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志願3│紀薰] 那一年夏天 [G]

　　今天一整天，金皓薰的心情大起又大落。

　　他早就煩惱自己對紀翔的感覺了，馬秋慧和紀翔的對話讓他更加焦慮。紀翔的工作結束後，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問紀翔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紀翔卻淡漠地問他是不是出於禮貌才邀請他吃飯。

　　如果是去年的紀翔，他這麼問金皓薰還能夠理解，但是經過這一年之後，金皓薰以為他們早已經不是出於禮貌才和彼此一起吃飯的關係了。金皓薰想著或許自己又做了什麼惹紀翔不開心，整個胸腔彷彿壓著大石頭，焦慮得什麼解決辦法都想不出來。這個時候，紀翔卻又和緩了語氣，說他想吃涼麵。

　　紀翔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反覆無常，金皓薰擔心紀翔是太過溫柔，看出自己的沮喪才勉強陪著他，但是看紀翔的臉色又不像。他不爭氣地又喜又怕，地搬了一堆話來說，一邊偷瞄紀翔的表情，想從他的臉上揣摩出點什麼。眼見紀翔和平常一樣，他悄悄地安下心來，另一方面又對自己如此在意紀翔的一舉一動而心驚不已。

　　時值悶熱夏日尾聲，EAMI唱片附近那間專賣涼麵的小吃店裡幾乎坐滿了人。金皓薰和紀翔踏進店裡的時候，金皓薰一秒就感受到了周遭向著紀翔投來的視線，然後驀地驚覺，走在他身後的紀翔早已是出演過大量廣告和幾齣當紅連續劇的藝人了。

　　「你先去坐。」金皓薰眼尖地指著店家最角落的一張空桌，「我去點──你有不吃什麼嗎？小黃瓜？」

　　「我都吃。」紀翔顯然也注意到自己引來的注意力了，簡短地回答後便立刻往角落走去。

　　是不是該幫紀翔打點一下帽子啊墨鏡什麼的東西了啊？金皓薰點餐的時候分神想著（幫他劃單子的年輕女孩還不停偷偷踮腳偷看紀翔），從自助區拿了餐具和幾張面紙後，便快步走回紀翔桌邊。

　　「他們說現在比較忙，要等一下。」金皓薰先把面紙鋪在桌上，才放下餐具：「我還多點了一盤豬耳朵和炒青菜。我記得你喜歡豬耳朵對嗎？」

　　「嗯。」紀翔淺淺一笑。

　　紀翔笑起來實在很好看。金皓薰乾咳了一聲，壓下自己腦中飄了一瞬的心思，在紀翔對面的木板凳上坐下。

　　在另外一個角落的牆上掛著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由甄紅主持的綜藝節目，正巧就是林芬芬成為了固定班底的那一個。這一集他們還剛好邀請了原少緯當嘉賓，觀眾們為了原少緯的不拘小節和林芬芬的機智哈哈大笑，聽得金皓薰忍不住滿足地微笑。

　　「……王瑞恩導演讓我去試鏡的那部電影……」

　　被綜藝節目分了心的金皓薰沒想到紀翔會主動開話題，愣了瞬間之後眨了眨眼睛。

　　「怎麼了嗎？」

　　「劇情感覺……」紀翔斟酌著用詞：「滿少見的。」

　　金皓薰歪過頭。王瑞恩交給紀翔的劇本，是全球影業正在籌備的劇情片《錯置靈魂》。男主角雖然生為男性，卻自小就認為自己是被困在男性軀殼裡的女性。而第二男主角一開始會欺負舉止陰柔的男主角，最後卻與男主角發展出友情甚至戀情。紀翔所拿到的試鏡是個配角，和男主角是好朋友，在發現男主角的秘密之後，在各方面都溫柔地支持著男主角。

　　男主角與男主角發展出戀情，在台灣影界確實算是很少見的劇情，金皓薰認為全球影業完全是瞄準了金像獎在籌備這一部電影，不過也或許他們是想要為少數族群發聲，就像幾年前由林立翔和黎華主演的那部同志電影《是朋友也是愛人》，拿下影史第三高的票房，更在台灣激起了廣大的討論，改變了不少人對同性相戀的看法。

　　紀翔仍看著他。而在紀翔那雙眼睛的注視下，金皓薰腦袋刷地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地就把自己想的全說出來了，就連店員將涼麵和小菜送到桌上、並且羞澀緊張地和紀翔打招呼時，他都沒停下。

　　紀翔很專注地聽著，右手手指擱在唇邊。「嗯……」

　　金皓薰觀察著紀翔的臉色。「你會排斥這種電影嗎？」

　　紀翔無所謂地聳聳肩，拿起了鐵筷，用面紙擦一擦之後先遞給了金皓薰。「我無所謂，反正那是別人的人生。」

　　「你這樣講也沒錯啦……」金皓薰看著紀翔幫他擦拭過的筷子，摸了摸鼻頭。回想起來，之前紀翔接下那齣電視劇配角前，金皓薰也問過他喜不喜歡那種推理劇，紀翔的回答同樣是「無所謂」。原少緯對動作片情有獨鍾，關古威則是特別喜歡能夠發揮演技的劇情片，紀翔難道沒有特別喜歡的類型、或是想要嘗試看看的類型嗎？

　　「紀翔，你有喜歡的戲劇類型嗎？」

　　紀翔抬起眼睛，將嘴裡的涼麵吞下後才稍微掩著嘴唇開口：「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好奇嘛，我們沒聊過啊。」金皓薰笑道，「你喜歡看什麼劇啊？」

　　紀翔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盯著金皓薰，看得金皓薰手心冒汗。紀翔垂下視線，安安靜靜地夾了一條豬耳朵，慢條斯理地放進嘴裡。

　　紀翔這是不想回答嗎？金皓薰如坐針氈地想。他莫名地想起了今天沒能從紀翔嘴裡得到任何回答的馬秋慧，也許今天紀翔已經受夠被問問題了。他只是有那麼一瞬間，以為和他一起吃晚餐的紀翔會願意回答他的問題。

　　他放棄等待答案，隨便夾了點東西塞進嘴裡，無味地咀嚼嘴裡的食物時，紀翔開口了。

　　「悲劇。」

　　「嗯？」

　　「我說，我喜歡悲劇。」紀翔說，嘴角勾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需要我多加補充嗎？」

　　「簡答就好。」金皓薰慌張地吞下食物。「謝謝你的答案。你肯回答我就很高興了。」

　　紀翔瞇起眼睛調侃他：「我以為你會想要知道理由。」

　　金皓薰緊張地傻笑了一下，被紀翔近似親暱的眼神給糊了腦袋，沒想清楚就把話給說了出來：「我以為你會不想說，可能還會嫌我的問題無聊什麼的。」

　　紀翔聳聳肩，沒拿著筷子的手將落在額前的頭髮撥開：「的確是很無聊的問題……」

　　金皓薰笑著聳聳肩，「我只是……我只是覺得就算是無聊的問題，也是了解藝人的一種方式。」

　　「哦？」紀翔揚起眉毛，「那麼，你現在對我，又了解多少了呢？」

　　「呃……」金皓薰總覺得紀翔意有所指，卻被那雙眼睛看得無法思考。紀翔的褐色眼睛在小吃店裡慘白的燈光下透出淡淡一圈霞光般的紅色，他的眼神淡淡的，卻又彷彿藏著一絲絲熱絡的親密。

　　他有多了解紀翔？他知道紀翔不喜歡和陌生人往來，也不喜歡別人干涉他的私生活。紀翔的生日、紀翔的身高體重他都記得。紀翔會彈鋼琴、會拉小提琴，對古典樂和音樂劇頗有涉獵。紀翔唱歌很好聽，演起戲來也意外地很有天分。他知道紀翔不太喜歡甜食，卻不清楚紀翔有沒有偏好的食物。

　　他知道歐怡青是紀翔最要好的朋友，但是不知道紀翔有沒有女朋友。紀翔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喜歡什麼樣的人？他對於男生與男生之間可能產生的情愫有什麼感覺？他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有沒有那個資格開口詢問。

　　更重要的是，他難道真的喜歡上紀翔了嗎？他連自己的心情都還不確定。他只覺得那份情感似乎、好像是喜歡，幾乎是喜歡，可是如果那不是呢？如果那不是喜歡，他卻莽撞地誤解甚至露出馬腳，他和紀翔這一年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紀翔好不容易才願意展現給他的友善，是不是都會化為烏有？

　　他坐在位子上天人交戰，紀翔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皓薰。」

　　金皓薰嚇了一跳：「怎麼了？」

　　「你再不吃的話，」紀翔朝著他面前的涼麵點點頭，「麵要涼掉了。」

　　金皓薰下意識地「喔」了一聲，乖乖地立刻動筷夾起一口涼麵。但是當帶著芝麻香氣的麵條觸到唇邊、在他的嘴唇上留下冰涼涼的觸感時，金皓薰突然發現不對。

　　「什麼麵要涼掉了，」金皓薰喃喃地說，「這涼麵欸。」

　　他抬起眼睛，不解地看著紀翔。而紀翔早已放下了筷子，一隻手遮著嘴，輕聲笑得整個人都在顫抖。

　　「欸！」金皓薰虛弱地抗議。

　　紀翔放下手，仍然在笑，笑得咧開了嘴，露出一排整齊好看的牙齒。那雙眼睛隨著笑意微微彎起，曖曖帶著光，似有情又似無，使人忘卻暑氣、令人心曠神怡。

　　金皓薰無奈地嘆了口氣。自暴自棄地夾起一大口涼麵，當著笑彎了眼的紀翔的面，狠狠地塞進嘴裡。

　　他還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紀翔，但是他能夠肯定他拿紀翔毫無辦法。在他面前笑得這麼開心的紀翔讓他既心驚又無比安心，他願意為了這樣笑著的紀翔，完成所有紀翔所希望的。

　　真的是很不妙。金皓薰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這麼說。這真不妙，可是他仍然願意。

　　紀翔數不清第幾次緊緊抓住方向盤，以此止住手指敲打的雀躍節拍。

　　他的這一天結束得實在太好，好得令人心生畏懼。錄音工作很順利，工作結束後金皓薰邀請他一起去吃點什麼。在那間完全沒有裝潢過的老舊小吃店裡，金皓薰和他之間的桌面上擺著兩盤涼麵和兩盤小菜，他們面對面，壓低了聲音笑著交談。紀翔必須費神掌控表情，才不至於將心底的愉悅展現得令人起疑。就連他們用餐時，突兀地前來打斷他們、詢問能不能一起合照的那幾個人都沒能破壞紀翔的好心情。

　　金皓薰替他擋下逐漸聚集的人潮、並且懷著歉意地婉拒了他們。紀翔沒有與他們合照，但是在他們的筆記本、國中物理課本甚至是一張作廢了的日曆紙張背面簽了名。

　　紀翔一點都不在意自己是否受歡迎，但是金皓薰顯然為此感到快樂。而看著金皓薰那與有榮焉的笑容，紀翔也無可躲避地感到開心。如此純粹地因為金皓薰而快樂實在非常愚蠢，可是他還能怎麼辦呢？紀翔自暴自棄地想著，而就連這自暴自棄都愉悅得飄飄然，毫無警醒能力。

　　紀翔停好了車，在回家路上必經的便利商店前停下了腳步。店內架上陳列的其中一本娛樂雜誌封面是歐怡青。與他相識多年的好友在照片中靠在一間咖啡廳的落地窗邊，身穿一襲剪裁俐落的洋裝搭配一件深色牛仔外套，抱著一把吉他，露出了俏皮大方又有些青澀的燦爛笑容，封面上還寫著大大的標題：『《Good Night》──創作歌手歐怡青與她的溫柔爵士樂』。

　　他知道好友的創作專輯在推出之後造成了轟動，也知道她接受了不少採訪邀約（歐怡青說她在拍照時臉頰都笑得僵掉了），不過紀翔從來沒有真的閱讀過歐怡青受訪的文章。

　　紀翔不由自主地微笑，走進便利超商，買下了有歐怡青作為封面的那本雜誌，另外也拿了另外一本封面是童靖陽、但是邊角小標寫了『翱翔天際創作新星歐怡青』的雜誌。

　　店員在替他結帳時，臉露「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的困惑神情。紀翔只裝作沒看見，拿了結帳的兩本雜誌走出超商。

　　一直到這裡，他的心情都還很好。

　　走進他家所在的那條街道時，他不解地看著停放在兩旁的媒體SNG車，猜測或許是這附近出了什麼意外──希望不是火災──他沒有多想，只是繼續往自己家門口走。

　　他的心情依然很好。手裡拿著兩本雜誌，都是好友實現了夢想的證明。今天的工作順利，工作結束後他和金皓薰一起去吃了晚餐。他的心情很好。

　　他繼續向前走，陸續看見了幾組媒體記者三三兩兩地站在道路兩旁，抬起頭來能夠看見有些居民好奇地從自家窗戶探出頭來，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又踏出幾步，發現在接近自家所在的公寓大門口，站著好幾位身穿黑色西裝、面色嚴肅的外國人。

　　紀翔終於停下了腳步。

　　不約而同地，站在道路兩邊的媒體、樓上的居民們和那幾個此處格格不入的外國人都發現了紀翔。他們的目光沉默地喧囂地凶狠地迎面砸來，將紀翔殘忍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幾位外國人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安靜地向兩旁退去，在紀翔與他家門口之間讓出一條路來。

　　而在那條路的中間，站著一位中年男子。一頭令人厭惡的深紅色頭髮，臉龐英俊但嚴肅無比，衣著華貴，與背後那扇撕去廣告後遺留不少殘膠的狼狽暗灰色鐵門格格不入。

　　紀翔站在原地，與中年男子默默相對無語。

　　中年男子的肅穆眼神在見到紀翔後，悄然無聲地柔軟下來。紀翔並沒有為此感激。他咬緊牙關以此制止顫抖下唇，方才買的兩本雜誌在他手中發出不妙的嚓嚓聲，他的心跳加速，腦海中盡是那些不在誰的關愛懷抱中度過的童年、那些看著同學返家歡度聖誕的節日，那些習慣並且學習去享受的蟄伏心底狠狠嚙咬的孤獨以及那個人似有情又似無情進而將他狠狠活埋的眼神。那些為了逃避孤獨而身陷其中的慘痛青春。

　　他的好心情不復存在，好似不曾存在。

　　中年男人向著他踏出一步，紀翔不受控制地倒退。

　　中年男人皺起眉頭，眼神中閃過一瞬心碎。他張開口。「……吉祥。」他說。

　　看吧，看吧。有個小小的聲音在紀翔的耳邊嗤笑著。

　　你就不值得，你不值得那些好的東西，連好心情都不值得擁有。你就是個不配他人關心的人，人們會對你說愛，將你棄如敝屣，等到想起你時，他們當然總是可以隨時出現在你眼前，無須管顧你的意願，遺忘他們的拋棄，再次開口說愛。

　　他們從來不曾拋棄你，因為你不值得，你不值得那些好的東西，他們不需要拋棄你，因為他們從來也不想陪伴你。

　　紀翔最後的勇氣，全往雙腿灌注。不是用來逃跑，而是用來支撐住自己，不至於跌坐在地。這是他全身上下、心頭心底所剩下的最後的勇氣。

　　中年男人錯讀了他的動彈不得，認為這是無聲的寬容原諒。他露出寬厚的殘忍的慈祥微笑，向著紀翔走來。道路兩邊的媒體譁然，他們舉起手中的相機，將鏡頭對準了紀翔的無助與絕望，興奮地按下快門，將紀翔的孤獨童年及慘痛青春盡收眼底。

　　「皓薰啊，」金勇偷偷打量著剛洗好澡，正在摺衣服的兒子。「你的心情很好哦？」

　　金皓薰嚇了一跳，錯手將摺到一半的T恤揉成一團。

　　「還──還好吧？」

　　金勇促狹地哼了一聲，沒放過兒子：「你在哼歌欸。」

　　「哦，這是，這是，」金皓薰心虛地將衣服攤平，細心地一一拉扯開所有皺褶，「那個啦，我今天去聽紀翔錄音啊，EAMI幫他寫的那首新歌超洗腦的，不小心就會哼啦。」

　　「是喔？」

　　「對啦。」金皓薰手忙腳亂地擺弄那件衣服。金勇狐疑地觀察著金皓薰，他則堅決不肯看老爸，堅定地將剛才弄皺的T恤摺好。

　　一直等到金皓薰摺好了下一件褲子（有些潦草地），金勇才終於放棄繼續詰問他，聊起了別的話題。「紀翔那孩子最近還好吧？」

　　金皓薰深呼吸了一口氣，這才沒有失手將那件摺好的褲子掉到地上。他心虛地瞥了金勇一眼，好險他老爸正專心地拿叉子吃芭樂，沒注意到金皓薰瞬間的動搖。

　　「他很好啊。」金皓薰清清喉嚨，把褲子好好地疊放到其他的衣服上面。

　　「唉，他很久沒來公園了，工作忙了。」金勇將芭樂沾上梅子粉，「老張他們很想念他。」

　　「啊……」金勇這麼一說，金皓薰才想起紀翔還頗受老爸的朋友們的歡迎。「那是真的滿可惜的。可能再過一段時間紀翔才會比較有空……」

　　金勇笑呵呵地擺擺手，「老爸知道、老爸知道。我們老人家也只是關心他過得好不好而已。他是個好孩子。」

　　「嗯。」金皓薰低下頭，對於紀翔在老爸的朋友間如此受歡迎感到有些驕傲，卻又突如其來地有些心慌。他還不能夠完整確認自己對紀翔的心意，可能是友情，也可能真的是喜歡。而如果真的是喜歡，他不自覺地看了老爸一眼，他該怎麼跟老爸說呢？

　　他該怎麼說出口呢？

　　「皓薰啊。」金勇突然打斷他的思緒。金勇放下吃到一半的芭樂，把金皓薰丟在桌上的手機拿了過來，「你的手機在響。」

　　「哦。」金皓薰連忙接過手機，上頭顯示的來電是一名記者。他站起身，帶著手機走到飯廳後才接起電話：「小真嗎？怎麼啦？」

　　「什麼怎麼了！」電話裡炸出小真高了一個八度的尖叫聲，逼得金皓薰把手機從耳邊拿開。「金大哥，你實在太不夠意思了！」

　　「什麼？」沒頭沒尾的在說什麼呀？金皓薰好氣又好笑地皺起眉頭，「什麼意思？有什麼新消息我都有跟妳說啊。」

　　「你才沒有呢！」小真尖銳地指出。她人在外面，或許是正在跑新聞，金皓薰能聽見許多人在講話交談的聲音，「你怎麼沒告訴我紀翔他──」

　　紀翔？金皓薰的心整顆懸了起來。但是小真的話只說了一半便硬生生卡斷，轉頭去和她身邊的某個人說話。電話那頭的雜音太大，金皓薰沒能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能乾著急地提高了聲音催促：「紀──紀翔怎麼了？小真？」

　　「對不起喔金大哥，我得掛電話了。」小真急促地說道，「我得回去趕稿，不然感不上明天早上的截稿。」

　　「不是啊，妳把話說完，紀翔他怎、」

　　小真沒等他說完，喀擦一聲掛了電話。金皓薰握著只留下嘟嘟聲響的手機，木然地站在飯廳裡發呆。

　　「怎麼啦？」金勇伸長了脖子，憂心地問：「紀翔怎麼了？」

　　「我──我不知道。」各種可怕的想像湧上金皓薰的腦袋，讓他呼吸急促了起來。「我打給他……」

　　他撥出紀翔的電話，焦慮地在飯廳來回踱步。但是耳邊除了單調的鈴聲以外什麼都沒有，紀翔沒有接聽。

　　「怎麼辦？」他暴躁地在電話轉進語音信箱時掛掉通話，並且立刻重新撥打。紀翔到底怎麼了？他該不會出車禍了？突發疾病？走在路上被找麻煩了？他為什麼不接電話，到底為什麼？「怎麼辦……」

　　「皓薰哪，」金勇站起身，緊張地扶著沙發椅背。「別緊張。紀翔不接電話嗎？」

　　紀翔依舊沒接電話。金皓薰放下手機，無意識地抬起手在餐櫃上拍了兩下，所有猜想在紛亂地轉成一團。他們剛剛吃完晚餐後，紀翔和他一同散步回EAMI的停車場，兩人在停車場友善地道別。紀翔當時是什麼表情？他似乎給了金皓薰一個微笑，他當時看上去很好，很健康。他現在為什麼不接電話？他剛剛說了他會回家的，他在回家路上碰上什麼了嗎？「我，我最好去他家看一下。」

　　金勇點點頭，將金皓薰返家後丟在沙發上的西裝外套丟給他。金皓薰匆匆道了謝，舉步往門口衝，胡亂穿上鞋子。他一隻手放上大門門把，一邊低頭看著手機，撥出第三次電話。當他壓下門把時，電話中的單調嘟嘟聲突如其來地斷了。

　　「欸？」金皓薰已經拉開了大門，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呃，喂，紀翔嗎？紀翔？你在嗎？」

　　『……皓薰。』

　　是紀翔。金皓薰緊閉眼睛，狠狠地鬆了一口氣，他的雙腿一瞬間沒能支撐住他的體重，讓他往旁一歪撞上鞋櫃。

　　「紀翔？」金皓薰扶著鞋櫃，抬起一隻手抹掉額頭上的汗水。「你沒事吧？你還好嗎？」

　　紀翔沒有說話。金皓薰頭皮一麻，將自己從鞋櫃上拔下來，一把拉開了家裡大門。「我去找你好嗎？你在哪裡？」

　　『……為什麼？』

　　「為什……」金皓薰再次停下腳步。紀翔聽起來確實沒有受傷……不是那種出車禍之類的受傷，但又好像比那更嚴重。他顯然不是在外面，因為電話那頭很安靜，和剛剛記者打來時候的背景噪音完全不一樣。他可能真的好好地待在家裡，但是他的狀況很不好。「剛剛……剛剛有一個記者打給我，說我有事情沒跟他說，可是沒把話說完就掛電話了，我想說……我想說是不是你出了什麼事，如果我可以幫上──」

　　『你幫不上我的忙。』紀翔毫不猶豫地打斷他。

　　金皓薰還想說點什麼，卻發現紀翔這句話狠狠地刺痛了他。他抓著手機，一手扶著家裡大門，整個人被短時間內雜亂過頭的情緒沖刷得一片空白，只能站在原地發呆。

　　『我在家裡，沒有受傷。所以你不需要來。』紀翔淡淡地說。金皓薰只覺得現在的紀翔聽上去甚至比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還要疏離。『我沒事。』

　　金皓薰抓緊了門板：「可是、」

　　『不管記者說了什麼，那都不關──』

　　「可是你現在，」金皓薰愣愣地說，遲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插了嘴，但他還是不管不顧地把話說完：「可是你現在聽起來很不好……」

　　紀翔再次陷入沉默。金皓薰站在門口，穿著拖鞋的那隻腳已經踏出大門，看著空無一人、點著暗黃燈光的樓梯間，焦慮地等著紀翔回答他，說點什麼都好。

　　『……總之，我沒事。』紀翔的嗓音有些沙啞，語氣還是淡漠，但比起方才已經柔軟些許。『明天你不管在新聞上看到什麼，那都不是你該煩惱的事情。』

　　金皓薰咬緊下唇，覺得眼眶有些刺痛。「紀翔……」

　　『我真的沒事。你別這麼晚了還緊張兮兮的。』紀翔突然淡淡地笑了一聲。『去睡吧。』

　　「紀、」

　　『晚安，皓薰。』紀翔頓了一下，『……謝謝你特地打電話來。』

　　金皓薰張開嘴，聲帶只來得及擦出一個殘破的「啊」，紀翔便結束了通話。他緩緩地放下手機，看著回到待機畫面的螢幕怔怔出神。

　　「紀翔接電話了？」金勇看他遲遲沒有出門，憂心地跟了過來。「他怎麼樣？他還好吧？」

　　「他說他在家，」金皓薰喃喃回答，「說沒受傷。」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金勇打量著金皓薰的神色，最後選擇不多追問，扶著金皓薰的肩膀把他往門裡帶。「你先關門吧，皓薰啊。紀翔既然說沒事，那你就先早點睡，有什麼事明天再處理。」

　　金皓薰愣愣地關上大門，腳步不穩地靠上牆壁，慢吞吞地蹭掉腳上的鞋子。把鞋子往鞋櫃邊踢過去之後，他才發現他剛剛穿上的鞋子甚至不成對，左腳是運動鞋、右腳是拖鞋。

　　他強打起精神，以明天要早起處理這件事為理由，和金勇草草道過晚安便回到自己房間。他靠著房門，連燈都沒開，就著窗外的微弱光線翻找著手機裡的通訊錄，撥了電話給一個平常和他關係還不錯的娛樂記者。對方沒有接。

　　他握著手機，在黑暗中慢慢地滑落地面。他靠著門板，抱住自己的雙膝，痛苦地將額頭埋進雙臂之間。

　　他沒有成為紀翔放心開口的對象。金皓薰心痛地想著。他沒有。他沒有辦法。他沒有辦法。

　　紀翔放下手機。

　　原先一片空白的腦袋在聽見金皓薰的聲音之後，不太順暢地恢復了運作。他靠在陽台牆邊斜眼往樓下看去，幾位保鑣仍然守在樓下的大門口，記者們則大部分散去了，只剩下寥寥幾名還巴望著拍到更多照片的記者三三兩兩地散在各處。

　　紀翔在內心暗罵著數分鐘前的自己。他在看見那個男人的瞬間思緒完全停擺，遑論想出一個最起碼能夠及格的解決辦法。他完全忘記這件事同樣會給金皓薰帶來困擾，而這是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之一。

　　他嘆了口氣，再次推開陽台門，返回客廳。

　　穆勒王國的一國之主沙特就坐在他家的客廳裡，怔怔出神地看著電視櫃上被紀翔朝下放置、看不見相片的幾個相框，幾名跟上樓來的保鑣則站在家門外待命。他一回到客廳，沙特便抬起頭來，神情殷切地看著他。

　　「樓下的記者還沒有全離開。」紀翔淡漠地說，「你再等一下再走。」

　　「吉祥……」

　　「那不是我的名字。」紀翔不耐煩地說。沙特說起中文來口音厚重，更是讓紀翔聽得厭煩。「我叫紀翔。」

　　沙特藏在鬍子下的雙唇緊緊抿了抿。「你……你最近過得好嗎？」

　　「關你什麼事？」紀翔站在陽台邊，雙臂環在胸口。「我以為王族注重禮儀。像你這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自己跑來，還真的是很有禮貌。」

　　沙特緊張地咧開僵硬微笑。「我只是想看看你。」

　　「你知道這樣會給我的經紀人造成多少麻煩嗎？」紀翔假裝沒有聽見沙特的話。「請你不要這個樣子。我的經紀人已經很辛苦了，我不想給他添麻煩。」

　　「我只是想要來關心我的兒子、」

　　紀翔瞬時狂怒，好不容易才壓下失控大吼的衝動。「閉嘴。」他下意識地轉回自小說習慣了的英語，「我沒有父親。」

　　「別這麼說。」沙特懇切地站起身，語調急切：「別這麼說。吉──」

　　「不准喊我那個名字。」紀翔警告道。

　　「……紀翔。」沙特皺了皺眉頭。「請不要誤會我不關心你……」

　　「關心？」紀翔冷笑一聲。「真讓人驚訝。聽你這麼說，我會以為我從小就是在一個充滿愛心的家庭長大的呢。」

　　「請你聽我說。」沙特抬起雙手，掌心朝上。「我知道我虧待了你與你母親，但我一直很在意你們的狀況。」

　　「你是說監視吧？」紀翔冷冷地看了眼沙特皺紋滿佈的雙手。「你不就是擔心我這個私生子危害到你的地位嗎？」

　　「沒有那種事、」

　　「那你倒是告訴我，為什麼母親會自己一個人待在台灣？」紀翔無意識地提高了嗓門：「告訴我，為什麼我待在穆勒的那段時間，你一次都沒有好好地跟我說過話？為什麼我待沒有多久，就被送到寄宿學校？為什麼我在寄宿學校的期間，你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

　　「紀──」

　　「聖誕節的時候，你也從來沒有送過賀卡。我是自己一個人長大的，我是自己──」紀翔倏地收住聲音。他不小心太激動了，他早就下定決心不要再為了不值得的人事物動氣。「不要以為事到如今再來擺出父親的架子，我就應該要感激涕零地感恩戴德。沒有這種事。」

　　沙特頹然放下了雙手。紀翔睨了他的親生父親一眼，對方那灰心的樣子激起了一種狠毒的快感，他想要再說些什麼，來狠狠傷害眼前這個膽敢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中年男子。他收緊了手指，還捏在掌心的手機搕痛了手指關節，幾分鐘前打電話給他的金皓薰浮現在腦海，瞬間消散了那些怨毒話語。

　　「……好在我自己也好好長大了。」紀翔平復心緒之後才再次開口，「我不會去打擾你的家庭，你也不用管我。就這樣吧。」

　　「紀翔。」沙特沉默了好半晌，說話的嗓音沙啞，甚至有些泫然欲泣。「我……年輕的時候，是我為了權力疏忽了你，我也疏忽了你哥哥。我以為送你們去好學校，替你們打理好金錢，就是照顧好你們了。我……」

　　沙特重重地嘆息，向後跌坐在沙發上，將臉埋進雙手掌心。紀翔看著對方袒露的脆弱模樣，咬緊了牙關，一個字都不肯說。

　　「紀翔，是我的錯。」沙特的聲音悶在掌心裡，苦澀又沉痛。「我和我的妻子是政治聯姻，我不愛她。我認識了你的母親，於是有了你。我非常愛你的母親，但是當時的我認為穩固我的地位更重要，我告訴我自己，我只有穩固自己的權力，才能夠保護你的母親和你，但是這些都是藉口……我只是個利益薰心的男人。」

　　「等到你的母親過世了，我又花了幾年時間才想通，我的權力再大，都沒有你們重要，但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我以為讓你去寄宿學校，讓你遠離會欺負你的穆勒皇室，是為了你好，但是我錯過了所有能夠與你一起長大的時光。」

　　「也許你會覺得是藉口，但是，紀翔，我是真心愛著你的母親，還有你。我或許花了太長的時間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情，但我是真心愛你的，我的兒子。我只是，」沙特終於慢慢地抬起臉來，泛著皺紋的眼角壓著淚光，「我只是從來就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很抱歉，我的兒子……但當我說我只是個無知的老人家，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對家人的愛時，你能夠理解嗎？」

　　能夠理解？紀翔不解地想著。他能夠理解嗎？

　　就算他能夠了解，那又如何？那些孤寂早已刻入骨髓，就算剜開皮肉、刮搔骨頭，都沒辦法挽回那些寂寥留下的痕跡。他早就不再是需要聽到這些解釋的年紀，也早已不再在乎。於他而言，這些聽著都像是別人的事情。就算他說他能夠理解他的父親，也無法再改變什麼了。

　　他早已不需要這些了。

　　「你說夠了嗎？」紀翔的聲音有些發顫。「你自我滿足夠了？你可以走了。」

　　沙特痛苦地喘了一聲，幾乎要潸然落淚。「紀翔……」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紀翔冷硬地昂起下巴，「我不在乎。你懂嗎？我不在乎。我已經不在乎了。」

　　沙特抬起手抹過臉，擦去滲出的淚水。「我很抱歉。紀翔。我對你是真的、真的很抱歉。」

　　「現在你知道道歉不是每一次都有用了。」紀翔漠不關心地回道。他回過身走向大門口，一把拉開了門。「請你離開吧。」

　　沙特憋住嘆息，慢慢地向門口走來。紀翔低下頭，分神注意到沙特的腳步雖然沉穩，卻難掩蒼老。在他已經模糊的那些幼時記憶中，偶爾見到的沙特從來邁步堅穩，每一個步伐都彷彿要踩出一陣風暴。但是現在不是了。

　　沙特在門口邊停下腳步。紀翔靠在牆邊，面無表情地抬起眼睛，看著他一點都不熟悉的親生父親。

　　「我能夠再來看你嗎？」沙特的眼中有淚，看上去是真心地為這所有一切感到心碎。

　　紀翔別開臉。

　　「管好你自己吧。」紀翔捏緊了手臂。他的掌心黏膩，全是汗水。「我是認真地告訴你，不要再來找我。你沒看見那些跟在你屁股後面的媒體嗎？我不想用這種方式給我的經紀人造成困擾。不要再來了。」

　　「有什麼……」沙特依依不捨地回過頭來。「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幫上你的忙的嗎？或許……或許我能夠和你的經紀人談談，我願意為你的工作──」

　　「有。」紀翔勾起微笑。「有一件事你能幫我的忙。」

　　「是什麼？」

　　「絕對不要，」紀翔咬牙切齒地將句子擠出口：「絕對不准去找我的經紀人。用任何方法都不行。別去找他，別去煩他。我的工作也不需要你操心。也不准再弄什麼贊助──如果去年那個是你的話。」

　　「那確實是我，」沙特焦急地說，「我只是……我只是聽說你的公司狀況不太好，所以希望能夠幫上你。」

　　「我不需要。」紀翔閉上眼睛，不再看著他那蒼老的父親。「我不需要那種像是補償的愚蠢贊助。你走吧。」

　　沙特安靜了好一陣子。紀翔只是疲憊地閉著眼，不願意再去看沙特臉上的任何表情。

　　「……這是我的聯絡方式，紀翔。」

　　一雙發冷的、發抖的手輕輕地往紀翔抓在上手臂的手中塞了一張紙條。

　　「你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沙特柔聲說，「隨時都跟我聯絡。」

　　紀翔想要丟開那張紙條，但是他的手指顫抖得連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出來。

　　「我走了，孩子。」沙特的腳步聲踏出門口。他那些等在門口的保鑣也跟著移動。「保重。」

　　一等沙特踏出門，紀翔便毫不留情地關上門，上鎖。

　　他真是受夠他的人生了。紀翔手握成拳，狠狠砸上門板，這一下發洩耗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他一頭撞上門板，整個人靠著門，才沒有失態地跪倒在地。

　　他真是受夠了。他想。他真是受夠了。

　　金皓薰緊張地盯著坐在會議桌對面的歐怡青，雙腿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會議桌下瘋狂抖動。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歐怡青才慢慢地放下了今天早上剛剛出刊的周刊雜誌。攤放在桌上的雜誌刊載了一張占據了半頁的照片，背景是再尋常不過的台灣街道，畫面的中心則是紀翔，以及那位近日來台灣參訪的穆勒王國的國王。穆勒國王背對著鏡頭，正踏入紀翔家裡樓下的大門，而紀翔則站在門邊，姿勢僵硬，露給了鏡頭的側臉面無表情。

　　在照片的旁邊，則用大大的字體寫下標題：《紀翔竟為皇室私生子？！若身分確認，將躋身成為王室成員》。

　　今天一整個早上金皓薰的手機響個不停，他接了頭幾通電話，都是媒體打電話來詢問紀翔和穆勒國王之間有什麼關係。他只能一概回答「目前無法多作評論」、「這是藝人的個人隱私，目前無法回應」。

　　「怡青，妳……」金皓薰看了看雜誌，抬起眼睛觀察著歐怡青的臉色。「妳也不知道這件事情嗎？」

　　「嗯。」歐怡青臉色微微泛白，「紀翔從來沒有說過。」

　　「妳連絡不上他嗎？」

　　歐怡青垂下頭，無精打采地點點頭。「嗯。」

　　按照行程表，紀翔今天該到EAMI唱片去錄音，晚上拍攝連續劇的外景。金皓薰本來想今天見到紀翔的面，就可以問問紀翔希望他怎麼處理這次的事情，沒想到他一大早就接到紀翔的電話。紀翔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說了聲「早安」後就說他今天要請假。

　　金皓薰才剛剛應聲說「好」，甚至來不及多說半個字，紀翔就把電話給掛掉了。

　　他敢肯定，要不是紀翔不知道怎麼用手機打簡訊，紀翔絕對連這通電話都不會打。

　　他很希望自己能為紀翔做點什麼，可是在這通電話之後，媒體的電話就跟著源源不絕地打了進來。金皓薰連吃早餐的時間都沒有，只能隨便梳洗一下後就趕往公司。在他焦頭爛額地草擬新聞稿時，歐怡青就來了，手裡還帶著那本雜誌。

　　金皓薰原本以為歐怡青早就知道紀翔的身世了，沒想到歐怡青似乎也是嚇得說不出話來。連歐怡青都不知道的話，紀翔這輩子肯定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他的出身。

　　「金大哥，」歐怡青咬著下唇，幾乎要哭了出來。「我……我覺得好愧疚。他從來沒有講過這件事，表示他真的很不想讓別人知道，現在卻……當初是我一直要紀翔回台灣來跟我一起當藝人的，如果不是我，現在也不會……」

　　「怡青。」金皓薰手忙腳亂地伸長了手，把會議桌邊的面紙盒推到歐怡青面前。「別這麼說。紀翔怎麼可能會怪妳？」

　　硬要說的話，果然還是他的錯吧？金皓薰心驚地想著。是他忙著擔心自己，才沒能及時阻止各大媒體刊登這則報導。只不過他還沒能開始認真地自責，就發覺自己很難想像紀翔板起臉孔來，譴責金皓薰造成這一切局面的畫面。

　　「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只是我還是很自責。」歐怡青含著淚苦笑了下。「金大哥，我想去紀翔家裡看一下他的狀況怎麼樣。你、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

　　「當然。」金皓薰也放心不下紀翔，點點頭就要去收拾東西然後和歐怡青一起出門。此時他收在外套口袋的手機再次震動了起來，金皓薰心煩地拿出手機，又是一名記者。

　　這提醒了金皓薰，他的聲明稿還沒有寫完。他可以現在丟下工作，和歐怡青一起去關心紀翔──這很重要，他是真的很擔心紀翔，作為經紀人，他也很在意紀翔現在的狀態如何。但就因為他是紀翔的經紀人，他目前最能幫上紀翔的，就是擋下這些媒體，不讓人們搶著去挖掘紀翔的隱私。

　　「金大哥？」

　　「怡青，我──我很抱歉，」金皓薰抬起手拉扯頭髮，與此同時他的手機仍在震動個不停。「我還有聲明稿要寫，我也很想去看紀翔，可是……那些媒體，我──」

　　「沒事，金大哥，」歐怡青咬著下唇點點頭，「我知道……」

　　「妳別擔心，也不要自責。」金皓薰跟著歐怡青走出會議室。「紀翔不會……紀翔不可能會覺得這是妳的錯。」

　　「嗯……」

　　歐怡青淡淡地笑著垂下頭，伸出手按了電梯下樓的按鈕。金皓薰也清楚，自己這兩句輕飄飄的安慰沒辦法真的讓歐怡青放鬆。紀翔是因為歐怡青才來到台灣成為藝人的，易地而處，金皓薰也會像歐怡青一樣，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我只是覺得，」金皓薰看著歐怡青的側臉，謹慎地斟酌用詞。「紀翔如果知道妳是這樣想的話，應該也會跟妳說不要這樣想吧。」

　　歐怡青抬起臉，漂亮的眼睛裡盈著淚水。她扁著嘴巴，眼睛一眨，豆大的眼淚就啪答啪答地往下落。

　　「金大哥，我該怎麼做？」歐怡青抬起手抹去淚水。「我真的好愧疚。」

　　金皓薰手忙腳亂地拿出自己的手帕，交到歐怡青手上之後笨手笨腳地用左手環住歐怡青的肩膀。「就陪著紀翔吧。」金皓薰笨拙地拍拍她。「你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嗯……我的意思是，只要妳陪著他，紀翔應該就會很開心了。」

　　歐怡青抓著手帕，露出來的雙眼微微彎起，總算有了一點笑意。

　　「沒事的。」金皓薰鬆了口氣，再次拍拍歐怡青的肩膀。此時電梯正好抵達，他於是手上輕輕使勁，把歐怡青往電梯門口送。「去找紀翔吧。剛好妳今天沒有行程，你們就一起好好休息一天吧。」

　　「金大哥，謝謝你。」

　　「沒事啦。」金皓薰捏了捏眉心，向著站在電梯裡的歐怡青微笑，「我是你們的經紀人嘛，天塌下來我都會幫你們扛著──呃，當然，別塌下來比較好啦。」

　　歐怡青不小心笑出聲來。金皓薰跟著她一起笑，在電梯門緩緩關上時揮了揮手，回過身，準備回去辦公室盡快把那份聲明稿寫完，發送給各大媒體。不過他剛剛踏出腳步，就聽見身後的電梯門再次打開。

　　「金大哥！」

　　「怎麼了嗎？」金皓薰連忙轉過頭，好奇地看著按著開門鍵的歐怡青。

　　「謝謝你。」

　　「不客氣。」金皓薰好笑地擺擺手。「別擔心，快走吧。」

　　「金大哥，我想說──」歐怡青仍然按著按鈕，有些猶豫地抿起嘴唇，「如果紀翔可以看到你的話，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金皓薰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就這樣。」歐怡青緊張地笑了笑。「那我們就星期天再見囉，金大哥！」

　　電梯門沙沙地關上。金皓薰站在原地，安靜地看著電梯樓層顯示燈一層層地往下跳動。

　　紀翔完全沒有想到會有訪客。

　　他找出了一個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買的、上頭印有倫敦大笨鐘的馬克杯，洗去裡頭的灰塵後，裝了一杯水。

　　歐怡青坐在他家的客廳裡，拘謹地收著手腳，一見到他走出廚房就立刻收起了原本低沉的表情，開朗地露出微笑。

　　「謝謝。」歐怡青道謝，接過了紀翔遞過去的水。

　　「妳沒有被拍到吧？」紀翔在歐怡青旁邊的單人沙發上落座。他已經習慣不在歐怡青面前偽裝，於是坦然地斜著身體，一手支著頭，毫不掩飾自己的疲憊。「我這麼說，不是擔心妳給我造成麻煩。」紀翔一見到歐怡青迅速抬起的雙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妳現在是藝人了，被拍到跑來我家沒好事。」

　　歐怡青焦慮地咬住下唇。「是我沒想清楚。」

　　「……我沒有怪妳。」

　　「我知道。」歐怡青的手指在杯子上摩娑。「我知道……」

　　他們都意有所指。歐怡青明白，紀翔也明白。

　　紀翔低下了頭，看著自己還裹著家居長褲的腿。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自己會有訪客，也沒有想到歐怡青會來。事實上，他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可說是什麼也沒想。有太多的思緒在短時間內紛雜地擠進了他腦中的所有縫隙，讓他腦袋一片空白。

　　他在見到親生父親的那一刻，先是慌亂，後是憤怒。等到沙特離開，他的內心就是一片死寂。他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事實上他因為不知道該做什麼而躺到床上之後，眼睛一閉，再次睜眼就可見窗外晨光。

　　他能想些什麼呢？紀翔在清醒後茫然地想著。他搜索著自己的情緒，卻連哪怕一丁點的厭煩都找不著。他整個人都麻木了。

　　他知道歐怡青在煩惱什麼。她了解他，知道他最不喜歡隱私被曝光在任何陌生人面前，而如今連歐怡青都沒有聽說過的紀翔的身世突如其來地被攤在陽光下展示大眾，其中緣由當然是因為紀翔如今的藝人身分。而紀翔為什麼會來到台灣成為藝人？還不是因為歐怡青的請求。

　　歐怡青不是擔心紀翔會怪罪她。她太了解他了，知道紀翔不會將這一切怪罪到她身上。而她了解的也沒有錯，紀翔確實不怪她。但就因為紀翔完全不認為這是歐怡青的錯，她才會更加憂心。一件惹人煩悶的事情卻找不到任何出口，憋在心裡，可能都會成為怪罪自己這個存在的柴薪，最後將紀翔自己燃燒殆盡。

　　可是紀翔真的不怪她。他能責怪她什麼呢？是他自己答應要來的。沙特也不是歐怡青推波助瀾才不請自來的。紀翔現在甚至根本搞不清楚，他該先煩心擅自踏進他視野中的親生父親，還是自己的隱私被媒體肆意報導。他壓根沒有感覺。

　　他只是不太在乎了。紀翔突然有些好笑地想著。他只是不在乎了。

　　「紀翔，」歐怡青擔憂地看著他，「你還好嗎？」

　　「嗯。」紀翔疲累地閉上眼睛，再睜開。若是他沒有記錯自己倒上床時最後見到的時間，那麼他應該也睡了八個多小時，但他還是累。「……我不知道。」

　　歐怡青垂下眼睛，默默無語地看著她捧在手中的那杯水。

　　「妳不好奇嗎？」

　　「什麼？」

　　「為什麼我從來沒告訴過妳？」紀翔懶懶地勾起嘴角，「關於我父親是誰。」

　　「因為……」歐怡青抬起臉，困惑不解地眨眨眼睛，「你沒有說，也可能是你不想說。我……我覺得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也沒關係。而且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我的朋友啊。」

　　「是嗎？」

　　「嗯。」

　　歐怡青在猶豫。紀翔一眼就能看穿，歐怡青將話說出口的同時，也在斟酌這是否是紀翔想要聽到的答案。

　　其實她不需要這樣。他沒有想到歐怡青會來，但是她來了。就像那一年夏天，當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嘗試用憤怒和悲傷溺死自己，歐怡青帶著一碗濃湯，和一張收據來到他的門口。她說紀翔是她的朋友。

　　其實這樣就好了。紀翔心想。這樣就好。歐怡青仍然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她沒有讓他如那一年夏天一樣，待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裡不知日夜更迭。她出現在他的旁邊，一如往常地是他的朋友。他還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態面對這次的事情，和他的親生父親，不過那又如何？他反正──至少現在沒有心力處理。

　　「妳想看電影嗎？」

　　歐怡青微微張開了嘴，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我前陣子整理家裡的時候，找到了一些老電影的錄影帶。」紀翔依舊撐著頭，不過勉強有微笑的力氣。「不知道播放機還能不能用。妳要看嗎？」

　　歐怡青抿了下嘴唇，然後她咧開笑容。那看上去或許還帶著點顯而易見的憂心，但同時也和平時一樣機靈且討人喜歡。

　　「有《第凡內早餐》嗎？」歐怡青俏皮地問，「以前聽教授談過這部老電影，但我一直沒機會看。」

　　「我不清楚。我們能找找看。」

　　「錄影帶耶，我好久沒看到了。」歐怡青放下馬克杯，開心地站起身，「現在的時間剛好可以看一部電影，然後我們可以一起吃點東西。聽起來很好吧？」

　　「很好。」紀翔贊同道。歐怡青說得就好像今天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不過妳不介意的話，妳幫我買回來吧。」

　　「當然，今天你就好好偷懶吧。」歐怡青一副自豪模樣：「一切都交給我。」

　　「好。」紀翔撐著沙發扶手起身，「我去拿錄影帶出來，妳再看要看哪一部吧。冰箱裡有喝的，妳可以去看看要喝什麼。」

　　歐怡青答應了。他於是邁步，往堆放雜物的房間走去。

　　「那個，紀翔。」

　　紀翔停下腳步，轉過身。歐怡青還站在沙發邊，謹慎地看著他。

　　「其實我剛剛先去了公司，金大哥本來想要跟我一起來的。」

　　紀翔的胸口一酸，他只是太、太、太擅長不動聲色，於是他什麼也沒說。

　　「他來了也不能做什麼。」紀翔簡潔地說，「我去拿──」

　　「他沒來是因為他想要先把聲明稿寫好。」

　　「那不關我的事。」紀翔別過臉。他不願意在這個時候想起金皓薰。歐怡青說他原本要來，現在卻沒有出現。紀翔此時此刻才真的有那麼點埋怨起歐怡青，她為什麼非得要跟他說這件事？他知道了金皓薰原本要來，能改變什麼嗎？他最終並沒有來，嘴上說是要寫聲明稿，誰知道他是不是終於發現紀翔是個麻煩，所以不想來了？

　　「金大哥很擔心你，紀翔。」歐怡青說，「他真的很擔心。」

　　紀翔不知道該說什麼。金皓薰的擔心搞不好是因為他現在知道了紀翔的身世，他開始憂慮紀翔的家世背景會不會對紀翔的事業或金皓薰努力守護的經紀公司產生影響。誰知道呢。

　　但是那又如何，事情還能更糟糕嗎？

　　想到這裡，紀翔因為金皓薰而起了片刻漣漪的思緒便再次沉寂。他無所謂地聳聳肩。

　　「我知道了。」紀翔避重就輕地答道。「去拿喝的吧。我去拿錄影帶。」

　　歐怡青笑得有些憂心，安靜地到廚房去取飲料。他們沒能找到《第凡內早餐》，但是有《鐵達尼號》。紀翔認為這是個不錯的選擇，有鑑於他的人生似乎就和那艘不幸的豪華郵輪一樣，遲早都要沉進深海腐朽。歐怡青在蘿絲與傑克道別時眼泛淚光，但故作開朗地和紀翔討論起與這部電影同樣經典的提問：蘿絲與傑克到底能不能一起靠著那扇門板存活？

　　一部電影看完，也到了午餐時間。歐怡青從陽台看向街上，沒再看到蹲點的狗仔，這才速速到外面大馬路上一間紀翔吃習慣了的便當店去外帶了兩個便當。這間店的便當說不上太好吃，頂多能說是不使人失望。他們在紀翔家裡憶起吃完了便當，席間多半是歐怡青嘰嘰喳喳地在分享她錄音時、台灣的巨星黎華居然站在外頭聽了好一陣子，還在錄音告一段落時和她聊了聊。

　　紀翔只是聽著，沒有做出太多反應。歐怡青也不介意，他們都知道現在的紀翔不想說話。

　　用完午餐，歐怡青把紀翔那份便當附贈的冬瓜茶也喝了下去，便拎起包包，說是要回家修改寫到一半的歌詞，儘管他們都知道，歐怡青只是清楚紀翔想要一人獨處。

　　紀翔送走了歐怡青，在恢復死寂一片的屋內沉默地收拾著餐桌。歐怡青離開後，他不知道要做什麼，也不願意費神思考自己想做什麼，便回到客廳，隨便揀了個錄影帶塞進播放機。老舊的機器嘎嘎作響，紀翔在沙發上坐下，對劇情卻毫不關心。這部電影播完了，就換下一部。等到窗外夜幕低垂，他從冰箱裡翻出僅存的一顆雞蛋，隨意煎了荷包蛋充做晚餐。

　　吃完了荷包蛋，他又往播放機插了疊放在最上頭的錄影帶。又是《鐵達尼號》。紀翔就那樣坐在客廳裡，聽著電影播完，然後他關掉電視、關掉客廳的燈，回到臥室躺到床上。

　　他其實睡意全無，卻又疲憊得要命。他側躺在床，一隻手壓在枕頭下，街上的慘白燈光自窗簾布料間隱隱透出，看得他頭痛，於是他翻過身，背對著窗戶，精疲力盡地看著床頭櫃。

　　被他擱置了一整天的手機就在那裡，他在打電話給金皓薰請假之後就關機了。金皓薰。紀翔想著。金皓薰在想些什麼呢？他正為了紀翔的事情奔波嗎？他會覺得簽紀翔這個藝人是個麻煩嗎？他有打電話嗎？有發簡訊嗎？

　　有那麼一瞬間，紀翔朝著手機伸出了手，但是他的手指剛剛觸到床頭櫃的邊緣，便像是摸到了銳利刀鋒一樣迅速地縮了回來。

　　金皓薰有沒有聯絡他、心裡頭如何看他，都不重要了。因為紀翔就不值得，不值得那些好的東西。他不配他人關心。那個人曾經對他說愛，也或許那個人壓根沒說過愛，全是紀翔一廂情願。那也難怪那個人將他棄如敝屣，就像他的父親與他的母親。金皓薰多半也會如此，儘管他不會，紀翔也沒有勇氣再賭一次了，沒有了。

　　他以為自己放下了那些記憶，像個勇敢的生還者，他的親生父親卻毫不留情地擠壓進他的人生，提醒他那從來不在誰的溫暖懷抱中度過的童年，他那在寄宿學校的宿舍中獨自徘徊的孤單假期，他那因為渴求一個承諾而慘遭燃燒殆盡的慘淡青春。

　　紀翔閉上眼睛，最後的氣力全往胸口灌注。他還沒有忘記呼吸。

　　他在清晨六點醒來。

　　他的運氣很好，今天是星期六，沒有工作，他不需要再打電話請假。紀翔慢慢地撐起身體，他完全不知道他昨晚是何時入睡的，但總之他的頭痛得要命。胃也是，餓得發疼。

　　他翻身下床去翻找冰箱。冰箱裡頭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可以拿來充作早餐的東西。他原本想無視腹中飢餓，不過他很快地發現，不弄點東西來吃的話，他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麼，因此他換上了外出服，踏出家門，踏上因為是周末清晨而寂寥的街道。

　　他在便利超商買了兩個飯糰。當他將從冰箱拿出而冷冰冰的飯糰交給櫃檯那位看上去還沒睡醒的店員時，他沒來由地想起早餐店剛做好的、熱騰騰的飯糰。但是他不想開車，不想到因為大飯鍋和煎煮食物的鐵盤而溫暖的地方，不想被人認出來。

　　他將塑膠袋還給店員，握著那兩個泛著寒氣的飯糰走出便利超商。他思考著今天該做什麼，卻又發現他連這件事都懶得想。也許就繼續看《鐵達尼號》，讓錄影帶的膠捲一次次映出豪華遊輪沉沒瞬間，直到老舊膠捲毀損，和那塊海底深處的巨大鐵塊一同死去。他會和傑克一樣，鬆開手，隨著荒洋漂流，毫無知覺地睡去然後死去，而金皓薰會存活，和那塊門板一起回歸陸地，他最終會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那當中不會有紀翔。

　　他為著那不成比喻的想像笑了，以嘲弄的方式。然後他在他家所在的那條巷弄裡，和昨晚一樣的位置停下腳步。

　　有個人站在他的家門口。

　　是個年輕男子。長長了卻沒時間剪的頭髮亂糟糟地搭在額前，身上那件素色的T-shirt雖然熨燙得平整，袖子部分卻因為拿著熨斗的人偷懶因而發皺。他一手拿著手機貼在耳邊，另一隻手垂放在腿邊，手中提著一個塑膠袋，因為裡頭的東西冒著蒸騰熱氣而起霧。年輕男子轉過頭來，蹙著眉頭、神色焦慮，在見到紀翔的那一刻，那雙圓眼睛立刻劉露出純然驚喜。翱翔天際的年輕老闆看著紀翔，神情放鬆地綻開笑容，那個笑容讓紀翔莫名地胸口發酸。

　　「紀翔！」金皓薰放下手機，舉起拎著塑膠袋的那隻手。「要吃早餐嗎？」

　　紀翔瞇起眼睛，看著灑落在金皓薰臉上的晨光。而金皓薰看著他的樣子，無關乎事業、無關乎工作，他一點都不覺得紀翔是個麻煩。他看著他的樣子，就像是看著惹人擔心卻又讓人聯絡不上的朋友。那滿是關懷、滿是憂心，以及終於找著了他的喜悅。

　　紀翔深呼吸了一口氣，他又能夠呼吸，又能夠思考。他對手中那兩顆冷冰冰的飯糰是真的毫無興趣，腹中飢腸轆轆，他真希望能坐下來，享用熱騰騰的古早味飯糰，配上一杯豆漿。他真希望金皓薰會坐在他的身邊，說點什麼又或者什麼都不說，陪著他，做點什麼或者什麼也不做。

　　都不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了。那些從來不在誰的關懷中度過的童年，那在寄宿學校的宿舍中度過的聖誕節，那因為渴求一個承諾而血淋淋的青春。都不重要了。

　　他不是沒有勇氣再賭一次金皓薰是否會將他棄如敝屣，而是賭與不賭都已經無所謂。不是他不在乎金皓薰是否會來找他，而是他內心深處很清楚金皓薰一定會來見他。

　　他真喜歡金皓薰，紀翔心碎地想著，同時邁步往站在晨光下的金皓薰走去。他真喜歡他。

　　紀翔沒有趕走金皓薰，但也什麼都沒說。紀翔只有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眼神淺淺地動搖了片刻，而後就回歸平靜。金皓薰緊張地站在原地等候紀翔回應，而紀翔只是靜靜地迎著晨光走來，打開公寓一樓的鐵門後側過身，示意金皓薰跟上。

　　金皓薰跟在紀翔身後爬上樓梯，一邊偷偷打量四周。雖然有些老舊和過時，但是不難看出這間公寓在剛剛落成的時候是間建商用心打造的漂亮建築。樓梯間也維持得乾淨，沒有住戶堆放鞋子或者雜物。

　　在踏進紀翔家門後，金皓薰才慢半拍地有些後悔──他實在太擔心紀翔了，輾轉難眠一晚後，不請自來地買了早餐來找紀翔，卻忘記考慮紀翔是不是想要獨處。

　　紀翔看上去比他想像得要平靜，神色如常，明明那天晚上他和紀翔通電話時，紀翔說話的語氣就好像他整個人都已經乾涸，沒辦法也不想要感受任何的感受。金皓薰總覺得，紀翔的平靜不是平靜，而只是將所有的情緒都壓在深處，不欲為人知。

　　「我買了你喜歡吃的飯糰，還加蛋。」金皓薰將早餐放到什麼都沒擺的空蕩蕩的餐桌上，眼角瞥見紀翔還站在客廳，不發一語地整理著一疊像是錄影帶的東西，為了填補空蕩蕩的客廳和氣氛，忍不住張開嘴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哦我還買了蛋餅，我不知道你吃過他們家的蛋餅沒？很好吃喔，餅皮都手工撖的。我也點了蔥抓餅──」

　　「怎麼買這麼多？」紀翔答話了。金皓薰立刻閉上了嘴。紀翔背對著他，蹲在地上將一疊錄影帶塞進電視櫃下方的抽屜裡。「吃不完吧。」

　　「別擔心，你不吃的我會吃完。」

　　紀翔站起身來，轉過來面對著金皓薰淺淺一笑。紀翔笑起來的樣子明明很溫和，卻沒來由地使金皓薰鼻頭一酸。他趕忙別過臉，將已經有點涼掉的早餐從塑膠袋裡拿出來。

　　「來吃吧！」金皓薰招呼道，又警覺地看向紀翔回家後隨手放在客廳茶几上的兩個超商飯糰。「還是你其實是想吃那個？」

　　紀翔朝著餐桌走來，什麼也沒說地拉開椅子坐下。「我能吃飯糰嗎？」

　　「當然啊！你想全部吃掉也可以。」

　　紀翔於是拿起飯糰，撥開塑膠袋，斯文地咬下泛著糯米香氣的飯糰。金皓薰抓了抓被瀏海搔癢的額頭，撿起了蔥抓餅，咬下因為水氣而濕軟的蔥抓餅。好險紀翔不是吃這個，金皓薰心想，這可不是蔥抓餅最好吃的狀態。

　　他們就這樣坐在彼此身邊，一個字都沒說，整個空間裡只隱隱約約有他們咀嚼食物的聲音。紀翔吃完了他的飯糰，又到廚房去拿了碟子和馬克杯，將蛋餅分成兩份、再把豆漿倒進杯子裡。

　　金皓薰食之無味地咀嚼著早餐，腦中思緒亂竄。穆勒國王真的和紀翔有血緣關係嗎？為什麼會突然跑來拜訪紀翔？紀翔先前孤身一人地去給母親掃墓、在穆勒國王前來探望之後，突如其來地打電話請假，然後整個人失聯，種種跡象都能夠看出紀翔和家裡的關係不好。

　　更別提在那天晚上的電話裡，紀翔聽上去就像是快要垮掉了。

　　穆勒國王到底來找紀翔做什麼呢？金皓薰苦苦思索著。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鑽了牛角尖──這是別人家的事情，除非紀翔主動開口告訴他，不然他就算是想破頭也猜不到的。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沒辦法放著紀翔自己一個人。

　　「那個，紀翔，」金皓薰清了清喉嚨，「你……你還好嗎？」

　　紀翔抽了張面紙，慢條斯理地摺好後擦拭嘴角。紀翔微微歛著的眼神掩在瀏海的陰影之後，按在面紙上的指尖透著一絲遲疑，金皓薰知道他是在思考該怎麼回答。

　　「你來看我，我好多了。」紀翔放下面紙後抬起眼睛，眼神平靜，聲音輕得有些沙啞。「謝謝你來。」

　　金皓薰完全沒有想到紀翔會這麼說。他愣愣地看著紀翔，紀翔卻完全沒有移開視線，甚至還揚起了淡淡的微笑。

　　金皓薰倏地別開臉。紀翔今天和平時不太一樣，金皓薰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但是他整個人、從眼神到微笑，都搔得金皓薰心底癢癢的。

　　「我以為你會問我那天晚上是誰來找我。」紀翔說，「還是說你已經知道了？」

　　「我──我是有看到報導。」金皓薰清了清喉嚨，不太自在地搓弄著蔥抓餅的紙袋。「但是我沒仔細看。」

　　他沒有告訴紀翔的是，他不敢看。他不知道自己在紀翔心目中是什麼地位，不知道如果他像歐怡青一樣看了那篇報導的話，會不會讓紀翔覺得他擅闖隱私。所以他看了標題、基於工作關係囫圇吞棗地看了文章開頭和結尾，在記憶中零零散散地不成文章。

　　「……謝謝你。」紀翔莫名地道謝，儘管沒能擋下報導的金皓薰根本不值得他道謝。「報導的事情，你不用太放在心上。那不是你的錯。」

　　金皓薰咬住上唇，「我……我已經發新聞稿，跟大家說這是你的個人隱私，我們不會多談這件事。」

　　紀翔點點頭，安安靜靜地拿起叉子，戳起一塊蛋餅往嘴裡送。他看上去完全不想管這件事，而如果可以的話，金皓薰也不願意拿這件事惹紀翔不開心，偏偏他作為經紀人，該問的問題還是得問。

　　「紀翔……」金皓薰緊張地抖抖腳，「你希望我怎麼處理這次的事情？」

　　「媒體那邊，你覺得怎麼處理比較好，就怎麼處理吧。」紀翔頭也不抬地說。「你才是專業的經紀人。」

　　「你想要我去否認王室成員的事情嗎？」

　　紀翔挑起了眉毛，居然一副被逗樂的模樣。「我是不是王室成員，對我的工作會有影響嗎？」

　　金皓薰被紀翔的態度弄糊塗了。他對著紀翔揚起的嘴角發起呆來，好半天都沒能說出話。

　　「不會。」最後他說，「你──你是個很有潛力的歌手，演戲也很有天分，這件事不會影響到你的工作。而且不管怎麼說，王室成員這個應該有加分……嗎？」

　　紀翔甚至微笑了，只在聽見「王室成員」四個字的時候微微皺了眉頭，明顯不欣賞這個身分。

　　「既然如此，你反正也發過聲明稿了，就這樣吧。那些人很快就會失去興趣的。」

　　金皓薰真希望能說出比「喔」更聰明的回答，可最後他還是只在紀翔的笑容面前傻傻地「喔」了一聲。

　　紀翔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憊地眨了眨眼，「不過，皓薰。」

　　「怎麼了？」

　　「工作方面，我全部交給你。」紀翔抬起眼睛，眼神有些淡漠。「但是除此之外，如果有穆……有人去找你，請你不要覺得需要為我說什麼、或是做什麼。工作以外的事情，不要多問，別管它。」

　　又來了，他又這樣講話。金皓薰嘆了一口氣。

　　他明明就很需要幫助，金皓薰固執地想著。剛才紀翔出現在他眼前時，低著頭，瀏海垂放眼前，整個人彷彿扛著龐大的寂寥，每一步都穩得讓人心疼，也踉蹌得讓人害怕。

　　也不是說紀翔非得找金皓薰分憂解勞，但至少不需要這樣把他推開吧？

　　「我是認真的。」或許是從金皓薰的表情中讀到了什麼，紀翔瞇起眼睛：「你如果不想惹上什麼麻煩，最好閃遠一點。」

　　金皓薰嘆了一口氣。紀翔聞聲抬了抬眉頭。

　　金皓薰還無法確定自己對紀翔的想法，可是看著那樣的紀翔，他很清楚自己的感覺什麼的都是其次。他很確定，不論如何，他都沒辦法看著紀翔那樣孤零零地自己一個人。紀翔要推開他也沒關係，他還是想讓紀翔知道，一旦紀翔需要幫助，他就一定會待在他的身邊。

　　「你有聽見嗎？」紀翔語帶警告。

　　「有啦。」金皓薰無奈地再次抓起整個冷掉了的蔥抓餅。

　　「你只要處理經紀人的工作就好，」紀翔不厭其煩地重申：「其他的事情我會自己處理。」

　　金皓薰悶悶不樂地撥開已經染上油漬的紙袋。

　　「皓薰。」

　　「我知道啦。」金皓薰看著濕濕軟軟的蔥抓餅，有些胃痛。紀翔這麼說，可能真的只是不想金皓薰惹上麻煩，卻也讓金皓薰有種被推開了的感覺。

　　「那你怎麼不──」

　　「我只是想跟你說，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守護在你的身邊。」

　　紀翔有些急切的神情讓金皓薰不小心將真心話脫口而出。他看著桌面，被自己嘴裡說出來的話給嚇得目瞪口呆，從耳朵到後頸都發起燙來。他趕緊把蔥抓餅往嘴邊送，咬下一大口食物掩飾自己的尷尬，而坐在他旁邊的紀翔竟像是被金皓薰噁心到啞口無言似地皺起了眉頭。

　　金皓薰忍不住有些哀傷，紀翔也用不著這樣嫌棄他吧？

　　「你說什麼？」紀翔扁著嘴巴一臉狐疑。

　　金皓薰真希望自己沒有臉紅，可惜從臉上的熱度來看，他的臉肯定紅了。金皓薰乾脆放棄掙扎，直接把想說的都說了出來：「我的意思是……我不在意你是王室成員還是什麼豪門世家，反正你就是紀翔。你只要在翱翔天際一天，我就會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不是要多管閒事，真的，我也知道你很重視自己的隱私，我只是希望你能了解，不管在工作上或是私底下，我都希望可以幫上你的忙。」

　　金皓薰很努力地斟酌著選擇不會冒犯紀翔的用詞，紀翔只是聽著，沒有什麼表示。金皓薰整顆心臟都在發痠，他無法確定自己這樣是否踩到了紀翔的底線，可是他一想到紀翔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裡，孤單一人承受所有的不快樂，他就忍不住想挖出自己的心臟給紀翔看看──不論是作為經紀人，還是為了他自己還沒摸索清楚的感情，他都希望能夠成為紀翔放心傾訴的對象。

　　「也許你不在乎，我、我可能也真的幫不上什麼忙，但是無所謂，我願意聽你說心裡的話。」金皓薰捏緊了盛裝豆漿的馬克杯，「就是，至少還可以陪你。我是說真的。」

　　紀翔撐著下巴，歛下視線，落下的瀏海遮住了他的眼睛。金皓薰讀不到紀翔的眼神，也沒有勇氣湊上前去看。「……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囉唆？」

　　「你嫌我囉嗦也無所謂啦！」金皓薰自暴自棄地翻了個白眼。「你要罵我就罵我吧，我照單全收。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不管你想要說什麼，我都會認真聽的。」

　　「我為什麼要罵你？」紀翔仍舊看著桌面，指尖捻起落在桌面上的糯米粒。「我只是不想說那麼多自己的事情而已。」

　　「把事情都悶在心裡不會很難過嗎？」

　　「我從小到大都是自己一個人。」紀翔聳聳肩，勾起淺淺的自嘲微笑，「以前可以，現在也可以。」

　　「你這樣講就太過分了，」金皓薰忿忿不平地瞇起眼睛「怡青聽到會傷心的。」

　　紀翔迅速收回臉上的笑意。

　　「而且、」金皓薰頓了下，最後還是沒把話憋住：「而且現在還有我啊！」

　　紀翔的眼睫一顫，紅褐色的眼睛倏地抬起，穿過濃密眼睫和髮絲，針刺一樣刺到金皓薰臉上。金皓薰沒來由地嚇了一大跳，於是他張大了嘴，把剩下的蔥抓餅塞進嘴裡──然後毫無懸念地嗆到了。

　　他摀著嘴巴，一邊嗆咳著一邊又不想在紀翔面前咳得太難看，不過愈是想憋著，就愈難喘過氣來。他咳得頭都痛了，隨手抓起杯子，憋著氣努力喝下豆漿緩下喉嚨的搔癢感。好不容易才舒緩咳嗽的衝動，金皓薰終於氣喘吁吁地放下杯子，後知後覺地發現紀翔已經靠到自己身邊，一隻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著給他順氣，一隻手則接過了金皓薰手中的杯子、擱回桌上。

　　「你說話怎麼越來越噁心了？」紀翔看著金皓薰咳到發紅的眼睛和滿眼的淚水，戲謔地勾起一邊嘴角。「還噁心到自己都嗆到了。」

　　金皓薰的喉嚨還在發癢，不敢說話，只能再乾咳兩聲。

　　紀翔見他還在咳嗽，便再次拿了杯子塞回金皓薰手裡，讓他多喝兩口豆漿舒緩喉嚨。

　　金皓薰慌慌張張地把鼻尖埋進杯子裡，讓豆漿氣味蓋過紀翔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氣。他現在反而有點慶幸剛剛嗆到了，這麼一來，他就不用去思考心跳加速是因為嗆到、還是因為紀翔。

　　「……你……」紀翔替金皓薰拍背的手在金皓薰的肩膀上停頓。掌心上的溫度剛剛穿過金皓薰的衣服，紀翔便收回了手。「你真的想知道？」

　　「不是、」金皓薰連忙放下杯子，「我不是想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說出來，我隨時都願意聽。不想說也沒有關係。」

　　紀翔在金皓薰終於平靜下來後從他身邊退開，椅子在地板上擦出細細聲響。「你聽了之後也不能改變什麼。有什麼意義嗎？」

　　「你要這樣講的話，之前──之前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陪在我旁邊也不能怎樣啊。你還不是陪了。」金皓薰急切地說，「雖然我也不是要逼你說出來，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可是，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讓你自己一個人而已……如果你只想跟怡青說，那也沒有關係，但是我──」

　　「好了。」紀翔打斷了金皓薰沒頭沒腦的叨念。「我知道。」

　　金皓薰緊張地閉上嘴，心亂如麻地想著紀翔該不會等等就要把他趕出門了吧？不過紀翔並沒有要趕他走。紀翔只是若有所思地低下頭，右手的掌心蓋住了下半張臉，安靜地沉思。

　　「……就像你在雜誌上看到的。」紀翔過了好半晌，「我的父親是……我是穆勒國王的私生子。」

　　金皓薰屏住氣息。他想起了去年，紀翔剛剛加入翱翔天際，向他告假並且要去給母親上香的時候，紀翔就曾稍稍提起過他的過去。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的母親是自己一個人生下你的。」

　　「你還記得。」

　　紀翔微微彎起了眼睛，唇角染上淺淡笑意。金皓薰眨眨眼，低下頭看著有些許刮痕的餐桌桌面。

　　「我母親懷孕的時候，我父親已經有家庭了。我母親自己生下我，我稍微長大了之後，被接去穆勒生活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後來馬上就被送去歐洲讀書了。」

　　紀翔的語氣沒有半分情緒。與其說是在聊他的過去，不如說他在和金皓薰談一部沒有什麼跌宕起伏的平庸電影。

　　「這二十年來，我都是自己一個人，我父親從來沒有盡到責任，我媽也從來不肯提到他。現在他忽然來找我，說要彌補我，但我不願意……」紀翔冷冷地笑了聲，「我不知道事情會鬧得這麼大，我對不起你。」

　　「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金皓薰氣急敗壞地反駁。「那你父親說要彌補你，是……是想要怎樣彌補？是想要帶你回穆勒嗎？」

　　「我不知道。」紀翔坦承：「我沒有聽他說。」

　　「哦……」

　　金皓薰咬住下唇，焦慮地搓揉著自己的手掌。他試著將自己放在紀翔的位置上，想著如果自己是紀翔、會怎麼去看待這件事情，然後他什麼也想不到。

　　他從小就是在老爸老媽滿滿的愛當中長大的。老媽過世之後，老爸更是把他捧在手心裡照顧，他怕害老爸辛苦而自己跑去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亦是把他當成最珍貴的寶貝，還有一個很罩他的朋友林立翔。回想起來，金皓薰的人生儘管不是一帆風順，卻沒有孤單過。

　　而紀翔呢，他單單是站在那裡，人們就能察覺到他是長年與寂寞為伍的人。不是好的那一種寂寞。

　　他想要陪著紀翔，金皓薰懇切地想著，他真的很想。因此他現在應該要說點什麼，說點貼心話，將自己發自內心的關心傳達給紀翔。可惜他愈努力，愈想不到什麼漂亮的聰明話，只是擠著一張苦瓜臉，暗自怨嘆自己以前怎麼不多念點書。

　　「皓薰，」紀翔看他遲遲不說話，打趣著開口：「想不到要說什麼，就不用硬想。我反正也沒有期待你能說得出什麼很厲害的話。」

　　金皓薰懊惱地瞪了紀翔一眼。「過分。」

　　紀翔聳聳肩。「我不需要別人同情我。」

　　「我才不是同情你，」金皓薰看著紀翔眼下的黑眼圈，腦子還沒轉過來，嘴巴就先動了：「我是心疼你！」

　　哎呀死定了。

　　金皓薰看著紀翔微微瞠圓了的眼睛，真心想要把自己這張不受控制的嘴給縫起來。

　　他為什麼就管不住自己的嘴？而且他為什麼要用「心疼」這兩個字啊，紀翔要是看穿了什麼怎麼辦？又或者是誤會了什麼怎麼辦？不對，搞不好紀翔不知道「心疼」這個詞的意思？

　　金皓薰抱著僥倖心思，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中咬著上唇轉過頭去看紀翔，心灰意冷地發現紀翔也正看著他。紀翔一隻手撐著臉，手指遮擋唇角，原本難掩震驚的眼神在迎上金皓薰的視線後，眉尾一挑，瞬間變得興味盎然。

　　他聽懂了。

　　金皓薰很絕望，就很絕望。

　　「說話這麼肉麻是會被討厭的，」紀翔別開臉，不知道是因為憋笑還是什麼，他的聲音抖了一下。「你自己注意一點。」

　　金皓薰心臟一緊，想要從紀翔臉上找到一丁半點的嫌惡，對方的眉梢到嘴角卻俱是溫和笑意。「有那麼肉麻嗎？」

　　紀翔刻意擺出思索神情。「嗯。」

　　金皓薰噘起下唇，心跳一下子加速起跳，又因為想到自己對紀翔那尚未明朗的心意而漏跳幾拍。「……所以你覺得很討厭喔？」

　　「嗯……」紀翔聳聳肩，「有一點？」

　　金皓薰眨眨眼睛。儘管杯子裡的豆漿已經所剩無幾，他仍然舉高了杯子假裝飲用，掩飾那一閃而過的受傷感受。「作為你的經紀人，我可是認真的欸，你居然一點都不領情？真不可愛。」

　　紀翔竟然還笑了。「生氣了？」

　　說生氣也不是，總而言之金皓薰沒辦法也沒膽量和紀翔討論他現在是什麼情緒。他沒辦法再假裝杯子裡還有豆漿，只好乾脆站起身，假意要收拾桌上不用了的餐具。他才抓起蔥抓餅的空袋子，紀翔便再次開口了。

　　「皓薰。」紀翔抬起眼睛，「我不在翱翔天際你就不會守護我了嗎？」

　　「什、」紀翔臉上的神情淡淡的，卻莫名地讓金皓薰彷彿遭受重擊。「什麼？」

　　「『只要你在翱翔天際一天，我就會保護你』。」紀翔復述著金皓薰剛才說的話，「那如果我不在翱翔天際了，你就不會理我了嗎？」

　　「你──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金皓薰慌張地扁下嘴巴，「你想要離開嗎？」

　　「所以不會嗎？」紀翔挑起眉毛。

　　「我……我，」金皓薰沒睡飽，今天又起了個大早，見到紀翔之後思緒大起大落，現在乾脆整個腦袋都當機了。「我會……會啊。」

　　「是嗎？」

　　「你為什麼這樣問我？」金皓薰恐慌地看著跟著起身的紀翔，在對方從自己手中輕輕抽走杯子和空袋子時亦步亦趨地跟在紀翔身後進到廚房。「欸紀翔？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應該不是真的要──」

　　「冷靜，親愛的經紀人。」紀翔將杯子放進洗碗槽，空著的手抬了起來往金皓薰的額頭上戳了一下。「……我沒有要走。」

　　「真的嗎？沒有因為我講話太肉麻所以要解約吧？」

　　「想像力真豐富。」紀翔取笑道，「我不會離開的，放輕鬆吧。」

　　「真的嗎？」

　　「比起講話肉麻，你現在更煩人。」紀翔這次用了點力，把金皓薰推得倒退了一步。金皓薰摸著額頭，為了紀翔居然有些親暱的態度感到困惑不已。「我要去丟回收，你回去吃完你的蛋餅。」

　　金皓薰這才想起他是在紀翔家裡作客，趕緊伸手要幫忙整理：「我來丟吧。」

　　「去坐好吧，皓薰。」紀翔笑著舉出手，金皓薰看到紀翔的手往自己的臉伸來，而下意識閉了下眼睛，沒想到一睜開眼、紀翔的手便落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紀翔轉過身，不給金皓薰插手的機會，逕自帶著東西到後陽台去了。

　　金皓薰站在打理整潔的廚房裡，聽著紀翔在後陽台整理東西的聲音，狐疑地歪過頭。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有種感覺，紀翔剛剛是要摸他的頭。

　　他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表情能不能見人，於是慌慌張張地逃出廚房，站在餐桌旁邊深呼吸吐氣。

　　他很高興自己來了這一趟。作為紀翔的經紀人，他應該要來、作為紀翔的朋友（雖然可能是他單方面這麼認為），他想要來。而這也許不是他的錯覺，紀翔在和他聊過之後，神情不再那麼僵硬，是真的放鬆了一些，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皓薰。」紀翔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你還要喝點什麼嗎？」

　　金皓薰轉過身。紀翔從後陽台回來了，站在廚房門口，嘴角的淺淡微笑和平時沒見過的家居裝扮讓他看上去如此柔軟，使金皓薰的心也跟著軟得一蹋糊塗。

　　這所有一切，以及他衝口而出的那些話，在金皓薰的混亂思緒中點亮了一盞小燈。

　　他對紀翔是真心實意的。

　　他是真的心疼紀翔，真的希望紀翔能開心，真的希望紀翔不要受到任何傷害。他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夠成為為紀翔擋下一切風雨的人。

　　如果這份心意是喜歡，如果這真的是的話，金皓薰暈呼呼地想，那麼他或許真的很喜歡紀翔。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已入秋。

　　小吃店內的大型冷氣不再轟轟作響，公園內部分樹木的葉梢染上秋黃。紀翔擔任男配角的連續劇已經正式殺青，上週剛剛播出了第一集，收視率開得非常漂亮。EAMI的唱片錄製也已經進到尾聲，只剩下一些細處調整。

　　EAMI唱片最大間的會議室裡，只坐著紀翔一人。前段時間公司決定要替關古威籌辦一場演唱會，場地選在能夠容納將近七萬人的巨蛋，關古威已經為此忙了三個多月。

　　上個星期天聚在翱翔天際的時候，關古威提出說希望能夠邀請歐怡青和紀翔作為嘉賓，在演唱會串場，歐怡青一聽就雙眼發光地問她能不能和關古威一起演唱「風鐘」，關古威開心地答應了，但是歐怡青要讓他演唱她第一張專輯的主打歌。

　　紀翔一對上關古威的視線，就立刻微笑著搖搖頭：「我還沒有什麼能夠交換的。」

　　「少來了。」關古威笑嘻嘻地瞇起眼睛，「你那張新專輯的『先知』好聽死了，而且是映彤姐親自監製的耶？發售後沒多久就剛好是演唱會，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幫你打歌啊？」

　　於是就這麼定了。紀翔也成為了關古威演唱會上的嘉賓之一，這也是為什麼他今天會坐在這間會議室裡。儘管他只是嘉賓，周映彤也說讓他來參加演唱會的企劃會議，看看籌辦過程。

　　但是他太早到了，早了快一個小時，所有與會人員都還沒來。紀翔帶著杯熱水，安靜地待在位子上閱讀即將舉行的電影試鏡劇本。

　　從夏天那次風波後，紀翔一方面為了逃避、一方面為了金皓薰，全心全意地投入在試鏡準備中。只要沒有行程，他便是全天候地關在練習室裡面，讀劇本、對著鏡子練習臉部表情與肢體動作，觀看大量電影，揣摩演技。關古威偶爾會加入他，和他對對戲、原少緯無聊的時候也會來，坐在一邊看，這倒是讓紀翔更加習慣了演戲的時候有人在旁邊看著的感覺，不無小補。

　　而人們總是健忘的。在紀翔躲避的這段時間，媒體對於穆勒王室的話題隻字未提，也許是因為金皓薰做了些什麼、也或許是總有些嶄新的能鬧得滿城風雨的八卦能看，相較之下，一則經紀公司閉口不談、堅稱保護藝人私隱的八卦實在沒什麼看頭，很快地就沒什麼人關注了。

　　可若要說那次的新聞對他的生活毫無影響，那也不太對。

　　有人打開了會議室的門。紀翔抬起頭，看見一名EAMI的男性員工抱著一疊資料踏進了會議室。紀翔在唱片錄製的時候經常看見他，是製作人助理，沒記錯的話，大家都喊他阿昌。

　　「你好。」紀翔謹記著金皓薰的叮囑（雖然多半是在星期天會議上對著原少緯說的），禮貌地主動開口打招呼。

　　「啊，好。」阿昌頭也不抬地隨口回道，將開會資料碰的一聲扔到桌上。有幾份資料滑開，亂七八糟地散落桌面，阿昌見狀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對方的動作大得毫無必要，且隱約帶著攻擊性，資料的散亂更是他自己的問題。換在平時，紀翔完全不想浪費時間理會，可是他現在是翱翔天際的藝人，於是他站起身，撿起離阿昌比較遠的幾份資料，理整齊之後遞給對方。
　　「哦，」阿昌睨了他一眼，粗魯地將文件從紀翔手上抽走，「謝囉，王子殿下。」

　　紀翔皺起眉頭。

　　有關他身世的新聞曝光之後，他的周遭多了幾個會若有似無地對他展現敵意、語帶嘲諷地提及紀翔身世的人。紀翔從來沒有冒犯過誰，而這些人卻對著他無法選擇的身世指指點點，將他們人生中的不如意肆意發洩在他身上。不過這些人也沒造成什麼實質傷害，頂多就是陰陽怪氣了點，紀翔此生中沒少碰過這種人，因此嘆了口氣也就算了。

　　紀翔什麼也沒說，沉默地回到座位邊坐下。

　　「有需要喝點什麼嗎？」阿昌將資料在每個座位上擺好後，轉過身來粗聲問道。

　　「……不用了，謝謝。」

　　「那小的就退下了。」

　　阿昌給了紀翔一個裝模作樣的諂媚笑容，紀翔不動聲色，內心卻難免為了那個表情動怒。他深呼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想用劇本轉移注意力，另一個人又推開了會議室的門。

　　「哦，紀翔。」金皓薰扶著門把，一隻腳踏進會議室，錯愕地看著紀翔，「你好早就到了。」

　　紀翔聳聳肩，一時忘了自己還在為了阿昌的態度生氣。他拉開身邊的椅子，金皓薰笑了笑，反手關上門後來到紀翔身邊的空位坐下。

　　「你也很早。」

　　「辦公室在裝潢，我沒辦法專心，先來這裡多少做點事。」金皓薰從背包裡抓出一大疊文件，嘴裡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本來想去接阿威，可是他說中午和方若綺吃飯。」

　　「那你吃了嗎？」

　　「吃啦吃啦。我中午跟王導一起吃飯的──王瑞恩導演。」金皓薰將文件攤放在桌上，搓著鼻頭翻找他需要的那一份。

　　「王導？」

　　「哦，我可以偷偷跟你說。」金皓薰抽出了壓在最底下的一份文件後，朝門口迅速地瞄了一眼，「王導他想要翻拍『笑傲天際』，他想要邀請老爸去當顧問，就也順便透漏了一些選角資訊給我。」金皓薰轉過頭來，對著紀翔眨眨眼。紀翔立刻轉開臉，抬起手按在嘴邊。「他說目前有幾個屬意人選，阿威是其中之一──你別跟他說喔──最近少緯的電影不是也開拍了嗎？王導看過幾次，說如果少緯有興趣，他也想找少緯去試試看反派的──啊，這你也別跟他說喔。」

　　「大嘴巴。」紀翔把笑意悶在掌心。「不能說你還一直說。」

　　金皓薰貌似委屈地噘起嘴。「你是跟誰學到『大嘴巴』的啊？」

　　紀翔一語不發地聳聳肩，笑著拾起自己的劇本，不再打擾金皓薰工作。他當然知道金皓薰是個嘴巴嚴實的可靠經紀人，也因此每一次當金皓薰忍不住將這些讓他快樂的事情分享給他時，紀翔都覺得他實在很可愛，也忍不住認為自己是不是一個金皓薰想要分享喜悅的、有點特別的對象。

　　金皓薰見紀翔拿起劇本，怕打擾他便不再開口，嘟噥著埋頭閱讀文件。

　　他們並肩坐在會議室裡，做著各自的工作，耳邊只有紙張的細碎摩擦聲。紀翔一開始還能夠專心在劇本中，不過隨著男配角關心主角的台詞，一句「我心疼你」，就讓他想起那天早上帶著早餐出現在他家樓下的金皓薰。

　　那都已經是好一段時間以前的事了。紀翔搖搖頭，想甩開那股讓他心神不寧的溫柔思緒。他確實不再逃避那份喜歡，但不代表他願意在金皓薰旁邊毛毛躁躁地露出端倪。

　　「怎麼了？」金皓薰突然問道，「你頭暈嗎？太悶了？」

　　紀翔沒預料金皓薰會注意到自己的動作，他扶著太陽穴，一轉頭就對上了金皓薰寫滿了擔憂的圓眼睛。

　　「沒事。」紀翔答道，猶豫片刻後還是選擇說了個小謊：「……角色在搖頭。」

　　「你這麼入戲喔？」金皓薰被逗笑了，彎起的眉眼溫和。

　　「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在搖頭的？」紀翔被看得有點窘，雙眼盯回劇本上的同時隨口問道，嘗試著轉移焦點：「我以為你在認真工作。」

　　「我──我有啊！」金皓薰有點結巴，「我只是剛好不小心看到而已……」

　　紀翔聳聳肩。也不知道金皓薰究竟是擅長照顧人才這麼適合當經紀人、還是成為經紀人後下意識地去在意所有人的需要。林芬芬身體不舒服，嘴巴一扁，金皓薰就立刻端上感冒藥和熱水。歐怡青不過是拍照的時候手臂上起了點雞皮疙瘩，金皓薰便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了一條毯子，讓歐怡青休息的時候能夠蓋著。而現在，紀翔不過為了自己不為人知的心思搖搖頭，金皓薰就以為他頭暈。

　　「我沒記錯的話，下星期就是選角了吧？」金皓薰咳了一聲後換了個話題。「我有把那天的行程排開了，我會陪你一起去。」

　　紀翔不由自主地挑起了眉毛。

　　《錯置靈魂》的選角，就算是淡泊的紀翔都明白，如果真的成功爭取到了角色，對他的事業發展來說會是一個很大的轉捩點，要說他不緊張就是騙人的。

　　因此當金皓薰面有難色地告訴紀翔，選角會議當天他有個推不掉的應酬時，紀翔的心臟不爭氣地漏了幾拍。他費了點心思維持表情，語氣平穩地告訴金皓薰沒關係，一邊在心底回想那些獨自踏上舞台完成的音樂系成果發表會，提醒自己他向來不需要他人陪伴。

　　「那個應酬呢？」

　　紀翔也不確定有沒有看錯，但金皓薰的臉色似乎沉了那麼一瞬。

　　「推掉了。」金皓薰撐出了一副很有活力的樣子，簡潔地說，「後來想想那個應酬也不是非去不可，你的試鏡比較重要嘛。」

　　「是這樣嗎？」

　　金皓薰圓睜著眼睛猛點頭：「對啊。」

　　金皓薰會取消工作上的應酬，肯定有他的理由，紀翔不覺得金皓薰真的是為了自己的試鏡而取消應酬，但是聽見金皓薰那麼說，他還是無可救藥地感到開心。

　　沒救了。紀翔為此嘆息。

　　「幹嘛嘆氣？」金皓薰好奇地問。

　　「試鏡的時候你肯定會緊張到走來走去，我還得照顧你。」

　　金皓薰震驚地縮起下巴：「我才不會！」

　　「你看你現在就在緊張了。」紀翔取笑道，覺得金皓薰被捉弄的反應很有趣。「真的沒問題嗎，親愛的經紀人？」

　　「我──當然！你都不知道我的抗壓性有多好吧？以前考大學的時候，林立翔緊張到拉肚子，我什麼事都沒有！還有啊、」

　　紀翔撐著下巴，好笑地揚起一邊嘴角。可能是他的表情看起來太戲謔，金皓薰被激起了莫名的鬥志，嘰嘰喳喳地敘述他有多擅長面對壓力，不時就把老友林立翔給拖下水，講到一半還不知道為什麼離題，談起了大學時候的宿營夜教活動──紀翔聽不懂什麼是「夜教」，但從回憶內容來看，大概就是一群無聊的大學生半夜不睡覺，裝神弄鬼、努力把同學嚇得屁滾尿流的活動，和抗壓性沒半點關係。紀翔笑笑地聽著，看金皓薰活靈活現地表演他是如何將嚇到腿軟的小隊員們帶回營地。

　　紀翔拿起水杯要喝口水時，眼角餘光瞥見那個阿昌從會議室門邊的落地小窗邊一閃而過，似乎還隱約對上了視線。就算只是短短一瞥，紀翔也沒漏看對方的眼裡那毫無道理的敵意。

　　但是誰在乎呢，紀翔無所謂地想著。比起那一年夏天，現在他的身邊有絮絮叨叨地說些平凡小事的金皓薰，誰還在意那些無聊的目光？

　　旗下藝人的工作多了起來，不再和兩年前一樣，星期天晚上在會議室吃完便當後，還能繼續留下來聊天。現在他們吃完便當後，如果沒有事情要商量就會直接離開，甚至也很常因為工作而無法出現。

　　雖然工作順利是好事，但回想起兩年前大家會一起玩關古威帶來的桌上遊戲，金皓薰也難免覺得寂寞。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時間再一起那樣輕鬆地玩。

　　除了在練習室準備下星期的試鏡的紀翔，其他藝人們吃完便當後就紛紛離開，助理和金皓薰確認過下周有哪位藝人需要他負責接送後也離開公司。金皓薰揉揉眼睛，返回自己的小辦公室，去準備明天去電視台開會要用到的資料。

　　公司多了一名助理分擔工作，輕鬆了不少的莉鈴已經協助他整理好了大部分資料，因此金皓薰不出一個多小時就把東西都準備好了，甚至還有時間再清理一下辦公桌面。大手筆地重新裝潢了整間翱翔天際後，他的小辦公室稍稍變大了一點，設計師幫他設計了兩面牆的系統櫃，能夠整整齊齊地收納大量文件，甚至有幾格空間能讓金皓薰拿來放置旗下藝人的照片。原本隨便買來放在窗邊的文件櫃被搬走後，完整地露出了整片窗戶，採光好了許多，金皓薰工作累的時候只要一回頭就能完整地看到窗外景色，不得不說是真的舒服了不少。

　　金皓薰站起身，在窗邊伸展身體。明天不用那麼早出門，不過他也是時候回家了，留一點時間熨燙明天出門要穿的襯衫。他摸摸鼻子，將要帶走的東西塞進後背包，關了辦公室的燈後往練習室走去。

　　練習室的燈果然還開著。重新裝潢之後，練習室的燈換成了比較柔和的黃光，從門邊的景窗透出的不再是慘白的燈光。金皓薰擔心隨便敲門進去可能會打擾紀翔練習，於是放輕腳步靠近細窄的景窗，先隔著玻璃看看紀翔在做什麼。

　　紀翔盤著腿坐在角落，整個人塞在牆角，貼在牆上圍成直角的兩面鏡子分別映照出紀翔的身影，讓他像是與兩個穿著相同的人相對而坐。紀翔的頭低著，以至於金皓薰無法從牆面上的鏡子窺見紀翔臉上的神情。

　　金皓薰也看過劇本，紀翔的角色是電影中的男配角，短短幾句台詞就能看出角色的善解人意，無比忠實地支持著生活得痛苦的男主角。那是個溫暖的角色，但是紀翔將自己塞在牆角的身影，看上去卻更像是徘徊在不被接受的邊緣的男主角。

　　金皓薰咬了咬嘴唇，抬起手，在練習室的門上敲了兩下。「紀翔？」

　　紀翔沒有回應。金皓薰又叩了兩下門板，紀翔仍然沒有回應，於是金皓薰乾脆壓下門把，逕直踏入練習室。

　　「紀翔？」金皓薰小心地喚道，「時間很晚了，你要不要回家……」

　　紀翔連頭都沒有抬一下。金皓薰停下腳步，狐疑地觀察著紀翔的背影。紀翔難道入戲到沒有聽見他進來？還是他根本睡著了？

　　「紀翔，」金皓薰再次邁步，害怕驚動紀翔而每一步都謹慎小心，「你還好嗎？」

　　他伸出手，猶疑片刻後輕輕按在紀翔的肩膀上。

　　在他碰到紀翔的那一刻，紀翔才終於彷彿受到電擊一般整個人動了起來。他反射性地向後揮出手，像是在回絕來自身後的攻擊，儘管金皓薰沒有半點要傷害他的意圖、並且紀翔往後反擊的手臂也顯得太過無力，無力得讓人心驚。

　　「對不起！」金皓薰也被紀翔嚇了一跳，「我嚇到你了嗎？」

　　紀翔慢慢放下了還舉在空中、軟弱地抵擋著什麼的手臂。他側過臉來，那齣連續劇殺青後又慢慢長長了些的頭髮遮住了他的大半眉眼。「……啊，」紀翔沙啞地說，「是你。」

　　「你嚇到我了。」紀翔的狀況顯然不對勁，金皓薰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將背包隨手甩到一邊，慌忙跪倒在地，湊上前去抓住紀翔的肩膀，「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紀翔安靜地甩甩頭，透著絲絲暗紅的深色頭髮隨著他的動作晃動，幾乎掩去了紀翔在搖頭時痛苦地緊閉著的雙眼。「我沒事。」

　　「真的嗎？可是你──你看起來很不舒服。」金皓薰扶著紀翔的肩膀，將他轉了半圈，不再對著鏡子而是面對著他。「你哪裡痛嗎？」

　　「沒有。」紀翔的聲音低低的，沙啞得好似剛才被困在流沙中，吃了滿嘴的沙子。「我……我不小心睡著了。」

　　不小心睡著了？用這麼不舒服的姿勢？金皓薰下意識地無法相信，不久前紀翔因為家世曝光的關係，狀態一直不是太好。金皓薰暗自責怪自己，雖說有大半原因是他不想讓紀翔覺得自己在窺探隱私，但是他還是應該要再多花點心思關心紀翔的。紀翔嘴巴上一直說沒事沒事，但金皓薰總覺得紀翔在逞強。「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紀翔低下頭，眨動眼睛的樣子帶著彷彿沒睡飽的疲憊。他沒有說話，只是挪動身體要站起身，金皓薰趕緊扶著紀翔的手臂協助他站穩。不過金皓薰實在太焦慮了，沒注意自己的腳下，險些踩到自己的鞋頭，反而還要紀翔來扶他。

　　「你看起來更累。」紀翔調侃他。

　　「欸，我沒在開玩笑。」金皓薰怪責地看了紀翔一眼，彎身去拿剛剛被自己甩到旁邊的背包。「是不是排太多工作了？如果你覺得壓力、」

　　「你的膝蓋還好嗎？」

　　「太大的話……什麼？」話說到一半，突然被紀翔問了個毫不相關的問題，金皓薰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的膝蓋還好嗎？」紀翔用下巴往下點了點，「你剛剛跪下來的時候發出好大的聲音。」

　　「我沒事啊。」金皓薰不解地說，「你幹嘛轉移話題？」

　　「我沒有轉移話題，我只是真的沒事。」

　　金皓薰瞇起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懷疑起穆勒皇室是不是又跑來找紀翔了，但是看紀翔的表情，又不太像。「紀翔。」

　　「你才是那個膝蓋受傷了所以在轉移話題的人吧。」

　　「我的膝蓋沒事、」金皓薰反駁到一半，才發現紀翔還是不知不覺地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你坐在地板上睡著耶，紀翔，我是認真的。你是不是太累了？」

　　「之前彩排演唱會的時候，阿威還站著睡著。」紀翔居然還笑了，「這又沒什麼。就前陣子的宣傳活動比較多，現在沒事了。」

　　金皓薰總覺得紀翔對某件事情避而不談，但是他也不能逼著紀翔說出來，只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那我們回家吧……你能開車嗎，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這樣我明天早上沒車。」

　　「我再去接你啊。」金皓薰無所謂地領著紀翔往練習室門口走。「最近多請了一個助理，我和莉鈴都輕鬆多了。反正我本來就要和你一起去試鏡，等試鏡結束我們再回來公司這裡拿你的車，不是剛剛好嗎？」

　　其他規模比較大的經紀公司可都有助理或是專門聘請司機接送藝人，讓藝人們在工作忙碌的時候能夠在車上偷點休息時間。不過他們翱翔天際沒有這樣的餘裕，金皓薰畢竟只有一個人，分身乏術，除了不會開車的林芬芬以外，所有藝人都經常自行開車上下班。大家都說這又沒什麼（「這樣我下班後愛去哪就去哪，還不用聽你囉嗦。」原少緯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臉得意。），但金皓薰總覺得很愧疚。現在他好不容易比較有時間了，紀翔又好像累得快要倒下，金皓薰才不會放任紀翔疲勞駕駛。

　　他愈想愈覺得送紀翔回家是個好主意，推開休息室的門時一邊回過頭，想要端出公司經營者的架子勸紀翔讓自己送他回家，卻不經意看見了紀翔臉上的複雜神色。

　　紀翔看上去很困惑。那種困惑不是單純針對某一件事，而是參雜著金皓薰看不懂的罪惡感，就好像紀翔覺得他不值得擁有什麼東西似的。不過紀翔一發現金皓薰的視線，便立刻收斂了臉上的表情，又成為了金皓薰早已看慣的彷彿覺得一切都很麻煩、嘴角掛著戲謔微笑的紀翔。

　　「幹嘛？」紀翔走過金皓薰身邊時好笑地問。

　　金皓薰扶著休息室的門板，愣愣地看著對方。「沒……」

　　「你確定要送我回家？你看起來比我更像是疲勞駕駛。」

　　金皓薰翻了個白眼，放開休息室的門，跟上往會議室走去拿包包的紀翔。「亂講，坐在地板上睡著的人又不是我。」

　　「但是你很常在辦公室睡覺。」

　　「最近沒有啦。」

　　紀翔拿起椅子上的包包，回過頭來，回過頭來給了金皓薰一個挑起一邊眉毛的笑容。但或許是因為紀翔眼神中的親暱感清晰可見，因此儘管那是金皓薰看慣了的表情，也是他看慣了的俊秀臉龐，金皓薰仍然莫名地受到了震懾。

　　他已經知道、也承認自己對紀翔別有心思，不過實際為了對方的笑容而感到心動，又是另外一回事。

　　尤其是紀翔笑起來的樣子，幾乎要讓金皓薰以為他對他毫無戒心，讓金皓薰以為他在他心目中是特別的。好看的人笑起來真危險。太危險了。

　　這麼說起來，金皓薰才發覺，就算他認清楚自己的心情為何了，他也還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麼。他是希望紀翔和他的感覺一樣嗎？但他怎麼知道自己開口之後若結果不如預期，紀翔和他還能不能維持現在的友好關係？若或是他選擇默默地守護紀翔，他有辦法看著紀翔和其他人步入一段穩定關係而毫不動搖嗎？

　　「皓薰？」紀翔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金皓薰面前，向著金皓薰的方向微微傾過身來。金皓薰被靠得這麼近的紀翔嚇了一大跳。「你真的要睡著了？」

　　「沒有，」金皓薰一時間動彈不得，連別開視線都做不到，只能整個人僵在原地，像是被貓盯住的老鼠。「沒有，我是說，我沒有睡著。」

　　「嗯。」紀翔笑著退開，「我真的怕你開車開到睡著。我還是自己回去吧？」

　　金皓薰真希望自己不要再雙眼發直地看著紀翔的眼睛了，可是他甚至得提醒自己記得呼吸，實在是自顧不暇，連帶著說話的語氣都有點滯愣。「不行，我送你回家。」

　　紀翔淺淺地嘆了一口氣，皺著眉頭睨了金皓薰一眼，那眼神既無奈又親暱，還沒來由地讓金皓薰想起好久好久以前，當媽媽堅持要等忙著拍戲的老爸回家、當老爸執意要搭夜間車回來就為了隔天給老媽慶生的時候，他們總會這樣看著彼此。

　　他真是整個人腦袋都不正常了。

　　金皓薰懷著千頭萬緒，在紀翔踏出會議室後關掉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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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啊啊啊
沉迷了一個多月的追劇之後
我又回來填坑啦

　　紀翔和金皓薰一起抵達全球製片時，在進行試鏡的會議室外走廊上已經坐滿了一整排等待試鏡的人。

　　大部分的人都坐在排靠在牆邊的椅子上，神情緊張地看著地板。有些人則站在角落，手中抓著試鏡劇本，對著牆角喃喃自語。有幾個人是紀翔見過了幾次的臨時演員，也有零星幾個在演藝圈早已小有名氣的新生代演員。走在他身邊的金皓薰環顧了四周之後，拉著紀翔在邊邊沒人坐的椅子上落座。

　　「別緊張，」金皓薰靠在紀翔耳邊輕聲道，說話的氣息搔得紀翔耳朵發癢。「我覺得你很有機會。」

　　「就說了，話不要說得太早。」

　　紀翔輕輕地推開了金皓薰。金皓薰笑著聳了聳肩，從背包裡拿出一個保溫杯然後遞給紀翔。「這裡面有我用溫水泡的枇杷膏，你可以喝一點。」

　　紀翔沒有很喜歡枇杷膏的味道，不過在錄製唱片的期間對它潤喉的奇效多有體會（聽說關古威在準備演唱會期間甚至能喝掉小半箱），加上這又是金皓薰特地為他準備的，因此紀翔默默地轉開瓶蓋，將味道奇特的液體灌下喉嚨。

　　紀翔早已將試鏡的台詞牢牢記在腦海中，加上金皓薰就坐在他的旁邊，正忙著在公事包中翻找工作資料，因此紀翔只是心情平靜地靠在椅背上，望著地板培養情緒。

　　不過一旦靜下心來揣摩角色，他就忍不住一陣心慌，明明他的角色不應該有這樣的情緒。他焦慮地交疊起雙腿，思索著是不是該開口和金皓薰說說話、轉移注意力時，離他最近的幾個人發出了小小聲的騷動。

　　「欸，丹尼斯。」

　　「走出來的那個是丹尼斯吧？欸，快看。」

　　「丹尼斯？他試的是配角？可惡，那我們哪還有機會？」

　　紀翔順著騷動的源頭看去，果然看到了那張現在在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的帥氣面孔。丹尼斯從會議室中走出，面無表情，但紀翔總覺得對方看起來有些沉鬱。

　　丹尼斯目不斜視，關上會議室的門後便轉身離開，經過金皓薰和紀翔面前時，他的腳步微微頓了下。紀翔抬起眼睛，發現丹尼斯也正看著他們，更正確地說、是看著金皓薰，丹尼斯的唇角掀起，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在鉅子娛樂的經紀人追上他後立刻閉上嘴，一語不發地快步離去。

　　丹尼斯地出現在來試鏡的人們之間投下不安的漣漪，紀翔不是不能理解，畢竟就連不那麼在意成敗的他都在見到丹尼斯時慌了片刻。丹尼斯的實力擺在那裡，更重要的是他背後那間實力雄厚的經紀公司。

　　「皓薰。」紀翔在周遭一片壓低了的鼓譟聲中靠向他的經紀人。「我以為他會是主角。」

　　金皓薰從鋪了滿腿的資料中抬起頭來，顯然完全沒有發現丹尼斯在他面前的短暫駐足。他先是後知後覺地看向丹尼斯離去的背影，才湊到紀翔耳邊壓低了聲音：「老實說，丹尼斯才出道不過兩年多，雖然實力不錯，但是以王導的標準來說主演電影還不行。我覺得你還是很有機會的，王導相較之下不太中意偶像形象的演員。」

　　紀翔不置可否地眨眨眼睛。

　　「你緊張嗎？」金皓薰緊張地問。

　　「你看起來比我還緊張。」紀翔好笑地把金皓薰從自己耳邊推開。他可不想要紅著耳朵去試鏡。「冷靜點吧。」

　　金皓薰抓住紀翔按在他臉頰上的手，莫名地脹紅了臉，正想開口說話時，會議室的門就再次打開，一位紀翔也見過的副導演從裡頭走了出來。

　　副導演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點名板。「紀翔先生？」

　　「啊，叫到你了。」金皓薰慌張地鬆開紀翔的手，在紀翔平靜地起身時跟著跳起來，看起來更像是要參加試鏡的那個人。「我會在這裡等你。」

　　紀翔瞥了金皓薰一眼。年輕的經紀人雖然因為緊張的關係而有些毛躁，面上的笑容卻依然溫暖。紀翔恍神了片刻，有那麼一瞬間頗為迫切地想要告訴金皓薰，他有多喜歡金皓薰不說「加油」，而是說「我會在這裡等你」。

　　但是他現在不是紀翔。

　　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在金皓薰的肩膀上按了一下，然後轉過身，迎向那名站在會議室門口的副導演。副導演對他點點頭，側身讓他進入會議室後輕輕地帶上了門。

　　他在會議室的中間站定。會議室的桌椅重新排列過，在房間正中央空出一個空間，王瑞恩和副導演、製作人以及幾名工作人員則坐在牆邊的長會議桌後，或是低頭看著面前的資料，或是直視著站在正中間的他。

　　王瑞恩的臉上沒有笑容，但是態度和善地點了點頭。「你準備好就可以開始了。」

　　「謝謝。」他微笑，溫和地道謝。然後他歛下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地板。

　　「祐廷……」他猶疑著開口，有些焦慮地開始來回踱步，「你已經好幾天沒來學校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人回答他。

　　他不敢看對方。這是他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同樣作為男性出生，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性別，更沒有想像過自己有沒有可能是另一個性別，畢竟他的身體就長得這樣，有什麼能夠懷疑的？

　　是啊，為什麼呢？那個小小的、自那一年夏天或者更久以前就蟄伏在他腦內的聲音竊竊私語著。為什麼大家都可以喜歡女生，我就不行呢？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將不屬於他的那段記憶甩開。

　　他的朋友為此所苦。他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他沒辦法理解這樣的煩惱，老實說，甚至為此有些畏懼，可是他的朋友為此所苦，他那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一直善解人意、溫柔待人的朋友。

　　戲裡面的角色如此完美，理所當然有人願意接住他。你又算是什麼，一個喜歡同性的怪胎。

　　他倒抽了一口氣，用力過猛，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

　　「我從來──」他甩甩頭，嘆息的同時將那口不順的氣給嚥下。「我從來沒有覺得……你確實是和大家不一樣，可是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啊，對吧？」

　　他停下腳步，在原地站定。他不知不覺走到了桌邊，於是他乾脆伸出手，堅定地按在桌邊。

　　「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這畢竟是現實，翔。他最要好的朋友、最重要也最喜歡的那個人說。我不可能一直和你這樣扮家家酒。

　　「所以不管怎麼樣。」

　　我沒辦法那麼任性，我沒辦法不在乎。沒有可是！

　　「不管你是男生、還是女生。」

　　我不要被指指點點，我不要被嘲笑，我不要當謠言的主角，我不要走到哪都被盯著看。

　　「你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受夠了。

　　「所以我。」

　　我受夠了，我沒辦法。

　　「我會一直在……」

　　再見。

　　紀翔眨眨眼睛，錯愕地看著王瑞恩也正直視著他的震驚雙眼。

　　他搞砸了。

　　紀翔挫敗地從桌前退開，抬起手搶在眼淚從眼角落下之前將它抹去。

　　他怎麼能夠搞砸這麼重要的試鏡？紀翔憤怒地想著。不過就是演繹一段和紀翔這個人毫無關係的人對朋友的關心之意，就這麼簡單，他都能夠搞砸？

　　他到底在做什麼？明明《錯置靈魂》的主角是對自己的身體與性別感到困惑，和紀翔這樣無法喜歡上異性的人截然不同。而且他試鏡的是配角，不是主角，他怎麼會蠢到讓自己的經歷影響到試鏡？

　　一個關心朋友的個性溫暖的配角一點也不難演，他了解歐怡青、經常看著關古威、和金皓薰堪稱親近，就算只單單是模仿這幾個人的行為，也絕對不會出錯。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金皓薰還在門外等他，金皓薰以為紀翔肯定能拿到這個角色，而紀翔蠢得把這個絕佳的機會給搞砸了。這甚至是王瑞恩親自邀請他來參加的試鏡，他卻失敗了。他得告訴金皓薰這件事情，而金皓薰只會露出一個無奈的溫和微笑。而不過就是想到這個微笑，紀翔都無恥地感到放鬆了些許。看看，他到底有什麼資格得到金皓薰的溫柔對待？搞砸了一切，還無恥地因為金皓薰肯定不會怪責他而放心？

　　「我很抱歉。」紀翔退回會議室中央。他搞砸了，他只想要盡快離開這間房間，於是他鞠躬向會議桌後仍然沉默的幾個決策者道歉後，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

　　紀翔狼狽地停下腳步。會議桌後的王瑞恩站起身來，但是沒有看他，低著頭在面前的文件中翻找著。紀翔的腦袋一片空白，王瑞恩叫住他做什麼？難道有哪一部電影需要一個懦夫還是一事無成的失敗者，而紀翔非常適合嗎？

　　「先別急著走。」王瑞恩抬起頭，對著紀翔露出一個微笑，於此同時，他終於從文件中找到他所需要的。王瑞恩眼中含光，彷彿他找到的不只是一張紙。王瑞恩抬起手來，將那張紙往紀翔的方向遞來。「你能試試這個角色嗎？」

　　紀翔不解地皺起眉頭。王瑞恩身邊的製作人和紀翔同樣困惑不解，但是副導演卻露出了和王瑞恩不相上下的欣喜笑容。紀翔慢慢地踱回會議桌前，從王瑞恩手上接過了那張紙。

　　他在王瑞恩鼓勵的微笑前低下頭。紙上的字他都看進眼裡了，但是大腦花了好幾秒鐘後才跟著讀懂那幾個字。

　　那是《錯置靈魂》的主角的試鏡劇本。

　　金皓薰已經差不多習慣了，不過當事情發生的時候，他的大腦還是會花上幾分鐘的時間沉浸在好消息與壞消息同時迸發的混亂中。

　　比如說，幾分鐘前他才剛剛接到王瑞恩的電話，表明他已經屬意將《錯置靈魂》的主角交給紀翔飾演。儘管紀翔資歷尚淺，王瑞恩說他還在說服製作人，但他同時也說了「紀翔是我心目中最適合的人選，我會不計一切確保這個角色由紀翔出演」。當王瑞恩這麼說，表示一切已經十拿九穩，就是要紀翔和金皓薰都做好準備的意思。

　　要知道，紀翔也不過出道兩年多，說起來資歷還比丹尼斯淺，光是能拿到配角就已經很了不起了，現在居然還獲得王瑞恩的青睞，要擔綱主演，金皓薰作夢都不敢這樣想。

　　金皓薰握著手機，不停機械式地道謝，事後回想起來，他真佩服自己能忍住不放聲歡呼。

　　通話結束之後，金皓薰在辦公室裏面來回踱步，捧著臉頰圈著嘴無聲地歡呼尖叫。正好今天是星期天，晚上紀翔也說了有空、會來公司，可以當面告訴紀翔這個好消息。他興奮地拉開辦公室的門，要去和莉鈴商量是不是該準備個蛋糕來慶祝，卻在拉開門的瞬間聽見會議室的方向傳來一陣哭聲。

　　金皓薰心頭一凜，急忙往會議室走去。莉鈴背對著他坐在會議室裡，正側身安慰著縮在椅子上的某個人。

　　莉鈴抬起頭來要去抽會議桌上的面紙，立刻注意到了站在門口的金皓薰：「啊，經理……」

　　坐在椅子上的人一聽見是金皓薰，馬上就彈了起來，旋風一樣往金皓薰的面前撞來：「金大哥──！」

　　就這樣，不過幾秒前的好消息從金皓薰的腦中被撞飛。林芬芬抓著他的外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每一句話抽抽噎噎地說得斷斷續續，金皓薰好不容易才搞懂了林芬芬發生了什麼事。她和丹尼斯分手了。

　　金皓薰的一顆心瞬間沉到谷底。

　　他當然希望林芬芬能夠就這樣，快快樂樂地和她喜歡的人在一起，但是他也必須承認，他的內心深處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他多希望丹尼斯對林芬芬是真心相待，偏偏他也看著丹尼斯好幾年了，對對方有一定的了解，林芬芬雖然沒有哪裡不好，卻也真的不是丹尼斯會喜歡的那種類型。當金皓薰聽說林芬芬和丹尼斯在交往，兩個人之間的感情還不停被媒體拿去大肆報導，他便隱約感覺這一切都是丹尼斯背後的經紀公司在搞鬼。他只是不忍心讓林芬芬傷心，因此硬著頭皮不去思考這段感情被利用了的可能性。

　　「丹尼斯說，丹尼斯說……說他只是因為哥哥是大明星，賀總要他跟我在一起，他才跟我在一起的，」林芬芬說著說著，眼中又湧出一波淚水，「因為這樣可以提高他們的知名度……他不是，他不是真的喜歡我，金大哥……」

　　「沒事，」金皓薰一開口就想打自己巴掌。怎麼會沒事呢？「芬芬，妳還有我們呀。」

　　林芬芬的下唇抖了起來，水汪汪的大眼睛整個都哭紅了。金皓薰正想著今天是不是先載林芬芬回家，其他藝人們的行程就先交給莉鈴的時候，走廊盡頭的電梯門滑開，原少緯和歐怡青說說笑笑地走出來，紀翔沉默地跟在後頭。

　　「芬芬，妳還好嗎？」歐怡青一眼就看見哭得傷心的林芬芬，焦急地跑上前來。林芬芬轉而撲到歐怡青胸口，淚如雨下，哇啦哇啦地邊哭邊說。站在一邊的原少緯聽得面色鐵青，金皓薰眼明手快地在原少緯要拿手機時一把抓住對方的手，嚴正要求原少緯不要叫朋友去鉅子娛樂樓下等人什麼的。

　　「你耳根子這麼軟哪能做大事！」原少緯不悅地嘖了聲：「那傢伙居然敢玩弄我們公司的人，不去嚇嚇他怎麼行、」

　　「不行、不可以、不准！算我求你了少緯──你這樣我要跟言顥說！」

　　原少緯瞪大眼睛：「你爪耙仔！」

　　這邊原少緯跟金皓薰吵得不可開交，一旁的林芬芬止不住傷心，在歐怡青的柔聲安慰中愈哭愈厲害：「哇怡青妳說我該怎麼辦啦──我一直以為我只要對丹尼斯很好，丹尼斯就一定會喜歡上我，但事情似乎不是這個樣子的，是我把感情想得太容易了……我現在要怎麼辦……」

　　「我們先過來坐下吧，芬芬……」

　　失戀的林芬芬在會議室裡哭得傷心，金皓薰卻在會議室門口死命地安撫原少緯這尊大佛，場面混亂到金皓薰差點精神失常地笑出來。他費了好大的力氣，好不容易才說服原少緯到對面街上一間老字號的蛋糕店去買林芬芬最喜歡的巧克力蛋糕回來。

　　原少緯氣呼呼地離開後（「老子要買12吋的蛋糕，沒問題吧皓薰！」），金皓薰終於鬆了一口氣，但轉眼又想起林芬芬還坐在辦公室裡面掉眼淚，他要趕回會議室的那刻，終於注意到站在辦公室門邊，安靜地看著縮在椅子上哭泣的林芬芬的紀翔。

　　金皓薰這才想起，他這裡還有個要跟紀翔分享的好消息。現在林芬芬卻因為失戀，哭得唏哩嘩啦，原少緯去買蛋糕了，可是蛋糕不是為了慶祝紀翔極有機會得到一部電影的主要角色，而是為了安撫林芬芬。

　　「那個，紀……」

　　他話都還沒出口，紀翔就彷彿猜到他要說什麼似的。「沒事。」紀翔搖搖頭，在金皓薰的肩膀上輕輕推了下，「你去照顧林芬芬吧。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人。」

　　金皓薰欲言又止地抿起嘴唇，不過想想也是，眼下這個氣氛實在不適合宣布他剛剛得到的消息。加上事情還沒有百分之百確定，紀翔可能又會告訴他事情還沒確定下來，先別太高興。

　　金皓薰嘆了口氣，懊惱地抓了抓額頭，走上前去捧起桌上的面紙盒後，跟著坐到林芬芬的身邊。

　　大約三十分鐘後，原少緯真的扛了店裡最大尺寸的蛋糕回來，切了一塊比林芬芬的臉還大塊的蛋糕放到她面前。哭得眼睛都腫起來了的林芬芬抽噎著戳起蛋糕往嘴裡塞，嘴角沾著奶油，又猛地悲從中來地哭了起來。他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聽出林芬芬是想起丹尼斯曾經在她的工作結束後，特地繞路到同一間蛋糕店去買蛋糕給她吃。

　　金皓薰和歐怡青一起哄著林芬芬，內心百思不得其解。聽林芬芬邊哭邊說的這些事情，他還以為丹尼斯也同樣喜歡林芬芬。或許他的喜歡不如林芬芬的多，但是也不至於分手。

　　因為林芬芬的失戀，辦公室裡的氣氛凝重，另外有約而晚來的關古威一進來就被嚇了一大跳。關古威才剛剛反射性地問了「發生什麼事」，林芬芬的淚水便再次潰堤，嚇得關古威手忙腳亂，要趕上前安慰林芬芬的時候還差點踩到鞋帶絆倒。

　　這個星期天的晚上過得一片混亂。林芬芬直哭了兩個多小時才慢慢冷靜下來，浮腫的雙眼無精打采地看著地面，回絕了金皓薰送她回家的提議。

　　「我要是這樣回家的話，阿姨跟姨丈一定會擔心，搞不好還會跟哥哥說……」林芬芬哽咽著抓住金皓薰的袖子，「金大哥，不能讓我睡在公司嗎？」

　　金皓薰為難地眨眨眼睛。整間公司能夠睡覺的地方也就自己辦公室裡那張小沙發，雖然在上次裝潢後，沙發換成了更好睡的款式，可是他也不放心讓芬芬自己睡在這裡。「這、」

　　「不然芬芬妳來我家睡吧，好嗎？」歐怡青攬著林芬芬的肩膀，柔聲提議：「我家離這裡沒有很遠，而且我最近剛好布置好一間客房唷！我特地布置得很可愛，可是還沒有朋友來住過，要是芬芬能來玩的話就太好了。」

　　林芬芬答應了，於是歐怡青便帶著她離開。金皓薰對歐怡青的體貼感激得要命，他雖然也擔心林芬芬，卻不方便帶著林芬芬一整夜，這種時候有歐怡青陪著，他也放心多了。

　　送走了林芬芬，幾個還留在辦公室裡的男生們都神情凝重地不發一語。關古威收拾著散落在會議桌上的面紙，原少緯將還剩下很多（很多很多）的大蛋糕給塞進冰箱後就板著臉離去，紀翔坐在位子上，低著頭閱讀小說，但是金皓薰偷偷看過，紀翔整整二十分鐘都沒有翻頁。

　　留下的關古威陪著金皓薰討論了一下該怎麼處理可能會有的流言蜚語，順便再一起偷偷講了幾句鉅子娛樂的壞話，才不得不因為隔天早上還有工作而離開，整間會議室於是只剩下金皓薰和紀翔兩人。

　　喧鬧了一整個晚上的會議室突然靜了下來，金皓薰嘆了一口氣，不再有支撐自己的力氣。他脫力地整個人跌坐在椅子上，坐在他身邊的紀翔則闔上那本整個晚上都沒翻過頁的書。

　　「怡青會照顧好芬芬的。」紀翔放下書本。「……別太擔心了。」

　　「嗯，我知道。」金皓薰疲憊地趴到桌上，讓額頭緊貼著冰涼的桌面。現在這裡只有他和紀翔兩個人，讓他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一放鬆就忍不住疲累。「我一直希望芬芬能夠好好的，我沒想到……啊，我不知道我該生氣還是什麼，我沒想到丹尼斯是這種人……」

　　「你想八卦雜誌會報導這件事嗎？」

　　「嗯？」金皓薰眨眨眼睛。他完全沒想到這件事，只忙著擔心失戀了的林芬芬。「完蛋，我沒想到這件事。」

　　紀翔揚起半邊眉毛，無可奈何地淺淺笑了聲。

　　「啊，怎麼辦，」金皓薰苦惱地拿出手機，「我是不是該先打電話去拜託他們壓新聞？」

　　金皓薰哭喪著臉打開通訊錄，翻找著娛樂線記者的電話。當他沉思著該怎麼提出請託時，紀翔的雙臂環上胸口，緩緩地向後靠到椅背上，若有所思地開了口：「我覺得你目前還不用擔心媒體。」

　　金皓薰心煩意亂，一時沒聽清楚紀翔說了什麼。「什麼？」

　　「我說，我覺得你目前還不用擔心媒體。」紀翔的手指在上臂的襯衫衣料上輕輕點了幾下。「我覺得丹尼斯不會跟鉅子講這件事，他也不會跟媒體說。可能要過幾個月，媒體發現他們不再見面了的時候，你才需要煩惱這件事。」

　　金皓薰拿著手機站起身，在會議室裡踱步，腦中草擬面對記者的開場白的同時，聽覺和思考才終於慢慢地跟上紀翔所說的話。

　　「什麼……」金皓薰茫然地停下腳步，愣愣地扭頭看向紀翔。「什麼？」

　　「也許丹尼斯沒有我們想像得那麼壞。」

　　「不是。」金皓薰急切地坐回椅子上，他一直以為紀翔不太欣賞丹尼斯，沒想到紀翔會幫他說話。金皓薰伸出手抓住紀翔的椅子扶手。「你怎麼，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他和林芬芬分手了。」

　　金皓薰不解地歪過頭。

　　紀翔睨了他一眼，在看見金皓薰臉上毫不掩飾的困惑之後，好笑地揚起了一邊嘴角。

　　「丹尼斯和芬芬說，是賀總為了林立翔的知名度，才讓他和她在一起的。」紀翔耐著心解釋道，「如果丹尼斯還想要繼續利用林芬芬，他可以不說出來，但是他現在說出來了。所以我在猜，他可能良心過不去吧。既然良心過不去，就不會主動把這件事告訴媒體，讓媒體有機會傷害林芬芬。」

　　金皓薰收回抓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慢慢地消化著紀翔的這段話。

　　他突然想起幾個月前，丹尼斯在EAMI找到他，沒頭沒腦地要求他替林芬芬多安排一些工作，別讓林芬芬有太多時間靠近他。現在他向林芬芬提出分手，還將當初交往的原因和盤托出，仔細想想，雖然確實是傷透了林芬芬的心，但分手後丹尼斯也不需要再欺騙芬芬的感情，芬芬的天真爛漫也不會再被鉅子經紀利用。

　　就如紀翔所說，丹尼斯或許真的不如他們所想得那麼壞，可是一想到林芬芬哭得那麼傷心，金皓薰就忍不住埋怨起丹尼斯。

　　「皓薰。」

　　紀翔在金皓薰的手臂上輕輕拍了兩下。金皓薰焦躁地轉過頭，然後在紀翔的柔和神情之前不由自主地平靜了下來。

　　「我相信芬芬會沒事的。」紀翔的語調淡漠而和緩，「她是個堅強的人。」

　　「我知道，我只是……」金皓薰對自己因為紀翔而平靜下來了的情緒感到慌亂，緊張地別開眼睛，「我只是覺得，如果我當初有想到──」

　　「不要又覺得這是你自己的錯。」紀翔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你知道這不是你的錯。」

　　「但是、」

　　紀翔好氣又好笑地皺起眉頭。「親愛的經紀人，你難道是鉅子娛樂的老闆嗎？又不是你指使丹尼斯這麼做的，這件事怎麼會是你的錯？」

　　金皓薰吞了口口水，一時間無話可說，不只是因為他想不到任何理由來反駁紀翔，也因為紀翔的那雙眼睛。

　　紀翔看著他的眼神令他吃驚，那其中包含了太多情緒，讓金皓薰芬不清楚那究竟是友善與信任、親暱與喜愛，還是其他的更多。

　　以及紀翔所說的，「這件事怎麼會是你的錯」，儘管金皓薰仍然認為自己有責任，應該要能夠更專業地和林芬芬解釋為何她不應該與丹尼斯來往過密，但是某一部份的他也很清楚，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並不是他能夠控制的事情，林芬芬選擇喜歡丹尼斯並不是他的責任，他的確不該自以為是地將所有過錯攬在身上。

　　他有些迷茫地看著紀翔。他沒有想到紀翔會這麼說，更沒有想到自己有資格聽見紀翔這麼說。他撐著一間經紀公司，他已經努力做到最好，卻深知自己永遠做不到最好。在聽見紀翔說「不是你的錯」的那一刻，他才不知好歹地察覺，他對紀翔不說「加油」，而是說「不是你的錯」，有多麼感激。

　　紀翔的那句話，和眼神，讓他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金皓薰就這樣望著紀翔發呆，紀翔似乎有些困惑，卻沒有躲開金皓薰的凝視，靜靜地坐在那裡，以平靜的沉默安撫金皓薰。

　　寂靜的會議室，紀翔以淡漠包裝的柔和眼神，什麼話也不說卻仍然清晰可聞的溫柔沉默，讓金皓薰在平靜的同時心跳如擂鼓。他無可自拔地看著紀翔，內心情緒紛雜也無比清晰，他想著，就算他不知道這是哪一種喜歡他也是真的喜歡紀翔，就算他還摸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想的他也是真的喜歡和紀翔待在一起。

　　在紀翔的沉默與溫柔之前，金皓薰甚至有了錯覺，假若他將他的心情開口告訴紀翔，紀翔肯定會像平常那樣，挑起一邊眉毛，戲謔地微笑，然後接受他。

　　金皓薰張開雙唇，一句話呼之欲出，林芬芬失戀後哭紅了的雙眼卻突然浮現在腦海中。

　　如果他一時衝動，隨便對待這份心情，最後結果卻不好，該怎麼辦？

　　他呼吸一滯，將溜到舌尖了的字句狠狠吞回肚子裡。

　　「謝謝。」最後金皓薰只是咕噥著，很普通地道了謝。

　　紀翔微微一笑，伸出手來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有什麼好謝的？」

　　金皓薰低下頭，重重壓下雜亂心情，彷彿將一塊浮板壓進泳池底部，既費勁又飄移不定。壓下了浮板，壓不下的其他東西則化為泡泡向上奔竄，好比他臉上因為不知所措而浮現的微笑。

　　「我不知道。」金皓薰傻傻地笑了聲，把玩著十指，腦中莫名地全是林芬芬因為失戀而落下的淚水。「我不知道……」

　　「嗯。」紀翔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但是沒有追問，只是將他擱放在桌上的小說塞進背包裡。「時間很晚了，回家吧。要我送你回去嗎？」

　　「反了吧。」金皓薰愣愣地說，「應該是我送你回家才對。」

　　「還能回嘴，看來還有力氣回家。」紀翔拾起背包，向著金皓薰露出淺淡微笑。「走吧，親愛的經紀人。」

　　金皓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紀翔對他的嘆息挑起眉毛，金皓薰卻只敢連連搖頭，謊稱他是在煩惱林芬芬的事情──他也確實很是煩惱沒有錯。他該煩惱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在站起身的時候懦弱地想著。他得再想想，他得再想想。

　　『林芬芬歌喉驚為天人！粉絲愛稱「新生代女神」』

　　在早餐店等待餐點的期間，紀翔站在牆邊，半張臉埋在為了不引人注目、現在都不得不戴著的口罩之後，低頭翻閱剛剛在超商買下的周刊雜誌。

　　林芬芬和丹尼斯分手後過了一個月，這期間紀翔默默地養成了關注娛樂新聞的習慣，總是懸著心翻開報章雜誌，擔心會看見林芬芬的新聞。而慶幸的是，這一個月間就如他所料，媒體對林芬芬與丹尼斯之間的事情一無所知。今天早上當他看到這本雜誌封面上有林芬芬的名字時，一顆心差點從嘴裡跳出來，好險這不過是篇誇獎林芬芬的報導──幾天前她作為固定班底的綜藝節目播出，她在節目上唱了一小段歐怡青的創作曲，歌聲甜美清亮並且聽得出實力堅強，瞬間吸引了大票粉絲。

　　這些都是表面上。那一期節目早在兩個星期前就錄好了，錄製好的隔天金皓薰就接到日月光唱片公司的電話，說是想要與林芬芬簽約、錄製唱片。紀翔當時正巧也在場，看著金皓薰在掛掉電話之後煩惱地皺起八字眉。

　　「日月光很擅長製作年輕人喜歡的那種曲風，所以很適合芬芬，」金皓薰在紀翔身邊碎碎念：「可是我還是更喜歡EAMI……」

　　紀翔就那樣聽金皓薰叨唸了一個小時，最後金皓薰決定還是先去日月光，看看對方手上有什麼樣的提案、同時間也可以去EAMI和周映彤談看看。至於後續的發展如何，紀翔就不大清楚了。

　　那篇稱讚林芬芬的文章篇幅不大，報導主要著重在介紹甄紅主持的綜藝節目。紀翔草草讀過後，又將周刊前後翻了翻，沒再看到什麼特別有趣的文章，與藝人私隱相關的報導只有一篇，和當紅的方若綺以及天王黎華有關，內容又在揣測兩人是否已經分手。紀翔來到台灣兩年多，三不五時就會看見他們的相關報導，對這兩人之間的分分合合愛恨糾葛都快要瞭若指掌了。

　　紀翔闔上雜誌，早餐店的老闆娘也正好開口喊他：「帥哥啊，你的早餐好囉！」

　　紀翔於是走上前去。已經和他挺熟悉了的老闆娘親切地擠擠眼睛，將裝有熱騰騰早餐的塑膠袋交給他。紀翔低聲道謝，提著早餐轉身離去。

　　他已經好一段時間沒來這裡買早餐吃了。工作日漸忙碌，走在街上時被認出來的次數也變多了，他不再能像剛開始那樣，隨時都來買早餐然後到公園去吃。也因此，打從過年之後他就沒有再見過金勇。他只知道王瑞恩忙著籌劃翻拍經典老電影《笑傲天際》，還特地請了金勇當顧問。金勇這段期間應該也挺忙的。

　　紀翔的腳步停頓。他再走幾步就到停放在白線上的車子旁邊了，不過想了想，他最後還是回頭，往附近那座公園走去。

　　時值平日早晨，公園裡大多是不需要上班上課的老人家。紀翔提著往那棵大榕樹走，果然在樹下看見那些他也認識的老人家們圍成一圈在下棋，剛巧的是，金勇也在。

　　他站在原處，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前去打擾老人家們下棋。他本來想著有好一段時間沒見到金勇和那些親切的老人家了，或許可以順便和他們打聲招呼，但是人來到這裡了，他又覺得這會不會太一廂情願。他還在猶豫不決時，面對著他的方向的張伯伯先看到了他，熱絡地舉起手來大喊：「唉唷，阿翔啊！」

　　既然都被看到了，紀翔便走上前去，邊走邊拉上蓋在臉上的口罩。「好久不見，張伯伯。」

　　「好好好，這麼久沒看到你了，愈來愈帥了。」張伯伯喜出望外地在紀翔的肩膀上拍了好幾下。

　　「紀翔啊，來，坐。」金勇慈祥地笑著，在身邊空著的石椅上拍了拍。「你之前演的戲我有看，演得真好。」

　　「是啊，是啊，我的小孫女也很喜歡，阿翔演得真好看。」

　　許久未見到這群老人家，他們依舊很有精神地圍著紀翔，比賽一樣細數著他們在電視上或者其他的哪裡有看到紀翔的演出。紀翔細嚼慢嚥地吃著早餐，一面禮貌地微笑道謝，眼角餘光瞥見金勇皺著眉頭，右手在胸口處來回按壓，似乎呼吸不太順暢的樣子。

　　「金伯伯。」紀翔放下吃到一半的早餐，「你不舒服嗎？」

　　「沒事，胸口有點悶而已。」金勇笑著擺擺手，「年紀大了，老毛病多得很。」

　　紀翔瞇起眼睛，他下意識地覺得金勇的狀況不太對，他可沒忘記敖向天際當初是為什麼會成為金皓薰的責任，可是金勇看起來又確實神采奕奕，讓紀翔除了剛剛那一瞬間以外，找不出半點破綻。

　　「老金啊，你還有沒有去醫院做那個什麼定期檢查啊？」鐘伯伯憂心忡忡地打量著金勇，「這個年紀痛胸口不是開玩笑的。」

　　「最近比較忙，就一次沒去而已。」金勇笑呵呵地聳聳肩，「但是快忙完啦，忙完一定去。」

　　金勇最近在忙的肯定就是《笑傲天際》的顧問工作，他說「快忙完了」，加上最近金皓薰一直用神秘兮兮的快樂笑容看著關古威（「皓薰啊你到底在看什麼？看得我心裡發毛哎。」關古威裝模作樣地搓著手臂。），紀翔猜測是因為全球影業即將正式舉行記者會宣布電影的相關消息，選角確認之後金勇就不會再那麼忙碌了。

　　但紀翔還是不敢放心，裝著食物的塑膠袋在他收緊了手指的掌中擦出細碎聲響。「金伯伯，真的沒事嗎？」

　　金勇爽朗地大笑了起來，厚實的手掌親切地往紀翔的膝蓋上拍了拍。「真的沒事，好孩子。」

　　紀翔愣了下。「還是我、」

　　「唉呀，沒事，沒事，」金勇笑著擺擺手，「你肯定是和皓薰在一起久了，也開始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我真的沒事。」

　　紀翔欲言又止地張開嘴巴，最後只能沉默地低下頭，看著被自己捏在掌心的早餐。他非常擔心，可是他又不是金勇的誰，頂多就是他的公司旗下的藝人，若是擅自僭越勸得太過，或許會被討厭也說不定。他本來不是太在意被誰討厭的個性，但是金勇是個好人，紀翔不願意惹他厭煩。

　　之後再和皓薰提一下這件事吧，紀翔想著，暗自下了決定。皓薰最近有很多事要忙，也不知道如果他提議的話，皓薰會不會同意讓他帶金勇去醫院做檢查。

　　老人家們催促紀翔，要他快點把早餐吃完，看紀翔依言繼續進食後，就紛紛將注意力擺回下到一半的棋局上。紀翔嚼著已經有些冷掉的早餐，看了一會他仍然學得一知半解的棋局後，他便分了神，看著自己擱在旁邊的那一本雜誌發呆。

　　封面上有一小張從節目上擷取下來的林芬芬的照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紀翔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林芬芬的歡快笑容在他眼裡盡是強顏歡笑，他甚至分不太清楚，林芬芬眼角的那點點紅色，是雜誌印刷的色差、還是那天節目上的妝容，又或者她在節目開始前哭過。

　　林芬芬那樣明亮活潑、為了戀愛付出全力的女孩子，都沒能在感情中得到好的結果，這讓紀翔不禁想起自己的那一年夏天，他也是這樣心碎、淚如雨下然後哭得撕心裂肺，唯一的差別就在他沒有林芬芬那麼堅強。

　　如果堅強如林芬芬這麼努力地爭取感情都沒能得到好結果，那麼他現在的努力，最終會得到什麼呢？

　　紀翔抬起眼睛，看著笑呵呵地移動棋盤上一顆「車」棋的金皓薰的父親。

　　也許會得到一個偶爾相處起來會有些尷尬、但總是溫和的朋友吧，那可是金皓薰。他想。而為了金皓薰，他想他願意不計後果，嘗試粉身碎骨，再次試著泣血成歌。

　　他願意，他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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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豪久不見
三個星期前開始放假放到現在（大家新年快樂！！）
雖然是帶了筆記型電腦想說放假期間應該能夠無情產出十萬字直奔結局吧
沒想到卻是窩在沙發上狂看Netflix
追劇追完了再把買了四年還沒看的小說拿起來看
於是乎一個字都沒寫
啊
不過這星期就要收假了
所以吃飽喝足不想回家的我又回來繼續努力了
大家新年快樂！！

　　全球影業即將翻拍《笑傲天際》，而且規模相當盛大。王瑞恩將親自擔任導演，衝著台灣影壇的經典電影以及王瑞恩的名頭，募集到的資金不容小覷，同時他們也組建了一支實力雄厚的拍攝團隊。還沒有正式開拍，《笑傲天際》便已經在各大娛樂頭版熱熱鬧鬧地搶佔了大片版面。

　　對於大眾們最關注的演員名單，全球影業卻是保密到家。公關團隊們不留餘力地將各種吸睛消息放給媒體，從電影中可能用上什麼樣最新技術，到美術團隊將如何在重現角色服裝的同時融入流行元素，各式各樣能夠吸引大眾注意力的小特色三天兩頭出現在新聞上，但是演員名單，全球影業從上到下守口如瓶，一個字都沒漏出來。

　　「我昨天晚上好不容易把全球公關部門那個小熊──小熊你知道吧？我好不容易把他灌醉了，他每次喝醉酒就會說溜嘴的，」某名娛樂記者氣呼呼地跟同事抱怨：「結果不知道王瑞恩給他們下了什麼通牒，那個小熊居然只是趴在桌上瘋狂求王瑞恩放他一條生路，他絕對一個字都不會說。你能相信嗎？他真的一個字都沒說！」

　　面對神祕兮兮的全球影業，遲遲等不到演員名單的人們心癢難耐，紛紛在網路上討論起可能的演員人選，一時間各大論壇上都是「我心目中的笑傲天際演員表」一類的文章，娛樂新聞也紛紛擬出一篇又一篇的名單猜測。《笑傲天際》還沒開拍，氣氛就已經熱鬧得像是在角逐最佳電影獎座，讓全球影業的公關部門得意得尾巴都要翹起來了。

　　而就在今天晚上，全球影業即將召開一場盛大的記者會，由當年的主演金勇本人，親自宣布他的接班人，也就是將在新一部《笑傲天際》中擔任主演的演員。

　　這可是公關部門精心設計的華麗舞台，吊了大眾好幾個月的胃口，所有的焦點都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燈一樣打在演員名單上，要說《笑傲天際》的演員們在此刻一肩扛起所有鎂光燈的焦點也不為過。

　　在萬眾矚目帶來的龐大壓力之下，就算是關古威這樣經歷過風風雨雨而且天性樂觀又抗壓性極高的資深藝人，也難免會緊張到臉色發白。金皓薰同情地將能夠放鬆心情的花茶遞給關古威，一邊困惑地往旁邊看。

　　怎麼演藝資歷不過快兩年的原少緯就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呢。

　　「有什麼好緊張的，阿威？」為了今天的場合盛裝打扮的原少緯正得意洋洋地對著鏡子欣賞髮型師給他做的造型──配合了《笑傲天際》中的一位反派角色，髮型師替原少緯抓了一個斯文中帶著放蕩不羈的造型，讓原少緯很是滿意。「你又不是第一次演主角。」

　　「這又不是一般的主角。」關古威緊張到聲音都有點抖了起來。認識關古威這麼久，金皓薰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緊張的樣子。關古威站起身來，在休息室裡面來回踱步，幾次差點撞上正忙碌進出的工作人員。「這是《笑傲天際》的主角耶！皓薰，你捏捏我的臉，我在作夢嗎？」

　　金皓薰差點笑出來，但還沒來得及真的去捏關古威湊上來的臉，旁邊的原少緯就恨鐵不成鋼地嘖了聲。「讓皓薰那種弱雞捏怎麼有用？」原少緯睨了金皓薰一眼，滿臉嫌棄，「讓言顥幫你捏吧。」

　　「今天晚上是重要場合，」對著還真的把臉湊過去的關古威，耿言顥無比慎重地搖了搖頭，「我怕把您的臉捏瘀青了。」

　　關古威眨了眨眼，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緊張的情緒終於是放鬆了些許。金皓薰站在旁邊跟著笑，心裡卻偷偷同意關古威所說的：這該不會是做夢吧。

　　畢竟、畢竟！金皓薰興奮到頭都有點暈了。《笑傲天際》耶？老爸的經典之作，投入贊助的廠商是其他部電影的將近兩倍之多，將由王瑞恩親自導演，請到的拍攝團隊是業界頂尖，原少緯出演了戲分吃重的反派角色，關古威則是主角。主角耶！

　　要知道大眾都以為主角會是黎華，就連金皓薰一開始都這麼認為，沒想到最後選擇了關古威。在消息確定的那刻金皓薰興奮到摔破了一個馬克杯，將好消息告訴關古威時，關古威給他的擁抱則差點將他的肋骨一把勒斷。

　　啊，這麼說來，同一天宣布的好消息還有紀翔得到了《靈魂錯置》的角色。金皓薰本來在心底偷偷期待，紀翔也會和關古威一樣，又驚又喜地跟上來起碼給他一個擁抱，沒想到紀翔就只是坐在位置上，平靜地接受歐怡青的道賀（歐怡青看起來比紀翔還要激動了十倍不止），一邊淡淡地笑著聽金皓薰哀號肋骨快斷了。

　　「經理，阿威他們要準備上台了。」今天特地跟來幫忙的助理輕聲提醒金皓薰，讓分了神的金皓薰微微嚇了一跳，「您要不要先去舞台下坐著？這裡有我就好了。」

　　「啊，好。」金皓薰乾咳了聲，掩飾掉自己的不專心。「阿威，少緯，我會在台下幫你們拍照的。」

　　「幫我拍帥一點哦。」關古威笑著拋了個媚眼。

　　「幫我拍那種能做成簽名照發給粉絲後援會的。」原少緯還加碼要求。

　　金皓薰抿起嘴，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原少緯，最近他的粉絲後援會員之間最為推崇的，是一張原少緯上綜藝節目玩遊戲時被抓拍到的扭曲神情的照片。如果故意抓奇怪的角度拍，他的粉絲搞不好會更高興。

　　不知道金皓薰心裡在打什麼主意的原少緯跟在關古威身後，匆匆往門口走去，不忘轉頭交代：「言顥，照顧好皓薰啊。」

　　耿言顥微微躬身，陪著金皓薰往舞台區走，沿路上仍不忘再一次認真地致謝，說多虧了金皓薰，才讓原少緯遠離了一些不可多說的紛紛擾擾。

　　為了記者會搭建的舞台正前方是保留給活動關係者和媒體的特別座位，已經有許多娛樂記者架好了攝影機，正興致勃勃地交談，一邊猜測不久之後就會公布的演員人選。

　　「是皓薰哥！」一名攝影師眼尖地看到了在椅子間鑽動的金皓薰，「皓薰哥，你怎麼會在這裡？難道你們旗下的藝人是《笑傲天際》的卡司之一嗎？」

　　此言一出，所有記者們的視線立刻齊刷刷地往金皓薰身上射來。金皓薰經驗老到地擺擺手，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你們都忘了我老爸他是這部電影的顧問嗎？」金皓薰一邊說，一邊往給翱翔天際安排的位子鑽去，耿言顥安靜地跟在他身邊。「我只是來看看我老爸而已啊。」

　　「這麼說你們旗下的藝人都沒在卡司裡嗎？」一名記者不懷好意地提出尖銳質問。和金皓薰關係不錯的其他人立刻皺起眉頭，對著那名記者面露責備。

　　今天這麼好的日子，這點小事沒辦法破壞金皓薰的好心情。「就算沒有，也沒辦法呀。」金皓薰隨興地打哈哈，一點都不把對方的激將法放在心上。反正等等關古威和原少緯站到台上時，大家自然就知道了。

　　「金大哥！」歐怡青已經坐在位子上了，扭過頭來歡快地向金皓薰打招呼。紀翔和林芬芬分坐在她的兩邊，林芬芬正和坐在她另一側的甄紅相談甚歡，紀翔的臉上則依舊淡淡的，看不太出喜怒，就連和金皓薰對上視線時牽動的嘴角弧度都淺得令人懷疑是錯覺。

　　一部電影演員卡司的發布記者會，讓整個翱翔天際的藝人都出現在這裡，其實看上去是有點可疑，不過大家早就異口同聲地表示要裝作他們單純是為了自家經紀人的老爸來參加記者會，絕對毫無破綻（「還能夠順便展示我們公司的感情有多好唷。」歐怡青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加上現場眾星雲集，許多當紅藝人都為了給王瑞恩捧個場而來記者會上露面，因此一時間倒是沒有記者注意到關古威和原少緯沒有和他們坐在一起。

　　金皓薰落座後，紀翔斜過身來，湊在金皓薰耳邊說話的氣息搔得他耳根發燙。「金伯父還好嗎？」

　　「老爸？」金皓薰抬起手抓抓耳朵，希望紀翔沒有發現自己發紅的耳根。「滿好的啊。怎麼了嗎？」

　　「……上次，」紀翔有些欲言又止，金皓薰忍不住多看了對方兩眼。「上次在公園看到金伯父，他好像有點累。」

　　「大概是因為籌備電影期間的工作比較多，」金皓薰努力回想著這陣子在家裡見到的老爸的臉色。老爸看起來確實是滿疲憊，但也總是笑呵呵地，精神很好的樣子。「今天的記者會結束之後他就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了，王導說之後不會讓老爸太忙。」

　　「金伯父還有到醫院去檢查嗎？」

　　金皓薰眨了眨眼。紀翔鮮少這樣近乎追問地關心他人，而他現在這樣關心自家老爸，讓金皓薰瞬間有了紀翔是不是愛屋及烏的想法，但隨即又驚覺自己這樣未免太一廂情願了。老爸對紀翔那麼好，紀翔就算再怎麼性格淡漠，也不是會對老爸這樣親切的老人家毫不關心的人。紀翔關心老人家，金皓薰還硬要覺得這和自己有關，實在是太過份了一點。

　　「我有替他預約下個星期去檢查了。」金皓薰嚥下口水，一邊為了掩飾難為情而撥弄頭髮。「上個月的檢查老爸剛好有會要開，就取消了，我本來要他改一天去檢查，沒想到就拖到現在……」

　　一名娛樂記者在此時過來打招呼，中斷了他忍不住開始了的碎念。金皓薰蹦起身來，熱絡地與對方寒暄，那位記者之後又陸續有好幾位業界的人士來打招呼，直到主持人宣布記者會正式開始、請大家返回位置上，金皓薰才終於能夠坐下來喘口氣。

　　「喝水嗎？」紀翔將一瓶礦泉水遞給他。

　　「哦、謝謝。」

　　金皓薰剛剛啜了一小口水，台上的主持人便將王瑞恩導演介紹上台，他於是慌慌張張地放下寶特瓶，跟著其他觀眾們一起熱烈地鼓起掌來。

　　王瑞恩在歡呼聲中走上來，難掩笑容，簡短地開了場後便將金勇請上台。台下爆出了一陣比剛剛還要更熱烈的歡呼聲，金皓薰拍手拍到手都痛了，笑著看他老爸面帶慈祥笑容、拿著麥克風感謝今天在場的各位觀眾。

　　金勇在台上提起了當年拍攝《笑傲天際》時的一些回憶，接著轉身感謝王瑞恩將這部電影帶回大眾眼前。那幾句話勾起了金皓薰都快忘記了的往事，當年電影上映時，母親溫柔地牽著年紀還小的金皓薰，站在老爸身邊，和那張有帥氣老爸的大福手繪電影海報一起拍照。

　　「……那麼，我想大家應該都很期待新一代笑傲天際的大俠是誰吧。」金勇說完了開場白，原本要將麥克風交還王瑞恩，卻被對方微笑著推拒回來，只好無奈又親切地接著說了下去：「我們吊了大家這麼久的胃口，現在就別再欺負你們了。讓我想想，我們先從軒轅派的掌門人開始介紹，如何？」

　　就這樣，即將演出這位主要反派的原少緯氣勢磅礡地走上台。金皓薰知道不少媒體猜測這個角色會由童靖陽出演，於是竊笑著從旁欣賞了不少記者的吃驚神情，還唯恐天下不亂地拉著紀翔的袖子要他一起欣賞。

　　接著上台的是其他主要角色的演員們，當中有路風、朱莉這樣這兩年剛出道的新人演員，也有童靖陽（「啊？他這次演好人嗎？」金皓薰聽見有人這樣驚呼。）以及林妮雯等出道多年的老演員。演員們在台上一字排開，看上去架式十足。金皓薰觀察著台下觀眾們的反應，從剛剛到現在一直討論聲不斷，熱鬧極了。他看向站在台上的老爸，老爸拿著麥克風和台下觀眾一起鼓掌，看上去非常愉快，但不知道是不是台下的歡呼聲太嘈雜而微微皺起了眉頭。

　　「最後，當然就是大家最期待的，我們的司馬風。」金勇在掌聲停歇之後，笑著接了下去。他原本想在公布主角時將麥克風交給王瑞恩，但再次被推辭回來。「經過多次徵選，和多次討論，這個競爭哦，真的很激烈，我們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最後終於決定……在新一代笑傲天際的司馬風。」

　　台下的觀眾屏住氣息，無比專注地盯著在台上的金勇，有些攝影記者們將鏡頭轉了個方向，對準了走上舞台的出口，準備在主演踏上舞台時捕捉到第一畫面。

　　「讓我們歡迎……」

　　舞台上的燈暗下，聚光燈則往舞台邊的階梯打去。台下觀眾們都伸長了脖子，急切地想要看到哪怕一點演員的影子。

　　金勇笑笑地又多等了一會，才戲劇性地舉起麥克風。

　　「關、」

　　台下的觀眾們倒抽了一口氣。攝影記者們則開始狂按相機快門，四處都是閃爍不斷的閃光燈。

　　「古、」

　　舞台邊先是一隻腳踏進了聚光燈，然後是那雙長腿的主人。閃光燈閃到讓整個空間比開著燈時還要亮。

　　「威！」

　　關古威踏上舞台。

　　他已經為了司馬風這個角色揣摩了好幾天，踏上舞台時，他的神情不再是平時那樣和藹可親的鄰家大哥，而是英氣勃發、正氣凜然的江湖高手。

　　當關古威在舞台中央站定，台下的觀眾除了仍在狂閃的閃光燈以外似乎都嚇傻了，一直到關古威拿起麥克風，瀟灑地說了聲「嗨」，觀眾們才彷彿大夢初醒，狂熱地開始放聲尖叫歡呼。

　　金皓薰不由自主地熱淚盈眶。身為在關古威被鉅子封殺之際簽下了關古威的經紀人，他最清楚關古威這幾年的低潮，也最了解關古威為了他自己的夢想做了什麼樣的努力。《笑傲天際》的主演是關古威費了多少心血努力爭取來的角色，金皓薰再清楚不過，作為歌手出道的關古威如今靠著傑出演技，成功獲得全球影業的青睞，站在《笑傲天際》演員名單發布記者會的舞台上，就算金皓薰不過是從旁協助關古威的經紀人，也忍不住為關古威感到無比驕傲。

　　他知道大家預想的主演不是黎華、就是馬智文，猜測林立翔會為了這個角色特地回國的不在少數，也有不少人以為會是丹尼斯，如今關古威的翩翩登場想必震驚了不少人。

　　看到大家如此熱烈地為關古威歡呼，還有些人一邊拍手一邊偷偷擦眼淚，金皓薰為此笑了出來，拍手拍到雙手掌心都麻了。當旁邊的紀翔塞過一包面紙給他，他才發現自己居然哭得唏哩嘩啦的。

　　「真的很感謝王導和金大俠相信我、給我這次機會，我很高興能夠出演這樣的經典武俠電影，這是我最大的榮幸。我一定會拿出百分之一千的努力，為大家帶來最好的表演。」關古威無比慎重地鞠躬，向台下觀眾道謝。台下又是一陣掌聲與歡呼聲。「在這裡，我還想要感謝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們，我的支持者們，謝謝你們一直以來的支持。當然，我要特別感謝我的經紀人。皓薰，」關古威轉過頭來，準確地看向金皓薰所在的位置，他臉上的英氣勃勃退了半分，看起來又像是平時親切的鄰家大哥了。「如果不是你的話，今天我絕對不可能能夠站在這裡。謝謝你，皓薰，你是最棒的夥伴。」

　　金皓薰愣了好半晌。

　　「──金大哥，你哭得好醜！」

　　「我這裡有多的面紙，紀翔，你拿給金大哥。」

　　金皓薰哭到得把臉埋進被浸濕了的面紙裡面，他身邊傳來不少友善的笑聲，還有些人伸出手來在他的背上鼓勵地拍了幾下。在台上的演員們也笑了，金皓薰雖然把臉埋著沒能看見，但他猜關古威大概也掉了眼淚，他隱約聽到麥克風收到了林妮雯安慰關古威的聲音。

　　演員發表告一段落，全球影業在記者會場準備了一些點心，讓在場的業界人員可以在現場交流。從台上跑下來的關古威直直往金皓薰的方向走，兩個人面對面激動到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看著對方的紅鼻子傻笑。

　　雖然剛剛哭得很慘，不過這個場合可是絕佳的公關場合。金皓薰打起精神，端著笑容去和在場的記者或業界人士打招呼套交情。

　　這真是太好了。金皓薰一面忙著做公關，一面想著。兩年前他還擔心公司倒掉呢，現在全球影業即將翻拍老爸的經典之作，而卡司之中就包含了兩名他們翱翔天際的藝人，公司旗下藝人們的工作全都順風順水，老爸一定很開心吧，在天上的老媽一定也是。

　　想到老爸，金皓薰結束了和一名電影製作人的相談後，四下張望，想要找到金勇。他今天都還沒跟老爸說上話，該去好好恭喜老爸才對。

　　他不用多久就找到了金勇。老爸被包圍在人群之中，他身邊有王瑞恩，以及來捧場的黎華、捧著一大束捧花的方若綺，他們正有說有笑地恭喜金勇。金皓薰於是舉起了手，打算開口喊老爸的那一瞬間，他看到方若綺突然大驚失色地退了兩步，懷中捧花翻落在地。

　　他順著方若綺的視線看去，看到原本站得好好的老爸跪在地上，王瑞恩和黎華一左一右地蹲在他身邊，難道是老爸不小心跌倒了嗎－－然後他看到老爸雙手摀著心口，向前趴倒在地。

　　「老、」金皓薰一口氣提不上來，「老……」

　　媽媽笑著，說沒事沒事，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治療。不會有事的。

　　他們都那樣說，金皓薰也以為是真的沒事，直到那一天，班導師走進教室，打斷了物理老師，然後將金皓薰帶出教室。E=mg x h，因物體的高度改變，或物體本身彼此的相對位置改變所儲存的能量，稱作位能。一根羽毛和一顆鐵球從相同高度落下時，會同時落地。金皓薰跟在班導師身後，渾渾噩噩，腦中有根羽毛與鐵球同時轟然落地。

　　「──老爸！」

　　金皓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穿過人群，撞上了好幾個人卻無暇道歉。他撲到老爸身邊，雙手無措，想要去扶老爸卻又擔心做錯些什麼導致一切無可挽回。

　　「老爸，你怎麼了？老爸、」

　　「老爸只是，」金勇喘著氣，臉色整個煞白，顫巍巍地握住了金皓薰的手，「只是胸口有點痛，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金皓薰整個人都慌了。「我，我馬上帶你去醫院，老爸，你、」

　　「皓薰，聽我說，」金勇握緊了他的手，那雙皺紋滿佈、總是溫暖的掌心現在冰得讓金皓薰心寒。「老爸答應你，我一定不會放棄，不會讓你失望……」

　　「老爸你，你，」金皓薰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能不斷把鼻水往西裝袖子上抹，「我從來沒有對你失望，你會沒事，你會……」

　　「皓薰，我叫救護車了。」不知道是誰靠在金皓薰身邊這樣說道。

　　「老爸前陣子和，和永振電視談了……有一份劇本，是老爸息影前最紅的作品……」

　　「老爸你別說了，沒事，不要再想工作了，你、」

　　「聽老爸說。」金勇晃了晃他的手。金勇的額際全是冷汗，試圖擠出的微笑也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扭曲。「你可以去，去談談，那會是部好，好劇……他們答應我了，說會和……和公司合作。老爸對不起你，讓你，讓你年紀輕輕，就一個人扛……希望這可以幫上你……」

　　「老爸，別說了，拜託你，別說了……」

　　「皓薰，沒事的。」金勇掙扎著拍拍他的手，他這麼說，他們這麼說，他們以前也這樣說過，最後老媽卻從他的人生中消失無蹤。「老爸會沒事的，老爸會……會沒……」

　　金勇突然呻吟了一聲，整張臉痛苦地皺了起來。他原本握著金皓薰雙手的那隻手痙攣一般縮回去緊緊揪住胸口，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

　　「老、老爸，」金皓薰抖得像篩糠。老爸為什麼不說話了？「老爸、」

　　「救護車來了！」

　　「借過，請借過……」

　　「我們是醫護人員，請借過……」

　　「這位就是病患嗎？」

　　「請問你是病患家屬嗎？請一起來好嗎？」

　　金皓薰能聽見有人跟他說話，但是他自己的牙關打顫的聲音幾乎蓋過了所有聲音。他看著醫護人員將老爸扶上擔架，然後將老爸帶出他的視線之外。有人要他一起跟上救護車，他也知道自己一定要跟老爸在一起才行，可是他的雙腿發軟，嘗試著要站起身卻反而整個人摔倒在地。

　　有個人伸出手來，輕輕托住他的手臂，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扶了起來。「皓薰，我們去車上。」那個人在金皓薰牙關不斷打顫的聲響中這樣告訴他，「我們去金伯父那裡。起來吧，我們一起走過去。」

　　金皓薰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這個人的聲音讓他稍微冷靜了下來，至少他能夠靠抖個不停的雙腿支撐住自己，在那個人的幫助之下邁出步伐，跟在醫護人員的身後往救護車走去。救護人員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金皓薰答得亂七八糟，有些問題甚至是陪在金皓薰旁邊那個人回答的。

　　原本只有家屬能上救護車，但是金皓薰死抓著那個陪著他的人不放，救護人員便讓那個人也跟上了車。金皓薰坐在狹窄的車內，看著在擔架上仍然眉頭緊鎖的父親、以及不停查看父親狀況的救護人員，整個腦袋都麻痺了，無法思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抵達醫院，救護人員將老爸搬上已經等候在急診室門口的病床上，一邊叫喊著將狀況交接給護理師們。金皓薰跌跌撞撞地跟下車，跟在他旁邊的人拉了他一把，沒讓他在柏油路上摔得狗吃屎。

　　金皓薰木然地跟在老爸的病床邊，發軟的雙腿讓他每一步都差點跪倒在地，不清楚跟了多遠，他突然在一扇門前被攔了下來，而老爸的病床則被一路推進了門裡。

　　「金先生，麻煩在這裡等。」攔住他的護理師因為匆忙，聽上去很是公事公辦，「要做手術的醫生已經在路上了，大概十分鐘後就會開始手術。這份文件麻煩您看過簽一下好嗎？」

　　金皓薰伸出手，護理師將夾有文件的夾板交給他，金皓薰卻抖得沒能拿住它，夾板啪地一聲落在地上。金皓薰反射性地低下頭，而一直跟在他旁邊的那個人已經彎下身去，深紅褐色的髮絲映入金皓薰的眼簾。

　　「皓薰。」那個人撿起了夾板，再次放到金皓薰的手上。金皓薰知道自己絕對拿不住那個夾板，那個人似乎也很清楚，因此沒有鬆開手，就那樣幫著金皓薰支撐著那塊小小的、輕巧的、同時沉重無比的夾板。

　　「拜託你們，」金皓薰顫抖著拿起筆，歪七扭八地簽下名字，嘴裡不受控制地對護理師哀求道，「拜託你們，救救老爸，求求你們了，拜託……」

　　護理師接回夾板，眼神中透出一絲同情。「我們會盡力的。」

　　當護理師轉身離去，金皓薰再也撐不住自己。他再一次雙膝一彎，他旁邊的人卻早已準備好，伸出雙手接住了他的崩潰。

　　「皓薰，來這裡坐。」那個人托著他的手臂，柔聲勸道，「這裡有椅子，來坐這裡。」

　　「老爸他，老爸他要是，」金皓薰拖著腳步，幾乎全身的重量都放在那個攙扶他的人身上，感覺上走了很長一段路，才終於摔進牆邊那張硬梆梆的塑膠長椅上。「老爸他要是怎麼了，我，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我怎麼……」

　　那個人沒有說話。

　　金皓薰彎下腰，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頭埋在雙膝之間，想哭卻哭不出來。

　　那個人在金皓薰旁邊安靜地坐下，然後伸出手來，在金皓薰彎折的背脊上輕輕地安撫，溫暖的掌心貼著他的背，緩慢又輕柔地、一下一下地拍著。

　　「我在這裡，皓薰。」那個人說。那個人的嗓音柔和，聽上去卻和金皓薰一樣完完全全地心碎了，這反而莫名地讓金皓薰平靜了些許。「我在這裡。我會陪你。」

　　金皓薰深呼吸了一口氣，在那個人的安撫中，痛苦卻又安心地痛哭失聲。

　　金皓薰從不安穩的睡眠中驚醒。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抹臉，過度疲憊而一片渾沌的腦袋隱隱約約想到自己大概是從原本靠著打瞌睡的東西上滑下來，才會突然驚醒。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探身去查看正在病床上熟睡的老爸。

　　老爸的手術在幾個小時前順利結束。醫生走出手術室時，沒有被口罩遮住的雙眼眼神安定，讓金皓薰也跟著如釋重負。醫生說一切順利，就等金勇甦醒後再繼續觀察後續狀況。醫院將老爸安排在單人病房，家屬要陪病的話還有張陪病床可以睡。雖然床有些窄，但能待在老爸旁邊，也沒什麼好嫌的。

　　金皓薰觀察著老爸的臉色。看上去很安穩，也許手術成功了，等老爸醒來，休息一段時間後，老爸又能夠健健康康地到公園去下棋了。

　　話說回來，現在幾點了？也不知道老爸的麻醉什麼時候會退。金皓薰揉了揉腫脹的雙眼，蹣跚地轉身，想去找不知道丟在哪裡的手機看看時間。他打了瞌睡，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他猜現在是半、

　　「哦天啊。」

　　金皓薰退了兩步，小腿肚撞上了老爸的病床。他按住心口，安撫住差點跟著從驚呼一起從嘴裡跳出來的心臟，目瞪口呆地看著坐在陪病床上睡著的紀翔。

　　紀翔的雙臂鬆鬆地環著胸口，坐在陪病床的床頭，身子斜斜地靠著牆壁，因為不舒服的坐姿而皺著眉頭，睡得很不安穩。

　　紀翔還在這裡，沒有離開。

　　金皓薰眨眨眼睛，因為驚嚇而終於清醒的腦袋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剛才之所以驚醒，是因為他的臉從紀翔的肩頭滑了下來。也就是說，他靠在紀翔的肩膀上睡著了。

　　紀翔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金皓薰震驚地嚥下口水，僵硬地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地在離紀翔稍遠了點的椅子上坐下。

　　在老爸倒下之後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金皓薰其實記得不太清楚了。他在昏暗的病房中彎下腰，抱著頭努力回想紀翔究竟是什麼時候來到醫院的。他隱隱約約記得有人在一片混亂中扶著他的肩膀，告訴他他叫了救護車，還在金皓薰支撐不住自己的時候一步步攙著他跟上救護人員的腳步。在醫院時，金皓薰似乎簽了份跟手術有關的文件，金皓薰手抖得完全拿不住，那個人便從頭到尾扶著他的手，幫助他拿穩文件夾板。

　　是紀翔。金皓薰暈呼呼地想著。他記不清楚了，但那個人肯定是紀翔。

　　紀翔陪著他來醫院，陪他一起守著老爸，他甚至讓金皓薰靠著他的肩膀，和金皓薰一起睡在老爸的病床邊，寸步不離。他坐在陪病床上，連躺下來休息都無法，就那樣斜斜地靠著牆壁，不安穩地睡著。

　　他為什麼願意做到這個地步呢，金皓薰困惑地想著，不解地看著紀翔在睡夢中顫動的長長眼睫。腫脹的雙眼又刺痛了起來。他為什麼願意呢。

　　在這個瞬間，他的思緒因為老爸再次病倒而無比混亂，卻又為了陪在這裡的紀翔而無比清晰。

　　他喜歡紀翔。在這一刻清楚意識並且思考這件事或許很奇怪，但他確實喜歡紀翔。

　　他喜歡對著他露出戲謔笑容的紀翔，喜歡對著早餐店的黏膩餐桌噘起嘴巴的紀翔，喜歡在會議室安靜閱讀的紀翔，喜歡在看到他時露出淺淡微笑的紀翔，喜歡總能讓他平靜下來的紀翔，喜歡陪著他來到醫院、甚至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休息的紀翔。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金皓薰碰到困難、無法冷靜，紀翔總是會在。紀翔會待在金皓薰的身邊，不一定會開口說些什麼，但他會在那裡，安靜地陪著金皓薰。

　　就像現在。金皓薰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他。

　　金皓薰對紀翔的陪伴感激不已，與此同時，他終於如此清晰地發現自己喜歡紀翔。他對紀翔是真心實意的，他心疼紀翔，希望紀翔能開心，希望紀翔不要受到任何傷害，希望自己能夠為紀翔擋下一切風雨。哪怕只是萬分之一，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帶給紀翔安全感，就像紀翔總能讓他感到安心一樣。

　　他希望紀翔會一直在他身邊，在他開心的時候聽他分享，在他難過的時候攙扶著他往前走。他渴望紀翔喜歡他，只因為他如此珍視紀翔。

　　老爸在記者會後倒下，被緊急送醫。但是手術順利，而紀翔在這裡陪著他，一直都在。

　　金皓薰把臉埋進掌心，複雜的情緒隨著嗚咽一同自胸口滿溢而出。

＊林立翔又回來了
＊章節備註：私設為林立翔x席若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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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若芸將臉上的口罩壓得更緊了些，不動聲色地轉過臉，避開幾道似乎對她感到好奇的視線。她在幾年前退出演藝圈，世人健忘，如今當她走在街道上時已經不再隨時會被認出來。只是偶爾，有些人覺得她彷彿似曾相識、想著「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這個人」，而忍不住直盯著她瞧，就像現在這樣。

　　她稍稍挪動腳步，換了個位置，離出境大廳的玻璃門稍微遠了點，但仍然能夠清楚看見從那裡頭走出來的人們。她身邊是幾排供人們坐著休息的長椅，有一對中年夫婦坐在第一排，手裡拿著一份報紙，兩人一邊向著出境大門張望，一邊熱烈地討論著最近一個月在台灣沸沸揚揚的新聞。

　　「唉，金大俠耶，說倒下就倒下，希望他沒事。」

　　「新聞說他最近有好一點了的樣子，但說還是要動大手術耶，這樣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好。」

　　「真的很可怕耶，記者會開得風風光光的，突然就……」

　　一個身材高䠷、臉上戴著一副大大黑框眼鏡的男人從滑開的自動門間快步走出。席若芸握緊了帆布袋的肩帶，穿過人群向著對方走去。她還沒來得及出聲招呼，男人就眼尖地注意到她了，因為搭乘長途班機而疲憊的臉上出現了大大的笑容，三步併作兩步地趕上前來，一把將她擁入懷裡。

　　「立翔。」席若芸微微吃了一驚，「立翔，這裡都是人。」

　　「不會有人認出來的，沒有人知道我回來。」林立翔靠在她耳邊輕聲說道，輕柔地晃了晃之後才鬆開她。林立翔只拖了一個小小的登機箱，其他什麼也沒帶，一看就知道他有多急著回國。

　　席若芸牽起他的手，領著他往停車場走。「很累吧？等等在車上睡一下吧。」

　　「不累。妳開車來接我才累……妳怎麼那麼堅持呢？我都說了可以坐計程、」

　　「立翔。」

　　林立翔立刻住嘴，抿著嘴唇露出無辜的笑容：「我也想妳。」

　　席若芸苦笑著搖搖頭，輕輕捏了捏林立翔的手。他們並肩走向停車場，一路上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好像他們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對伴侶。一直到坐上車，林立翔才摘下眼鏡，露出那雙因為日夜顛倒而帶著眼下烏青的眼睛。

　　「金伯父沒事。」席若芸發動車子，檢查後照鏡時瞥見林立翔憂心忡忡的側臉，知道對方在擔心什麼，於是開口安撫他：「我前天有去醫院看過，伯父的精神還不錯。」

　　「嗯……」林立翔閉上眼睛，疲憊地靠上車窗。「是不是說還要動手術？」

　　「聽王導說，有位公司的董事在國外認識一位不錯的醫生，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他們想要讓伯父到國外去開刀。」

　　「金爸能到國外嗎？」

　　「還在評估的樣子。皓薰也很猶豫。」

　　林立翔皺起眉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金他……他還好嗎？」

　　這個問題就算不問，他們也都很清楚答案。金皓薰當然不好，而且是非常不好。席若芸親眼見過金皓薰，年紀輕輕的經紀人看上去老了好幾歲，連笑容都黯淡了不少，強顏歡笑的樣子不管誰看了都會忍不住感到心疼。林立翔了解金皓薰，自然更清楚金皓薰現在有多憔悴，這也是他為什麼急匆匆地從美國趕回來。

　　其實早在他得到消息時，他立刻就想要訂機票回台灣，無奈當時正是音樂劇演出期間。他不是不能放下演出，他也願意為了好友放棄演出，但是林立翔知道若是他這麼做了，金皓薰會有多愧疚。他不願意在這時候加重朋友的心理負擔，才硬是壓著擔憂，等到最後一場演出結束了才跳上飛機趕回來，而那都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情了。

　　林立翔搖搖頭，抬起手將落在額前的頭髮往後梳去。「啊，早知道我還是應該把演出取消的。」

　　「那樣不是會給劇團添麻煩嗎？」席若芸提醒他，「你知道皓薰不喜歡那樣。」

　　「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我一想到他自己一個人、」

　　「紀翔好像常常到醫院去陪他跟伯父。」席若芸柔聲說道，「雖然皓薰也很想念你，但我想紀翔幫了不少忙，皓薰應該沒有太孤單。」

　　林立翔愣了愣，「紀……紀翔嗎？」

　　「嗯。」

　　林立翔似乎有些吃驚，嘴巴開開合合，最後一個字也沒說。

　　「怎麼了嗎？」席若芸好奇地問。

　　「沒──沒事，」林立翔揉了揉眉心。「我只是在想……沒事。」

　　「別擔心，紀翔很照顧皓薰。」

　　「我不是擔心那個，是……嗯，沒事。應該沒事。」或許是真的太累了，林立翔有些語無倫次。他吁了一口氣，擺擺手，像是將什麼東西從眼前揮開。「啊，頭有點痛……若芸，妳介意我睡一下嗎？」

　　「怎麼可能會介意呢？快睡吧。」

　　林立翔溫柔地嘆了口氣，挪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身子一歪，幾乎是靠上車窗的瞬間便呼呼大睡。席若芸將車內的溫度調高了一點，順便將冷氣的出風口往上調，免得林立翔在睡夢中覺得冷。

　　她知道林立翔很掛心，加上還在演藝圈時自己也曾經受過金勇的關照，因此上個星期她特地到醫院去探望金勇。

　　金勇當時躺在病床上，臉色不太好，但至少還能看著電視上的喜劇電影小聲地呵呵笑，擔心吵醒睡在旁邊家屬床上的金皓薰。睡著的金皓薰臉色慘白，緊緊閉著眼睛、蹙著眉頭，歪歪扭扭地睡得很不安穩。金勇看電影看得不太專心，三不五時就會扭過頭去察看兒子，偶爾才剛剛張開嘴，坐在病床和家屬床中間的紀翔便會伸出手，替金皓薰將滑落的毯子拉好。

　　席若芸坐在床邊，臉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裡對於居然也待在病房裡的紀翔感到驚訝極了。金勇看上去倒是習以為常，顯然紀翔來的次數相當頻繁。當席若芸遞出她為了探病而特地買來的蘋果時，金勇笑呵呵地道謝，而後紀翔站起身，替金勇接下水果籃，安靜地整理了起來。金勇問席若芸留下來一起吃蘋果，紀翔連問都不用問，就從床邊小櫃子的抽屜中找出水果刀，熟練地在邊上削起蘋果。那模樣太過自然，彷彿紀翔打從一開始就是金家的一份子。

　　席若芸聽著金勇笑呵呵地和她道謝，看著安安靜靜地削著蘋果的紀翔，望著睡在紀翔身後、在蓋好毯子後臉色和緩了一些的金皓薰，莫名地覺得安心了些許。

　　她也不知道這份安心從何而來。或許是因為林立翔總能使她安心，而這樣照顧著金皓薰與金勇的紀翔，奇妙地讓她想起了林立翔，想起了當她好不容易趕完了寫真集的拍攝、湊足了醫藥費，母親卻仍舊離世時，出現在她家樓下，默默地將她整個人連同潰堤的淚水擁入懷裡的林立翔。

　　席若芸瞄了眼在副駕駛座睡得安穩的林立翔，趁著紅燈的時候將放在後座的毯子拿來，替林立翔蓋上。

　　席若芸想，有紀翔在，對金皓薰來說應該不是什麼壞事。她相信會沒事的。

　　十二月的台北稱不上寒冷，從高樓間吹來的風卻足以刮得人臉頰發疼。金皓薰縮起脖子，肩膀都緊繃得快要抽筋，拖著連續好幾天都只睡了四、五個小時的身體，在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後來到醫院。

　　老爸住院一個月以來，他每個星期大概有四天會不顧老爸的反對睡在醫院那張窄小的陪病床上。醫院的環境不比家裡，就算不提那張難睡的小床，空氣中瀰漫著的消毒水味和病房外時不時傳出的聲響，都讓金皓薰毫無選擇地總在凌晨四點左右醒來，接著就得在半睡半醒之間掙扎到早餐時間。

　　這麼一段時間下來，公司狀況轉好後，他好不容易稍微養好了的身體再次墜回一年前那淒厲非凡的過勞狀態，抵抗力也跟著爛到谷底，兩個星期前他被傳染了感冒，硬撐著到辦公室去工作，差點沒一頭撞暈在辦公桌角上。最後金皓薰在莉鈴的「我就跟你說了吧經裡叫你回家休息你不聽我管不動你但我可以烙人來」的眼神注視下，被趕來的紀翔無情地架回家休息。

　　紀翔當時氣得笑了出來，架著他一路往停車場走，一邊暴躁地教訓他居然拖著這種半點反抗能力都沒有的身體硬是來上班。金皓薰就是個吃了黃蓮的啞巴，他怎麼可能告訴紀翔，自己的無力抵抗不全然是因為感冒（儘管相去不遠），而是因為他沒想到紀翔會為了他感冒就特地來把他綁回家。

　　你今天不是得去讀本嗎？金皓薰有氣無力地問。

　　閉嘴。紀翔將金皓薰塞進副駕駛座。

　　你的工作、

　　金皓薰。紀翔瞇起眼睛，整個人往金皓薰面前貼來，讓金皓薰連呼吸都不敢，直到耳邊「喀擦」一聲，他才發現紀翔替他把安全帶繫上了。睡覺。

　　那天別說是在車上，就算是回到家後、躺在床上，就算他整個人因為感冒而暈頭轉向，他還是怎麼樣都睡不著。

　　他喜歡紀翔啊。被喜歡的人這樣關心，他開心到心臟都要內傷了。

　　金皓薰深深地嘆了口氣，穿過醫院走廊，沿路上和幾名已經熟識了的護理師打招呼，最後他在老爸的房門前停下腳步。打開房門之前，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努力打起精神，他可不想讓老爸看到自己的疲態。金皓薰揉了揉眼睛，在手搭上門把之前，又想起了什麼似地抬起手，將頭髮抓得整齊了些，這才打開房門。

　　「皓薰！」坐在病床上，正在看電視的老爸轉過頭，笑呵呵地招呼。

　　「老爸，」金皓薰走進病房，在內心提醒自己不要一進門就看有沒有其他人，那樣會顯得太過期待，一邊順手帶上了門，「你今天還、」

　　「金啊！」

　　金皓薰才剛走出沒兩步，就被某個躲藏在浴室裡的人偷襲，整個人往旁邊牆上撞去。金皓薰原本就睡眠不足，被這麼突如其來地一撲一撞之後更是頭昏眼花，耳邊只聽得到老爸樂得呵呵笑的爽朗笑聲。他甩甩頭，重新聚焦後第一眼看見的是紀翔。紀翔從椅子上半撐起身體，蹙著眉頭，面帶關切。另外還有隔著一張病床坐在紀翔對面的席若芸，現在正回過身，一隻手掩著嘴，眉眼彎彎，也被眼前的畫面逗笑了。

　　席若芸怎麼會在這裡？

　　等等，還巴在自己身上這個人剛剛喊自己什麼？

　　怎麼聽起來這麼熟悉？

　　金皓薰終於想起來要看看這個偷襲自己的人是誰。他扭過頭，看見那個人應該要在美國紐約的多年好友，正笑嘻嘻地伸出手，把緊貼在牆上的金皓薰給剝下來。

　　「林立翔！」金皓薰尖叫。

　　「你好你好，金啊，我們又見面了。」

　　「你當百老匯是幼稚園成果發表會喔！怎麼一天到晚跑回來！」

　　「什麼態度啊你，什麼態度，」林立翔一把揪住金皓薰，往他的肩頭一陣亂拍亂打，「金爸生……身體不舒服欸，金爸當年怎麼照顧我的，我是那麼忘恩負義的人嗎？不回來看一下金爸我怎麼能放心？」

　　「皓薰說得也沒錯，」金勇笑著給兒子幫腔，「立翔啊，工作重要，我又沒什麼事，你這樣飛回來一趟又要多花錢……」

　　「金爸！剛剛我不是都說了，錢什麼的是小事。今天就算你人在火星上，我也要飛過去看你。」

　　金勇無奈地笑著搖搖頭，但是滿心的喜悅仍舊溢於言表。老爸是真心把林立翔當作第二個兒子，金皓薰也知道老爸看見林立翔有多開心，該說的卻還是得說：「立翔，你的演出真的沒問題嗎？要是你這樣跑回來結果給劇團添麻煩你知道我、」

　　「金啊，閉嘴，」林立翔懶洋洋地警告道，「否則我就要把你高中畢業旅行時候裝扮成美人魚的照片給紀翔看。」

　　換作是以前，金皓薰才不怕，肯定是頂著受辱的風險繼續教訓林立翔。但現在，儘管林立翔那句話是無心，金皓薰也不想讓紀翔看到自己高中時候的黑歷史，於是硬生生地把話給吞回肚子裡。

　　紀翔挑起眉毛。金皓薰不知道那是紀翔被挑起了好奇心，還是紀翔沒學過「美人魚」這個詞而感到困惑。拜託拜託拜託希望紀翔小時候看的童書繪本裡面沒有「小美人魚」啊拜託。

　　「很好。」完全不知道金皓薰內心煎熬，林立翔滿意地把安靜了的金皓薰往金勇的病床邊拖。

　　紀翔和席若芸的身邊各有一張椅子。他又不可能坐席若芸旁邊這個位置，於是心懷忐忑、努力不動聲色地繞過病床，在紀翔旁邊落座，一邊卸下背後的肩背包。「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早上剛到。」林立翔聳聳肩，在席若芸身邊坐下。金皓薰看向好友的臉，果然在對方的眼下看到兩輪烏青。「你也不用太擔心。耶誕節快到了，我們劇團耶誕節不演出，所以我也沒取消演出。別再想東想西的了。」

　　金皓薰翻了個白眼，「知道了啦。」

　　坐在他旁邊的紀翔突然加入了談話：「你吃過晚餐了沒？」

　　「呃，剛剛在開會的時候有吃了一點。」金皓薰答得有些心虛，但他也沒說謊。剛剛在EAMI的時候，有助理買了便當來給他們邊開會邊吃，不過那份便當實在是不合金皓薰的口味，加上可能是連日睡眠不足的關係，他不太有食慾，所以吃了幾口就沒吃了。

　　「開什麼會呀？」林立翔好奇地問。「我隨便問的，不能說就算了。」

　　「哦，是芬芬的──對欸，你剛好在，」金皓薰一想到可以把林芬芬的好成績分享給她哥哥就立刻振奮起精神，「你知道芬芬在甄紅姐的節目是固定班底吧？他們節目組最近想換一首主題曲，讓芬芬來唱，我就順便去跟映彤姐談，看能不能出一張完整的專輯。」

　　「芬芬要出專輯了？」林立翔吃驚地問，「你不是要哄我開心吧。」

　　金皓薰裝模作樣地翻了個大白眼。「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映彤姐，你覺得映彤姐會因為要看誰的面子就答應幫芬芬出專輯嗎？」

　　「芬芬表現得真的很好啊，立翔。」金勇欣慰地拍了拍林立翔的肩膀。「我都有看芬芬上的節目。不愧是我們藝能天王的妹妹。」

　　「金爸這樣講我會害羞啦。」林立翔擺出一副嬌羞模樣，但臉上盡是聽到妹妹作出了成績的好心情。「她終於長大啦，想當年還為了追若綺自己跑上台北，結果受傷住院……」

　　當年在報紙上有看到新聞的席若芸知道這件事，金家父子跟林立翔的關係親近，當然也知道，金皓薰甚至是那個在林立翔忙工作的時候，幫林芬芬帶點心到醫院的那個人。林立翔提起這件事，大概是為了當時不在台灣的紀翔。林立翔在那邊說故事說得有聲有色，金皓薰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不停用眼角餘光去偷看紀翔。紀翔聽得很專心，偶爾甚至會被林立翔逗笑。金皓薰看著看著，忍不住想紀翔這兩年真的是變了很多。剛開始認識他的時候，他才不會這樣笑呢。

　　有林立翔在，他們熱熱鬧鬧地度過了一個晚上，一直到會客時間結束，林立翔和席若芸才起身告辭。林立翔臨走前還抓住金皓薰，約了他明天晚上一起吃飯。

　　「我要吃永康街那邊那家小館。我好想念他們的豆乾炒肉絲。」林立翔還念念不忘地點菜。「欸別跟阿威他們說，我們好久沒兩個人單獨吃飯了。」

　　「好啦好啦好啦。你趕快帶若芸回家，人家明天還要開店耶。」

　　好不容易把林立翔送出病房，金皓薰回過身，正巧看見紀翔也低著頭在收拾背包。

　　「你也要回家啦，紀翔？」金勇慈祥地看著紀翔背起背包。「回家路上要小心啊。」

　　「好，謝謝金伯伯。」紀翔淺淺一笑，「我有空再來看你。」

　　「你這孩子，幾乎天天來。你工作忙，也該找時間休息一下，別天天往我這裡跑。我沒事的。」

　　紀翔沒有答話，只是安靜地微笑了下。

　　「皓薰，你呢？」金勇伸出手來在紀翔垂放在身側的手臂上拍拍，一邊轉過頭來看著兒子。「你今天回家睡吧？老爸看你快累昏頭了。剛剛立翔說話的時候你在打瞌睡吧？」

　　「唔。」金皓薰猶豫了片刻。他其實是想在醫院過夜陪著老爸，不過他明天還有重要的會議──阿威的演唱會準備得一切順利，但最近鉅子公布了SD兄弟演唱會的日期，居然和他們撞期了。他明天得去開會商量，是該改期還是如期舉行。「老爸，你自己……」

　　「老爸哪會有什麼大問題，別太擔心了。」金勇和藹地說，「你回家去休息，不然老爸也擔心你。」

　　「那你有事要打給我喔。」

　　「好啦，好啦。」

　　金皓薰憂心忡忡地收拾東西，還不忘又多叮嚀了老爸幾句。最後當他和紀翔一起離開病房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熱鬧了一整晚，此時只剩下他和紀翔兩個人。他早已認清自己對紀翔的喜歡，卻沒有太多時間處理與紀翔相處時那些心態上的轉變，更沒有時間思考該不該表現出來、甚至該不該試著追求對方之類的事情，因此他難免有些緊張，深怕自己哪裡一個做錯，就毀了一切。

　　現在他該說些什麼呢？金皓薰努力想著。送紀翔回家？不對，這樣紀翔的車會被留在醫院這裡。謝謝他特地來看老爸？這天晚上他已經說過太多次了，最後一次說的時候還被紀翔不耐煩地瞪了一眼。還是──還是問他今天的工作狀況如何？不對，都這麼晚了他幹嘛還要一副像是拷問紀翔工作成果的樣子？

　　看來就只剩下最無聊、最無趣，同時對於增進兩人之間感情毫無幫助的愚蠢問題了。

　　金皓薰喪氣地清了清喉嚨，正想開口問紀翔把車停在哪，紀翔便微微低下頭，湊在他的耳邊發問：「你其實沒吃晚餐吧？」

　　紀翔突然靠得這麼近，帶著磁性的嗓音柔柔的，搔得金皓薰整個後頸都發麻。他倏地按住後頸，往旁邊彈了兩步，震驚不已地扭頭瞪著瞇起了眼睛的紀翔。

　　「什麼？」金皓薰的思緒一片混亂，嘴巴不等大腦思考就擅自動了起來：「我，對啊我沒吃。不是，我是說、」

　　「你的肚子叫了好幾次。」紀翔毫不留情地指出，「我都聽到了。」

　　金皓薰嚇得差點轉身就逃，與此同時他的肚子還順勢再出賣了他一次，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他還以為紀翔很專心在聽林立翔講話，絕對不可能聽見的，結果居然都聽到了嗎！

　　「皓薰。」紀翔不滿地皺起眉。

　　「其實，其實是EAMI開會時候的那個便當太難吃了，那個助理買了樓下自助餐店的便當，你知道那家嗎？那家真的好難吃，我只吃了幾口。」金皓薰看著紀翔那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從實招來。「我還是有吃一點啦。」

　　紀翔嘆了口氣。

　　「醫院旁邊有一間賣水餃的。」紀翔說，「要一起去吃一點東西嗎？」

　　紀翔邀請他一起去吃東西。

　　時間已經這麼晚了。紀翔在一天的工作結束後特地來醫院探望老爸，現在還因為他的肚子一直咕嚕嚕叫，就說要陪他去吃飯。

　　紀翔隔天還有工作。身為經紀人的金皓薰很清楚。「可是，」金皓薰嚥下口水，竭力從一片空白的腦中擠出句子：「可是你明天還要去全球影業讀本，新專輯也要發售了所以你有採訪要……」

　　「我其實也沒吃晚餐。」

　　金皓薰抬起頭，毫無防備地對上了紀翔的視線。紀翔雙臂環著胸口，倚著牆，稍稍歪過了頭，雙唇勾起了似笑非笑的曖昧弧度。

　　「我肚子也餓了，」紀翔說，「親愛的經紀人，陪我去吃飯吧。」

　　那抹笑容，配上親暱的語氣，給了本來就思緒混亂的金皓薰最後一記迎頭痛擊。被砸得眼冒金星的金皓薰暈呼呼地胡亂答應，然後跟著紀翔穿過漫著消毒水氣味的醫院走廊，前往紀翔要帶他去的任何地方。

　　在電影正式開拍之前，整個劇組會進行讀本會議。演員和所有的劇組人員一起閱讀劇本，理解劇本的表達，各個部門也藉此溝通彼此的解讀，彙整並了解劇本與工作方式。

　　早上的讀本告一段落，王瑞恩宣布讓大家先休息，一個半小時的午餐時間結束後再繼續。推開椅子的聲音立刻在會議室內此起彼落，人們談話的語氣也變得輕鬆，討論著中午公司不知道訂了哪一家的便當。

　　今天金皓薰沒有來，似乎是再次去開會討論阿威的演唱會日期，因此整個讀本會議上除了有幾面之緣的王瑞恩，紀翔誰也不認識。他雖然和另一名主演為了培養默契，稍微交談過幾句，但還不熟識，王瑞恩一宣布午休，那名主演和紀翔打過招呼後就和其他認識的工作人員去吃午餐了。

　　紀翔思索著，是不是去冒險嘗試加入其他演員或工作人員一起吃午餐時，有個人來到他面前，輕輕地敲了敲桌面。

　　「紀翔。」王瑞恩手中拿著兩個便當，笑得親切：「要一起吃午餐嗎？」

　　紀翔連忙起身，將自己的劇本收到旁邊。王瑞恩拉了張椅子，在紀翔的對面坐下：「今天訂了雞腿便當跟排骨便當。你想吃哪個？」

　　「王導先挑吧。」

　　「那麼這個雞腿便當給你吃吧。」王瑞恩將便當連著餐具推了過來。「這一家的雞腿便當特別好吃，你試試看。」

　　紀翔拆開捆著紙製便當盒的橡皮筋，便當盒蓋一彈開，驚人的飯菜香氣便飄了出來，裡頭的滷雞腿顏色漂亮，一邊的配菜也是引人食慾大動。紀翔拿起免洗筷，等著王瑞恩也打開便當並且動筷後，才挾起一口白飯。

　　王瑞恩顯然是因為他算是圈子的新人，因此特地來照顧他。在用餐期間，王瑞恩和紀翔聊起電影，語氣和藹親切地分享了一些台灣影史上的經典之作，還答應紀翔可以帶一些他收藏的絕版錄影帶來，讓他帶回家看。

　　「那些都是經典的好電影。我想有些電影或許對你的拍攝有幫助。」

　　「好的，」紀翔微微笑著低下頭，「謝謝。」

　　「你表現得非常好，我很慶幸當初有邀請你來參加試鏡。」王瑞恩從炒青菜中挑出一小塊辣椒。「我也很喜歡你目前的詮釋，我能聽出你說話的語調和平常不同，但不會太矯揉造作。我一直不喜歡某些男演員認為只要嬌聲說話就是詮釋女性。你做得非常好，正式拍攝的時候只要記住現在的感覺就好了。」

　　紀翔鬆了口氣。他花了不少時間在思考一名認為自己是困在男性身體中的女性會是什麼感覺，也試著揣摩了女性的說話方式──最好的模仿對象當然就是歐怡青。好險王瑞恩對此很滿意，不然不論是觀察林芬芬還是莉鈴他都覺得有些尷尬。「好的。」

　　「不過我很好奇，你在讀本的時候好像有點心虛。為什麼呢？」

　　紀翔心頭一落，差點弄掉了一塊油豆腐。他沒想到王瑞恩看得出來──但話說回來了，王瑞恩見過這麼多演員，他當然看得出來。

　　他在讀本的時候心虛，一是因為有幾個字他不認識，二是因為他得不停將那些竄上心頭的糟糕回憶壓回腦海深處，三則是他因為上述原因心神不寧，總覺得自己表現不佳，也許王瑞恩會在讀本會議後就把他踢出劇組。

　　「我，」紀翔下意識地猶豫了片刻，不過面對王瑞恩犀利的專業眼神，他反而冷靜了下來。這只是演員與導演之間的專業討論，王瑞恩無意窺探他的隱私，紀翔只需要將自己作為演員的煩惱說出來就好。「一開始王導邀請我試鏡的是配角，我沒想到現在會變成主角。」

　　「所以你很緊張？」王瑞恩微笑著問。

　　「對，很抱歉。」

　　「沒什麼好道歉的。這是你第一次主演電影，緊張是當然的。而且我覺得你已經算很放鬆了。」王瑞恩彷彿想起了什麼，笑著搖搖頭。「皓薰說你以前是音樂學校的，我猜你大概很習慣面對人群了？」

　　「我比第一次上台的時候放鬆了一點點。」

　　王瑞恩被逗笑了，咬下一塊排骨。「我相信你表現得會愈來愈好。我不是食古不化的導演，如果你有什麼問題、碰到什麼困難，或是想要建議我什麼，都隨時可以開口跟我說。」

　　紀翔點點頭。「我知道了。」

　　王瑞恩讚賞地笑笑，「吃吧。如果這些不夠，下午我們會再叫下午茶。」

　　他們一起吃完了便當。這家便當的雞腿確實非常好吃，紀翔難得在吃完之後還有些意猶未盡。最近金皓薰每個周末都待在醫院陪伴金勇，紀翔每次去，都看見金皓薰在啃醫院樓下便利商店的便當。他想著這周末或許可以買了這間店的便當帶到醫院，讓金皓薰也吃看看這間店的雞腿。

　　下午的讀本會議也進行得很順利，不過會議快結束前，道具組在幾個場地的選擇上和場勘組有歧見，因此他們多花了點時間討論，等到紀翔終於離開全球影業，高樓間薄暮已現，街上也多了不少腳步匆匆返家的上班族。

　　紀翔駛出停車場，加入下班潮的繁忙車流中，一邊想著今天在會議上討論的各種事情，想著想著，他的思緒又不爭氣地想起了金皓薰。

　　林立翔邀了金皓薰一起去吃晚餐，所以至少金皓薰今天會好好地吃頓晚餐。這麼一來，不知道晚餐後，金皓薰會回家、還是到醫院陪伴金勇？以金皓薰的個性，多半會跑回醫院去，而林立翔這趟回來，就是來探望金勇的，大概也會跟去。不過晚餐時間，金勇大概就是一個人待在病房裡看電視，醫院的餐點又準備得清淡。紀翔想著那樣的畫面，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

　　如果他到醫院去看看金勇，或許能讓金皓薰放心些。林立翔難得回來，金皓薰和多年老友如果連頓晚餐都不能放心地好好吃，那也太勞累了。

　　反正自己回了家，也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他現在身兼演員身分，還可以跟金勇說，自己有事情想請教，讓老人家開心。這是個好理由，金皓薰大概不會為此感到有壓力。

　　紀翔只是希望金皓薰可以開開心心地吃一頓飯。

　　交通號誌轉為綠燈，紀翔轉動方向盤，出發前往醫院。

　　「怎麼啦？」林立翔放下快被他扒光的那一大碗白飯，困惑地挑起眉頭，「你怎麼那個表情？」

　　剛接完電話回到小包廂的金皓薰還有些發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維持著嘴巴微張的傻樣坐回椅子上，讓對座的林立翔愈看愈緊張。「怎麼了？說話呀。」

　　「哦，沒、沒事，」金皓薰抹了抹鼻子。塞在褲子口袋裡的手機有些微溫，不知怎地讓金皓薰覺得燙。「老爸啦。他打電話來叫我慢慢吃飯，說紀翔去看他了。」

　　「義陽？」林立翔正好往嘴裡塞了滿嘴菜，口齒不清：「義陽蓋依驗？」

　　金皓薰看著好友奮力從嘴裡擠出字句的樣子，有些壞心地想著要是他把藝能天王的這個吃相拍照了拿去賣給媒體，不知道能賺多少錢。「紀翔在醫院陪我老爸。」

　　林立翔眨眨眼睛，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嚥下嘴裡的食物。「紀翔嗎？」

　　「嗯。」金皓薰清了清喉嚨，壓下那股想要哽咽的衝動。他知道林立翔約他出來吃飯，是想要他放鬆一下，畢竟一整天的忙碌之後，待在醫院那樣的環境中實在很難真正地放鬆──那附近也真的沒什麼好吃的。他很感謝林立翔，也確實因為不用待在醫院裡面而鬆了一口氣，卻又為了那樣的想法而有罪惡感。

　　他知道若是自己天天待在醫院，老爸會對他感到愧疚，可是真的這樣出來和朋友吃飯了，金皓薰也放不下自己一人待在醫院的老爸。林立翔大概也猜到他的想法，吃飯的時候說的話不多，大概是想著趕緊吃一吃，兩個人就能回醫院去看看金勇。

　　不過紀翔打了電話來，說，他在醫院。

　　我工作結束正好在附近。紀翔說。我不知道晚上要吃什麼，就買了水餃，順便來看看金伯父。

　　金皓薰說不出話來。

　　你放心吃飯，小心噎到。紀翔想了想。金伯父也說，林立翔難得回來一趟，叫你陪他好好吃飯。

　　金皓薰用力地吞了口口水，張開嘴巴，只能發出一些支支吾吾、毫無意義的聲音。

　　可是，你工作，你明天，你如果不回家好好休息……

　　別想太多。紀翔打斷了他。我說了，我只是順路。

　　金皓薰也記不清楚自己回了些什麼，大概就是「我知道了那晚點見」之類的無聊話。紀翔在電話的那頭或許是輕聲笑了，那句「別撐壞肚子了，親愛的經紀人」帶著笑意，搔得金皓薰耳根發癢。尤其是「親愛的」那三個字。

　　金皓薰突然發現，他完全不記得紀翔是從什麼開始，會喊自己「親愛的經紀人」。他搞不懂，紀翔到底知不知道「親愛的」三個字，對在台灣土生土長的他來說份量有多重？紀翔是因為在國外長大，才覺得這幾個字能夠隨時脫口而出嗎？紀翔對誰都會說「親愛的」三個字嗎？如果對外國人來說，這三個字根本沒什麼，紀翔就算這樣喊別人，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金皓薰怎麼光是想想，心頭就一陣酸？

　　「──皓薰？皓薰，欸，皓薰！」

　　金皓薰嚇了一跳，整個人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好不容易才把金皓薰從神遊狀態叫回來的林立翔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往他碗裡夾了一大塊魚肉。

　　「發呆發成這樣，我都已經想好，要是再叫不動你，就要去跟廚房借肉槌來敲你了。」林立翔碎唸著，一邊又撈了一大匙豆干肉絲給他。「你在想什麼？」

　　「喔，就，」金皓薰猶豫了片刻，他不知道林立翔對自己喜歡紀翔這件事能接受到什麼程度。「沒啦，就──就阿威的演唱會。」

　　「你說他的演唱會跟那個SD兄弟的撞期了？」林立翔的眼神犀利了起來，藝能天王的氣場一瞬間表露無遺。「如果是我，我會決定錯開日期……不過阿威的日期已經公布了？」

　　「公布了。我們公布的兩個星期之後鉅子才……」

　　「鉅子搶在後面公布，就是要跟你們打對台。如果你們決定改期，會讓人覺得你們在示弱，所以我會支持阿威的想法，不要去改日期，要對決就對決吧。阿威不是SD那種偶像路線的，粉絲群體沒有重疊，不可能被帶走全部的人潮。我在國外的時候有學到一些宣傳手法，我晚上回家整理好明天給你，你可以參考。我對阿威有信心，他的演唱會……」

　　金皓薰認真地聽著林立翔的分析。林立翔作為藝能天王、又是個自己當經紀人的狠角色，給出來的意見自然很有參考價值。但是聽著聽著，金皓薰思緒又不爭氣地一飄，還莫名其妙地飄到了席若芸身上。

　　席若芸是出了名的冰山美人，還在演藝圈時，對誰說話都是淡淡的，從來不和任何人建立交情，公事公辦，彷彿一縷輕煙，隨時會輕飄飄地溜走。金皓薰耳聞了不少席若芸的境遇，完全不怪她不信任演藝圈裡的任何人。不過她最後又是為什麼決定和林立翔在一起呢？

　　林立翔又是怎麼知道，他想要和席若芸牽手一起走下去的呢？兩個人之間又是怎麼決定在一起的？金皓薰從來沒有戀愛經驗，身邊除了林立翔也沒什麼人可以聊這個，可是他喜歡的人是紀翔，也不知道、

　　「皓薰，你有沒有在聽啊？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和席若芸。」

　　「哈？」

　　「哈？」

　　金皓薰和林立翔面面相覷，兩個人在一片沉默中，不約而同地慢慢歪過頭。

　　然後金皓薰回過神來，狠狠搧了自己一巴掌，把林立翔嚇得彈了下。

　　禍從口出啊！

　　他怎麼就管不住自己這張嘴！

　　「什麼啊。」林立翔無辜地眨眼睛，可是金皓薰和他相識多年，一看林立翔的眼神，就知道林立翔正在懷疑他。「你想關心我的感情生活？」

　　「不是……」

　　「你不關心我喔？」

　　金皓薰一下沒管理好表情，直接衝著林立翔翻了個大白眼。林立翔瞇起眼睛，咧嘴而笑。

　　「歹勢啦，好久沒鬧你了，想鬧一下。」林立翔拍拍金皓薰的肩膀，接著收回手抹著鼻子，神情靦腆了起來。「你，呃，你是想問什麼？」

　　「算了，」金皓薰也是第一次看到林立翔這麼害羞的樣子，忍不住跟著難為情。「我不是想要八卦，我只是……本來只是想問你問題，但當我沒說吧。」

　　「我們認識多久了，拜託。」林立翔故作詫異地瞠圓了眼睛，「你想問什麼就問呀。」

　　金皓薰拿起茶杯，將微溫的茶水一口氣喝下。「……真的？」

　　「少三八了，快問吧。」

　　金皓薰猶疑著放下茶杯。「就是，一開始……若芸她應該不是很好接近吧。」

　　「我碰的軟釘子可以蓋一棟透天厝。」林立翔雙眼無神地笑了聲。

　　「……你肯定是一直去煩人家。」林立翔雖然不至於不識相地糾纏不休，可是他一旦認為對方需要幫忙，不管如何都要插手到底。金皓薰不用問都能猜到林立翔大概做了些什麼，大概就是堅持席若芸太晚回家危險、一定要送她回家，或是席若芸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堅持要帶人家去醫院之類的。金皓薰腦中不僅有畫面，還自帶配音，音效環繞。

　　「你要是看到那時候的若芸，你絕對也不敢放著她不管。」林立翔搖搖頭，微微皺起的眉間壓著回想起當年的心有餘悸。「隨時都很累的樣子，扭傷腳了還硬要繼續拍戲，有一次都腸胃炎了也不說。我也知道她可能覺得我很煩，但我真的很擔心她。」

　　「你告白的時候，有想過被拒絕的話要怎麼辦嗎？」

　　林立翔放下茶壺，抬起的視線瞬間柔和了下來。

　　「有啊。」

　　「那你是怎麼打算的？」

　　林立翔皺起臉，抱著胸口往後靠到椅背上，齜著牙齒長長地「嘶」了聲。

　　「我一開始也想了很多。但是最後我就想，其實我自己想那麼多，一點意義都沒有。」

　　「什麼意思？」

　　「我如果連開口都不敢，就不會知道若芸會不會答應我。她如果答應我了，我當然很開心，她要是拒絕我，我也還是很喜歡她，她需要我的話我也願意隨時去幫她。她希望我做什麼，我就願意做什麼，就算要我別再出現我也會照做，只是很難就是了。」林立翔傻笑了聲，抬起手按著發紅的脖頸。「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發現，哇，原來我那麼喜歡她。」

　　「哦……」

　　金皓薰低下頭，愣愣地看著桌面。

　　席若芸希望林立翔做什麼，林立翔就願意做什麼。答應了，他很開心、如果拒絕了，他也還是會一直守護他。

　　那麼自己對紀翔呢？

　　紀翔如果接受了他的感情，金皓薰目前還沒辦法想像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會喜歡上同性。紀翔如果拒絕他了呢？

　　他依然會是紀翔的經紀人，他仍然想要為紀翔擋下一切會使他不開心的，依舊想要照顧紀翔，讓紀翔健健康康、順順利利。紀翔希望他是什麼樣的角色，他便願意為紀翔扮演那樣的角色。如果紀翔要因此離開他，金皓薰大概也不會反抗，只是就像林立翔說的，會很困難。

　　哇，金皓薰眨眨眼睛，鼻頭有些泛酸。原來我這麼喜歡他。

　　原來我這麼喜歡他。

　　「你為什麼突然問我這些？」林立翔問。金皓薰抬起頭，看著林立翔的溫和眉眼，意外地察覺他的朋友大概真的已經看出來了。「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金皓薰張開嘴，下意識地想要否認。畢竟喜歡上旗下的藝人、喜歡上一個朋友，本來就難以啟齒，更何況他喜歡的還是同性。

　　可是喜歡上紀翔，又有什麼好羞恥的呢。

　　而且他如果連林立翔都無法信任，他們也白當了這麼多年的好朋友。

　　金皓薰舔舔乾澀的嘴唇，先是吁了一口氣，然後又深呼吸：「立翔，其實我、」

　　「金，」林立翔突然也開了口：「你知道我會支持你的吧。」

　　好不容易要說出口的坦白被打斷，金皓薰愣了一下。「嗯？」

　　「不管你喜歡誰，我都會支持你的。」林立翔撐著臉頰，眉間仍帶著受時差影響的疲憊，看著金皓薰的目光卻一如往常地真摯熱誠。「這你知道的，對吧？」

　　金皓薰莫名地有些熱淚盈眶，連忙故作若無其事地撥弄頭髮。

　　「如果是我猜錯的話，那就抱歉啦，」林立翔伸出手來，在金皓薰的手臂上輕輕捶了下。「但我覺得，你眼光滿好的。我覺得紀翔他會對你很好的。」

　　金皓薰瞪著桌面，緊咬上唇。林立翔看出來了？他怎麼看出來的？這麼明顯嗎？如果這麼明顯的話，看出來了的人會不會不只林立翔？紀翔會不會也猜到了，只是不敢確定，所以還沒有把他推開？

　　「所以你真的喜歡紀翔喔？」林立翔挪動屁股下的椅子，靠到金皓薰旁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順便打斷了金皓薰的胡思亂想。「真的嗎？我們金皓薰要談戀愛了嗎？」

　　「你很煩耶。」金皓薰要把林立翔推開，但林立翔一臉欣慰地緊抓不放，金皓薰推了兩下沒推開就放棄了。實際聽到了「戀愛」兩個字，金皓薰覺得渾身不對勁，心臟跳得飛快，整個背脊都在發燙。「紀翔搞不好不喜歡我，而且……而且我們都是男生，我覺得我應該沒什麼機、」

　　「欸等等，」林立翔神情肅穆地舉起手：「你等等，你一開始不敢跟我說你有喜歡的人了，該不會是因為覺得，我會因為你喜歡男生就跟你絕交吧。」

　　「……也是沒有到絕交那麼嚴重……」

　　「過分，真過分。」林立翔無比震驚地捧住心口：「你難道是在報復我之前沒跟你說我和若芸在一起的事情？金啊，我真沒想到我們已經走到要互相報復這一步了。」

　　「你現在在演哪一齣？」

　　「好看嗎？我上次不是跟你說我回台灣的時候打算做一齣音樂劇，劇本都開始寫了。」

　　金皓薰真想抄起桌上的筷子戳爆好友的額頭。不過給林立翔這樣一鬧，金皓薰的心情也確實輕鬆了些許，於是他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這個劇本爛斃了，會做到大虧本。」

　　「別怕，別怕。」林立翔說，衝著金皓薰俏皮地眨眨眼。「還有我在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只要你開口，我兩肋插刀在所不辭喔。」

　　金皓薰知道，林立翔指的不是音樂劇。

　　他嘖了一聲，抬起手粗魯地抹掉不小心掉出來的眼淚，然後往笑出聲了的林立翔身上捶了一拳。

　　林芬芬正在嚎啕大哭。

　　紀翔眼睛看著劇本，卻因為耳邊全是林芬芬的哭聲而無法專心。他無比堅強地不動聲色，鎮定地翻過一頁──儘管上一頁他一個字都沒記住。

　　「真的好過分！好過分、真的好過分啦──怎麼可以這樣對人家──」

　　「我也覺得他有點過分了。」坐在芬芬旁邊的關古威憂傷地附和，抽了幾張面紙遞給淚如雨下的少女。

　　林芬芬手中的面紙在來得及擦掉淚水之前，就在掌心被揉成一團。林芬芬試著停止哭泣，但是成效不彰，抽噎了兩聲之後就繼續哇哇大哭：「他來之前居然什麼都沒有跟人家說耶，我真的好難過啦──」

　　「芬芬啊，他至少還是來看妳了嘛，妳不是也知道他很忙的嗎？」歐怡青摟著林芬芬的肩膀，柔聲安慰。

　　「可是，可是，就一下下而已！才那麼一下下！」林芬芬噘著下唇，碰地一聲趴到桌上哇哇大哭。

　　「別哭了！」原少緯突然一聲暴喝，嚇得在會議室裡的藝人們都彈了一下。林芬芬瞬間把眼淚都吞回肚子裡，連紀翔都只勉強端著冷靜神情，驚險地掩飾了差點弄掉手中劇本的困窘。「沒必要為那種無情無義的人掉眼淚！堂堂翱翔天際的藝人，幹嘛為那種傢伙哭成這樣──」

　　關古威舉起手。「呃少緯啊。」

　　「──不就是哥哥而已嗎！」也不知道原少緯是不是聽林芬芬的哭聲聽到抓狂了，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關古威欲言又止的眼神。「林立翔那傢伙有什麼了不起的？讓妳哭成這樣也配當妳哥──」

　　歐怡青驚惶地眨眨眼：「少緯。」

　　「什麼藝能天王！沒情沒義，丟下妹妹出國這麼久，回來還只和妳吃了一頓午餐！為這種男人哭成這樣做什麼？妳放心，下次妳哥回國，我肯定帶、」

　　紀翔嘆了口氣，終於闔上那本他其實一個字都沒讀進去的劇本。「原少緯。」

　　原少緯憤慨地扭過頭，正要開口問「幹嘛」，臉上就被一包印有卡通圖案的面紙給砸得正著。那包面紙戲劇性地緩慢翻落，先在原少緯因為震驚而停頓的胸口上彈了下，才啪答一聲翻落桌面。

　　「你、你，」林芬芬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身材嬌小的少女和氣質狂野身材高大的男人隔著一張會議桌針鋒相對，氣勢居然半點不輸。「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哥哥！我哥哥是最棒的！」

　　「妳、」原少緯被突然滿臉狂怒的少女弄得一頭霧水，「妳不是說……」

　　「你怎麼可以說哥哥無情無義！哥哥特地為了金大哥跑回來台灣，你怎麼可以說他無情無義！他最有情有義了！」

　　「那妳到底哭個屁！」

　　「你不懂少女的心啦！」

　　「什──居然有人說我原少緯不懂女人！」

　　「你還說什麼要帶人去找哥哥嗎！你要是敢對哥哥怎麼樣你就死定了！」

　　林芬芬愈說愈氣，乾脆直接繞過會議桌去追打原少緯。面對上一秒還在哇哇大哭、下一秒就彷彿吃了炸藥的林芬芬，原少緯一時間也傻了，這樣被林芬芬捶打有失顏面，但是轉身逃跑看上去也沒好到哪裡去，於是他就這樣傻傻地站在原地腦袋當機，被疑似藉此洩憤的林芬芬抓著衣袖甩來甩去。

　　關古威抿著嘴，擔心傷到原少緯的自尊，憋笑憋到快要內傷。歐怡青則知道自己肯定會笑出來，乾脆換座位到紀翔身邊，還轉了半圈，讓自己背對著打鬧不休的兩位友人。

　　「真佩服你完全沒有笑。」歐怡青靠在紀翔這側的扶手上，忍笑忍得太累而嘆了口氣，「真沒想到少緯會完全拿芬芬沒辦法，好好笑。」

　　紀翔把劇本收回背包，無奈地聳了聳肩。

　　「金大俠是昨天出國的，對嗎？」歐怡青支著臉頰，壓低了聲音問道：「你也去機場了對不對？」

　　紀翔安靜地點了點頭。

　　金勇在凱文醫院住了一個半月，雖然身體狀況好轉了，但是主治醫生卻說之後恐怕還是會病情反覆。後來他們幾番討論，主治醫生說德國那邊有一位心臟科的權威，對金勇的心臟病很有研究，若是金勇能夠去接受治療，那麼痊癒的機會很大。

　　出國治療的費用龐大，金勇不願意花這個錢，口口聲聲說反正年紀大了，就聽天由命吧，再說他反正也不是隔天就會復發。金皓薰卻不肯，就算是要籌錢他也想要將老爸送到國外，於是和林立翔一起說破了嘴，勸金勇同意。

　　最後是王瑞恩來探病時知道了狀況，直接表明公司有好幾名董事都是金勇的粉絲，有幾個人甚至在好幾年前受過金勇的幫助，因此說什麼都要讓金勇到國外接受治療。金勇雖然是婉拒了，但王瑞恩直接撥了電話，那些董事立刻丟下工作跑來醫院，在金勇的病床邊懇切地請他接受治療，有人還說到聲淚俱下。最後金勇看到躲在人群後擦眼淚的兒子和林立翔，終於鬆口同意到國外去接受治療。

　　醫院立刻為金勇做了安排，不過兩個星期便全部準備妥當。昨天金皓薰跟著救護車陪老爸到機場去，剛好沒有工作的紀翔也陪著。已經在台灣待了兩個星期的林立翔也不得不回到紐約參加新一季演出的彩排，買了當晚的機票出國。

　　而林芬芬哭成這樣，當然就是因為林立翔在這裡的期間除了陪伴金勇，另外還安排了一些必要的交際應酬，林芬芬自己又是課業工作兩頭燒，整整兩個星期，這對兄妹居然只吃了一頓午餐。現在林立翔又飛出國了，林芬芬悲從中來，在辦公室裡哭得肝腸寸斷，還拿原少緯當出氣筒。

　　想起昨天在機場，目送父親和好友離去的金皓薰的背影，紀翔就忍不住一陣心如刀絞。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歐怡青，比起憋笑，他更煩惱自己該怎麼忍住那股落淚衝動。

　　「金大俠會沒事的。」關古威也嚕著椅子往紀翔靠了過來，似乎看穿了紀翔神色間的憂心。「那天去看他的時候，覺得他的氣色好多了。」

　　「嗯。」紀翔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點點頭。

　　金皓薰為了公司，沒辦法陪著父親到國外。而金勇離開台灣之後，金皓薰也不再需要天天往醫院去，下班之後就會直接回家了吧。

　　他高中的時候，阿姨……他媽媽就已經不在了。陽明山上的那天，林立翔臉上帶笑，整副神情卻是苦澀的。金爸忙工作，所以他很多時候有事都會自己扛著不說。

　　金皓薰下了班，就會回家。金勇不在台灣，林立翔也回到紐約了，金皓薰則回到那個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在的家。紀翔單單是想像那個畫面，心便整顆揪了起來。他自己是個早已習慣獨自居住的人，甚至還挺自在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一想到金皓薰會因為擔心金勇，而在空蕩蕩的房子裡獨自輾轉難眠，就覺得坐立難安。

　　心疼。紀翔想。這是他來了台灣之後才學到的詞，還是從金皓薰那裡學到的。他心疼金皓薰。

　　「大家抱歉，我來晚了，來吃便當……你們在玩什麼呀？」

　　紀翔倏地抬起頭。金皓薰出現在會議室門口，跟莉鈴兩人手中都提著裝有便當和飲料的大袋子，一臉困惑地看著鬧成一團的林芬芬和原少緯。

　　「金大哥，你罵罵他！」林芬芬旋風般捲過去告狀：「他說要欺負哥哥！」

　　「誰說要欺負妳哥！」原少緯氣得跳腳。

　　「你為什麼要欺負立翔？」金皓薰搞不懂狀況，傻呼呼地問原少緯。關古威和歐怡青同時乾咳了一聲，撇過臉去憋笑。

　　「哈！我，欸，什麼，」原少緯氣極反笑，嘴角抽個不停。「我沒有要欺負林立翔！」

　　林芬芬氣極敗壞地告黑狀，原少緯暴跳如雷地辯解，關古威和歐怡青則在旁邊無聲地捧腹大笑，場面堪稱一片混亂。最後是看不下去了的紀翔把那一大一小分開，拿便當塞到他們面前，才勉強結束了這頓爭吵。

　　「皓薰啊，你這個星期六有空嗎？」關古威從金皓薰手中接過便當時爽朗地問，「要不要一起去打打牙祭？上星期若綺帶我去吃了一間餐廳，滿好吃的，我想說可以帶你去吃吃看。」

　　「這周末嗎？」金皓薰一邊把便當遞給紀翔，回得有些心不在焉。

　　「嗯。星期六中午。」

　　「好──好啊。」金皓薰有些困惑，但看上去挺開心的。「那等一下你告訴我在哪裡。少緯啊你別再跟芬芬玩了，過來一下，你下周的影友會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原少緯震驚地抬起頭，一時間沒保護好自己的便當，被林芬芬搶走了半顆滷蛋。

　　「什麼跟林芬芬玩，誰要跟她玩！」原少緯整個怒火衝冠：「明明是她一直想搶我滷蛋，現在還真的搶走了，皓薰你看見沒有！」

　　金皓薰只是疲憊地招招手：「啊等等我的滷蛋給你啦，你先過來。」

　　咬著偷來的滷蛋的林芬芬對原少緯做了個鬼臉，讓原少緯氣得牙根癢癢，但他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氣鼓鼓地跟金皓薰坐到會議室窗邊的小沙發上，討論起下周要舉辦的影友會。

　　紀翔無奈地看了背後彷彿有小惡魔尾巴在搖的林芬芬一眼，打開自己的便當，把那半顆滷蛋放到原少緯的便當裡。林芬芬看著紀翔給過去的半顆滷蛋，圓睜著眼睛一臉好奇，紀翔只安靜地搖了搖頭，要林芬芬別多問（也不准再把滷蛋搶走）。林芬芬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從包包裡拿出課本，攤在桌上配飯讀了起來。

　　「……是什麼餐廳呀？很好吃嗎？」這邊歐怡青已經和關古威開始閒聊，正好奇地詢問關古威要帶金皓薰去那裡吃飯。

　　「好吃！是法式料理，那個烤田螺超好吃……啊，還是怡青星期六也一起來吧？我請客。」

　　「嗚，可惜我這星期六已經有事了。阿威你可以把餐廳告訴我嗎？我也想帶朋友去吃看看。」

　　「當然啊，我等等傳簡訊告訴妳。」

　　「謝謝。」歐怡青快樂地打開便當，揀起醃蘿蔔放進嘴裡。「不過……感覺我星期六應該要一起去才對。阿威你是想說帶金大哥去散心嗎？」

　　「很明顯嗎？」關古威吐了下舌頭，「我這陣子太忙了，只到醫院去看過金大俠兩次而已，兩次去皓薰都在睡覺，現在金大俠又出國看醫生，我怕他壓力太大，就想說帶他去吃點好吃的。」

　　「不然我也來找找好吃的地方帶金大哥一起去吃吧。」歐怡青咬著筷子思考道。

　　關古威張開口，似乎是想要提議什麼，不過此時金皓薰和原少緯剛好結束討論，回到會議桌這裡來，於是關古威立刻閉上嘴，往嘴裡塞了一大口白飯裝沒事。歐怡青看了紀翔一眼，嚕著椅子從紀翔身邊滑開，回到林芬芬身邊，隨口指點起林芬芬正滿頭問號地看著的數學課本。

　　紀翔身邊的座位空了出來。金皓薰捧著便當，一邊打哈欠，一邊走到紀翔身邊的位置坐下。

　　紀翔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金皓薰的側臉。儘管他知道問題的答案，猶豫片刻後還是問了出口：「……昨天有睡好嗎？」

　　「嗯？嗯，有、有睡著。」金皓薰心虛地笑笑，或許是怕紀翔追問，他打開便當之後，立刻出聲喊了坐在對面的原少緯：「少緯，你不是要滷蛋……啊你那個滷蛋哪來的？」

　　「啊？」原少緯抬起眼睛，紀翔偷渡過去的那顆滷蛋停在唇邊，「這不是你的哦？」

　　「我才剛坐下欸。」

　　紀翔淡淡地看了林芬芬一眼。而歐怡青明明正在教數學，卻沒有專心聽、反而一直盯著紀翔看的林芬芬立刻凜了下，然後清脆地哼了一聲。

　　「那是我還你的滷蛋！」林芬芬高聲宣告：「人家和你又不一樣，是善良的美少女，才不會真的偷吃你的滷蛋呢。」

　　「……是喔。」原少緯把滷蛋從嘴邊拿開，有些糾結地看著那半顆滷蛋。「……妳如果這麼愛吃滷蛋就自己吃就好了。」

　　「不行！你現在是在嫌棄我給你的滷蛋嗎？你給我吃掉！」

　　「妳這女人怎麼這麼麻煩啊？」

　　原少緯和林芬芬再次熱熱鬧鬧地吵了起來，不過聽上去實在太像一般兄妹鬥嘴，所以金皓薰就沒再多管，只是轉過頭來，被逗樂了地聳聳肩。

　　「他們感情其實滿好的嘛。」金皓薰露齒而笑，對著紀翔眨眨眼睛，「對不對？」

　　那兩個人感情到底好不好，紀翔不得而知。可是他們這樣一吵，會議室裡很是熱鬧，而金皓薰的臉上也終於掃去了陰霾，被他們逗樂而不停呵呵笑。

　　林芬芬真不愧是金皓薰的好友的妹妹。另外紀翔也終於能夠意會，歐怡青為什麼會稱讚原少緯有時候挺可愛的了。

　　「你好，很抱歉突然來訪。」

　　金皓薰震驚地抬起頭，看著突然出現在會議室裡的王瑞恩。「真是難得王導會在這個時間來找我！」

　　「客套話我就不多說了，」王瑞恩面無表情地說：「我今天來主要是因為金大俠他……」

　　「老爸！老爸他怎麼了？」

　　「其實這一年多來，金大俠的病情大有起色，」王瑞恩撥了撥頭髮，「我們也已經安排好金大俠回國的時間……但是昨天早上，金大俠他不告而別了。」

　　金皓薰張開嘴巴。「不告而別？！」

　　「原本是打算在明天讓你們父子重逢的，結果今天早上金大俠留了一則短信，就不知去向了。」

　　「短信？老爸寫了什麼？」

　　「你自己看吧！」王瑞恩將一張樣式簡單的白底信紙交給金皓薰。金皓薰攤開了信紙，在上面看見兩行字：「千山他人行，萬海獨漂泊。相送無用」

　　金皓薰愣愣地抬起頭：「就只寫這樣？」

　　「嗯！只有這樣。」王瑞恩聳聳肩：「大俠的世界，一般人是無法理解的。對了，金大俠說，紀翔會照顧他，你別擔心。」

　　「等、等等！」金皓薰慌張地舉起手，「王導你說什麼？紀翔也不見了？」

　　「事情就是這樣，我先走了，再會。」

　　「等一下啊王導！等一下！紀翔他去哪了啊！」

　　王瑞恩沒有理他，轉身就走。金皓薰焦急地站起身要追，沒想到剛剛追兩步，腳下突然一空，他整個人莫名地穿透了辦公室的地板，往下摔進一片黑暗之中。

　　啊啊啊啊怎麼會這樣！老爸不見了紀翔也要離開他了嗎？現在連辦公室的地板都破了個洞欸怎麼會這、

　　碰。

　　金皓薰張開眼睛，眼神呆滯地看著天花板。他的房間的天花板，而不是什麼地板破洞的公司會議室。

　　金皓薰好不容易才踢掉纏在腳上的棉被，掙扎著爬起身。他顯然是在睡夢中從床上滾下來了，整個右側身體都摔得隱隱作痛。

　　啊，是夢啊。

　　金皓薰鬆了一口氣，把跟著自己一起滾落地面的棉被扔回床上，撐著床鋪支撐起渾身痠痛的身體。

　　他看了眼床頭櫃上的鬧鐘，早上五點五十分。他今天早上十點在EAMI有個會議要參加，要和周映彤討論歐怡青的第二張創作專輯。既然都起床了，他不如直接去吃早餐，早點到公司去整理資料吧。

　　金皓薰打了個哈欠，拖著腳步打開房門。現在已經入冬，天亮得晚，整個客廳都暗暗的，落地窗外隱約有一點朦朧不明的晨光，映得客廳格外冷清。老爸病倒之前，這個時間之前就已經起床，到公園去散步、找認識的朋友們聊天了。金皓薰如果選擇回到床上補眠，睡到鬧鐘設定的早上七點再醒來，老爸通常就已經帶著早餐回來，坐在客廳等他了。

　　但是老爸現在在國外，家裡只有他一個人，最討厭的是他還做了那種夢──或許是因為昨天晚上才收到老爸寫來的E-mail，雖然老爸在信裡說，他在國外的醫院休養，身體還不錯，讓他別太擔心，金皓薰還是難免憂慮。

　　金皓薰嘆了口氣，懶得回到臥室尋找不知道被踢去哪裡了的拖鞋，踩著冰涼的磁磚地板，往廚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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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以為早上做的那個夢已經夠奇怪的了，沒想到在電視上居然還能看見更奇怪的畫面。

　　金皓薰和歐怡青並肩坐在EAMI的休息室裡，面前的豪華鰻魚飯便當正孤單地冒著熱氣，兩個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休息室裡正播放著本月新發售單曲的電視螢幕發呆。

　　「金大哥……那是SD兄弟，對吧。」

　　「嗯……」

　　「他們是在唱耶誕快樂歌嗎？」

　　「嗯……」

　　兩個人再次安靜下來，安靜地看著電視上穿著幾乎有些俗艷的大紅衣衫、配合著人人耳熟能詳的耶誕旋律歌曲載歌載舞的SD兄弟，直到音樂結束，他們都沒有說半句話。

　　「哇。」SD樂團的耶誕組曲結束，終於進入下一首歌（溫寧珊上周發行的新專輯主打歌）後，歐怡青才大夢初醒般眨了眨眼。「很、很有耶誕節的氣氛。」

　　「對啊。」金皓薰乾笑了兩聲，用筷子絞下一小塊鰻魚後塞進嘴裡，用食物香氣緩和剛剛受到的視覺衝擊。

　　「這麼說起來……他們上個月發行的那張新專輯，整張都是翻唱耶。」歐怡青咬著筷子，若有所思。「而且其實也不只那張。雖然他們一年發兩張專輯，但除了他們出道之後的第一張，其他全都是翻唱歌。」

　　「是這樣嗎？」金皓薰吃了一驚。他自己是因為工作忙得昏頭轉向，壓根沒什麼時間去聽SD兄弟的新歌。

　　讓SD兄弟唱翻唱歌曲是多麼浪費他們才華的一件事，金皓薰最清楚不過了。他們還在翱翔天際旗下的時候，史蒂芬就寫了不少原創曲子，也錄過試唱帶，金皓薰都聽過。金皓薰認為，史蒂芬的作曲能力完全能與林立翔匹敵，將他們簽走的鉅子娛樂絕對也清楚這一點，現在卻只讓他們翻唱國外歌曲？

　　「真是太可惜了，他們的第一張專輯真的很好聽。不知道鉅子到底在想什麼？」歐怡青無奈地搖搖頭，「前段時間我跟紀翔聊天、」

　　金皓薰的筷子抖了一下，不過歐怡青沒有注意到。

　　「紀翔他說，他在全球的時候不小心聽見丹尼斯在和他的經紀人吵架。」歐怡青壓低了聲音：「好像丹尼斯不想再接愛情片，也不想一直演校園王子。」

　　「唔嗯，」金皓薰嚥下了嘴裡飯菜：「對啊，丹尼斯的目標是想要成為實力派演員，他也有那個實力，只演文藝愛情是浪費了。」

　　「但他的經紀人不聽呀。」歐怡青苦笑著聳聳肩。「其實我在EAMI的時候也不小心聽到過一次，史蒂芬跟他的經紀人吵得好兇唷。史蒂芬說他不想要再唱翻唱了，可是他的經紀人說什麼，唱翻唱才能搶速度，否則一年發一張專輯誰還會記得他們什麼的。」

　　「哈？」那都是什麼鬼話？

　　「對嘛！金大哥你也覺得很離譜，對吧？」歐怡青看著一臉嫌棄的金皓薰，放鬆地笑了出來。「還好我是翱翔天際的藝人，要是我是在鉅子那種經紀公司，我一定會抓狂的。」

　　金皓薰欣慰地笑笑，對著自己的鰻魚飯嘆了一口氣。他沒想到SD兄弟在鉅子的待遇居然變成這樣。

　　雖然那兩個人離開時和公司鬧得不太愉快，但是真要說起來，他們翱翔天際也確實是讓SD兄弟有些委屈。金皓薰努著嘴巴，悶悶不樂地戳著飯盒裡的鰻魚。老爸之前欣賞SD兄弟的才華，也很疼惜SD兄弟，要是老爸手術結束後回來台灣聽說SD兄弟現在被困在一個無法發揮實力的地方，大概也會很心痛。有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可以為SD兄弟做的、

　　「金大哥啊，」歐怡青突然幽幽地打斷他的思緒：「你如果在想什麼會讓自己變得更忙的事情，我就要去跟紀翔告狀囉。」

　　金皓薰轉過頭，一時間沒聽懂歐怡青說了什麼。等到他的大腦反應過來的瞬間，他下意識地倒抽一口氣，結果不小心把飯粒嗆進鼻子哩，一陣亂咳。

　　「啊、啊，對不起。」歐怡青笑了起來，趕緊抽了幾張面紙給金皓薰：「我看金大哥在發呆，就想嚇嚇你。」

　　「咳、啊，咳咳，什麼啦，」金皓薰咳得全身發燙，還出了點汗，「這跟紀翔有什麼關係，幹嘛跟他說……」

　　「抱歉抱歉。」歐怡青抿著嘴巴竊笑，「我只是覺得，現在好像也只有紀翔可以管管金大哥了嘛。」

　　金皓薰心虛地喝了口隨便當附贈的味噌湯，順了順氣。「……我、我又沒做錯什麼事。」

　　「金大哥，」歐怡青撥了下頭髮，再次抬起眼睛時，神色比方才認真許多，「雖然我認為在職場上不會有永遠的敵人，但是像SD兄弟這樣違約的人，也不可以對他們太仁慈。他們已經不是你旗下的藝人了，如果你還想著要照顧他們，我覺得你就對你自己太殘忍了。」

　　金皓薰愣愣地看著歐怡青。歐怡青溫柔地笑了笑，低下頭挾了塊鰻魚，又輕輕地嘆了口氣。「紀翔說金大哥有時候傻傻的，我還覺得他亂講，沒想到是真的。」

　　歐怡青這句話說得很輕，像是不想讓金皓薰聽得太清楚、也像是刻意要金皓薰問她到底說了什麼。金皓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正猶豫著是否該問清楚時，歐怡青又突然換上一副開朗神情，對著金皓薰眨了眨眼。「對了！金大哥，耶誕節快到了耶，你有什麼計畫嗎？」

　　突然就從有些嚴肅的話題跳來這裡，讓金皓薰有些反應不過來。「耶……誕節？耶誕節喔，我沒什麼計劃，怎麼了嗎？」

　　歐怡青揚起笑容，莫名有種正盤算著什麼的調皮感。「沒什麼，只是聊聊呀。」

　　金皓薰抓了抓鼻子，決定放棄猜測歐怡青在想什麼。「那妳耶誕節要做什麼？」

　　「其實我以前還在讀書的時候，都會在耶誕節假期和紀翔一起出去玩喔。」歐怡青開心地說，「有一年我們還去了愛丁堡城堡，正好碰上下雪，看起來超夢幻的。」

　　「聽起來很好玩耶。」對哦，紀翔和歐怡青從學生時期就認識了。金皓薰想到這兩個人認識了這麼久，還會一起出去玩，心頭就忍不住有些慌。他們倆個人看起來真的很相配，顯然也很合得來，難道真的對彼此一點意思都沒有嗎？

　　「好玩呀，不過從學校畢業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一起過耶誕節了。」歐怡青慢條斯理地吃著鰻魚飯，似乎完全沒有察覺金皓薰內心的糾結，一邊和金皓薰閒聊，「今年是我們畢業之後第一次又待在同一個國家，我本來想說，啊，又可以找紀翔一起出去玩了，沒想到今年我有約了……」

　　金皓薰聽到一半，以為歐怡青要告訴他她和紀翔要約出去玩，正難以自制地有些悶悶不樂，聽到最後卻忍不住揚起了眉毛。「妳有約了？」

　　那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啊？

　　不對、不對。金皓薰在內心制止自己胡思亂想。歐怡青現在不就是在跟自己聊天而已嗎？她和紀翔是好友，和金皓薰也是朋友（應該吧？金皓薰希望。），對她來說這就是單純地和朋友分享耶誕節的計畫罷了，他幹嘛這樣小心眼？

　　「對呀。金大哥知道風敏樂團嗎？」

　　「前陣子出道的那對兄妹對吧？」

　　「嗯！之前在EAMI錄音的時候，我和路敏變成朋友了。她說她以前沒有過過耶誕節，所以我就邀請了她和我一起出去玩。」歐怡青笑嘻嘻地說，「可是金大哥你也知道，紀翔他就很不喜歡跟陌生人待在一起，說他還有工作，讓我跟路敏自己去玩。」

　　金皓薰愣愣地點頭，「哦。」

　　「可是那是耶誕節耶？」歐怡青嘆了口氣，「雖然紀翔一直說他不在意，但我還是好有罪惡感哦。」

　　金皓薰嘴裡還含著一口咀嚼到一半的鰻魚飯，腦袋一片空白地看著歐怡青。

　　怡青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啊？

　　他又是憑什麼想到自己或許可以去找紀翔過耶誕節啊？

　　歐怡青轉過頭來，對著金皓薰盈盈一笑，接著便突然話題一轉，聊起了最近她去關古威的演唱會彩排時學到的新東西，一邊吃著鰻魚飯，手中的筷子還輕輕地跟著電視上播放的音樂節奏晃動，彷彿她剛剛從來沒有提起過耶誕節的話題。

　　而金皓薰一邊回應歐怡青，一邊努力讓自己的聲調聽上去不要太過緊繃。

　　雖然對台灣人來說，耶誕節不像過年一樣具有團圓的意義，紀翔也總是口口聲聲地說節日對他來說和平時沒有差別，可是金皓薰一想到當人們以耶誕節為理由，和朋友聚在一起吃喝玩樂，而紀翔卻獨自一人，坐在那張餐桌邊，安安靜靜地用餐，金皓薰便無法控制地一陣心痛如絞。

　　只是問問紀翔、或是以感謝他之前那麼照顧老爸之名，準備個小禮物給他，應該不會被罵吧。金皓薰想著，腳趾頭在皮鞋裡焦慮地動來動去。他現在和紀翔也是朋友了，他願意和歐怡青一起在耶誕節假期出去玩，或許也會願意在耶誕節和金皓薰一起吃頓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