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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幻想商人 vol.8 商品目錄‧家常菜 (13) [PG](哥布林老闆與鄉民小店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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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10 03: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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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牙齒 (8)END




震舉起雙槍凌空發射,又是一連串刺耳的槍聲和煙霧,這頭猩猩雖提防在先,但震的槍法出乎意料的準確果決,仍是命中那頭公猩猩的腹部和手腕。
頓時情勢逆轉,短短時間內兩頭原先張牙舞爪的成年猩猩只能倒在地上奄奄一息,震踩住那欲對朱煙不軌的猩猩肩膀,以槍口抵住對手後腦咬牙切齒道:「你給我去死!人渣!」
「住手!」朱煙大聲制止了震扣下扳機。
「夠了!你給我住手!」
「媽媽!他們要殺我們!我不能饒過他!」少年豎眉瞪眼的模樣仍有著妖怪殘忍無情的特質。
「夠了!」她再度強調,聲音裡有著某種尖銳的緊張。
朱煙說完,步履蹣跚走到震身旁抓住他手腕移開槍口,將兒子往旁側帶離幾步,讓那受傷較輕的猩猩能勉強站起。
「藍土,你帶白松回去,及時請長老救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那名叫藍土的猩猩瞪大雙眼,眼中有不信也有錯愕。
在他們逐漸凋零的一族裡,朱煙不只是數量較少的雌性之一而已,更是戰鬥力與美貌兼具的優秀女子,她從未選擇伴侶,卻有了兒子,只是她對猩猩一族的忠誠與矜持,讓他們總是不敢親近。
「震是我的骨,我的肉,可他竟然要當卑弱短壽的人類!還捨棄爪牙不用,所以,我不承認這種廢物是猩猩!」朱煙用力握緊震的手腕說,少年微張著口,不敢置信。
「以後你們要找的叛徒只有我!聽見了沒有!走!」
等到藍土馱著白松離開那處山谷以後,朱煙才奪走震的手槍扔在地上,然後重重給了他一巴掌,和阿德那一下不同,少年臉上立刻浮起印子。
「你居然用人類的火槍……」
「廢物、廢物、廢物、廢物……」但她卻緊緊抱著兒子傷心地哭起來。
「傷口疼嗎?給為娘看看……」
「媽媽……妳流血了?」震看著自己白皙的手心沾上母親的血,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我是廢物!我早就知道這一點!為什麼要管我?妳當妳的猩猩就好!不要這樣……我不想連累妳!媽媽,妳殺了我吧!跟他們說妳大義滅親──」
啪!震的右臉又多了一下,這次圖案對襯了。
「你要愚痴到什麼地步!猩猩哪有在講大義滅親!他若殺我便是我敵!可是,你用槍就是不對!你的父親就是被人類用槍打死的!只有那種人類,我死也不許你當!」朱煙輕撫著震的紅腫臉龐垂淚道。
「對不起……對不起……」他低頭小聲地告悔。
見他們終於和解了,阿德拖著步伐慢慢走向那對猩猩母子,他之所以會追出來,就是有還沒交待完的事情,對朱煙母子而言很重要的事,可是礙於傷勢阿德走得很慢,才剛接近他們就無力地跌倒。
阿德冒著冷汗勉強從頭暈眼花中發現居然是震扶他一把。
猩猩少年不會癒傷法術,他只能像小孩子一樣,將手掌放在阿德紅腫發熱的後腦輕輕撫摸著。
震已經手下留情了,但是他忘記人類還是這麼脆弱。
因為過去和「小姊姊」旅行的經驗,震知道怎麼控制力道,嚇阻並打跑看他們外表年幼好欺來占便宜的混混,不會因為憤怒或飢餓就殺人,給自己惹麻煩。
只是他會用槍以後,某些手感就有點忘記了。
「我……抱歉……」
「沒關係,我也抱歉。不該誤會你不愛母親。」
阿德就著震的手臂使力站起,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片,對朱煙和震解釋接下來他想提出的交易。
「這是我為你們和侜張談的交易,可是這個交易的相對條件是,只有在你們彼此都放下心結的那一刻,才能告訴你們這件事,這是有關牙齒的情報,你們願意聽嗎?」
「請你快說。」朱煙面露喜色。
「我手上這張是某個牙醫的聯絡資料,他們家世代都有接受非人的牙科病患,像震這種情況的妖怪,坦白說還不少。當然,那個人能幫震用現代高科技的材料重造新的假牙,強度雖然比不上殭屍牙,可也有原齒的七、八分,好處是沒有任何副作用,並且可以隨妖力變化。」
阿德沒想到侜張居然留了這一手,當時聽到的時候當然也很不爽,早知道他就不用流血流汗去找殭屍嚇得半死了,豈料侜張不以為然地說,既然朱煙他們想要殭屍牙,顧客至上還是要把殭屍牙當商品找的,這兩件事風馬牛不相及。
「但是……你們的交易對象不是我,而是侜張。」阿德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覺得實在很不爽,卻沒辦法再爭取更好的條件了,那平常說說笑笑很好聊的狐仙,這次也這樣笑嘻嘻地開了不容講情的代價。
一小張紙要價兩百年道行,除了哥布林以外地球上也有很可怕的中國狐狸啊啊啊!
「想要拿到這張名片,必須付出兩百年的道行,你們誰付都可以,只要付得起。名片的背面有一道符印,接觸的瞬間會抽走我剛說的代價,交易立即成立。」
「我付。震兒還太年輕了,他不足兩百歲。」朱煙果決地說。
這實在是很險惡的交易條件,就算震勉強付得出來,也會把他打回原形,搞不好連話都不會說,因此不可能由他支付,侜張一開始就瞄準了朱煙的母愛,讓她什麼犧牲都願意付出。
但是這兩百年的道行一扣,恰好會讓朱煙無法變化人形,也就是她會恢復對人類而言恐怖無比的猩猩外貌,同時面對猩猩同族的追殺,並且無法自由地化人掩飾進到人類都市裡尋找叛逆的兒子。
因此這對母子必然會面對分裂彼此信任的考驗,震如果不能放棄他追逐人類生活的夢想,恢復猩猩身分和母親一起逃亡,就要捨棄朱煙任其自生自滅,他們會因為外貌的天差地別而無法見容相同的世界。
「不!我們可以自己查!沒必要拿道行換他的名片!」震顯然也想到未來的處境,他搖頭不答應。
「傻孩子,這點小事不算什麼,咱們沒時間慢慢找了。」他們都受了傷,這次震以槍射擊猩猩引起滔天仇恨,猩猩們隨時會傾巢而出將凶手處刑。拖得愈久,恐怕在世間行走就愈艱難。
阿德皺著眉,繼續說下去。
「侜張又說,倘若你們要自行尋找,只會落得失望下場。因那牙醫在某處道門裡,他們是自南宋起就修道行醫的低調世家,為了保持名望與安全,只接待和妖族、人族都關係友好,有一定身分地位的非人就醫,也預防有妖怪強逼擄掠醫者的意外發生,該處道門又設下多重禁制,還有很多道士和法師把守出入。」
「沒有一定門路和關係,就算找到那裡也無法獲得醫治。畢竟那些醫者是人類,對異族非常謹慎。可是你們看,這張名片背後符印也是侜張的花押,他說只要有他的介紹,踏入該處求醫就算是妖怪也不會被攻擊。」
阿德以名片背面示於猩猩母子確認。
以目前的情況,朱煙和震的確不可能獨力得到牙醫的治療。
然而阿德仲介侜張與朱煙交易的佣金,居然就是朱煙的道行,換句話說,侜張根本不屑要交易代價,他只是想刁難這對猩猩母子而已。
朱煙微笑伸出手,她在戰鬥後就一直不曾變回人類的假象,但阿德還是被那抹慈愛的笑容給震懾了,即使是猩猩,仍然有種讓阿德想要落淚的感動。
後來,朱煙和震又慎重地對阿德道謝,哪怕阿德認為侜張要了那麼重的代價,而自己也是死狐狸的幫凶,根本不值得一謝,猩猩母子還是對阿德鞠躬,再從追兵逃走的相反方向離開。
阿德被留在林霧飄渺的谷間草地上休息,躺下來以後,長草就淹沒了他,懸在葉尖的露珠在陽光照不進來的霧氣間綴著光環,疼痛的地方好多了,好像也不再那麼想吐。
過了一陣子,草叢間傳來窸窣響聲,接著冒出哥布林的綠臉,他撿起震留下來的克拉克式改造手槍,在手上把玩了一陣,忽然瞄準阿德。
「喂!」阿德好不容易才放鬆的身子立刻繃緊,低喝一聲。
「哼,蠢蛋阿德,連猩猩白痴的腦袋都比你好。」店長按照他有得拿就拿的商人本色,把無主的槍枝撿走了,一邊冷笑道。
「這才叫做有備無患,多學學人家吧!」
吐槽完閃人?
阿德正要狂怒起來的時候,又下大雨了。
轟隆一聲天雷,讓阿德連撲帶抓拉住哥布林店長的衣襬,就怕他進到店裡以後很順手地鎖門,把阿德丟在這處荒涼山谷。
等到夢想交易所的店長和員工拉拉扯扯回到店裡,雨線和霧絲已經密密地交織在一起,荒林內不見任何門扉曾經存在。
※※※
阿德,我們狐族當然會刷牙,使用牙膏和牙刷,至於牙膏的成分我不太清楚,好像是用藥草提煉的,這部分不是我的興趣領域,待我請教同修。
關於雞排,聽起來好像很美味,狐閣裡的住民和人類吃東西的喜好大致差不多,我特別喜歡吃加了紫蘇的素餃子,一餐可以吃二十個。
聽說你要去打殭屍,希望你一切平安,我還是不能放心讓你獨自去冒險,殭屍很可怕,我每次遇見都打得很辛苦才贏。
這次你看到日記時,我請侜張在人間留久一點,他人很好,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問他。
總之,千萬不要一個人逞強。
                                青都
「阿德。」
朱煙與震完成交易並離開後的翌日,阿德難得當上早睡早起的乖寶寶,其實是前兩天太操勞了,而且他死也不肯再進無先生的嘴巴一次,替代方案就是躺在心想事成房間裡,似乎也有一定的療傷功效,那是當然的,因為整間房間都是採療傷系設計!
所以大概早上八點左右聽見敲門聲,阿德嚇得吞了一坨牙膏。
「幹!」
敲門聲沒什麼,就算你一個人住也會有房東、保險業務員和傳教士來敲門,不過如果是住在夢想交易所裡,敲門聲就蠻驚悚了,因為會來敲門的都不是人。
阿德含著滿嘴泡沫去開門,一看是正裝的哥布林店長,這次差點連牙刷都吞下去。
「店長?還沒換我上班叫我做什麼?」
店長從口袋裡拿出同樣鑲金包銀的筆記本,掀開了某一頁道:「你還沒吃早餐吧?」
「喔?對啊!」阿德一頭霧水地回答。
「那好,從今天開始,我要培養你的健康飲食觀,阿德,為了平衡你之前的偏食,不許吃油炸類的東西,油膩的東西,就醬。」
店長說完以後抽身就走,阿德連忙衝過去擋在他前面,露出微微抽筋的疑惑笑容。
「解釋一下。」
「員工的健康情況還有身心平衡,直接影響我的業績,阿德,最近你的狀況不太好吧?」幻想商人瞇著眼睛掃瞄店員。
「沒有!」看到店長他就身心不平衡!
店長忽然拉開笑容,更正,他不是笑,而是要炫耀那一口森白尖銳無一缺少的牙齒,還有淡青色的光滑牙齦,然後他冷冷地盯著阿德。
「你營養不良,很快就會有症狀出來了,心裡有數吧?笨蛋!反正,這個月你給我生機飲食。」
店長說完就走了。
阿德愣在原地,然後叛逆地揚起眉毛,他就住在心想事成房間裡,誰要乖乖聽話!
「雞排!」一大早就吃雞排雖然有點膩,但這是反哥布林霸權必要的犧牲!
結果他手裡出現一個夾了很多苜蓿芽和生菜的素火腿三明治。
阿德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開始沿著「鹹酥雞」、「炸花枝」、「雞米花」……總之你我都知道的名稱一路點下去,出現的東西讓他臉色一層青過一層。
雖然能夠不假思索地把油炸路邊攤招牌上的小吃名全部背出來算是一種才能,但能想到店員會點的東西並且一一封鎖,店長也不是省油的燈!
不要小看臺灣人!
「三杯雞!」阿德放大絕了。
一盤淋了優酪乳和某種沙拉醬的豪華生菜沙拉拼盤出現在阿德面前,讓他無力地跪倒。
那一天店員整天都是臭臉。
七天後,某種神祕的香味傳遍夢想交易所裡,阿德從洗手間衝出來,看見倚著吧檯說話的一高一矮人影,手裡拿著眼熟的紙袋,話說到一半同時低頭咬了口紙袋裡的內容物,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
「店長啊!我怎麼覺得你的員工眼睛變綠了,是不是妖化的前兆?有點恐怖呢!」侜張的紅唇染上油光說。
店長跟著咬了口雞排,繼續對侜張訪問妖怪的市場調查,像侜張這種涉獵遍及貴族名門到下層流行,表達能力又好的異族是很罕見的,連看不起地球住民的店長也能覺得如沐春風。
「別理他,這幾天一直唉唉叫,吵死了。」店長繼續吃雞排。
「去哪買的?挺開胃的這小吃。」
「哦,是某家巷子口的人類攤販,雖然我經過的時候還沒營業,但忽然很想買來和店長分享,我就到那老闆家裡,對他說我剛剛出院的弟弟無論如何都很想吃到老闆賣的雞排,他大受感動拿出封箱的材料,用家裡的炒菜鍋炸給我,油還很新鮮。」侜張望著阿德的方向,笑出兩眼黑色月牙。
分明是故意的!故──意──的──
內心的阿德仰天怒吼,現實的他也直直衝向這對狼狽為奸的非人混帳,握緊雙拳,最後很沒種的挑了從來沒凶過自己的侜張發難。
「你不是還在吃素嗎!」那時候侜張悶不吭聲地吃掉了方道存殭屍料理的死人肉,他對阿德說,不是所有妖怪都能吃得起這種集合了腐敗與怨念的恐怖毒餌,就算是他也要花時間調養消化。
但既然侜張把死骸骨珠戴在身上修行,阿德相信他對亡者總是有一點慈悲,不是見其劇毒噁心就嫌惡不理,加上他也算又救了阿德的命,阿德很感激他,只是介意相較侜張對自己的大方,處理猩猩母子的態度卻那樣嚴格無情而無法釋懷而已。
「用妖力對抗毒性要快多了,耳朵害我去哪都不太方便,當然是快點解決舒服些呀!」靈力要一個月,妖力七天就搞定,阿德還以為他的忌口苦刑有侜張陪同,看他比想像中要快速解脫,還拿了雞排過來,阿德的怒火燒呀燒,一下子到了MAX。
「總之,加油囉!辦得到的,阿德,你們沒在修行的人類,對口腹之欲要更小心啊,哈哈!」
侜張沒有幫阿德向店長求情,這段日子就算阿德想溜出去外面買葷的也不行,他的錢在經過夢想交易所的門口就會瞬間化為幻影,想從ATM提領自己以前的生活費存款,不是機器故障就是餘額不足。
就這樣,阿德在「生機蓬勃」的三餐外加宵夜中捱過了一個月,他覺得自己的牙齒好到可以活活把店長的頭咬下來,他現在非常非常理解,店長比想像中要更聰明,比起馬耳東風的嚇唬,這招軟肋捅得夠狠!
「人類又不是肉食動物,不吃肉又不會死。」店長還是不滿意地看著阿德。
「你和我想得不一樣。」
很抱歉阿德身上不會發光之類,他只想打爆店長的頭。
總之生理部分是平衡了,但心理部分完全失敗,店長在筆記上遺憾地記下這點,人類真是不可救藥。
後來經過一陣暴飲暴食好取回他墮落平衡的阿德,痛苦地拉肚子外加詛咒店長三天後,為了不讓店長有理由盯上自己,不情願地記得少吃肉多吃青菜了。
這天好不容易有休假,阿德考慮了很久的結果,還是把侜張約出來,因為要把日記和禮物託他送回狐閣。
「這一盒是給青都的檸檬奶油草莓水果蛋糕,我有在日記裡請他簽收了,你不准路上給我偷吃!我找好久才找到這家專門製作素食又好吃的麵包店!」阿德慎重地把一個紙盒交給侜張。
「好好好。」對於阿德的孩子氣,侜張笑嘻嘻地回答,看起來一點保證也沒有。
「其實青都也可以吃葷的。」
「我知道,只是他比較喜歡吃素吧?」
「喔,這倒是。」
「還有給你的黑森林酒香巧克力蛋糕,這個隨便你怎麼吃。」阿德知道與其口頭警告不如塞住狐狸的嘴巴更實在。
「哇!我也有嗎?謝謝!」侜張用同樣的表情接過第二個紙盒。
「喂,我問你,你一開始就知道朱煙和震的結局會皆大歡喜吧?」
阿德不爽地問著狐仙。
「什麼呢?」侜張似笑非笑地反問。
朱煙和震按照名片上的資訊找到那處道門,對方果如侜張所說,無異議地接納了兩個猩猩,甚至是那時已無法化人的朱煙也視如常人,未曾引發騷亂。
聽聞猩猩是侜張介紹來的求診的病患,該道門的掌門甚至沒收取他們診金,免費為震製作假牙,並留下這對母子垂詢他們未來出路。
「太扯了,為什麼?那些道士是人類吧?不是討厭妖怪的嗎?」
「是討厭啊,就像一般人討厭小偷啦殺人犯那麼討厭。」
侜張早就不客氣地打開紙盒,用塑膠切刀優雅地挖著整塊八寸黑森林蛋糕的邊緣吃起來。
「不過,那個掌門的天書還是我傳給他,他才因緣際會開始修行,本來都修了一甲子可以飛升,不知怎地就是還在人間,總之我的面子可是很大的,阿德,要巴結我就快點唷!」
「誰理你啊!」
無聊的對話結束,阿德又催促侜張交代猩猩母子的去向。
當時還無法窺見全貌,往後朱煙和震的許多發展變化也是斷斷續續問侜張才明白。
後來,該道門徵詢過朱煙和震的意見,用專機(因為是有錢的名門望族)把猩猩母子載到美國,又專人隱密保護他們到北美五大湖區某個印第安部落保留區,在此放生兩個猩猩。
震以一個華僑孤兒的身分融入當地的原住民社區,好在他平常就有聽西洋饒舌歌曲,英文比中文溜多了,朱煙則隱居在森林之中。
然後,等到那些印地安人後裔認識並接受震以後,他應徵了護林員的工作,每天大多時間都待在森林裡巡邏,偶爾一個月裡會開車到大城市遊晃,採買日常用品或唱片回來。
雖然當地人大多貧窮,從事社會地位不高的工作,但該小鎮純樸的風氣和殊麗的遠古傳說也深深吸引異國的妖怪少年,工作五年後,他用工資存款買下位在某處山腰的小木屋,是一個打算退休的獵戶轉手的,擔任護林員的震和這些被允許在保留區打獵的獵戶感情非常好,近乎半買半送讓他有了自己的房子。
有關於震的事蹟,在當地非常有名,這名華人少年有著和他們相似的輪廓,但偏向白皙的膚色,跟他們留起一樣的長髮,抽菸並唱歌,久而久之,他們都遺忘了震的來歷,彷彿他一開始就是在當地誕生的印第安青年。
但他除了這些親和處以外,也有神祕優秀的專業能力,無論是暴風雨或森林大火,這個年輕護林員能長期待在人跡罕至的原始林裡,無須攜帶沉重補給品和求生工具,甚至不怕野獸威脅,總是用最短的時間尋找到失蹤的露營客或徒步旅行者,甚至是對環境過於熟稔而大意出事的老獵人。
某次,他在雷雨中攀上大樹取得更佳視野搜尋山難旅客時,跟隨他的部落獵人親眼目睹少年在閃電白光中毫無畏懼的輕盈姿態,忍不住敬畏地將這名少年的情況描述給部族長老,於是長老破例罕見地為這個外人取了個印第安名字,意思是「雷電」。
再之後,雷電和來保留區教書的女教師戀愛並結婚,他們後來仍生活在那個小鎮上,住在遠離人群的木屋裡,過著平靜幸福的日子。
「所以,你故意拿走朱煙的道行,是為了讓震保護她?逼迫他找出最好的選擇?」阿德盯著侜張問。
「對了,阿德,你知道那場比賽的勝負結果嗎?」侜張忽然轉開話題。
「什麼?」比大小遊戲?
「我是冠軍!」侜張很得意地報告結果。
「因為實力太懸殊了,稻荷狐狸放棄不玩,宴會實在太無聊了,加上看你一直迷路更無聊,才想說幫你一幫。」
原來是這樣。
侜張還是心繫狐狸的自尊比賽,阿德的事情是他過關斬將意外順利多出來的時間,順便處理的瑣事。
阿德滿臉陰暗烏雲地伸出手。
「蛋糕還來。」
「咦?不是說要給青都嗎?」
「我是說你的!你這種狐狸不配收下我的友誼信物!幹!你還給我吃掉一半了!」
阿德撲了個空,侜張抱著那打開的蛋糕盒,連要給青都的禮物都飄在他身側,一同停留在安全距離之外,讓阿德猛跳還是搆不著。
「感謝招待啦!小朋友。凡事要捨得。」
狐仙撈到紀念品後,笑瞇瞇地對阿德揮手,留下一句話和風流瀟灑的笑聲消失了。
「捨得,有捨才有得。」
──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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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12 09: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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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願望

商品目錄‧願望
夢想交易所的門鈴一響,通常意味著有生意上門,雖然經過一段時日的實驗營業,這間位於世界邊緣不知名處的商店也累積了某些口碑,有老客人上門敘舊,或在仲介交易中的客人回來聯絡,但仍然以新面孔的生客居多。
偶爾也有看到阿德的樣子就奪門而出,讓他連介紹都來不及介紹的冒失客人,讓店長非常不開心。
幻想商人還想過把阿德的人形紙牌看板立在店門口,用麥克筆簽上「內有人類,進入小心」的警告標語,好讓別種族或生命樣態的客人能做好心理準備,阿德深覺被侮辱。
但阿德學會不要直接和機車老闆對著幹,除非背地裡你和他有一腿的職場生存之道,因此阿德冷嘲熱諷地建議店長最好別這麼做,這樣好歹客人會進到店裡才發現真相,總比遠遠就望風而逃要好。
店長想想也有道理,最終還是打消念頭,一切照舊。
就這樣,今天又是阿德一個人看店,門鈴響了。
他轉轉脖子活動筋骨,走向玄關。
上門的是一位銀髮老紳士,好像是歐洲人吧?當然阿德也不能排除有那種裝人類裝得很像的非人,但通常異族就算以人形出現,也不會特別模仿人類,就像我們不會沒事模仿猴子,這也能說是某種歧視心理。
「歡迎來到夢想交易所,親愛的客人。」阿德由衷歡迎這位氣質高雅的老人。
有如身在老電影中,時光停滯的骨董店,正在工作的店員,偶然走進店門心緒未知的客人,交織出一段故事。
阿德覺得這種氣氛還算不錯。
客人咳了兩聲,婉拒阿德想為他引座的好意後就這樣拄著拐杖站得挺直,看似非常獨立的老爺爺。
「請問你想要交易的商品是什麼呢?」
「這裡的店員就你嗎?小男孩?」銀髮老人問。
阿德點點頭。
有的時候一個人也的確夠了,畢竟這間店很多地方都自動化。
「本店有各式各樣的商品,抽象的,具象的,來自這個世界,或其他世界的代價,就算是店裡沒有的商品,我們也會努力為你找到,或者仲介願意交換的客人與你交易。」阿德盡責的解釋,祕訣就是要讓客人覺得店員是跟他說話,而不是背誦廣告文宣。
「我想要一個願望。」老人開口說。
好像有聽過類似要求,想要改掉壞習慣之類。
「請問你是什麼都不想要,需要一個目標嗎?」
阿德小心翼翼地問,這個工作最麻煩及困難的地方就是釐清客人的意願,才能提供正確的代價,是的,沒有模稜兩可的商品交易,這是店長的設定,所謂的正確,就是符合客人的願望。
不過,當客人想要的代價就是「願望」該怎麼辦?阿德有點傻了。
普通來說,願望只是一個暫時的替代詞,實際本體通常是某種欲望,人或非人都不能免俗,所以說,哪怕起初認知不明確,最後還是有個願望的主體浮現,那時阿德才能確定他們真正想要的商品是什麼。
當然也有一開始就目標明確的客人,那種當然是最好了。
這次的客人確定是人類,名字叫愛德華,荷蘭與愛爾蘭混血,曾經在倫敦定居過十來年,最後回到荷蘭經營骨董交易,說起來他的老本行應該會注意夢想交易所裡面的布置,但這一切卻不能引起愛德華的好奇評論,表現出這種專注力的客人,通常都是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夢想商品的那種。
「不,我要交易某個曾經擁有,卻被我自己遺忘的願望,因為我已經回憶不起那個願望的任何一點內容了,我只能從內心的空洞確認,那個願望,曾經,對我非常重要。」老人握緊拐杖頭道。
阿德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那就類似要找「回憶」或「信任」的客人,屬於彌補型的交易要求。
店員開始頭痛,這種絕對獨一無二的商品,通常不會出現在哥布林的店裡,除非以前有人得到現在這位客人的遺失物,並且優先和店長交易。
「那麼,你願意用什麼代價來交換呢?」阿德很自然地問。有的時候,夢想交易所讀取商品清單需要一點時間,阿德無法馬上知道店裡有沒有庫存,因為哥布林的店會作出一種串連效果,如果這筆交易重要到驚動店長,他或許就會把商品從別的夢想交易所攜帶過來。
「就用那個願望的『實現』吧!」愛德華先生說。
饒是已經和諸多不可思議打過交道的阿德,要聽懂這句話還是想了好幾次,他疑惑是否制服在把老先生的外語翻譯成中文的過程中,有微妙的文意落差?
好在愛德華先生隨後又有補充。
「現在的我,感覺到那個願望是可以實現的,但是我卻想不起來當初的願望內容。我希望你能幫我找到那個願望,我只想確認這件事,至於那個願望的成果我可以支付給你們。」
要知道,收藏一顆種子,並不代表你擁有一朵花。
這就是店長為何要開設夢想交易所,為何要不斷納入代價,又用那些代價作為商品,不斷流通新事物進入收藏的原因,擁有並非象徵絕對的盡頭,相反地,只是剛剛開始而已。
「您真的確定嗎?比如說,你的願望如果是上天堂,那麼進入天堂的資格就會被轉讓給夢想交易所,這是不能反悔的契約喔!」阿德試著警告對方,畢竟店員對人類還是比較容易放水瞎操心。
老人點頭。
「我的人生差不多已走到盡頭,該經驗的,我都遍嘗過了,死亡對我來說,就像遠道而來即將敲門的朋友那麼親切,這幾年只剩下那道疑惑還在折磨我。我寧願下地獄也不願被疑惑糾纏。」
「為何你這麼執著那個想不起的願望呢?」阿德也跟著好奇起來。
「孩子,我在你這個年紀也曾經有過答案,就是那時,我的願望誕生了。可是,我卻懷疑起那個答案,我深信只有不斷驗證到了最後仍然不變的答案才是真理,那時我像其他人一樣期待,總有一天能確信我的答案正確。」愛德華先生深邃的眼眶中,雪白睫毛微微顫動。
「是的,年輕時我們認為疑惑理所當然,有大把時光可以揮霍,但我現在走到人生的盡頭,不但沒有驗證出真理,連當初的願望都遺忘了,但對來日無多的我,這件事真是太可怕了。」老人嗓音顫抖著,他鬆開握著拐杖的右手摀著臉。
「天堂或地獄都無所謂,真理我也不稀罕了,我知道答案就在那個願望裡,因此願望的實現可以讓給你,我只要我的答案。」
阿德沒想到愛德華先生是這樣渴望的,這真是……怎麼說?太深奧哲學了!
反正阿德把不懂的東西都加上哲學的標籤,就像十九世紀東洋人把西方進口的東西一律加上荷蘭字樣是相同道理。
對他來說,生命的答案就是活下來(阿德絕對不會因為想耍帥就剽竊某個漫畫人物說是繁衍),活到死為止,這個兩點一線就是阿德的答案,至於生前死後的問題太複雜他懶得想,超過這輩子的關聯他就自動斷線!
比如說前輩子被公狐狸暗戀,或下輩子可能被公狐狸求婚,這兩種毛骨悚然的假設阿德今生都不想理會。
很白痴?沒錯!但簡單好懂阿德完全不覺得有哪裡不好,這方面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單細胞一樣快活,所以哪怕在哥布林的淫威下,苦命店員還是要努力賺錢,因為那是他未來人生的保障。
阿德不會因此鄙視想要調高遊戲難度的人,就像有人會想挑戰一分鐘打敗迷宮裡的魔王,有人只會想在水邊釣魚,阿德算是中間偏後吧?
因為阿德總是同情前者,那種人往往把自己搞得很厲害也可憐,不過阿德知道對方不值得同情,因為他們玩得開心就好,說同情反而是侮辱。
「真理的答案啊……」真的有這種人,只要到夢想交易所的倉庫晃一圈就能明白,有些人夢寐以求的代價,就是有客人能輕輕鬆鬆梭出來,因為他們有更想要的東西。
如果不是這樣,哥布林店長也沒法當幻想商人,經營這種怪到無話可說的店吧?
忽然間,夢想交易所給阿德的指示是,店裡真的有愛德華先生想要得到的商品,他的願望正被收藏在倉庫中,無論這是多麼渺小的機率,它就是發生了。
阿德抬頭驚訝的看著老人。
「我們夢想交易所可以回應你的需求,商品就在倉庫裡,請你稍待。」阿德邁著有點沉重的腳步轉身往內走。
普通人對於一生的夢想,通常是會希望它實現,對吧?
如果實現和回憶這兩條路徑彼此衝突,絕大多數人通常會選擇任回憶的答案淡去消失,這樣就不會刺激到自己的靈魂,哪怕夢想的屍跡還印在心版上,可是要裝做不存在沒有很困難。
為何有人會選擇回憶那個願望,然後親眼目睹它永遠不會實現?那不就等於帶著絕望而死嗎?
阿德無法理解這樣的人類,難道原因只是如愛德華先生所說,店員還停留在年輕的追尋期?像老人那樣追求了一生後落空的人,才會作出這個絕望的選擇?
不,不是不實現,只是不會為願望的主人實現,因為他把實現作為代價販賣給夢想交易所。
阿德走入倉庫時,無恥之口探出嘴巴邊緣,但阿德現在沒心情陪無先生玩,他筆直走向「夢」那個大項的牆面,舉手一指,牆面右上角最邊緣的抽屜退了出來,其他抽屜有生命般快速洗動沉入地底,轉眼就把退出的抽屜帶到阿德面前。
阿德伸出手,伸入那標有「理想」的抽屜中摸索,拿出一顆彷彿雞蛋大小,輕盈但是通體黑亮的物質,阿德甚至不能形容那樣商品的材質,只知道它光滑又神祕,恐怕就是愛德華先生的願望。
當然,內容阿德也一無所知,或許店長會知道,但哥布林不會和阿德說,交易所告訴阿德,這就是客人需要的商品了。
阿德走回店面,愛德華先生見他那麼快就拿出自己的願望,不由得面露喜色,但阿德卻有點害怕,因為連他也不知道這顆黑色的蛋裡裝著什麼,而且那又是愛德華先生少年時期許下的願望,如果他許的是「世界末日」怎麼辦?
按照店長接待過的客人等級,他的店是完全可以把這種鬼玩意商品化的!
阿德要有職業道德,既然是愛德華先生的願望,他也願意因此付出代價,那麼阿德就應該把商品交給他。
於是阿德拿著黑蛋的手和老人渴望伸出的手指逐漸接近,黑蛋忽然飄起來,在兩手間的空氣中裂開了。
「咦?」阿德本能唉了一聲。
從裂為兩半的蛋殼中出現刀柄,愛德華先生伸手握住與蛋殼同色的純黑刀柄,那把小刀從虛無水面被他抽出來,帶著某種極美而不祥的光芒,並非金屬反光,而是異常耀眼的星辰之光,卻鍍在黑暗的刀身上。
接下來發生的景象彷彿放映機出問題,一幕幕畫格緩慢無比地掠過阿德眼前。
愛德華先生微笑著反轉刀尖,將那把奇異的刀刺入了自己的心臟。
老客人終於想起了,願望產生的那一天,他的遭遇。
十七歲的少年待在只有一扇氣窗的地下室裡,家裡很窮,只能租得起地下室棲身,空氣汙濁、天花板潮溼漏水,偶爾還會發現死老鼠的陰暗空間,少年穿著一件破舊的運動背心和牛仔褲,一手拿著調色板,一手以畫筆輕輕抹過那業已完成的畫,並幫畫面抹上保護顏料不因乾燥而裂開的油性溶液,讓那畫面更加光澤照人。
他的傑作,他的夢幻,一把藏在黑色蛋殼裡的小刀,這是象徵畫。
另一塊只打上底色的畫布躺在角落,閃爍著鈷藍顏料特有冰冷潔淨的幻想感。
少年有個夢想,他瞞著酗酒不務正業的父親偷偷進行的計畫,高中老師同情愛德華的遭遇,願意幫他申請繪畫學校和寫推薦函,只差甄試需要的作品。
少年的創作主題是「蜕變」與「新生」,第一幅已經完成了,他閉上雙眼,想像自己又離未來更近一步。
忽然,身後的鐵門被踹開,他那時常數日不歸,回來總是酩酊大醉將近不省人事的父親,鼻梁因為酒後鬥毆被打斷後面相更加凶狠,與他有血緣關係的男人回來了,這次他帶著酒氣,卻還保留意識。
醉漢看見愛德華來不及藏起來的油畫勃然大怒,大步衝向前,從愛德華撿來充當洗筆筒的油漆罐抽起一把鋒利的畫刀,推開少年同時刺穿了畫布,隨著男人用力割劃,油畫發出可怕的撕裂聲變成碎片。
男人手持畫刀,繼續逼近愛德華,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聲,那不是英語,那是愛德華聽不懂的語言。
男人把愛德華毆打到半失去意識,然後徹底羞辱了他。
願望就在那時產生,隨後不久跟著少年的昏迷消失在他的意識中。
深沉的,死亡似的昏迷,等他在醫院醒來,已經像是換了個人。
後來,愛德華沒繼續上學,而是拚命打零工養活稍不如意就對自己施暴的父親,直到男人出車禍去世,愛德華才終於能獨自生活,他不太記得一開始怎麼改變了,遇過幾個熱心幫助他的人,漸漸地振作起來,回歸校園,學習正向思考,積極樂觀的工作生活。
除了始終保持獨身以外,他是個人人誇讚的紳士,也是睿智而靈敏的專業人士,擁有成功生活的男人,他的一生中,愛過一些人,並失去他們,恨過一些人,又原諒他們,和一些人相處,他們都溫柔地為愛德華祈禱過,希望他得到幸福。
彷彿他一直不幸福般。
或許事實真是如此。
因為愛德華始終很介意,他心中的某道空白,像是魔鬼割出的傷口。
但他相信每個相遇過的好人說的話,使人變得幸福的方法,就是滿足簡單的快樂,不要去挖掘那傷口,讓往事塵封。
放下,遺忘。
不,他還是介意。
既然真理不在手心,答案又去了哪裡?
「我從來不記得自己會畫畫。」老人寧靜的藍眼望著阿德說。
阿德看著他的面孔迅速沙化,在愛德華先生無法支撐身體而倒下前,他就化為一堆灰白碎屑,只有衣物緩緩地飄落成堆。
※※※
他的答案被塗改了,那個偏斜的信念,無論如何驗證,總是充滿缺陷。
愛德華先生相信作為人類,不該去追求他不應得的優美夢幻,他該明白自己的斤兩,老實地,和他人一樣,看重現實活下去,去追求大家都這麼做的正常目標,別給別人添麻煩!
別給別人添麻煩!
你以為你是什麼?天才?你這蠢豬!乖乖聽老子的話!去給我賺錢!
但是他真正的願望消失了。
他想要創造獨一無二的東西,屬於自己的作品。
愛德華先生不求他人理解,不求他人支持,只求別人不要干涉這種卑微的願望。
連一句言語,一個眼神都不要接觸他的夢想。
但最糟糕的是,愛德華先生卻想不起來當初的願望。
但是他想存在的世界,並不在現實裡。
是的,你可以說這種人無能愚蠢,但你依然無法解釋他們的誕生,也無法為他們的痛苦負責,你只能找藉口轉移注意力,嘲笑他們活得不像人,在人類的世界裡像鳥獸一樣脆弱,像鳥獸一樣美麗。
阿德望著那堆灰屑與衣服,從指尖開始顫抖著,彷彿有某種巨大無聲的音波搖撼著五臟六腑,然後,一隻青色小鳥從衣服皺摺處鑽了出來,牠每拍一下翅膀,身體就長大了一分。
最後雛鳥化為長尾的美麗青鳥,飛到阿德右手上棲息,牠的體重不可思議的輕盈,等同於空氣。
青鳥彎著纖細優雅的頸項,在阿德耳畔唱起歌來。
眼淚不自覺淌下來,源源不絕地,不是因為阿德在親手遞送商品的過程感應到願望的內容,而是他將永遠不會再聽到這樣美麗憂傷的歌聲。
愛德華先生的願望是糾正自己生為人類的錯誤,變成青色羽翼的鳥飛到另外的世界去,永遠離開有關人類的世界。
「交易完成了嗎?」店長的聲音毫無預警從後方響起,他一開口說話,青鳥就從阿德手臂飛到店長肩頭。
「店長?你要對牠……對愛德華先生怎麼樣?這隻鳥是愛德華先生吧?」阿德回過神來焦急地問。
「牠是我的東西了,難得交易到這麼漂亮歌聲又好聽的鳥,我要帶回總店,牠可以取悅我那些尊貴的客人,並且高興唱多久就唱多久,直到永遠,或者被我賣給別人為止。牠的歌很有價值,每一首都是足以當獨立商品的瑰麗幻夢。」店長理所當然地說。
「你不能這樣!」阿德慌亂地說。
「你在多愁善感什麼?白痴!」店長陰狠地瞪了瞪他血紅的眸子。
「愛德華先生好不容易才得到自由……」
「自由你個頭!腦殘啊!把客人的願望再給我讀清楚!你這店員怎麼當的!」店長斥罵阿德。
「他想變成青鳥離開這個世界……」
「重點在下半句,離開這個世界!你以為地球國度是人類想走就走的嗎?他要徹底地拋棄人類身分,拋棄一切與這個世界相關的可能,我告訴你,死了也辦不到!這可是和涅槃同等級的大願望!」店長不太高興地說。
「區區一個人類,哪可能靠自己實現這件事!」
「但是他有創造真正夢想的能力,很久以前有客人把他的殘缺作品賣給我,我就在等創造者上門了,只要他把願望的『實現』賣給我,他不能實現的願望,就可以由夢想交易所幫他實現,等我帶他離開地球國度,他才能說是真正自由!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任何人類能夠找到這隻青鳥!他也不會再和這個世界的輪迴轉生或緣分牽扯有一絲一毫關係!」
店長說了一大串以後,覺得不宜把達成好交易的歡樂時光浪費在和店員拌嘴上,帶著青鳥就走出店門。
阿德愣住,發現人已經走掉了,連忙拉開門追上去,但是夢想交易所之外一片純白,不見任何道路和空間,阿德一步也邁不出去,因為那是他無法進入也不曾想像過的世界。
他慢慢關上門,把店長的話仔細想了一遍,青鳥唱給他聽的旋律還盤旋在腦海裡,但阿德知道他不會永遠記得那些歌聲,哪怕拚命想要記得也無法保留,然後,愛德華先生悲傷的藍眼睛輕輕閉上了。
愛德華先生消失了,這個世界上從此沒有這個人類,不只肉體,他的記憶與靈魂,成長歷史和任何於人類間產生的微小影響都將因此被銷毀,真正的他實現了願望,到幻想商人帶他去的世界,在那裡為了完成理想而唱著自己的歌,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永恆的自由。
愛德華先生與理想不分彼此,成為一體的幻想存在,那隻青鳥終於可以從追逐理想的無盡絕望中棲落休息。
交易結束了。
店員卻失去所有力氣,慢慢蹲了下來。
但破壞他人夢想的人卻依然無恥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中,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正確解答,傲慢地塗改別人的答案,一再將自己的醜陋傷口強迫放在其他無瑕的心靈上,導致生病感染,最終一同腐爛或先一步消滅。
不公平……不公平……
愛德華先生留下還是人類的阿德,他的願望完成了。
為了破壞空洞的傷口,只好連自己一起毀滅。
然後離開這個世界。
美好的事物為何只能消失?為何去守護它的人們如此稀少?
阿德將臉埋入膝蓋,不知為何無法停止痛哭。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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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12 09: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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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1)



他這種熱情像是疾病,但是,這疾病賦予他生命意義。 
                            ──Daniel Meyerson,《皇帝與語言學家》
第一話 女神與長毛狗
「我想交易的商品……」外表和阿德差不多年紀的青年扭扭捏捏地說。
「就是『那個』。」
「『那個』是哪個?」夢想交易所的店員皺起眉頭,嘴角抽搐,他已經和這個客人溝通了半個小時,兩人還沒取得共識。
這次又是個人類客人,男性,一開始阿德以為應該很好應付,因為他們還蠻多共同點的,不只是年紀差不多,連喜好都一樣,只是客人的頭髮更厚,瀏海更長,戴著金框眼鏡,腦後的雜毛快垂到腰,不喜歡出門而已。
更正,阿德不是High咖,也喜歡一個人待在家裡,但他還沒到絕不出門的境界,透氣還是需要的,壓馬路看正妹也不錯,但柳丁……他是說叫柳汀的客人,訪問結果是他一切用品幾乎都透過網拍訂購,不然就是一次去大賣場掃蕩大包小包囤積在家。
說宅已經是讓人對宅男產生誤會,這有個比較精準的詞彙叫做「社交恐懼」,當柳汀十年前得到這種精神疾病時,他就踏入無底的黑色深淵,不敢到公共場所,或者是有人類出沒的地方,甚至老家也回不去了。
因為柳汀覺得別人都在竊竊私語討論他(其實阿德也覺得他的外表中等身高瘦瘦的加上長髮眼鏡很像變態殺人魔),他不得已要和人說話時,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盯著對方的某個身體部位並躲避視線接觸,因此惹來親友和陌生人的質疑嫌惡,更加造成柳汀面對人群的惡性循環。
阿德對別人老是盯著自己褲襠看的確不太開心。
如果不是這個客人感覺隨時都要哭出來,阿德可能就嗆出聲了。
所以他把柳汀拉到吧檯上,轉身給他泡茶,這樣彷彿就像客人自己獨處了,客人像落葉顫抖的狀況總算稍有改善,阿德只好用假動作掩護同時問話。
倘若柳汀察覺店員正在看他,他就會立刻結結巴巴,客人的視線和注意力像斷層掃描般不斷反覆過濾著店員,那真是一種很毛的考驗。
在這種彷彿躲子彈般的艱困溝通中,阿德努力理解客人的需求,以及他為什麼會變成如此的創傷打擊。
最可怕的問題是,柳汀這種毛病在面對權威人士時會瞬間飆高到無法控制的惡化情況,所以他別說接受治療了,連去掛號就診都做不到。
請問,當你現在就要窒息死掉,你會考慮一年後努力恢復正常人的可能性嗎?
柳汀說他這種情形至少讓五個友人放棄並謝絕聯絡,他甚至帶著點罪惡感覺得鬆了口氣,因此為了保有最基本的生存空間,他把自己幽閉起來,起碼在祕密的小天地他是安全快樂的。
「我以前是演藝人員。」看著杯中倒影,柳汀總算稍微鎮定,再者是阿德一開始就殘酷地告訴他,夢想交易所只有眼前這店員才是唯一的人類,他不專心面對阿德可能會不小心目睹別的他不想看到的東西,因此客人非常安分,連頭都不敢轉超過三十度。
「什麼?」阿德真的嚇到了,這頭髮像是拉薩犬的客人曾經站在鎂光燈下吸引眾人目光?
「誰!你有藝名嗎?」阿德興奮地追問。
柳汀瑟縮,沒被瀏海和鏡框完全遮住的半張臉,鼻尖到下巴處的輪廓看起來確實是有點星味,長相算是秀氣。
「不……不在臺灣啦!而且是十年前了。」
那是童星了。
阿德有點遺憾地想,這種情況多得很,只不過通常不會上報,畢竟娛樂版還是成人或起碼色氣的世界,小屁孩再帥再美還是小屁孩,頂多就是參加五●獎或童●會之類的綜藝節目,秀秀歌喉或特殊才藝,或者參加電影演出配角的程度。
然後過個兩、三年進入青春期,一下大叢到鬼才認得出來,十個裡沒半個紅的起來,小時候星爸星媽像照顧盆栽那樣挑挑撿撿到處獻寶,後來大都是殘念再見了。
「我一定要有『那個』才能在眾人面前演出,只要那個在我身邊我就能做得很好,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克服緊張,可是經紀人說我這樣太難看了,身為演藝人員居然依賴那種東西,在一次現場演出前把那個燒掉了,我……」
幾滴水珠從瀏海下方滾出來,客人還是潰堤了。
「那個到底是什麼──」阿德一把抓下柳汀的金絲眼鏡放在吧檯上,然後飛快揪住他的瀏海大把撈起後瞪著客人整個空白的臉飆吼。
對不起,他不是故意失控,不過阿德非常能理解為何有人會想翻桌的心情。
「有時候毛毛的,有角和邊邊,很柔軟讓人很安心的樣子……」
客人在AT力場被破壞後仍處於驚愕狀態,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形容。
「完全搞不懂。」阿德耳朵快冒煙了。
「現在不是計較禮貌的時候。」反正店長不在,阿德受夠這種鬼打牆了。
「聽好,我對你沒什麼想法,只要你是我的客人,我就會用心給你最好的服務,既然你討厭和人說話,我建議我們愈快解決愈好!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是……是,好。」柳汀保持被阿德抓住頭髮的姿勢動彈不得,只是還會出聲,他被阿德逼到不敢不出聲。
「所以那個到底是什麼?」阿德又回到原點。
那個實在是太神祕了,客人雖然話都擠到舌尖上,卻無法吐出一個專有名詞,這樣阿德怎麼有辦法為他尋覓商品呢?
「好……我不逼你……你慢慢想……」阿德強笑著收手,一邊努力在腦海裡推理,毛毛的很柔軟這阿德可以理解,失去了一定會讓人很心痛和不敢見人,也解釋了客人為什麼要看阿德的「那個」,但有角和邊邊是怎麼回事?
阿德不敢再想像下去了,而且會燒那個的經紀人也未免太變態了吧?
不過,的確是聽說過有些人會把自己的「小兄弟」取名字並且和它對話,畢竟那是比生命還重要的寶貝。
「它對我的重要性……唔……很像史努比裡面的一個小男孩,常常吸大拇指那個,名字好像叫奈勒斯吧?他手裡拿的小毛毯。」柳汀拚命思考後,總算勉強給出了比喻。
阿德試著回想史努比卡通,然後恍然大悟。
「不早說!就是『嘎嘎』嘛!」害他想到奇怪的東西去了,阿德翻白眼。
「呃?」這下換柳汀愣住了。
「什麼是嘎嘎?」
「嘎嘎就是嘎嘎啊!」阿德理所當然地說。
十秒鐘後,兩個男生再度陷入相顧無言的境地。
上帝你這巴別塔會不會太高還有點分岔?
「我懂,我懂,總之就是有某種味道,每天睡覺都要摸,不給別人洗,就算舊了髒掉弄破也絕對不能丟棄或買新的,很重要的東西。」阿德滿臉唏噓地說。
「沒錯!」
「可是那到底要怎麼稱呼?」阿德揉揉臉絕望地說。
Securityblanket.」一道淡淡中帶著冷酷的嗓音響起。
透過制服的即時翻譯,阿德馬上理解意思。
「安全毯?專有名詞是叫安全毯喔?……店長!」
店裡轉眼多出一個身高只到店員腰部,禿頭沒有毛髮,但是留著一把鬚根馬尾,身體皮膚都是半透明墨綠色的小矮人,衣著高貴整齊,但有半截刻意展現的蛇尾巴拖在身後地面隨著行動擺盪。
登場的正是夢想交易所的正牌店長,沒有名字,因為他是唯一也是絕對的幻想商人,店長總是說商譽就是他的代表,因此有害夢想交易所商譽的存在都會被這個等級??的異世界怪物殺無赦。
再一次,阿德又被店長回來總是不出聲的習性驚嚇到,本來半歪在酒櫃上的姿勢也瞬間拉直。
至於柳汀早已機警地放下頭髮再用雙手摀住眼睛,僵在座位上不敢動彈。
「身為我的店員,居然連幫客人說出商品的名字都辦不到。」店長陰涼的調子又飄了起來,化為烏雲籠罩著阿德頭頂。
然後店長緩緩瞇起眼睛,露出一個笑。
不知是基於何種阿德完全不想要的默契,他就是懂店長在笑什麼,更知道假使店長有眉毛,他肯定還要挑上一挑。
「嘎嘎?噗。」
「什麼?等一下!這是誤會,我才沒有抱那種東西睡覺的習慣。」阿德連忙澄清。
「厚哦?」店長發出根本不相信的聲音。
阿德聽起來就像是他已經準備把阿德當笑話去跟別間分店的客人說「我的人類店員都抱小嘎嘎睡覺」的濃厚陷害意味。
「我沒有!我沒有!」店員絕望地辯解。
「我知道,這樣很娘娘腔,都是我不好……」客人傷心地說。
「才不是那個問題!」阿德快要抓狂了。
「那是我爸在用的!他在我兩歲的時候搶走我的被子就沒還給我!」
「……」
「你們繼續。」
店長決定先去做SPA
可以嗎?可以這樣揭開員工不可告人的家庭祕密然後當作啥事都沒發生過嗎?
哥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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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15 01:3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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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2)



「店長已經走進去,你可以把眼睛睜開了。」阿德僵著臉說。
「真的嗎?」柳汀小聲問。
「我騙你幹什麼?」阿德努力平復激動的丟臉心情。
「你沒有偷看嗎?」
「你說他不是人類,我不敢看。」客人發著抖說。
普通就算害怕也會犯賤偷看吧?阿德不禁懷疑柳汀老實到什麼境界?
「總之就是那個安全毯事件害你變成現在的樣子,你希望交易的商品就是它嗎?原來的還是要新的?」
「你不懂,我要的不是某個專屬毯子或毛巾……」柳汀幽幽地說。
「它一定要穿在某個女人的身上,我才可能喜歡,有某種香味,還有可以拉著的部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阿德按著太陽穴,不可以毆打客人,好,讓他想想剛才聽見什麼。
「也就是說──」
叮噹!
當阿德努力整理歸納的同時,門鈴又響了,並且這急促的腳步讓阿德全然喪失先手的接待機會,才剛繞出吧檯的阿德就被新客人的氣勢釘在原地,她直接走進店面,環顧著四周各式各樣的精品骨董或玩具手工藝品。
彷彿有燈光打在她身上一般,呃,是真的有,連燈先生都表示注目的女客人,穿著一身俐落的黑色套裝,長髮編成繁複辮子清爽的垂在右胸上,一雙修長美腿蹬著線條高貴的黑漆紅底高跟鞋,更讓女性有種渾然天成的王族氣勢。
她取下臉上的Dior水鑽太陽眼鏡,露出一張以淡妝修飾的冷豔臉孔,無須使用假睫毛與睫毛膏補強的一對美眸落到了阿德身上。
店員跟著屏住呼吸。
他一直在想,自從進入夢想交易所做牛做馬後,或許會出現這麼一天,遇見人類世界的名人!
今天不但想像成真,還比期待得要棒多了!
女客人是目前亞洲最受歡迎的實力派巨星謝蘊,出生於香港九龍城,五歲被美國家庭收養,十八歲時在好萊塢出道,但起步不順回到亞洲參演藝術片獲得奧斯卡獎最佳女配角後一炮而紅,之後大致可說是影歌雙棲。
謝蘊,英文名字是Frances,擁有東方人少見,結合立體與精緻兩種優點的五官和修長窈窕的身材,出道十年主演過五部好萊塢電影,時常客串一些配角,從大銀幕到電視都有她的芳蹤,難能可貴的是部部賣座。
她精通英日中三國語言,日常應對流暢的外語超過六種,出過兩片專輯,兩本書,三圍是35D、23、36,但平常穿著打扮中性簡單,前年日方贊助公司甚至為謝蘊量身訂做一部女刑警題材的連續劇,大獲好評後已經開始在籌備第二部,網路流傳大河劇也想趁機請她尬一角。
戲裡戲外都不輕易裸露的謝蘊,每個輕解羅衫的鏡頭都是經典,平常以知性幹練並作風百變的神祕形象廣受男女粉絲支持,嘲笑她過於保守的媒體,在看見她去年為知名男性雜誌拍攝全裸入鏡三點不露的火辣封面後,也不得不摸摸鼻子承認此女的確誘人,今年聽說還入選全球前五十美人的排名,光是一季受邀走秀和廣告代言的收入就是天文數字,也定期捐款作慈善事業。
最可怕的是,和謝蘊有關的誹聞真正被證實的不超過五件,並且都是男方自作多情,但誹聞對象從阿拉伯石油鉅子到地中海船王,甚至法國的知名設計師都有,蕾絲邊的猜測當然也不少。
歌曲作品雖然不多,但也是得過流行樂界到專業音樂人之間許多讚譽的美聲,甚至她親口開唱的電影配樂就能獨立收成一張精選輯。
那是阿德連拿來意淫都不敢的夢中女神!
女神帶有魔力的視線從阿德轉移到背對她的先行客人柳汀,忽然神色大變,疾步走上前,柔荑撫上青年的後背,乍然被撫摸,柳汀一驚正要轉身跳起,被她低喝制止。
「別動!」
那是如此理所當然的命令,對有社交恐懼的柳汀來說等於閃電劈下,他完全僵硬了,女神得以繼續撫摸他,正確地說,是撫摸他參差不齊的長髮。
「我終於找到了……」謝蘊美麗的雙眼泛出淚水,揪著一縷青年的長髮激動地說。
「燈先生,我該怎麼辦?」
「冷靜。」
店員諮詢過前輩的意見後,拚命深呼吸,然後冒著被燃燒殆盡的危險衝進女神的視野裡。
「歡……歡迎您來到夢想交易所,我是阿德,很、很榮幸為您服務,親愛的客人!」
奇怪?店員的招呼語字數好像變多了。
「那個……客人,可以請妳先放開另外一位客人嗎?我們可以慢慢談。」
經過阿德的勸說,謝蘊總算冷靜下來,她就坐在柳汀旁邊,視線膠著在對方身上,柳汀則陷入完全石化狀態。
「你們這裡是夢想交易所?」
「是的,不過我只是普通的人類。」阿德連忙強調。
「他不是本店的商品,和您一樣是客人。」就算是女神也不能把活活一個人當顆柳丁挑了就走,應該……吧?
對喔,關於柳汀的交易意願才談到一半,要是被店長發現又要叮他了。
「所以,你想要的夢想,是那塊已經被燒掉的安全毯?」
長毛狗客人搖搖頭,但是身邊坐了個光芒四射的大美人,他也無法不受影響,或許是太受影響了,才連動都無法動。
「我想要的是……」他不自覺轉向她,青年這個動作同時牽引了女神,她同樣也對他伸出手,柳汀牽起謝蘊套裝外套衣角的同時,謝蘊的手又回到他頭上。
「這種感覺……」兩人同聲歎息。
放開她!區區一個OTAKU居然敢染指他的女神!
阿德張大嘴巴,被眼前兩個客人彼此親暱動作刺激,千瘡百孔的靈魂彷彿電蚊拍上的蚊子滋滋作響。
他們根本是完全的陌生人,還有連一句話都沒交談過,為何!
阿德眼紅得正要衝上去阻止那顆長毛柳丁用不曉得幾天沒洗的長毛非禮女神的手,燈先生柔和的音調勉強鎮靜住阿德的狂怒狀態。
「他們好像很開心。」
阿德愣住了,因為那兩人散發出的氛圍。
謝蘊和柳汀一開始就沒看對方的臉,青年彎下腰,將額頭輕輕貼在衣角上顫抖著啜泣,卻是一種終於獲得解放的喜極而泣,讓他不在乎當眾出醜,至於女神也毫不避嫌地摸著他的長髮,但是對本體毫無關切之意,俱是紅了眼眶。
情況似乎和阿德想像得不太一樣。
半晌以後,謝蘊總算看著阿德一笑,某種勢在必得的精明閃過她眼底。
「你就是夢想交易所的店員?」
阿德在強大的精神衝擊下只能機械地點頭。
「請問妳想要交易的夢想是?」雖然很明顯,但程序上阿德還是要問清楚,畢竟,總是要知道女神想要這顆柳丁的皮、肉、果汁還是全部?想到就奇檬子不爽。
Securityblanket.曾經對我很重要的一個存在。」謝蘊彷彿朗誦臺詞,帶領阿德進入奇幻無比的氛圍,雖然他本來就是夢想交易所的員工,但這是阿德第一次覺得他站在一個真正不可思議的位置上。
真是……好過癮。
這是絕對的女神魅力,她一抬手一投足都是渾然天成的劇景。
「我在失去那個寶貝時對自己發誓,只要我能忍耐到三十歲那天還沒放棄,我就要不惜一切代價追求我的願望,所以那天以後無論多麼大的痛苦我都願意忍耐,多少工作我都要完成。」
「可是妳今年才二十八……」阿德見謝蘊微微一笑就理解了,那是不能說的祕密。
「兩年前,阿龍去世了,沒有他,我連飯都吃不下,更別提好好工作。」
「阿龍是妳的祕密戀人嗎?」
「他是我從小小狗就抱養大的拉薩犬,從我出道前就陪我了,選擇這條路有許多不能表現出的脆弱和痛苦,都是阿龍陪我咬牙忍過的,他就像是我的分身一樣。」
謝蘊說起她的愛犬,五官流露悲傷。
阿德忽然想起也是約莫兩年前,時常被人稱呼法蘭西絲勝過本名的超級巨星謝蘊,忽然將近停止一切演藝活動,除了零星的平面攝影外不曝光在任何媒體之前,那時一度傳出她要息影的風聲,但經紀公司強烈消毒,宣稱她在為劇本接受專業訓練,果然不久以後謝蘊就締造佳績。
原來女神在那時曾經發生這麼痛苦的事情,但是身為粉絲的阿德就和其他只會看著她照片流口水的豬哥一樣完全不知曉,不知道也是沒辦法的事,但就是覺得慚愧。
謝蘊堅強的絕美側臉已經告訴阿德答案,這就是頂尖人物的專業水準。
別以為死隻寵物沒什麼了不起,那是從來沒認真過的人,永遠不可能體會的痛苦。
在這個人人彼此無法信任,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掠奪的時代,不管什麼物種,能夠存在自己身邊的伴侶有多麼珍貴?何況女神本身就是個孤兒,根據八卦小報指出她和領養家庭處得並不好,才會早早想要獨立。
就算是大名鼎鼎的謝蘊,說起她怎麼和阿龍相處的點點滴滴,還是和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沒有兩樣。
「沒有任何存在能代替阿龍。」謝蘊如此斷言。
「所以我什麼都不要。」
「我早上出門前,總是要和阿龍說:『姐姐要工作了,乖乖看家。』有時候半夜才回來,阿龍也會傻傻的……傻傻的在門後面等我。」
「不管多麼辛苦,只要阿龍在我身邊,我就有勇氣面對明天,我一定要摸著他的毛,那是我們之間的儀式,阿龍是這麼的溫柔,就連那一天他不再醒來時也一樣。
他一直凝視我到最後,我明白,阿龍已經勉強自己很久,直到沒有溫度……」謝蘊有如傀儡,順從經紀公司繼續扮演「女神」這個形象,但她僅剩的生命力在完全投入工作揮發後,就必須遠離人群徹底閉關,回到她的隱密別墅裡,和經過特殊處理後防腐的阿龍遺體相處。
但是,一切都變質了。
那種感覺已經永遠失去,標本只是提醒謝蘊,她對最親愛的靈魂伴侶,做出多麼齷齪的褻瀆,因此在兩年後的今天,她將阿龍的骨灰灑入大海,然後進到夢想交易所,接著像是奇蹟般,發現了完全相同的觸感。
謝蘊撫摸著柳汀的長髮,眼中蓄滿了破碎的光影。
阿德望著這兩個客人,無須多言,直接建議他們彼此交易,因為,他們需要的安全毯就在對方身上,並且是不可分割的條件,簡直像是噩夢般的契合。
※※※
柳汀跟著那名風采照人的女性離開夢想交易所,來到一間素雅但高級的別墅裡,從窗外看去,四周都是森林,不知到底身在何方。
「這是我在新界的別墅,我喜歡遠離人群,保鑣住在側屋,這是我的私密空間,原本只有阿龍陪我住在這裡。」謝蘊摘下墨鏡鬆開長髮說,窈窕身段在怯懦青年面前有如長出雙足的人魚,妖嬈又神祕。
「隨便你高興怎麼做都可以,請當成自己家。」
柳汀仍呆站在原地,或許是超乎想像的豪宅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謝蘊沒有干涉他,逕自去梳洗了。
最後柳汀選擇坐在沙發上縮起雙腿,什麼也不敢碰,等到謝蘊換了一身家居服素顏出來,看他仍然呆呆地定著,不覺有些好笑。
但她想要的東西終於到手了,心情很好,語氣也比平常要活潑許多。
雖然謝蘊的活潑和一般人的標準形容相比仍有程度上的落差,可是相較於她別墅裡的保鑣、佣人可以整個月都說不上一句話的原來情況,已經是非常令人驚訝的變化了。
「我可以叫你『柳』嗎?還是你有英文名字?」
柳汀點點頭。
「謝小姐……」
「叫我法蘭西絲就可以了,很少人會稱呼我的中文名字。」謝蘊道。
以為那麼深愛死去小狗的謝蘊會要他叫她「主人」,原來是想太多了。
青年望著她的動作,她倒了兩杯紅酒,拿在手上坐到他身邊,一連串的動作又讓他心跳加速。
其實謝蘊的裝扮很保守,沒露出多少肌膚,但她起伏有致的線條與氣質已經勝過一堆無謂的裸露,而這裡的一切又處處可見她的巧思品味,素顏看來又是另一種美,彷彿被雨水洗淨的大理石,無法分類的女人,才被大眾冠以女神之名。
謝蘊直接將酒杯遞給柳汀,冰涼的玻璃有種刺激感,他無言接過。
「我知道一切都很不可思議,但既然你來到我的地方,我會負責讓你過得很好,不會有任何困擾。」謝蘊溫言軟語對青年說。
「嗯。」柳汀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一直都是不擅言詞的男性,被這樣安排也不會不高興,於是低頭品嘗那昂貴到他嘗不出好壞的紅酒。
謝蘊凝視著柳汀含著杯緣慢得不像是在喝酒,反而發呆出神多些的側影,忽然幾口飲盡杯中物,颯然起身又走上樓,柳汀只能揚起驚訝的眼,透過瀏海和眼鏡的多重掩飾,目送謝蘊短暫離開。
不久後,謝蘊拿下小筆電打開螢幕,螢幕上已經開啟好幾個網頁,都是名牌男士服飾網站,她要柳汀挑選喜愛的衣服好可以訂購替換,事出突然,青年身無長物就被轉移到謝蘊的家,別說護照和錢了,連換洗衣物都沒有,謝蘊自己獨居,自然也沒有男人的衣服。
雖然她覺得柳汀說不定能穿下她的一些較為中性寬鬆的衣褲,但終究還是不妥,便想為他添購新裝。
「我不懂,衣服能穿就好。」他淡淡說。
似乎也沒有受辱的意思,彷彿謝蘊比他有錢,願意幫他解決麻煩是好事一樁。
「你和阿龍也很像呢!」女人露出微笑。
「那我幫你挑囉?」
「好。」柳汀只再喝了一口,就將幾乎沒怎麼動到的酒杯放到矮几上。
謝蘊挑的都是黑灰白色系的休閒服,夾雜著幾件襯衫和牛仔褲,也有些是睡衣和內衣褲。
心底有種熟悉的暖流流動著,為了重要對象挑選著讓對方舒適的生活必需品,她的辛勞與收入才能兌換為快樂和滿足。
但是,男人──約會對象卻無法帶給謝蘊這種滿足,他們總是把她自己也買得起,卻不會想買的俗麗禮物大剌剌奉上,並索求美色至肉體的各種回饋,欲望是如此明顯而無趣,因此謝蘊從來都無法動心。
沒有人知道她要什麼,沒有人能給得起她要的東西,她只想要和阿龍一起靜靜地生活著,遠離塵囂,做自己的主人。
她願意為阿龍織一條毛線毯,卻後悔過去演藝工作過於忙碌,她想要特地為阿龍下廚,理由同上,她想在下著雨的日子和阿龍在客廳裡坐著,諦聽雨聲,或者跟在阿龍尾巴後面隨之想走到哪就走到哪,這些都是謝蘊獲得成功以後,最想做的事情。
但是阿龍卻不在了。
「我可以碰妳嗎?」
青年聲音打斷謝蘊瀏覽網頁的節奏,纖細指尖乍然停止在鍵盤上的敲打,室內頓時靜得彷彿灰塵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可以。」
謝蘊轉頭看他,柳汀依然只是伸手捏緊女人的衣角,上半身放鬆地後仰靠著沙發,半側著頭顱,她取下他的眼鏡,拂開瀏海想看清青年的表情。
濃而細長的眉毛,長且彎的眼睫放下時像扇骨排展,大而澄澈的杏仁眼,幾乎不像長在男人身上的秀挺鼻梁和櫻紅薄唇,拼湊出一張讓人目不轉睛的臉孔。
此刻半是出神放鬆著,有種誘人的天真。
「唉呀,你有一張漂亮的臉。」謝蘊像是覺得有趣地說。
「真的是男孩子嗎?」
「嗯。」他只是合作地回答一聲,身心都沉溺在好久不曾得到的安全感中,這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吻合的味道,完全是他夢寐以求的感覺。
同樣地,謝蘊也沒進一步批評柳汀的長相,畢竟她見過的絕美人物已經多不勝數了,只是一個謝蘊也不得不讚賞的美少年會把自己搞得如此封閉而痛苦,一度感到稀奇而已。
這樣的孩子,多少人願意把他捧在手心裡呵護?
就連自己也是願意的,雖然是因為他和阿龍很像,可是,謝蘊對於附帶賞心悅目的禮物也不討厭。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阿龍的感覺。
謝蘊輕撫著青年的長髮,決定再訂購一些細緻養護的洗髮保養品。果然是男孩子,真不太在意細節的打理,髮梢已經有些粗糙了。
「你想看新聞嗎?」
謝蘊基於主人的用心問出口,柳汀搖頭。
「那你想看什麼?」
「法蘭西絲,妳的錄影有嗎?」
「有啊。」
「陪我一起看。」
謝蘊拿起遙控器一按,天花板就降下螢幕來,室內照明也自動轉為昏暗。
兩人無言地坐在一起,彼此沒有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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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15 01: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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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3)



第二話 危險的橋梁
「你真的沒有對她這樣那樣,她也沒有對你這樣那樣嗎,給我從實招來──」夢想交易所的店員爆氣問。
「沒有沒有沒有……」參差不齊長髮蓋住臉的客人慌亂地否定,雖然柳汀不明白阿德說的這樣那樣是什麼意思。
「呼。」阿德總算放下心來,趴在吧檯上,怪眼看著柳汀。
「和女神同居應該很幸福吧?」語調比酸雨還酸。
「嗯。」柳汀點點頭。
「那你過來幹什麼,刺激我嗎?」阿德又怒了。
「法蘭西絲去工作了,待在那棟別墅對我沒有意義……」
但柳汀不知道怎麼回家,上網查了查,新界離臺灣不是坐巴士就能到的距離,正在撓首搔腮困擾時,朦朦朧朧就離開滯留好幾天的別墅,回到夢想交易所,或許是他一心相信踏入那間奇妙商店就能回家的念頭起了點功效。
「為什麼沒有意義?你可以看家啊!」阿德儼然將柳汀當成某種女神需要的擺設品。
而且幾日下來,小嘎嘎,不,安全毯的功效實在太強大了,這個無能人類居然能恢復連貫流利的說話能力,雖然除此之外還是差不多──其實也沒有差不多,感覺柳汀身上穿的衣服也好了不只一個檔次,光是背影居然有些瀟灑的意境,不愧是女神的功勞!
「可是,我們談的交易又不是賣身。」柳汀交叉著手指放在腿上拘謹地說。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如果跑到臺灣以外的地方我也很困擾……」
阿德才要噹他不識好歹,轉念一想,這是解開柳汀身上疑點的好機會,他說自己十年前因為安全毯被破壞加上表演自信被羞辱,得了強烈的社交恐懼症。
十年前他只是個小孩子吧?那柳汀到底是怎麼在沒有親人和收入的情況下活到現在?
而且他還說自己出道的地方不在臺灣,但柳汀目前是住在臺灣沒錯。
這實在很匪夷所思,阿德事後想想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可歎他不是那種立即發現疑點當偵探的料,等到人走了以後才感到很介意,還好現在柳汀又來了。
「喂,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不過看你願不願意回答都沒關係,只是私人好奇,你靠什麼工作收入?」阿德望著有點坐立不安的客人問。
豈料他這句話一出口,柳汀立刻垂下頭渾身又顫抖起來。
「沒關係,你不用勉強。」阿德對他揮揮手,他也知道每個人都有不想對人交代的難處。
「我……沒念什麼書,腦袋也不聰明,又害怕和人相處,沒辦法出外找工作,我、我是靠以前的忠實歌迷的接濟,她們說我一定會好的,要我不要放棄。」
柳汀側著頭說,長髮幾乎蓋住整張臉。
「她們鼓勵我到臺灣發展,可是……還是不行,新經紀人都放棄我了,不過她們還是一直支持我,說願意出錢請我表演,因此我每個月就輪流為她們表演。」
阿德聽著聽著,耳朵忽然發熱,本來是不怎樣,但他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也因為受不了柳汀的扭扭捏捏抓起他頭髮震撼教育的事情,那時候好像看到有點在意的畫面,但當時覺得沒啥大不了就忘記了。
都是因為看侜張看習慣了,才會覺得柳汀那張臉沒什麼,可是往前推十年,媽媽那是戀童癖的最愛啊!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內心已經自動擺出孟克的〈吶喊〉標準姿勢。
阿德覺得背脊發涼,加上柳汀又是這種個性,自己推開所有正面的社會幫助,倘若落到少數想利用他,不放他走的惡人手裡,根本不可能翻身。
柳汀在做的事情,讓他聯想到一個詞,援助交際……
「等等!那些歌迷不會都很有錢,年紀比你大吧?」
他思考了幾秒,點頭。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們有沒有對你怎樣?」阿德緊張地追問。
阿德只能從長髮縫隙看見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個苦笑,店員繞出吧檯走到他身邊。
「我知道那是什麼,援助交際……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想活下來,我想唱歌,她們會聽我唱歌,有時候,有的人很傷心,她的丈夫或男朋友對她不好,她們會來找我說話,然後給我錢。」
柳汀抱頭縮起膝蓋,當他緊張又找不到提供安全感的依賴,就會擺出這個防衛性姿勢,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去。
「你有和你的歌迷上床嗎?」阿德追問。
柳汀沒回答他,但身子繃得更緊了,阿德知道他還是沒把握最後的防線。
過了很久很久,店員和客人還是保持著對峙的姿勢,柳汀縮在高腳椅上維持彆扭的逃避動作,阿德一直站在他旁邊。
最後,可能是感覺身邊的人沒走開,還在比誰更頑固後,柳汀開口了。
「其實……不是每個人都有上床,很少……做到那種事,也沒人要求我做……她們都只是希望我帶給她們一點安慰而已……雖然,我們會約會……但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噓,噓,我相信你,不要哭啦!」阿德按著他的肩膀安慰說。
為什麼每次都會變成這樣?他才是最想哭的那個!
「我唯一不會怕的人類,只有我的歌迷而已,不管她們多激動,甚至說要占有我傷害我,我都不會怕,因為我知道,她們都真心支持著我。可是有時候,有的人太傷心了,就算我唱再多歌也沒有用,我沒辦法安慰那個人,因為她要的是更具體的,能碰觸到的溫暖,都是我主動的……」
「你問過我的藝名,『瑪拉卡特』,是天使的意思。」柳汀低聲說。
「我沒辦法放著不管,對愛我的人,我的歌聲,我的血肉都可以奉獻給她,因為這是我僅有的東西了,但是她們堅持要給我錢,我需要錢。」
「所以,你讓歌迷像出國買個名牌包包,來臺灣購買你的服務嗎?」阿德也跟著壓低聲音問。
「我知道這是娼妓做的事情,可是,我不想找藉口,就算是名牌包,總會有愛它、保護它的人,我實在害怕,一無所有被陌生人當成垃圾踩在地上的感覺。我知道出賣靈肉是可恥的……」
「笨蛋!我是說不值得!」阿德用力K了柳汀那像是拉薩犬的後腦勺,同時快速轉身用眼角餘光掃射店面確定店長不在,才轉回來瞪著青年。
「你只是心靈受傷還沒好,失去了安全感而已,你不是真的一無是處啊!你以前不是把真正的實力展現給大家看過,才有這一群死忠歌迷嗎?為什麼本末倒置啦!你的夢想難道是被一小群粉絲豢養起來,永遠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表演嗎?幹嘛要讓自己這麼委屈?」
「你不懂……」柳汀摸著頭上被打出來的包,抬起頭,瞳孔在玻璃鏡片後閃爍著淚光。
「明星的光,是靠無數大眾點亮的,但是我沒辦法……面對人群,必須靠得到很多人支持才算完成的夢想太寂寞了,我知道還妄想著表演是不對的,太貪婪了,我已經是個廢物……」
「他們不會看見我,看見了也只會嘲笑我。」柳汀的頭又要慢慢低下去。
阿德抓住客人肩膀猛力搖晃。
「才不對!靠臉吃飯有什麼錯!那也是實力的一種啊!何況你還會唱歌!就算是靠你十年前的名聲餘蔭和出賣靈肉,好歹也是自己養活自己,你很強!你還活著,真的很強!」
阿德在柳汀旁邊的椅子頹然坐下。
「我也是很沒用,靠父母車禍去世的保險金賠償和遺產念完高中,找到現在的工作前還失業兩年。為什麼男人靠遺產生活不可恥,打老婆、小孩還和家裡拿錢不可恥,援助交際就可恥?我也只是想要活下來,快樂一點……」
「都很可恥?」柳汀淚眼迷濛地補充。
阿德舉起右手握緊危險地瞇細眼睛。
「知道就不要說出來啦!」
「我清楚,你不是想要享受才選擇這種生活,你已經被逼到絕境了,可是,你沒有傷害任何人,勉強還能說帶給某些人安慰,而且你自己不是沒有被這個選擇傷害吧?所以我這種人根本沒資格說什麼。」阿德跟著望著手心。
柳汀已經恢復正常的坐姿,只是下巴還是不斷有順著臉頰滑下的水珠滴落。
「好歹我們沒跳樓壓死賣肉粽的,也沒有麻煩別人幫我們撿鮪魚洗地板。」
阿德這麼說完,柳汀帶著鼻音哼笑了一聲。
「你說你是天使吧?沒辦法,我以後會站在你這邊,你要好好跟女神學習,快點把你破掉的翅膀補好,然後振作起來呀!」
一道靈光忽然閃現,阿德抽掉柳汀的平光眼鏡,然後將他拉下椅子。
「站好,不要駝背,把頭抬起來。」
阿德對燈先生的方向彈彈手指,燈先生立刻轉成柔和藍光照耀著柳汀,他本能退了一步舉起手放在胸前保護自己,被光線籠罩的感覺喚起可怕驚悚的回憶。
但是,這種光不一樣,它很冰涼很溫柔,像是花園裡的月光,毫無灼熱緊張感。
柳汀慢慢垂下手,仍然無助地站著。
「你說你很想唱歌,說過了齁?那現在就在這裡給我唱免費的現場吧!」
阿德坐回吧檯前的高腳椅,咬著果汁杯裡的吸管說。
「咦?」
客人左右環顧,除了一盞古典的琉璃花罩立燈和某個已經興致勃勃就坐搖滾區的人類店員,沒有第三者能夠拯救他被趕鴨子上架的命運。
結果柳汀還是不受教,傻乎乎站著不知道該怎麼辦。
阿德看一次他的頭髮就癢一次,最後聯合燈先生硬是把柳汀的長髮紮成馬尾,青年看起來總算比較有精神。
「我不知道要唱什麼。」客人露出如喪考妣的臉,阿德這才知道,世界上有些表情不管帥哥或醜男來做都一樣欠扁。
「唱你最拿手的,什麼都可以。」阿德掏掏耳朵,其實沒有說很期待,他只是想知道,柳汀都已經這副德性,念念不忘表演欲望十年後還能唱出什麼?
再者……阿德眼神一黯。
他已經聽過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歌。
恐怕,沒有什麼聲音能夠直接比上那次的滿足。
不過那次他聽到的旋律,嚴格來說已經不算是音樂了,那是靈魂的聲音。
但音樂還是非常美好的東西,因此阿德希望柳汀不要輕易放棄。
掙扎了半晌,柳汀確定阿德不會放過他,只好認真思索能唱的歌曲。
「我要唱……」
「你要唱什麼?」
「我可以先發聲練習嗎?」
阿德險些滑倒。
不過人家說得也有道理,總不能要運動員沒熱身就直接上場。
不過等柳丁唱完那些咿咿嗚嗚的怪聲已經又過了半個小時,但阿德起碼知道,原來他說話和唱歌時的音量完全不同,現在聽起來他真的當過歌手。
「好了,你要唱哪一首歌?」
「嗯……射手座☆午後九時Don't belate〉(註一)。」柳汀臉頰微紅說。
阿德愣住,嘴角抽了抽。
「為什麼!是男人就該唱『火焰炸彈』(註二)的〈Seventh Moon〉才對啊!
對於握拳的熱血店員呼聲,柳汀明顯措手不及。
「可是我歌詞有點忘了,而且沒有伴奏……」阿德說的那首搖滾曲風很重,要靠清唱詮釋有點困難。
「沒關係,我有收藏純音樂版本,我去拿!」店員興沖沖地跑回心想事成房間拿來他的小筆電和CD歌詞本,丟給柳汀後開始播放旋律,讓他聽一次原唱版本的歌曲。
柳汀也面無表情嚴肅地凝視著歌詞。
「可以嗎?」阿德問。
「OK。」柳汀閉上眼睛深呼吸諦聽,音樂流洩而出。
「──燈火通明的城市,與加速的心跳聲重疊,為看不見的明日祈禱──」
「那不可思議的聲音緊緊纏繞著我,告訴我!Seventh Moon!內心的迷亂──會把我帶向何處──」
微微沙啞,但是嘹亮有勁的歌聲讓阿德微張著口聽得入神了,清晰的咬字,精準的節奏,該進來的地方毫不遲疑,狂野之處也不拖拍,雖然是不一樣的主唱聲音,但卻讓阿德彷彿身歷其境般渾身顫慄起來。
柳汀將巴薩拉歌聲裡那種飆至高音處會浸透的某股天真感,以及低沉快節奏時的自由奔放掌握得收放自如,讓人無法置信,這是那個陰沉畏縮的傢伙唱的歌,或者應該說,歌唱時,柳汀完全變了個人。
歌曲進入尾聲時,他又將整首歌穩穩地保持高潮收到最後一個音慢慢悠揚遠去,停下來時喘都不喘一口氣,阿德自然報以熱烈掌聲。
「再加個後空翻!」
「那個……不行啦……」青年猛搖頭。
坦白說,很棒!美中不足的是柳汀的外表,好像早乙女阿魯特在唱熱氣巴薩拉的歌,讓阿德滿臉黑線,不過柳汀張開雙臂唱歌的樣子的確多出了某種奇異的,阿德也無法解釋的存在感。
讓人目不轉睛追隨著那個人的一舉一動,或許那就是所謂的明星魅力……
後來又讓阿德點了好幾首自己喜歡的曲子,然後柳汀也唱了他愛唱的,雖然都不是一般人會聽和商店會播放的歌,但兩人相當自得其樂,特別是讓柳汀這種水準的歌手來演唱動畫歌曲,阿德覺得這種機會也不會再有了。
「飛翔吧!讓思念傳遞的速度無限增大──」
連女生唱的歌對他來說都不成問題,阿德總算知道為何柳汀的藝名會取作「天使」的理由,這傢伙根本就是個雙聲道的怪物!
高音聽起來都相當厚實,鐵定是有受過訓練的,而且詮釋歌曲和氣氛的能力太好了,隨時都可以因不同的旋律與歌詞改變現場氣氛,一瞬間就能抓到原唱的特色,然後站在那個基準上加入自己的詮釋與特點,作一種錦上添花的演出!
而且,從頭到尾柳汀手上都沒有半支麥克風,阿德卻覺得空氣在跟著他微微共鳴。
後來,作為最後一首,柳汀唱了〈聖母頌〉,他反覆地唱了四、五次,等他停下來時,阿德伸手抹抹臉,發現掌心有水珠。
只有最後一首,歌聲裡似乎潛藏著什麼特別不一樣的東西。
「這是我從小到大最喜歡唱的歌。」柳汀低頭說。
「小時候媽媽常常帶我到教堂唱歌,後來我加入教會的合唱團,再後來媽媽四處帶我參加歌唱比賽,她希望我能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唱歌。因為她手裡常常要拿很多包包行李,我只能拉著她的衣角,才不會和媽媽走散。」
「然後呢?」阿德屏息追問。
「有一次參加某個很重要的比賽前,她因為太累,走在我後面出車禍過世了。」
柳汀維持綁著高馬尾的模樣,卻有幾縷髮絲散下,落在他臉孔前。
他抬頭對阿德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表情,既非悲傷,也不是憤怒,勉強說,接近空洞的虛無。
「經紀人燒掉的,是我母親的遺物。」
「柳汀……」
「所以,請不要譴責我的歌迷,沒有她們我活不下來,雖然,她們之中沒有我想要的『那個』,但是她們卻願意讓我拉著衣角,什麼也不說只是待在身邊。」
柳汀說完解開髮帶,長髮一片片披散下來,頓時又讓他恢復萎靡不振的拉薩犬外表。
這時門鈴忽然響了,而且是很粗暴的那種門板被推去撞牆的響法,阿德不禁內心一痛,店長回來看見店面損傷可能又要找他麻煩。
謝蘊臉色慌亂地衝入夢想交易所,見到柳汀之後鬆了口氣,單手抹起汗溼的瀏海。
「為什麼不說一聲就走?」
「妳要工作呀!」青年理所當然地說。
「我討厭一個人待在那間大房子裡。」
「我可以推掉委託來陪你!」謝蘊站在柳汀面前,語氣認真地表示,看來她是從工作現場得知柳汀離開的事情後匆忙告假找人。
柳汀搖搖頭。
「那樣不好,我們的交易不包括這個,而且我也有我的事要做。」
他透過頭髮縫隙望著眼前明豔動人的美女,老實地解釋。
「我想留在臺灣。沒有工作時在一起不行嗎?法蘭西絲?」
然而,像謝蘊這種國際巨星,豈會有「沒工作」的時候?只有工作搶著要她,而謝蘊又以敬業聞名,就算她有個人主張也都是得建立在不影響工作,或者對工作內容有幫助的前提上,倘若任意推卻工作,不但目前擁有的名望付之闕如,還得賠上可觀的違約金。
當然,謝蘊賠得起,但損失更多在於無形的影響力優勢,演藝界有多少緊咬在她之後的明星準備吃下謝蘊的市場和支持群眾?因此她也知道如履薄冰的重要性,而謝蘊雖然是亞洲頂尖的女星,但以國際群星間平等看待的競爭性來說,她才剛剛起步,經紀公司也將她牢牢控制在掌心。
一個醜聞就足以毀了她。
因此那一句表面看來輕鬆的「推掉委託」,其實等於謝蘊演藝生命的自殺宣言。
「只要不是和妳在一起,哪裡對我來說都一樣,留在臺灣至少有我可以做的事情。」柳汀單純這樣考量然後說。
謝蘊沉思著,她的工作其實也無法長期待在香港,更別說到新界那麼偏遠的別墅定居,柳汀想留在臺灣,對時常要過境各國當空中飛人來說的謝蘊或許也能說是好事一樁,不久後即將出發去日本拍片的謝蘊,臺灣要近多了。
「好,你就回臺灣去住吧。」謝蘊心裡想著,請信得過的朋友替她在臺灣找個房子,別離柳汀的家太遠。只要把手上工作完成,她或許就能用留學的名義爭取到假期,好好休息一陣子。
見謝蘊沒有反對他的作法,柳汀也露出愉快的表情,兩人又坐在一起細細碎碎地聊天,謝蘊知道阿德要柳汀在夢想交易所裡唱歌,本身也有音樂才華的謝蘊便問起這方面的話題,阿德扼腕自己房間內沒半片古典CD,於是結結巴巴不知該如何是好。
還好女神的注意力很快轉回柳汀身上,她也想聽聽柳汀的歌聲,但柳汀推辭在她來之前他已經唱非常多首,聲帶過於緊張需要休息,害羞地說,只要謝蘊想聽隨時有機會。
這時候阿德又覺得那顆死柳丁完全沒了唱歌時的帥氣,只娘得讓人想貓一拳。
店員為他們送上護嗓的果汁飲料,然後隔著一段距離擦著吧檯。
算了,總比看見客人那種要哭不哭卻沒有眼淚的表情好。
※※※
註一:MACROSS系列最新作Frontier中銀河歌姬Sheryl的歌。
註二:MACROSS7 男主角巴薩拉的樂團Fire BombSeventh Moon是其動畫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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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16 23:2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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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4)



就這樣,柳汀回到臺灣的住處了,因為人真正能占有的空間原本就很狹小,因此無須太過介意他到底住在哪裡,總之他和你我一樣,棲息在某處能夠遮風避雨但不夠舒適,或者無法遮風避雨的地方,占走了地球上某個位置。
藝人很講究人脈,各行各業的朋友都能贊助自己的事業,只靠表演收入是很不穩定的,特別是像法蘭西絲這樣的大明星,在任何地方都能點亮別人的生命,因此她有許多朋友,真正接納她進入交際圈而不是貪圖她外表名望的朋友。
有些名人讚她雖然孤兒出身,但氣質不減於貴族,她也努力拿到了文學碩士學位,她是活生生的奇蹟。
朋友幫她找到了柳汀住處附近的套房,按照謝蘊的要求,舒適但不鋪張,三房一廳一衛,十五坪大,還有個小廚房,住戶都是住套房的上班族,平常照面機會很小,符合謝蘊想保持低調的需要。
出道十年,謝蘊既然是個能夠把自身魅力透過演技與涵養在螢光幕前發揮到百分之一千的戲精,當然日常活動時更能透過扮演普通人把這份引人注意刻意壓縮到百分之一,她本身也精通化妝與造型。
再者,演藝圈的交際習慣本就少見於謝蘊身上,因此可以說,在媒體捕捉不到她的時候,謝蘊往往也是利用這種偽裝趁工作之餘在各國城市充電或者徘徊在大街小巷中過著普通生活。
成為演員的要素就是觀察,不只自己會接到各種的角色,也必須能呼應戲裡的不同人物,和謝蘊合作過的演員通常都讚不絕口,彼此能夠很流暢地交流眼神或肢體訊息,不只是語言上能溝通而已,而是真正融入文化背景中。
謝蘊不讓自己被定型,雖然亞洲臉孔在西方能接演的角色通常很固定,但謝蘊接到為她量身訂做的劇本正逐漸增加。
她到過柳汀的家,訝異有人居然能住在這種狹小吵鬧的地方十年如一日,問柳汀要不要當她的房客,柳汀不置可否地答應了。
他們之間的關係仍在微妙地改變,謝蘊對待他一如對阿龍的小心翼翼,因為哪怕是脾氣再好的寵物,都未必會心甘情願地趴在主人腳旁,謝蘊要的不是服從,但她能感覺柳汀和阿龍很像,也就是他們其實很不擅長主動示好。
當這種相處模式一日日落入了與回憶中接近的刻度,謝蘊由衷感到幸福。
很私密的,除了自己以外無人能理解,也不願和人分享的幸福感。
這種幸福感滲出了一種隨時可能毀滅的虛無性。
「我要走了。」柳汀偶爾會像現在這樣,接到電話後乾脆的離開,無論他們正在約會或者就在家裡。
他不會對謝蘊解釋,除非她問起。
一切都是這麼理所當然。
她曾經在露天咖啡車旁,看見來找柳汀的女人,他一瞬變得很陌生。
「你又要去為她們唱歌?」謝蘊終於忍不住想知道柳汀的想法,因為阿龍有謝蘊的照顧,阿龍不用向別的人類奴顏卑膝討生活,她希望柳汀也可以快快活活過日子,他甚至毋須討好謝蘊。
「嗯,這次是個小小的歌友會。」柳汀換上他最好的皮衣外套,雖然比謝蘊買給她的名牌服飾遜色得多,但也看得出來是他人的贈品。仔細地將長髮梳整齊綁在腦後,看起來恢復了不少美貌,只是還戴著棒球帽以免引起注意,他將帽沿壓得很低,幾乎和他用瀏海蓋住臉時剩下的可見度一樣。
「你不用勉強自己。」他需要的支援,謝蘊可以給得更多,更慷慨,而且她真的不求回報。
「一點都不勉強啊!」柳汀露出無憂的笑容。
「和歌迷在一起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唱歌給她們聽,她們給我錢,我可以活下來繼續唱歌給她們聽。」
「你可以唱歌給我聽,我可以負責你的一切開銷,我願意留在你身邊。」
並非──愛情……
不,或許說這就是愛情。
但這不是男女之愛,而是希望轉生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那種逐漸火熱的感覺。
謝蘊愈來愈覺得,從她落魄潦倒時,在她寂寞疲累時,甚至是成功的瞬間都陪伴著她的阿龍,如果生為人類,就是像柳汀那樣的人。
她舉起右手面對面環住他的左肩,掌心按著柔滑的髮束。
願意用自己的生命陪伴需要他的人。
但是柳汀的主人太多了,瓜分了他太多的時間,謝蘊隱隱約約產生火氣。
──阿龍只有我一個人。
女神很少不是獨占並善妒的。
他也讓人這樣愛撫自己的長髮,毫不反抗地被親密對待嗎?
「那是不一樣的,法蘭西絲。」柳汀朝她貼近,兩人原本就已經幾乎正面相靠站在玄關,謝蘊下意識退了一步,背部抵上牆面。
柳汀忽然一掌撐壓在謝蘊頭側,原本天使般無邪的微笑透出了陰暗的邪氣。
「她們崇拜我,而妳當我是條狗。」
語罷他粗魯地抓著謝蘊吻她,幾乎是啃咬,直到感覺女人光滑柔軟的嘴唇出現微微參差不齊的傷口觸感與血味才鬆開她。
「阿龍會陪妳玩這種遊戲嗎?」
他溫柔俯身執起謝蘊的衣角親暱地印下第二個吻,壓好碰歪的帽沿說。
「晚點見,我的Securityblanket。」
逕自開門離去。
直到關門聲消失,沉默重新在空氣裡凝聚,謝蘊緩緩滑坐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女人發出低笑,然後愈來愈響亮,某個轉瞬又突兀地靜止了,那些聲音彷彿直接摔碎在地板上。
彼此都是尋尋覓覓已逝安全感的人,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獨一無二就是指無法取代的意思,他們都在需索最美好的替代品,哪怕其實不想要這種替代品,卻無法不需要,最後才會在夢想交易所交易彼此。
安全感到手以後,同時生出了更強大的不安。
──何時又會不見?
目前看來柳汀比她更沉不住氣。
女人撫著嘴唇,指腹染上淡紅色,她用舌尖舔去血跡。
「愈來愈有趣了……」
還不夠像,當柳汀不但是長髮,連他的一切都更像阿龍,他離開時的痛苦才能達到懲罰她的效果,懲罰謝蘊沒有盡力讓阿龍幸福的罪,懲罰她在抱起那個小生命的第一天,明明知道阿龍只要留在她身邊就會滿足的事情,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尋找各種理由離開,讓阿龍無止盡地等待。
如果阿龍是人類就好了。
謝蘊不只一次這樣想。
那麼他一定會變得很醜陋,他也不會一直等待自己。
這樣就扯平了。
謝蘊在無人看見的玄關中露出最燦爛妖媚的笑臉,像是啜泣般小聲輕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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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16 23:2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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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5)



第三話 天使的刑罰
那一天晚上,柳汀沒有回到謝蘊的家,謝蘊去他的住處找人撲了場空。
謝蘊撥打柳汀手機,卻發現接手機的是個酩酊大醉的陌生男人,無論謝蘊怎麼問話,男人聽見來電的是女人聲音,只是一個勁地淫言穢語。
謝蘊沒有辦法只得掛斷。
她在柳汀住處等待,安全條件很簡陋,隨便就在門縫旁撈到備用鑰匙,彷彿柳汀毫不在乎別人侵入房間,謝蘊實際去過,的確是沒什麼好偷,冰箱和電腦都是老舊型號。
大門另一邊有許多從內側才能上的鎖,顯然當屋主回到家時,此地就變成最堅固的密封堡壘。
就算家電真的被偷,柳汀大概也能讓他的歌迷補上新的,已經有的他就這樣將就使用。
只是活著真的不太困難。
房間裡看不出任何追求舒適的布置痕跡,因此給人一種淡淡的絕望感,是的,連絕望都是淡淡的,因為其他已經不剩下了。
躺在青年的單人床上,謝蘊闔上始終沒有任何聯絡訊息的手機,仰望著天花板的水漬。
閉上眼試著幻想,倘若接到一個劇本,是要演出這樣一個挫敗落魄的歌手,謝蘊會怎麼詮釋?
或許她會像小說家一樣,捏造某個現實到足以讓觀眾理解的個性形象,但那會和柳汀的模樣差得很遙遠,雖然同樣具有殘缺的美麗,但最後必然會變形,奇蹟的成功才是大眾想要看見的結局。
這是柳汀居住的城市,他比她更熟悉怎麼在這裡生存,因此謝蘊只能等待著。
如果這是柳汀想做的事情,他想一個人出去走走,那是他的自由。
以前謝蘊總是害怕放阿龍出去,她怕阿龍迷路,怕他被野狗攻擊,怕他被壞人帶走或傷害,怕他感染病菌……
可是,怎麼可能有活著的生物,不想隨心所欲離開某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走一走?
以前偶爾可以一起出門散步,但是後來真的沒辦法了,謝蘊才在新界買了別墅,就算阿龍待在室內也能有足夠活動空間,而她倘若能回來住,跟阿龍一起去室外探險,廣大的庭院或森林裡也沒有其他好奇的眼睛。
她總是安慰自己,這樣是對阿龍好。
阿龍是古時候被西藏喇嘛僧侶寵愛的看門犬後代,能夠為主人帶來好運,但他不是獵犬,雖然並不柔弱,可是也不適合在野地裡亂闖。
阿龍的確是一直守護著能讓謝蘊回來的地方,不管那地方換了多少外觀,只要有阿龍在,就是她的歸處。
謝蘊在這種胡思亂想中渡過了漫長的黑夜。
第二天,第三天,他還是沒回來,謝蘊終於按捺不住某種神經質的焦慮,去夢想交易所尋求柳汀的下落,但那個店員抱歉的拒絕透露,說那是客戶隱私。
明明知道柳汀不是小孩子,這種擔心也毫無根據,謝蘊還是忍不住找徵信社去調查柳汀念念不忘的歌迷,並且約見她們詢問。
柳汀的歌迷從外型來說燕瘦環肥都有,目前在臺灣的有五個狂熱的資深粉絲,年齡都在三十歲以上,普通程度的女子。
她們一得知徵信社問的是瑪拉卡特的消息,立刻表露出強烈警戒意味,口徑一致說不知道,恐怕將徵信社當成阻止自己追星的家人或者想找柳汀麻煩的人物找來的追兵,用一種幼稚但頑強的態度抵抗著。
因此歌迷這邊幾乎找不出任何線索,唯獨其中有個女人彷彿感覺到謝蘊正化裝隱藏在旁監聽,說出讓謝蘊很在意的發言。
她說,柳汀仍依約出席她們的歌友會,但結束時似乎心情不好,女人猜測他有麻煩了,雖然目前接不到好工作,但柳汀對於委託仍是非常專業的態度,因此歌友會上沒有任何異兆。
柳汀本來就不會刻意表現活潑討好歌迷,他最自然的樣子通常很安靜,但依著話題也有些不加掩飾的表情反應,除了外表和才華以外,毫無偶像應有的距離。
但或許這種看不見的距離才是最遙遠的,會對這個歌手如此著迷,也是因為他身上帶著某種永遠未知的神祕感。
基本上表演及午茶談天的內容和過去慣例相同,雖然徵信社的人沒問出細節,但謝蘊早已從柳汀口中得知,所謂的歌友會就和以往一樣,她們鼓勵他,聊聊新聞,或者訴說自己的不順,柳汀則為不同歌迷演唱她想聽的歌曲,未輪到自己時其他人輪流諦聽,然後他離開時也毫無倉促之意。
他只是就這樣走了。
一星期後的雨天,柳汀毫無預警地回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謝蘊的租屋處,他就這樣靠著門口睡著了,讓清晨被臺灣潮溼冰涼空氣喚醒的謝蘊吃了一驚,她明明有打過鑰匙給柳汀,但他卻不知怎的不用。
柳汀身上半溼著,恐怕已經在走廊上待了很久,導致有些水氣蒸發,地上一大灘積水印顯示他剛回來時可能淋得溼透,謝蘊搖醒他的同時,才聞到被雨水氣味蓋過的一股酸臭,很像是他這陣子都沒盥洗過,身上穿的還是那天離開時謝蘊看過的衣著。
青年長睫顫動著張開,看著謝蘊的眼神彷彿又回到他們第一次見面,溫馴而依賴,他對謝蘊笑笑,努力站起來用歪歪斜斜的步伐越過她進門。
謝蘊連忙關門跟進去,在浴缸裡放滿熱水,這期間柳汀一直坐在浴缸邊緣凝視著她,沒有開口的意思,但他眼緣的暗色看得出許多疲勞痕跡。
「手機?」
「不見了。」
青年無辜的回答,一點可信度都沒有。
謝蘊拿出摺好的浴袍塞到他手上,只是低聲要他去洗個澡便回房間看書了。
柳汀帶著一頭重新洗過黏在脖子上的溼髮走出浴室,熱水讓他的肌膚又恢復血色,他敲敲謝蘊的房門,門只是半掩著,謝蘊拿了吹風機和大齒梳出來,要青年坐在沙發上,幫他吹起頭髮。
或許這樣的循環,不久後還會再度發生。
謝蘊在心裡想。
她是極之敏銳的演員,當然知道柳汀在測試她的信任程度,他們共享同一份矛盾。
一味的包容並不能帶來安全感。
人類的劣根性,身為人類的謝蘊很清楚。
但沒有這種害怕失去的不安,卻表示那東西缺乏追逐的價值。
怎麼辦呢?
他們都在演一本空白的劇本,柳汀想主導劇本走向的企圖心不亞於謝蘊,但她才是專業的。
還是用讓步的態度來引導事情朝她喜歡的方向走?謝蘊也想過這種方法。
讓使用青澀伎倆的小子得到一點自信虛榮,討他開心?就像謝蘊偶爾也會刻意捉弄阿龍的壞心眼?然後引誘他越過交易的界線,用人類的本性來對她要求更多,直到踏入無法回頭的一天?
但柳汀是特別的,他和阿龍很像,謝蘊對阿龍總是誠實而不加任何心計,因為設計過的效果比不上渾然天成的有趣。
再者,不管快或者慢,結局總是會來的,她該學著不要太過著急。
咻咻咻……吹風機聲音單調的響著。
起碼現在這樣比從前好多了。
咻咻咻……
「好了。」
「天使」嗎?
一開始看到這張臉以為只是漂亮的男孩子,但後來覺得柳汀那些歌迷說得有道理,這個男人的確很像不知世事的天使,起碼這個面具非常完整,不管人前人後都有著一致的協調性。
看剝下天使的面具,他會是如何的真面目?
這些話謝蘊都沒有對柳汀說出口,她發現自己的注意力已經從頭髮開始轉移到他的表情。
柳汀,他會是一個單純被謝蘊投射誤會的男人,還是真的就是她的阿龍呢?
「法蘭西絲,我們上床會改變彼此嗎?」柳汀忽然開口問。
「不會,起碼對我這邊是不會的。」謝蘊不假思索地說。
「順便回答你那天的問題,我的性傾向還是普通那一種,不會對阿龍有性幻想,或是你這樣漂亮的男人。」
她按住柳汀肩膀,忽然技巧的將他壓倒。
柳汀忽然想起,看過謝蘊的錄影記錄,她有許多扮演女警或動作戲的經驗,都是事先接受特訓,盡量不用替身登場,因此,她不是畏懼被施加暴力的女人,恐怕她認真起來,大多數男人還打不過她,柳汀還在別墅裡看過謝蘊收藏的刀具和手槍陳列櫃。
「你呢?正常男孩子都會對自己的母親有性幻想。」
「我不正常。」
謝蘊笑了笑,指尖順著青年的長髮滑到裸露的鎖骨上。
「你想試一下嗎?」
「好。」
「真的?」
「我想睡妳的床。」
「上床?」
「上床。」
「你這幾天都睡哪裡?」
「露天長椅或牆下。」
謝蘊拉著他的手步入自己的臥室,兩人在僅有的枕頭上面對面側躺著,手拉著手,睡得像是被埋葬了千百年的一對巫覡那般深沉。
※※※
柳汀很喜歡看謝蘊的各種表演或者節目訪問,報章雜誌各類消息,他從謝蘊家裡找出毛片和花絮錄影,因為謝蘊有反覆觀看自己表演錄影檢討的習慣,然後又上網搜尋粉絲的俱樂部和網站,打從謝蘊和柳汀認識後,他打發時間的方式幾乎都是這樣。
直到他出走又回來後仍然沒變,看柳汀的模樣會覺得他也是個瘋狂粉絲,但其實不該如此推測,因為如果是粉絲,不需要現在才開始吸收那些資訊,早該爛熟於心才是。
他從白天看到黑夜,無事可做,謝蘊也不管他,透進窗戶的陽光照在稍嫌散亂的長髮上,會讓柳汀看起來像是庭園裡被棄置許久的雕像,纏滿枯萎的藤蔓和青苔,深夜,螢幕的彩光染在他臉上,也會讓他看起來格外不像人。
謝蘊從沒看過一個人安靜起來可以達到這種極致,並非說他不說話,或者不動作,而是對柳汀來說,世界並不是他周遭以及輻射到更遙遠的空間,而是彷彿就存在他身體裡一樣。
哪怕畫面女主角就活生生在他身邊走動,柳汀許多時候也恍若未覺。
除非謝蘊碰觸他或對他說話,她有點訝異的是他反應很快,好像從不曾無視自己,總是能流暢地接下謝蘊的探問。
某天,謝蘊從柳汀身後環抱住他的脖子,長髮因此盤繞在他肩膀上。
「要不要和我一起工作呢?」
「哦?」
「這是命令,我不管你要為多少歌迷唱歌,不過偶爾跟我去做一些事情。」謝蘊貼著他頭側吐氣如蘭說。
「我討厭燈光和機器的眼睛。」
「你可以當我的隨身工作人員,幫我提包包和化妝箱。」雖然這些都有保母代勞,謝蘊刻意要刁難他,浮起頑皮的笑容。
「我要去日本了,去幫一個友人拍戲,她出資贊助這次的歌舞劇,打算用東方元素演出王爾德的《莎樂美》,她堅持要我當女主角,不然可是有許多東洋女星爭這個位子。」
「嗯。」
「她受到二○○二年在雅典文化奧運演出的舞臺劇《伊底帕斯王》啟發,主角是一位叫野村萬齋的狂言家,對這種希臘悲劇以東方色彩和古典戲劇技巧融合的視覺動態美很感興趣,因此也想在日本拍攝揉合本國特色和聖經故事的歌舞劇。
「日本人很愛改編文學名著。」柳汀心不在焉的應著。
「最樂觀的進度也要拍上半年,因此我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好。」
按照以往,柳汀總是任憑隨謝蘊安排。
就這樣,他綁起馬尾,穿著寬鬆的T恤、牛仔褲,戴上棒球帽和眼鏡變成她身邊一個不起眼的跟班,跟著她到異國去參加導演會議,定裝,然後到各地外景開拍。
《莎樂美》這部戲看起來不像是為了討好市場而製作,只是有錢企業家的私人嗜好,其實不然,雖然是歌舞劇但還是放入了許多商業元素,至少演員都是俊男美女,其中最大的賣點自然就是謝蘊的七重紗舞。
在傳說中是一次次將身上紗羅褪盡的稀世豔舞,姑且不論主題,許多人都在等謝蘊這種「為藝術犧牲」的徹底裸露機會。
柳汀看到那可以說是該戲最大贊助者和推動計畫的主使人物,是一位穿著暗色套裝,配大翻領白襯衫,留著緊貼脖子的短髮,但看上去透著豔麗感的中年女性,讓人聯想到純黑的木槿花。
幹練的女企業家兼《莎樂美》的最大金主就是那位「女性友人」,柳汀在聽謝蘊說明哪些是跟班該做而哪些是不該做的事時略有提及,不知為何聽起來有種曖昧的味道。
為了強調施洗者約翰與周遭的異國印象衝突,邀來去年剛拿下奧斯卡影帝獎的日澳混血小生拉斐爾擔任主角,由他飾演這個開場就被囚禁在水牢裡,總是對公主的誘惑毫無動搖的高傲先知。
男主角有一頭彎曲的漂亮金髮,年輕無鬚的俊臉,一反歷史上約翰黑髮留著鬍鬚的圖畫印象,拉斐爾在戲裡先是因身為下層階級被監禁扮醜,又逐漸在和公主的對話過程中愈發光彩照人。
劇本以王爾德(OscarWilde)的劇本《Salomé》為底本改編,帶有絢爛華麗的世紀末頹廢風格,考量到原劇本是獨幕劇,編劇於是增添許多魔幻寫實的風景,因此除了事先花費一個月搭建的棚景,又增加更多細節,變成愛恨交織的複雜宮廷片,演員穿的也是無法辨識特定文化的幻想式戲服。
柳汀從未看過如此規模浩大的拍攝現場,只能啞口無言站在旁邊,雖然劇組有不少外籍工作人員,但剩下都是日本人,兩者對柳汀都是語言不通,他只能守著謝蘊的休息地點動也不動,以免給人造成麻煩。
身上穿戴著繁複珠寶纓絡和薄紗的法蘭西絲真的非常美,柳汀低頭凝視手心,默默無言。
第一幕,從幼年的莎樂美在母親希羅底還是希律王之兄的王后,過著無憂無慮的公主生活時,來到荒野上,遇見了美麗的女神。
她不知女神是長大成人的莎樂美自己,女神對小女孩說,她會得到世界上最純潔也是最美麗的愛情,因此年幼的莎樂美相信,她命中注定的愛人一定是某個遙遠異國的王子,此時,她尚不知父親去世,母親再嫁給小叔希律王,王室陷入淫亂險惡的氣氛,必須以年幼稚嫩的肉體博取寵愛才能生存的悲慘命運正等待小莎樂美。
謝蘊開場就以華豔之姿和扮演小莎樂美的日籍童星對戲,順利融入角色,引發全場讚歎,連小童星也盯著她目不轉睛。
謝蘊把她的外套留給柳汀,怕他太緊張又發作恐懼症,但先前的擔心不曾實現,雖然現場有幾百個人忙碌作業,但柳汀對他們來說像空氣一樣沒有存在感,他畏畏縮縮坐在角落,看謝蘊表演。
Hey!你去幫我買罐飲料!」一道陌生的男聲忽然在他頭頂響起。
柳汀整個僵住,緩緩抬起頭,看見穿著名牌休閒西裝的青年正俯瞰他,幾乎馬上就認出來是男主角拉斐爾,據說因為他的外表就像壁畫天使般,金髮碧眼閃亮得令人難忘,所以才用這個大天使的名字出道。
柳汀其實沒想那麼多,因為他在意的人物一直都是謝蘊,關於拉斐爾和他的演藝過去是否有什麼雷同寓意也沒有比較的心思。
因此他還沒看見拉斐爾的臉就急忙低下頭,但緊張加上對方的外語腔調,柳汀完全聽不懂,他本能拒絕。
No……」
接著對方劈里啪啦說了好幾句,柳汀只能從音調發現對方愈來愈不耐煩,他低頭緊抓著謝蘊的外套沉默不語。
那個男人似乎要扯掉他的帽子,柳汀緊張了,雙手拚命按著他的掩護物,拉斐爾見一個小小的跟班居然對自己如此不禮貌,而且閒在一旁什麼事也不做,於是更加火大,打算教訓他一番。
Cut!」副導喊了一聲。
身為演員的拉斐爾很自然豎起耳朵轉頭看向拍攝現場,柳汀趁機逃脫,拉斐爾回神更感憤怒,那個跟班居然抓著謝蘊的外套一副彷彿他非禮對方的娘娘腔樣,正當要斥罵他幾句時,謝蘊已經遠遠地看見不對勁,大步走向休息處。
「怎麼了?拉斐爾。」謝蘊走到他與柳汀之間交叉雙手,雖然謝蘊穿著正常戲服時幾乎沒有春光外洩的機會,但肩膀和胸口還是裸露著,拉斐爾忍不住以眼角餘光偷瞄這個高傲的東方美人因這個動作而更加集中強調的乳溝。
「妳那個跟班實在太奇怪了,為什麼要帶著這個沒用的傢伙?連幫我買罐啤酒都辦不到!」拉斐爾委屈地控訴著。
他彷彿童話王子般的外表一直都是最大賣點,幾乎沒有女性不會因此賞心悅目而遷就他,幾乎。而且拉斐爾今年才二十五歲就得到演員的最高榮譽,可以說是年少得意,雖然謝蘊的年紀對他來說大了些,卻是典型的嬌嫩東方美人,怎樣都比同齡的歐美女星年輕,外表彷彿二十出頭的少女,或者說隨著她的演技幾乎看不見年齡,因此拉斐爾有意拉近和謝蘊的距離。
影帝的想法是,法蘭西絲就算有幾分薄名,也只是亞洲人,而他認識更多好萊塢的明星,如果有記者關注他們的交情,還可以給她沾沾光。
拉斐爾似乎忘記謝蘊很久以前就得過奧斯卡演員獎的歷史了,而且因為被養父母收養,早就取得綠卡擁有美國公民身分。
「拉斐爾,你的助理也在呢!不要開我那個害羞朋友的玩笑了。」謝蘊柔柔笑意並未到達眼睛裡,但拉斐爾忙著數落柳汀的不是,根本沒有發覺。
「朋友?那種傢伙?」
「他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在香港認識的朋友,最近失業了,我起碼能付他一點薪水。」也許是柳汀猥瑣到根本不會讓人和謝蘊聯想到緋聞可能,拉斐爾只是誇張地聳著肩膀。
「妳要小心那種窮人會偷東西。」他想起自己曾被雇用的清潔婦順手牽羊,影帝心有戚戚焉的警告。
謝蘊也是這次團隊中少數能用流利英語和拉斐爾對話的外籍演員,因此心態上親密了些,他雖號稱有日澳混血,但這次的劇本臺詞都是日語,拉斐爾很早就不和日籍母親說日語了,回家也都是說英語。
而且面對這樣一個大美人還要扮演約翰那個性無能,拉斐爾心中有種種不滿。
「不會的。」謝蘊淡淡敷衍過,旋身留下一股撩人的香氣,走回休息椅坐下,吩咐柳汀張羅遮陽傘和礦泉水,帽子跟班毛手毛腳地布置起來,幾次差點戳撞到拉斐爾,他只好訕訕走開。
當晚劇組分別住在不同旅館裡,謝蘊堅持喜歡和式民宿,她也自己訂好房間了,讓想邀約她的拉斐爾撲了個空,曾經聽聞謝蘊到日本拍刑事連續劇特立獨行作風的工作人員則見怪不怪。
謝蘊當真把柳汀當搬運工人用,讓他提著大包小包行李,自己則沒拿過比太陽眼鏡和劇本更重的東西。
「我付你薪水了不是嗎?」她愉快地說,不顧柳汀快要被壓垮的模樣,飛快地溜進房間卸妝變身,看來她似乎也認識民宿老闆娘。
晚上她拉著柳汀去附近神社看一場小型薪能,這是露天搭建舞臺並以篝火照明的能劇表演。
白日和夜晚的女人彷彿橫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她輕盈地衝破了文化與國界的藩籬,並用無懈可擊的演技將自己扮成一個普通的少年。
那種龐大與無窮盡的爆發力也讓柳汀無言,原來得到安全毯的女人,可以這樣狂熱地投入她最喜愛的表演藝術。
「吶,你覺得莎樂美真是那麼淫蕩又殘忍嗎?」
看著舞臺上在火光中戴著面具演出《道成寺》的演員,謝蘊近乎無聲地開口問。
「嗯。」柳汀因燃燒篝火飄到面前的薄灰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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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23 21:5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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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6)

阿德從地球買午餐回來,推開夢想交易所的門。
這句話一點問題都沒有,雖然員工宿舍是心想事成房間這點很炫,但能許願的只有自己爛熟於胸的東西,這是避免想到的和期待的不符合,阿德受限心智能力不足幾乎沒能享受到除了少數幾種便利性以外的全方位服務。
既然是熟到不能再熟的食物,反過來說也差不多吃膩了,阿德當然還是會時不時回人類世界買外食,這和他以前一個人住的時候幾乎沒兩樣,畢竟你不能期待只剩一隻手能拿筷子的人料理出不會毒死自己的三餐。
燈先生在午後紅茶般的氛圍中亮起藍燈,藍燈時店員可以自由活動,但一個人吃午餐太無聊的阿德還是會把食物拿到吧檯邊吃邊和燈先生聊天。
但現在阿德的特等席上面卻趴著不明長毛生物!
「噁,誰喝酒了?」阿德捏著鼻子躡腳湊近吧檯上的長髮人,將餛飩麵放在一旁,伸手撈起幾把頭髮,露出柳汀昏睡中仍然無辜得很欠扁的臉,不意外是那個長毛狗客人。
「燈先生,你給他酒嗎?」阿德扭頭問。
這一眼就知是酒國遜咖的貨色,萬一吐在地上,阿德不敢想像後果。
「他走進來就問有沒有酒,剛好你出去了,我不清楚人類的酒飲料,但客人拿到岩漿,我想人類是不能喝的,只好憑印象拿一個酒瓶和他換。」燈先生解釋道。
要喝酒為何不去Pub喝,不然去超商提幾瓶回家解愁也好,這邊又不是酒店!
阿德有點不滿地想。
他轉過瓶子看了看,哇靠!五十八度的金門高粱!
「柳丁!柳丁!醒醒別在這睡了。」大概是店裡空氣涼涼的很舒服,柳汀被阿德搖了幾下後還是不想醒來,只是把臉更藏進頭髮和手臂掩護裡。
幸好過一陣子後,店長還沒有回來的跡象,這陣子哥布林不曉得在忙什麼鬼?
柳汀忽然撐起上半身,唬了阿德一大跳。
「阿德?你回來了!」
柳汀眼中毫無醉意,大出阿德意料之外,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卻像洋娃娃的玻璃眼珠般毫無情緒,哪怕是他聽上去很開心地喊著阿德的名字。
由於那不像作假,也沒必要作假,頓時阿德覺得這個自閉客人有點可怕。
不過反正他還是人類啦!而且阿德肚子又超餓,民以食為天,店員還是拿出檸檬口味氣泡飲料頓在空酒瓶旁,打開熱氣騰騰的餛飩麵。
「怎麼了?現在是我的休息時間喔!不過需要聊聊的話,我在這裡吃麵。」阿德用牙齒咬住免洗筷塑膠套努力拖出竹筷,同時口齒不清地說。
重點是,雖然很不爽,但柳汀身上可是有女神的第一手情報。
「嗯……」
這是柳汀最常見的回答或拖延時間的反應,阿德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午餐和消化上,也不是很介意他慢慢想措辭。
「我想讓她討厭我,可是怎麼試,法蘭西絲好像都有辦法處理掉。」也不是包容,和過去那些曾相處過,都說會無條件包容他的女人相比,柳汀能分辨出不同之處。
她不想容忍他,所以謝蘊選了一種巧妙的,像是防守兼躲閃的姿態,將一切帶過。
而且柳汀也無法把一些惡劣行為加諸在曾經對自己好,更是無冤無仇的女人身上,他只是熟絡過一陣子後,就會自然而然拉開距離,嚴格說來,柳汀不太能意識自己天生擁有不沾鍋資質的事實。
以前只要他不理人,女性就會退回一開始的距離了,因為她們害怕被柳汀討厭,更知道柳汀不喜歡女人對他太過強勢,不是沒有過反其道而行想征服柳汀的女人,結果還是踢到鐵板。
所以遇到謝蘊這種無法捉摸的反應,柳汀覺得有點苦惱。
她不是強忍著不滿,沉默直到爆發放棄,而是真的對柳汀做的某些事毫不介意。
這不是包容,因為謝蘊並不打算遷就非預期的柳汀習慣,比如加入他的歌友會,監控他的言行,那是柳汀的事,不關她的事,其他地方他們卻可以繼續相處,還相處得很好,這就像是一開始見面瞬間感受到的,絕對的安全感。
她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原本以為不存在這世界上的缺憾之物,這也是一開始柳汀就很清楚的事情。
但是他預設的時間點已經到了。
「你說什麼?」一個不察,整顆餛飩直接滑下喉嚨,阿德表情古怪地按著喉頭問。
「夠了。」柳汀虛幻地笑了笑。
「你是說,你找到安全毯,又要丟掉它?所以你要讓法蘭西絲大人放棄你?」多麼奢侈的發言,阿德要拿冰鑽出來!
「你到底哪裡不滿意!」
「沒有呀……」柳汀大概感覺到店員的殺氣,畏畏縮縮地回答。
「我只是一直都這樣。」
「你知道錯過這村就沒那店了吧?不可能再遇到更適合你的對象了吧?你寧願變回第一次那種糟糕的樣子?」
「我會期待再度遇到能安慰我的人……」柳汀天真地說。
「那為什麼不保持現在這個最好的!」
柳汀不說話,只是低下頭。
阿德只得走過和燈先生商量現在這種詭異的情況。
「燈先生,這樣子交易怎麼算?」這是屬於仲介型的任務,阿德為難地問。
「失敗。」
「咦?」
「阿德,所謂的交易,必須是兩方都有失去,也都有得到才能算是完成,這是契約。」燈先生小聲對他解釋。
「因為無可挽回,所以有時候考慮時間長一點也不奇怪,但真正作出決定的只有當事人,外力是無法介入的。」
「所以柳丁他們嘗試的結果是失敗吧?」阿德抓抓臉。
「那我前面不就做白工了?」
「是的。」
「柳丁會怎樣我不管,失去這笨蛋,女神也會回到當初的痛苦生活嗎?」
「嗯。」
「可惡!我一定要讓這顆死柳丁當女神大人一輩子的奴隸來贖他敢閃光我的罪!」店員握緊拳頭賭誓道。
「阿德……」燈先生有點擔心,店員獨斷衝動,觸怒店長的機率直線上升。
「我這可是敬業樂業,努力提高交易成功率,哥布林高興都來不及了。」阿德「哈」了一聲又火速衝回吧檯。
「為什麼?你會這樣做有理由吧?」阿德死死盯著柳汀不放,儼然不良少年的挑釁姿勢,柳汀最怕被人這樣直勾勾盯著看。
「你這樣根本是在自虐,有誰會喜歡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寶物自己丟掉?你想唱歌,想表演,只要有法蘭西絲大人在,你就可以安心做這些事情,不用害怕莫名其妙的壓力不是嗎?」
「我就是搞不懂!」阿德狂抓頭髮以後,要柳汀幫忙打開瓶蓋後咕嚕咕嚕喝著飲料。
「你不懂……我不能到現在才追求我的夢想……」柳汀盯著放在吧檯上的白皙手指,彷彿看見當初染在上頭的鮮血,溼濡的,鹹腥的空白。
「可是我需要一點放鬆休息的時候,我想活下來,活下來被折磨,是我應得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阿德迷惑的皺眉。
「我的母親死了。」
「那是場不幸的意外!她在天之靈也希望你能好好逐夢,過得健康快樂啊!」阿德反駁說。
「意外……意外嗎?」柳汀發出低笑,按住臉孔。
「如果不是我讓媽媽拿太多行李,我把太多自己該做的事情都丟給她,讓她體力透支加上睡眠不足,她說不定會注意那輛疾駛來的公車……」
「如果不是我走在前面毫不注意她的情況……」
「我當時已經二十歲了,卻滿腦子只想著和經紀公司簽約唱歌表演的事,連去扶一扶她都吝嗇,是我害的,我殺了媽媽。」柳汀淒惶地笑了幾聲。
「我不知道沒有她,我就唱不出來也笑不出來,我小時候明明一直拉著她的衣角,到處去尋找表演比賽的機會,為何那時我會覺得不耐煩又看不起她?因為別人的星媽都光鮮亮麗,我的媽媽既窮酸又只會對人低頭,我多麼愚蠢啊!」
「咳!」阿德被飲料嗆到,瞪圓眼睛數秒後,仍然無法回應,縮在吧檯下狂咳,柳汀連忙跳過吧檯幫他拍背,阿德咳得臉紅脖子粗。
「你、你現在三十歲?」
店員溺水似攀著吧檯邊緣喘氣,看著那張臉震驚道。
「我正式出道時就已經成年了。」柳汀無辜地說。
「好吧,先不管這個,那個柳丁啊……」阿德怎麼樣都無法對那張穿上高中制服說不定比自己還幼齒的臉加句「大哥」。
「那還是意外呀!」阿德看著他,這個已屆而立之年的青年表情就像個迷路的孩子。
「你懲罰自己這麼多年應該夠了。」
「不夠。」
柳汀不是馬上痛悔,一開始他也和阿德反應相同,認為是公車司機的錯,當時他一邊打車禍官司一邊繼續演藝事業,經紀公司又指派了新保母給他,但他們事事不對盤,柳汀認為他年輕又有才華,外型也不差,應該是一枝獨秀才對。
但他發現自己無法對業界陋習低頭,放軟身段被侮辱調戲,當個面柔聲細的丑角,通告立刻被封殺了,原本公司答應要出的專輯,都被草草鋪貨並且和流行樂界的巨星唱片撞期,沒有任何宣傳的柳汀自然慘敗,大批被退貨的唱片堆在倉庫,公司又以此為理由解約,東折西扣的違約賠償和酬勞,被柳汀全換了他自己的專輯,第一片也是最後一片。
最後柳汀用紙箱裝著專輯到街頭演唱,人潮群聚,許多人詢問他到底是哪來的藝人,但柳汀恍若無睹地唱下去,他像哈梅恩的吹笛手般吸引了成列隊伍一路前進,遇到有人想買他的專輯就停下來,錢不夠的就便宜賣,甚至看得順眼的乾脆送他一張。
就這樣每天到不同城市唱著,很快就把拿到的無用唱片銷空了,換到一筆不能說豐盛的旅費,也有許多人成了他的歌迷,但這個許多,是相對於一個人的許多而已。
還好那段日子他也遇到了臺灣的旅客歌迷,熱情鼓勵他換個地方重新發展。
手上最後一個紙箱淨空的瞬間,柳汀忽然淚流滿面,他的世界裡,光輝忽然熄滅,他再也沒有一個人走在馬路上引吭高唱的勇氣。
媽媽……媽媽……媽媽……
官司的結果,他勝訴了,但是柳汀把賠償的金額全用在葬禮上,給他辛苦的、庸庸碌碌而貧窮的母親辦了場非常豪華的葬禮,他在葬禮上唱著聖母頌直到昏倒為止,那些被柳汀的歌聲集結起來的歌迷全都痴狂地落淚。
他像個瘋狂的墮落天使,憂傷地唱著懷念的歌聲,那聲音美得讓人顫慄,又充滿了懾人的魄力,凝聚成無法戒除的毒品,使歌迷們既想支持他又想獨占他。
柳汀發現,他錯得很離譜,也笨到了極點。
不管做什麼都無法挽回,不管多大的力量都無法讓他振作。
他的歌聲不是自己的,是母親帶著他唱出來的回憶,這不是天賦,這是一份禮物。
他失去了所有,卻仍然保持著這禁忌的歌唱渴望,因此這種焦灼的痛苦折磨著自己,使柳汀非要找到當初他所抓取的衣角不可。
客人看著店員,語調忽然一轉。
「其實我……很討厭法蘭西絲,我沒討厭過任何人,除了我媽媽,就是法蘭西絲,所以我不能失去她。」
柳汀用指腹輕貼著酒瓶,忽然使力一推,酒瓶滾了幾圈落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阿德雞皮疙瘩跟著一爆。
「我們差不多時間出道,我的條件不比她落後多少,但是她一步步成功了,我卻只能留在這個小島,連出門都有困難,所以我討厭她,不聽她的任何消息,不看她的任何照片。」
「大概是因為嫉妒吧?」柳汀下個目標轉移到玻璃杯,阿德眼明手快搶過酒杯保護起來。
「我後來根本忘記她的樣子了,不過聲音倒是記得。」
「但是現在和過去不同,我想離開她,不是想傷害她,真的不是這樣。」
柳汀露出那天在店裡唱歌的表情,有點歡快,然而更多是寂寞。
「她會改變我,可是我不配得到幸福。」
「柳汀,我不懂你的想法,這樣不能說贖罪,反正我覺得不能這樣算。」阿德困惑地說。
「那不是贖罪,不是贖罪……」柳汀彷彿阿德說了個笑話。
「只是懲罰而已。」
聽他這樣說,阿德忽然很生氣。
這個根本只顧著自我滿足的白痴!
店員跨了一步抓起長毛客人的領子前後搖晃。
「那你就認輸吧!承認你輸給法蘭西絲!然後嘗試在她身邊努力保持你的不幸!這樣的懲罰不是更有難度!你就錦上添花,讓她的表現更完美啊!」
柳汀愕然的臉在阿德眼前晃來晃去,他都快分不清楚誰比較暈。
店員丟下他,抓起拖把像是飛彈一樣粗魯地戳著柳汀腳下的髒地版。
「反正你也沒啥了不起,除了唱歌以外你什麼都不會。」
「你說得沒錯。」
柳汀遮著眼睛,先是小小聲的,然後清亮無比地暢笑起來。
「我考慮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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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23 21:5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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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7)

第四話 莎樂美的誘惑
如此熱情地凝視著某人是相當危險的事情。  ──Oscar Wilde
※※※
莎樂美的拍攝活動仍如火如荼進行著,劇組也散成兩組在各地分別取景,但是扮演靈魂人物莎樂美的謝蘊卻是其中最辛苦的女主角。
她必須和痴戀自己的年輕軍官演對手戲,與拉斐爾扮演的約翰進行哲性與熱情勾引的對談拉鋸,同時和對她心懷不軌的繼父和貪婪的母親過著宮廷生活。
利用現代的高科技,電影背景時常是奇幻而時刻變化的各種地點,甚至是抽象圖騰,有時集合了不分古今的美麗寶物與裝飾品,有時卻是相當簡單的舞臺背景,甚至是真實的荒野。
因此扣除掉後製的部分,演員都竭力將劇本發揮到完美,同時以演技為之後搭配的聲光特效渲染出最不可思議的效果。
這種仍屬於藝術片範疇的表現手法,過程不如想像得順利,但謝蘊仍是導演最滿意的演員,許多NG倒是謝蘊自己吹毛求疵喊出來的。
劇組人員都大多住在同一間飯店,主要演員們都擁有豪華臥房以示優禮,但幾乎人人都只想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因行程相當緊湊,所有大牌演員的檔期也不好喬,接著若進到樹海拍攝,所有人都得和屋頂告別了。
雖然一群人住在一起,不是在個人房間休息就是在飯店附設酒吧抽菸喝酒,走廊瀰漫著寂靜疲倦的氣氛,無人發現在觀賞植物棕櫚葉旁陰影,柳汀被男人抵在牆上狠狠搧了一巴掌。
柳汀沒有反抗,讓莎樂美一劇的男主角拉斐爾壓著示威,拉斐爾知道柳汀不會說英語,罵他也聽不懂,但自己就是有火,忍不住想要教訓他。
反正男人之間的「溝通」又不一定要靠嘴巴。
影帝姣好的五官綻出一抹殘酷而歡快的笑,神似於上一個讓他奪下大獎的角色,也是扮演一個殘忍且殺人無數的歷史人物,但卻有種天真的童話風采,迷倒了無數觀眾。
拉斐爾是有實力的,否則也不會被選來和法蘭西絲搭戲,他自己也創造過讓戲評家跌破眼鏡的超齡表現,那是新科影帝如此自傲的理由。
但大致說來,拉斐爾的演技是屬於外放型,和他本來就有的人格特質加乘,爆發出更強的能量和魅力,飾演如約翰這種矜持而孤傲的角色雖然有某種意義上的適合,但仍然是讓他必須壓抑自我的一個角色。
倘若是以拉斐爾本身為主角,沒有能與他競爭的演員,他也能維妙維肖的演出和自身個性相去甚遠的主人翁,博得演技精湛的喝彩。
但現在他是襯托莎樂美的先知,自然就必須被拿來和謝蘊比較,兩人都是破格演出過往不曾挑戰的類型,誰突破的尺度較大,自然就更受矚目,目前明顯落後的拉斐爾也生出了不小焦慮。
但撇開這點不談,他對謝蘊的好感愈來愈多,雖然謝蘊年紀比他大,演過的戲劇與表演經驗也更豐富,這是拉斐爾對她能馬上抓到莎樂美神韻的合理解釋,但他認為都已經在好萊塢露臉的女星,還接演電視劇是種自甘墮落的行為。
但謝蘊似乎不以出現在小螢幕為恥,這是收入穩定的一種方法,和其他明星相比,她對投資或代言的興趣明顯降低。
總之拉斐爾覺得這個女人身上真是充滿了謎,連她會起用柳汀當貼身助手也是。
柳汀應該和其他工作人員共住別層樓的房間,但他待在謝蘊房間的時間卻令人起疑的長,雖然兩人之間嚴格說來獨處的機會不多,但拉斐爾卻深深厭惡這個利用不知哪來的舊情誼像吸血蛭般攀著謝蘊不放的香港人。
兩人狹路相逢時,拉斐爾忽然攫住他,輕鬆就把柳汀瘦削的身體扯到一旁。
「這次電影拍完後,你就給我離開她,法蘭西絲,聽見沒有?」拉斐爾用英語說,但他忽然恨透起這個臉也不敢公開,畏畏縮縮的男人,這就像忽然看見蟑螂老鼠,對異種生物的一種天然反感。
被打以後棒球帽本就已經鬆鬆地卡在柳汀頭上,頭髮也鬆散了,他輕輕一動棒球帽就滑脫,掉到拉斐爾手臂上然後落地,柳汀抬起頭來,他的臉孔映入拉斐爾湛藍瞳孔裡,像一抹幽黑的夢影。
長髮鬆鬆地包圍著東方青年的臉,雖然那是相當柔美的輪廓,但眉眼傳遞出的冷淡表情還是有種典型的雄性特徵,對於獵物死不相讓的競爭意味,拉斐爾鬆開手,像是目睹鬼魂般退了一步。
拉斐爾下意識想起來他參考王爾德的英譯劇本為本劇預作功課時記住的內容。
──他的長髮墨如以東人(註一)在葡萄園裡種植的累累黑葡萄實,生長於黎巴嫩高聳杉樹蔭下的陰影,那黑闃得足讓獅子臥息、強盜躲藏的暗色……
這是王爾德劇本裡莎樂美讚美約翰的臺詞。
拉斐爾曾經很介意他的約翰造型,因為傳統印象裡的約翰都是黑髮,比起謝蘊扮演的莎樂美,要多出一道說服觀眾的難關,但改寫後的劇本也是以推崇拉斐爾現有的外表為主,原本應該沒有問題。
但編劇的文字魄力究竟是比不上十九世紀名家,王爾德筆下那讓人能清楚感覺出公主莎樂美對約翰外表意亂情迷的溢美之詞,拉斐爾不介意染黑頭髮,但導演和贊助者想要標新立異的愚蠢念頭卻讓拉斐爾無法再提。
原來如此,法蘭西絲也不喜歡日本人設計的「約翰」,所以私下自己找了符合原作描述的美少年作為揣摩演技的對象,的確是那個被謠傳沉迷於各種劇本的女演員會做的事情。
但拉斐爾卻對她投入感情演練的對象不是他,而是這個陰陽怪氣的娘娘腔而相當震怒,特別是這無名香港人以為有謝蘊罩就自尊自大的態度。
柳汀默默不語,只是抬手撫平被拉皺的衣襟,轉身想離開。
「你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或許是看見柳汀出乎意料的俊美長相,又或是他不屑一顧的反應,拉斐爾追上去一拳揮向柳汀。
一人巧妙地閃出並撥開拉斐爾姿勢不正確的拳頭,同時跨出右腳作為支點抓住拉斐爾將他摔倒。
那是綁著高馬尾身穿運動服,剛剛慢跑回來的謝蘊,她臉上浮現了罕見的激烈怒氣,雖然瞬間又恢復為冷淡雍容的五官。
Sorry,拉斐爾,我不知道是你。」
對著影帝那頭燦爛如上等純金的頭髮,在幾乎都是日本人的飯店中,謝蘊把睜眼說瞎話的演技發揮到最高水準,甚至連伸手扶起拉斐爾的意願也沒有。
「柳汀不懂得怎麼和人溝通,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吧?」
「我……」
確實不是什麼能解釋的大事,拉斐爾驀然察覺那香港人不還手的卑鄙之處。
「只是小小誤會。」他在那個男人面前站起來,覺得此舉又帶來不少屈辱。
最大的屈辱居然是一個女人出手摔他,還是他的女主角!
謝蘊在即將把拉斐爾摔到地上時暗拉了一把卸掉部分力道,因此拉斐爾除了下半身感到碰撞疼痛以外並未受傷,甚至也不影響明天的拍攝,他只當謝蘊是女人力氣不夠,卻不知這是技巧嫺熟的高手才能控制的手下留情。
謝蘊露出迷人的微笑,卻牽起柳汀的手。
「那麼,告辭了。」誰有辦法對這樣一個巧笑倩兮的美女說不?因此拉斐爾只能眼睜睜看著謝蘊帶走柳汀,內心卻處於陰暗暴風雨的強烈衝撞中。
※※※
謝蘊牽著柳汀回到她的VIP房間裡,長髮被扯散並且戴著棒球帽遮住臉的柳汀看來像是個年輕女人,不知情的人縱使意外目擊這一幕也只會以為謝蘊找她的女性宣傳談話。
「你還好吧?」謝蘊一關上門立刻抓著柳汀的下巴,檢查他臉上被打的地方,還好只是紅腫而已。
她微怒著走入浴室,拿溼毛巾出來給柳汀冷敷。
「對不起。」柳汀坐在沙發上乖乖敷著臉。
「道歉什麼?」謝蘊沒掩飾情緒反應,她在柳汀面前一向是不掩飾的。
「中文不是有句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柳汀乍看回得牛頭不對馬嘴,但謝蘊懂得他時常跳脫的表達方式。
那句話的意思是,柳汀讓謝蘊以外的人注意並且碰到自己,雖然拉斐爾不是女人,抓住柳汀是尋釁,也許還是會給謝蘊帶來麻煩,起碼現在就讓她不順心了,而且柳汀沒有明白反抗,卻讓謝蘊動了手。
「你不是阿龍,如果是阿龍,他一定咬爛那死小鬼屁股。」謝蘊冷笑。
看來《莎樂美》的男女主角不只鏡頭前不合拍,私底下也是無法處得來。
「為何不反抗?你不是因為打不過才不動手吧?」
柳汀並不是會忍耐委屈的人,從他和唱片公司起衝突就可以看出來,或許應該反過來說,他還很容易和人發生衝撞,就算恐懼社交,他也是寧可捨棄形象也要發洩情緒的類型,不會強忍著把壓力往內吞,柳汀一直是碰撞著靠近自己的任何存在。
「我是妳的人,打架對妳的工作形象不好。」柳汀當時只能想到這點,再者,他覺得拉斐爾就算打人也不會痛到哪裡去,在他眼裡對方只是個偶像,坦白說他也沒因為拉菲爾的貶低生氣,反正聽不懂,那麼明顯的厭惡反而讓人恐懼不起來。
如果不是因為謝蘊,他不會忍耐就是,也許柳汀會哭會躲,但真有人拉拉扯扯欺負他,他也會還手,像是狡猾的野生動物,完全憑本能和情緒無意識地反擊。
「你當我這麼弱嗎?」謝蘊用冰塊做了個簡單的冰袋,拿回柳汀的溼毛巾包好,往他臉頰上一拍。
「謝謝你保護我。」
「那是保護嗎?」柳汀疑惑地問。
「我沒有把他打到動彈不得。」
「我倒不知道你原來這麼噬血。」謝蘊微笑道。
「你會這樣『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大概。」但是柳汀並沒有過這種經驗,他只能回了個模糊的推測答案,倘若母親還健在,有人在他面前像過往那樣奚落取笑他的母親,柳汀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動手,他不懂為何當初自己會站在嘲笑者那邊,甚至覺得母親讓他羞恥?
回憶起過去,只覺得湧現了殺意。
「那麼,你一定是不懂得打架,但會殺人的類型。」謝蘊淡淡地說。
「以後不要這樣想了,會讓你想保護的人傷心,如果沒人告訴過你,還是聽聽我這句忠告。」
「法蘭西絲,那個男人會繼續找妳麻煩。」柳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著女人說。
「他是自尊被傷害,就要傷害別人彌補的類型。」
「我不會被他傷害的。」
「妳是個女人,他有很多方法可以占妳便宜。比如在鏡頭下。」
柳汀的性格像孩子一樣,並不表示他的經驗也像個孩子。
「好演員不怕被占便宜,只要我的演技壓倒所有人,他就只是我的道具而已,很遺憾,這部戲恐怕沒辦法十全十美,他不能呼應我。」這才是謝蘊討厭拉斐爾的真正原因,以她的標準,拉斐爾不夠敬業。
一開始製片公司就希望找能用日語溝通的演員,聽聞拉斐爾是日澳混血又是新科影帝,就覺得十分完美,豈料他的日語程度實在太低落了,幾乎等於沒有,甚至必須帶著翻譯來,雖然有事先做功課,但卻不能感受到劇本特意要融合日本美學與東方哲學思想的深意,因為拉斐爾的意識裡沒有這方面的文化薰陶。
拉斐爾有意無意的霸道表現,透露出希望眾人配合自己的意味。
再者,既然是歌舞劇,眾人難免期待男主角也有像謝蘊一樣附贈「天賦禮物」的歌喉,但拉斐爾的歌聲雖然不難聽,也就是普普通通而已,和謝蘊一比立刻薄弱無比,還無法邊演邊唱,因為拉斐爾一唱歌表情就容易變形,他看過錄影後更是惱怒,為何人人都要把嘴巴張得跟青蛙似唱歌,更覺得攝影師把自己拍醜了。
但是故作矜持地開著小口,只會讓丹田的聲音出不來。
歌舞劇仍舊是電影,事後再錄音到完美不就好了嗎?但謝蘊卻是唱現場的,臺詞不管用說用唱,對她來說都是表演的一種,這種只有單方面開嗓,無法流暢對戲的情況當然會影響拍攝和進入狀況。
目前為止謝蘊換了好幾種演技配合拉斐爾,才讓情況沒有太難堪,但她也開始不耐煩了,因為謝蘊敏感地察覺拉斐爾並沒有反省的意思,反而以為謝蘊的配合是理所當然。
一再NG或由謝蘊提出的重演,也讓她的體力和聲帶狀況多出不必要的耗損。
導演自然是希望拉斐爾也能唱,私下和他溝通,拉斐爾表面上是解釋他想唱,也很有誠意地在開演前去接受歌唱訓練,但他不曉得謝蘊的歌聲居然是聲樂級的,而且他們聲音還配不起來。
謝蘊也刻意去和拉斐爾的歌聲,但情況還是不樂觀。
拉斐爾只有舞蹈顧問在指導謝蘊七紗舞時才會很認真地觀摩謝蘊演技,讓謝蘊哭笑不得,按理說得過奧斯卡獎的演員應該都有專業水準,但謝蘊透過耐心觀察,發現關鍵很可能就是出在語言不通和拍攝地點,吃的食物、喝的飲料、住的地方,一切都是拉斐爾陌生且不習慣的。
影帝也是個孩子氣的人,一旦不合己意就會想小小搗蛋來吸引別人注意,但是表面上還是會裝成乖巧的優等生。
起碼之前在好萊塢跟拉斐爾合作的工作人員都還會說他是個客氣又熱情的天才演員,總不可能飛過日本海就故障了。
「那傢伙,是個未爆彈,不只是我這邊而已,對整部《莎樂美》劇來說也是。」謝蘊若有所思。
※※※
註一:以東EDOM或以東人EDOMITES,以東的涵義為紅色,象徵聖經中出賣長子名分的以掃,以一碗紅豆湯被騙走了寶貴的權利,以及以掃後裔占領的土地,聖經中出現的諸位希律王都屬於以東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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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24 22: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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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8)



演技其實是一種非常複雜的能力,周遭的所有變化,如導演的希望,對手演員的表現,臺詞和動作的交流節奏,攝影師的鏡頭選擇,都會微妙地影響最後觀眾對演技的評價,就是因為深深明白這一點,謝蘊從來都不敢認為靠自己就能成就她所飾演的角色,但拉斐爾卻是不著痕跡地拒絕整個團隊。
因此試著引動拉斐爾的表現卻沒有反應後,謝蘊只好退而求其次,將男主角當成道具,但如此一來,她卻很難忘我了,不是她對拉斐爾這個演員有什麼意見,而是舞臺上並沒有她的「約翰」存在。
因此搞不好謝蘊還比較喜歡把好色氣演得十足到位的希律王,雖然演被男配角騷擾的莎樂美,但以演員角度其實彼此能碰撞出張力的火花還滿高興的。
「拉斐爾把力氣都用來扮演誠懇但不擅長唱歌的『影帝拉斐爾』,自己該做的本分卻沒辦到,他在燈光下美得再像個娃娃我看了都有火。」謝蘊只有在柳汀面前能這樣大剌剌的抱怨評論。
但謝蘊不能控制其他演員的變數,也許拉斐爾再蠢再無能點,她還可以直接在表演中像控制傀儡一樣操縱對方,偏偏他的演技又比謝蘊能吃下的演員好,起碼劇組還沒留意到他在虛以委蛇。
難管教的小鬼。謝蘊浮起這種想法,因此雖然是救柳汀,但要說摔人沒得到半點樂趣也是騙人的。
工作還是工作,男主角既然是拉斐爾,謝蘊就得和他演到底。
「唉。」饒是謝蘊也忍不住因為壓力而仰倒在沙發上。
「法蘭西絲,聽我說,」柳汀趴在椅背上向著謝蘊,他的髮尾足以垂到謝蘊胸口。
「我用妳的筆電上網查過那個人。拉斐爾有性侵少女的傳聞,而且還不只一次。」
但醜聞不受重視的理由是,替拉斐爾辯護的律師帶著恥笑意味輕鬆地表示,他的委託人何必對一個長相不如自己的少女動強,只要他願意,多少少女搶著強暴他?
後來那些案子都是不起訴,甚至反過來告女方毀謗,但次數多得讓柳汀覺得異常,起碼有三、四件了。
「你是說,他是屬於權力型的犯罪者?」謝蘊演過女刑警,劇本裡也有寫過這類犯人,不是因為女人勾起了他的性欲才侵犯對方,而是襲擊女人可以滿足這類犯人的權威感,「征服」才是他們的快感來源,不管拉斐爾外表多麼文雅甚至是陰柔,但那都不影響他的內在性格可能具備的暴力殘忍。
「我不懂什麼權力不權力,可是我覺得妳有危險。」像柳汀這種容易恐慌並且防衛心很重的人,長久地養出了一種細膩到對他人的過度注意,偶爾也會探測到真正的異常人格。
他雖然不懂用理論解釋,但身體會知道,反射性緊張起來。
拉斐爾威脅他時,柳汀本能感受到某種細小的噁心感。兩人視線交會互不相讓的瞬間,倘若謝蘊沒插手,或許柳汀真的會受比預期要重的傷。
獨處時的拉斐爾,和在人群中發光的他不太一樣。
在謝蘊摔了拉斐爾,到她和柳汀離開的期間,那股噁心感一下子脹大到讓柳汀寒毛直豎的程度,拉斐爾的改變明顯衝著謝蘊來。
他已把謝蘊當成獵物,而不是追求對象。
「你想太多了,他就算有什麼不軌企圖,頂多也只是在腦袋裡意淫而已,拉斐爾也是愛惜羽毛的傢伙。」謝蘊搖頭,拉斐爾不是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在合作過程中想要染指她的男人,謝蘊早就有一套應對方法。他們都是圈內人,演藝人員靠形象吃飯,誹聞可以傳,但醜聞千萬要避免,因此謝蘊知道他們只敢玩到勾引,再不然也就摸摸鼻子另尋目標。
只是拉斐爾的態度讓謝蘊想要入戲變成更加困難的挑戰。
畢竟,謝蘊的男主角可是要拒絕莎樂美這個魔性少女勾引的偉大先知,相當冰清玉潔的高傲美男子。劇本裡莎樂美就是以公主之尊卻被約翰的威嚴拒絕壓迫得無法忍受才想殺了他。拉斐爾的自我本位還是讓謝蘊想乾脆搶過他的劇本自己演約翰算了。
當然這種搞笑提議不可能出自正經專業的法蘭西絲口中,她只好在柳汀面前生悶氣。
「你還是擔心自己吧?」謝蘊捉住柳汀的髮尾牽動,逼他不得不繞過沙發,讓斜躺在沙發上的謝蘊可以恣意把玩他的頭髮,柳汀也能處在方便拉到衣角的姿勢。
也許是謝蘊毫不猶豫的維護,讓柳汀無形中更加親近她,謝蘊也感到某種不同以往的氣氛。
「呵呵,這姿態倒像我是希律王,你是我可愛的繼女。」目前為止演得最痛快的還是配角群,透過這種互有感應的合作謝蘊反而能捉到其他人物的神髓。
但謝蘊貼向柳汀卻是為了看他被搧紅的傷處冰敷是否退了紅腫。
柳汀沒對她的玩笑起反應,心思仍纏繞在意外的衝突事件中,他放下冰毛巾嚴肅沉思,那是謝蘊從來從來沒在柳汀臉上看過的表情,卻神似阿龍給她的感覺。
她渴望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這種姿態重疊的瞬間,阿龍是否能以言語告訴謝蘊他過去無法溝通的心情?
明知只是虛妄的幻想。
謝蘊仍然享受這種帶著刺痛感的荒唐快樂。
「法蘭西絲……」偶爾柳汀會這樣叫她,如果沒有下文謝蘊也不會強問。
「我是妳的安全毯。」
如果讓妳因為覺得安全,放鬆了戒備卻遭遇到真正的危險,那是不可以的。
柳汀想起夢想交易所的店員對他說的話,阿德說,要他認輸。
認輸什麼?他和謝蘊又沒有比賽。
他們只是彼此的安全毯,各取所需而已。
頂多他曾經單方面地計較過謝蘊的成就。
她根本就不會在乎他有沒有認輸。
所以柳汀不認輸。
好吧,他應該要認輸。
一連串不符合邏輯的思考在青年腦海裡條列奔跑。
「你是啊!」謝蘊溫柔地對他笑答。
「所以誰敢傷害我的安全毯,我就和他拚命,因為你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寶物,我可以繼續工作都是託你的福,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
忽然間,某種厚塊迸裂,柳汀豁然開朗。
不管謝蘊給予柳汀的東西對她自己而言價值如何,但從物質滿足到精神親密,她擁有的全不吝嗇分給柳汀一份,就結果而言,他得到了許多好處。
繼續下去,就算目的是為了自我懲罰而離開,謝蘊也會受傷,不知為何,柳汀就是無法把她和過去他陪伴過的女人劃上等號,柳汀自然也沒對那些女人真正臣服,但謝蘊並不是柳汀「不向其認輸的女人」其中之一。
她也不索取陪伴以外的代價,這種不平衡是柳汀想要離開的原因,不是愧疚也不是慚愧,而是他不習慣,有人居然會真的對自己這麼好,更不習慣,他會毫不疑惑地待在她身邊。
好像他們真的成為彼此眼中看見的那個幻影。
所以柳汀一度想要撕裂這種交易關係,因為他不是清白可愛,不懂人性醜惡帶給某個女人依賴安慰的拉薩犬,他是背負著罪孽的人類,他無法真的變成阿龍。
柳汀也從來沒把謝蘊本人當成母親,他只是不能解釋這種安全感,或許就是因為謝蘊對阿龍的付出,太像母親對柳汀曾有的無私,而他不自覺呼應這種專注,因為那正是他無法用理智壓抑的渴望。
阿德的說法是可以的,對謝蘊認輸,然後以男人的身分留在她身邊,就能拒絕被她同化,只要他保持之前的態度,滿足她的依賴,謝蘊不會發現有哪裡不一樣。
因為差別的只有柳汀的心態。
只要他可以做到握著她的衣角,卻抗拒這種安全感,他就能留在她身邊,他還是得到安全毯了,只是,他將故意使它不再有效,因此也沒有必要去尋找其他安全毯的替代品。
認輸,不逃避,把自己逼到絕路上也挺有趣,他已經無法回到從前了。
打破這種不平衡的方法,就是讓其更不平衡。
「好吧,就認輸也無所謂……」這句話柳汀含在嘴裡沒有發出聲音,仍然引起謝蘊注意。
柳汀忽然退後數步,單膝跪地,謝蘊被他嚇到,坐起上半身看著他古怪的行動。
接著他忽然開口說起謝蘊聽不懂的語言。
「撒亞,蘇卡,卡慕。(我愛妳。)」那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是柳汀從阿龍的視角,努力去揣測的崇愛,去扮演謝蘊渴望看見的幻影,以及幻影的告白,柳汀有把握,他能說出的示愛一定會是阿龍想說的,起碼也是相當接近的意思。
因為他們都是極為神似對方渴慕的幻影,才會被挑選上的安全毯。
媽媽也曾說過,柳汀是她的寶貝,她真的拚命地保護他,直到喪失生命為止,所以他絕不會讓悲劇重演。
「撒亞,阿達拉,比達達力姆。(妳是真正的天堂女神。)」
「瑪拉卡特,亞肯,門優空,法蘭西絲,示拉瑪、拉瑪。(我會守護支持妳,直到永遠。)」
柳汀說得很慢,慢得他的吐音彷彿咒語,凝視成了儀式,他知道謝蘊聽懂自己母語的可能性極低,雖然柳汀對她認輸了,但他卻不想讓謝蘊知道,她沒必要知道。
謝蘊瞇起眼睛表示疑惑,但仍是靜靜地聽到結束。
然後她神色一變,浮起了某種邪氣的歡快。
「雖然聽不懂你說的話,不過這個角度,這個聲音很好,就這樣不要動,我有靈感了。」
謝蘊起身裸足走到柳汀面前,彎腰托起他的頭,長髮宛若黑色絲帛裁剪成的柳葉懸垂包圍著青年臉孔,用她的眼緊緊地抓住柳汀的視線,不,那不是謝蘊的眼睛。
「這眸子太可怕了,約翰……它們就像是用火把在推羅人(註二)織錦上燒出的黑洞,深邃得像龍穴裡的暗影,在埃及,龍族潛藏在深淵的巢穴中,啊,約翰,你的眼睛像是神祕月光下的黑色湖泊……」
她慢慢地俯低,直到兩人雙唇即將相抵,青年仍然動也不動,她又忽然後退了一段距離,捧著他的臉孔自上而下意亂情迷的讚美。
然後謝蘊的笑容忽然消失,瞳孔微微擴散,流露出某種駭人的靜謐,凝視著仰望自己的青年。
「你在下面的深淵裡難道不害怕嗎?被鎖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窖裡,就像一座幽暗的墳墓……」
那是莎樂美對約翰說的第一句話,但卻被謝蘊調轉了次序,彷彿這句臺詞是對著真正的柳汀說。
「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
除了歌聲以外,柳汀的人和精神一直都陷在黑暗裡,在肉眼無法看見的黑暗之中,謝蘊明白,因為她也近乎如此,但是她一直都覺得柳汀陷得比她更深。
謝蘊知道他沒有去接受治療,他只是這樣放縱沉淪。
透過這樣的凝視,好像可以把男子的心從他的瞳孔裡攫取出來,一口吞下。
這種演技帶來的顫慄感讓謝蘊陶醉,她知道自己正在變成莎樂美,但有一半的她還是謝蘊。
「我要親吻這張嘴,約翰,我要親吻你的嘴……」
她的手滑到了青年喉嚨上輕輕按住,控制著不讓他逃脫,但柳汀仍然動也不動,謝蘊雖然一直貼向他,但也把他一直往下壓,他們的唇始終隔著毫釐之差不曾相疊。
在令人暈眩的誘惑毒氛之中,柳汀恍惚地感覺到身體某處像燒紅的爐子發燙無比。
對柳汀來說,異性從來不曾使他心動。二十歲以前他沉醉在音樂的世界,二十歲以後他陷入了可怕悲慘的痛苦情緒中,他對自己的懲罰之一就是棄絕歡愉。
他知道生理欲望是怎麼一回事,但他不懂胸口滿溢得快要迸裂的感覺,那和他唱歌時的激動感覺很類似,但卻帶著沉重的壓迫感,讓柳汀很不舒服,他只覺這種危險將要讓他窒息,本能伸手想要抓取帶給他安全感的衣角。
卻在將觸及的剎那前放下手。
才剛剛發過誓呢,這麼快就禁不起考驗。
就算溺死了也不能去碰觸的禁忌,如果他能做到,才能說是對自己的懲罰,本來他追求安全毯就是錯誤的行為,柳汀閉上雙眼。
他被謝蘊按倒在地毯上,謝蘊伏在他胸口,原來壓迫感是這樣來的,他沒有被親吻,也沒有被掐死,因為謝蘊開始抖動,然後狂笑。
「你怎麼可以不反抗,哪有約翰這麼歡迎撲倒的?天啊!我的天!太好笑了!」
「因為好像會很舒服,為什麼要反抗?」柳汀仰望著天花板說,他的聲音卻像鏡子般光滑。
「我忘了,你比較像阿龍,不會演戲。」謝蘊勉強撐起自己,一手將長髮勾到耳後固定。
從柳汀的角度可以看見謝蘊瑩白如玉的頸項、鎖骨到部分胸口,以及一截弦月般的白皙小腹。
謝蘊在柳汀嘴上飛快地咂了一下,那是對小貓小狗的吻法。
「如果害我下次看到約翰笑出來你就完了。」
謝蘊站起來整理亂了的頭髮,柳汀卻繼續平躺,靜靜凝視著上方。
不會演戲?
剛好相反,柳汀現在正感覺著孩子剛學會真心說謊並且實踐的,某種真正的快感。
從他放下手掌的那一瞬開始,他就完美地扮演了謝蘊眼中的自己。
※※※
註二:tyrian,古代盛產紫色染料和高級銀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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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24 22:4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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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9)



第五話  約翰之吻
謝蘊打開房間門,來人有一頭黃金細髮。
「進來吧。」她對那人說,拉斐爾手裡拿著捲成圓筒狀的劇本。
她放任房門就這樣鬆鬆半掩著,表示兩人的見面光明正大。
「你打房間電話說要找我,有事情嗎?」謝蘊挑起眉,一副愉快有禮的樣子,外人是休想從她的表情看出情緒,其實這些當紅演員各個都具備這種基本功。
「關於《莎樂美》我想我們是有些瓶頸。」拉斐爾從抓梳得完美的瀏海下眨著寶石眼睛道。
我們?
謝蘊不予置評的看著他。
Okay,我承認我的問題比較大。」他舉起手討好地做了個俏皮的動作。
「莎樂美小姐,可以給我一點指導嗎?妳是我的前輩。」
拉斐爾神色一定道:「這關係我在亞洲的評價,我也演膩規格化的文藝愛情片了。」
「指導不敢當,你想找我討論哪個部分?」謝蘊雙眼始終不離拉斐爾說。
「明天有一場重要的戲,就是妳的七重紗舞,劇本的安排是所有人物都要在旁邊觀看,最大改變就是原著的約翰本來是關在水牢裡,現在也會提升到皇宮場景旁的岩石高臺上,同時觀看莎樂美的舞,並且與她對唱警告之歌。」
拉斐爾也知道,那是全劇張力最強的部分,藉由約翰的聖潔來對比出七重紗舞和希律王室的淫亂,因為約翰的勸戒無效,並且在七重紗舞結束後就被砍了頭,那是少數拉斐爾可以表現特寫的地方。
目前飾演希律王和希羅底王后的老牌演員雖然是反派卻都意外地搶眼,再這樣下去,拉斐爾真的就變成裝飾的雕像而已。
「我希望妳先聽看看我唱的部分,看我有哪裡要修改,可以的話我們再對一下戲,明天很多事情要準備我怕妳沒時間。」
這樣做就對了,顯然這個死小孩也知道危機意識,謝蘊不承認她背地裡鬆了口氣,畢竟拉斐爾演不好約翰,她也不會賺到什麼好處。
「那妳先坐下來聽我唱,說不定要很多次,總之我想修到滿意。」拉斐爾倒也認真地打開劇本樂譜,率先走到沙發後方,或許是不好意思之故仍背對著謝蘊開始唱了起來。
謝蘊也坐下來凝神聽著拉斐爾的歌聲,好提出以初學者能快速改進的建議,特別是那幾個拉斐爾特別容易搞錯節奏或咬字不清的小節,導演也緊急找來弦樂打算幫拉斐爾的歌聲襯底,其實問題還是可以解決。
「其實你唱得不錯了,以新手來說,如果想再繼續提升還是要接受訓……」謝蘊話說到一半忽然中斷,拉斐爾不知何時從後方環繞著謝蘊肩膀,右臂一陣刺痛,謝蘊心知不妙想要掙脫他,卻被拉斐爾死命擁住,他的力氣比想像中要大。
「你給我打了什麼藥?」拉斐爾是偷襲,肌肉注射藥效發作比較慢,謝蘊知道在她被藥效撂倒前的數分鐘是僅有的機會。
「海洛因,妳不希望媒體報出來妳體內被檢查出有毒品吧?乖乖陪我玩玩囉!等它代謝掉就沒事了。」拉斐爾用力壓制著謝蘊說,即將能支配這個女人的刺激感讓他力大無窮。
眼前景像閃爍,謝蘊摸索著抓住拉斐爾的手指用力向外扳,拉斐爾吃痛鬆開手臂,謝蘊趁機掙脫繞過沙發朝門外狂奔,卻因為頭重腳輕絆倒,她隨即爬起來繼續跑,卻在門板前被拉斐爾抱住舉起,謝蘊踢動雙腳,卻因為平衡感開始受影響,無法乾脆地把拉斐爾摔出去。
拉斐爾用背壓上門,一邊拖著謝蘊回到沙發,將她摔上去,然後撲壓著她。
「你好大膽!」謝蘊怒極掙扎,沒想到拉斐爾身上居然有毒品,他不敢冒險挾帶毒品過海關,一定是透過關係人在日本境內弄到的。
「閉嘴,妳要鬧大是不是?這又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拉斐爾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壓在沙發扶手上,下半身緊貼。
「反正妳也不是第一次和演藝圈的人上床了吧?跟過幾個製作人還是大老闆?」
拉斐爾發現她抵抗力還是很強,露出野蠻的笑容。
謝蘊不浪費時間辯解,一歪脖子用力咬住拉斐爾手臂,他悶哼一聲,握拳往她頭側打下去,謝蘊痛得瑟縮,拉斐爾抽回手趕緊退開,等她藥效發作,無法反抗為止。
謝蘊仍想逃出去,翻身滾下沙發,卻因為四肢無力,只能在拉斐爾的嘲笑目光下爬行。
「妳知不知道,要不是這部片的製作預算還不錯,又是主角,我才懶得和那些吃生魚肉的古怪日本人拍戲,這什麼鬼地方!」
「拉斐爾……你在自取滅亡……」謝蘊趴伏著咬牙切齒說,拉斐爾竟一腳踏住她的背。
「我不會在妳身上留下太多痕跡的……這次。」他用疼惜憐愛的語氣翻過謝蘊,將她抱回沙發上,謝蘊只能狼狽地喘氣,眼前視線模糊。
拉斐爾脫下襯衫,俯身爬到謝蘊身上,卻沒發現房門在這時悄悄開啟,有個人無聲潛近糾纏的兩人,然後猛然將拉斐爾拖到地上並騎在他身上,兩人扭打成一團。
那人是柳汀。
他漂亮的臉上沒有表情,不管拉斐爾怎麼毆打他的身體,他都像沒有痛覺般拚命還手。
柳汀用謝蘊交給他的卡片開門,這是他們說好的暗號,當拉斐爾打內線電話進來找謝蘊提出對戲要求時,謝蘊就支開柳汀,讓他在走廊附近埋伏,約好以門半開為記號,倘若出事柳汀就用卡片鑰匙開門幫謝蘊善後,他也不用一直守在門口引人注意。
柳汀以為最糟的情況不過就是謝蘊把拉斐爾打個半死,讓柳汀把拉斐爾拖回他自己的房間,沒想到他真的對謝蘊施暴,柳汀震怒起來無視他是影帝,用力掐著他,柳汀外表再怎麼纖細畢竟還是個男人,發怒起來憑原始本能攻擊,拉斐爾一時竟掙脫不了。
「柳汀!」謝蘊虛弱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克制一下。」
柳汀一時分神,竟讓拉斐爾踢翻在地,拉斐爾同樣怒火攻心,走過去就要用鞋尖猛踹他肋骨,柳汀來不及爬起,索性憑他看過謝蘊影片的武打動作印象,抓住拉斐爾褲管將他扯倒在地撲回去,但這次柳汀卻是彎曲手指輕輕靠在拉斐爾臉上,不像前面單憑蠻力的攻擊。
「聽說演員靠臉吃飯。」那張不遜於拉斐爾,此時殘忍微笑著甚至尤有過之的美麗青年輕柔地說,拉斐爾無須聽懂中文也能毛骨悚然地明白柳汀的用意,因為柳汀尖銳的指甲正搭在拉斐爾左眼上,那謝蘊好玩故意修成尖筍狀的指甲末端,不像女人容易折斷的長度,但是很危險。
「我要挖出你的眼睛,把你的臉皮撕下來,Mr.Raphael。」
「住手……你敢!我要告死你!」拉斐爾慌了,厲聲警告,但飯店房間隔音效果一如他想像的好,除非他瘋狂尖叫,不然很難引來注意,大明星們住的樓層入口又有保全看守,其他演員就算聽到聲音也只會以為同行在練習。
「柳汀,不要動他的臉,我明天還需要他工作。」謝蘊的聲音忽然冷靜地響起,大異她先前因藥效迷亂的樣子。
謝蘊從沙發上站起來,抽了張紙巾蓋住被甩脫在地上的注射器,方才連路都走不穩的人居然能從地上撿起那麼小的玩意,此刻站在拉斐爾旁邊居高臨下望著他,拉斐爾只能驚愕地張著眼睛。
他明明已經把海洛英打入她體內,不可能謝蘊現在還沒有反應。
「現在換我握有你的把柄,演技指導結束了,明天乖乖來報到,我不准你請假,『約翰』。」謝蘊的聲音裡沒有一絲溫度,但她站姿依然穩定,讓柳汀放走拉斐爾並且確認門有安全鎖好,才倒回沙發上。
「幫我放洗澡水,我要增強血液循環讓藥效更快代謝掉。」不然明天謝蘊的莎樂美真的會毀在那個金髮白痴手上。
「好。」
之後柳汀抱著溼淋淋的謝蘊回到臥房,把僅著浴衣的她放入柔軟的大床,動作小心翼翼得彷彿她是易碎的玻璃飾品。
泡澡時謝蘊對柳汀解釋為何海洛英沒讓她立刻進入迷幻狀態,因為謝蘊對中樞神經抑制類的藥物耐受性較高,講白一點,普通的安眠藥已經對她無效了,在阿龍死後,謝蘊必須依賴藥物才能繼續正常工作生活,唯一知道她真實情況的只有謝蘊信賴的心理醫生。
但是被強行注射毒品當然不會毫無影響,只是相對地影響沒有那麼強烈而已,因此初期謝蘊還保有意志,她清楚柳汀就在附近守護她,故意裝得比實際上還要被藥性控制,以此讓拉斐爾大意。
「陪在我身邊。」她對柳汀伸出手,後者緊緊握住。
「阿龍……」
女人瞳孔縮細,無可避免地失去現實感,陷入她最渴望的平靜,清涼明亮,充滿飄浮花朵與最愛的同伴。
到另一個無憂世界去。
※※※
謝蘊甦醒時覺得像是躺在暖烘烘的蠶繭裡,回神一想才發現她藏在棉被裡,被人抱著,悶出一身汗,不可能神清氣爽,因為Flashback的影響才剛開始,但應該很痛苦不適的毒品副作用,在柳汀的陪伴下竟緩和不少。
柳汀沒有睡著,幾乎謝蘊一醒來就被他發現了,謝蘊在之前並沒有像是小女孩般被他抱著的經驗,不只是兩人身型差不多,柳汀總喜歡一個人縮著腳,把自己固定起來,謝蘊也沒有被擁抱的興趣。
多麼穩定的心跳和呼吸,難怪能唱出那麼美好的歌聲。
她其實記不太清楚藥效發作時的幻覺,那些記憶像是夢一樣須臾破碎。
其實心情非常惡劣,被一個小人注射藥物到身體裡,雖然沒給他性侵得逞,這種失去自主權並被侵犯的感覺讓其實有潔癖的謝蘊還是燃起復仇的火焰。
雖然記不清楚,但也沒有通盤忘記,她知道柳汀一直陪在她身邊。
「我是不是一直哭……還提到阿龍?」
「嗯。」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柳汀把謝蘊放回枕頭上,撐起上半身看著她。
實在很不可思議,柳汀的長相和眼神都和少年一樣,彷彿他拒絕融入社會的同時,也拒絕了時間的作用。
「陪在我身邊的人是你。」
「我喜歡妳把我當成阿龍。」柳汀說。
「為什麼?」
「妳忘記我是個人,這樣很好。」柳汀有些怪想法還是謝蘊無法理解的。
「我去倒水給妳喝。」
「等等,晚點再去。」謝蘊本能反應抓住柳汀衣袖,她對自己這個動作感到訝異也有些尷尬。
「我腦袋還不太正常。」她只能這樣疑惑著。
「應該是。」柳汀也沒碰過毒品,他們都是屬於正面迎接痛苦的種類,自然不會想要藉由藥物麻醉逃避現實,因此柳汀只能憑常識知道海洛因的影響。
「你也受傷了。」光是柳汀側臉上就有塊瘀青,身上應該還有更多,謝蘊覺得愈發憤怒而心疼。
「妳比較嚴重。」柳汀拉開她不慎吃進嘴角的髮絲說。
「我們這樣互舔傷口算是什麼關係呀?」謝蘊恍惚地笑了。
「不知道。」柳汀也從來不去煩惱這種小事。
「我待在這裡,哪裡也不去,妳不用怕。」
柳汀知道謝蘊在害怕,就像過去的阿龍一樣,無需解釋原因就是知道,不管謝蘊外表看上去多堅強,不用等謝蘊開口索取安全感,就會自然地靠近她,接受與付出的計較問題在他們之間是多餘的,他們牽繫在一塊兒。
謝蘊也是個人,怎麼可能不會對別人的傷害和看輕痛苦害怕?但她不會在當下表現,只有退守到了安全的時刻,安全的場所,她才會卸下武裝檢視傷口。
雖然是她命令拉斐爾明天要繼續演戲,但謝蘊必須對一個企圖強暴和侮辱她的人,表現狂熱的愛意並吻他的唇,怎麼可能不害怕?
她害怕的是自己不但不能還手,還必須開放地獻上所有,不這麼做她的人物就會徹底失敗,她害怕自己的憤怒會超過對表演的熱愛。
從前有阿龍陪著謝蘊度過這種艱困的時刻,阿龍會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謝蘊腳旁守護她,不睡也不跑。
所以謝蘊不必對柳汀逞強,因為柳汀也從來沒對她客氣。
多麼寂寞啊……這種痛苦卻不能和人類分享,因為那摻雜了一種謝蘊對享受表演的觀眾,與熱愛同等的怨恨。
「我討厭人類……不管拚命創造了多少美好的東西放到他們面前,總是一瞬就被破壞……他們總是看不見真正的我。這就是藝人啊,但是藝人的我也不是他們想像的樣子。」她靠著柳汀肩頭呢喃著。
「青春美麗的肉體是基本沒錯,但那樣還不夠,如果沒有更多可以凸顯自己的優點,根本不會有人注意。所以我去接受聲樂訓練,接受教育吸收知識,練習美姿美儀、舞蹈、運動和武術動作,還有更多表演專業,只有讓自己成為寶貝,別人才不會拿妳當消耗品。」她沙啞地說。
「為了觀眾,我願意捨棄凡人的享受與幸福,努力成為他們眼中的女神,但人類到底看見了多少?只是為了光明正大走到我的舞臺而已,那些人到底……」她蒼涼地重複質問。「看見了多少……」
「我的嗓音根本不是天賦,是我日日夜夜每個音練起來的,柳汀,你的聲音才是天賦,所以我再怎麼樣,都只能唱通俗歌曲而已。」
「可是我相信,努力會得到回饋。」她輕輕笑起來,滑入被窩裡。
「我覺得冷了。」
柳汀只是靜靜聽著她的話。
「像你這樣想唱就唱,總有也聽你唱歌的人,或許才是最幸福的吧?」謝蘊側過臉來看著他。
「你的舞臺就在腳下,你是自由的。」
「不。」柳汀否定她。
「我早就失去了我的舞臺。」他無法在人群之前歌唱,拒絕當一隻訓練有素的鳥兒,柳汀只能躲在枝葉的間隙,建築物的暗影之下,因偶然而唱,在風雨中瑟縮等待僵亡。
「是嗎?」謝蘊指著灑在地上的劇本說。
「那你現在就陪我對明天要演的戲吧,用哼的就可以了,我雖然沒有力氣,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大家還在等待法蘭西絲的表現。」
一次又一次的磨練,直到想要表現的畫面和聲音化為骨血,變作不假思索的反應為止。
這次謝蘊主演的《莎樂美》是歌舞劇,傳統的莎樂美在這個橋段只要跳舞就好,但是謝蘊卻要挑戰又唱又跳,這是非常耗費體力的表演方式。舞蹈是當代編舞名家按「稀世之美」的宗旨為謝蘊編的舞步,本身就相當難跳,還要加上對先知的誘惑之歌,一切都是為了要創造傳奇,謝蘊也知道,只要能成功演出莎樂美,她的評價就能再上一層樓。
謝蘊承認,這就是她貪婪的東西。
「去撿劇本陪我練習好嗎?」
柳汀搖頭。
「我在拍攝現場和妳休息的時候聽你們唱很多次了。」他的意思是無須靠劇本也可以陪謝蘊對戲。
「臺詞也記住了?」
他點點頭。
「……我以前就很好奇一件事,你是不是有絕對音感?」謝蘊會懷疑是因為柳汀常常可以在看似恍神瞬間接上謝蘊的話題,如果他不是在演戲,就只可能是無意識記住聲音的排列並立刻組合出意義還原,那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了,必須對所有聲音都有精準敏銳的辨識力才可能辦到。
透過訓練也可以培養出相對音感,那是謝蘊擁有的能力,兩種音感能力在一般刻意測試時幾乎分不出差異,但如果是天生的,會更讓人感覺不甘心一點。
「嗯,要開始了嗎?」柳汀習以為常地問,把謝蘊當成小時候合唱團的同伴那樣對待。
「你要唱約翰那一段喔。」謝蘊不放心地叮嚀。
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但有史以來縮在被子裡無法全力以赴散發能量的練習,謝蘊居然一點都不厭煩這種局限,反而充滿期待,大概是那次想要戲弄柳汀,卻反而忍俊不住的經驗,讓謝蘊喜歡上了那個可以跟莎樂美一起蓋棉被純聊天的約翰。
兩人就這樣躺在床上對唱著,累了就閉目養神,由於副作用的影響,謝蘊無法睡著,但這樣和柳汀哼著歌詞竟也有類似安神效果,只能說柳汀的聲音非常適合詮釋這種帶有聖樂味道的旋律。
四周洋溢著安魂曲的感覺。
其實約翰的臺詞正是激昂的安魂曲,謝蘊感覺眼簾慢慢沉重的同時默思著。
「柳汀,我曾經問過你,關於莎樂美的看法,我問你莎樂美是否淫蕩又殘忍,你認同我的問題。」謝蘊異常疲累,於是不再哼唱,低聲說著。
「可不可以說說你本人的看法?給我當個參考。」或許……謝蘊知道這是她演員生涯以來的破格,但她竟萌生了以柳汀為投射對象的想法,她一定會登場,但倘若把約翰想像成柳汀的樣子,約翰的聲音是柳汀的聲音,或許她就不會那麼辛苦。
柳汀沉吟許久,回答。
「莎樂美的行為是很殘忍淫蕩,但她的感情卻比任何人都純潔。因為一開始知道情欲的是約翰,就是知道,才會憎恨誘惑,讓莎樂美意識到情欲的也是他。約翰愛的神不會拒絕他,但莎樂美把約翰當成神來愛,一樣是愛,愛一個不夠完美也不可能回應的對象,更純潔。」
「所以你比起約翰更喜歡莎樂美?」謝蘊凝視著他漆黑的眼睛。
「應該說,我討厭約翰。」柳汀勾了下嘴角,露出些許牙尖道。
「其實,我也比較欣賞希律王,如果能演一個好處占盡又被女人管得死死的戀童癖國王應該很過癮。」謝蘊坦白道。
「……」床上纏髮並臥的兩人俱相顧無言。
「好演員要克服偏見。」
半晌,謝蘊飄出了這句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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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29 03:5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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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10)




金色的眼影,接上孔雀羽的長睫毛,銀藍色的唇彩,眉心點著火紋,穿著薄紗與珠寶瓔珞縫製成的貼身舞衣,除了私密部位以外全身若隱若現,一張五、六公尺長並以金銀線密密刺繡的彩色輕紗被謝蘊捏在手心裡,不時隨她舉動飄逸如霧。
光是站著就忍不住讓攝影師額外用單眼相機捕捉她的倩影,早在開鏡前所有人的目光就已經追逐著謝蘊,她的確是沒有話說的最佳女主角。
雖然不是沒人看過她在練習時的舞步,但莎樂美真正上妝著衣走入搭建好的宮廷背景之中,還是綻放著令人心臟緊縮的美豔。
她的腰肢纖細,大腿修長,胸脯渾圓,關節柔軟輕鬆,魅眼如月,光是走動就洋溢著被嬌養在深宮,對周遭一切習以為常,並不畏任何注視的貴族自信,她的裸露對注視她的貴族或僕人來說,是一種恩賜或無視,對於她自己,則沒有任何意義。
莎樂美要應希律王的命令跳舞了,為了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Cut!」導演按著臉,欲哭無淚,這是謝蘊第一次讓導演針對她中止拍攝,連副導和特地前來探班的贊助者都看傻了。
她的表現還是讓人目不轉睛,甚至可以說眼鏡碎了一地。
因為謝蘊從一開始就不打算保留,她不再配合拉斐爾,完全投入莎樂美的角色中,她的確是跳著七重紗舞,但豔舞被她跳成了戰舞,她的歌聲透露著狂熱和貪婪,確實是針對背對著他的拉斐爾求愛,但不知為何聽見的人都覺得,莎樂美是恨不得把約翰生吞活剝,食欲重過愛欲。
被延請來的弦樂四重奏樂手,本來應導演安排打算先在現場合奏看看,倘若不行再分別錄製,因為這是重頭戲,最後的呈現還是得盡善盡美,但他們初次上陣就嚇傻了。
雖然音樂家們還是專業的配合演出,但旋律裡的情緒卻無法和拉斐爾的歌聲搭配,不如說連約翰都透露出畏懼的感覺,於是兩方表現呈現了高度反差的不平衡,導致約翰不像是拒絕莎樂美的誘惑才背過身不看她,而是根本不敢轉過去看。
她的情緒像四處席捲的火焰,連旁邊的演員都遭殃,他們不知怎麼配合謝蘊,所有人都因她目中無人的狂舞陷入驚愕,這根本不是懇求希律王的態度,也不是誘惑約翰的表現。
他們真的懷疑莎樂美瘋了,當然,劇本裡莎樂美是要瘋的,但那是在她捧起約翰的人頭親吻以後,才因瘋狂的舉止被希律王斬首,可不是在七重紗舞這邊就失控。
這樣的情況當然得喊卡!
「法蘭西絲……我們需要的是莎樂美,不是連溼婆神都敢踩在腳底下的迦梨女神啊……」導演歎了一大口氣,知道這個女演員必然有事要宣布,但她特意不說用演的,恐怕和劇本有關,十之八九不是好事。
導演也是老資格的專業人士,雖然兩個主角都是外國人,但他卻不曾偏袒或者歧視任何參演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因此他不滿意也都是直接重來。
飾演約翰的演員站在王座對面的岩石高臺,謝蘊則在希律王和約翰的俯瞰下跳著七重紗舞,謝蘊轉向約翰的方向,此時拉斐爾正居高臨下憤然瞪著她。
「岡村監督,我有合理的理由質疑,拉斐爾不適合約翰這一角色,我已經厭倦配合他了。」謝蘊用響徹場地的清亮嗓音大聲道,頓時現場一片寂靜。
「法蘭西絲,妳什麼意思?」拉斐爾大聲質問,但語氣卻有些許動搖。
她不敢說的,拉斐爾這樣篤定。就算有注射器當證據,他也可以辯稱那是兩廂情願,何況她都恢復上場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字面上的意思,我希望和更有能力的演員合作,他完全不能讓我進入狀況,這次的《莎樂美》是藤原女士的大力支持才能開始拍攝,我也蒙藤原女士的厚愛得以被推薦為主役……」
謝蘊故意換用日語發聲,聽不懂內容的拉斐爾連忙跳下懸崖布景衝向翻譯要求解釋。
「但對方也是美方資金提供者推薦的演員,我明白監督你無法任意換角的難處,但只要有他在,我的莎樂美就一直被扯後腿!」
總算知道謝蘊說了他那些壞話,拉斐爾簡直氣瘋了,原來謝蘊堅持要他來演戲,是打算當面給他難堪,這狠毒的女人!但拉斐爾不能當場發飆留下話柄,他冷肅著臉要翻譯傳達他的回答,但翻譯被莎樂美描繪得像是蛇妖的金色眼睛一瞪卻張口結舌插不了話,只能看她繼續和導演對談。
「法蘭西絲,謝蘊小姐,我知道妳的意思。」導演喊了謝蘊的本名,表示他確實是認識也是認可這名演員,而不是把她當成陌生的好萊塢空降明星而已。
「但你們都不是日本演藝圈的人,要用輩分來協調是無法辦到的。」這句話導演說得很小聲。說穿了,男女主角鬧翻苦的是劇組,畢竟他們拍完《莎樂美》就會飛離日本了,又有各自的後臺,兩邊都不太會顧忌得罪劇組的問題,起碼不會像本國演員要顧忌得多。
「我明白。」謝蘊露出溫柔的笑,卻像早春被霜雪凍著的山茶。
「所以我只是希望有一次公平機會,請拉斐爾先生離開舞臺,讓我能專心表演莎樂美給各位看看,我心目中的公主應當如何,很遺憾,和拉斐爾的約翰對唱,我勢必綁手綁腳。」
雖然不能大剌剌表示意見,但聽到謝蘊流暢日語聲明的人大都在心裡默默認同。
至少在選角上,拉斐爾除了外表和演技以外,其他部分要演歌舞劇還明顯不足,特別是語言能力,倘若他急忙惡補融入環境也就算了,但拉斐爾總是客氣而保留,對擅長偵測彼此人際距離的日本人,自然要更敏感。
還有一部分是審美觀念的落差,拉斐爾表現不出那種東方文化中的細膩含蓄,自然不是說他不能細膩,而是約翰的角色本來就很重視精神性,可以說是一種哲學的化身,能否在舉手投足間表現出禁欲與昇華的美感,就必須透過細微之處來要求。
前面的日子都可以說在磨合,但磨了半天還是差強人意。
「妳是說演技考驗嗎?」拉斐爾高聲怒道,其他人居然對謝蘊狂妄的發言沒有反應,這些日本人是怎麼回事?
「我考驗的是自己的演技,你可以趁機會休息,有何不可呢?」謝蘊環胸道。
「妳這是對我的侮辱!」
「親愛的拉斐爾,那你剛剛為何不在舞臺上和我一較高下?」謝蘊的挑釁下得這麼明顯,拉斐爾卻渾渾噩噩地沒反應。
「妳自己演過頭怪誰?」
「是怪你哦,因為你有氣無力的樣子,讓我很不順眼呀,連我的跟班隨便站上去都比你順眼多了。」謝蘊順手指向角落正在喝水的柳汀說。
棒球帽青年頓時成了全場矚目的焦點。
「噗。」他一口礦泉水全變成了霧,沒想到出賣自己的人竟是謝蘊。
「哈哈哈哈……」拉斐爾狂笑。
那個只有張臉可以看的娘娘腔,連在別人面前拿下帽子說話都辦不到的怪胎,拉斐爾還記恨他昨天攻擊自己的事,恨不得多踢他幾下出氣,但卻苦無機會,現在他想到絕妙的點子,可以一次給這對狂妄男女刻骨銘心的教訓。
「那就讓他真的上場吧,我倒要看看,妳要怎麼對這個小子演出完美的莎樂美,還有他哪裡比我強?」
這下不止謝蘊自己主動要求,連拉斐爾都對整個劇組表示,樂於旁觀謝蘊怎麼處理善後。
「謝蘊,他是……」導演沒有記住柳汀的名字。
「我的隨身跟班,兼保鑣。」
「他是素人嗎?還是妳有私下指導他演技?」導演也是火眼金睛,從輪廓身型看出柳汀確實是塊璞玉,但鏡頭是實際的,有幾分斤兩會赤裸裸被記錄下來,無關於人情。
「嗯……沒有。」這是實話,謝蘊和柳汀在一起的時候,幾乎都是放鬆聊天而已,根本不會想到指導演技這部分,也從來沒起過這種念頭,只是柳汀以前試圖騙過她,謝蘊認為他應該也有一定程度的演技,但公開演出經驗是零,這點可以確定。
柳汀應歌迷邀約的表演也都是私下且少數人的情況,充滿溫馨安全的氣氛,參與者都是事先建立信賴關係的熟人,如果不是這樣他無法出門表演,謝蘊非常清楚柳汀的毛病。但她的世界卻是像莎樂美的宮廷,充滿殺伐且競爭高壓空氣的現實業界,只有透過螢幕,觀眾才會看到夢幻的一面。
「那他可以嗎?」導演的語氣充滿了無可奈何。
「可以。」謝蘊奇怪地問。
「只是試演而已,我讓他代替拉斐爾的位置,就當一次NG也無所謂,只是要麻煩各位配合我,對大家非常抱歉。」
「他願意嗎?」那孩子看起來好像真的很吃驚,水都噴出來了,岡村導演有點同情。
「我問看看。」
其實只要是謝蘊開口,柳汀又怎麼說得出拒絕的話?因此他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被拖到休息室,穿上約翰的備用戲服,並且讓謝蘊的專屬化妝師和髮型師打散長髮整理造型了。
但與其以為柳汀克服在人群中表現的恐懼,不如說柳汀還處在消化現實的狀態,對他而言,抬頭挺胸說NoYes一樣困難,因此大家都以為他默認了。
拉斐爾更是用不屑的眼神掃射著柳汀,以為他想紅想瘋了,明知會出醜也要上臺。
導演宣布全體有三小時的空檔,既然謝蘊有心要證明自己,導演也不想表現得太不近人情,在她跳完那麼激烈的舞蹈後仍不給休息時間,當然,岡村監督同樣期待謝蘊口中完美的莎樂美化身。
謝蘊牽著柳汀離場時,他的手指在她手心裡悄悄顫抖著。
但是柳汀始終沒有埋怨或質疑謝蘊,他仍然像平常一樣,低頭安靜地走在謝蘊身畔。
在其他人眼中,青年只是個沉默的異國人。
「謝謝妳們幫他化妝,可以給我們一點時間獨處嗎?」謝蘊說。
工作人員點點頭退出休息室。
謝蘊拾起眉筆,吩咐柳汀轉過來抬起頭,將他的眉毛再修飾得更濃長。
「最近幾天你都不碰我的衣角了。」謝蘊說出一個事實。
「因為妳的手更加溫暖。」
「不怨我嗎?」謝蘊清淡地問。
她知道眾人的視線對柳汀來說等於硫酸,就算他私底下表現再怎麼好,上了舞臺也會完全破功。
但她卻強迫柳汀去做他最厭惡的事情。
「因為是妳。」柳汀只說了四個字。
謝蘊聽得懂,這是最糟糕的,她聽得懂。
因為這段日子她一直注視著柳汀,忍耐,就像是含著滾燙的毒液,有時候會讓靈魂銷蝕出糜爛的傷口,因此柳汀厭惡忍耐,不像謝蘊,她選擇忍耐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柳汀覺得痛就想哭,他害怕就想躲。
因為他要保護自己不被這個世界傷害毀滅。
但是他願意為了謝蘊忍耐。
而謝蘊也相信,真正的他非常強大,足以支撐這次的傷害。
「聽我說……柳汀……有件重要的事情。」
她看似一夜之間忽然有了決定,仔細想想,那會不會是謝蘊最初的願望呢?
只是夢想的對象從阿龍換到了柳汀。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無論任何地方,關於阿龍的事情我不想再重蹈覆轍了,由一方無條件地等待另一方是不公平的,就算你願意,」謝蘊捧著柳汀的臉呢喃。「我也不知道何時會開始不信任你。」
「所以我想知道,你能不能進來我的世界,倘若辦不到,我就……退出演藝圈吧!」她無視柳汀的訝然,笑得一臉燦爛。
「為什麼?」柳汀以為她要爬到世界的頂點,成為真正的女神俯視眾生。
Saya suka kamu juga.(我也喜歡你)
她貼近柳汀臉龐,彷彿要吻著他那樣說。
「你不知道現在線上字典很方便嗎?」
柳汀臉上飄起霞雲。
「對我來說,你才是最重要的。」謝蘊不會讓喜歡的人受委屈,她不需要別人犧牲委屈得來的幸福,因為她有自由自在榮耀他人的能力,這是她的天賦。
「如果你沒有舞臺,我就把我的舞臺給你。」搭著柳汀的肩頭,謝蘊認真凝視著他。
「如果你需要對手,我就把自己給你。」
「你真正的願望是什麼?」
青年抬起幽暗的眼睛。
「如果你曾經渴望過在這樣的世界表演,為何不親自嘗試看看那是什麼感覺?這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了。瑪拉卡特。」她喊了柳汀的藝名。
「當然,你還是討厭的話,我們就一起走吧!我想我可以在你的世界活下來。」
「謝謝。」柳汀的顫抖慢慢停止,他望著莎樂美的金色眼睛,那陌生的倒影。
「別擔心太多,照你的感覺演吧!不管你怎麼做,我都有辦法控制場景。」那是謝蘊身為演員的自信與傲氣。
「只是背對我站著也無所謂,不過我還是期待你開嗓唱,幫我出口氣。」
時間到了,謝蘊牽起柳汀的手走向舞臺,兩人在分別之前,謝蘊忽然感覺柳汀重重握了她一下,謝蘊以為他還在緊張,露出柔軟的微笑回握。
柳汀想的是,原本已經決定他的存在意義就是守護謝蘊,她需要錦上添花,他就成為她的珠寶,讓她更加閃閃發亮,他不想成為謝蘊的笑柄、弱點和負擔,所以他願意忍耐。
原本。
「無論我做什麼,妳都有辦法控制……?」
那是為何柳汀會叫柳汀的原因,因為柳汀的顧忌,瑪拉卡特從來不管。
他之所以需要龐大的安全感,是因為另一個名字的他,過度渴望耽溺於危險。
不曾逸出唇瓣的低語,沒有任何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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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1-29 03:5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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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11)



柳汀走出場時,確實曾經引發一陣譁然,因為經過修飾上妝,強迫拿掉偽裝遮蔽的他,有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美貌,但他卻低頭駝背,身上毫無公眾人物的自覺。
這點早在拉斐爾預料中,人的本性沒那麼容易改變,謝蘊口氣很大,但她也不能控制自己以外的別人。
該在泥巴裡一輩子爬行的小蟲,就別奢望進到天神的庭園。
舞臺是他們這些經過遴選的人才有資格表現的專屬空間。
「等等,他既然只是代演的,應該不需要室內樂吧?萬一小提琴的聲音太響亮,可能會讓我們聽不到他唱些什麼呢?」拉斐爾驀然開口,陰鷙地望著場中的莎樂美。
明知道這是刻意刁難,謝蘊仍然把同樣的問題拋給柳汀。
青年點頭答應,黑髮因這個動作披垂在臉側,襯著那張臉孔更加雪白。
柳汀沉默地走上將近一人高的懸崖,相對於王座,簡陋地用荊棘和石塊稍微堆出扶手的布景,另一方,希律王、希羅底王后和隨從組合成華麗的隊伍,那些因莎樂美獨鍾約翰而心碎自盡的軍官,和國內被殘殺的異教徒,也以亡者的姿態匍匐在王座邊緣觀看。
燈光照出暗淡詭譎的月色。
「你當真會給我一切我要求的東西嗎?王上?」莎樂美用嬌嫩清亮的聲音詢問舞臺上的希律王,這次她收斂怒火,換上媚惑討好的甜蜜。
「別跳那支被詛咒的舞,我的女兒。」希羅底王后擔憂地勸阻,因她早已發覺丈夫對她的女兒意亂情迷。
「妳所要求的一切,莎樂美,哪怕是我的半個王國!」希律王入魔般凝視著莎樂美。
「我的王上,你能保證你的誓言嗎?」
「孤王發誓,君無戲言!」
「但你用什麼作為保證發誓?」莎樂美熱切地期待著。
「我用我的生命,冠冕,還有我所信奉的神明起誓,莎樂美啊!無論妳索取何物我都賞賜給妳!哪怕是我王國的一半!喔,莎樂美,可愛的莎樂美啊,為我而舞!」
於是莎樂美輕揚薄紗,赤裸著比鴿子還要雪白的小腳,在宛若鮮血的玫瑰花瓣上開始玄祕而誘人的旋舞。
希律王用他宏亮而飽富征戰氣息的歌聲開始唱起來。
「假使莎樂美索取我的一半王國,她豈不比皇后還要像是真正的皇后?為何這裡忽然變冷了?好像有人在風裡傾灑冰屑,而我聽見……那是什麼?彷彿巨大羽翼拍動的聲音,也許是我想像中的鳥兒!我有些無法呼吸……」
隨著莎樂美妖媚的舞姿召喚,死亡天使的大翼也逐漸籠罩了整個王宮。
莎樂美卻望向約翰被拘禁的荊棘懸崖上,熱烈的求愛,三角戀的布局明顯呈現。
「……你的唇像是飄揚在象牙塔上的鮮紅緞帶,用象牙刀剖開的石榴果實,比釀酒人的腳更鮮紅,比被神殿裡的僧侶飼養的鴿子腳爪豔紅,紅勝來自森林的屠獅者手中獸血……」
「巴比倫的女兒,所多瑪之女!」
那聲音不知是從何處響起,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先是低沉,忽然飄揚開散,眾人才發現,約翰不知何時轉過身,俯瞰著莎樂美,兩人隔著五、六步距離互相凝視。
「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
「萬物是藉著他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藉著他造的。生命在他裡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裡,黑暗卻不接受光。有一個人,是從神那裡差來的,名叫約翰……」
那雄渾的歌聲像是楔子一樣打入聽者胸膛,在只靠隱藏麥克風,沒有其他音響輔助的情況下,卻傳到了站在最邊緣的人耳朵裡,彷彿雷電般轟隆刺耳,帶著憤怒,威嚴和強大的陰暗感。
莎樂美的歌聲被壓制下了,但公主仍不願放棄挑逗。
「約翰,我渴望你的身體!你的身子白似從未被刈割過的野百合,雪白得像是群山上的積雪,蜿蜒至溪谷,懸浮在海面之上的月亮吐息,阿拉伯皇后的白薔薇園,都不及你身體的冰清玉潔,讓我撫摸你!」那黏膩的高音配著若有似無的喘氣聲,以及在薄紗下若隱若現的胴體,讓觀者臉紅心跳。
「不要愛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愛世界,愛父的心就不在他裡面了。」
雖然是嚴酷的拒絕,冷漠的歌聲,但約翰卻凝視著莎樂美,不曾有過躲閃,甚至給人溫柔的錯覺。
「因為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體的情欲,眼目的情欲,並今生的驕傲,都不是從父來的,乃是從世界來的。」
莎樂美故意旋身以對,揚起一片迷幻的紗舞,抬起赤裸的腿,足踝銀鈴響動著。
「約翰!你看看我!你為何要將美好拒於指尖之外!」
「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過去──唯獨遵行神旨意的、永遠常存!」
歌聲往上拔高,約翰忽然直視希律王,後者本已因其歌聲六神無主,沒想到會是這麼可怕的嗓音,竟不像人類的先知,而是死亡天使的化身!
這個青年的凝視讓希律王下意識坐立不安地站起,他悚然想起自己還在劇中,此時不能再坐回王座,那樣會太過古怪刻意,他只好往前走下兩、三階,作勢被莎樂美的七重紗舞所迷惑,但連謝蘊的表演也不能緩和彷彿被冰冷雙手掐住心臟的恐怖,他想要立刻逃離有這個怪物在場的舞臺!
或者,殺了他。因為他犯了喚醒自己恐懼的罪。
「大地震動,太陽變黑,滿月染紅如血,星辰像無花果樹的果子,從天空墜落──著火的大山被扔在海中──天地挪移……」
約翰的歌聲跳了八度,他的視線從希律王身上移開,重新注視著莎樂美,莎樂美邊舞邊走到約翰的懸崖之下,努力想要碰觸他的腳,卻被荊棘所刺傷,鮮紅的血珠從指尖和皓白手腕流下,莎樂美眼中帶淚顫抖地唱出詠歎調:「約翰啊約翰……你被野蜜點綴的光亮唇瓣為何吐出如此殘酷的話?」
但約翰仍直立著身軀,只是微不可見地低頭,用歌聲回答。
「這淫蕩的妓女!這有著黃金眼睛的巴比倫女兒!還有她那金色的眼影!那正是神說過的,男人應該抵抗的邪惡!用石頭砸她!用劍刺穿她,再用盾牌將她壓成粉碎推向遠方!」
歌罷,約翰終於轉身,彷彿承認莎樂美確實擁有令人墮落的誘惑魅力,不再看她一眼。
全場屏息,莎樂美緩緩垂下始終落空的手臂,收在紗袖裡緊握,鮮血滴落地面,隨著她退離約翰的平臺曳出幾點殘紅。
「遇見你之前,我是堂堂的公主,但你卻踐踏我的真心,我是不解情欲的處女,是你奪走我的純潔,我曾是禁欲的,你卻在我的血管裡注入火焰!是你的錯!可恨的約翰……」她的聲音漸漸降低,羅紗也被她隨意拖在地上,為腳跟踐踏。
莎樂美從靜止中再度抬頭,臉上綻放著絕美而野蠻的微笑,她靜靜地走向希律王,面對國王,卻用染血的手指向身後的方向。
那處先知佇立的平臺。
「我要一個銀製的盤子,裡面盛著約翰的頭顱,給我砍下他的頭!」
謝蘊的聲音在空氣裡擴散著,沒有人敢在此刻呼吸,數秒之後希律王頹然跌坐回王位,他是真的被這對男女嚇到了。
「OK!」傳說中的一鏡到底,導演還沒完全回過神,飾演希律王的演員已經率先鼓掌起來,用宏亮的聲音讚美著。
「我看走眼了,你們是了不起的歌唱家和表演者!」
從他開始,掌聲像潮水般包擁著舞臺上的兩人,謝蘊這時才能放縱自己稍稍緩和炙熱的呼吸心跳,得意地環視周遭,她的目光與拉斐爾撞擊,神色緊繃的金髮青年無言地瞪了她數秒,卻舉起雙手加入鼓掌行列中,拍得比任何人都響亮。
謝蘊走回柳汀所在的平臺上,雙手搭著邊緣,仰望依舊站在原地的約翰。
「柳汀,如果嚇得不敢動,我可以牽你下來。」
她也沒想到,柳汀不但開口唱,而且還擅自改了調子和變奏,讓整個旋律更肅殺而激昂,而被他飆成高音的歌詞,卻透出了水晶般純潔無暇的氣質。
但是最令人生氣的是,他根本沒對謝蘊手下留情。
柳汀卻跪下來,鑽過懸崖的石縫,趴著探向謝蘊。
「喜歡嗎?被光包圍的感覺?」謝蘊染著汗水的臉龐露出滿足的笑意,望著不知該有何種反應的人。
柳汀沒有說話,只是用著彷彿要墜落的危險姿勢,在謝蘊仰起的唇上印下一吻。
這一幕被意猶未盡的攝影師捕獲,成為著名的「約翰之吻」,收錄在電影DVD花絮中,並印成電影原聲專輯封面,被後來的影迷瘋狂收購。
謝蘊滿臉通紅地退開,柳汀無辜地看著她,然後起身直接從高臺邊緣跳到地上,周遭的鼓掌聲也從單純讚美轉成了口哨鼓譟。
當所有人都圍上來七嘴八舌地探問柳汀的來歷,聽不懂日常對話的他只能讓謝蘊代替回答時,柳汀卻毫無預警排開人群走向站在一角的拉斐爾。
他的表情沒有被盛讚的得意或者惶恐,卻像是興之所至就走了開來,彷彿屬於另一個時空的幽靈,讓所有人再度側目,他來到拉斐爾面前,只有謝蘊明白他們彼此的過節,急忙跟上去。
站在拉斐爾面前一步,雙方處在極近的距離,只要舉手就能揍到對方的臉,拉斐爾不自覺握緊拳心。
We are all in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他清脆地說完,不待拉斐爾回應,走回謝蘊身邊,正好與拉斐爾距離四、五步遠。
只有拉斐爾和謝蘊聽見柳汀說的那句話,拉斐爾轉身離開拍攝現場,翌日傳出他辭演約翰一角的消息,然後人就飛回美國了。
「那個東方小子對拉斐爾說了什麼?他到底會不會說日語或英語?」導演問,因為柳汀在唱約翰的臺詞,是標準甚至優美的日語發音,但他卻連眾人簡單的問題也一臉茫然。
謝蘊唱過的歌,謝蘊說過的臺詞,他居然都過耳不忘的背下來了,而柳汀從來不刻意在她面前炫耀,如果說這樣還不值得謝蘊為此人賭上一切,又有誰能可愛過這個一臉無辜的黑髮約翰?
「中文和母語以外的語言他會唱,不會說。」謝蘊歎了口氣。「但如果是我說的話,他聽得懂,要和別人溝通就不行了。」
如果不是這樣,就太過完美了不是嗎?也許上天在柳汀的音樂天賦上開啟風景美麗的窗戶時,也順便在他腦袋上開了個大洞,直到後來謝蘊很認真地這樣相信。
原本打算撤資的美方贊助者,在收到那一幕試演錄影檔案後,改變主意,願意追加資金補拍約翰的部分,條件是男主角必須由那個神祕的東方人瑪拉卡特擔任,後來拍攝《莎樂美》時,許多人驚訝地發現,原來法蘭西絲也有孩子氣的一面,她會把舞紗披在瑪拉卡特身上,並且似模似樣地扮演希律王調戲他。
無論如何,所有人都燃燒更多熱情投入了再改版的《莎樂美》趕拍作業,拉斐爾的退出引發許多傳聞影射,瑪拉卡特橫空出世的容貌和歌喉則成了新的傳說,他與法蘭西絲的關係更是無數人茶餘飯後揣測的新聞。
那部原本是私人興趣拍攝的歌舞劇,因為各種花邊傳聞與無話可說的劇情魔力掀起全世界風潮,甚至引發基督教徒的撻伐。
因為聖徒約翰成了無數懷春少女的夢中情人,還親吻莎樂美的嘴唇,莎樂美抱著約翰的人頭狂熱吮吻,更是令人背脊發寒的情色畫面,對傳統觀念自然是極大的荒唐抹黑。
《莎樂美》也成了不少參與拍攝者的代表作,以致他們在日後起伏不定的人生中,一有機會總是談起那時充滿傳奇性的拍攝過程。
彷彿一場夢境,令人感傷沉醉而不願甦醒。
然而現在世人才將要目睹莎樂美的魔性之美和約翰的歌聲。
瑪拉卡特提起的那句話引用自奧斯卡芬葛歐佛雷泰威爾斯王爾德,意思是「我們都活在陰溝裡,但其中有些人卻仍然仰望天空中的星星。」
人的本性的確是很難改變,因此就算受過再多傷害,沐浴過多麼讓人心碎的冷雨,渴望星辰的孩子還是會看著天空伸出雙手,不斷尋找,直到將光輝握在手心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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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1 06:2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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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12)

最終話  鉛華落盡
阿德,近來好嗎?你好像很少出去玩?為什麼呢?
聽說有的人類一直在工作,他們又是為什麼一直工作呢?如果你知道的話請不吝告訴我,聽侜張說,你們對工作的定義和我們不一樣?工作難道不是讓自己可以進步並且得到新改變的修行嗎?
在狐閣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侜張說喜歡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件最喜歡的工作有對手和自己競爭,我們會公平輪流,剩下的時間會去做自己次要喜歡的事,而且累了就停下來休息。
好像大部分人類都討厭自己的工作,那一定是很可怕的感覺吧?
侜張說如果不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不管什麼生物都會早死,就算軀殼還存在,也會變成其他東西寄生的巢穴,阿德,你我都要小心才行。
最可怕的是,從來沒做過喜歡的事情,所以連到底什麼是喜歡的感覺都忘記了。
遊玩的時候可以回想自己喜歡的事情,不管再怎麼忙一定得抽空出去玩,請你答應我,不要太勉強自己。
如果有機會,多跟朋友出去玩吧!
 
                                青都
阿德盯著面前眼角春風飄不盡,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看起來還是窈窕又纖細的美人,嚴格說來,也是狐,侜張照舊帶著他萬年不變的優雅微笑,擔任青都的信使瀟灑而來。
青都也是隻狐狸,和一般人提到的狐狸精最大不同點,侜張那一派的狐族都是混血兒,因此接觸時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富於人類的個性,還有混血妖怪加倍難以捉摸的態度,比如說青都就是隻很純情的狐狸,他暗戀著阿德的前世,戀戀不忘到今生。
雖然礙於同性與種族的天然障礙,阿德也毫無「突破禁忌」的欲望,所以為報救命相知的情誼,他們約好作彼此的朋友,交換日記就是他們友誼的橋梁。
阿德本來在工作中,但是沒客人進來夢想交易所時就閒得發慌,因此來了侜張這個大熟客,勉強願意陪他嗑牙。
侜張把日記交給阿德後,阿德本來要把日記收起來,他的習慣是等到事情都做完了,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才來看日記,起碼也不可能在侜張面前看,那讓他超級彆扭,但侜張這次卻要他先看青都的留言。
「為什麼?」
「你看就知道了。」侜張依舊老神在在地說。
阿德揚起眉毛不願輕易順從侜張的陰謀。
「你有偷看厚?」
「沒有啊!」侜張的嘴角變弧了。
「雖然我大概猜得到青都寫什麼,因為那是我們剛聊完你的事情他進去寫的。」
「你們聊我什麼?」阿德覺得熱氣從肚子裡冒出來衝到臉上,兩頭狐狸聚在一起八卦自己,總覺得很奇怪。
「普通瑣事,這次的委託啦!」關於夢想交易所在地球非人圈子的知名度愈來愈高了,架子比較大的仙魔還在觀望,一些本來就常在人間活動的異族已經躍躍欲試。
「總之,你快看他這次寫的東西。」侜張很難得當面這樣催促阿德,阿德只好左顧右盼確定店長不在後,翻到上次他們書寫的頁面,並遮掩著不讓侜張看見。
「……請你答應我不要太勉強自己……」阿德望著小楷字跡不自覺念出聲,心頭熱熱的。
不過這篇留言也有哪裡說不上來的奇妙感。
有些字眼重複了好幾次,喜歡,工作,玩,直覺是,青都好像很擔心自己都悶在店裡,要他多出去走走。
留言裡也很難得出現這麼積極的語氣,讓阿德有點懷疑會不會侜張從中做了手腳,不過筆跡的確是青都的,而且侜張再怎麼過分應該也不會染指青都的日記吧?
「你翻到最後一頁看看。」侜張說。
阿德依言照作,發現一份薄薄的信封被夾在書頁間。
「這啥?」
「青都是關心你工作的事情對不對?」
阿德看著侜張防備心極重地點頭。
「因為你下班以後都窩在房間裡,他很擔心。」侜張微瞇著那雙桃花眼睛笑說。
「我一直想問,青都可以用水鏡偷看我到什麼程度?」雖然阿德相信青都的人品,可是妖怪的觀念和人類不一樣,不如說人類和人類以外的存在本來就很有代溝,看哥布林就知道了,萬一青都不懂啥可以看啥不能看……阿德還是很不安。
「放心放心,他不會偷看你洗澡啦哈哈,法術沒辦法作用在這間店上,因為店長的能力很強,所以你在夢想交易所裡面的活動我們是看不見的,可是換句話說,只要你出了交易所店門,青都就可能看到你。」侜張解釋道。
「而且你也不會到人類世界以外的地方閒晃,只要看你多久沒在人類世界出現,就能夠推測你的起居狀況,他也不用一直監視你有沒有出來,只要問問住在人間的小妖怪就好,你以前不是會固定去小吃攤買東西嗎?」
「噢。」害阿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是侜張的錯,狐閣之主不管說什麼都讓阿德覺得他有陰謀。
「然後呢?最近是比較忙,而且外面空氣汙染、水汙染那麼嚴重,搞不好待在店裡還比較健康。」阿德滿臉風涼地說。
「要不要一起去走走,看個電影?」
聽到這句話阿德背上的寒毛就豎起來。
這和狐仙的說話方式有關,這些比古人還要古的妖精,說起人類的話基本上就是走氣質路線,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但怎麼聽都覺得彆扭。
如果對方是說「幹,陪兄弟去看變形金剛啦!」,阿德基本上就會回「OK!喬個時間GO!」這樣就沒事了,但透過侜張講出來偏偏就像是勾引搭訕,而且他還搞出一堆花招,啥電影票裝信封,正常人誰會這樣做啦!
阿德盯著那砑花信封遲遲沒有打開的勇氣,萬一又是文藝愛情電影,侜張搞不好就等著看自己結結巴巴兩難的樣子帶來娛樂。
不管,先觀察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如果是青都的一番關心,才不會錯怪好人。
一打開信封看見內容物,阿德愣住了。
「侜張……」
「在。」
「你……」
「嗯?」
「你這傢伙太過分了!」阿德抓著狐仙的袖子又叫又跳!
「是《莎樂美》在東京的試映會,沒有特殊關係根本弄不到入場卷!我本來要等首映的!
「我就知道你會想看,你是主角的粉絲嘛。」侜張說。
自從阿德聽說瑪拉卡特奇蹟式地變成男主角,這簡直比《千面女郎》還要唬爛,網路八卦傳得沸沸湯湯,幾乎所有人都沒聽說過這個歌唱天才,看來柳汀過去的出道已經被徹底遺忘了,他的死忠歌迷又非常保護他的個人隱私,加上瑪拉卡特本來就不是臺灣人,大家都是透過謝蘊才注意到這毫無疑問引人注目的俊美神祕青年。
還有傳聞說他根本是寶塚劇團反串的演員,但人們總是喜歡傳奇,因此這部歌舞片未演先轟動和日本藝能新聞交流密切的臺灣。
當然,阿德怎麼可能滿足於看記者和鄉民的揣測,當然是問本人比較快,雖然柳汀那傢伙竹簍倒豆子說起來一點都不刺激,但阿德還是知道,一開始是那個影帝想性侵他的女神,所以柳汀和謝蘊才會和拉斐爾槓上。
阿德聽到這裡時已經開幹了,虧亞洲影迷還把拉斐爾叫做「王子殿下」,根本是人面獸心!當然他還是比較關注柳汀是怎麼奇蹟式從一個陰沉的宅宅,用歌聲和美色殺爆那個變態影帝,結果過程簡短到讓阿德想哭。
因為謝蘊和拉斐爾在劇組面前嗆聲,柳汀莫名其妙就被拱上臺了,但當時謝蘊在後臺說,不惜為他退出演藝圈也不讓柳汀受委屈時,柳汀一怒之下就盡力開唱,他有不能容忍的底線,柳汀的歌聲作為武器的後果,應該算是很明顯了。
阿德知道柳汀一直很保護自己人,所以他不惜用身體安慰歌迷──雖然是個很蠢的做法,真心陪伴她們,自然也不會放任拉斐爾陷害謝蘊。
基本上,他會變成約翰還蠻天兵的,因為據說死柳丁一點都不喜歡那個角色,可是導演卻說他不用演就很像。
但是、但是、但是!阿德一直強忍著不要知道太多《莎樂美》拍攝細節,就是為了看這兩個客人會演出什麼樣的歌舞劇成品,當然主要是看他的女神!
侜張真是太上道了!這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寶貝,就算是來整他的餌阿德也二話不說咬了!
「我要去看~」
「很好。」
※※※
偶爾也會覺得有個強者朋友真好,雖然強者習慣都是最後一刻才趕到現場耍帥,這點也是最為人詬病的。
試映會在東京某家高級飯店宴會廳舉行,阿德三催四請,侜張卻閒閒散散,《莎樂美》的試映會剪綵,演員、導演和重要人士都會到場,還有一些透過門路弄到入場卷的各國娛樂記者,現場保全措施非常嚴格。
換句話說,柳汀和謝蘊基本上如無意外也會出現,阿德就是想趕在電影開演前看看他們兩人功成名就的風光模樣,當然他也不會白目到找他們搭話給對方添麻煩,但總是想親眼目睹這種難得一見的景象。
侜張偏偏等到場中燈光打暗,片頭字幕都開始的千鈞一髮,才帶著阿德閃現在場中央的座位上,按照侜張唏哩嘩啦騙人無數的靈幻手法,也不會有人側目就是。
本來就是拿人手軟,能進試映會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阿德不敢額外抱怨,盡量伸長脖子凝視著第一排的人影,發現坐在左側的兩人很可能就是他的舊識。
也許是動作太鬼鬼祟祟,惹得隔壁觀影的人輕歎一聲,阿德沒再亂動,連忙專心在劇情上。
黑暗中,前方架起的大螢幕散發著七彩炫目的光亮影像,阿德無法不屏氣凝神,《莎樂美》一開始就用了許多特效,號稱不輸好萊塢的技術手法,帶著強烈的魔幻風采。
這時謝蘊還沒以莎樂美的身分出現,而是扮演女神出現在年幼的莎樂美公主面前,預言她未來短暫坎坷,血腥與絕望愛戀交錯的命運。
接著看下去,每一幕都各有妙處驚喜,死柳丁出現了,他被鎖鍊鎖在黑水牢裡,莎樂美從坑洞邊緣探身注視這個被希律王囚禁的異國先知,訝異其美貌與純潔的外表。
柳汀把長髮染成淡金色。阿德瞪大眼睛。柳汀的皮膚本來就白,因此整個人在暗色背景下簡直就像會發光。先知安之若素地佇立在深及腰間的黑水裡,一條鱗片似寶石的水蛇游過他身邊,使他看上去彷彿被打落深淵的折翼天使。
莎樂美的呼喚不能打斷他的沉思,半晌他才抬起頭來應聲,卻是把莎樂美的母親與繼父亂倫罪狀數落一遍,莎樂美不以為忤,只是一個勁讚美他的容貌,於是先知不理她,莎樂美悶悶不樂的退去。
畫面又轉到莎樂美在御花園裡散步,守護她的年輕敘利亞軍官默默凝視著小公主,並獨自唱著戀歌,但莎樂美恍若未聞,在月光與群花的包圍下進入夢鄉。
夢裡她又見到了約翰,但約翰卻不像被鎖在水牢裡那樣嚴苛防備,而是牽著她的手,兩人走出金籠般的宮廷,走過山川大海,在不知名的風景中漫遊,莎樂美以近乎童稚的浪漫歌聲詢問約翰許多問題,先知則用柔雅理智的歌聲唱答,那一段漫遊非常夢幻,兩人坐在櫻花林中,像是隨時會隨風散化的幻影。
阿德不自覺翹起嘴角。
夢醒之後,莎樂美更加愛慕那名神祕的先知,她不顧身邊婢女與侍衛的勸阻,利用年輕軍官對自己的愛意,再度偷溜出宮見約翰,軍官無法拒絕,卻仍隨伺在旁苦勸,莎樂美則毫不理會,仍然跪坐在水牢邊對約翰徒勞地告白。
年輕敘利亞軍官心痛難止,遂引刀自盡。
約翰以軍官之死譴責莎樂美的殘忍,兩人不歡而散。
鏡頭轉回莎樂美的皇宮生活,淫奢傲慢的希律王一再對繼女露出虎視眈眈的表情,血緣上他是莎樂美的親叔叔,卻放逐兄長自立為王,並娶了前王的妻子,又對莎樂美湧現男人的欲望。
她的母親希羅底王后徐娘半老,但卻遠不如莎樂美絕麗誘人。
希律王對莎樂美大獻殷勤,莎樂美連連拒絕。
被逼到底限的希律王於是懇求莎樂美為他跳出七重紗之舞,經過一連串勾引、威逼與哀求,莎樂美終於答應在月圓之夜為希律王而舞,條件是希律王必須獎賞任何莎樂美願望的事物。
接著就是那一幕震撼阿德的演出,他只能滿懷激動地張大眼睛,直到莎樂美喊出那聲關鍵的臺詞為止。
他下意識望了望侜張,觀眾席很暗,反正看不見侜張的表情,左手邊的人似乎也很緊張,屏住呼吸,阿德暗道這才是正常反應,柳汀的聲音太可怕了,簡直就像利刃一樣捅過來,而女神的舞實在太妖太美,阿德連口水都忘了嚥。
然後希律王果然後悔了,他提出一大堆寶物來代替約翰的頭顱,因他覺得殺害真正的先知會有報應,但莎樂美不肯妥協,步步進逼。
「『給我約翰的頭!』」螢幕上的莎樂美低沉地嘶吼著,彷彿只要希律王不答應,她會反覆怒吼這句話直到永遠。
最後希律王妥協了,賜給劊子手死亡的黑戒,可怕的劊子手將約翰從高臺上粗暴地拖下來,先知毫無反抗,鏡頭轉開,畫面落入不祥的寂靜中。
眼前出現抽象的圖案,阿德揉揉眼睛,才意識到那是鮮血,只是畫面很暗看上去只有水光,然後漸漸亮了起來,耀眼的是銀盤的邊緣,濺灑了交錯的新鮮血痕,鏡頭慢慢拉遠,一個金絲圍繞的物體被放置在銀盤上,淡金,亮銀和鮮紅,透出比任何珠寶都要美豔的顏色。
那是剛剛砍下的人頭,仍然栩栩如生,青年纖細的五官彷彿只是陷入沉睡。
莎樂美發出喜悅的歎息聲,跪下來捧起約翰的頭顱,先知那一頭宛若女子的淡金長髮隨著被莎樂美持起瞬間,流洩出某種鬼魅般難以言喻的線條。
公主慢慢地湊近先知的臉龐,鮮血順著雙手染溼了她的舞袖,但她恍若未覺,終於將唇印在頭顱的嘴唇上,然後輾轉著像是啃咬水果那樣狂熱。
「『啊,這嘴唇的美色將不能折磨我,約翰……我終於要吻你了……我要用我的牙齒咬著它,是的,我將親吻這張嘴,我早就說過了,約翰,我是不是這樣說過?我現在要吻你了……你為何不看我……』」
莎樂美周圍的人都用目睹怪物的眼神看著她,但她卻開心地展顏,然後因約翰再也不會張開的眼睛露出怒色,她一吻再吻,甚至銜住頭顱的耳尖吃吃笑了起來。
「『走吧!我不願再待在這裡,我告知汝等,恐怖之事將要發生……走!』」希律王的聲音透出疲憊與恐懼,他對著手持滴血大刀的劊子手做出一個手勢。
「『我親吻了這張嘴,約翰,我已經吻夠了,你的唇嘗起來有點苦澀,那是血嗎?或許那就是愛情的味道……人們說愛情嘗起來總是苦的……無論如何,我已經吻了你……』」
畫面隨著莎樂美的呢喃漸漸沒入黑暗,劊子手走到她身後,舉起了刀。
電影結束。
阿德仍沒能眨過一次眼,經過大概有一分鐘,掌聲才從零星的遲疑幾下中甦醒,迅速熱烈地燃燒起來,持續了很久。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張著溼潤的眼睛,用手去擦就太娘娘腔了,但是現在站起來或轉頭眼淚很可能掉下來,他只好留在坐位上。
透過麥克風公布的甜美女聲請來賓轉移到慶祝餐會上,阿德不屬於那一群人,而那群人正將謝蘊、柳汀和其他演員包圍得水洩不通,沒人留意坐位上還有遺留下的觀眾。
忽然有種強烈的欽羨,他們居然可以做出那麼精彩的表演,讓阿德完全忘記他是為了法蘭西絲去捧場的,他只看到了莎樂美和約翰的詭戀。
但是非常滿足。
阿德起身往空蕩的出口走,到此已經是最好了,現在看到現實中還活著的本人,那股感動說不定會減少。
離開高級飯店以後,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上,阿德深深吸了口冰冷空氣,忽然想起他完全遺忘某個傢伙的存在。
「侜張?」阿德轉身喊著狐仙的名字。
還好穿著一身軍裝大衣耍帥的狐某人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街燈和廣告看板照明在所有匆匆經過的行人身上塗抹暗淡的彩光。
「很好吧?這個樣子……他們會變得很幸福吧?既然都這麼成功了,我以後搞不好可以跟女兒臭屁,老爸認識世界巨星耶!」阿德立馬陷入不切實際的幻覺世界中。
「是嗎?」侜張朝店員踱了過去。
「不然?」阿德皺皺眉,下雪的東京比他想像中要冷很多,對南國長大的阿德一點都不浪漫,他就算穿厚外套還是冷得要命。
「這筆交易應該成功了吧?」
「那要不要和我打賭?」
「賭什麼?」阿德覺得左手的感覺有點奇怪,然後才發現侜張牽著他的手,很故意地亂晃。
「就賭那兩個人類會不會就這樣發展成功的事業。」
「不要。」
「哦?」
「你一定是十拿九穩才打算玩我吧?你到底想說什麼?」阿德問。
「沒有特別想說的,只是覺得你的想法很好玩而已。」
「謝蘊和柳汀他們不是終於克服困難了嗎?難不成他們會分開?」
「阿德,我只是不懂你為何會覺得他們會繼續在這個社會闖出成功榮耀?」侜張聳聳肩說。「不過你不賭就算了。」
「我想他們不會分開的。」侜張很難得用一種阿德無法界定,但不是負面的口吻這樣說。
「那樣不就好了?」阿德翻了個白眼。
「不要抓我的手亂搖啦,又不是幼稚園小孩子。」
「嗯,你還沒有發現啊?」侜張忽然停下腳步,扣著阿德的左手讓他不能往前走,阿德被迫停下來,有點狼狽的轉頭。
「啥?」雞皮疙瘩慢慢冒出來,似乎不是因為天氣冷。
「我今天約你出來的目的。」狐狸笑得很邪挑。
「什……什麼目的?」不要是告白的老梗啊!
要不是手被拉住,阿德現在已經往前衝刺。
「阿德,不要怕我啊,你這樣要我怎麼忍得住不對你……」侜張改按住店員肩膀,俯身湊向僵成一根棒子的阿德。「……開玩笑,哈哈哈哈哈!」
阿德滿臉黑線。
幹,真的不是他有被害妄想,雖然侜張從沒承認自己的性別,但阿德總覺得他不太可能是母的,理由是侜張的女人變得太漂亮,給人一種歌舞伎演員的職業感,而且自己的本能在看見正常版的侜張絲毫不會想衝。
侜張很清楚阿德很介意被吃豆腐,然後有意無意遊走在界線上,而阿德很確定那是慣犯的態度,也就是說以前不曉得已經排了幾號倒楣鬼在自己前面。
「我其實是要告訴你,剛剛坐在你左邊的人,是青都唷!」
「咦!」阿德真的嚇到,連忙回想鄰座模樣,但當時環境太昏暗,所有人看起來就跟長在椅子上的西瓜沒兩樣。
侜張雙手扠腰得意地爆料。
「嚇到了吧?我可是好說歹說才把青都勸出來,還連長輩的架子都端了好幾次,交朋友怎麼可以這樣躲躲閃閃呢?起碼也要三陪啊!」
「哪三陪?」阿德只覺得不只身邊有冷風,腦袋裡也有冷風呼呼地吹。
「陪吃陪喝陪玩,這不是當然的嗎?」
「那青都呢?」阿德著急追問。
「電影結束他就回去了。」
果然還是有陰影啊……阿德苦笑,誰叫他的惡形惡狀當時著實嚇到青都了。
不過異國的冬天真讓人覺得有點寂寞,雖然馬上可以回到夢想交易所,但阿德也知道回去以後店長正等著剝他的皮,光想就覺得一片黑暗,忍不住想學鴕鳥把頭埋到路旁的花壇。
「侜張,你身上有日幣吧?我們去吃居酒屋的雞肉串。」
「有啊!」
吃喝玩樂果然是不分種族的天性,用在逃避死線也很有麻醉藥的奇效。
被侜張一鬧,阿德忘記思考侜張那沒成功的賭到底所為何求,因為哥布林的陰影和過度專心在影片裡,事後才發現腹內已經空空如也的飢餓感更加強大。
「你拔葉子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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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1 06:2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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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商品目錄‧安全毯 (13)END

關於那一夜的慘痛,阿德不願回首。
他說的不是和侜張去居酒屋喝清酒喝到酒後亂性,死都沒有這種事情!而是你的老闆是異世界的超.Boss,你還光明正大的蹺班去看電影吃宵夜,蹺很大。
幸好,阿德還留著一條小命,因為哥布林知道拐他蹺班的對象是侜張,不知為何手下留情。
前陣子侜張和哥布林在阿德不清楚的地方兼不知道的時候暗地勾結在一起了,他老闆又是個超級徇私護短的傢伙,差別在哥布林保護的是客人和自尊,店員?那種像蟑螂一樣的存在根本不在店長的關愛範圍。
不過為了女神的歌舞劇被臭哥布林小矮子這樣那樣,阿德願意忍受,然後不久後一件更轟動的消息就完全奪走了他的注意,讓阿德心慌意亂,無暇計較店長有多討人厭。
法蘭西絲和瑪拉卡特失蹤了。
瑪拉卡特本來就是極之神祕的人物,他的崛起沒有透過星探和經紀公司,而是藉由法蘭西絲的帶領,連帶《莎樂美》造成轟動後,謝蘊自然而然變成他的保護者。
讓一個巨星當自己的經紀人和保母,瑪拉卡特恐怕是史上第一人,但謝蘊樂於親自操刀。
媒體因莎樂美效應報導評論好壞極為兩極化,但唯一不變的是他們的照片登出來總是像一幅畫兒,因此群眾反應是贊成興奮多過抨擊,反對者多是兩方的狂熱粉絲。
重點是,這次法蘭西絲傳的緋聞格外寫實,而對象既不是富商政客,而是才華與容貌都不輸她的天才歌手,人們心裡總是好過了些。
目前貌似法蘭西絲還是主動且強勢的那一方,他們年齡相當,誰也沒有嫩草的嫌疑,表面上瑪拉卡特還大了法蘭西絲兩歲,這是頭一次媒體想抹黑也很難的組合,他們男未婚女未嫁,更沒有公開承認戀情,用身家財產當比較基準,也摸不透柳汀的底。
但謝蘊自己本來就是夠神祕的演員,在她翼護下的柳汀當然也沒有多少實際消息被瘋狂的狗仔捕捉,因此當謝蘊的經紀公司發現她請長假動機不尋常時,他們已經找不到人。
法蘭西絲和她的新情人彷彿人間蒸發般不見了。
開始風聲雖然封鎖得滴水不漏,但一個月後紙終於包不住火,引發軒然大波,警方介入調查,但在謝蘊的新界別墅和其他住處都不見任何線索,他們最後的入境紀錄在英國,接著就沒有任何消息。
謝蘊的友人雖多,但沒半個深交,所有人都覺得必然有某個更懂謝蘊的人知悉一切,就連握有她合約的經紀公司也是這麼想,但他們過濾所有人脈後,卻找不出那個本來就不存在的「關鍵人物」,調查不可思議地撞壁了。
瑪拉卡特這條線索,也因為他的資深支持者不肯出面,或者縱使被詢問也回得結結巴巴,只知道他是個獨來獨往的落魄表演者,親人去世朋友離棄,同樣沒有下文。
阿德也不知道他們到底發生什麼意外,他只能六神無主地等待著。
起碼有件事他很清楚,柳汀和謝蘊,他們一定會回來這間店,和他這個仲介人結帳。
難道真應了侜張那天意味深長的話?
可是,一直旁觀整件事發展的阿德豈不是最清楚的那個人?他知道柳汀和謝蘊不是因為彼此的皮相才在一起,他們兩人的關係比戀愛複雜多了,更有各自的矛盾和困難要面對,特別是柳汀。
但看了他的演出,阿德覺得他已經克服掙扎,不然也不能心無旁騖地唱出來不是嗎?
為什麼那兩人消失了?
阿德心慌意亂地等著,終於夢想交易所的大門再度被推開。
是柳汀和謝蘊!
「你們到底去哪裡?讓人擔心死了!」但那兩人只是對阿德神祕地笑了笑,未曾正面回答,阿德看他們還算是完好無缺,暫時放下心來。
「柳丁!你的頭髮怎麼了?」
被見到他們的喜悅衝擊著,回過神來才發現柳汀哪裡讓阿德很在意了,他原本為了演出《莎樂美》染成淡金色的長髮,現在幾乎完全褪成雪白了,猛一看真的就和狗毛一樣。
「嗯……發生了一點事情。」很好,連那吞吞吐吐的欠扁語氣也沒變。
「先來處理結帳的事情吧!我們今天是為了這件事來夢想交易所。」謝蘊一開口,阿德本能就丟開柳汀凝視著女神滿口稱是。
不過,這也意味著他未來不會和他們再有什麼交集了,唉。
「這是我要給你的代價,謝謝你這段日子來一直協助我們達成交易。」
謝蘊執起夢想交易所店員的右手,阿德無法避免因此臉紅心跳,但一陣溫暖的感覺湧入手心,阿德低頭一看,手上滿滿都是光,很難形容,但就像棗子大小的光團毫無重量地凝聚在他手上,多到手托不住了,就飄浮在阿德周身。
一瞬間,阿德就明白那不是什麼象徵物,也無須象徵,因為就只是「光輝」,是純度非常高的代價,因此連經驗不足的阿德也能很清楚地感覺到,那是只有經過無數次磨練的生命,才能從靈魂深處綻放的光輝。
而這種光輝之所以純淨,是因為它克服了不可能,沒有透過汙穢的手段,不平等的犧牲,自我欺騙和傷害,不管處在多麼絕望之時都不曾放任自己墮落,用極致的痛苦洗練出精神性質的純潔。
坦白說,那非常接近宗教信仰裡的殉道者了。阿德這樣想。因為他也接觸過那種客人,貨真價實的殉道者。
這光輝很美……而且充滿了平靜溫暖,能驅散一切黑暗不潔。
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看過的光,只有追逐理想並把它握在手心,且自己還存在著的人才能看見的優美之物,阿德能看見是託了店員身分的福,而且這種光輝就算給出再多,自身也不會減少。
「謝謝。」謝蘊輕啟朱唇說。
「法蘭西絲……你們一定要幸福。」阿德不知為何,下意識小聲地脫口而出。
女神露出讓他終生難忘的笑容,輕輕在阿德臉頰上啄了一口,店員覺得就算現在死掉也完全沒有遺憾了。
然後是柳汀,阿德見拿不下代價也不會摔在地上,就空出右手預備收受柳汀的代價。
柳汀翻掌,滿手黑色珍珠遞到阿德眼前,雖然一樣很美,阿德卻本能縮手不敢接,好像他手上捉的是一條蛇。
店員搖搖頭,晃醒被光輝吸引的大腦,客服要是只做一半,回頭他就等著被哥布林店長腰斬了。
但柳汀卻在這時把黑珍珠收了回去,迎上阿德疑惑不解的目光,他開口解釋。
「這是我的罪惡感。」柳汀已經不像阿德初次看到他時,動不動就含著泡眼淚陷入恐慌的樣子,不如說剛好相反,現在的他給阿德一種雪山般冷靜又穩重的感覺,長相還是同一個人,氣質卻截然不同了。
「你明明可以不管我,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麼多。只用這些當代價太不公平了,而我也不想把罪惡感交付出去,這是我應該背負的。」
他一仰脖又把那些珍珠吞回身體裡,然後伸手從長髮裡抽出一根黑白交錯的羽毛放入阿德手心。
阿德只能愣愣地看著那支足足有他手掌大,花色是墨水紋的蓬鬆羽毛,上頭還殘留微妙的餘溫,但他感應不出羽毛屬於何種代價。
「這是我的『承諾』,只要你我有空,無論何時我都願意到這間店來為你演唱,任何曲子。」
很久以後阿德才明白,那支羽毛的價值遠遠超乎他想像,因為所有權屬於店員,附帶價值才是柳汀給夢想交易所的代價,當時他還不清楚,羽毛無法放進店長的倉庫這件事。
阿德還忙著和柳汀及謝蘊做最後的絮語告別,然後一直送他們出了店門口,那兩個客人的確很了不起。
意外的變化就在阿德眼前發生。
剎那間,兩道身影就在阿德面前失去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讓人張不開眼的大風,阿德用袖子半遮住眼,卻看見一隻兩人高的大鳥長尾飄飛,灑落一地光暈展翼衝天而去。
鳥身羽色非常古怪,從喙到尾中央一線分開,左身連左翼只有黑白,就像柳汀給阿德的那支羽毛,右半身卻五彩斑斕,彷彿鳳凰般華麗絢爛。
阿德忽然懂了,他在荒地上拚命追逐著大鳥的影子,卻被人一把捉住,翼影也在這時沒入青空中消失無蹤。
「放開我!侜張!」阿德狼狽地喘氣,直到侜張確定他稍微冷靜後,才讓阿德自己站起來。
阿德粗魯地抹掉眼角的溼意,胸口仍然起伏不定。
「為什麼……到底怎麼了……他們變成這樣……」不是得到所有人的讚賞了嗎?不是好不容易成功了嗎?
「不要傷心呀!柳汀和謝蘊沒有死,不如說『重生』更適當吧?」侜張摸摸阿德的頭說。
「如果你在臺灣無論如何都待不下去,又不能離開地球,你會選擇怎麼辦?」
「自殺?」
「嗯,阿德你能不能暫時脫離小市民的想法,不然我們實在沒有默契。」侜張歎了口氣。
「──移民啦!」阿德語氣不善道。
「所以囉,他們不像你接過的Case,做到和人類完全斷絕關係到異世界這麼絕,但也不願意繼續留在人類社會生活,勢必得要有所改變。」狐仙牽著阿德走回店裡的同時說,看來他是知情人。
「不要吊我胃口快點說!」阿德急得要命。
「他們接受了『轉生鄉』的邀請,到那裡讓自己重生成一種叫『比翼鳥』的妖怪了。」
※※※
魍魎,又稱罔兩或罔象,有人說是木石精怪,類羊食人腦之怪,鬼魅,但大致可以得出一個朦朧的答案,那就是沒有固定輪廓,因為這種妖怪名稱最早的意思是「景外微陰」,也就是影子邊緣那層淡淡的暗色而已。
魍魎的真面目就是這種淡淡而無形的怪物,雖然奇怪,但仍然是開天闢地以降就存在著的妖怪。
所謂的轉生鄉,真正的說法應該是魍魎之鄉,那裡就是魍魎們居住的故鄉。
侜張對阿德解釋,關於轉生鄉的事情,因為非常古老,連在妖怪圈子裡也只是傳說,甚至有過這種說法,連神魔都是從魍魎之中誕生的,雖然人類在字義上將魍魎這種存在取得相當貶低,但據說這種妖怪本來就沒有名字,性質界於光暗之間。
魍魎太過古老原始了,就算侜張也必須抱持敬意,當他說連自己都找不到轉生鄉時,阿德才驚覺事情真的大條了。
轉生鄉居民的最大特色就是會向世界上各種生物發出邀請函,選擇認為優秀的對象,詢問對方是否願意用身體和他們交易,而魍魎們則會滿足交易者的願望。
「總之,和夢想交易所類似的地方我是聽說過有好幾個,不過你們是目前收取代價最雜規模最大的一家。」侜張說。
魍魎需要身體,如此一來他們才可以利用別種生物的身體生活,因此魍魎們不說出生而說「形具」,不言死亡而稱「貌毀」,都是有別於一般生物的習性,但是,魍魎的生命歷程仰賴其他種族的軀殼提供,簡單地說就是寄居在別種生物的肉體上。
謝蘊和柳汀收到魍魎的邀請函,表示他們已符合轉生鄉的挑選標準,因此去信詢問人類的交換意願。
除了把身體換給魍魎外,其實不會失去其他東西,記憶、感情、能力和其他原本擁有的事物仍然保留給原主,但是靈魂之身無法負擔這麼多抽象或具象的財產,因此仍然需要一個軀殼,魍魎們雖無法自己創造身體,卻擁有讓他人重生的能力,這也是轉生鄉之名的由來。
「人類雖然繁衍了這麼多,但千百年來符合條件的人卻屈指可數,第一是人類輪迴的頻率太高,很容易沾染髒東西,而他們活著的時候還會搞得更髒,那是魍魎不能負荷的雜質。再來是外表嘛,不管對什麼種族轉生鄉的居民都是外貌協會。
會選相對純潔強大且美麗的靈魂,這樣脫下來的軀殼也會比較乾淨,但這年頭上哪裡去找內外兼美,壯年而且還沒被欲望汙染太過的人呢?」侜張托腮說。
「他們也不喜歡找小孩子或老人,因為換到的軀殼不會再老化成長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還是男女成對的,當然搶著要囉!」
「為什麼選擇拋棄人類身分?」阿德抓亂頭髮還是想不出來。
「我知道你不是法蘭西絲或柳丁,可是你應該知道內幕吧!侜張!」所以試映會那天晚上,狐狸就暗示阿德事情不會如他想像的走向進行。
「因為人類……會扯他們後腿呀!」雖然是玩笑話,但阿德聽起來卻隱約覺得涼意滲透。
「一對才華洋溢令人稱羨的靈魂伴侶在人類世界高度曝光並被社會標準檢驗,牽扯一堆跟表演生活無關的紛擾干涉,你覺得會變成怎樣?」
阿德張口結舌,回答不出。
但他知道會發生什麼後果。
人類一開始會驚豔,然後很快適應成理所當然,接著就是不斷貪婪地要求更多,倘若無法滿足大眾的需求,就會開始貶低攻擊,然後才能以外的部分也會被索取,性格談吐,隱私缺點,生活喜好甚至是各種天生或後天缺陷,一百萬個人,有一百萬種「修正」標準。
只有人類會被開始的美好吸引,卻要求同類成為聖人,親手把一樣原本完整的事物摧毀,還對那個過程孜孜不倦,世界上沒有所謂的完美。
「他們只是想表演而已,既然如此,吾輩還能提供更廣大的舞臺,更知性自由的觀眾和更豐盛的酬勞,如果他們繼續留在人類世界,就算有微小進步也比不上凋零的速度,但是跳脫框架,可以追求極限。人類族群裡,表演者居然要躲躲閃閃被一大堆沒水準的觀眾指點攻擊,哀求著溫飽,為了成本不斷壓低表演品質,這對非人簡直是難以想像的現象,這樣要怎麼自由自在地提升藝術境界呢?」
侜張凝視著阿德,一字一句都刺著他的心。
雖然狐狸所謂的指點攻擊應該是瘋狂粉絲的失序行為,但好像沒幾個能夠真的彬彬有禮,因此阿德也無話可反駁。
「妖這個字,拆開來是指美麗女子,原意是好的,才會有『桃夭』的形容,可是你不覺得人類愈來愈隨便了?與眾不同就會被稱為妖,其實當妖怪又如何?人類自己難道就容許別人活得像個人嗎?」
侜張的語調流露出一絲嚴厲,阿德只能慚愧地低頭含著杯口,咖啡已經涼了,嘗起來很苦澀。
又一次,世界……人類世界自己驅逐了帶來美好的人,翻開新聞報紙,就能很清楚地看見美好與醜惡的比重,再美的存在也抵禦不了嫉妒和貪婪,還有隱藏在兩者背後的占有欲,美善之物不能加入人性戰爭去比較勝負,因為注定會慘敗。
人性,可以去克制,也可以不去克制,隨機就會流出善惡美醜,倘若像柳汀或謝蘊那樣具備藝術天分的人卻強行克制表現創造的欲望,那麼他們就與歌手和演員能達到的美好境界無緣。
相反地,社會新聞那些放縱性欲或者名利偏見欲望的人,也種下了許多悲劇的種子,將更多靈魂拖入染缸。
為何想走?阿德都逃到這裡了,一個不自覺都還會對侜張問出那麼可笑的問題,原來阿德就算到了夢想交易所,還是無法不帶著人類的有色眼鏡看待事物,那種連他自己都討厭的偏見如此頑強。
再想下去只會更鬱悶難過。
阿德收好代價後,撫摸著那輕盈飄浮在桌面上的羽毛咬唇不語。
「嘛,不用想太多啦,阿德。他們都是曾經因為人類社會帶來的各種壓力才失去安全毯的人,雖然不會敵視人類,也無法有太多憧憬了。」侜張抽出扇子搧著阿德的側臉軟語道。
「他們現在開開心心也很不錯。」
「開心?你看過啊?」
「嘿。」
狐仙意味深長的低笑,阿德立刻炸了毛。
「轉生時間該不會在試映會之前吧?」
對象是侜張,有新鮮好玩的東西絕不會放過的狐狸!啥「廣大的舞臺」、「知性的觀眾」怎麼聽都覺得有鬼!
「阿德,你愈來愈聰明了,這樣可愛度會銳減喔。」狐狸的扇子又拐回去搧他自己,搧得瀏海是一飄一飄。
「少廢話,你早就知道了為何不說──」阿德一尖叫,侜張立刻摀住耳朵。
「你先約、還先看過了!」店員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完全,結結巴巴地指著狐仙鼻子大叫。
「這種事情,不是要當事者自己願意讓你知道比較好嗎?」侜張說完盯著他看。
阿德停止發飆,一時愕然。
對人類而言,知道同族變成妖怪應該不是會向對方道賀的喜事吧?可是他們還是願意把本體暴露在阿德面前,必然需要勇氣。
一時覺得鼻尖有點發酸,柳汀和謝蘊,他們兩個畢竟走得太遠,以至沒有人能追上,所有曾欺負過他們,嘲笑過他們,迷戀過,或者來不及認識的人類,都追不上了。
倘若因著偶然看見比翼鳥的化身,也不會知道那兩人曾經是人類的過去吧?
那樣實在是太寂寞了。
「比翼鳥到底是什麼樣的妖怪,發誓常常聽到的那個嗎?」在天願為比翼鳥之類的。
「意思不太一樣,阿德,你知道妖怪也會絕種嗎?特別是異族本來就不是很關心繁衍的問題。」侜張問。
阿德點頭。他想到猩猩也曾煩惱過生存問題,結果後代可能也迴避不了和人類混血的結果。
「比翼鳥這種妖怪本來很弱小,體型差不多三尺左右,只是稍有靈性的小動物而已,牠們的名字很浪漫吧?但從名字就能看出這種妖怪求生能力並不好,很久以前就滅絕了。」
「轉生鄉的魍魎,正代替失去平衡的世界,繼續保持各族類之間的固定轉化,所以有時候會讓新誕生的妖怪繼承舊名,這樣他們也可以繼承妖怪的歷史,加入互動圈子裡,比較容易融入新生活。至少大妖會關注這類平衡而主動保護新妖怪,妖怪的本性並不適合團結,不過人類還是主要問題。」
「那柳汀他們強嗎?」
「目前看來是挺強的。」侜張笑著說。
「人類變成妖怪……」阿德歎息。
「難道就沒有妖怪變成人類嗎?」
「怎麼沒有?這才是大宗啊!」侜張橫了店員一眼。
「真的假的?」
「我以前就有個老朋友,他是隻蝴蝶,結果不知怎搞的飛到轉生鄉裡想要當人類,最後也給他如願了,他娶了個老婆,還跑去和男人搞曖昧,一天到晚鬥嘴……最過分的是,還把轉生前跟朋友的聊天記錄全寫成書八卦出來,現在變成大學教材。」
阿德想自己還是不要追問那個人的名字好了,聽起來毛毛的。
「最後也是死了,或許有轉世,但沒刻意去找不太可能遇到。」侜張說這句話時神情悠遠,恐怕到現在仍有些想念吧?
阿德最後也只能用指尖再碰觸那支羽毛,看它在空位前的桌面上慵懶地搖曳著,那個位子曾經有個長毛狗客人的背影駐留過。
後日談
異界雲海上,群峰高低各有枯榮,一處岩角猙獰的山頭坐著兩人,滿月沉在雲海中,俯瞰可得一大片微透金光的月影。
其中一人著白衣,袖襬拖得很長,抱著囚禁著螢火的琉璃球玩賞,偶然仰望盤坐在石牙頂端的男子,男人一頭白髮垂在風中,不時為風吹拂,偶爾風勢弱了就柔順地披垂於肩頭,但他只有一隻手臂在袖子裡,左袒一肩五指搭在膝頭,雖然五官妖美,姿態卻給人放蕩不羈的感覺。
他們可以就這樣數日數夜靜靜坐著。
白衣女子一轉眼就出現在男人身邊,仰身就枕著男子大腿,高舉著琉璃球,吸收了月光的琉璃球透出青藍光輝,照著女人的臉龐,她的微笑看來近乎鬼魅。
「開心嗎?」她問。
「嗯。」男人回答。
「後悔嗎?」
「不會。」
人類有弱點,妖怪當然也有,比翼鳥的弱點就是,謝蘊和柳汀共享同一個本命,一邊死亡,另一邊也無法獨活,他們幻化人身假象時看起來雖然是兩個人,其實只等於一隻妖鳥。
這個共命之鎖是謝蘊和柳汀一起提出來的願望。
「不用去猜忌對方,煩惱太多,最適合我們家小姐的性格了。」謝蘊每次提起那個綽號罕有不大笑時。
柳汀一臉尷尬,沒想到居然是妖怪世界的少年男女讓他知道何謂尷尬。
比翼鳥應邀為其他妖怪表演節目,過著像是流浪藝人的生活,收受纏頭,謀生不成問題,也有欣賞他們的大妖或神明贈送印記,使其他妖怪知道比翼鳥的靠山來歷不敢隨便侵犯。
有的高等妖怪一輩子都住在自己的妖界裡,從沒和人類接觸過,特別是羽族,很自然地就會透過羽色來判斷性別,因此剛開始柳汀的歌喉較好,但謝蘊舞蹈極佳,也同樣能唱,對鳥妖來說,兩人都是求偶能手,最後身邊集滿示愛少女的總是謝蘊,因為她們覺得柳汀是雌,謝蘊是雄,完全看顏色分。
柳汀是不介意,但謝蘊笑過幾回後不忍心那些妖怪少女當真,雖然柳汀和謝蘊是毫無疑問的伴侶,也不會有妖怪想真的分開他們,但曖曖昧昧的心情久了也容易越界,而且偷偷調個情是一定要的。
另外一個問題點是,雄性妖怪對探索各界美人比較積極,因此對人類的審美觀也知道不少,但柳汀實在是長得不像男人,結果變成男女妖怪都認為柳汀應該是「小姐」。特別比翼鳥轉生過後也不能說是男人女人了,學習異族語言也很快的謝蘊,每回聽到別人對柳汀的求愛都要腹內打結一回。
所以她就幫柳汀澄清了,引發一陣不分性別的懊惱,依舊幾家歡樂幾家愁就是。
後來羽族少女不分種類,合力織了件以孔雀藍、群青、銀白和丹紅紋樣為主,點綴些許黑線的深衣附著玲瓏玉珮贈給柳汀,說要彌補他羽色過於樸素的缺陷。
雖然是部分羽族妖怪眼中的審美觀偏見,但柳汀仍是有得穿就穿套著,然而這件襯托他更出色的五色深衣卻大大提高他被喊「小姐」的機率,如果不是柳汀的性格本來就懶得計較,換成其他人恐怕早已翻桌抗議。
他們時常會這樣透過漫長的旅行,只為了到某個發出邀請函的地方表演。
偶爾就會棲息在過去從未想像過不可思議的異界美景中,但現在對他們而言所見都習以為常了。
「還好遇見了妳。」青年牽起雪白的袖子湊到唇邊輕吻。
「曾經,有人叫我女神,雖然是玩笑,可是偶爾讓玩笑成真不也挺好?」謝蘊放下琉璃球,自下而上凝視柳汀的眼睛。
「因為帶領天使回到天堂,是女神的職責。」
她伸手觸及柳汀臉側呢喃:「但是除了你,其他的天使我誰也不要。」
青年沒再說話,只是垂下視線享受旅程中難得的靜謐時光。
──比翼鳥,不知壽命幾希,但憑歌舞盡興悠游,一身同命,靈毓聰慧,天地罕見之異物也。
一名叫青都的狐族將這段際遇寫入他的記載中。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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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3 07:4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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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商品目錄‧狐狸剪髮 (1)



第一話 紳士要理髮
夏天到了,臺灣這個四季變化不明顯的島國,最能讓人感受到季節性的,果然是那個吧?
「那個是啥鬼?」哥布林店長皺了皺眼睛上的皮膚,他沒有眉毛,因此那部位並不能稱眉頭,今天也仍然額前頭頂光溜溜、碧瑩瑩一把整齊馬尾的清爽造型登場。
「颱風啦!」阿德興奮的盯著中央氣象局衛星雲圖變化。
「臺北縣停止上班上課耶!」看其他縣市還沒公布消息的人在BBS上哀鴻遍野真是太爽了。
「你管地球上一個小島的芝麻地方放假消息作啥?」店長冷笑。
「今天照常上班營業。」因為是開在神祕空間裡的夢想交易所,所有不同種族的客人都可以進來,但也因此沒有固定店址。
阿德愁眉苦臉的打開下載程式關螢幕,被哥布林拖出心想事成房間。
「啊!我想起來房子還沒做防颱準備,老闆我要請假!」阿德叫了一聲。
「萬一頂樓積水倒灌進來我家就慘了!」
「來不及了,中心都已經登陸。」
所以你明明也有看氣象報告!阿德悲憤地想。
「我想要那顆圓滾滾的,咕嚕咕嚕一直轉的氣旋。」店長有點惋惜地說。
總之端坐在寧靜安全的夢想交易所裡一點緊張感都沒有,光陰就這樣流失了,雖然薪水積蓄讓人很滿意,但很少有用錢的機會,讓阿德對金錢逐漸失去現實感,而且有時候不小心犯錯,店長罰起款來也毫不手軟。
這個哥布林還提出過用壽命折抵的方案,但阿德死拖活賴以店長自己都覺得人類壽命沒價值,他也堅決不換為理由帶過,而且幾乎都待在店裡,這些時間的壽命也可以說都耗在夢想交易所上了。
再者如果用壽命折合時薪算一算根本不平衡,阿德這樣抗議後,哥布林也沒辦法說什麼,但燈先生幫他管理的存款數字就開始用很戲劇化的曲線高低不平。
店長之前一直以為地球上的年輕人都不怕死也隨便揮霍壽命沒有明天之類,他搔著腦袋認為阿德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有錢不要居然要命?
不過店長最不缺的就是錢,還嫌占位子,因此一切要用金錢遊戲解決,他也相當無所謂,起碼每次看到阿德被扣錢的表情和哀號聲還挺有娛樂價值的。
雖然店裡風平浪靜,氣氛卻是山雨欲來。
「頭髮也不梳整齊,邋遢。」店長和店員常常處在相看兩相厭的狀態。
颱風天特別不想準時上班的阿德,勉強拖到上班時間前才被店長拽到店面,自動化的制服很方便,但頭面就不在管轄範圍了。
「單手是要人怎麼綁頭髮啦!」阿德平常都是請燈先生幫他綁,才能綁到整齊光鮮又亮麗,但今天一開店就沒有多餘時間了,只好拿梳子隨便狗爬兩下作罷。
「哼,留那麼長被認成女的也活該!」
「不用你管,這是我的自由。」阿德硬是轉開視線。
你的老闆雖然年紀和資歷都比你大很多,可是有時候,特別是無聊的時候往往會異常幼稚,放著不理就好了。
坦白說,阿德不是不想改變造型,但他不知道自己適合哪一種,而且鏡子裡的臉天天看也習慣了,重點是剪一個短髮沒辦法抓好型會更亂,以前阿德就是討厭被人看,一個人在家裡抓頭髮是給鬼看喔!
加上他的髮質細細軟軟的,不管剪什麼型都會塌掉,也不想燙頭髮,平頭看起來很菜,短髮會蓋住眼睛,還不如自然留長比較順眼。
阿德是真的很討厭也沒去過髮型設計工作室,進入那種地方動彈不得任人擺布,被剪千篇一律的造型,讓人看見他的左手和俗氣的衣著,阿德就是無法跨出心防。
歸根究柢,店員認為幹嘛要那麼麻煩?放給他長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也許是阿德過往收入拮据時,下意識地對任何多餘的開銷產生罪惡感吧?但以前當學生也不太會想標新立異,就是怕被說醜人多作怪,真的要改造是改造不完的,還不如保持現況。
好看又如何呢?問題是來這裡的客人根本就不太會有人類的美醜觀念,不然就是一個比一個美型,阿德早就放棄掙扎。
「反正閒著沒事,我勉為其難幫你好了。」店長從口袋裡拿出發光的銀色金屬剪刀,語氣有點興奮。
「不要。」阿德抱著小藍龍縮到燈先生後方,警戒心極重地瞪回去。
萬一順便連頭也被剪下來怎麼辦?
「店長你自己的馬尾才該修一下。」不過那應該不是頭髮吧?不曉得剪一段下來會不會流血?血搞不好是黑色的。
「啐。」店長不知為何相當不愉快地收回剪刀,望著阿德的血紅瞳孔像是要發射激光將他戳出幾個洞。
阿德沒來由渾身發冷,更是不敢靠近店長方丈之內。
還好這時總算來了個客人轉移注意力,阿德聽見門鈴響動,接著是腳步聲從玄關踱進來的預兆。
救星~
阿德雀躍地跑過去迎接……才怪。
「哈囉,今天心情好嗎?店長也在啊!呼呼!」一邊發出奇妙的笑聲,手裡提著一包用竹葉包裹的物事,來人正是侜張。
阿德覺得雪上加霜,光是應付店長已經讓他精疲力竭了,加上這個一舉一動都不能大意的狐狸,阿德還沒開打就MP耗盡。
「店長,這是我們山裡的野味,不值幾個錢,請你笑納。」竹葉包用長著細小碧綠可愛葉片的細藤紮實地吊綁著,從侜張青蔥五指間過渡到店長的長爪子上。
狐仙每回來夢想交易所都作足禮數,哄得店長眉開眼笑,這就是店長心目中理想的買賣關係,也就不介意他每次都只作一點微不足道的交易,畢竟侜張就是有辦法挑到店長喜歡的東西,那把瀝桃扇還插在店長頭上呢!
「店長,我要和你借半天你們店裡的打工仔,不知可否容情呢?」
「因為那件事嗎?」哥布林店長冒出了阿德完全理解不能的神祕問句。
「嗯,我想時候也差不多了。」侜張雍容大方地回答。
「店員的話就可以直接回到店裡,也給老闆你省事。」
「好吧。」
店長居然點頭答應,沒有多加刁難,員工就可以隨便嗎?員工就沒關係嗎?萬一他被妖怪拐去吃掉怎麼辦?
「怎樣?現在到底是怎樣?」阿德問了半天就是沒人對他解釋,連燈先生也不知他們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等等,把藍先生留下來,你不能把商品帶出去。」店長眼尖地發現阿德身上纏了不屬於他的東西。
「我也想……你怎不問牠放不放過我?」又被小藍龍勒住脖子了,每次小藍龍想到交易所外面玩就耍這種賤招,阿德上氣不接下氣擠出回答。
「店長你自己把牠拿進去!」
但店長不知顧忌何故,始終沒有親自動手,說來也奇怪,從一開始哥布林就對這條自圖畫而生的小藍龍相當沒轍。
「……你要帶牠出去也可以,你給我負全責!」店長說完不給阿德反駁機會,跑去倉庫享受盤點的快感。
哇哩咧──阿德再次驚險地控制住拿凶器打爆店長那顆光禿禿綠腦袋的衝動。
「跟我走就是了。」侜張神神祕祕地把阿德拖出夢想交易所。
※※※
整條街道上狂風暴雨,不時傳來掉落物被颳飛的噪音,但光是咻咻的風聲已經讓阿德耳朵發痛,被颱風雨潑灑得一身溼,連眼睛都張不開。
小藍龍鑽進衣服裡在阿德手臂保護下勉強可說安全,但店員卻成了風中危燭。
努力抹掉臉上的水流,眨掉睫毛和眼眶邊滿滿的雨水,阿德卻看見侜張身上乾淨清爽,不知施放何種法術,連根頭髮都沒溼,帶著人神共憤的風度飄然走在暴風雨中。
然後也不忘拖著阿德。
「幹!這是哪裡?」阿德忍不住罵出髒話怒吼,不這樣的話他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南大路呀!」侜張用阿德身為人類理所當然應該清楚的語氣道。
「我忍你夠久了喔,侜張,你再不說清楚我要回去了!不管你和哥布林搞什麼飛機,林北要回去弄乾身體睡覺!」今天沒放到颱風假已經夠嘔了,還被拉到颱風現場,阿德抓狂道。
「新竹市啦,真是的,這點小風雨就唉唉叫。」
阿德半點都不覺得快把他給吹走的颱風很「小」,新聞報導這可是好幾年來才登陸一次的強颱。
「這種天氣很多異族都會出來散步喔,因為人類不太會注意他們,對我們來說這才是好天氣。好啦好啦,走過去就到了。」狐仙指著斜對街的某間店面,表示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阿德憤怒地拖著吸滿雨水的褲管和皮鞋,跋涉過快淹上小腿的水流,總算驚險地來到對街騎樓,那面在狂風中宛若陀螺般旋轉的招牌鐵片,吊環終於在阿德面前斷裂,金屬招牌被掃到鐵捲門邊發出「噹」的一聲。
寫字的那面以橫倒之姿朝向阿德,上面用紅漆寫上界於隸書和楷書之間,充滿超現實感的七個字──「百元紳士理髮店」。
「你今天來新竹幹啥?」阿德渾身發抖,不只是因為著涼的緣故。
「剪頭髮。」侜張優雅的揪起一縷髮尾說。
「……」
「先進去吧,之後我會跟你解釋。」
「這家店沒開張。」覺得狐狸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阿德已經放棄掙扎,總之只要讓他有個屋頂可以擋風遮雨,阿德別無他求。
「只要掀開牆壁上那個小鐵蓋子,按下開關鐵門就會自己打開了。」
「不是那個問題,普通人都會連開關一起鎖吧,普通!」阿德喘著氣說,這是非法入侵。
「問題老闆不是普通『人』啊……」侜張托著下巴好像拿阿德很沒辦法。
「妖怪嗎?」阿德去啟動鐵捲門同時無力地問。
「這個嘛,比妖怪再高級一點。」鐵捲門才開到一半,侜張就率先彎腰進去,阿德也跟著鑽入,店裡一片昏暗,藉由微弱的外光勉強可以看出大概是打通一樓的長方形格局,擺著阿德小時候跟著母親去做頭髮時常常看到的傳統理髮檯、靠椅,和活像古老科幻小說洗腦裝備的燙髮機器,總共有三套設備。
阿德完全無法想像侜張像婆婆媽媽或歐吉桑那般坐在上頭的樣子。
「老闆……」侜張輕喚。
然後看到一個約六十歲的老人,穿著吊嘎仔,一頭灰色亂髮貌似剛睡醒還滿臉起床氣,夾著藍白拖啪答啪答地走過來。
「哦呀,我道是誰?狐主大人,遠駕光臨,歡迎歡迎!又到了這時節啦!」老人一點都不意外。
「有勞您了,暗雪先生。」侜張朝老人一揖,對方恭敬地還禮,還是那副台樣使阿德看得出神。
「您來得比往年早些,老朽先行入內預備,勞駕足下與陪客在此稍候。」
老人說完就消失了。
「咦?」阿德本能反應驚疑一聲。
店員又看向侜張,他佇立在擁擠俗氣的店面中,兩袂靜垂,站姿莊重古雅,卻又不會給人呆板的感覺,不像阿德顧盼不安。
「為什麼要剪頭髮?」
「改變心情啦!換新造型之類。」侜張只是轉過半邊臉回答阿德的話。
「可是……好不容易留那麼長……」阿德盯著侜張都蓋到大腿根的頭髮,很自然地覺得可惜。
侜張露出可見玉齒的微笑,阿德立刻覺得寒毛直豎,下一秒他就攬著阿德肩膀在耳邊說:「原來你屬於這種口味呀?剛好我也是耶。」
長髮派。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這樣說沒有別的意思哦!你要剪就剪,不要想些五四三的東西!」阿德連忙澄清。
狐仙歎了口氣,倒也沒繼續逗弄,反而接續之前的話題。
「人類不是可以從頭髮檢驗使用藥物的痕跡和時間嗎?原理和那個差不多,我大概每二十年會來暗雪這裡一次,大都是秋天,因可與金氣呼應,這是暗雪最敏銳,手藝最好的季節。」
那是「祓禊」的一部分,古代去除不潔的儀式。
侜張這樣告訴阿德。
即使身為真人與天狐,哪怕他一輩子閉關靈修也無法避免累積塵埃,何況侜張喜愛四處遊玩,多少難免沾染許多妖魔鬼怪的汙穢力量與氣息,就算他淨化功夫再怎麼好,還是會剩下一點無法清除的部分。
如果用神仙的話形容,就是「凡心」,但侜張對阿德說,其實那樣說還不夠精準,但放任不管的後果大致是接近的,像侜張這種程度的異族都得二十年頻繁清理一次,倘若是滿於現狀的神仙,就可能心生不滿,重墜凡塵,而天人五衰,佛生魔障,都是類似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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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3 07:5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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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商品目錄‧狐狸剪髮 (2)



「比如說一些惡『緣』,你身上的『業』,方道存的死人肉,都有非常微小的一點影響殘留在我身上,加上我的毛髮也會長長,沒修剪就不方便,但又不能隨便動手,因為那還是我的一部分。鯉魚得之,頓躍龍門;凡人取之,也可成散仙小魔。
加上本來就有不好的東西附在上頭,萬一外流可就麻煩了。對一般人來說,那比鴆羽之毒更可怕。題外話是,鴆也是暗雪的客人唷,你看誰敢幫渾身是毒的妖鳥剪頭髮呀?」
「厚……」阿德張口結舌難以想像,侜張連剪下來的頭髮都這麼恐怖。
「連我的徒子徒孫都難免這種誘惑,你想我敢在家裡自己修剪嗎?也不可能剪下來的頭髮還帶在身上吧?麻煩死了。」侜張輕柔的說。
「那個暗雪到底是什麼妖怪,可以幫你理髮?」阿德剛剛看那吊嘎老伯,想破腦袋也猜不出來。
「呵呵,稱他妖怪也太小看他了,暗雪是刀的名字,遠古時代某個仙人的佩刀在戰鬥中折斷了,斷刃遺落在某處妖界,吸收日月精華後化為刀靈,以人類的標準,稱他是神也毫不過分,畢竟比他渺小不知凡幾的存在你們就拜得不亦樂乎了。」
侜張似乎心情很好,連話也比平常多了一倍。
阿德不禁猜想,也許侜張其實根本不喜歡留長髮,期待把頭髮剪掉很久了。
「那他很強嗎?暗雪。」那個品味實在有待研究啊!
「看你把『強』定義在什麼領域。以資歷和特性來說,倘若暗雪有心修煉,連我也打不過他。」侜張聳肩。
「但他這段漫長的歲月以來,只對理髮有興趣,不管什麼物種,只要身上有毛的都會想剪看看,這種傢伙手夠賤吧?我們會認識,也是我剛好遇見他亂剪一頭孔雀大妖的冠羽,被追殺到抱頭鼠竄差點沒被啄成篩子,我可憐他才伸出援手。一個太古刀靈居然是這樣,嘖嘖……」侜張搖頭道。
阿德除了滿臉囧意外沒有第二種表情。
這些非人是怎麼回事,能不能正經一點?
但阿德還沒反應過來,暗雪能突破防禦剪到比他強大的存在本體,也是一種耐人尋味的才能。
「可是,暗雪是非常強的,『專一』就是通往最強的道路。認為刀只能用來斬殺是人類的小見,當初曾經擁有過暗雪的仙人已經不知道變成什麼玩意兒,但暗雪的靈力卻愈來愈銳利,他的理髮技術連天界的頭頭玉皇大帝都曾想把他聘回去擔任御用仙官,還有傳說玉皇之上的三清也曾找他設計化身的造型呢!」
「喔。」阿德只能說出這個字。
「神仙也有這種需要啊?」
「不是身體,而是『形象』,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暗雪有使那種變化趨於好的方向的特殊能力,所以不分階級種類的異族都會想找他幫忙,簡單地說,他是終極的吉祥物。」侜張伸手拉過一縷阿德垂在臉邊,溼答答還在滴水的頭髮,直到髮尾從指間溜出。
「要不要我也介紹你讓他剪一下?上面也沾了些不好的意念呢!」他把指尖送到阿德眼前,一團泛青發黑的霧環繞著侜張的手指,一會兒又散了。
侜張一提議,阿德就心動了,但馬上說好感覺很沒個性。
可是機會難得,管他的!
「好!」
但是侜張沒說出口的是,刀靈剪失敗的數字遠超過成功,到了近乎萬中才得一的戲劇性比例,這也是堂堂的刀靈卻縮在小店裡避風頭,用廉價剪髮價格吸引人類給暗雪自己玩的原因。
不是暗雪技術不好,正因為他技術太好了,所以不能接受客戶違反他美學的指定,當兩方產生意見上的碰撞,客戶又是非常存在時,往往一時忘情爭執的下場就會反映在髮型上,當然順應暗雪的心願結果通常也不太良好就是。
真正的藝術家往往很孤獨,根本原因是,天才和變態還有一線之隔,但藝術家其實也就等於變態了。
因此暗雪的口頭禪便是「等到花開」,意思是心花不開不是他的問題,而是客人氣度狹小,由此可見刀靈的性格特色。暗雪之所以沒被秒殺掉,還是許多大人物為了面子隱忍下來,甚至客戶還因此大幅增加。
看來大家都深諳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真諦。
「一言為定囉!看來今天過後我們都會煥然一新呢!哈哈!」
※※※
看著眼前年約四十來歲的壯年男子束帶錦衣,玉樹臨風,烏紗高冠配著兩支黑得發亮的長簪,放下些許長髮垂在胸前,星霜灰髮顯得睿智清雅,一雙鳳眼亮如秋水,唇上短髭俊俏迷人,帥氣度大約是《神機妙算劉伯溫》裡的「胡相爺」兩倍。
誰啊!
阿德目瞪口呆。
「請移步,小築便在前方。」男子身後景象變得模糊不清,四處升起裊裊白煙,侜張率先答應,順著男子袖襬指揮方向邁步,阿德亦步亦趨,就怕侜張放他鴿子。
額頭傳來被珠簾打到的微痛,阿德不作二想低頭閃避,再定睛時已經來到一處四面垂著流蘇紅幕的方廳,沒有桌椅,只有必須盤坐使用的矮几、火爐茶具、燃著某種調香的雲龍雕金博山爐,侜張低語了一聲「荷葉」。
「那個……你是暗雪先生沒錯吧?」落差之大簡直害阿德揉爆眼睛。
「沒錯。」對方倒也回得爽快。
暗雪不知從哪拉出一條刺繡黑色大絲巾罩在阿德身上,然後後退了兩步。
「請陪客在此稍候。」
於是就走了。
「對了,阿德,千萬、千萬不要亂跑喔。」侜張回頭叮囑,然後掀開朱紅色的帳幕不等店員回話,就這樣刷啦一聲消失在阿德眼前。
由於帳幕既沉且厚,又兩片重疊相當寬大,雖然暗雪和侜張一前一後走出去,阿德對於他們前往的地方還是難窺堂奧,店員回頭想要看看他和侜張到底從哪個入口進來,哪裡還有珠簾的蹤影?
阿德轉得有點頭暈,只好坐回地毯上,四面空間都被暗紅阻擋了,抬頭看天花板居然很深,挑高起碼有三層樓,布幔像是瀑布直洩,天花板盡頭有著類似去廟裡拜拜會看到的那種華麗複雜的彩繪。
阿德想拿開暗雪丟來的大絲巾,因為這也不怎麼吸水,但某種奇妙直覺告訴他,不可輕易讓這條絲巾離身,阿德說不上理由,但全身被颱風雨颳得溼透,也沒其他保暖的東西,起碼給他吹風機也好啊!
小藍龍大概不怕水,牠貼著阿德讓店員更寒冷了,但是在妖怪的地盤讓小藍龍溜掉或被抓走,想也知道下場會很慘,因此阿德不但不敢抱怨小藍龍冰得他很難過,還必須祈禱牠夠喜歡自己的身體。
但這樣下去不行,還是得自力救濟。
阿德還是披著那條大絲巾,顫抖著抓住水勺,把水甕裡的水舀進鐵壺,放到爐子上加熱,這真是太原始了。
一晃眼,整個小時就無聲無息過去。
「有沒有搞錯!」這句怒吼聲只是阿德的錯覺,「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句古諺始終很中肯,而且阿德不只在屋簷下而已,他整個人都進去啦!
阿德抵抗著寒意,維持昏昏欲睡的意識,盤坐著一口又一口喝著最後也沒能沸騰的半溫熱水。
反正是招待客人用的東西,總歸是沒毒吧?但爐子裡的炭火雖然紅豔豔,卻彷彿燃燒了很久,這處迎賓休息的空間也沒看見其他燃料,一切好像從來就是這樣保存著。
自從跟了哥布林以後,耐性和抗壓性好了不只一個檔次,但某種意味上,感覺脾氣卻比以前壞了,阿德悚然一驚。
難道是哥布林的影響?
這真是太可怕了!
阿德抓了抓臉,猛力搖頭。
不會的,自古勞資不兩立是不變真理,他一定是感冒了!
果然頭開始有點暈……
不能睡!他還得看牢藍先生!
不過藍先生要是能陪他聊天,阿德也不會這麼難熬了,但剛才試探性地問了幾回,小藍龍硬是不理。
既然侜張都要阿德千萬別亂跑,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不用狐狸廢話,阿德早已學乖不敢亂動,反正店裡沒生意的時候阿德也是乾耗著,能離開哥布林的視線已經該偷笑了。
阿德冒出呵欠,打算起來走動時,某面朱幕後傳來沙沙腳步,還有像是布料拖曳在地板發出的拖曳聲,由於四周極端安靜,能夠很清楚地聽見平常聽不到的細小聲響。
「侜張?是你嗎?」
侜張時常也會穿著這種下襬很長的衣服,反正他有辦法拖在地上走也不弄髒,因此阿德誤以為侜張回來了,輕喊狐仙的名字,這一喊卻壞了事。
布幕被粗暴地扯開,阿德甚至被飛甩的幔角流蘇尾鞭打到臉頰,他本能往後縮,方廳闖入穿著厚重的黑紅交錯華服,頭上挽著蝴蝶髻並插滿了寶石花飾的年輕美女,每一朵花飾都從蕊心垂下細細的墜珠串,有的珠串甚至垂到了腰下,本來應該很重又累贅的打扮,但她闖進來時的動作卻感覺不出任何妨礙,比阿德更靈活。
她望著阿德,表情既吃驚又失望,很快轉為怒火四溢。
古裝美女在掀開布幕與阿德對上眼的前一瞬,還曾經是桃腮帶笑,顯然把阿德誤認成她想見的對象。
「你是什麼來歷?竟敢直呼狐閣主人的名字?」
她竟不知自己是人類?阿德不禁把黑絲巾抓得更緊了,這也不是普通的絲巾。
總之用哥布林的禿頭發誓,眼前這名美得妖氣一看就覺得和侜張有關係的古代正妹,知道他是人類鐵定不會比現在還友善,話說現在的表情就夠不友善了。
雖然一樣是美得充滿攻擊性,那大大的讓人會誤以為是小孩子的明亮眼睛,挺直得像外國人的鼻子,和抹著口紅的小嘴,上眼皮刷著淡紅眼影,眉毛如彎月,而她那身讓人聯想到藝妓又明顯不太一樣的古裝,更強調了神祕的氣質。
但她是誰?一樣住在狐閣的狐狸?侜張的愛人?小老婆?侍妾?紅粉知己?還是什麼都不是,只是個單戀的小女生?
阿德往後挪動屁股,方廳雖然不小,但他卻覺得無處可逃,亂說話不曉得會有什麼影響?一時間他也編不出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
「哇嗯栽梨滴勒共啥啦!麥桂來!(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啦!不要過來!)」
店員大聲用臺語回應,對方果然愣住。
這招有效!
阿德趁機站起退到離美女最遠的朱幕邊,但他的安心持續不到三秒,因為對方忽然飛起來衝向他,阿德根本嚇傻了,右邊肩膀一痛,才意識到美女連著絲巾抓住他的肩膀,指甲很尖還扎了進來。
她不像侜張!美少女的人皮下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感應到阿德的恐懼,她邪氣地彎起嘴角。
「放……放開!」跑馬燈出現後,店員感概地發現,對方果然還是沒有自家的哥布林店長可怕。
阿德直視著那名妖怪女子的眼睛,努力別顯得那麼弱勢,這就像遇到野狗的道理一樣,愈是害怕狗愈可能追上來又吠又咬。
把美女比喻成野狗很沒品,但阿德現在是真心想拔腿就跑。
「何物小子,敢對朕如此無禮?」美女瞇細雙眼,冷酷地說。
抓住店員的手指更用力,後肩似乎有些溫熱液體混進溼冷的襯衫裡,劇痛傳來,阿德慢了半拍才發現他流血了。
他會被拆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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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6 03:2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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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商品目錄‧狐狸剪髮 (3)

第二話 奈落池
小藍龍的特寫在阿德眼前流星般一閃而逝,咬上華服女子抓著他的手背,對方反射抽手低頭檢查有無毒性,阿德一把抓住小藍龍,掀開布幕狂奔!
眼前一暗,阿德跑進兩旁都是無數格子門的狹長走廊,走廊不曾點燈,但是透過格紙透光還是能看見昏暗的方向。
每次跟侜張出門不是好事就是衰事,難道沒有比較正常的時候嗎?
他不敢回頭,憑直覺知道那個恐怖女妖緊咬不放,只要腳下稍微一慢妖怪就能抓到他,然後阿德穩死無疑!
走廊彎彎曲曲,阿德索性悶頭亂跑,一個踉蹌,才發現腳下不知何時換成鋪著茶色地毯的木造樓梯,樓梯又長又緩,狹窄挑高的感覺讓他聯想到到夢想交易所的走廊,牆上掛著水墨畫。
阿德喘氣不止,頭也暈得看不清眼前的路,到底是他爬上樓梯,還是這永遠爬不完的樓梯帶他移動,阿德已經分不出來,幸好他在死於心臟爆裂之前又看見熟悉的朱紅帳幕。
「閉上眼睛!」不知是誰一聲命令!
店員衝過朱幕瞬間想也不想的照做,但範圍廣大的熾白亮光還是透過眼皮震撼阿德,阿德再次張開有些發痛的眼睛時,已經感覺不到「她」有跟上來。
他戒慎恐懼地轉身,發現身後朱幕遮得嚴密妥當,阿德當然不敢再去掀開。
剛剛好像聽見侜張的聲音?
阿德喘息著往前看。
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浴池,大到阿德貧乏的腦袋裡,只能想出「國王專用」的詞彙,總之他已經放棄理解這個地方的平面圖了。
圓形浴池水面被濃郁得像是乾冰特效的白煙遮蓋,腳下是馬賽克磁磚拼貼出的百花圖騰,狐仙就趴在阿德不遠處,雙臂搭著池緣,臉蛋枕在手臂上,一副理所當然很享受的樣子。
他沒穿衣服。
「怎麼了?失魂落魄的。」侜張說是要去剪頭髮,結果居然在洗澡?還放阿德一個人傻傻的等,光是這點就讓店員沸騰了。
「我被人──不對!妖怪襲擊了啦!都是你的錯!」要不是他跑得快,後果不堪設想,阿德氣急敗壞問罪起來。
「啊啊……」侜張擺出一副怪臉,平常都會找機會色誘欺負阿德的傢伙,此時似乎顯得懶散又漫不經心,這樣子更像是他的真面目。
「所以我叫你不要亂跑嘛,差點把麻煩的角色引過來了。不用擔心,她是來找我的,只是利用你帶路而已。」否則一個普通人類怎麼可能跑過異族?此說未免貽笑大方。
所以狐仙說「千萬不要亂跑」,完整解讀應該是「千萬不要亂跑到侜張這邊來害到他」,不是看重阿德的生命安全,而是擔心自己被麻煩纏上?
阿德伸出右手,十分之想要把侜張的頭像蘿蔔一樣從浴池邊拔起來,再一腳踢進垃圾桶裡。
「她是誰?那個女妖怪一聽到你的名字就抓狂!」
「下來一起泡我就告訴你。」侜張露出慵懶的笑容。
阿德的表情百分之百傳遞了他不信侜張鬼話的誠實反應。
「來吧,這池子很棒的。要給暗雪剪髮也非泡過這池不可。」
「你再唬爛啊!」阿德用鼻孔哼氣。
「我不是說過祓禊嗎?要先把自己盡量弄乾淨,不然暗雪是不會想碰你的,他是吉祥物自然不會想用本體碰到不吉祥的存在,而且不脫光要怎麼剪?」侜張的問題發言彈指就轉移阿德對女妖的注意力。
「老子不剪『那裡』的毛喔!」阿德死命強調。
「你不剪我可是要剪,只有人類才會穿衣服遮羞,我的真身穿衣服剪起來還能看嗎?」侜張快速地頂回去,阿德想想也有道理,畢竟人家都說自己是天狐了。
狐狸嘛,不管什麼品種總是全身毛茸茸的。
「你要一個人泡我也不介意,我等等在旁邊看……」
「我下來了。」不知為何覺得被衣冠整齊的侜張在旁邊看他消毒異常屈辱的阿德,決定趁當下大家都做一樣的事情比較自在,還可以得到剛剛被襲擊的解釋。
「制服不脫可以吧?」阿德學聰明了,祓禊要除的應該都是抽象意味的邪氣或楣運之類。
「噢,可以。」
於是阿德坐在池緣邊試水溫。
天堂~
店員於是滿足地滑下去,卻發現踩不到底,不過阿德也會水並沒有很擔心,畢竟游泳是阿德唯一不用顧忌左手也能進行的運動了。
他正要放手優游時,小藍龍卻一溜煙竄回岸上,顯然不打算與阿德同樂,阿德下意識攀緊池邊監視小藍龍的動態。
小藍龍卻是停在阿德不遠處,靜靜向著店員這邊凝視。
忽然間,腳下某股不輕不重但範圍廣大的力量像是吸塵器把阿德往下拖,他大驚之下用力摳緊磁磚縫隙不放,吸力愈來愈強,到阿德快要支持不住後,忽然又消失了。
「侜張!」
「等等還會有喔,害怕的話就抱緊我吧!」狐狸終於露出險惡用心。
「哩企呷D賽啦!(你去吃豬大便!)」阿德震怒之下口齒不清只能用臺語罵人。
「嘖嘖嘖,好凶哦~人家不跟你玩了。」侜張漂離幾公尺遠,目睹阿德像掉進水裡的昆蟲那樣掙扎著,頗具喜感。
阿德當然是不二話想要爬上去,但他赫然發現,池子裡的水缺乏一般浮力,似乎重力也比正常小,阿德半漂浮在池邊,卻沒辦法靠單手把自己撐起來,因為那若有若無的吸力一直在扯後腿。
只有一件事阿德很確定,腳下可不是游泳池成人池的水深,直覺告訴他,深不見底,而且他只要一放手就會被吸下去,根本不可能像侜張那樣浮在水面。
「這池水到底有什麼問題!」
「沒有問題,會把塵垢帶到深淵,這池水可是下通要流到『沃焦』的伏流。」
「沃焦是什麼?」阿德咬牙切齒問。
「那是古代傳說中,世界的盡頭,所有大海的水流洩蒸發的終末深淵,人類以為不存在,因為地球是圓的,但一開始傳說的世界,就不是人類的世界呀!」狐仙笑了笑。
「沃焦實有之,就在神界下方,和其他世界都有接點,那裡大海並非平坦,山也不一定突出地上,沃焦是一塊正方體的燃燒岩石,長厚有四萬里,海水沃之即焦,是那個地方被稱呼沃焦的理由,只有這樣才能把汙穢徹底淨化,不然如果只是從這裡排放到那裡,那些汙穢不久後還是會自動找到本尊。」侜張看著阿德說。
「有些屍體也會順著水流漂到沃焦去,不過這話又扯遠了。總之只有暗雪能鑿開這種通道,他這邊必須要保持清淨,沒有別的方法比這樣更乾脆囉!這裡叫做『奈落池』,也有罪孽深重的客人就這樣整尊沉下去過……」
「喂!」阿德二度抗議。
「你別以為我聽不懂奈落的意思,讓我上去!有人全身都是毒素構成也可以活得好好的,我不洗了!」
「安心,我不會真的讓你被沖下去的。」侜張搖搖手。
「再怎麼說,你總不會連這點都不信我吧?」
「……」阿德咬著牙齒,不知該怎麼回答,因為他的答案很想用拳頭來表達。
「你的左手,」狐仙驀然開口。「過幾年會惡化得更嚴重,失去所有感覺。我說過,『業』是除不盡的。但是倘若你的左手完全被侵蝕,多出來的業就會找向其他器官或部位,是哪裡我也不清楚。」
「奈落池治得好嗎?」阿德追問。
「你只要不讓其他業也附到左手上,多少能拖點時間。」
「為什麼?」
「因為你是夢想交易所的員工,你比普通人類要更暴露在高危險環境裡,人類的業,微量也就算了,妖怪的,惡魔的,神……總之,是避免不了。雖然是別人的業,你也會被影響。不用我說更多,你應該能理解。」
快樂,悲傷,憤怒,憐憫──七情六欲,相遇瞬間造下的因果。
想到這裡時,忽然失去攀附的力氣,阿德沉了下去,卻沒有任何掙扎求生的念頭。
他又看到了,生命最末稍的空白。
從雪白的虛無中鑽出許多黑蛇般的細長怪物,阿德只想沉得更深,好躲避追著自己不放的業,那些他在地球上輪迴的痕跡。
※※※
當你愈想活得像個真正的人,身體就會惡化得愈快,因為你必須有勇氣去接受那些五顏六色的,相對於純粹都是骯髒的東西,沒有好壞之分……
阿德在窒息時彷彿聽見有人這樣對他低語。
但他卻像根羽毛一樣,變得愈來愈輕。
「太過舒服可不行,人活著還是得帶點痛苦才有滋味。」
侜張一把將阿德拉出水面,讓他重新攀附著池邊喘氣。
「就這樣沉下去,會先被阿鼻地獄附近的惡鬼直接吞掉,還漂不到沃焦呢。」
「侜張……呼……人……人類不會被暗雪這樣招待吧?」阿德並沒有感覺到被水嗆到,池子裡恐怕也不是真正的水。
這些規格一看就知道是非人專用的。
「嗯,下級妖怪一樣消受不了。」
「靠……你這王八蛋……玩我……也要有個限度……」阿德努力調整呼吸,但他卻還是覺得連空氣都變得很沉重。
「有什麼不好的,免費享受神明規格的泡湯呢,神隱少年。」
「幹,不要用卡通梗!」阿德好不容易稍微喘過氣,立刻又怒髮衝冠。
「休想賴過去,剛剛那個女的到底是誰?」阿德就是因為這件事才差點送命,他才不讓侜張嘻嘻哈哈混過去。
「她是身分非常高貴的……妖怪。」收尾落得有點突兀。
「神、仙、妖、魔,是不同分野,雖然人類常常亂用,但我們在選擇稱呼時不是基於感情或面子的封號,而是人類以外的許多族群,力量和存在感的屬性完全不同,甚至因族類而異,連妖怪這種說法也太不準確。所以透過修行和化生,可以改變自己的層次。但是『那一位』從出生就沒多少改變,也不打算改變,她是現任青丘之國的狐女帝,薄姬。」
阿德知道他現在嘴巴開開的樣子一定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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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6 03:2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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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商品目錄‧狐狸剪髮 (4)

對於侜張,他不想裝熟,只是目前為止也主動或非自願地知道了不少事,比如說很久以前侜張建立狐閣,收容許多混血的人狐或狐人,自成一族,平常相處可以感覺出他對狐狸精或人類都有種不以為然的感覺,恐怕就是因為侜張兩者皆是也皆不是的緣故。
但阿德總覺得不只是如此,侜張對自己人(狐or妖)異常友善熱心的態度,同樣也反映出他對其他沒關係的存在特別冷淡的模樣,像阿德就看過,他可以跟海裡的鬼臉和其他種族妖怪哈拉,和日本狐狸開宴會,甚至和異世界的哥布林搞哥倆好的關係,卻罕見他提起同樣中國傳說中的狐狸國度──青丘的事情。
唯一聽過的一次,是在他們初相遇時,侜張自我介紹時,提到青丘之國不屑接納混血兒。
侜張曾經自稱青丘之國叛徒,這句話彷彿黑夜裡的閃電劃過阿德腦海。
現任青丘之國的狐女帝,聽起來像是超了不起的偉大角色,卻單騎來到刀靈暗雪的怪怪理髮店裡,還挑了侜張來理髮的私人時間,不管侜張的身分到底有多特殊,但薄姬的表情反應,還有她對阿德的敵意,兩個字可以形容阿德的推測,曖昧。
阿德盯著侜張,猜測搞不好這兩位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關係,雖然不能確定侜張是羅還是茱,但他親口說出女帝的字眼,薄姬聽起來也是女生的名字,那剛剛追著他的美女應該就是母狐狸沒錯了。
生活苦悶的夢想交易所店員不受控制編織了一套狗血的妖族悲戀記,都是暗雪太像《神機妙算劉伯溫》裡的相爺角色,害他自動聯想到編劇愛用的老梗。
「薄姬她該不會喜歡你吧?」
侜張的笑容沒有任何變化,但阿德覺得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真的是喔!」阿德也不意外。
「不只是喜歡這麼可愛的形容詞。」侜張將一小團白霧吹到阿德面前。「她希望我永遠留在她身邊。」
阿德想起薄姬的風格,確實是蠻難承受的。
「可是基本上我和她不熟,只是和她姊姊交往過。」侜張又說出更勁爆的發言。
「噗?」阿德差點又沉下去,他連忙巴緊池邊。
「薄姬的姊姊夜明是青丘之國的皇太子,本來會由她繼承帝位統治青丘,那時狐閣和青丘之間的關係好不容易出現一線曙光,我也曾經有過期待,但夜明後來原因不明的死在青丘裡。」侜張似乎不介意述說這段往事,反而是阿德有點彆扭。
「薄姬天生就有強大的妖力,但也有某種缺陷,從小就獨自隱居,偶爾因事出宮也和人類的公主一樣,被保護得滴水不漏。夜明非常疼愛妹妹,雖然從不讓我與薄姬見面,但坦白說我也沒興趣參觀那禁忌的小王女。」
侜張露出非常溫柔帥氣的表情,幾乎讓阿德質疑眼前是別人假扮的,但他說話的語氣讓阿德聯想到青都,那是否算是狐族特有的深情?
「因為夜明在我心裡,已經夠美夠強了,倘若是她成為青丘狐帝,我想,或許是一個讓我輩與青丘狐狸接觸的契機,最終還是失敗。」
「那薄姬是怎麼喜歡上你?」雖然阿德承認,侜張這傢伙蠻會勾人的,但連狐女帝都被他勾走還有沒有天理?
「你看過她了?」侜張問。
「對啊!」
「那就是理由。」
「啥?」阿德和小藍龍臉貼著臉一起看著離池畔較遠的侜張。
「有句成語是『紅顏薄命』,那一位雖然名為薄姬,卻缺少一張讓人為之歎息的紅顏,薄姬的天生缺陷,是某種面疾,實際情況由於一開始就是禁忌,我無從得知,但大概和你的業障類似,雖然天生妖力強大卻連變化假象掩飾都壓抑不了的疾患。當然後來她努力練功算是能變化遮掩了,她的變化之術大概能和我媲美,不過她沒有經過徹底的修行羽化,人類的模樣只能說是假象,所以她的真面目是狐狸這點可以肯定。」
而侜張只要不是刻意幻化假象,每次變化人身都可以說是真正的身體。
譬如青都想變化為人需要刻苦修行,阿德無法理解,但從虛到實其實是某種難度不小的考驗,得一門檻已不易,何況變換自如?
「那和她喜歡你有啥關係,她也變得很美啊!」難道狐狸也有整形不如天然的心結?
「阿德,你要知道,人類的審美觀是一回事,狐狸又是另一回事,我的審美觀更是完全別的標準。」侜張對阿德的遲鈍搖搖頭。
「你看到的薄姬,是我過去到過青丘之國的樣子,也就是說,她用的是我的臉。」
那是多麼可怕而濃烈的愛情呢?不是因為侜張是姊姊的愛侶,不因為他是人或狐狸,而是因為他的美麗,自己永遠不會擁有的美,只要將其徹底獨占,就不會生出任何嫉妒的痛苦。
也因為一開始就無法比較,這種絕望中反而滋生出濃郁的吸引和崇拜。
「什麼?」阿德一時反應不過來。
但過了一會兒,他就有點知覺了,這個薄姬,恐怕是自尊非常高的人物,因為面疾竟把自己幽閉起來,還成為所有人眼中的禁忌,當上了至尊的身分,原本使用假臉已經是種恥辱了,倘若變得不好,被其他同類追過,更是恥辱中的恥辱,侜張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範本。
但身為贗品就是恥辱的證據,除非有什麼特別的理由,特別的關係,讓所有人認可不是薄姬盜用侜張的臉,而是她肯使用是侜張的榮幸。
「她曾經多次祕密到各界求醫,可惜這個痼疾還是好不了,而她知道我會定期到暗雪這來,就守株待兔來著。」但他的話題一脫離昔日的戀人後,立刻撤去那種深邃而令人不自覺沉淪的感覺。
「阿德,我在青丘國活動的時候是用人類外表,因為我知道他們討厭人類,夜明配合我也化身人形,薄姬大概是從哪裡偷看到我的長相吧?」
「因此,我不會再給她看到另一個形相的機會。」
難道侜張到哪都用人類化身居多的理由是肇因於此?
「發生什麼事了?」侜張剛剛說話的語氣讓阿德有點發寒。
「和你說自己變成青丘的叛徒有關嗎?」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啊,侜張我好感動……」狐仙伸手就要過來摸阿德,再次讓阿德差點因掙扎抵抗滅頂後,才緩緩說出真相。
「她變化成夜明的樣子接近我,問我是否願意讓狐閣併入青丘,我呢,心情不是很好,就送了青丘之國至尊非致命性的一劍。」
「哇哩咧……」阿德不自覺想要離侜張遠一點。
「阿德,很多事情,雖然開始如墜五里霧中,但往後總會慢慢水落石出,你只要記得我這麼說就好。我對薄姬……」侜張沒把話說完,但阿德知道他不是要說仇恨之類的話,或許是比那更殘酷的,「沒有感覺」。
「論出身,我與她天壤之別;但論地位,我是天狐,阿德,你知道意謂什麼嗎?天狐不屬於任何種族,因為那是從變化來的存在,所以,青丘之國的狐女帝,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外交以外的價值,她就跟森林裡一頭剛出生的小狐狸一樣,只是狐狸而已。」
「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恨你呀!」如果是仰慕的人用劍傷了自己,由愛生恨也不奇怪。
「大概是青丘裡沒有能折服她的純種狐妖吧?」侜張仰望著天花板說。
「不過當時我也只是想和青丘之國劃清界線。」
你的界線劃在人家女皇身體上面,不就變成移動性的了?阿德真想這樣吐槽。
但其實仔細想想,會讓侜張這頭老狐狸失去風度的過去,應該還包含更多祕辛、苦痛和悲劇的波折,能被侜張這樣雲淡風輕地說出來,阿德還是得佩服他。
「對我說那麼多可以嗎?我會八卦出去喔!」
「我和夜明交往,還有刺傷薄姬的事情不是祕密,連天界都知道!所以祂們委婉地請我不要真的去申請仙位。」當然也不會被敕封任何正式成仙的身分證明,但明眼人都知道,侜張的實力遠遠超過很久了。
侜張是有這個資格成仙,但對主張和平與禮教的天官體系,侜張就跟黑道頭子一樣可怕,重點是沒別的神仙敢使喚他,侜張根本就是會飛的凡心觸動器,建立後宮的速度大概不用一天。
既然隱居或浪遊的仙人這麼多,侜張用天狐身分活動反而比較自然,身為狐閣創建者,規模雖不能和天庭相比,但以妖仙的世界來說,也有相當天庭的地位,他本人的影響力更是廣及各界,仙品封低了怕引起支持者暴動,封高了風險又太大。
仙界也在觀望侜張的危險性,身兼天狐與真人的存在千古來就一個侜張而已,而他將來還不知會有何變化,畢竟成魔的機率也不能說沒有。
「那時真的是許許多多說不完的故事。」
阿德發現,侜張雖然提過好幾次修行,但修行後的成果,卻是某個天上集團卻對他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感覺,看來神仙也沒特別了不起。
「阿德,在奈落池,愈是坦率可以洗得愈乾淨喔!」侜張凝視著他。
「跟倒影說話也無所謂,不管任何生命,最初面對的都是自己。刨出心魔的種子也是修行的一種方式。」
「我知道啦!」但是他做不到啊!
要怎樣才能像侜張那樣爽朗地說出會讓人印象加分的祕密又不會暴露讓自己想死的弱點糗事,沒練過很難辦到!
但侜張這樣坦蕩蕩,阿德反而無法對第三者說出口,雖然他一開始就沒有廣告的想法,只是故意對侜張這樣嗆聲。
有點讓人不甘心,侜張還真是把隨心所欲發揮到極致,不受任何侷限。
阿德隱約發現,侜張不是只有當年在車禍現場救了自己而已,他一直都保持和青都的約定,引導幫助阿德,讓阿德不會太快在人生遊戲裡GAMEOVER。
他不懂,像侜張這樣的存在如何能對弱小的狐妖,還有弱小的人類做到這種地步?他為何不獨善其身?
也許因為本質落差太大導致的格局問題,這就是侜張想做的事情,而他只是去做而已。
「好啦,我也泡得差不多了,先走一步。」侜張往奈落池彼岸游去。
「侜張!」阿德忽然叫住他。
「我這條命是你和青都撿回來的,不管在夢想交易所還是其他地方遇見再多會影響我的存在,我不在乎!因為我已經賺到了!」
所以不要擔心他左手不能動和身體可能變得更壞的事情。就這樣,把阿德當成普通的人類,普通的朋友對待,別把他當成玻璃娃娃小心翼翼地捧著。
後面的話阿德說不出口。
狐仙舉起一手搖了搖,像是作為聽見的回應。
不多時侜張背影出現在白霧之上,奈落池畔看似有處臺階可以直接走上去。
阿德連忙轉過視線,寂靜的奈落池中連水聲都消失了,卻可以聽見侜張抖衣穿上的摩擦聲。
數秒後阿德聽見侜張呼喚的聲音,以為對方應該已經穿好衣服,臨時想起遺漏要說的事情,阿德毫無戒心地轉頭──
吳樂樂瞬間又登場了,薄如蟬翼的單衣下襬彷彿慢速鏡頭中的畫面般將飄未落,從阿德的角度看去剛好遮住臀部,但一雙白淨纖細的美腿飽覽無遺。
半溼半裸的背影有穿等於沒穿。
「阿德,我的腿美嗎?」
曾經是阿德為時半天的初戀,單方面充滿不幸的初吻對象,結果發現是侜張天殺的惡作劇,偶爾侜張就會這樣充滿故意地提醒他那段蠢到極點的往事。
怒火從腳底板劈里啪啦地竄燒上來,方才有的一點感動悵然飛得乾乾淨淨。
「你這死變態狐狸──」
店員的飆吼口號也跟著日新月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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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23-12-9 09: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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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商品目錄‧狐狸剪髮 (5)

第三話 天才理髮師
把阿德像撈關東煮似的從奈落池裡撈起來的不是侜張,而是貌似完工的暗雪,刀靈化身仍帶著讓人摸不清底細的表情,帶領店員前往和侜張會合,阿德只求別再遇到恐怖的薄姬,便乖乖跟著暗雪移動。
兩人到了一處繡著怒放白梅的薄紗屏風前,侜張貌似在屏風後休息,還好從影子看起來他有穿衣服,阿德心裡七上八下,疑心接下來是否輪到自己。

胡相爺……不是,他是說暗雪先生招呼阿德在八仙椅上坐下,自己則抽出一根菸斗吞雲吐霧,感覺有點像是面試。
「這是老朽第一次在私家地盤幫人類理髮,雖然是狐主大人的引薦,最後還是要看我的心情而定,小朋友,你明白嗎?」
「這是應該的。」其實阿德也不是說非剪不可,但現在似乎已經進入騎虎難下的場面,再說給暗雪理髮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因此沒有十分排斥。
不過,既然是自戀到不行的侜張所指定的造型師,說阿德沒有興奮期待也是謊話。
「在剪頭髮之前,我喜歡和顧客聊天,好弄清楚他們的習性特質。就算是相熟的客人,一陣子不見,或許他們的心情與氣質都會有變化,而我的技藝又更上一層樓,只看表象剪出來的造型簡直是災難!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心意!」暗雪噴出煙霧說。
「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客人理解我的專業,這樣他們對我的勞動成果會更有共鳴,這些你都認同嗎?小朋友。」
「是,我覺得你說得沒錯!」阿德開始幻想新造型,希望是清爽好整理那種。
「看來我們頗談得來,狐主大人相好的人類果然與眾不同。雖然侜張大人應該有介紹過我的來歷,但有些實際情況還是不如我們當面聊的透徹。」
暗雪的自稱語從老朽變到我,表示刀靈開始進入不分種族年齡男女的狂熱狀態,面對阿德這個普通人類,同樣投入了執著與專業心態侃侃而談。
刀靈那句「與眾不同」的評語也讓阿德有些飄飄然。
「坦白說,扣掉不方便用本體動刀,我還蠻喜歡幫人類設計造型,他們好說話,又比較能認同我的超絕品味,更沒有什麼麻煩的手續和後遺症,我還特別製作一套人類專用的工具呢。」暗雪從袖子裡拉出一條長幅,上面固定了各式各樣阿德想像得出和想像不到的剪刀與其他理髮工具。
「沒錯沒錯,這就是暗雪喜歡人類城市的原因,他還特地事先調查,選了這個國家據說最幸福的城市定居。」侜張也在屏風後幫腔。
暗雪一溜煙又把那套刀具收進袖子,看不出他藏了那麼厚重的刀具組,簡直和哆啦A夢的四次元口袋有異曲同工之妙。
「談到敝店的服務方式雖然有很多種,但並不是歧視你是人類所以省略,坦白說吧!我本來就很討厭接神明和某些龜毛異族Case的繁文縟節,基本上只要在奈落池泡一下就好,可是有的傢伙偏偏要搞啥花瓣淨水、道樂焚香啥的,靠北那都是成本耶!」
暗雪無視阿德呆滯的表情繼續數落下去。
「更討厭的是,有的剪完還不買帳,不是就這樣走掉,就是拆我的店,要不然就是要剪又不脫乾淨,那個西海龍王還打我……」
暗雪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摸摸眼眶,後來阿德才從侜張口中問出,暗雪的臉從前被龍尾掃到過,差點缺角,脫衣服是刀靈的術語,指還原本體,這對某些種族當然是禁忌,他們修煉了百千年,不是為了變身就是成仙,反正早已不用原本面目出現。
不知是害羞或者防備心太重,暗雪遇過的澳客經典內容多到難以想像,當然,剪髮是個象徵說法,實際上不卸除武裝暗雪也動不了他們的身體──仙體總之什麼體都好,更別提為他們改造形象去除汙穢,但這也意味著必須把弱點暴露在這個本體是刀靈的理髮師面前,而且他是個變態。
你敢不敢?
暗雪實際上也遇過很多暗殺綁票要求的委託聲音,來自仙魔妖怪都有,他當然很震怒,這表示專業被藐視。
最常見的不合理要求就是說「就這樣剪」的客人,見過哪個理髮師是蒙眼剪的?當然不可行。
「人家有跟你道歉,龍嘛,不小心被摸到逆鱗也不是故意的。」侜張在屏風後插嘴。
那就是造成暗雪哭著包袱款款躲到某個小島,也就是臺灣避難,只接某些老客人委託的原因,慕名而來又莫名其妙的客人太多了。
「對不起有用的話要警察做什麼!」刀靈悲憤地怒吼。
「喔喔喔,幹!這還不是最慘的。」暗雪似乎在普通店面營業時也學了不少富含地方色彩的俗民用語。
「之前啊,在長白山待著的時候,也是有接女客的委託,可是她們的丈夫和情人卻來找我麻煩,說我看了裸體要給我死之類,操他爹的蛋蛋!都什麼時代了,還搞私有財產這一套!」
「你也很辛苦啊,暗雪先生。」本來以為當哥布林的手下已經夠慘了,沒想到開店營業也很辛酸,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就是說,那我用女子外表營業總成了吧?反正我也比較喜歡女身,造形變化可以做得更大膽,但是──那些混蛋來理髮也就算了,還想強姦我!」刀靈的用語真是火辣辣又直接。
「我只是想做好我的工作和興趣而已,為什麼不分種族的白痴這麼多!」神奇的刀靈理髮師按著額角靠著椅背低頭,比羅丹的沉思者更苦悶。
「真是絕望……能理解我藝術之心的人實在太稀罕了。」
「不要這麼說,不是還有狐狸嗎?」阿德連忙安慰他。
不過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問到自己的部分?目前為止暗雪依然在碎碎念。
暗雪從懷中拿出卷軸,面對阿德拉出一截空白開始揮毫,不時抬頭觀察店員,像是在給阿德速寫。
「平常我都直接剪的,但你是第一個進到小築的人類客人,我想給自己留個紀念,嗯,我挺喜歡你這樣子,氣質純真,個性善良,雙目靈徹,眼角含春,倘若在天界必定是個搶手的小仙童,嗯嗯,太好了,我有靈感啦!哎呀,你不修仙真是太可惜了,照我看來,阿德,你必非凡骨。」
阿德瞇著眼睛聽暗雪讚美他,高興歸高興,總覺得那些內容好像和本人沒啥關聯,他本來只是來陪侜張剪頭髮的,不過第一和第二印象都給人不親切感的暗雪,原來是個慢熟又熱情的異族,阿德更期待他的手藝。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有所不知,那正是暗雪對待客人的習慣,和廚師下刀前,拍拍摸摸自己的食材,向不會動的材料甜言蜜語並建立自信是同樣的道裡。
轉眼之間,暗雪已經勾勒完畢,簡直像是流星般奔放的完稿速度。
「暗雪,拿來給我瞧瞧,我也很期待你打算給阿德剪何種造型。」侜張在屏風後發話,阿德暗自腹誹他既已剪完何不乾脆亮相,裝什麼神祕!
不,以侜張的性格,很可能要當面與阿德比較,絕對有可能!這傢伙表面上看不出來,其實競爭意識很強。
暗雪帶著卷軸走進屏風後,與侜張靠在一起交頭接耳,阿德只能盯著屏風上的投影惴惴不安。
「暗雪,看來你真的很喜歡阿德,我介紹他來對了。」侜張這樣說。
「事不宜遲,他還有工作要做,就快點幫他剪吧!」
連侜張都認同暗雪的設計,那應該沒問題了。
店員心下一寬,正要安心地接受久違的理髮服務時,一道冰冷寒光閃過了因為感到幸運而運轉遲緩的大腦。
連侜張都認同……
阿德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拔腿往屏風後面衝刺,暗雪和侜張都沒料到他有此一舉,被店員闖入兩人之間,不知是誰沒把展開的卷軸拿好,啪答一聲掉到地上,阿德以猛虎落地式搶在其中一方撿回卷軸前壓在畫面上護住設計圖。
他終於看清楚,暗雪打算給自己剪的髮型。
※※※
頭頂一撮仙桃狀的瀏海,垂到鎖骨的兩鬢,其餘光溜溜。
光溜溜……光溜溜……光溜溜……和店長一樣的光溜溜……
「夠了,我拒絕!」阿德盯著那張居然還畫得很像的設計圖,全身惡寒帶動雞皮疙瘩集體爆炸。
「為何?我覺得很棒啊!」侜張遺憾地說。
「沒有比我充滿幻想性的天界風設計更適合你的髮型了,你是自取滅亡,人類!」暗雪吹著他的小鬍子怒道。
夢想交易所的店員從地上爬起來,扠著腰努力增添些許可憐無用的氣勢,面對兩個高頭大馬的非人異族,用盡丹田的力量飆吼:「我說不要──」
震得狐仙和刀靈東倒西歪,顯然店員的反抗心理真的很強。
阿德握緊拳頭,像片風中的枯葉般瑟瑟發抖,從剛剛開始他就很在意某個景象,認為其中應該有什麼誤會。
「為什麼侜張的頭髮根本沒變!」還是一樣又黑又長,鋪展在狐仙肩膀上,像是刺目的黑綢般向阿德炫耀。
阿德拚命檢查了老半天還是看不出來,這和他們進暗雪的理髮店前多了哪裡不同?
「侜張大人本來的樣子就是最棒了,這是天生麗質啊,稍稍改變都是一種損失,請您千萬千萬這樣保持美好的造型!這是我出生到現在唯一一次遇到,天生就和我期待中完全相同的模樣!」暗雪交握著十指凝視侜張感動地說,眼中盈滿少女漫畫式的水光。
這是偏心吧?
「可是我有剪喔,阿德。不然何必大費周章跑來暗雪的店?」狐仙對阿德說。
「我不是有修髮尾嗎?」他揪起一縷長髮指給阿德看。
「鬼才看得出來!」店員怒吼。
「一開始不就說過,我是要來清理靠自己難以淨化完全的汙穢,所以本來就只剩一點點需要剪了呀!」侜張不以為然地說。
「而且要是不順著暗雪心意留長髮,他是不會幫我服務的,不然真的剪短我也是無所謂,只是太看重外表容易忽略重要的事物,阿德。」
為何他要被這隻狐狸教訓?阿德愈想愈覺得難以心平氣和。
「所以說這個設計……」狐仙撿起那張萬惡的設計圖。
「你想都別想!」店員像是炸毛的貓,躲到屏風另一邊對兩位異族吠叫。
「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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