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格│占祭] 鳶尾色的夏日盡頭 [PG]

38.

菲歐娜拔腿衝出寢室，開門時撞到了迎面走來的薇拉和特蕾西，兩人看著她一臉驚訝。她丟下一句對不起便頭也不回地跑開，將室友們的呼喚拋到身後，思緒高速奔馳。

掛飾的存在可以證明當時不太對勁的他是來自未來，已經收到禮物的未來——那時的他想必是預見了那場遊戲的結局，對她的態度才會那麼奇怪。

她在那天撞見他的地方停下腳步，扶著牆壁喘了幾口氣，抬頭環顧四周。
夜晚的長廊、同一個拐角，身旁亮著整排的燈，最末尾那盞還壞了似地一閃一閃，跟那天一模一樣。

那時他是往哪個方向離開的？

右手邊是廚房，她越過陣陣談笑聲跟餅乾香，來到下一個拐角。
眼前是宴會廳，在沒有歡迎會或慶生會的時候都是封起來的，伊萊不可能往裡面走。

這更讓她更確信了自己的論點：那時見到的伊萊是穿越時空後的他，要是通道開在這個平時沒人在意的拐角，他完全能夠不著痕跡的離開——而實際上他也這麼做了，才會讓想追問的她遍尋不著。

線索暫且是連上了，不過……他有什麼理由要回到過去？
這點令菲歐娜百思不解。

自己回溯是為了拯救他，她第一次回溯時將被他改變的未來挪回了正軌，從而達成了他存活的結局。明明已經取回了性命，撇除那不可控的、每每導致她的努力付諸徒勞的因素，他到底還有什麼理由……

苦思一番仍沒有答案，她懊惱地將背靠在牆上，長嘆一口氣垮下肩膀。環抱著的雙臂不自覺放鬆了些，懷裡的門之鑰一時沒拿穩，哐噹一聲掉在地上。

「哇啊……對不起！」

嘴裡嚷著不知給誰聽的道歉，她連忙蹲下身子去撿，伸出的手卻在圓盤的咫尺外停了下來。

——因為她發覺，門之鑰正散逸著光輝。

與以往建立通道時的湛藍不同，此刻見到的光暈是鵝黃色，倒比較像她在不歸林見到的那些記憶碎片。
但她從未見過門之鑰這副模樣，究竟發生了什麼？

遲疑地拾起自己的法器，拍了拍沾在上頭的灰，眼角瞥見有什麼深色的東西在動……仔細一看，一根深褐色鳥羽輕輕飄落，她想或許是門之鑰掉到地面時沾上的。

不料在鳥羽落地的瞬間，有什麼聲響傳進了耳裡。

『………』

一開始聽上去只有單純的滋滋聲，像雜訊那樣收音不穩；但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她隱約聽出那是人聲。

『…………嗎？』
『……但……是為了………』

又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她才發覺那些細若蚊蚋的語句似乎是來自手裡的門之鑰，連忙將圓盤湊到耳邊——

『才不是欺騙呢！』

——卻沒料到下一句竟是一聲大喊，整個人被嚇的跳了起來，差點又把法器給摔到地上。

『如果說是欺騙的話，那麼最初他主動去改變我的未來，不就是欺騙了所有人嗎！』

只聽見門之鑰中傳來女孩子的聲音，語調帶著哽咽，她想說話的人應該是在哭泣。

『我怎麼能讓他為了我賠上自己的命？』

正尋思著這話聽上去怎麼那麼熟悉，那聲音又響了起來，語調裡多了一份堅定。

『如果那就是他親眼所見的未來……』

腦中忽然有畫面閃過——純白的空間裡，一個女孩正止不住地下墜，火紅長髮紥成的麻花辮隨墜落的勢頭翻飛。她緊緊抱著懷裡的法器，身體因害怕而顫抖，眼裡卻閃著誰也撼動不了的決絕。

又一個埋在腦海深處的記憶被挑起，她驚訝地瞪大了眼。
一時間竟不敢確定自己身在哪個時空，只是不自覺張口，順著那段話的末尾接了下去。

「那麼，我會順從地接受它。」

也難怪她會覺得那麼熟悉了，因為、因為……
說了這話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那是過去的她，對往後還一無所知的她。
那個她在過去改變了未來。

而現在的她聽到的，就是當時被留在時空間隙、來自過往的回音。

39.

看樣子是過去回溯的殘影留在門之鑰裡，將當時的情緒毫無保留地傳達給未來的自己……那種拼了命想改變過去的意念重新在心底燃起，她頓時有些五味雜陳。

那時的她儘管痛苦，目標卻非常明確，對他的思念讓她得以義無反顧地行動，甚至不惜觸犯穿越時空的禁忌；反觀此刻，在輪迴終止後，那樣的執著似乎已經隨著淚水一起流盡，她只覺得前所未有的迷惘。

鳶尾花也好，不歸林也罷，縱使手中握有不少線索，但在不清楚如何將它們聯繫的情況下，她仍是什麼也做不了。
即便想試著從根本來解決問題，決心直面回溯過往的自己，察覺了伊萊也曾回溯過；但然後呢？連他回溯的原因都無從推敲，還好意思說要拯救。

手裡的門之鑰光暈漸弱，第一次回溯結束，過去的聲響回歸虛無。
菲歐娜靠著牆邊坐下，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

離開不歸林後她一直有在留意，想著得從什麼地方再弄來一朵鳶尾，讓她得以回到那座森林；然而艾瑪的花園裡沒有見到藍紫色花朵，夜鶯小姐正主持著遊戲，休息室是鎖著的，那條路也行不通。

希望全寄託在了伊萊寢室，她答應過會先徵求諾頓他們的同意，但他們都在遊戲裡；菲歐娜左思右想，眼下也只有去大廳等男孩子們遊戲結束，再請他們讓她進去寢室，才能夠履行和伊萊的約定——前提是寢室裡有鳶尾花的存在。

畢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菲歐娜動身就往等待大廳走，在大廳外找了張長椅坐下，將她珍重的法器抱在懷裡，下巴擱在上頭兀自發起愣來。

諾頓他們還要多久呢……

等待的時間異常難熬，她無法克制地開始想東想西，讓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擔憂佔據了心神。

儘管不歸林能夠平穩情緒，但終究還是異空間，她無法肯定待在那兒會對他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如果不歸林在她離開時發生變化，伊萊會怎麼樣？
要是諾頓他們房裡也沒有鳶尾花該怎麼辦？
還有……如果她一直沒能找到前去不歸林的方法，他又能等多久？

這也是她最擔心的一點，儘管上次在不歸林遇見的他看不出異樣，但終歸是經歷過死亡的人；理應死去之人居然好好地留存於世，天理哪可能這麼寬容。

你總得犧牲你僅有的，去換取你奢望的——夜鶯小姐也這麼警告過，讓死去之人復蘇的代價絕不只痛楚那麼簡單……她忽然不敢肯定他是不是一般意義地活著。
死亡的經歷或許某種程度改變了他的本質，往壞的方面；但也只有本人能夠告訴她這些臆測是否正確，然而在去不了不歸林的此刻，她沒辦法替他做任何事情。

看似永恆的等待與無力感莫名令她焦躁起來，坐不住地站起身子，門之鑰差點又給弄到地上……她難得地蹦出一聲咒罵，緊緊抓住金屬圓盤，才發覺沉默許久的法器居然重新亮起了光輝。

最初的回溯早該結束了，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雜訊般的聲響又一次傳進耳裡，她端正了心情，將門之鑰湊到了耳邊。

『……菲歐娜。』

——從中傳來的聲音令她瞪大雙眼。

『我一定會拯救妳的。』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伊萊的聲音。

『我一定會拯救妳……』

聽上去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呢喃，彷彿說話者正承受著某種難以想像的苦痛，卻仍堅定自己決心似地又重複了一遍。

『……我怎麼能就這麼讓妳死去？』

片刻寂靜後落下最後的輕嘆，她幾乎能想像他跪在門之鑰前忍受著靈魂被撕咬的痛楚，卻仍強撐著身子隱忍的模樣，只為了倒回時光拯救她。

她只覺得腦袋前所未有的清醒，過往種種線索跡象不可思議地串聯起來，終於令她看清這近百次回溯的全貌。

最初他透過天眼預見她的死，為了規避那樣的結果，他在現實中主動擔下本應由她承受的命運，為她犧牲了自己。
接著，一無所知的她無法接受他死去的結局，違背天理回到過去，將被他改變的過去修正回來；於是她如同他預見的那般死去，讓他存活的未來得以延續。

這些都是她早知道的、最初的始末……但然後呢？
她從未想過的後續又是如何？

他在森林裡說過的話浮現在腦海，當時令她一頭霧水的話語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妳果然也回溯了過去。

……是呀，在彼此都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了跟你一樣的理由回溯了過往。

——我在妳的時空裡死去了，對不對？

而在你經歷的時空裡，死去的是我……

她也真是傻，既然自己能為了救他回溯過去，怎麼就沒想到他同樣會為了她改變未來？

菲歐娜癱坐在地，顫抖著肩膀摀住了臉。

她終於明白了，造成回溯徒勞無功的從來就不是什麼未知錯誤，而僅僅是因為他們在彼此穿越後回到過去，又一次干涉了時空。

——他們在一次次穿越中錯身而過。

兩人都想拯救彼此，卻也因此誰也沒能拯救。

40.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等待大廳逐漸變得嘈雜，混著桌椅碰撞的聲響，魚貫的腳步聲與談話聲緊跟在後，朝她的方向筆直而來。

宣告下午場遊戲結束的鐘響將菲歐娜拉出自己的思緒。
她還在為那個衝擊性的事實整理心情的時候，時間竟已悄悄來到了傍晚，她猛然意識到那些聲響是來自剛結束遊戲的人們，整個午後都在遊戲裡奔走，此刻想去飯廳大快朵頤一番再自然不過——恰巧她待著的地方正是連接等待大廳與飯廳的走廊，過沒多久恐怕就要和人群撞上。

終於等到諾頓他們她理應感到高興，但剛剛發現的事實令她混亂不已，下意識想避開其他求生者，最終只能趕在人們踏進長廊前先一步躲到一旁的花園裡，待喧雜的人聲遠去才嘆了口氣回到長廊……卻沒料到她方才的位子上已經坐了另一個人。

那竟是謝必安，帶著古傘的監管者，平時風度翩翩、態度溫和有禮，跟遊戲裡那憑藉精準傳傘打個措手不及、再一手攝魂搖鈴把求生狠狠打趴的模樣完全聯繫不上——此刻他卻一反常態，垮著肩膀低垂著頭，看上去十分消沉。

「謝必安先生？」

他苦惱的樣子跟當時的伊萊重疊在了一起，她下意識將自己的煩惱藏到心底，走上前關心：

「您臉色有點糟糕，發生什麼事了嗎？」

宿傘之魂有些驚訝地抬頭，見到她的瞬間愣了一瞬，但很快地回過神，向她點頭示意，露出苦笑。

「讓妳見到這副模樣，我還真是失禮……」

她才想著要去給他弄一杯熱飲來冷靜一下，正要往茶水間走，對方卻冷不防對她掬了個躬。

「菲歐娜，對不起。」

「咦，等等，為什麼要道歉？」

他鄭重的態度莫名令她慌張起來。

「其他求生者沒跟妳說嗎？」

她搖搖頭。
見她困惑的樣子，謝必安開口解釋：

「最近的遊戲我都沒能好好發揮，早上那場也是，開局被盧卡遛穿，開門戰沒好好打，甚至最後必中的蓄力刀還揮空……」

他落下一聲懊惱地嘆息，自嘲地輕快了語氣。

「在妳醒來之前，妳的同伴們還揪著沒認真對待比賽這點，狠狠唸了我一頓呢。」

「謝必安先生……」

菲歐娜不知道該回什麼好，索性拍了拍監管者的肩，分享起自己的經歷：

「我也有過類似的時候，記得當時為了一點事跟伊萊冷戰，結果那幾天的遊戲都心不在焉，連最拿手的地圖都發揮不好……牽制不到二十秒就被震懾的祭司，您應該沒見過吧？」

說著自己都荒謬得想笑。
那可是永眠鎮啊，人人稱她為鎮長的永眠鎮，監管見她都要畏懼三分，全盛時期場均牽制120秒都不成問題；這樣的她在那幾場遊戲裡卻頻頻出現自己都不忍見的菜鳥操作，腦袋塞了漿糊似地，要嘛繞了整個地圖還找不到待破譯的密碼機，要嘛跑著跑著直直撞進監管懷裡。

「這樣誇張的狀態持續了快三天，最後是小特她們看不下去了，讓伊萊跟我當面說清楚，我才終於打起精神。」

那時除了為伊萊的事情胸口發悶外，對自己糟糕表現的挫折跟對隊友們的愧疚隨著一次次遊戲積累，像心裡下了場不知何時停歇的雨，說是她來到莊園後最灰暗的時期也不為過。

她伸手拍拍自己臉頰，想起當時小特正是捧著她的臉，“最不甘心的其實是妳吧”地把她喊醒，才讓一直選擇逃避的她下定決心去跟伊萊談談。

「奇妙的是，在好好談過之後，那種堵在心裡的鬱悶就全消失了。」

想著當時的自己，她語重心長地忠告：

「人們總會有這種時候，要是您也是因為什麼煩惱而影響了自己的生活，那當務之急自然是先把煩惱解決。」

「我想您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調整好狀態，很快就能重新把我們打得落花流水……到時候還請手下留情呀。」

說著說著邊想起被攝魂搖鈴制裁的恐懼感，她趕緊忐忑地補了一句。

抬頭望向監管者，只見宿傘之魂表情放鬆了不少，再次開口時已經回歸平時的語氣：

「也是，有些事情再糾結也無濟於事，最後還是得交給時間解決……」

「我稍微想通了，謝謝妳。」

他朝她真誠地笑了笑。

41.

「明明不久前經歷了那種事，還覺得妳該是最讓人擔心的人；現在反而被妳安慰了，看來不成熟的是我呀。」

謝必安搖了搖頭，感嘆裡混著自嘲的笑意。
菲歐娜還慶幸著他氣色好些了，他接著卻雙眸微斂，又落下一聲嘆息。

「反倒是美智子比較令人擔心……」

「美智子小姐嗎？」

「嗯。」黑白色的監管者沉下了臉，「那次意外之後，即便大家都再清楚不過那bug是遊戲自己的問題，她卻一直認為那孩子的死是自己親手導致。」
「雖然想好好進行遊戲，但現在的她再也無法對求生者們揮刀……夜鶯小姐先取消了她的場次，讓她好好調適，但依她的個性恐怕得記一輩子，而且誰也無法替她分擔。」

「在她最需要救贖的時候，我居然沒辦法為她做任何事……」

看著謝必安不甘地嘆息，菲歐娜久久無法言語，才發覺伊萊的葬禮過後，自己再也沒見過紅蝶。

這些時日她讓回溯時空與不歸林的事佔滿了腦海，居然從來沒考慮過其他人的感受……即便導致伊萊死亡的是那個萬惡的bug，但致命傷確實是美智子造成的，她無法想像那位溫柔的監管者該有多痛苦。

不過，她又能怎麼幫助她？

只要還存在著伊萊死去的事實，美智子就會繼續背負那份罪惡感。要從親手殺了人的責難裡拯救她只有一個方法，就是將有人死去的事實從世上抹消——想到這裡，菲歐娜忽然有了答案。

「對了，有件事還沒告訴必安先生呢……其實在上午那場遊戲裡昏過去的時候，我見到了伊萊。」

謝必安抬起頭注視著她，純白眼瞳好似能看透靈魂。

「他待在一座叫不歸林的森林裡，非常自然地跟我說話……莫名地，我知道他還活著，真切地活著。不知為何我就是知道。而我會想辦法將他帶回來，這樣的話，美智子小姐也沒理由自責了吧？」

腦海裡浮現上午她向大家說明後，艾米麗沉下臉色的樣子，她有些失落地低下了頭。

「當然，我想您大概不相信我，畢竟對大家來說他的死是事實，我也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這點；但他真的還活在不歸林裡，而我想將他帶回來，因此會拚命尋找能將這個事實扭轉的方法……我保證。」

她心裡知道的，被告知死去的人還活著會是多麼不可置信，事實上要不是她親身經歷過回溯過往的神蹟，面對這樣的說法恐怕也只會當它是思念造成的妄想。

因此她並不怪艾米麗或盧卡不相信她，反而蠻訝異凱文跟瑪爾塔如此輕易地接受。此刻亦是，她已經做好了被謝必安質疑的準備，卻沒料到對方只是點點頭，平靜地說：

「我相信妳。」

意料之外的乾脆令她一愣。
面對她臉上藏不住的驚訝，他溫和地笑了笑。

「不懷疑讓妳很驚訝嗎？」

「嗯，明明是那麼反常的事情……」

她有些不好意思，無處安放的手開始扯自己的麻花辮。

「這世上多的是反常的事情，差別只在妳知不知道而已。」

他抬頭望向遠方，目光變得迷離，像陷入久遠以前的回憶。

「在來到莊園之前，無啓和我曾是官兵，替衙門做各種差事；死後我們化為鬼差，負責引導在陽世徘徊的魂魄們前往冥府。」

「也是因為如此，我能夠看透人們的靈魂的情況，透過這雙眼明白一個人是否還屬於陽世……抑或他的魂魄已經在生死的邊界拉扯，大限將至。」

她聚精會神地聽著，沒料到對方語氣陡然一變。

「菲歐娜，老實說我認為自己擔心的事跟妳脫不了關係。」

他收回了視線，轉而向她皺起眉頭。

「妳的靈魂看上去很奇怪，徘徊在生死間，卻既非生也非死；雖然目前還很勉強地維持著型態，但那狀態岌岌可危，再惡化下去怕會魂飛魄散。」

「要形容的話就像玻璃被往地上摔了幾次，上頭佈滿了粗細不一的裂痕，即便試過用某種方法修補，但再受一兩次衝擊就會徹底崩潰。我從沒見過這樣子……」

菲歐娜心裡嗑噔一聲。

「......簡直像妳已經死過無數次。」

白無常直直看進她的眼，神色複雜。

42.

時間似乎靜止了，他們之間呈現一種微妙的對峙狀態，謝必安平靜地盯著她，那雙純白的眼幾乎讓菲歐娜失去說話的能力。
她頓時陷入了兩難，穿越時空的事究竟該說？還是不該說？

她並不是沒想過這樣的情形，事實上早在第一次回到過去時她便做好了決定，這是她跟伊萊兩個人的事情，絕不能讓其他人插手，更不能在不清楚違背天理後果的情況下，把他人牽扯進她自己的任性。

然而她沒想過有人能看透靈魂，這算不算讓人發現了她悖逆天理的事？倘若到時候天理降下責難，自願回溯的她跟伊萊理當受罰，為此她早做好了心裡準備；但謝必安又會怎麼樣呢，被視為他們的共犯一同承受天罰？這對他也未免太不公平。

又一陣風颳過長廊，吹得他長辮在身後翻飛、她頭飾哐啷作響；風將幾片落葉從長廊這頭捲到那頭，她終究什麼也說不出口。

最後是宿傘之魂替她解了圍：

「我想妳大概在隱瞞什麼，但別擔心，我並沒有要探究的意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會強迫妳說出來。」

「不過看樣子我的猜測是正確的……菲歐娜，對於讓靈魂呈現這種狀態的理由，妳自己是有頭緒的吧？」

她猶豫著點了點頭。

「果真如此。」謝必安輕嘆。

「雖然不確定跟那個理由有沒有關係，但我總覺得這事情必須讓妳知道……願意聽嗎？」

直覺他擔憂的事情跟她穿越時空的舉動有關，她有些忐忑，最終仍是點頭答應。
害怕歸害怕，但要是真的是她違背天理帶來的影響，她就得好好付起責任——至少，絕不能讓異變影響到一無所知的同伴們。

「那我就直說了。」

見她肯定的回應，謝必安眼裡閃過一絲讚賞，但馬上就被嚴肅取代。

「菲歐娜，這個世界正在崩潰。」

「崩潰？」

她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忍不住重複了一遍，他卻只是沉著臉點了點頭。

「對，崩潰，就是字面的意思。」

「雖然表面看上去沒有異樣，實際上時間跟空間的界線已經漸漸曖昧不明，跟妳靈魂的狀態有點像，已經千瘡百孔，只要再施加一點刺激就會迎來不可挽回的結局。」

「……您是怎麼知道世界正在崩潰的？」

「我想是身為監管者的直覺，類似第六感的東西……或許是因為監管者們大都是經歷過死亡的人，對世界的感知比你們敏銳吧。」

他神色複雜地朝她笑了笑。

「幾天前才在聚會上跟杰克他們討論過，大家都感覺這世界正在動盪中，十分不安。」

她沉默了一陣，才輕聲問出最重要的問題：

「那……這個世界的結局會是什麼？」

「這正是我在擔心的事。」

黑白色的監管者捂著額角嘆息。

「這種事誰也沒經歷過，不可能有答案；但我猜測既有事物的存在會被抹去。」

「存在被抹去？」

「對，首當其衝的會是人們的記憶。」

見菲歐娜一臉困惑，他耐心地解釋：

「剛開始記憶會變得模糊，記不起一些小事，例如想不起來自己早餐吃了什麼、前一天跟誰一起吃午飯等等；
接著會漸漸忘卻自己準備要做的事情，對自己安排的遊戲時間沒有印象，又或者不記得自己想買的東西。」

「再嚴重一些則會開始忘記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來，生活失去目標，覺得身邊的人們變得陌生，忘了他人與自己是什麼樣的關係……」

他沉下嗓音。

「最終連同自己的身份一起拋卻腦後，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姓名。」

44.

「……那樣也太悲傷了。」

菲歐娜顫抖著開口。

腦中一一浮現大家的面容，要是總一起打鬧的朋友們忘了自己，那些再熟悉不過的臉孔掛上疏離的笑，禮貌地問她“妳是誰”的話……頓時酸楚湧上，光是想像就難受地想哭。

「是呀……但還不僅如此。失去記憶還只是第一步。」

他輕嘆：「在失去對於自己的認知後，下一步就是外在的形象，容貌漸漸模糊，變成沒有名字、沒有形體的空殼——畢竟在沒有人認得自己的情況下，外表也不再需要了。」

「怎麼會……」

「失去自我後，最後一步便是靈魂隨著我們身處的空間一起崩解，化為塵埃，回歸虛無。」

謝必安抬頭望天，聲音裡摻了一絲憐憫。

「當年我作鬼差時也引領過這樣子的人們，他們觸犯了世間禁忌，給自己的靈魂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

「這世界不允許他們轉世，於是他們被留在了冥府，在無盡的等待中漸漸失去自我，直到靈魂腐朽殆盡。」

「……」

……這果然是她跟伊萊一手招致的結果嗎。

『妳總得犧牲妳僅有的，去換取妳奢望的。』

夜鶯小姐的忠告浮現在腦海，她早早警告過她，她卻直到這時才終於釐清崮中含義。

——她奢望著什麼？
她奢望著扭轉他死去的結局。

——而她犧牲了什麼？
……恐怕是她自己的靈魂，還有這個世界的未來。

只見夕色柔柔地灑在花草上，晚風調皮地捲著幾片染了秋意的落葉拂過長廊，捎來餐廳那兒的歡聲笑語，一切看上去是如此祥和平靜。

而這樣美好的情景卻要被她親手摧毀……
菲歐娜望著花園的景色發愣，一句話也說不出。

「……剛來到莊園的時候，我只覺得這裡的一切莫名奇妙。」

見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謝必安開口打破沈默。

「別無選擇參加這些荒誕的遊戲，在未明其意的狂歡裡爭個你死我活……
那時的我宛如沒有靈魂的空殼，只知道一昧揮傘攻擊，幾乎要迷失自我。」

「直到那天，我遇見了她。」

想起珍重之人，他不自覺瞇起眼，嘴角揚起溫柔的笑意。

「那是生命裡難以形容的美好時刻——是她給了我再一次活下去的理由，成了指引我方向的燈火。」

「……但若是世界崩毀，這一切全都會歸零。」

他話鋒一轉，聲線帶著難以察覺的顫抖。

「無論是我們的相識、相知，抑或相處的時光，所有的記憶與情感都將化為烏有。
再怎麼不願忘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關於她的一切離自己越來越遠。」

「我們僅僅能夠感知，對這世界的崩毀卻是束手無策。所以、所以，倘若妳確實知道些什麼……」

謝必安看向她，語帶懇求。

「我能將拯救世界的任務託付給妳嗎？」

——如果說這崩壞的世界是她親手造就的罪孽，她就該想辦法將一切導回正軌。

她迎上那對純白的眼，輕輕點了點頭。

45.

天色悄悄地暗了下來，宿傘之魂不知道都離去了多久，菲歐娜卻還待在原地。

『話雖如此，還請千萬不要逞強，做自己力所能及就好——我們可不希望連妳都失去。』

謝必安離開前留下了這句話，但她仍無法克制地左思右想。

她一次次獻上自己的靈魂來啟動門之鑰，這份特殊的媒介令她得以穿越時空，也解釋了為何她靈魂會變得破破爛爛，跟謝必安的描述吻合……可那只不過是穿越而已。

她可是改變過那場遊戲的一切，還一次次與注定死去的他交換了命運。如此妄肆地重塑過往，天理哪有可能這麼輕易地放過她？

再者，以她的靈魂破損來換回一個人的命，這交易想想也太過划算；她還是傾向相信，自己付出的靈魂不過是回到過去的門票，真正犧牲的恐怕是世界的存在。

——你們總有天會明白的……這世界的規則。

腦中再次響起夜鶯小姐的聲音，明明是輕柔的語調，在她耳裡卻宛如夢魘低語。

——世界的規則。
所以，這就是她的罪嗎？

穿越時空的舉動悖逆了天理法則，導致世界崩潰……倘若結果真如謝必安說的那樣，那相當於他們為了拯救彼此，無意間拉了全世界一起陪葬。

意識到這點令她打了個冷顫，遲來的罪惡感蜿蜒爬上心頭，指甲無意識地抓緊手臂，痛楚卻遮掩不了愈發明顯的寒意。

——都是她的錯。

不，這才不是她的問題！
她彎腰抱緊自己，無聲地吶喊。

——還想狡辯嗎，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

明明、明明……
她只是不想失去伊萊而已。

——這並不能作為藉口。

……她怎麼知道，自己的舉動會讓世界崩潰？

——但確實是她的選擇造成的後果，這點她難辭其咎。

……
她還能怎麼做？
在崩潰既成事實的此刻，她又能怎麼挽救一切？

——抬起頭來。

菲歐娜擤了擤鼻子，順從地抬起頭，眼前因為憋著的淚水模糊一片。

——不要害怕眼前的事實，抬起頭來，承認它，接受它。

各處光源在她眼裡化成一圈圈朦朧光暈，沉浸於夜色中輕柔舞動；
微風拂過她的肌膚，涼意驅散了身體的溫度，卻也讓起伏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將不可能化為可能這點，妳不是早有過經驗了嗎？

她伸手抹了抹眼睛，正要再次抬頭，餘光卻瞥見某種閃著微光的物體。
那是……一根鳥羽？

——若不願安於這樣的結局，那麼……

只見前方的地板上躺著一根羽毛，顏色是罕見的金黃，在相較之下暗了些的環境裡隱隱閃著微光。
又一陣風呼嘯而過，鳥羽仍留在原地，僅僅朝她的方向擺了擺，像在向她遞出無聲的邀請。

她不自覺蹲下身子，伸手向鳥羽探去。

——那麼，試著改變它吧。

不像預期中那樣光芒大放，也沒有被帶往另一個異空間，她就只是再自然不過地撿起那份柔軟，將它謹慎地捧在手裡。
輕柔的觸感搔癢著掌心，什麼也沒發生。

菲歐娜就這麼捧了一會兒，隨後苦笑起來。
看樣子自己實在是經歷了太多，腦袋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居然期待著一根羽毛能給她某種指引......

不，等等。
不只是一根。

眼角瞥見有什東西一晃而過，她視線猛然向前掃去。
曾幾何時，空無一人的長廊上多了數根泛著微光的鳥羽，從她腳下開始，像被人特地排列過似地，每隔一個步伐的寬度便多了一小區金黃色塊，一路延伸至長廊盡頭。

「......我也會幫妳的。」

晚風裡似乎夾帶著誰的低語，但她沒有聽清，只是沉默著望向長廊末端。
羽毛指示的路徑閃著朦朧的光，成了倒映在她眼底的點點星火。

她向前邁出腳步。

46.

菲歐娜沿著鳥羽指示的方向走過長廊，神奇的是她每跨過一片金黃色區塊，原本躺在那兒的羽毛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來由地，她深信這些鳥羽是一份贈與她的指引，讓得知世界真相後徬徨不已的她醒悟接下來該何去何從——畢竟它正那麼明顯地引領著她的去向呀。

邁開腳步的同時，她的思緒跟著奔馳了起來，試著在腦海中列出目前自己能做的事：
最優先自然是想辦法前往伊萊等待著的不歸林，為此她得找到鳶尾花，弄清前去不歸林的方法；再來就是試圖拯救這個被她和伊萊牽連的世界。

若她先前的假設正確，回到過去的代價是靈魂，改變過去的代價是世界崩毀，那她或許能透過再次回到過去，來扭轉世界崩毀的事實——雖然這想法還只是個雛形，不過既然世界崩毀只是設想，還未成為事實，那一切就來得及挽救。

至於穿越時空要付出靈魂這點，她倒不怎麼在意，甚至有些驚喜。反正碎裂的是自己的靈魂，比起拉無辜的大家一起從世界上消失，這代價顯然划算多了。

她繞過等待大廳、飯廳跟宴會廳，外頭的天色已經向晚，走道兩旁煤油路燈中的燭火隨陣陣晚風搖曳，躺在地上的鳥羽卻未移動分毫，只是堅定地閃著微光，並在她踏過的那刻暗下。

轉眼間鳥羽已經帶她繞過了半個花園，空氣中飄來的奶油香氣告訴她自己離廚房不遠，伴隨而來的還有熟悉的人聲……聽上去裡面正雞飛狗跳。
她忍不住傾聽起來。

「噁，好鹹！」

接著是一連串慌忙的碰撞聲，她猜想驚呼的那個人放下了烤盤，正拿起水杯猛灌。

「怎麼會，我明明照著食譜說的加了一匙……」

另一道聲音不服氣地辯駁著。

「小特，那是指茶匙而不是湯匙啦！」

有誰誇張地嘆了口氣，裡頭又是一片此起彼落的笑鬧。

對了，小特跟她提過她們今天要烤戚風蛋糕來著……看來機械師能靈活操作各種器械，卻意外地擅長炸廚房呢。
試著想像廚房裡擺滿蛋糕材料、多放了鹽的甜點、寫滿了註解的食譜，還有吵吵嚷嚷的女孩子們，混沌卻又和平（？）的樣子，菲歐娜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鳥羽們領著她走過長廊，笑鬧聲逐漸遠去，但她總覺得心裡稍稍舒坦了些。
好像未來再怎麼險阻，只要是為了這群她愛著的人們，她就有勇氣向前邁進。

又經過一個轉角，她漸漸猜出鳥羽想引領她前去的所在——果不其然，金黃色軌跡順著長廊一路向前，拐了個彎轉進圖書室裡。她深吸一口氣，儘可能自然地推開雕花大門。

-

歐利蒂斯莊園的圖書室是菲歐娜特別喜歡的角落，一進門便讓溫和靜謐的氛圍簇擁，她忽然有股衝動想拋下一切煩惱，隨手拿本書往窗邊的懶骨頭一坐，就這麼度過祥和平靜的午後。

但是這怎麼可以，伊萊還在等她，謝必安還在等她，她怎麼可以不負責任地扔下被自己牽連的世界，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
鳥羽在幾呎外的深色地毯上閃著光，她只得邁開腳步，繼續任其帶她前行。

或許是因為正值晚飯時間，圖書室裡頭杳無人煙，挑高的樓頂凸顯了整個空間的大而冷清，她的腳步聲消失在厚重的吸音地毯裡。
越過一條條走道，兩旁的木製書架約有兩個她那麼高，成排的書本被保養的光潔如新，見不到一丁點灰塵。
她猜想是庫特不久前來過——那個愛書成癡的青年自願攬下了打掃圖書室的工作，顯然還樂在其中。

她繞過圖書室裡隨處可見的個人閱讀座，踏進圖書室倒數第二排的走道，她有預感這會是她的目的地。
頭頂掛著標注了"園藝圖鑑"的指示牌，她懸著一顆心拐進走道，好奇自己會得到甚麼樣的提示......卻直直對進一雙碧綠的眼睛，裡頭倒映著她驚訝的臉。

「娜娜！妳怎麼會在這裡？」

艾瑪欣喜地向她打了聲招呼。
而她眼睜睜地看著衍伸到園丁少女腳下的鳥羽之路，彷彿正向她眨眼似地閃了幾下光芒，接著消失得無影無蹤。

47.

「呃、我......我是來找書的！」

她努力掩飾失去指引的慌亂，邊替自己找了個聽上去合理的藉口。
當前她還沒辦法確定鳥羽會不會像鳶尾花一樣，是只有她才看得見的東西；為了不讓朋友們擔心，還是先隱瞞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比較好。

「唔，也是呢，畢竟這裡是圖書館嘛，我問這什麼蠢問題。」

艾瑪吐了吐舌頭，作勢敲了下自己的腦袋。

「艾瑪呢？」

見她沒有追問，菲歐娜鬆了一口氣，偷偷將話題丟還給對方。

「我是來查栽培方法的！」

園丁小姐揚了揚手裡的書本，語氣輕快：

「最近後山的矢車菊開得很漂亮，我採了些種子回來，想自己種種看……在窗邊放一盆一定很不錯。」

「矢車菊……」

印象中跟鳶尾一樣是藍紫色的花朵，花的形狀倒是很不相同，小巧的花瓣圍成一圈，越近中心越透出粉色，像極了少女透紅的臉；而它的花語是——

「純真可愛！」菲歐娜拍掌，由衷稱讚：「是很適合艾瑪的花呢。」

「娜娜嘴巴太甜了啦。」

聞言艾瑪開心地笑了，臉頰浮現淡淡紅暈，看上去甜美可人。像在掩飾後知後覺的害羞般，她埋頭翻起手裡的書本，邊向菲歐娜科普：

「其實就算是同品種的花，花語也會隨顏色不同而改變唷。像最常見的紅玫瑰，大家都知道是代表著愛與熱情；但藍玫瑰卻是代表著奇蹟與不可能，金色玫瑰就相差更遠了，代表著等待與失戀……」

菲歐娜聽著邊點頭附和，眼角忽然捕捉到某種鮮艷的色彩一閃而過。
她連忙向那個方向看去，卻見艾瑪手裡抱著的書頁縫有一道奇怪的突起，像夾著什麼東西似地——她可不認為這是偶然。

「等等，艾瑪，能借我看看那本書嗎？」

雖然對講得正盡興的好友有點抱歉，菲歐娜還是出聲打斷了她。

「嗯？當然可以，請看吧。」

被突如其來的要求弄得一愣，艾瑪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向她遞來書本。

菲歐娜伸手接過，懷著興奮又緊張的心情翻到突起的那面……果不其然，泛黃的書頁間擺著一根燦金色鳥羽，跟剛剛帶她繞過長廊的那些一模一樣。

園丁小姐驚呼著「咦，剛剛明明沒看到的！」邊好奇地湊到她身後，看她拿起羽毛仔細端詳。只見手掌寬的羽毛上寫著幾行娟秀的字跡——

“致 時空的旅者”

……看來是找她沒錯了。
她努力忽略越發激烈的心跳聲，屏息看了下去。

“謹為徬徨不已的旅者，獻上一點提示。”

“世界因重複的構築碎裂而迎來末日。”

“像輪迴不止的莫比烏斯，終結之處亦代表著起始。“

“不可言喻的情感在世界的裂口綻放，生出一朵朵美麗而憂傷的花。”

“而文字，亦是具象化的現實。”

「……」

菲歐娜沉默著翻過羽毛，期盼能在背面得到更具體的線索；回應她的卻是一片空蕩蕩的金色，在燈火下閃著高深莫測的光。

然後她看見了，鳥羽根部色澤較深的地方，藏著了行小小的字……像誰特地留下的署名。

M.N.

48.

看著優雅的書寫字體，菲歐娜沉下了臉。

出手幫助她的究竟是誰，她並不是沒有想法；事實上據她所知，莊園裡可能擁有這些燦金色鳥羽的人只有一個。
可那個人有什麼理由伸出援手？

「娜娜……這是在玩什麼尋寶遊戲嗎？」

身後的艾瑪見她臉色有異，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咦？啊，對呀，就是那回事……」

驚覺還有其他人在場，菲歐娜連忙抽離自己的思緒，對好友露出笑容。

「既然這樣，那我就不打擾啦。」

察覺她不願多談，艾瑪善解人意地退開幾步，向她揮手道別，讓菲歐娜有時間浸回自己的思緒裡。

她的目光仍停在鳥羽根部的“M.N.”上，幾乎要在那兩個字上看出洞來。
要是出手給予指引的真是她所想的那個人，那這署名也算是證實了她的猜測。

她想起那個彷彿永遠停駐在夜晚的房間，月光透過紗簾在異色地磚灑上點點銀白，薔薇花瓣漫天飛舞，微風揚起金黃色的鳥羽披肩。而披肩的主人背對著月色，面具下的眼眸直勾勾地望著她，裡頭翻攪著她未曾明白的悲喜，像早已看透一切，卻仍渴求奇蹟。

金色的鳥羽、歌唱般的嗓音。
莊園裡無所不知的存在。
還有“M.N.”......正好是那名字的縮寫。

……Miss.Nightingale。
——夜鶯小姐。

不同時空的記憶片段從腦海深處浮了上來，她想起在前幾次輪迴時，那高深莫測的女人便時常以告誡者的姿態出現。

『請謹記，妳總得犧牲妳僅有的，去換取妳奢望的。』
『妳總有天會明白……這世界的規則。』

若這寫了線索的鳥羽真的是出自她的手筆——菲歐娜幾乎已經這麼篤定——但她明明不是監管者，又怎麼會知道世界面臨的情況，彷彿看透了一切的樣子？

——『只要在莊園裡，我便是全知全能的存在。』

對了，在她去找夜鶯小姐更改遊戲地圖的時候，她曾這麼說過！

菲歐娜無意識地用手指捲著自己辮尾的髮絲，蹙眉思考。

全知全能……這是否代表那女人一直將一切看在眼裡？

線索的頭一句寫著“世界因重複的構築碎裂而迎來末日”，意味著夜鶯小姐知曉世界崩毀的原因，也清楚這樣下去會迎來的結局。
但這同時代表，她親身經歷了時空的碎裂與再構築，親眼看見每次輪迴中意外發生的瞬間，看見她跟伊萊為了扭轉悲劇做的種種嘗試......看見世界在他們徒勞的努力下漸漸毀滅。

明知如此，卻什麼也沒說.……又或者，是什麼也不能說？
想起面具下那雙總是透著悲憫的眸子，菲歐娜心裡一陣五味雜陳，決定將這些暫且拋諸腦後，轉而思考起線索的含義。

鳥羽上總共列著四句線索，當前吸引她注意力的無非是這一條——

“不可言喻的情感在世界的裂口綻放，生出一朵朵美麗而憂傷的花。”

或許是前一刻還在跟艾瑪聊花語的關係，菲歐娜幾乎是立刻聯想到了那些謎一般的鳶尾。
可單單靠這一句，她也看不出來鳶尾究竟代表著什麼……無奈之下她只得移開視線，讓另一個關鍵字抓住她的目光。

——終結。

“像輪迴不止的莫比烏斯，終結之處亦代表著起始。“

49.

說到終結……

跟第一句的末日有點像，她第一時間聯想到了世界的終結。

莊園裡的人們失去記憶、失去存在的證明，然後整個世界一起向著虛無崩解殆盡，這是謝必安告訴過她的，世界的結局。

至於線索前段那陌生又熟悉的名詞，似乎曾有誰向她分享過莫烏比斯環的故事，或許是盧卡跟小特給她做的科普吧——大意是將一張長條狀紙片的其中一端翻面後，頭尾重新黏合起來，這紙片就失去了起點和終點，永遠只剩下了一面。

取一隻螞蟻放在紙片上，牠怎麼向前走都到不了盡頭……簡直像極了輪迴中的他們。

菲歐娜垂下眼簾。

不過，這句讓她在意的還有一點——“終結之處“。

在她的理解中，莫烏比斯環理應是沒有終點的，現實的她卻脫離了輪迴。

同樣脫離輪迴的還有伊萊，因為她沒能再回到過去，這個時空的伊來被視為死亡；而跟她一樣穿越了近百次的伊萊被困在了不歸林裡，正在那兒等待著她。

無止盡的輪迴被她親手斬斷，至於輪迴終結之處……腦中靈光乍現，難道是指讓她作為穿越地點的、伊萊的房間？

菲歐娜莫名有股信心，相信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她已經就要碰觸到真相……就只差了某個至關重要的線索。

她只得繼續推論下去。

“終結之處亦代表著起始“，若依她所想，“終結之處“真是指伊萊的房間，那“起始“又代表著什麼？

輪迴的起始？

悲劇的起始？

終結之處亦代表著起始……但這一切的起始，究竟是什麼？

——『……一定會拯救妳的。』

意識恍惚地飄回好似一個世紀之前的過往，她想起在同一個空間下，那個總裹著深色服飾的少年一反往常地亂了方寸，氣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死死摟住她。那時的她還對將要面臨的悲劇一無所知，僅是為他的反常舉措擔心困惑；那時的擔憂還是如此地單純，不像飽受真相衝擊、幾乎讓各種情緒壓垮的如今。

那是悲劇還沒發生的世界，平靜祥和、正常運轉，不用憂心崩壞的世界。

而那時的她靈魂依舊完整而美麗……還未曾被失去他的絕望侵蝕。

腦中的提示鈴猛然大響，她總覺得自己幾乎要抓住某個線索的尾巴，卻眼睜睜看著它從指縫間溜走。

絞盡腦汁想攫住那抹一閃即逝的靈感，但還沒來得及細想，菲歐娜便被一道急促的腳步聲斷了思緒。

聽上去那腳步聲正向著她的方向而來，順著聲響回過頭，只見方才離開的艾瑪抱著她那本包裝精美的植物養殖圖鑑，一手搭在書架上重重喘著氣，向她打了個有些乏力的招呼……活像臨時想起漏了甚麼重要的東西而趕緊跑回來那樣。

「艾瑪，妳怎麼……？」

「娜娜。」

園丁少女出聲將她的詢問堵回嘴巴裡，水靈的綠色眸子炯炯盯著她。

「剛剛踏出圖書室時，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知怎地有種奇妙的感覺，總覺得這件事一定要讓妳知道。」

她不自覺屏住呼吸，等待對方接下來的話語。

「還記得剛剛我們在聊花語的事嗎？之前翻紀錄了花語的書時，想起娜娜問過我鳶尾花，就順手查了一下。」

「結果發現，鳶尾花的花語是——」

她口中接著吐出的那幾個字，重重地敲在菲歐娜心頭。

「“絕望的愛”。」

50.

她很難形容當下的自己是什麼感受——那四個字傳進耳裡的瞬間，靈感瘋狂乍現，在腦海裡浩浩蕩蕩地放了一場煙火。
像所有齒輪全部卡上了對的位置，像拼上了最後一塊正確的拼圖，思緒前所未有地清晰……剎那間心底湧起一股不可思議的命定感，她視線向下移到最後一行線索上，自然而然地將它跟前一句連在了一塊。

“而文字，亦是具象化的現實。”

——就是這個。
一直以來令她捉摸不透的鳶尾花，這悲傷而美麗的花朵代表著絕望的愛……而它也確實就是絕望的愛。

若她的猜測沒錯，鳶尾花正是在一次次輪迴中誕生的、她回溯過去的途中萌生的絕望情感。

也難怪剛剛會覺得自己抓住了轉瞬即逝的線索，因為照這樣的想法一想，她破碎的靈魂確實是讓絕望侵蝕的結果——或許，那些只有自己看得見的鳶尾花正是吸收了她靈魂碎片，而得以匯聚成型的絕望情感。

腦袋高速運轉，她還沒來得及順著這道推論想下去，便又冒出了新的念頭：
既然她這邊是如此，那同她一樣身陷輪迴的伊萊會不會也是一樣的情況？
無盡輪迴中任絕望的情感在心底滋長，靈魂碎裂成了鳶尾花，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將世界牽連進他們的罪，差別只在他還不知道世界就要迎來終結。

思路繼續下去，這樣一來這世界上積累的便是來自每個重複碎裂構築的時空中的、他們倆人份的鳶尾花，他們倆人份的、絕望的愛——又或許，這正是世界崩解的主因？

鳶尾花是他們悖逆天理的證明，理應是不屬於這時空之物，世界無從消化這份外來的、過於沉重的感情，因此自然趨向崩解。
想像著世界被無邊際的藍紫色一點點吞噬的樣子，菲歐娜不禁一陣戰慄。

——噹噹噹……

忽然響起的鐘聲把她嚇了一跳，意識終於從紛雜的思緒裡給抽回現實，揚起頭才發現自己默默地來到了休息室的塔樓。

她抿了抿唇，還是走到那扇雕花大門前象徵性地敲了幾聲；片刻還沒等到悅耳的“請進”，她索性將耳朵貼到了門上——裡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

菲歐娜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方才的鐘響了七下，代表著晚場排位的開始。那位莊園主的代理者勢必正主持著她重要的遊戲，理所當然不在休息室裡。

她輕嘆一口氣，心裡半是失落，另一半卻是慶幸。老實說她也不確定自己是想從夜鶯小姐那裡得到些什麼，畢竟線索的含義她自己就已經釐清了大半，世界的現況也從謝必安那裡問個明白，剩下的謎題也就只有前去不歸林的方法……或許，她應該憑藉自己的力量找到答案。

她低頭想了想，眼下她知道的、前往不歸林的方法便是透過鳶尾花，為此她得先找到伊萊房間的那盆鳶尾；而同寢的奈布、盧卡和諾頓這個時間不是在等待大廳等著開始遊戲，就是在飯廳裡大快朵頤。
她決定去飯廳碰碰運氣。

夜鶯小姐的塔樓正好跟飯廳同側，她很快便來到小餐館外觀的目的地，因為正值用餐時間，裡頭人聲鼎沸，飯菜香氣撲鼻。菲歐娜不禁有些感慨，這段日子三餐總是由室友替她送來，自己究竟有多久沒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像遊子重新踏上故鄉的土地，她努力壓下心裡莫名的彆扭感，輕手輕腳踏進飯廳。
莊園的食堂絕對算得上她心目中最喜歡的地方之一，自助區永遠擺著香噴噴的菜餚，熱飲冷飲應有盡有，西式中式一應俱全。最奇妙的是明明從沒見過主廚，餐點卻總冒著騰騰熱氣。

「咦，菲歐娜！好久不見！」

最先發現她的是麥克，他一手端著疊滿了肉醬丸子的餐盤——那肉丸堆得比他整整高出一顆頭，真虧他還能夠單手穩住——邊露出招牌的陽光笑容，一手朝她揮了揮。

她揮手回應，看他再自然不過地托著那盤肉醬丸子走遠。小山一般的丸子堆被他拿捏得紋絲不動，甚至連沾醬都沒灑出一絲一毫……果然是在馬戲團待過的人，這平衡感令菲歐娜肅然起敬。

她環顧著四周，繼續向前走去。

菲歐娜幾乎忘了晚餐時間的飯廳有多熱鬧，一路上她至少被喊了十幾次，喊她的人有監管者也有求生者，大家都為她的回歸欣喜不已。她也終於和久別重逢的夥伴們打了招呼，舉凡海倫娜聞聲而來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何塞捧著啤酒杯向她笑了笑，黛米一把摟住她的肩，揚言難得見面要灌她幾杯多夫林，實則貼心地讓侍者送了杯特調的檸檬水。

從踏入餐廳起便不得不跟擔心自己的每個人聊上兩句的菲歐娜正覺得口渴，滿懷感激地接過。抬頭想向對方道謝，視線不經意越過了人群，落在兩個熟悉的背影上。

只見飯廳深處的甜點區旁，正背對著她專心取食物的身影，正是她要找的人。

51.

她向黛米揮手道別，穿過人潮來到了甜點區；那兩人正巧取完餐點，端著餐盤回過身，這才看見向迎面而來的她。

「嘿，哈噢娜。」

僱傭兵嘴裡嚼著餅乾，口齒不清地打了聲招呼，邊向她遞出自己盛的滿滿的餐盤：「來一點？」

溢著誘人香氣的餐盤成功讓菲歐娜放棄乖乖吃正餐的決心，說著“謝啦”伸手拿了塊巧克力放進嘴裡，一口咬下。

絲滑的口感頓時盈滿味蕾，甜蜜的巧克力中和了餡料的微澀，苦甜兩者配合得恰到好處，絕妙的滋味在嘴裡擴散開來，讓菲歐娜忍不住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很美味對吧？」

奈布見她的反應讚許地點了點頭，嘴角不易察覺地上揚了幾度。

「還用說嗎，巧克力可是幸福的代名詞啊！」她兩眼發亮。

「沒想到奈布也喜歡巧克力，這樣以後可以提議大家來做巧克力口味的點心了～」

「我很期待。」他微笑：

「還想吃的話可以再拿，我夾了很多……也有果醬口味的哦。」

說著又朝她遞出餐盤。

沒想到奈布也那麼喜歡甜點……

菲歐娜高興地嚐了另一塊果醬餅乾。
餅乾體本身沒有特別甜，奶油香氣卻很夠，還有酸甜的藍莓果醬點綴其中，溫暖的空間與甜點讓她腦袋有些暈乎乎的。

她幸福地捧住臉，心裡對僱傭兵的評價頓時上升不少。繼“伊萊的室友”、“很會救人”和“ban位常駐”的既定印象之後，她默默在心底替他加上一條“甜點夥伴”。

「咳咳。」

一陣輕咳打斷了兩人交流甜點的時光，菲歐娜這才想起被自己晾在一旁的諾頓，連忙以最快的速度嚥下餅乾，朝諾頓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瑪爾塔剛教過她的。

「報告！因為美食當前而忽略了尊敬的坎貝爾大人，對長官不敬，小的罪該萬死；不過大人有大量，相信您會很樂意放我一馬的，是不是？」

果醬餅乾似乎某種程度激活了她體內的演戲魂，這即興表演弄得奈布和諾頓瞠目結舌，呆了幾秒後不約而同笑彎了腰。

「噗、噗哈哈哈哈……菲歐娜妳也真是……」

僱用兵抖得太劇烈，菲歐娜好擔心他手中的餐盤會掉到地上——自然是心疼上頭那些美味可口的點心。

「好久沒看菲歐娜這樣了，還真是懷念……」

諾頓擦著眼角笑出來的淚，話鋒一轉，居然陪著她起鬨，擺出嚴厲的面孔：

「放肆！妳這新兵有錯在先，居然還想向長官討個減輕罰則？說什麼都得好好教訓妳！」

「給你帕緹夏這週的行程表如何？」

逞著這股莫名的膽量，她小聲利誘，不意外看到他刻意繃緊的唇角不小心露出一瞬笑意。

「吉爾曼新兵，妳這是在賄賂我嗎？」

「對啊。」回答得理所當然。

「……太、太妄肆了，不只出賣室友，還試圖賄賂長官，不好好修理妳我就不姓坎貝爾……」

諾頓故作沉痛地搖頭嘆息，向後退了幾步，盡力想撐起威嚴的氣場——

「再加碼兩個糖霜甜甜圈和一張偷拍帕緹夏睡臉的照片。」

「成交！」

——卻馬上被菲歐娜華麗地K.O.了。

「聽到沒，夥伴？」

勘探員先生擺了擺手，笑容滿面：

「以後別喊我坎貝爾了，我直接改姓多里瓦爾。」

奈布笑得沒力氣回話，只是朝他翻了個大白眼。

52.

「好啦好啦，閒聊夠了，菲歐娜妳來找我們是不是有什麼正事？」

諾頓努力壓住瘋狂上揚的嘴角——提到帕緹夏後他總是這樣——邊替笑到嗆咳的奈布拍背順氣，一邊朝她問道。

菲歐娜好久沒跟他們這樣打打鬧鬧，方才回味一陣已經足夠盡興，是時候回歸正題。她深吸一口氣端正了臉色，向兩個男孩子提出請求：

「我想去你們的寢室，所以來向你們徵求同意……你們願意讓我去嗎？」

諾頓和奈布交換了眼色。

「是為了伊萊的事？」

她點點頭。

他們又沉默著對看一眼。奈布朝諾頓點了點頭，諾頓接著轉向她，張嘴似乎想說什麼……鐘聲卻在這時響起。

噹……

「啊！」

諾頓哀嚎了一聲，在菲歐娜反應過來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盤子上的甜甜圈全掃進肚子裡（剛剛看至少還有六個吧，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菲歐娜目瞪口呆），扔下一句“我先走囉，掰掰”就拔腿衝出飯廳。

看菲歐娜還張大嘴巴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奈布走上前，忍著笑替他解釋：

「對吼，他說過自己在等等的遊戲名單上，好像表定20分開始……已經遲到十分鐘了呢。」

她一愣，想起帕緹夏說過她晚場的遊戲找了固排，八成就是在講諾頓了。腦海中浮現咒術師好友面帶燦爛異常的笑容，緊握著她猴頭菇，準備給讓她少了兩場爬分機會的勘探員一頓豐盛問候的樣子，背脊不禁一陣惡寒。

「希望他沒事。」

她打了個哆嗦，由衷說道。

僱傭兵聳聳肩不置可否。他將最後一塊點心送進嘴裡，將空盤子放到一旁的放置區，抹去嘴邊殘留的碎屑，又向她確認了一遍：

「妳說妳想去我們寢？」

菲歐娜點頭如搗蒜。

「那走吧。」

他往門口的方向示意，領著她穿過飯廳。

「咦，沒關係嗎？」

明明自己上次逕自而行給他們添了麻煩，還昏倒讓大家擔心……沒想到這次奈布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菲歐娜有些受寵若驚。

「我們三個討論過了，只要是為了伊萊的事，妳來幾次都可以——畢竟妳是最親近他的人。」

他向她保證，邊有些不自在地瞥了她一眼：

「我這幾場都上了ban位，剛好陪妳去……以免妳像上次那樣撞到腦袋。」

察覺奈布未曾言明的體貼，她感覺心底湧起一股暖意，暫時將那些不得不面對的難題拋諸腦後。

此刻的他們回到了夜色中，在長廊上快步走著。
晚風似乎又大了些，她抱緊自己的胳膊想隔絕涼意。見狀，奈布二話不說將外套遞了過來。

奈布啊啊啊啊QAQQ

「謝、謝謝……」

她小聲說著，心想回去要給瑪爾塔好好誇一誇她男朋友，好男人認證，可以早點嫁了！

「……瑪爾塔有告訴我了。」一路上沉默著的奈布忽然開口。

菲歐娜一驚，難道瑪爾塔真說過要和奈布結婚？
那個木頭瑪爾塔？！

「塔塔怎麼都沒跟我說！」

她越想越興奮，連珠炮似地拋出問題：

「婚禮什麼時候？在哪裡辦？捧花跟婚紗怎麼處理？還有我想做伴娘！想給塔塔化妝！」

「等等，什麼婚禮、什麼伴娘？」

對上她閃閃發亮的雙眼，奈布有些哭笑不得：

「總覺得妳剛剛開始就不太對勁，情緒特別亢奮——」

他忽然瞪大眼睛：「糟了，剛剛的巧克力餅乾！」

「誒，不是在講你和瑪爾塔的婚禮嘛，怎麼這麼小氣都不跟人家講……」

菲歐娜噘著嘴，看奈布一臉做錯事情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端詳著她，奇怪地問：「幹嘛？」

「菲歐娜，妳沒事吧。」他避開她的問題反問道，神色嚴肅。

「我沒事啊。」

「真沒事？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他緊張地追問。

「沒事，頂多腦袋有點小暈，可能是吹了風的關係吧......為什麼這麼問？」

她愈來愈困惑了，為何奈布看她的表情那麼慌張？

「……」

奈布下定決心般地抓住她雙肩，語重心長：

「菲歐娜，妳好好聽我說。」

「剛剛在飯廳時，妳吃了我拿的巧克力對不對？」

「嗯，所以呢？」

他的態度如此異於平常，她反而有點想笑，一派從容地等待他的答案。

只聽奈布緩緩開口，一臉沉痛：

「……我拿的那些是酒心巧克力。」

而他的認知裡，菲歐娜可是莊園著名的沾杯就醉啊啊啊啊！

53.

菲歐娜呆了幾秒鐘才有所反應，總算明白奈布的慌張是從何而來。

當年剛來到莊園的時候，大家也給她辦了一場歡迎派對；被那樣熱鬧的氣氛渲染，從未碰過酒精的她在眾人的慫恿下，豪邁地乾了一杯香檳。

那之後的會場——都是從當年在場的人們那裡聽來的傳聞，因為當事人的菲歐娜完全斷片了，對那之後發生的事全然印象空白——據稱是一片災難。

回想當時的她隔天在自己床上醒來，撐著因宿醉而陣陣發疼的腦袋，跑去向大家問詳細情況時，每個人都回給她一個微妙的表情，不約而同說“抱歉，是我們不好”，後面再接一句“妳以後別喝了。”

這讓她更好奇了啦——！

可惜這件事似乎成了所有在場人士的共同秘密，對她絕口不提，連之前旁敲側擊想從伊萊那裡得到答案，都只是被他笑笑地帶過……想到這裡，她懊惱地跺了跺腳。

「妳、妳……真沒事？」

奈布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但那個時候明明……」

「真是的，都已經是快三年前的事了！」

她好笑地回應：「我可是有好好請教過黛米的，幾次練習之後大家都說我酒量越來越好了；你看，上次在安妮的歡迎會上喝了酒也沒事呀。」

奈布聞言卻只是蹙起眉頭，沒有回話。

「……怎麼了？難道我還是做了什麼嗎？」

他的沈默令菲歐娜跟著不安起來，小聲嘟囔：

「雖然記憶確實也有斷片，不過真的只有一下下而已……伊萊也說我沒做什麼的……」

「不，等等，這不對。不該是這樣。」

僱傭兵像陷在了自己的思緒裡，終於等到的反應卻是搖頭否定，接著講出的話語更令她大吃一驚。

「因為妳明明沒有參加安妮的歡迎會，不是嗎？」

菲歐娜一怔，下意識反駁：

「怎麼會，我明明全程都在呀！」

「印象中特蕾西她們說妳身體不舒服，請她們替妳轉交給安妮的禮物，自己則留在房間休息......而且中間敬酒的時候、後面拍紀念照的時候，我都有確認過人數，應該是少了人沒錯。」

奈布表情愈發困惑：「是我記錯了嗎？」

明明是同一個時空裡發生的事情，兩人所記得的卻迥然相異……除非其中一個人在說謊，不然這怎麼可能發生？

然而他看上去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認真的神情讓菲歐娜幾乎以為自己真的缺席了安妮的歡迎典禮；可她確實記得那天伊萊的樣子，他所有反常的舉動都是如此清晰，她清楚記得那支舞、那片星空，還有樓頂上那帶著微醺氣息，卻令人悸動不已的吻。
仔細想想，她確實有參加安妮的歡迎會，因為這樣後面才會有烤餅乾的邀約，也才會收到那個門之鑰造型的精緻吊墜。

——可這卻又跟奈布的記憶相悖。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沉下臉思考。

周遭幾乎已經暗了下來，長廊旁的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給路面覆上一層暖橘色調，恍惚間讓她想起幾個小時前見到的那抹夕陽。
隨後，夕色下那場沉重的談話重新浮現腦海。

『菲歐娜，這個世界正在崩毀。』

她仔細回憶，隱約察覺了不對勁的原因，涼風驅散了身體的熱氣，本讓酒精催化高昂的情緒一點一點下沉。

『據我所想，這恐怕代表既有事物的存在會逐漸被抹去。』

黑白色監管者的聲音在腦中響起，明明是十分溫和的嗓音，卻讓她的心冷得像上面覆了一層冰。
即便跟奈布借了外套，也抵禦不了逐漸滲進骨子裡的寒意。

「……菲歐娜？」

面對奈布帶著詢問的表情，她發覺自己沒辦法做出任何回應。
因為眼下的情況，令她想起謝必安說過的、那殘酷到宛如夢境中才會發生的，她將所愛的人們牽扯進的結局。

——而記憶發生混亂，恐怕就是崩壞的開端。

54.

要說菲歐娜在這之前都還抱著一絲僥倖，期望謝必安的猜想僅僅停留於臆測，真實世界的結局不會那麼殘忍；然而奈布的記憶恰恰證明了他的推論，此刻的她不得不相信，最壞的情況下一切都會發生。

「菲歐娜，怎麼了？」

奈布眨著眼睛望著她，眼神從困惑轉為擔憂。

「如果妳是在擔心歡迎會的事，我想可能是我記錯了，妳不用太在意啦。」

她只能擠出聲音問道：

「奈布……這樣記憶與他人不同的情況，最近還有發生過嗎？」

「唔，我想想。」

即便對她的反常擔憂，他還是順從地開始思考。沉思了一會兒，他打了個響指：

「對了，前幾天我和何塞他們開救援位會議的時候，他才提過最近比較常搞錯遊戲場次，總覺得記憶力比以往差了些；威廉他們也這麼覺得……」

看菲歐娜沉下去的臉色，他連忙補充道：

「不過不是什麼大問題啦，妳看，這陣子不是賽季末嗎，我們純粹是忙昏頭了而已。」

菲歐娜卻只是顫抖著嘴唇，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僱傭兵，這恐怕不是單純的記議錯亂，而是世界崩毀最初的徵兆。

說到底，記憶究竟是什麼呢？

包含著一個人有意識以來的所有信息，建構了其所見所想、構築了自我認同與價值觀，主導著面對事情時的後續行動，是由過往至今的所有累積，是一切習慣、情感、信念與決意的集合體。

那麼，失去了記憶的人，還會是原先的自己嗎？
好沉重。好迷惘。不曉得，也無從知曉。

「菲歐娜！」

奈布愈發焦急的呼喚傳進耳裡，她才發覺自己居然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渾身抖個不停，身體冷得像冰。

「來，抓著我。」

見她狀況明顯不對勁，他當機立斷蹲下身子，將她的手臂繞過自己脖頸，攙扶著著她起身。

「雖然想趕快讓艾米麗替妳看看，但她好像得在諾頓那幾場遊戲裡待命……總之先進屋裡吧，至少讓身子暖和點。」

菲歐娜昏沉著腦袋無法思考，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倚靠奈布撐著，顫巍巍的雙腿寸步難行。至於渾身顫抖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只能隱約察覺奈布正領著她朝一處光亮走去，從相對位置看來是圖書室，那裡有溫暖的空間、舒適的沙發和令人心安的舊書氣味，能讓她暫時將自己不得不面對的一切屏蔽。

她多想將身子拋進隨便一張懶骨頭，任自己沉淪進沒有煩惱的夢裡……這樣的念頭是如此誘人，她幾乎就要閉上眼睛……

——可是、可是。

腦海裡倏地閃過謝必安的臉，黑白色的監管者揚著嘴角，對她微笑。
接著是帕緹夏、薇拉、特蕾西，還有她上一場遊戲裡的夥伴們，接著是她在飯廳遇到的人們……每個人都喚著她的名字，臉上帶著笑意。

——她還得去收拾自己闖下的禍。

她想到了美智子，那溫柔的監管者還因為她而被困在自責之中，只有她有辦法帶給她救贖。

她想到了夜鶯小姐，雖然不曉得她有何目的，但她相信那個莫測的女人並非不安好心......她確實給了她不少指引，令她一步步認清真相。

最後，她想到了伊萊。
那個她深愛著的少年，為了她一次次犧牲自己的性命。要說回溯過去給她帶來了超乎想像的後果，這些惡果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伊萊有得救……至少，他在這個世界的狀態再也不是死亡。

——我在不歸林等妳。

已經讓他等了那麼久，如今事情好不容易有了轉機，她怎麼還能放任自己駐足在沒有他的世界裡？

她咬緊下唇，顫抖的指尖伸向自己的大腿，狠狠擰了一記。

55.

肉體的疼痛令菲歐娜瞬間清醒過來。
她從沒那麼感激夜晚的涼意，陣陣晚風讓她發熱的腦袋稍微冷靜下來，能夠把思緒好好整理一遍。

她迅速判斷眼下情況，首先該做的是——

「……奈布。」

將掛在僱傭兵背上的手臂抽了回來，瞬間失去支撐的她踉蹌了一下，很快又站穩身子。

「我沒事的，可以自己走……剛剛謝你了。」

「沒事？」奈布一愣，對她皺起眉頭。

「菲歐娜，妳剛剛那個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沒事。」

「我知道自己剛剛的狀態很糟糕，但我真的好些了，當務之急是去你們的寢室……」

奈布盯著她，臉色不太好看：

「我認為妳現在該去的地方是等待大廳，就算妳說沒事，也得讓艾米麗確認才行。」

想起醫生小姐當時沉下去的臉色，菲歐娜心底一驚。
不行，要是讓艾米麗知道自己又崩潰了一次，她說不定會禁止她去碰任何跟伊萊有關的東西……要是進不了他的寢室，前去不歸林線索可就真的斷了！

「不可以，剛剛的事不能讓她知道！」

她語氣變得焦急：「奈布，拜託你……」

「菲歐娜．吉爾曼，搞清楚，妳可是病人！」

他難得板起臉孔，語氣嚴厲地令她渾身一顫。
想起瑪爾塔提過奈布只有在真正生氣的時候才會連名帶姓地喊人，此刻她居然成功達成了激怒他的成就……換作是平時的她或許早就慫了下去。

但這可是非常時期，她不曉得世界崩壞的速度有多快，尤其在徵兆逐漸顯露的此刻，與伊萊的會合刻不容緩。於是她強壓下心底的戰慄，抬眸對上奈布透著怒意的眼睛。

來自湖水綠與紫紅色的視線在半空中交會，誰也不讓誰。就這麼沉默地對峙了一陣，奈布率先挪開眼，無奈地舉手投降。

「罷了，伊萊說過別看妳平常好相處的樣子，倔起脾氣來可是雷也打不動。」

他收起方才的嚴厲，取而代之的是好奇：

「為什麼這麼堅持？」

菲歐娜才剛鬆了口氣——畢竟誰也不想對朋友怒目而視——卻又馬上因為他的問題繃起身子。

「我聽瑪爾塔說了，妳說伊萊還活著，活在妳夢裡見到的森林……是不是跟這件事有關？」

「……」

奈布似乎將她的無語視為默認，緩緩開口，聲音輕的似在嘆息，又似在悼唁什麼。

「雖然很想相信妳，但請原諒我這麼說——這我在戰場上已經見過太多太多。」

「失去同伴的痛苦讓弟兄們或多或少出現精神方面的後遺症，其中一種就是幻覺。深信死去的人還活著，深信他們才剛向自己搭話……」

他看向她，語重心長。

「菲歐娜，妳口中的故事聽上去就是典型的情況。或許妳想堅持自己的想法，但妳該怎麼證明那個夢不是自己的想像？」

面對他的質疑，菲歐娜只是站在原地，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語。

——他不相信她。

雖然對這樣的結果早做了心理準備，她仍覺得呼吸一窒。
是呀，她確實告訴過他們那是她在夢裡見到的一切，但事實上那不是夢，這點她比誰都要清楚。

——她並不怪他，但她該怎說服他？

她當然不會怪罪奈布，畢竟她自己也明白，要不是親身經歷了那些輪迴，她也只會覺得這是悲傷造成的幻覺。

然而這讓問題陷入了癥結點——穿越時空是她無法明說的經歷，可當前奈布要的是實質證據。她再怎麼神通廣大，也沒辦法讓奈布親身體驗她經歷過的所有……她驚恐的發覺自己對這樣的僵局一點辦法也沒有。

奈布沒有出聲催促，耐心地等待她的答案。
靜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時間一點點流逝，恐慌悄悄爬上菲歐娜心頭。明明跟伊萊相會的機會近在咫尺，她卻沒能證明任何事情……

就在她束手無策，幾乎要哭出來的時候，一道意想不到的聲音卻在這時傳進耳裡。

「可我想相信她。」

兩人皆是一怔。

菲歐娜抬起頭，驚訝地看見盧卡的身影穿過圖書室敞開的大門，緩步向他們走來，嘴角仍是那抹玩世不恭的弧度，臉上卻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還要認真的神情。

「奈布，我相信菲歐娜。」

56.

「盧卡？！」

意識到之前，驚呼先從嘴巴裡溜了出來。

「盧卡，你怎麼在這裡？」奈布也是一臉驚訝。

「我在圖書室找了整個下午的資料，要離開的時候正巧聽到你們的聲音，感覺不是能隨便插入的話題，就先躲在旁邊觀望了一陣子……」

盧卡解釋，邊向他們雙手合十表示歉意。

「抱歉呀，偷聽了你們的談話。」

僱傭兵聳聳肩。

「果然聽到了……唉，是沒關係，反正這些我早晚也會告訴你。」

他接著向室友挑眉：

「不過盧卡，為什麼你說相信菲歐娜？還以為你是個篤信科學的人，不會相信夢境之類的東西。」

「唉，我確實是呀？」

盧卡笑著答道。

「我只相信真實存在的東西，例如實驗結果和數據，因為它們是如此單純、直觀，眼見為憑。」

菲歐娜還有些感動，然而她很快想起他早上得知這件事時的態度。當時還不置可否的他，怎麼會那麼快轉變立場？

「對啊，那你怎麼會相信……」

奈布顯然也覺得奇怪，正要繼續追問，卻被他一句話給堵住了嘴。

「——奈布，墓是空的。」

！？

菲歐娜瞠目結舌，身旁的奈布亦是一臉震驚，顯然腦袋還在慢吞吞地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消化短短四個字裡蘊藏的訊息。

「你……你……跑去挖了那傢伙的墓？」

良久，奈布從齒縫裡擠出聲音問道。

「準確來說不是我，我找了安德魯幫忙，畢竟這方面他可是專家——不過，是的，我去挖開了伊萊的墓。」

盧卡的視線在震驚的兩人間來回穿梭，語氣輕鬆地像在說早上吃了塊可頌作早餐，臉上卻是菲歐娜幾乎沒見過的嚴肅神色。

「要是冒犯了你們，我很抱歉，但我實在沒辦法就這麼對菲歐娜早上說的那些釋懷。」

「我在牢裡可是見過不少瘋子，知道該怎麼分辨一個人表面看上去冷靜，實則是否已經精神不清。但菲歐娜沒瘋，即便經歷了那樣的打擊，她的敘述卻是有條有理——這更令我無法接受。」

他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

「因為她說的一切是如此異想天開，居然說死去的人還活著……明明他死去的那天大家都親眼見到了，甚至是我們親手將他放進棺木裡的，對吧，奈布？」

奈布應了一聲，算是附和了他的話。

「所以我決定要親眼確認，結果就像我方才說的——棺材裡確實什麼都沒有，令人難以置信。這卻也證明了菲歐娜早上說的那些，或許真不是天方夜譚。」

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盧卡長吁一口氣放低聲音，邊向佇在原地的菲歐娜遞出最後的問題：

「菲歐娜，妳早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了，對不對？」

——果然，該來的還是會來。

除了驚慌外，先從心底湧起的反而是難以言喻的必然感。
菲歐娜的腦袋還有點亂，不過眼下狀況與謝必安那時如出一轍，這次有了先前的經驗，倒讓她知道該怎麼回應盧卡的質問。

「是的，我確實有頭緒——然而請原諒我，目前還沒辦法告訴你們原因。」

奈布皺著眉張口像想說些什麼，但盧卡搖搖頭制止了他，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雖然還沒辦法告訴你們原因——但等我釐清一切後一定會向你們解釋的。」

給了盧卡感激的眼神，她將話語接了下去：

「我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為了拯救伊萊，這點我可以向你們保證。」

語畢，菲歐娜向兩個男孩子頷首，忐忑著等著他們的反應不敢抬頭......直到一聲嘆息落在了頭頂。

「好吧。」

接著僱傭兵妥協的答應傳進耳裡，連著一句帶了警告意味的關心：

「去我們寢吧......只是我跟盧卡會顧好妳的，可別想勉強自己啊。」

抬頭看見的是揉著太陽穴緩和了臉色，邊咕噥著"固執這點跟他還真像"的奈布，還有向她露出帶著虎牙的笑容的盧卡。

「......好。」

晚風呼嘯著從長廊颳過，發出咻咻的聲響，但總覺得夜晚沒剛才那麼冷了。
菲歐娜勾起嘴角，跟著他們的腳步轉過身，將圖書室拋在身後，踏上中庭的小徑向宿舍樓走去。

廊道旁的燈映照著他們逐漸拉長的身影，而在影子深處無人聞問的地方，似乎閃過一道燦金色的光芒。

57.

莊園的宿舍樓共有三層，一樓是女宿，二樓是男寢，三樓則是監管者們的地盤。伊萊他們寢位在二樓的西側，向南的窗口正巧照得到陽光，所以伊萊總能把植物照顧得很好——菲歐娜往往這麼一口咬定，堅決不承認是自己手黑。

此時她跟著奈布和盧卡踏進了宿舍樓，正值晚餐時間和晚排時間，交誼聽理所當然沒半個人影，只有巴爾克那隻企鵝造型的機器人孤零零地立在門口，因他們的到來嗶嗶地響了幾聲表示歡迎。
菲歐娜向它道了聲晚上好呀，邦邦舉起爪子朝他們揮了揮，吱吱嘎嘎地轉回原本的朝向。

她聽其他夥伴說過，在沒有比賽的時候，巴爾克習慣讓自己的機器人在宿舍樓門口待命，從機械透鏡構成的眼睛射出紅外線，掃瞄著宿舍樓門前的每一吋視野。按老頭的原話，待在人來人往的門口一來能讓它不斷學習、精進與人應對的技巧，二來也順便讓不須睡眠的它替大家看個門。

薇拉曾小小抱怨過它身上刺鼻的機油味兒，但菲歐娜倒挺喜歡它圓胖討喜的模樣——前提自然是他們不在遊戲裡，她的小命沒被定時炸彈或搖控炸彈死死拿捏。

他們維持著不太自然的靜默，踩著絨毯踏上階梯，越過牆上掛著的一幅幅畫作，向走廊尾端前去。
菲歐娜正絞盡腦汁想著該提出點什麼話題，來打破剛剛那番嚴肅對話導致的寂靜，卻在這時被牆邊的一幅畫給吸引了注意力。

不同於佔去了牆上大半版面的風景畫，這幅攫住她視線的畫中出現了人影。
那是幅繪本風格的作品，深色的背景中站著兩個女孩，兩人都有著一頭如火焰般鮮紅的長髮——

……咦？

菲歐娜困惑地揉了揉眼睛，凝神細看。哪來的長髮豔紅如焰的女孩子，左邊那位頭髮雖然是偏紅紫，披散的髮絲被背景的靛青色調渲染而顯得黯淡，看上去反而更像藏青；右邊那位髮色卻是翠綠如山林，幾縷金絲纏繞在麻花辮裡隱隱發亮。

整幅畫的構圖亦是頗有巧思，只見畫面左邊的女孩向右邊那位伸出手臂，右邊的女孩回應似地向她探出身子，姿態輕盈靈動。兩個女孩相視而笑，掌心對著彼此的掌心，從畫面正中央迸裂出炫目的光影，由手心相貼的位置開始，混著碎片發散開來——像在敘述一個她未曾知曉的故事。

……可是，接下來呢？
畫面只停留在兩個女孩交握雙手，但下一刻呢，又發生了甚麼？兩個女孩又是為何出現在這裡？這畫面又隱含著甚麼意義？

心裡倏地湧起無與倫比的好奇心，菲歐娜自己都覺得訝異。

據夜鶯小姐所述，這些畫作大都是莊園主的收藏，但也有部分是來自莊園的人們……菲歐娜不禁暗付，或許這是傑克先生的作品，她聽說那位風度翩翩的監管者曾是名藝術家——又或者艾格，那位剛來莊園不久的畫家，有沒有可能是出自他的手筆？

她傾身端詳這幅不可思議的作品，試圖從畫面角落找到簽名，或許當面向創作者詢問能弄懂自己對畫作本身與畫中人產生那麼高興致的原因……直到那幾個字再一次躍入眼簾。

它們就藏在作品左下角畫筆繪出的草叢裡，白色線條細細勾勒出筆畫，字體高瘦優雅，跟她不久前見過的如出一轍。

“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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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示，上一次出現"M.N."是在 47話 唷。

58.

「——菲歐娜？」

盧卡的呼喊傳進耳裡時，菲歐娜驚覺自己不自覺伸出了手，就要撫上那些字母的輪廓。
她猛然收回幾乎碰到畫布的指尖，回頭看見兩個男孩子立在門邊，正一臉疑惑地望著自己。

「妳在做什麼啊，我們到了喔？」

奈布輕扣門板示意，她才終於意識到這是伊萊寢室的門前，他們總算來到目的地。
不明所以的畫作與伊萊相比之下誰比較重要再明顯不過，她連忙站起身，落下那幅莫名牽動她心緒的作品，向等待著她的兩人快步走去。

「來吧。」

見她也來到門前，僱用兵伸出手，吱呀一聲推開了門。隨著門扉向內敞開，寢室裡的視野一點一點在他們眼前拓展開來。

奈布跟盧卡立在門邊，側身讓她走到房裡。在兩人好奇的注視下，她沒時間去思考鳶尾花不在的話她該如何是好，只得毅然踏進寢室。

房裡較外頭暗上不少，隨著眼睛逐漸習慣室內的光線，各個物體的輪廓也跟著清晰起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擺放整齊的衣櫃床鋪，與她上次見到的並無二致；接著是嵌在牆壁上的棲木，那是鷹鷹——不，也許該稱牠為布洛黛薇比較合適——最喜歡的位置。
此刻枝頭卻是光禿禿的，她才想起自從輪迴中斷，這個時空的時間繼續流逝後，自己還沒見過一直在輪迴中幫助自己的布洛黛薇。

她不確定貓頭鷹是否理解死去的概念，但布洛黛薇絕非一般貓頭鷹……她想伊萊那隻與他心有靈犀的役鳥，也許是為了尋找再也不會回來的主人而出走，在同一片沒有他的天空下哀鳴吧。

可話說回來，她哪裡還顧得了貓頭鷹呢？
在她方才胡思亂想之際，雙眼已經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她再也沒有逃避的理由。

菲歐娜壓抑心底湧起的緊張感，拚命祈禱鳶尾花在，它一定要出現在那裡，她得去不歸林，伊萊還在那裡等她……她好想他……她得見到他。

她深吸一口氣，抬眸望向上次見到鳶尾花的地方。

——只見月色透過窗玻璃灑進昏暗的室內，在木頭桌面上落下一片亮白區塊，點點星塵在舞動其上，桌面正中央擺著一個顯眼的盆栽，不同於其他被窗框暗影籠罩的植物，那其上妄肆綻放的鳶尾花讓月光照耀地更加顯眼，毫不客氣地彰顯著自己獨特的色彩，看上去比以往都還要明艷動人。

緊張感剎那間消散無幾，取代而之的是寬心，還有一股不可思議的興奮感，伙著希望油然而生。

自輪迴失敗後，她在追尋前去不歸林的方法的途中，東拼西湊間倒也得知了不少世界的真相，譬如從謝必安那裡得知世界正在崩毀，譬如從鳥羽的提示領悟到鳶尾花的本質。

然而，知道這些又如何？
不過是讓她對整個輪迴稍稍理解了一點，現實中什麼都沒有改變。世界仍在持續崩解，夥伴們的記憶一點一點消逝，她只得更努力去尋找拯救世界的可能性，還有見到伊萊的方法……而此時此刻，那個方法就在自己眼前。

——啊啊，終於。

心底流淌著一股熱流，她不確定該怎麼形容自己的感受，就好像、就好像……停滯了許久的時間，總算要繼續轉動起來。

力量湧進原本酸軟的四肢，菲歐娜攢著突如其來的衝勁，在床邊找了個恰巧能碰觸到鳶尾花的位置，然後毅然轉向沒有出聲干預她一舉一動的兩個男孩子：

「我會昏過去一陣子，能替我掩飾一下嗎？」

「昏過去？等等，菲……唔！」

「好了啦好了啦，就照菲歐娜的意思吧。」

奈布張著嘴巴想說些什麼，盧卡見狀眼明手快地將他拉了過來，給他塞了一顆不知從何而來的糖。

「唔喂！」

將努力試圖嚥下糖果、含糊抗議著的僱傭兵晾在一旁，囚徒拍拍胸脯，朝她露出虎牙笑道：

「放心，包在我們身上——菲歐娜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

菲歐娜感激地點點頭，轉身面向那盆她終於等來的鳶尾花。月色在其上覆了一層朦朧光暈，銘刻在眼底的藍紫色隨著氣流微微搖擺，彷彿在向她遞來無聲的邀請。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一凜，指尖輕輕碰上蝶翼般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