不解地眨眨眼睛，「你沒有說，也可能是你不想說。我……我覺得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也沒關係。而且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我的朋友啊。」

　　「是嗎？」

　　「嗯。」

　　歐怡青在猶豫。紀翔一眼就能看穿，歐怡青將話說出口的同時，也在斟酌這是否是紀翔想要聽到的答案。

　　其實她不需要這樣。他沒有想到歐怡青會來，但是她來了。就像那一年夏天，當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嘗試用憤怒和悲傷溺死自己，歐怡青帶著一碗濃湯，和一張收據來到他的門口。她說紀翔是她的朋友。

　　其實這樣就好了。紀翔心想。這樣就好。歐怡青仍然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她沒有讓他如那一年夏天一樣，待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裡不知日夜更迭。她出現在他的旁邊，一如往常地是他的朋友。他還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態面對這次的事情，和他的親生父親，不過那又如何？他反正──至少現在沒有心力處理。

　　「妳想看電影嗎？」

　　歐怡青微微張開了嘴，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我前陣子整理家裡的時候，找到了一些老電影的錄影帶。」紀翔依舊撐著頭，不過勉強有微笑的力氣。「不知道播放機還能不能用。妳要看嗎？」

　　歐怡青抿了下嘴唇，然後她咧開笑容。那看上去或許還帶著點顯而易見的憂心，但同時也和平時一樣機靈且討人喜歡。

　　「有《第凡內早餐》嗎？」歐怡青俏皮地問，「以前聽教授談過這部老電影，但我一直沒機會看。」

　　「我不清楚。我們能找找看。」

　　「錄影帶耶，我好久沒看到了。」歐怡青放下馬克杯，開心地站起身，「現在的時間剛好可以看一部電影，然後我們可以一起吃點東西。聽起來很好吧？」

　　「很好。」紀翔贊同道。歐怡青說得就好像今天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不過妳不介意的話，妳幫我買回來吧。」

　　「當然，今天你就好好偷懶吧。」歐怡青一副自豪模樣：「一切都交給我。」

　　「好。」紀翔撐著沙發扶手起身，「我去拿錄影帶出來，妳再看要看哪一部吧。冰箱裡有喝的，妳可以去看看要喝什麼。」

　　歐怡青答應了。他於是邁步，往堆放雜物的房間走去。

　　「那個，紀翔。」

　　紀翔停下腳步，轉過身。歐怡青還站在沙發邊，謹慎地看著他。

　　「其實我剛剛先去了公司，金大哥本來想要跟我一起來的。」

　　紀翔的胸口一酸，他只是太、太、太擅長不動聲色，於是他什麼也沒說。

　　「他來了也不能做什麼。」紀翔簡潔地說，「我去拿──」

　　「他沒來是因為他想要先把聲明稿寫好。」

　　「那不關我的事。」紀翔別過臉。他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想起金皓薰。歐怡青說他原本要來，現在卻沒有出現。紀翔此時此刻才真的有那麼點埋怨起歐怡青，她為什麼非得要跟他說這件事？他知道了金皓薰原本要來，能改變什麼嗎？他最終並沒有來，嘴上說是要寫聲明稿，誰知道他是不是終於發現紀翔是個麻煩，所以不想來了？

　　「金大哥很擔心你，紀翔。」歐怡青說，「他真的很擔心。」

　　紀翔不知道該說什麼。金皓薰的擔心搞不好是因為他現在知道了紀翔的身世，他開始憂慮紀翔的家世背景會不會對紀翔的事業或金皓薰努力守護的經紀公司產生影響。誰知道呢。

　　但是那又如何，事情還能更糟糕嗎？

　　想到這裡，紀翔因為金皓薰而起了片刻漣漪的思緒便再次沉寂。他無所謂地聳聳肩。

　　「我知道了。」紀翔避重就輕地答道。「去拿喝的吧。我去拿錄影帶。」

　　歐怡青笑得有些憂心，安靜地到廚房去取飲料。他們沒能找到《第凡內早餐》，但是有《鐵達尼號》。紀翔認為這是個不錯的選擇，有鑑於他的人生似乎就和那艘不幸的豪華郵輪一樣，遲早都要沉進深海腐朽。歐怡青在蘿絲與傑克道別時眼泛淚光，但故作開朗地和紀翔討論起與這部電影同樣經典的提問：蘿絲與傑克到底能不能一起靠著那扇門板存活？

　　一部電影看完，也到了午餐時間。歐怡青從陽台看向街上，沒再看到蹲點的狗仔，這才速速到外面大馬路上一間紀翔吃習慣了的便當店去外帶了兩個便當。這間店的便當說不上太好吃，頂多能說是不使人失望。他們在紀翔家裡憶起吃完了便當，席間多半是歐怡青嘰嘰喳喳地在分享她錄音時、台灣的巨星黎華居然站在外頭聽了好一陣子，還在錄音告一段落時和她聊了聊。

　　紀翔只是聽著，沒有做出太多反應。歐怡青也不介意，他們都知道現在的紀翔不想說話。

　　用完午餐，歐怡青把紀翔那份便當附贈的冬瓜茶也喝了下去，便拎起包包，說是要回家修改寫到一半的歌詞，儘管他們都知道，歐怡青只是清楚紀翔想要一人獨處。

　　紀翔送走了歐怡青，在恢復死寂一片的屋內沉默地收拾著餐桌。歐怡青離開後，他不知道要做什麼，也不願意費神思考自己想做什麼，便回到客廳，隨便揀了個錄影帶塞進播放機。老舊的機器嘎嘎作響，紀翔在沙發上坐下，對劇情卻毫不關心。這部電影播完了，就換下一部。等到窗外夜幕低垂，他從冰箱裡翻出僅存的一顆雞蛋，隨意煎了荷包蛋充做晚餐。

　　吃完了荷包蛋，他又往播放機插了疊放在最上頭的錄影帶。又是《鐵達尼號》。紀翔就那樣坐在客廳裡，聽著電影播完，然後他關掉電視、關掉客廳的燈，回到臥室躺到床上。

　　他其實睡意全無，卻又疲憊得要命。他側躺在床，一隻手壓在枕頭下，街上的慘白燈光自窗簾布料間隱隱透出，看得他頭痛，於是他翻過身，背對著窗戶，精疲力盡地看著床頭櫃。

　　被他擱置了一整天的手機就在那裡，他在打電話給金皓薰請假之後就關機了。金皓薰。紀翔想著。金皓薰在想些什麼呢？他正為了紀翔的事情奔波嗎？他會覺得簽紀翔這個藝人是個麻煩嗎？他有打電話嗎？有發簡訊嗎？

　　有那麼一瞬間，紀翔朝著手機伸出了手，但是他的手指剛剛觸到床頭櫃的邊緣，便像是摸到了銳利刀鋒一樣迅速地縮了回來。

　　金皓薰有沒有聯絡他、心裡頭如何看他，都不重要了。因為紀翔就不值得，不值得那些好的東西。他不配他人關心。那個人曾經對他說愛，也或許那個人壓根沒說過愛，全是紀翔一廂情願。那也難怪那個人將他棄如敝屣，就像他的父親與他的母親。金皓薰多半也會如此，儘管他不會，紀翔也沒有勇氣再賭一次了，沒有了。

　　他以為自己放下了那些記憶，像個勇敢的生還者，他的親生父親卻毫不留情地擠壓進他的人生，提醒他那從來不在誰的溫暖懷抱中度過的童年，他那在寄宿學校的宿舍中獨自徘徊的孤單假期，他那因為渴求一個承諾而慘遭燃燒殆盡的慘淡青春。

　　紀翔閉上眼睛，最後的氣力全往胸口灌注。他還沒有忘記呼吸。

　　他在清晨六點醒來。

　　他的運氣很好，今天是星期六，沒有工作，他不需要再打電話請假。紀翔慢慢地撐起身體，他完全不知道他昨晚是何時入睡的，但總之他的頭痛得要命。胃也是，餓得發疼。

　　他翻身下床去翻找冰箱。冰箱裡頭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可以拿來充作早餐的東西。他原本想無視腹中飢餓，不過他很快地發現，不弄點東西來吃的話，他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麼，因此他換上了外出服，踏出家門，踏上因為是周末清晨而寂寥的街道。

　　他在便利超商買了兩個飯糰。當他將從冰箱拿出而冷冰冰的飯糰交給櫃檯那位看上去還沒睡醒的店員時，他沒來由地想起早餐店剛做好的、熱騰騰的飯糰。但是他不想開車，不想到因為大飯鍋和煎煮食物的鐵盤而溫暖的地方，不想被人認出來。

　　他將塑膠袋還給店員，握著那兩個泛著寒氣的飯糰走出便利超商。他思考著今天該做什麼，卻又發現他連這件事都懶得想。也許就繼續看《鐵達尼號》，讓錄影帶的膠捲一次次映出豪華遊輪沉沒瞬間，直到老舊膠捲毀損，和那塊海底深處的巨大鐵塊一同死去。他會和傑克一樣，鬆開手，隨著荒洋漂流，毫無知覺地睡去然後死去，而金皓薰會存活，和那塊門板一起回歸陸地，他最終會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那當中不會有紀翔。

　　他為著那不成比喻的想像笑了，以嘲弄的方式。然後他在他家所在的那條巷弄裡，和昨晚一樣的位置停下腳步。

　　有個人站在他的家門口。

　　是個年輕男子。長長了卻沒時間剪的頭髮亂糟糟地搭在額前，身上那件素色的T-shirt雖然熨燙得平整，袖子部分卻因為拿著熨斗的人偷懶因而發皺。他一手拿著手機貼在耳邊，另一隻手垂放在腿邊，手中提著一個塑膠袋，因為裡頭的東西冒著蒸騰熱氣而起霧。年輕男子轉過頭來，蹙著眉頭、神色焦慮，在見到紀翔的那一刻，那雙圓眼睛立刻劉露出純然驚喜。翱翔天際的年輕老闆看著紀翔，神情放鬆地綻開笑容，那個笑容讓紀翔莫名地胸口發酸。

　　「紀翔！」金皓薰放下手機，舉起拎著塑膠袋的那隻手。「要吃早餐嗎？」

　　紀翔瞇起眼睛，看著灑落在金皓薰臉上的晨光。而金皓薰看著他的樣子，無關乎事業、無關乎工作，他一點都不覺得紀翔是個麻煩。他看著他的樣子，就像是看著惹人擔心卻又讓人聯絡不上的朋友。那滿是關懷、滿是憂心，以及終於找著了他的喜悅。

　　紀翔深呼吸了一口氣，他又能夠呼吸，又能夠思考。他對手中那兩顆冷冰冰的飯糰是真的毫無興趣，腹中飢腸轆轆，他真希望能坐下來，享用熱騰騰的古早味飯糰，配上一杯豆漿。他真希望金皓薰會坐在他的身邊，說點什麼又或者什麼都不說，陪著他，做點什麼或者什麼也不做。

　　都不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了。那些從來不在誰的關懷中度過的童年，那在寄宿學校的宿舍中度過的聖誕節，那因為渴求一個承諾而血淋淋的青春。都不重要了。

　　他不是沒有勇氣再賭一次金皓薰是否會將他棄如敝屣，而是賭與不賭都已經無所謂。不是他不在乎金皓薰是否會來找他，而是他內心深處很清楚金皓薰一定會來見他。

　　他真喜歡金皓薰，紀翔心碎地想著，同時邁步往站在晨光下的金皓薰走去。他真喜歡他。

　　紀翔沒有趕走金皓薰，但也什麼都沒說。紀翔只有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眼神淺淺地動搖了片刻，而後就回歸平靜。金皓薰緊張地站在原地等候紀翔回應，而紀翔只是靜靜地迎著晨光走來，打開公寓一樓的鐵門後側過身，示意金皓薰跟上。

　　金皓薰跟在紀翔身後爬上樓梯，一邊偷偷打量四周。雖然有些老舊和過時，但是不難看出這間公寓在剛剛落成的時候是間建商用心打造的漂亮建築。樓梯間也維持得乾淨，沒有住戶堆放鞋子或者雜物。

　　在踏進紀翔家門後，金皓薰才慢半拍地有些後悔──他實在太擔心紀翔了，輾轉難眠一晚後，不請自來地買了早餐來找紀翔，卻忘記考慮紀翔是不是想要獨處。

　　紀翔看上去比他想像得要平靜，神色如常，明明那天晚上他和紀翔通電話時，紀翔說話的語氣就好像他整個人都已經乾涸，沒辦法也不想要感受任何的感受。金皓薰總覺得，紀翔的平靜不是平靜，而只是將所有的情緒都壓在深處，不欲為人知。

　　「我買了你喜歡吃的飯糰，還加蛋。」金皓薰將早餐放到什麼都沒擺的空蕩蕩的餐桌上，眼角瞥見紀翔還站在客廳，不發一語地整理著一疊像是錄影帶的東西，為了填補空蕩蕩的客廳和氣氛，忍不住張開嘴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哦我還買了蛋餅，我不知道你吃過他們家的蛋餅沒？很好吃喔，餅皮都手工撖的。我也點了蔥抓餅──」

　　「怎麼買這麼多？」紀翔答話了。金皓薰立刻閉上了嘴。紀翔背對著他，蹲在地上將一疊錄影帶塞進電視櫃下方的抽屜裡。「吃不完吧。」

　　「別擔心，你不吃的我會吃完。」

　　紀翔站起身來，轉過來面對著金皓薰淺淺一笑。紀翔笑起來的樣子明明很溫和，卻沒來由地使金皓薰鼻頭一酸。他趕忙別過臉，將已經有點涼掉的早餐從塑膠袋裡拿出來。

　　「來吃吧！」金皓薰招呼道，又警覺地看向紀翔回家後隨手放在客廳茶几上的兩個超商飯糰。「還是你其實是想吃那個？」

　　紀翔朝著餐桌走來，什麼也沒說地拉開椅子坐下。「我能吃飯糰嗎？」

　　「當然啊！你想全部吃掉也可以。」

　　紀翔於是拿起飯糰，撥開塑膠袋，斯文地咬下泛著糯米香氣的飯糰。金皓薰抓了抓被瀏海搔癢的額頭，撿起了蔥抓餅，咬下因為水氣而濕軟的蔥抓餅。好險紀翔不是吃這個，金皓薰心想，這可不是蔥抓餅最好吃的狀態。

　　他們就這樣坐在彼此身邊，一個字都沒說，整個空間裡只隱隱約約有他們咀嚼食物的聲音。紀翔吃完了他的飯糰，又到廚房去拿了碟子和馬克杯，將蛋餅分成兩份、再把豆漿倒進杯子裡。

　　金皓薰食之無味地咀嚼著早餐，腦中思緒亂竄。穆勒國王真的和紀翔有血緣關係嗎？為什麼會突然跑來拜訪紀翔？紀翔先前孤身一人地去給母親掃墓、在穆勒國王前來探望之後，突如其來地打電話請假，然後整個人失聯，種種跡象都能夠看出紀翔和家裡的關係不好。

　　更別提在那天晚上的電話裡，紀翔聽上去就像是快要垮掉了。

　　穆勒國王到底來找紀翔做什麼呢？金皓薰苦苦思索著。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鑽了牛角尖──這是別人家的事情，除非紀翔主動開口告訴他，不然他就算是想破頭也猜不到的。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沒辦法放著紀翔自己一個人。

　　「那個，紀翔，」金皓薰清了清喉嚨，「你……你還好嗎？」

　　紀翔抽了張面紙，慢條斯理地摺好後擦拭嘴角。紀翔微微歛著的眼神掩在瀏海的陰影之後，按在面紙上的指尖透著一絲遲疑，金皓薰知道他是在思考該怎麼回答。

　　「你來看我，我好多了。」紀翔放下面紙後抬起眼睛，眼神平靜，聲音輕得有些沙啞。「謝謝你來。」

　　金皓薰完全沒有想到紀翔會這麼說。他愣愣地看著紀翔，紀翔卻完全沒有移開視線，甚至還揚起了淡淡的微笑。

　　金皓薰倏地別開臉。紀翔今天和平時不太一樣，金皓薰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是他整個人、從眼神到微笑，都搔得金皓薰心底癢癢的。

　　「我以為你會問我那天晚上是誰來找我。」紀翔說，「還是說你已經知道了？」

　　「我──我是有看到報導。」金皓薰清了清喉嚨，不太自在地搓弄著蔥抓餅的紙袋。「但是我沒仔細看。」

　　他沒有告訴紀翔的是，他不敢看。他不知道自己在紀翔心目中是什麼地位，不知道如果他像歐怡青一樣看了那篇報導的話，會不會讓紀翔覺得他擅闖隱私。所以他看了標題、基於工作關係囫圇吞棗地看了文章開頭和結尾，在記憶中零零散散地不成文章。

　　「……謝謝你。」紀翔莫名地道謝，儘管沒能擋下報導的金皓薰根本不值得他道謝。「報導的事情，你不用太放在心上。那不是你的錯。」

　　金皓薰咬住上唇，「我……我已經發新聞稿，跟大家說這是你的個人隱私，我們不會多談這件事。」

　　紀翔點點頭，安安靜靜地拿起叉子，戳起一塊蛋餅往嘴裡送。他看上去完全不想管這件事，而如果可以的話，金皓薰也不願意拿這件事惹紀翔不開心，偏偏他作為經紀人，該問的問題還是得問。

　　「紀翔……」金皓薰緊張地抖抖腳，「你希望我怎麼處理這次的事情？」

　　「媒體那邊，你覺得怎麼處理比較好，就怎麼處理吧。」紀翔頭也不抬地說。「你才是專業的經紀人。」

　　「你想要我去否認王室成員的事情嗎？」

　　紀翔挑起了眉毛，居然一副被逗樂的模樣。「我是不是王室成員，對我的工作會有影響嗎？」

　　金皓薰被紀翔的態度弄糊塗了。他對著紀翔揚起的嘴角發起呆來，好半天都沒能說出話。

　　「不會。」最後他說，「你──你是個很有潛力的歌手，演戲也很有天分，這件事不會影響到你的工作。而且不管怎麼說，王室成員這個應該有加分……嗎？」

　　紀翔甚至微笑了，只在聽見「王室成員」四個字的時候微微皺了眉頭，明顯不欣賞這個身分。

　　「既然如此，你反正也發過聲明稿了，就這樣吧。那些人很快就會失去興趣的。」

　　金皓薰真希望能說出比「喔」更聰明的回答，可最後他還是只在紀翔的笑容面前傻傻地「喔」了一聲。

　　紀翔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憊地眨了眨眼，「不過，皓薰。」

　　「怎麼了？」

　　「工作方面，我全部交給你。」紀翔抬起眼睛，眼神有些淡漠。「但是除此之外，如果有穆……有人去找你，請你不要覺得需要為我說什麼、或是做什麼。工作以外的事情，不要多問，別管它。」

　　又來了，他又這樣講話。金皓薰嘆了一口氣。

　　他明明就很需要幫助，金皓薰固執地想著。剛才紀翔出現在他眼前時，低著頭，瀏海垂放眼前，整個人彷彿扛著龐大的寂寥，每一步都穩得讓人心疼，也踉蹌得讓人害怕。

　　也不是說紀翔非得找金皓薰分憂解勞，但至少不需要這樣把他推開吧？

　　「我是認真的。」或許是從金皓薰的表情中讀到了什麼，紀翔瞇起眼睛：「你如果不想惹上什麼麻煩，最好閃遠一點。」

　　金皓薰嘆了一口氣。紀翔聞聲抬了抬眉頭。

　　金皓薰還無法確定自己對紀翔的想法，可是看著那樣的紀翔，他很清楚自己的感覺什麼的都是其次。他很確定，不論如何，他都沒辦法看著紀翔那樣孤零零地自己一個人。紀翔要推開他也沒關係，他還是想讓紀翔知道，一旦紀翔需要幫助，他就一定會待在他的身邊。

　　「你有聽見嗎？」紀翔語帶警告。

　　「有啦。」金皓薰無奈地再次抓起整個冷掉了的蔥抓餅。

　　「你只要處理經紀人的工作就好，」紀翔不厭其煩地重申：「其他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

　　金皓薰悶悶不樂地撥開已經染上油漬的紙袋。

　　「皓薰。」

　　「我知道啦。」金皓薰看著濕濕軟軟的蔥抓餅，有些胃痛。紀翔這麼說，可能真的只是不想金皓薰惹上麻煩，卻也讓金皓薰有種被推開了的感覺。

　　「那你怎麼不──」

　　「我只是想跟你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守護在你的身邊。」

　　紀翔有些急切的神情讓金皓薰不小心將真心話脫口而出。他看著桌面，被自己嘴裡說出來的話給嚇得目瞪口呆，從耳朵到後頸都發起燙來。他趕緊把蔥抓餅往嘴邊送，咬下一大口食物掩飾自己的尷尬，而坐在他旁邊的紀翔竟像是被金皓薰噁心到啞口無言似地皺起了眉頭。

　　金皓薰忍不住有些哀傷，紀翔也用不著這樣嫌棄他吧？

　　「你說什麼？」紀翔扁著嘴巴一臉狐疑。

　　金皓薰真希望自己沒有臉紅，可惜從臉上的熱度來看，他的臉肯定紅了。金皓薰乾脆放棄掙扎，直接把想說的都說了出來：「我的意思是……我不在意你是王室成員還是什麼豪門世家，反正你就是紀翔。你只要在翱翔天際一天，我就會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不是要多管閒事，真的，我也知道你很重視自己的隱私，我只是希望你能了解，不管在工作上或是私底下，我都希望可以幫上你的忙。」

　　金皓薰很努力地斟酌著選擇不會冒犯紀翔的用詞，紀翔只是聽著，沒有什麼表示。金皓薰整顆心臟都在發痠，他無法確定自己這樣是否踩到了紀翔的底線，可是他一想到紀翔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裡，孤單一人承受所有的不快樂，他就忍不住想挖出自己的心臟給紀翔看看──不論是作為經紀人，還是為了他自己還沒摸索清楚的感情，他都希望能夠成為紀翔放心傾訴的對象。

　　「也許你不在乎，我、我可能也真的幫不上什麼忙，但是無所謂，我願意聽你說心裡的話。」金皓薰捏緊了盛裝豆漿的馬克杯，「就是，至少還可以陪你。我是說真的。」

　　紀翔撐著下巴，歛下視線，落下的瀏海遮住了他的眼睛。金皓薰讀不到紀翔的眼神，也沒有勇氣湊上前去看。「……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囉唆？」

　　「你嫌我囉嗦也無所謂啦！」金皓薰自暴自棄地翻了個白眼。「你要罵我就罵我吧，我照單全收。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不管你想要說什麼，我都會認真聽的。」

　　「我為什麼要罵你？」紀翔仍舊看著桌面，指尖捻起落在桌面上的糯米粒。「我只是不想說那麼多自己的事情而已。」

　　「把事情都悶在心裡不會很難過嗎？」

　　「我從小到大都是自己一個人。」紀翔聳聳肩，勾起淺淺的自嘲微笑，「以前可以，現在也可以。」

　　「你這樣講就太過分了，」金皓薰忿忿不平地瞇起眼睛「怡青聽到會傷心的。」

　　紀翔迅速收回臉上的笑意。

　　「而且、」金皓薰頓了下，最後還是沒把話憋住：「而且現在還有我啊！」

　　紀翔的眼睫一顫，紅褐色的眼睛倏地抬起，穿過濃密眼睫和髮絲，針刺一樣刺到金皓薰臉上。金皓薰沒來由地嚇了一大跳，於是他張大了嘴，把剩下的蔥抓餅塞進嘴裡──然後毫無懸念地嗆到了。

　　他摀著嘴巴，一邊嗆咳著一邊又不想在紀翔面前咳得太難看，不過愈是想憋著，就愈難喘過氣來。他咳得頭都痛了，隨手抓起杯子，憋著氣努力喝下豆漿緩下喉嚨的搔癢感。好不容易才舒緩咳嗽的衝動，金皓薰終於氣喘吁吁地放下杯子，後知後覺地發現紀翔已經靠到自己身邊，一隻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著給他順氣，一隻手則接過了金皓薰手中的杯子、擱回桌上。

　　「你說話怎麼越來越噁心了？」紀翔看著金皓薰咳到發紅的眼睛和滿眼的淚水，戲謔地勾起一邊嘴角。「還噁心到自己都嗆到了。」

　　金皓薰的喉嚨還在發癢，不敢說話，只能再乾咳兩聲。

　　紀翔見他還在咳嗽，便再次拿了杯子塞回金皓薰手裡，讓他多喝兩口豆漿舒緩喉嚨。

　　金皓薰慌慌張張地把鼻尖埋進杯子裡，讓豆漿氣味蓋過紀翔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氣。他現在反而有點慶幸剛剛嗆到了，這麼一來，他就不用去思考心跳加速是因為嗆到、還是因為紀翔。

　　「……你……」紀翔替金皓薰拍背的手在金皓薰的肩膀上停頓。掌心上的溫度剛剛穿過金皓薰的衣服，紀翔便收回了手。「你真的想知道？」

　　「不是、」金皓薰連忙放下杯子，「我不是想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說出來，我隨時都願意聽。不想說也沒有關係。」

　　紀翔在金皓薰終於平靜下來後從他身邊退開，椅子在地板上擦出細細聲響。「你聽了之後也不能改變什麼。有什麼意義嗎？」

　　「你要這樣講的話，之前──之前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陪在我旁邊也不能怎樣啊。你還不是陪了。」金皓薰急切地說，「雖然我也不是要逼你說出來，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可是，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讓你自己一個人而已……如果你只想跟怡青說，那也沒有關係，但是我──」

　　「好了。」紀翔打斷了金皓薰沒頭沒腦的叨念。「我知道。」

　　金皓薰緊張地閉上嘴，心亂如麻地想著紀翔該不會等等就要把他趕出門了吧？不過紀翔並沒有要趕他走。紀翔只是若有所思地低下頭，右手的掌心蓋住了下半張臉，安靜地沉思。

　　「……就像你在雜誌上看到的。」紀翔過了好半晌，「我的父親是……我是穆勒國王的私生子。」

　　金皓薰屏住氣息。他想起了去年，紀翔剛剛加入翱翔天際，向他告假並且要去給母親上香的時候，紀翔就曾稍稍提起過他的過去。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的母親是自己一個人生下你的。」

　　「你還記得。」

　　紀翔微微彎起了眼睛，唇角染上淺淡笑意。金皓薰眨眨眼，低下頭看著有些許刮痕的餐桌桌面。

　　「我母親懷孕的時候，我父親已經有家庭了。我母親自己生下我，我稍微長大了之後，被接去穆勒生活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後來馬上就被送去歐洲讀書了。」

　　紀翔的語氣沒有半分情緒。與其說是在聊他的過去，不如說他在和金皓薰談一部沒有什麼跌宕起伏的平庸電影。

　　「這二十年來，我都是自己一個人，我父親從來沒有盡到責任，我媽也從來不肯提到他。現在他忽然來找我，說要彌補我，但我不願意……」紀翔冷冷地笑了聲，「我不知道事情會鬧得這麼大，我對不起你。」

　　「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金皓薰氣急敗壞地反駁。「那你父親說要彌補你，是……是想要怎樣彌補？是想要帶你回穆勒嗎？」

　　「我不知道。」紀翔坦承：「我沒有聽他說。」

　　「哦……」

　　金皓薰咬住下唇，焦慮地搓揉著自己的手掌。他試著將自己放在紀翔的位置上，想著如果自己是紀翔、會怎麼去看待這件事情，然後他什麼也想不到。

　　他從小就是在老爸老媽滿滿的愛當中長大的。老媽過世之後，老爸更是把他捧在手心裡照顧，他怕害老爸辛苦而自己跑去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亦是把他當成最珍貴的寶貝，還有一個很罩他的朋友林立翔。回想起來，金皓薰的人生儘管不是一帆風順，卻沒有孤單過。

　　而紀翔呢，他單單是站在那裡，人們就能察覺到他是長年與寂寞為伍的人。不是好的那一種寂寞。

　　他想要陪著紀翔，金皓薰懇切地想著，他真的很想。因此他現在應該要說點什麼，說點貼心話，將自己發自內心的關心傳達給紀翔。可惜他愈努力，愈想不到什麼漂亮的聰明話，只是擠著一張苦瓜臉，暗自怨嘆自己以前怎麼不多念點書。

　　「皓薰，」紀翔看他遲遲不說話，打趣著開口：「想不到要說什麼，就不用硬想。我反正也沒有期待你能說得出什麼很厲害的話。」

　　金皓薰懊惱地瞪了紀翔一眼。「過分。」

　　紀翔聳聳肩。「我不需要別人同情我。」

　　「我才不是同情你，」金皓薰看著紀翔眼下的黑眼圈，腦子還沒轉過來，嘴巴就先動了：「我是心疼你！」

　　哎呀死定了。

　　金皓薰看著紀翔微微瞠圓了的眼睛，真心想要把自己這張不受控制的嘴給縫起來。

　　他為什麼就管不住自己的嘴？而且他為什麼要用「心疼」這兩個字啊，紀翔要是看穿了什麼怎麼辦？又或者是誤會了什麼怎麼辦？不對，搞不好紀翔不知道「心疼」這個詞的意思？

　　金皓薰抱著僥倖心思，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中咬著上唇轉過頭去看紀翔，心灰意冷地發現紀翔也正看著他。紀翔一隻手撐著臉，手指遮擋唇角，原本難掩震驚的眼神在迎上金皓薰的視線後，眉尾一挑，瞬間變得興味盎然。

　　他聽懂了。

　　金皓薰很絕望，就很絕望。

　　「說話這麼肉麻是會被討厭的，」紀翔別開臉，不知道是因為憋笑還是什麼，他的聲音抖了一下。「你自己注意一點。」

　　金皓薰心臟一緊，想要從紀翔臉上找到一丁半點的嫌惡，對方的眉梢到嘴角卻俱是溫和笑意。「有那麼肉麻嗎？」

　　紀翔刻意擺出思索神情。「嗯。」

　　金皓薰噘起下唇，心跳一下子加速起跳，又因為想到自己對紀翔那尚未明朗的心意而漏跳幾拍。「……所以你覺得很討厭喔？」

　　「嗯……」紀翔聳聳肩，「有一點？」

　　金皓薰眨眨眼睛。儘管杯子裡的豆漿已經所剩無幾，他仍然舉高了杯子假裝飲用，掩飾那一閃而過的受傷感受。「作為你的經紀人，我可是認真的欸，你居然一點都不領情？真不可愛。」

　　紀翔竟然還笑了。「生氣了？」

　　說生氣也不是，總而言之金皓薰沒辦法也沒膽量和紀翔討論他現在是什麼情緒。他沒辦法再假裝杯子裡還有豆漿，只好乾脆站起身，假意要收拾桌上不用了的餐具。他才抓起蔥抓餅的空袋子，紀翔便再次開口了。

　　「皓薰。」紀翔抬起眼睛，「我不在翱翔天際你就不會守護我了嗎？」

　　「什、」紀翔臉上的神情淡淡的，卻莫名地讓金皓薰彷彿遭受重擊。「什麼？」

　　「『只要你在翱翔天際一天，我就會保護你』。」紀翔復述著金皓薰剛才說的話，「那如果我不在翱翔天際了，你就不會理我了嗎？」

　　「你──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金皓薰慌張地扁下嘴巴，「你想要離開嗎？」

　　「所以不會嗎？」紀翔挑起眉毛。

　　「我……我，」金皓薰沒睡飽，今天又起了個大早，見到紀翔之後思緒大起大落，現在乾脆整個腦袋都當機了。「我會……會啊。」

　　「是嗎？」

　　「你為什麼這樣問我？」金皓薰恐慌地看著跟著起身的紀翔，在對方從自己手中輕輕抽走杯子和空袋子時亦步亦趨地跟在紀翔身後進到廚房。「欸紀翔？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應該不是真的要──」

　　「冷靜，親愛的經紀人。」紀翔將杯子放進洗碗槽，空著的手抬了起來往金皓薰的額頭上戳了一下。「……我沒有要走。」

　　「真的嗎？沒有因為我講話太肉麻所以要解約吧？」

　　「想像力真豐富。」紀翔取笑道，「我不會離開的，放輕鬆吧。」

　　「真的嗎？」

　　「比起講話肉麻，你現在更煩人。」紀翔這次用了點力，把金皓薰推得倒退了一步。金皓薰摸著額頭，為了紀翔居然有些親暱的態度感到困惑不已。「我要去丟回收，你回去吃完你的蛋餅。」

　　金皓薰這才想起他是在紀翔家裡作客，趕緊伸手要幫忙整理：「我來丟吧。」

　　「去坐好吧，皓薰。」紀翔笑著舉出手，金皓薰看到紀翔的手往自己的臉伸來，而下意識閉了下眼睛，沒想到一睜開眼、紀翔的手便落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紀翔轉過身，不給金皓薰插手的機會，逕自帶著東西到後陽台去了。

　　金皓薰站在打理整潔的廚房裡，聽著紀翔在後陽台整理東西的聲音，狐疑地歪過頭。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有種感覺，紀翔剛剛是要摸他的頭。

　　他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表情能不能見人，於是慌慌張張地逃出廚房，站在餐桌旁邊深呼吸吐氣。

　　他很高興自己來了這一趟。作為紀翔的經紀人，他應該要來、作為紀翔的朋友（雖然可能是他單方面這麼認為），他想要來。而這也許不是他的錯覺，紀翔在和他聊過之後，神情不再那麼僵硬，是真的放鬆了一些，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皓薰。」紀翔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你還要喝點什麼嗎？」

　　金皓薰轉過身。紀翔從後陽台回來了，站在廚房門口，嘴角的淺淡微笑和平時沒見過的家居裝扮讓他看上去如此柔軟，使金皓薰的心也跟著軟得一蹋糊塗。

　　這所有一切，以及他衝口而出的那些話，在金皓薰的混亂思緒中點亮了一盞小燈。

　　他對紀翔是真心實意的。

　　他是真的心疼紀翔，真的希望紀翔能開心，真的希望紀翔不要受到任何傷害。他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夠成為為紀翔擋下一切風雨的人。

　　如果這份心意是喜歡，如果這真的是的話，金皓薰暈呼呼地想，那麼他或許真的很喜歡紀翔。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已入秋。

　　小吃店內的大型冷氣不再轟轟作響，公園內部分樹木的葉梢染上秋黃。紀翔擔任男配角的連續劇已經正式殺青，上週剛剛播出了第一集，收視率開得非常漂亮。EAMI的唱片錄製也已經進到尾聲，只剩下一些細處調整。

　　EAMI唱片最大間的會議室裡，只坐著紀翔一人。前段時間公司決定要替關古威籌辦一場演唱會，場地選在能夠容納將近七萬人的巨蛋，關古威已經為此忙了三個多月。

　　上個星期天聚在翱翔天際的時候，關古威提出說希望能夠邀請歐怡青和紀翔作為嘉賓，在演唱會串場，歐怡青一聽就雙眼發光地問她能不能和關古威一起演唱「風鐘」，關古威開心地答應了，但是歐怡青要讓他演唱她第一張專輯的主打歌。

　　紀翔一對上關古威的視線，就立刻微笑著搖搖頭：「我還沒有什麼能夠交換的。」

　　「少來了。」關古威笑嘻嘻地瞇起眼睛，「你那張新專輯的『先知』好聽死了，而且是映彤姐親自監製的耶？發售後沒多久就剛好是演唱會，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幫你打歌啊？」

　　於是就這麼定了。紀翔也成為了關古威演唱會上的嘉賓之一，這也是為什麼他今天會坐在這間會議室裡。儘管他只是嘉賓，周映彤也說讓他來參加演唱會的企劃會議，看看籌辦過程。

　　但是他太早到了，早了快一個小時，所有與會人員都還沒來。紀翔帶著杯熱水，安靜地待在位子上閱讀即將舉行的電影試鏡劇本。

　　從夏天那次風波後，紀翔一方面為了逃避、一方面為了金皓薰，全心全意地投入在試鏡準備中。只要沒有行程，他便是全天候地關在練習室裡面，讀劇本、對著鏡子練習臉部表情與肢體動作，觀看大量電影，揣摩演技。關古威偶爾會加入他，和他對對戲、原少緯無聊的時候也會來，坐在一邊看，這倒是讓紀翔更加習慣了演戲的時候有人在旁邊看著的感覺，不無小補。

　　而人們總是健忘的。在紀翔躲避的這段時間，媒體對於穆勒王室的話題隻字未提，也許是因為金皓薰做了些什麼、也或許是總有些嶄新的能鬧得滿城風雨的八卦能看，相較之下，一則經紀公司閉口不談、堅稱保護藝人私隱的八卦實在沒什麼看頭，很快地就沒什麼人關注了。

　　可若要說那次的新聞對他的生活毫無影響，那也不太對。

　　有人打開了會議室的門。紀翔抬起頭，看見一名EAMI的男性員工抱著一疊資料踏進了會議室。紀翔在唱片錄製的時候經常看見他，是製作人助理，沒記錯的話，大家都喊他阿昌。

　　「你好。」紀翔謹記著金皓薰的叮囑（雖然多半是在星期天會議上對著原少緯說的），禮貌地主動開口打招呼。

　　「啊，好。」阿昌頭也不抬地隨口回道，將開會資料碰的一聲扔到桌上。有幾份資料滑開，亂七八糟地散落桌面，阿昌見狀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對方的動作大得毫無必要，且隱約帶著攻擊性，資料的散亂更是他自己的問題。換在平時，紀翔完全不想浪費時間理會，可是他現在是翱翔天際的藝人，於是他站起身，撿起離阿昌比較遠的幾份資料，理整齊之後遞給對方。
　　「哦，」阿昌睨了他一眼，粗魯地將文件從紀翔手上抽走，「謝囉，王子殿下。」

　　紀翔皺起眉頭。

　　有關他身世的新聞曝光之後，他的周遭多了幾個會若有似無地對他展現敵意、語帶嘲諷地提及紀翔身世的人。紀翔從來沒有冒犯過誰，而這些人卻對著他無法選擇的身世指指點點，將他們人生中的不如意肆意發洩在他身上。不過這些人也沒造成什麼實質傷害，頂多就是陰陽怪氣了點，紀翔此生中沒少碰過這種人，因此嘆了口氣也就算了。

　　紀翔什麼也沒說，沉默地回到座位邊坐下。

　　「有需要喝點什麼嗎？」阿昌將資料在每個座位上擺好後，轉過身來粗聲問道。

　　「……不用了，謝謝。」

　　「那小的就退下了。」

　　阿昌給了紀翔一個裝模作樣的諂媚笑容，紀翔不動聲色，內心卻難免為了那個表情動怒。他深呼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想用劇本轉移注意力，另一個人又推開了會議室的門。

　　「哦，紀翔。」金皓薰扶著門把，一隻腳踏進會議室，錯愕地看著紀翔，「你好早就到了。」

　　紀翔聳聳肩，一時忘了自己還在為了阿昌的態度生氣。他拉開身邊的椅子，金皓薰笑了笑，反手關上門後來到紀翔身邊的空位坐下。

　　「你也很早。」

　　「辦公室在裝潢，我沒辦法專心，先來這裡多少做點事。」金皓薰從背包裡抓出一大疊文件，嘴裡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本來想去接阿威，可是他說中午和方若綺吃飯。」

　　「那你吃了嗎？」

　　「吃啦吃啦。我中午跟王導一起吃飯的──王瑞恩導演。」金皓薰將文件攤放在桌上，搓著鼻頭翻找他需要的那一份。

　　「王導？」

　　「哦，我可以偷偷跟你說。」金皓薰抽出了壓在最底下的一份文件後，朝門口迅速地瞄了一眼，「王導他想要翻拍『笑傲天際』，他想要邀請老爸去當顧問，就也順便透漏了一些選角資訊給我。」金皓薰轉過頭來，對著紀翔眨眨眼。紀翔立刻轉開臉，抬起手按在嘴邊。「他說目前有幾個屬意人選，阿威是其中之一──你別跟他說喔──最近少緯的電影不是也開拍了嗎？王導看過幾次，說如果少緯有興趣，他也想找少緯去試試看反派的──啊，這你也別跟他說喔。」

　　「大嘴巴。」紀翔把笑意悶在掌心。「不能說你還一直說。」

　　金皓薰貌似委屈地噘起嘴。「你是跟誰學到『大嘴巴』的啊？」

　　紀翔一語不發地聳聳肩，笑著拾起自己的劇本，不再打擾金皓薰工作。他當然知道金皓薰是個嘴巴嚴實的可靠經紀人，也因此每一次當金皓薰忍不住將這些讓他快樂的事情分享給他時，紀翔都覺得他實在很可愛，也忍不住認為自己是不是一個金皓薰想要分享喜悅的、有點特別的對象。

　　金皓薰見紀翔拿起劇本，怕打擾他便不再開口，嘟噥著埋頭閱讀文件。

　　他們並肩坐在會議室裡，做著各自的工作，耳邊只有紙張的細碎摩擦聲。紀翔一開始還能夠專心在劇本中，不過隨著男配角關心主角的台詞，一句「我心疼你」，就讓他想起那天早上帶著早餐出現在他家樓下的金皓薰。

　　那都已經是好一段時間以前的事了。紀翔搖搖頭，想甩開那股讓他心神不寧的溫柔思緒。他確實不再逃避那份喜歡，但不代表他願意在金皓薰旁邊毛毛躁躁地露出端倪。

　　「怎麼了？」金皓薰突然問道，「你頭暈嗎？太悶了？」

　　紀翔沒預料金皓薰會注意到自己的動作，他扶著太陽穴，一轉頭就對上了金皓薰寫滿了擔憂的圓眼睛。

　　「沒事。」紀翔答道，猶豫片刻後還是選擇說了個小謊：「……角色在搖頭。」

　　「你這麼入戲喔？」金皓薰被逗笑了，彎起的眉眼溫和。

　　「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在搖頭的？」紀翔被看得有點窘，雙眼盯回劇本上的同時隨口問道，嘗試著轉移焦點：「我以為你在認真工作。」

　　「我──我有啊！」金皓薰有點結巴，「我只是剛好不小心看到而已……」

　　紀翔聳聳肩。也不知道金皓薰究竟是擅長照顧人才這麼適合當經紀人、還是成為經紀人後下意識地去在意所有人的需要。林芬芬身體不舒服，嘴巴一扁，金皓薰就立刻端上感冒藥和熱水。歐怡青不過是拍照的時候手臂上起了點雞皮疙瘩，金皓薰便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了一條毯子，讓歐怡青休息的時候能夠蓋著。而現在，紀翔不過為了自己不為人知的心思搖搖頭，金皓薰就以為他頭暈。

　　「我沒記錯的話，下星期就是選角了吧？」金皓薰咳了一聲後換了個話題。「我有把那天的行程排開了，我會陪你一起去。」

　　紀翔不由自主地挑起了眉毛。

　　《錯置靈魂》的選角，就算是淡泊的紀翔都明白，如果真的成功爭取到了角色，對他的事業發展來說會是一個很大的轉捩點，要說他不緊張就是騙人的。

　　因此當金皓薰面有難色地告訴紀翔，選角會議當天他有個推不掉的應酬時，紀翔的心臟不爭氣地漏了幾拍。他費了點心思維持表情，語氣平穩地告訴金皓薰沒關係，一邊在心底回想那些獨自踏上舞台完成的音樂系成果發表會，提醒自己他向來不需要他人陪伴。

　　「那個應酬呢？」

　　紀翔也不確定有沒有看錯，但金皓薰的臉色似乎沉了那麼一瞬。

　　「推掉了。」金皓薰撐出了一副很有活力的樣子，簡潔地說，「後來想想那個應酬也不是非去不可，你的試鏡比較重要嘛。」

　　「是這樣嗎？」

　　金皓薰圓睜著眼睛猛點頭：「對啊。」

　　金皓薰會取消工作上的應酬，肯定有他的理由，紀翔不覺得金皓薰真的是為了自己的試鏡而取消應酬，但是聽見金皓薰那麼說，他還是無可救藥地感到開心。

　　沒救了。紀翔為此嘆息。

　　「幹嘛嘆氣？」金皓薰好奇地問。

　　「試鏡的時候你肯定會緊張到走來走去，我還得照顧你。」

　　金皓薰震驚地縮起下巴：「我才不會！」

　　「你看你現在就在緊張了。」紀翔取笑道，覺得金皓薰被捉弄的反應很有趣。「真的沒問題嗎，親愛的經紀人？」

　　「我──當然！你都不知道我的抗壓性有多好吧？以前考大學的時候，林立翔緊張到拉肚子，我什麼事都沒有！還有啊、」

　　紀翔撐著下巴，好笑地揚起一邊嘴角。可能是他的表情看起來太戲謔，金皓薰被激起了莫名的鬥志，嘰嘰喳喳地敘述他有多擅長面對壓力，不時就把老友林立翔給拖下水，講到一半還不知道為什麼離題，談起了大學時候的宿營夜教活動──紀翔聽不懂什麼是「夜教」，但從回憶內容來看，大概就是一群無聊的大學生半夜不睡覺，裝神弄鬼、努力把同學嚇得屁滾尿流的活動，和抗壓性沒半點關係。紀翔笑笑地聽著，看金皓薰活靈活現地表演他是如何將嚇到腿軟的小隊員們帶回營地。

　　紀翔拿起水杯要喝口水時，眼角餘光瞥見那個阿昌從會議室門邊的落地小窗邊一閃而過，似乎還隱約對上了視線。就算只是短短一瞥，紀翔也沒漏看對方的眼裡那毫無道理的敵意。

　　但是誰在乎呢，紀翔無所謂地想著。比起那一年夏天，現在他的身邊有絮絮叨叨地說些平凡小事的金皓薰，誰還在意那些無聊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