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伏特加（連載中） [普]（半架空/美食幻想/努力坑(X)更(O)）

　　不明所以的寒意吹得身體發顫，像永凍的藏冰從最遙遠的深海升起，促使著人哆嗦的醒來。


　　「好冷……」


　　真奇怪，怎麼這麼冷？但她無暇思索氣溫的異常，因為差一點她的臉就栽進碗裡了。


　　迷茫的東張西望，美式餐廳維持一貫的吵雜和滿鼻腔的酥脆油香，人聲鼎沸的室內熱火朝天，只有她裹著薄花色的厚外套。


　　大概是白天的那場雨害她感冒了？她難受的撐著桌子，昏沉了好半晌才如夢初醒。


　　……對呀，她正在和同仁們聚餐呢。


　　殘了半碗的冬粉不知被冷落多久，一點餘溫都不剩，絲絲條條也不再分明，慘澹灰白的糊成一團。


　　怎麼就把如此的美味浪費掉了？她嘆口氣，重新拾起筷子。肯定是感冒病毒發作，冷掉的豬腸冬粉索然無味，要不是還聞得到些許藥香，她真錯覺自己在吃紙屑。


　　吞嚥最後一口湯時，眼角瞄過寬厚的背影，她不禁紅了雙頰。


　　同事們不知為何放棄滿桌佳餚，聚在店門邊觀望著什麼，就連服務生都探頭探腦的湊一腳。她想為適才的失態道歉，卻發現男同事滿臉驚惶，旁人攬著他的肩膀，似在安撫他。


　　果然很尷尬。她咬了咬唇，抱歉的朝男同事的背影鞠躬，無關緊要的小事惹得大家都不痛快，瞧那焦灼的表情，大概正在氣頭上……還是等他的情緒平復再道歉吧？


　　趁無人注意，她溜出餐廳，雨聲中有警笛由遠而近，天橋的一端被團團包圍，路人們嘰嘰喳喳，彼此傳述著情況──但這都與她無關，涼意打濕髮梢的瞬間既短，又漫長得如同永恆，隨著雨水洗滌，一陣天旋地轉之後，糾纏至上一刻的鬱結豁然開朗，壞心情沿著水珠沖刷至腳邊，最終被她遺忘。


　　淋漓的雨彷彿永不停歇，她甚至還有餘韻讚聲：


　　「真美……」


　　既然已經感冒了，那就不需要一筆買傘的花費──她站上鐵扶手，第一次真正享受清冷的夜風和落雨。


　　「不、不可以輕生！」


　　伴隨著厲聲大喝，一股力量將她攔腰抱起，夜空瞬間成了大地，他倆跌得四腳朝天，儼然是兩尾剛躍上池岸的傻魚。


　　「妳沒事吧！有沒有哪裡受傷？」


　　扶起她的是名眉清目秀的青年，看來年紀不過二十有餘，一雙線條滑順的桃花眼在她身上四處瞟，大手抓著她，嘴裡不忘「需不需要幫忙？」、「要叫警察嗎？」之類的叨唸。


　　「……呃？不，我沒有要自殺……」她上下打量他，青年的體態端正挺拔，自有一股嚴肅自持，眼神卻青澀得有幾分呆氣──是阿兵哥吧？


　　這下換青年懵了，「我、是我誤會了嗎？」


　　眼見那張年輕臉蛋爬上緋紅、手足無措的道歉，她不禁笑了，開懷的笑了。


　　笑著笑著又哭了。


　　「……咦？」悲傷沒來由的湧上，嘴角還維持著弧度，眼眶卻濕了。她抹著不停滾落的淚水，很是困惑。


　　青年拾起為了救人扔到一旁的傘，替她遮擋。


　　雨靜靜的下，將哭聲掩埋。


　　待啜泣漸緩，她沒事人的指著不遠處的菜籃。「你不撿起來嗎？」


　　四散的菜葉被雨珠擊打得亂顫，白胖蘿蔔、馬鈴薯和醬油瓶滾得到處都是，磕在燈柱下的雞蛋甚至都碎了。


　　「糟！」青年這才驚覺的大叫，「完了完了要被媽媽罵了──」


　　為了搶救還可以挽回的食材，兩人跪在橋上，收拾滿地狼藉。


　　「生命雖然無常，但終究還算美好。」好一陣子大氣中只有風雨瀟瀟，直到被青年輕緩的一句截斷。「所以不要想不開，否則爸爸媽媽、愛妳的人會傷心的。」


　　看來這孩子還是將她認定為自殺未遂者了──她搖搖頭，轉移話題：「為什麼這麼晚了才出門買菜？」


　　「因為……我睡過頭了。」青年搔搔頭，「醒來發現只剩超市還買得到生鮮……姐姐妳呢？剛下班嗎？」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寒暄，互相通了姓名，認識不到十分鐘，話題卻伴著濕滑的氣氛建立起來了。


　　「──我超喜歡炸雞的！」


　　聽她描述著聚餐內容，青年的欣羨之情顯而易見。


　　「你喜歡速食啊？」


　　「漢堡、薯條、熱狗、蘋果派還有洋蔥圈！夏日限定的聖代我也喜歡！」青年的眼神被點燃了，閃閃發光的倒映著夜空。「嘿嘿，如果蜜蜂姐姐來了──噢，就是營裡的流動攤販啦！她炸的雞排最好吃了，而且連我要不要加梅粉都知道！」似是察覺自己太過興奮，他靦腆的笑。「妳呢？」


　　仔細一想，她好像沒有特別偏好的料理。繁瑣的日常讓進食純粹只是為了維生，即便並非喜愛咖啡，卻仍為了提神灌上兩大杯。「冬……粉吧？」紛亂的腦海中，幾十年來品嚐過的滋味全是浮光掠影，唯一清明的只剩難以回憶的淡薄。「像這種又濕又冷的天氣，冬粉吃起來就很暖和……」她喃喃道：「而且亮晶晶的很漂亮……就像雨絲……」


　　「我也喜歡吃冬粉！」青年的情緒再度高昂，「尤其是我媽媽煮的！大骨濃湯超級濃郁，豬腸的量又比店家澎湃，一不小心就會吃完一整鍋！」


　　「哦？聽起來你媽媽的手藝很不錯呢？」


　　「沒錯！不過自從當兵後就只有放假才能品嚐到了……往好處想，媽媽會煮更多我喜歡的料理！」


　　「我媽的話──」青年的歡快讓她回首起往事，然而不管如何絞盡腦汁，卻已經憶不起何謂媽媽的味道了。「我的媽媽……」她輕蹙眉頭，「我好久沒和家人聯絡了。」


　　「……如果有困難的話，介意說給我聽嗎？我、我不是想刺探隱私，只是──」或許是她困頓又憂傷的面容，促使青年猶豫的開口：「妳看起來……真的很悲傷啊。」


　　溫柔的話語最是一針見血，她低下頭，感覺到眼眶發熱，臉皮一陣一陣的在燒。


　　被探聽當然尷尬，但青年的擔憂便只是擔憂，絲毫沒有其他成分。


　　如果是他──她遲疑的踢著腳尖，好一會才鼓起勇氣。「我呀……每天每晚……這裡，都很難受。」她指指心口，眼瞳深處有藏不住的疑惑。「然後回過神時就會來到這裡，到底是為什麼呢？」


　　青年不解的往橋下探了探頭，「這裡沒什麼特別呀？」


　　橋下烏漆抹黑的，長年風吹日曬的小燈壞了大半，只在電路剛好連上時才勉強迸出些許光輝。


　　「或許，」她也往下瞧，凝視那微弱的光芒。「真如你所說的，我──想要尋死吧？」


　　無法辨別這究竟是不是個玩笑，青年噎住了，本就很冷的空氣瞬間更加凝滯螫人。


　　「我是不清楚妳經歷了什麼，但請不要想不開！」良久，他期期艾艾的開口：「不是說自殺不對……只是不同的選擇而已，我、我是這麼想的！不過說實在活著才能體會美好的事物……糟糕，是不是太陳腔濫調了？」他紅了張俊臉，又是勸解又是道歉。「……我呀，若是遇到挫折就會回家，也許問題根本沒解決，也許家人無法諒解，但只要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就會重新活過來。」


　　囁嚅的低語不再結巴，找到結論的青年和煦的微笑。


　　「回家就好了。」


　　大道理誰都會說，只是順不順耳的差別而已。「……可我家裡空蕩蕩的。」如果美好的事物包括無感無情的雨水的話，她甚至不想回家──想到只有自己的居所，她的嗓子不禁更啞了。


　　「我、我陪妳！」青年那熟番茄似的臉龐幾乎在夜裡發出紅光，「啊！我沒有奇怪的意思！只、只是覺得人都需要傾訴的對象……」他羞得語無倫次，好不容易重拾的自信再次瓦解。「雖然我只能放幾天假，也不是很懂職場問題，但若妳不嫌棄的話……」


　　讓一個比自己小上許多的孩子開導，身為大人可真不應該──但他說得確實有道理，避風港從未傾頹，只是她不願、也不敢依賴而已。


　　也許，這次她可以不用在貓狗中做選擇。


　　思緒及此，她擦乾頰上的淚，漾起一個久違的、打從心底的微笑。


　　「下次見面時，我請你吃炸雞吧。」


　　她突如其來的轉變，使青年呆了呆。「……真的嗎？」


　　「騙你做什麼？雖然我沒什麼興趣，但那間美式餐廳的評價可不是一般的好。」


　　「那我、我就先謝謝姐姐了！」青年的一雙大眼亮起星星的光芒，「──糟！太晚了！我得回家了！」他猛然驚聲，焦急的掏出手機。「告訴我吧！妳的聯絡方式！」


　　「不、果然還是……我知道了……」


　　即便是假日她也會選擇在家消磨，除了公事，她甚少與人聯絡，所以當那雙擔憂難捨的眼眸盼過來時，本想拒絕的她還是乖乖交出手機了。


　　「開心也好、難過也罷，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可以打給我！我會盡可能來見妳的！」青年將輸入彼此姓名與號碼的螢幕亮給她看，「所以答應我，絕對不可以做傻事喔？」


　　就這樣，她和初次見面的青年定下了約定。


　　遙望著提起菜籃就走進雨中的背影，將傘留給她的青年有點像公司新進的工讀生，多麼的熱情洋溢、多麼的不識險惡，輕而易舉便將他人放在心上……令她不禁感慨起那終會逝去的純真。


　　咦？公司？


　　違和感閃過腦內，但還來不及捉住怪異的尾巴，立即被清涼的雨滴撫平。


　　──對了，她差點忘了。


　　她舒了口氣，撐著傘倚在欄杆上，雀躍的哼起歌。


　　明天是快樂的周末呀。


　　

　　一閃而過的身影有點眼熟，貴飴瞇起眼，想把鵝絨翅膀般紛飛的裙襬看個清楚。


　　先別提是否休假，不久前副官才隨口提到那個人住在北城的都心、寸土寸金的鬧區──所以不可能是那個人，絕對不可能。


　　愛好虛華的生性怎麼會垂青既沒有百貨公司、也無酒吧夜店，與時髦一點都沾不上邊的小市區？用膝蓋想也知道是天方夜譚。


　　才剛這麼琢磨，幾名少女和那穿著花裙的人兒碰頭，天真無邪的嬉鬧讓冷澈的冬雨為之甜美起來。


　　貴飴嘆了口氣，轉身從反方向離去。


　　雖能讓橋上的女人重拾笑顏，卻無法阻止自己拖著倦怠的身子，畫報般詩意的季節風光早已不再，過剩的滂沱成就滿身泥濘，被積水淹沒的布鞋尤其噁心，一如他現在的心情。


　　甫到家，打開房門便瞧見偶像寫真集靜靜的躺在床上，看來表妹在百忙之中回來過一趟。真可惜，這次也沒能見到面呢……脫掉濕答答的運動服，貴飴百無聊賴的趴在棉被上翻閱雜誌。


　　打從上星期五起雨便沒有停過，淅瀝瀝的聽得人好生心煩，灰暗的雲翳遮蔽了本就清淡的冬陽，連帶印刷得光彩動人的少女面容蒙上一層陰鬱。


　　「小貴，雖然你才剛回來……能幫媽媽跑一下腿嗎？」房門開了一條縫，微微滲入一束光，林太太在門後探頭。「抱歉吶……」


　　「啊啊、沒事的，我去。」重新穿上乾爽的襪子，貴飴越過房外惴惴不安的母親，努力不讓壞心情影響到家人，卻還是不小心說漏了嘴：


　　「反正我是個閒人。」


　　若要購買現撈的鮮魚，傳統市集是最好的選擇，但貴飴不太懂得比貨，好幾次被欺他面善的攤販坐地起價，久而久之，他寧可繞點路，去連鎖超市挑那些無好無不好、已經貼好標籤的商品，省得又被當肥羊狠宰一筆。


　　而超市並不會穿越天橋，經過落了漆的橋口時，他也只是下意識的撇了一眼──「姐姐？」


　　白晝正過渡成帶紫的橘紅色，短暫的日照即將結束，不懂歇息的水光在蓬亂髮尾點綴金粉的筆劃，她依舊凝著一雙幽遠的眼眸，靜靜的置身雨水之中。


　　「姐姐！我給妳的傘呢？」不顧泥水濺上鞋尖，貴飴衝過去將新買的傘擋到女子頭上。


　　女子從欄杆前回過頭，神情很是困惑。「……啊，是你。」須臾，她才報以微笑。


　　「真是的！會感冒啊！」


　　女子撩開額前捲曲的瀏海，清淡的神情好似大雨中的落湯雞不是她。「我想了想你的話，決定和許久未見的母親敘敘舊，但──」她握著手機，怔怔的出神。「好奇怪啊，太奇怪了……」


　　見她發著愣，貴飴道了聲抱歉後便將手機借過來。


　　刻有陳年刮痕的螢幕孤伶伶的只有一個聯絡人，還沒等他嘗試，陣陣雜訊倏然閃過，畫面隨之陷入漆黑。


　　打從上次他就發現女子的手機是沒見過的機種，沒想到還真的是個功能秀逗的老古董。「會不會是淋雨的關係？機體進水了？」貴飴左翻右看，不擅科技產品的他實在檢查不出一個所以然。「妳記得號碼嗎？」


　　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麼問，女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貴飴啊了聲，他倒忘了，自從通訊錄、快撥鍵等發明問世，便沒人還會傻傻的背熟成串數字，再一字一字輸入。雖然資訊傳遞的效率大幅提升，但他真不曉得這樣造福全世界的便捷對人類的大腦來說到底是好還是壞。


　　鈴聲叮的響起，老機子重新啟動，雪亮的螢幕不再出現方才的錯誤，可惜依舊只有林貴飴三個字獨佔版面。「起、起碼還能打給我？」貴飴搔了搔頭，「要不送去電信請專門人員處理吧？」


　　「不、不用了……」不知為何，女子侷促的拒絕。「聯絡不上的話……就算了吧。」


　　「不要緊，就算手機壞了，只要這座橋還在，我一定會來見妳。」貴飴把傘撐得近點，將兩人籠罩在塑膠製的天空下。「所以，姐姐妳千萬不可以放棄。」


　　「……放棄什麼？」


　　貴飴咬著唇，好一會才露出和雨滴同色的笑容。


　　「我的同梯、我的朋友們都說……能離開真是太好了。」儘管嗓音仍舊輕快，他卻不得不低下頭。「能從那個危險的地方、從那個危險的人身邊被釋放是多麼幸運啊──大家都這麼說，只有我覺得……我，是不知怎麼的被長官給丟棄了。」


　　明知道傘下很安全，貴飴卻發現自己的心和傘外同樣濕漓。


　　「……不，『丟棄』說起來真奇怪，我又不是他的所有物。」他呵了一聲，「可是感覺就是這樣，真難受呢……」


　　雨綿綿下個不停，破壞了鏡面般的積水，濛濛景色把過路人都抹上了油畫一樣的模糊色彩，傘下的兩人各懷心事，靜靜的聽著淋瀝的落雨聲。


　　「對不起，應該是聽妳說，卻變成我單方面抱怨……」貴飴苦笑道，心下暗自不妙，怎麼腦一熱就把所有心事抖出來了？


　　本以為迎接他的會是因交情過淺而產生的不解，或是壓根不在意──然而女子搖搖頭，因風紛亂的瀏海也沒能阻止她的凝望，蒼白的指尖遲疑一下，終究覆上他緊握雨傘的手。


　　而後包住整個他。


　　傘輕飄飄的落地，將水窪打出無數水花。此時此刻，兩顆截然不同的心中同步的是被相同的感觸，他們是在以億計算的茫茫人世中，最接近彼此的人。


　　這一瞬間的共鳴，讓貴飴將對誰都無法訴說的心情嚎啕而出。


　　抽抽咽咽了好一段時間，情緒稍緩後，貴飴揉了揉紅腫的眼眶。「──妳又是不知不覺走來這裡嗎？」他吸著鼻子，很是不好意思的離開女子的臂彎。


　　他倆抱著抱著便跪在濕冷的天橋上，導致現在兩人的膝蓋都髒兮兮的。


　　「因為很漂亮啊。」女子伸出手，指著被燈光染得發亮的雨絲。「但自從認識你後……便更想來這裡了。」


　　只是幾盞年久失修的燈泡罷了，早就沒了當初的節慶氛圍。貴飴邊撿起傘邊想，從相遇起便特別在意雨景，姐姐大概是個格外纖細的人。


　　「你又是為何而來？」


　　「我嗎？」一次是為救人，一次是為擋雨，兩次都是路過，他從未想在橋上佇足，但──「也許我跟姐姐很像吧？」貴飴微微笑道。


　　因為是陌生人，所以既不在意也不探究，一點都不需要擔心；因為是萍水相逢，所以出口的話如灌入樹洞，輕描淡寫的過耳就忘。


　　又東拉西扯的聊了會，要不是手機鈴聲響起，貴飴還沒發現天色已完全轉黑，晚餐時刻即將逼近。「媽媽打給我了！完了，我還沒買魚──」他拔腿就跑，又馬上飛奔回來。「傘！給妳！我明天就要收假了，下禮拜再見吧！」


　　將傘遞給女子，貴飴舉起一隻手遮擋雨珠，再伸出另一隻手的小指。


　　似是不解他的行為，女子呆愣了會，才緩緩勾住他的指頭，讓指腹彼此相觸。


　　「──約好了喔？」


　　貴飴嘿嘿一笑，揮揮手轉身奔入雨中。


　　好在天氣的幫忙，沒什麼客人的超市還剩下不少選擇，挑了兩條賣相中上的銀魚，他終於可以準時向媽媽交代。


　　「真是的！怎麼這麼晚──」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小幫手的林太太舉著鍋鏟，正想責備不知跑哪蹓躂去的兒子，瞥見那水鬼一樣的身姿後連忙驚呼：「你是掉進水溝裡了嗎？快去洗澡！」


　　乾笑了幾聲，貴飴抓了乾淨衣服就衝進浴室。


　　煙霧瀰漫，水氣蒸騰，入浴球咕嘟嘟的溶解出海豚小玩具和撲鼻而來的芳香，聞在鼻間使人精神為之一振。伸長被冷天凍得僵直的腿，將上半身也浸入熱騰騰的洗澡水──真是極樂的享受啊！他瞇起眼，趴在浴缸邊緣舒服的打睏。


　　隱隱有線條浮凸的肌肉被溫泉洗得剔透，換上冬夜必備的發熱睡衣，再下樓飽餐一頓，整頓好行囊後跳上床──凌晨就得準備回營，得早點睡覺才行──貴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從沒想過說出真心話會如此疲憊，值得慶幸的是，幾個禮拜前便糾纏至今的苦悶終於有管道抒發了。


　　太過於靠近內心的煩惱、無處宣洩的憂傷，終於有人側耳，甚至回贈不敢奢求的理解──也許他跟橋上的姐姐一樣，僅僅是在等待一個願意傾聽的人吧？


　　緊抱軟呼呼的枕頭，他的意識很快隨著睏意遠去，昏昏沉沉的墜入夢境之海。


　　「──哟，怎麼滿面春風的？終於想開了？」


　　冷風颳過的司令台上，嘮叨的上司好不容易才捨得放生阿兵哥們，收假後漫長的例行訓話終於結束，各自回單位的時候阿溫興沖沖的勾上他的肩膀。


　　「唔？沒有啊？」貴飴摸摸臉，「想開什麼？我又沒有想不開。」


　　「有，你就有。」阿溫嘖了一聲，「要不是我死活撬開你的嘴，你這悶騷鍋怕是什麼都不願講。」他不懷好意的笑，收緊手臂。


　　「嗚哇哇放開！勒這麼緊要死啊你──」


　　兩個大男孩互相戲弄，打鬧調侃樣樣來，彼此互損的哈哈大笑。


　　「開心點，離開那鬼地方是好事！別真的早死早超生了！你休假的時候學長跟我聊了會，我們一致認同政戰是個機車單位！」阿溫語重心長的嘆了口氣，「吃火鍋時我還覺得你運氣不錯，現在可不了──的確德國佬令我稍稍改觀，但他那每件事都要求極致、接近強迫症的完美主義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善──其實很多事唬弄過去就行了，反正上面又不在乎。」


　　「……可學長本就是個比較散漫的人吧？」


　　「是沒錯，但待沒幾天便被各種雞蛋裡挑骨頭也太誇張了，他撐了半個月實在受不了，只好辭退。」阿溫聳了聳肩，「難得他離開的時候拿破崙也在，你猜那混血兒怎麼說？」他清了清喉嚨，怪腔怪調的模仿政戰主任的口音，好像他就在現場目擊。「──『咦？我們什麼時候換了新的打工仔？榮格，上次那一個呢？死了嗎？』──聽聽，這是長官該說的話嗎？」


　　許是和學長交好的關係，阿溫格外憤慨。


　　「也還好德國佬夠龜毛，否則拿破崙根本就不管事還老是搞事，真出了事才擺架子，大部分的時間絕對不見人影……天啊，他是上課睡覺下課尿尿的國中生嗎？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會摸魚的人！」


　　貴飴訥訥了幾聲，真不知該作何反應。


　　或許是文件、或許是雜務，偶爾他也會粗心大意，這時當然躲不了訓斥，但指出錯誤後，副官又會針對正確的部分嘉許他。


　　該說他遲鈍或太好搞定嗎？起碼他無法體會學長所謂的「自尊被羞辱」。


　　至於長官嘛──


　　這就是尷尬癌發作吧？即使他已不隸屬其下，仍不禁對那難以引為楷模的表現燒紅了臉。「學長有跟著長官去打架……呃、我是說有遇過什麼奇怪的事嗎？譬如說……自然？」基於人類都有的八卦心理，貴飴急於打聽更多小道消息。


　　「……雖然翅膀很漂亮，還是有許多人因為蝴蝶的軀幹或口器覺得噁心吧？像我高中同學就是每見必惡寒、甚至怕到哭的類型，可儘管如此也不至於想撲殺牠們對不對？」阿溫斟酌用詞，試圖使真人真事更加活靈活現。「貌似從前曾有士官和蝴蝶起了紛爭，引來一窩五顏六色的成蟲和幼蟲，灑了滿營區的鱗粉，害一堆人嚴重過敏──然後你猜怎麼著？」


　　貴飴搖搖頭，自然太千變萬化了，導致人類的應對方式也愈來愈千奇百怪。


　　「學長說他當時嚇得都快尿褲子了，因為拿破崙砸了酒瓶，打火機一丟，整個空間頓時又紅又旺，提早過年──」阿溫滿意的看著好友目瞪口呆，隨後不以為然。「雖說沒燒毀貴重物品，但誰會二話不說就點火？都不怕出人命嗎？他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


　　原來幾年前在新聞上看到的軍營大火就是長官造成的啊……貴飴無言以對，卻不能說是意料之外。相處了近半年，他也大致摸透了上司對待自然的態度與手段。


　　「最扯的是他的事後發言：『浪費我整箱的蘇聯紅，我可以向那些六腳畜生索賠嗎？』──我的天，聽說那時媒體天天堵在大門，都快把哨兵擠爆了……肯定是因為他靠山夠硬，上面才裝聾作啞吧？換成其他人早就被電到飛起來了！」阿溫對自己的推理很是篤定，連連點頭。「據說那個人以前可不好惹，在營區吃得很開，不管多大的官都得讓他幾分。」


　　不好惹？難不成長官還是黑手黨啊？貴飴實在很難想像那個午休起床都得擦乾口水的輕浮男子，像個鬼神似的令人退避三舍──隨著各路謠言愈來愈天馬行空，光怪陸離，不用三人，兩人的妄想便足以成虎。


　　「總而言之這個人十分危險，待在他身旁的除了德國佬外都沒好下場！阿貴，你能脫逃真是太好了，真不懂你幹嘛依依不捨？他又沒有對你特別好？」


　　從朋友口中轉述的政戰綜合處既鮮明又模糊，貼切而令人疑惑，確實令貴飴更加迷惘了。


　　的確那個人老是濫用職權使喚他跑腿，買吃買喝甚至充當邱比特到處送情物，不時還得幫著偷懶違規，總是理所當然的指使他做牛做馬……


　　可他就是覺得不甘心。


　　明明他可以的，明明他願意堅持下去的，明明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再逃避了。


　　為什麼長官非得排除他呢？


　　「那個人很好的。」貴飴低啞的說，「真的……很好……」


　　他想駁斥好朋友，那個人其實很勇敢很厲害，雖然總一副沒心沒肺、啥都不想幹的頹廢模樣，大事當頭時卻是站得比誰都還要前面、比誰都還要奮不顧身。然而舌頭彷彿卡住了，喉嚨像吞了玻璃渣，狠狠點出了他其實並不瞭解那個人的事實──貴飴乾巴巴的話也說不上來，只知道不停重複：「他很英勇、很棒的……」


　　阿溫發出介於不滿與感慨之間的短促怪聲，「這職業本就需要有勇氣的人吧？況且待在他身旁有更大的機率被捲進危險，若只是想近距離體驗何謂英雄的話可一點都不值得。」


　　「他保護了我！」堵在嗓眼的萬般言語終於化為吶喊，貴飴止不住的大叫：「他為了我，不惜受那麼大的傷……」


　　為了一個非親非故，既沒什麼長處又軟弱的下屬豁出性命，想到那雪白身軀上怵目驚心的疤痕，貴飴的心更加沉重，滿腔辯詞卻在出口的剎那轉為咳聲。「咳、咳呃──咳咳！」


　　「怎麼？感冒了？」見他喘不過氣，阿溫趕緊輕拍他的背。


　　「咳、咳──」喉頭騷亂得厲害，嗆得貴飴幾乎忘了如何呼吸，好不容易咳嗽稍減，他又清了清嗓子，喘息才漸緩。「可能吧？最近淋了點雨……」


　　「齁齁，雨中約會？看不出你這麼浪漫啊？」


　　「才不是！你不要造謠！」


　　兩人又打鬧起來，很快便將方才的交談拋到九霄雲外，但才彎過轉角，迎面而來的身影讓他倆再次憶起未完的話題。


　　貴飴張了張嘴，他不能不打招呼，那樣做實在太失禮了──所以他舉起標準的手勢，強迫自己擠出單調的音節。「長、長官好……」


　　嚴肅得接近憤怒的面容只在會議前夕見過，算了算日期，是了，的確又到了各路大頭頭集合的時候──濃紅的軍大衣颯颯的飄打，在青白的冬陽下格外惹眼，徽章和金絲編織的飾緒交互輝映，隨侍在後的舒爾茨中尉轉頭回禮，而宮原上校目不斜視，風一般的捲過道旁的兩人。


　　──阿溫說的對，他實在沒必要在意的。


　　「不……老實說真的很扯，頂著那張臉居然已經四十三歲了？他是吃防腐劑長大的嗎？」


　　朋友鍥而不捨的質疑將貴飴從神傷中拉回，他抬起手，黯然的神情在抹了把臉後重回波瀾不興。


　　

　　「您撥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咦？」


　　「您撥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您撥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伴隨水珠滴答，機械式的女聲在耳畔不停輪迴，良久，貴飴嘆了口氣，將自己扔進一星期未見的床鋪，不再理睬身旁的手機。


　　看來姐姐的手機真的壞了吧？雖說想幫她看看，但現下連相約都無法──貴飴抱著書，新入手的奇幻小說看不到一半便無心再讀，儘管太陽才剛下山，他仍敵不過闔上的眼皮，哈欠連連的即將睡去。


　　就在準備和故事主人公一同翱翔宇宙時，忽然響亮的鈴聲嚇得他自床上彈起，不一會兒，手機螢幕亮起了陌生又熟悉的號碼。


　　「……喂？」貴飴小心翼翼的接通，掩不住顫抖的雀躍。「是、是我沒錯……我知道了，老地方是吧？」他壓住溢出的咳嗽聲，仔細傾聽時間與地點。「好，待會見。」


　　翻出成藥，混著暖暖的開水嚥下去，貴飴挑了特別厚實的圍巾，結結實實的遮擋住項頸。


　　下樓的途中，林太太從廚房探出頭。「感冒了就別亂跑吧？」


　　「見個朋友而已。」貴飴摸了摸圍巾，「可能會晚一點才回來，晚餐我自己在外面解決就好。」


　　入夜後氣溫又降低了好些，過往人群紛紛攏緊衣領，彎著腰和隆冬對抗。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段閒暇，貴飴在超商和餐館間糾結，終於決定在路邊攤吃碗熱騰騰的湯麵。


　　轉念一想，他又多點了一份冬粉。


　　雨滴像無數串沒有結尾的透明音符，蕩漾得街燈都起了疊影，與匆忙返家的人潮背道而馳，貴飴輕哼著混入水中的鼻歌，依約前往她的身側。


　　「妳很喜歡這件外套嗎？」


　　每每相見，藍色的棉麻外套總是融入夜景中，幸好那始終如一的凌亂馬尾令他不至於認錯人。


　　「我最喜歡的那件還擺在百貨公司裡呢。」女子朝他笑了笑，雙手和傘桿一同擱在欄杆上。「是呀……下個月肯定就能……」她將視線轉回在指尖流連的水珠，低聲呢喃。


　　「妳記得帶傘了。」


　　看著那依靠在纖細肩頭的傘，貴飴如是說。


　　「是呀，我記得了。」女子苦笑道：「之前真是抱歉，我買新的還你吧？」


　　「不用了，只是傘而已，就送給姐姐吧。」


　　「你呀，果真是個好孩子呢……」


　　迎著夜風，他們天南地北的閒聊，更多的時候是彼此一言不發，僅是欣賞雨景。


　　直至手中的提袋逐漸冷卻，貴飴這才驚覺。「差點忘了！這個給妳！」


　　「這是……」女子接過那碗失溫的冬粉，微露疲態的雙目頓時睜大了。


　　「冷掉了啊……真對不起！」貴飴懊惱道，「本來是想讓妳暖一暖身子的……我果然很不中用……」他唉聲嘆氣，清秀的眉眼因自責揪起。


　　「不，我很開心唷。」


　　「咦？姐姐？妳要現在、就在這裡？」見女子笑吟吟的拆開竹筷，貴飴焦急的阻止。「加熱後再吃啦！」


　　「肯定要現在吃啊？畢竟你可是少數這麼關心我的人。」女子笑著打開沾滿水氣的塑膠蓋，難得說起俏皮話的好心情登時出神了。


　　一樣滴滴答答的日子，嘩啦啦的徒惹人傷心，曾有個人如同青年般，將溫暖遞至掌心……奇怪？是誰？她怎麼想不起來？


　　見她傷神，貴飴揉著鼻子，思索要怎麼岔開話題。「那、那個呀，幾個月前的豐收慶典，姐姐有參加嗎？」


　　「豐收……祭嗎？」女子側頭，「那時我在加班……吧？」


　　「我以前也不太參加的，結果從沒想過會這麼好玩！南瓜派和南瓜湯超級好吃，大家的變裝也很厲害，我還和長官一起雕了燈籠……噢，雖然我們都刻得很醜，但長官的南瓜燈有得獎喔！」想起曾經美好的回憶，貴飴驀然沉默，頃刻繼續歡快的訴說：「不過呀，因為人們又忘了遵守遊戲規則，自然精靈就生氣了！南瓜先生與夫人把北城居民變成了喪屍，打算一舉殲滅人類！雖然最後化險為夷，但現在想想還是讓人心有餘悸──」


　　豐收祭？變成南瓜？女子困惑的皺眉，怎麼眼前的孩子繪聲繪影的描述，她卻一點記憶也沒有？


　　「姐姐沒印象是正常的。」見她百思不解，正說得興興頭頭的貴飴連忙解釋：「妳一定也被轉化了吧？」


　　「大概吧？」女子搖搖頭，覺得頭有點疼。「也許我變成一顆南瓜，會比當個人更有價值。」


　　「……姐姐若是成了南瓜，我們就不會認識了。即使相遇，我也不想對著顆瓜說心事。」許是被低迷的氣氛影響，貴飴也垂下頭。


　　老實說他很迷惘、很擔心，害怕互舔傷口的兩人會困在作繭自縛的漩渦中，再也走不出來的一同腐朽。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起碼世界沒有再次末日，他也活著，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


　　不行，不可以自暴自棄，他不能比姐姐更加沮喪，否則兩人真的會──貴飴甩甩頭，又不禁思考起如何才算是個有用的人？是有份好學歷、好工作，錢賺得多還是五子登科？亦或只有對他人有利用價值，才能構成這社會所需求的「有用」的人？


　　如果都不是，那存在的理由是什麼？又該如何繼續存在？


　　見女子僅是睜大一雙浸潤在雨中的眼，默默盯著他，貴飴趕緊打了個哈哈。「不過妳倒是顆運氣好的南瓜，沒碰上碎瓜達人宮原上校呢！」


　　「那位是……」


　　「是──」是呀，是誰呢？本以為能追著那主宰陽光的背影不停前進，卻沒料到光芒之所以耀眼，是因為剔除了無用的黑暗──貴飴的嗓音低了下來，帶有幾分保留。「……是我仰慕的人。」


　　是只能仰望而無法觸碰到的目標。


　　直到人生結束的那天，他可能都忘不了那張和上司髮梢同色的人事異動單。


　　「你在咳嗽……感冒了嗎？」


　　貴飴又咳了起來，女子急忙順著他的背，擔憂的語調如此溫煦，撫平呼吸的手卻是十足寒冷──這讓貴飴咳得更厲害了。


　　「要不要緊？看過醫生了嗎？要不你回家吧？別在這陪我吹風了！」


　　「不、咳咳、不用……那個人說過……」貴飴使勁壓下咳聲，「認識的人都死了，你就不活了嗎──他曾說過這種話呢，嘴很毒吧？」語畢，他喘了口氣，接著繼續說。


　　「他說，不論如何都不要否定發生過的事……可以悲傷、可以發怒，但絕對不能後悔……多麼自我的發言啊，卻一棒打醒了曾經不想活的我。」


　　「你……想自殺？」


　　再度縮緊的心臟無限感慨，時間彷彿又回溯到他大吼著不願苟活，事實上只是害怕被拋棄的那場慶典──見貴飴苦笑著，女子也不再追問。


　　各自尋思了許久，貴飴才很慢很慢的輕聲：「只要活著，總是能夠面對、總是有辦法撐過去的……如果那時選擇離開，現在就沒辦法在這裡、在這座橋上讓姊姊聽我嘮叨這些難受了……謝謝妳。」他頓了頓，忽然覺得說教的口氣莫名耳熟。「所以姐姐妳千萬不要看輕自己，無論覺得自己有沒有用，對我來說妳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發生過的事肯定有其意義，不要否定曾做出決斷的自己。既然不能後悔，就只能面對了──刻骨銘心的話語如留聲機般繚繞在心底，但對被拋在雨中的兩人來說，似乎太天真、太不切實際了點？


　　擁著各自的傘，彼時兩人陷入沉默。


　　現時是十點半，吵鬧的一直都只有停不住的雨勢，該回家了──貴飴難堪的笑笑，朝那玲瓏的側影胡亂點點頭，舉步就要離開。


　　「你想回去嗎？」


　　轉身之際，如同落地雨珠的嗓音幽幽的問，細弱得幾乎融入水聲，卻一清二楚的鑽進他耳中。


　　「是，很晚了，我該回家了……」


　　「我不是問這個。」


　　──可以的話，貴飴是想大喊。


　　恰如上司那慣例的趾高氣昂、無所畏懼的大喊。


　　然而想與不想終歸只能包裝成無欲無求，畢竟世界由不得人任性，而林貴飴從來都不是敢違背規則之人。


　　可是，可是如果是現在，如果是雨下個不停的現在，如果是有人理解的現在……貴飴仍舊沒有回頭，握緊傘把的手不顧主人的壓抑，自顧自的開始顫抖。


　　稍稍任性一點也沒關係吧？


　　反正，雨聲會掩飾過去的。


　　「那就去吧。」


　　……他明明還沒開口。貴飴驀然回首，張著嘴說不出話。


　　雨水沿著透明的傘布滾落，在臉側墜成了隱形絲線拉扯的水晶簾，她撐著他相贈的小傘，粉白的唇輕柔的彎起。「讓他見識你的決心。」


　　「不……我不是、我……」吐出的字根本無法組成詞彙，貴飴語塞了許久，才虛弱的求助：「……可以嗎？」


　　「試試看又不會有損失，你的那位不也說了嗎？」女子抬起手，涼涼的掌心輕撫他的臉龐。「既然不能反悔，就只能繼續往前走了吧？」


　　──是呀。


　　其實他想要的就只是一句諒解。


　　並沒有規範束縛他不可以去請求、去爭取，阻止他的一直都是自己推託的心，長官雖然兇得要死，對他視若無睹，卻也沒說他不可以主動再上訴！


　　勇氣的熱流自胸口正中央湧出，混雜著感動流向四肢，貴飴的心頓時不再發冷。


　　「還能做的時候就放手去做，不要像我一樣拖拖拉拉的……空有理想卻什麼也辦不到。」女子悲傷的低笑，「好了，你不是該離開了？感冒的孩子，快點回家休息吧。」


　　「……不、不！我不要緊，一點也不急！」


　　──既然想通了，貴飴怎麼樣也想讓眼前脆弱的容顏打起精神來，怎麼可以只有他受到激勵？被輕柔的推往橋頭的時候，貴飴仍不斷回頭喊話。


　　「姐姐，妳一定也可以達成目標的！不要灰心、不要放棄啊！」不顧會劃破寧靜的夜，他放聲吶喊：「我會支持妳的──我相信妳！」


　　女子沒有回答，僅是無聲的揮手，隨著青年的背影漸行漸遠，白得接近透明的微笑也慢慢失了暖意，徒留空蕩蕩的輪廓。

　　「──整個休假都在淋雨嗎？」


　　公鵝似的大嗓門轉瞬便震撼食堂，不過阿溫可不在意那些針戳一樣的視線，繼續對好友施以扒皮之刑。「我的天，到底是多天仙的長相才能讓你如此著迷？」


　　「小聲一點！而且我有撐傘！」快狠準的摀住那張保不住密的大嘴，貴飴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是……是更好的……」


　　「更好的什麼？難道……阿貴！原來你是黑矸仔裝豆油的那種大野狼嗎？」


　　「你你你不要胡思亂想！是、是──」貴飴又羞又惱，好半天才在腦中抓到合適的形容詞。「──靈魂之友。」


　　「……靈魂伴侶？你是誰，你把我的好麻吉阿貴怎麼了？那個木頭木腦的呆頭鵝才不會說出這種肉麻話！」筷子茫然的停在空中，半晌，張口結舌的阿溫才夾著香腸顫抖的指責眼前人。


　　「我們好歹也認識快一年了，阿溫，我真沒想過你這麼沒禮貌。」


　　「我也沒想過你變得這麼油嘴滑舌啊？」阿溫回敬道，隨後皺起眉：「說真的，你不會是燒昏頭了吧？」


　　「我清醒得很──」瞥見同梯不信的目光，貴飴只得無奈的拉緊口罩。


　　感冒悄悄的惡化了，這幾天他除了日日咳夜夜咳，咳得室友都快抓狂，腦子也灌了糨糊似的發暈，鼻水更是傾盆大雨般不用錢的流。


　　吃了軍醫開的藥也不見好轉，雖然學長們總說是個人就別相信軍中醫療體制，但周醫官據說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醫生，在業界打滾了好些年才重回軍營領少少的薪俸普渡眾生……果然還是尊重專業，把藥吃完吧。


　　「所以那女孩到底是誰？」


　　「年紀比我們大的姐姐……挺溫柔的一個人。」


　　「長得美嗎？我記得你不是喜歡又軟又甜的類型？什麼時候御姐也在你的守備範圍裡？」阿溫一臉壞笑，嘴邊的香腸跟著他的笑聲上下甩動。「看來我們的愛情傻瓜終於徹底忘記前任，找到新的茱麗葉了！我得趕快告訴梁梁和小龍王這天大的好消息！」


　　「就說我們不是那種關係了！我、我對她沒有非分之想！」


　　先不說彼此有沒有意思，要談及感情也得等兩人更加深交才對吧？


　　仔細一想，貴飴突然發現自己對女子的事一無所知。


　　儘管知道她每晚站在橋上似在尋找著、等待著什麼，但那憂愁眼眸的深處究竟是望向何方？雨中相會透露出的只有含糊帶過的煩惱、一組難以聯繫的號碼和指尖上的約定。


　　啊──差點忘了，她喜歡賞雨，還喜歡吃冬粉。


　　這廂貴飴還在困惑，那廂阿溫宛如被強塞了滿嘴檸檬，五官全擠成一團的瞪向他的身後。


　　滑過眼角的是揉合了燦爛日光與嬌嫩花蕾的粉金色髮絲，披著大衣的身姿凜若冰霜，在跨進餐廳的瞬間便聚焦了所有目光。


　　「長……長官好。」比起同伴刻意嘹亮的問好，貴飴唯唯諾諾、緊盯著腳下的軍靴，不過礙於身高差距，低下頭的他正好可以瞥見那捲翹頭頂的雙髮旋。


　　琥珀色的視線自他身上快速滑過，尼緒卡嗯了一聲，微微頷首。


　　貴飴不敢再看他，認真數起地磚上的裂紋。


　　餐廳熱絡得好似菜市場，四人間的空氣卻詭異的僵持，一直站在上校身後的榮格趕緊打圓場：「你們好──貴飴，看你口罩戴好多天了，身體有沒有好一點？隔壁沒感冒的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知不知道？軍營說大不大，很容易互相傳染──」


　　「是，謝謝中尉！」


　　「謝謝中尉的關心，我很好……」


　　「──你們吃飯就吃飯，別大聲嚷嚷。」打斷三人寒暄的是不耐煩的語氣，尼緒卡揉著額角，淺金色的眉毛折成不悅的弧度。「這裡是食堂，可不是你家。」


　　「是……對不起……」貴飴登時緘口，囁嚅著道歉。


　　「說的好像你的餐桌禮儀滿分一樣。」榮格回諷了一句，隨即在凌厲如刀的瞪視下閉嘴。


　　這兩人的鬥嘴一直以來都宛若相聲，為何如今──貴飴在略顯尷尬的副官和冷僻的主任中張望，心下很是茫然。難、難道是因為今早的請求嗎？


　　恰似驗證他的猜想一般，深邃的目光意味深長的轉向他。


　　「由於資格不符，恕本處室無法受理你的申請。」聽過一次便不會忘記的異國腔調硬梆梆的道來，如同電子產品的指示音般端正清晰，卻也十足無情。傳遞完結論，尼緒卡便轉身離開，絲毫不理會榮格驚訝的詢問：「等等，你不吃午餐？」


　　「今天菜色太爛了。」尼緒卡聳聳肩，不再多下屬一眼。


　　「……不。」


　　令腳步停下的是那險些湮滅在喧鬧中的蚊鳴，原地佇立了一會，尼緒卡才稍稍撇過臉。「你說什麼？」


　　「……不要。」


　　「太小聲了，看你碗都見底了還這麼沒力氣，操練操假的啊？」


　　「我說不要！」鐵桌因為貴飴的拍打發出巨響，引得全食堂的軍人們紛紛側目。「我真的很希望能回政戰綜合處再盡一份心力──拜託您了！」


　　「我說過了吧？無法認清自己的蠢蛋我不需要，你就別白費力氣了。」掃視了一圈看戲的閒雜人等，尼緒卡昂起下巴，明明是仰望的角度卻令人錯覺被俯瞰。


　　「我、我真的真的，很想幫上您的忙……不管什麼事都願意做，您下的命令絕對遵從，我會努力不扯後腿的！所以──」四面八方的目光令貴飴很難為情，但都沒有眼前人的無動於衷令他心寒。「拜託、拜託……」


　　語尾剛落，他又咳得面紅耳赤，口罩阻礙他的呼吸，冷空氣在肺裡胡鬧，如此一來他的話語肯定更難傳達到那人耳裡了。


　　圍觀群眾已然釐清現況，彼此交頭接耳，見狀阿溫連忙勸解：「別這樣，阿貴，太難看了……」他扶住喘不過氣的好友，「算了啦，我們回去了……不值得……」


　　「咳……長官！求求您了……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吧！」肺裡潮濕而黏膩，貴飴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腳底虛浮得幾乎站不穩，費了好大的勁才推開架住自己的手。「我林貴飴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這麼做當然無濟於事，但他就是不甘心屈居於結果，明明已經有了覺悟，為什麼就是不肯成全他？


　　為什麼這個人就是不肯相信他？


　　難道真的是因為他太固執、太死心眼了嗎？


　　「你不是，你是不知變通的人。」


　　尼緒卡垂下眼簾，好像對眼前的鬧劇突然失了興趣。「真丟臉，哪來這麼死纏爛打的阿兵哥？淌了這麼多不該淌的渾水還學不乖嗎？一點自覺都沒有就算了，健康管理也不行，憑什麼你還要堅持自己可以？」他背過身，不再注視貴飴。「回去睡飽一點吧？再吃點營養的──頭好壯壯才不容易生病。」


　　不再多費唇舌，尼緒卡揮揮手，意思榮格跟上。


　　見熱鬧作罷，沒八卦可看的官兵們也各自鳥獸散，不再注意剩餘的兩人。


　　「什麼長官嘛！根本就是隨便找人出氣！亂開地圖炮！」待人潮離遠，阿溫終於壓抑不住滿腔怨氣，破口大罵。「連德國佬都遭殃了，說話有夠刻薄！這麼惡毒的人除了那身制服哪夠格當人上司？阿貴，你又是何苦呢？這種小雞肚腸的哈比人的下屬不當也罷──阿貴？你還好嗎？」


　　就在他叨唸的同時，貴飴的臉色和純白的口罩融為一體，黑眼睛輕輕闔上了，顫抖的身軀頹然倒下。


　　「阿貴！醒醒！阿貴、貴飴──」


　　黑石磚雕砌而成，偶爾會有油漬、常常有腳印的食堂地板上，高瘦的青年雙目緊閉，滿面潮紅，無法抑制的抽搐喘息。


　　不知過了多久，貴飴才緩緩睜開眼睛，搶先映在虹膜上的是詭異幽暗的室內照明，接著是斑駁掉漆的天花板，最後才輪到那媲美人體模型般一點神采都沒有的大特寫。


　　「──嗨。」周陽不溫不涼的打了聲招呼，定定的審視他。


　　「……您好。」貴飴抓著棉被，一刻也不敢眨眼的瞪著幾乎爬在他身上的軍醫。「湊……湊太近了……」


　　再前進五公分，兩人的鼻頭就會撞在一起了。對著蒼白瘦削的面容發怔，貴飴發現自己很不想看懂鏡片後那狹長眼中的熾熱慾望。「您、您為什麼拿著刀？」


　　難道這次輪到他成為「夜半人體實驗」的倒楣主角嗎？不要啊！他不想被做成軍醫的戰利品！貴飴驚慌失措的尋找醫務室唯一的小鐵窗，還好還好，雖然雨仍舊沒停，起碼太陽還沒下山。


　　將細長的銀刀收至白袍內，周陽直起身，很慢很慢的退回堆滿藥瓶的辦公桌後，繼續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怎麼醫生看起來比病人更需要治療啊？


　　既然會在醫務室醒來，看來他果真昏倒了。糟糕，隊上的每日公事不知道結束了沒──「謝、謝謝您的照料，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感覺身體輕巧了些，貴飴翻身下床，隨即被撲面而來的一紙文件推回雪白的被褥上。


　　「呃……您這是什麼意思？啊、是叫我看嗎？」


　　隨著流鼻涕、咳嗽、暈眩、嘔吐、痠痛等症狀被勾選或留白，一系列例行檢查如火如荼的執行，撇開怪異舉止和駭人的傳聞，周陽確實是個嫻熟專業的好醫生，不一會兒功夫貴飴便渾身輕鬆了不少。


　　「啊──」他乖乖的張嘴，任由醫官檢查舌頭，噴灑藥物。


　　滿溢消毒水味的醫務室裡只有儀器的運作聲，待在這位沉默是金的醫官身旁，再多話的人也會變成啞巴吧──貴飴端坐在床上，等待藥品調配的同時，一邊忍著不去探究滿牆壁展示的福馬林罐裡究竟醃製了什麼。


　　「照著上面服用就好了嗎？我懂了……謝謝您。」他是知道這次的病情來勢洶洶，但沒想到這麼嚴重啊？拎著鼓脹的一大包藥袋，貴飴不禁嘆了口氣，看來真被長官說中了，他是個連自我管理都做不好的笨蛋。


　　莽撞而草率，難怪長官不願重新錄用他。


　　……他是該死心了。


　　「我可以幫你轉診。」


　　剛踏出醫務室的門檻，沉悶的男中音讓他愣了幾愣才回頭，差點沒發現那是軍醫終於捨得再開的金口。


　　「您……您是說轉去總醫院嗎？」


　　周陽點點頭，推了推眼鏡。


　　「沒、沒關係，多謝您的好意……」或許是因為昏倒難免臉皮薄，貴飴拒絕了，滿心只想離開。「我好很多了，而且過幾天便是休假，我再自己去診所就醫就好……」


　　不知道是厚厚的口罩沒把聲音傳出去，亦或是懶得搭理不聽勸的病人，軍醫揮揮手，不再阻攔他。


　　加倍的藥量確實有奇效，貴飴終於能夠安穩入睡，不再被自己的咳嗽聲吵醒。可惜是藥三分毒，他不只晚上能夠酣眠，白天同樣頭重腳輕，一套演練比得活像醉漢，三不五時便被叫出隊伍罵。


　　就這麼頭昏眼花的撐到放假，抖著鑰匙打開家門，勉強應付完家長的噓寒問暖，他也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漲潮般的睡意驅趕意識如退潮，床墊成了棉花製的黑洞大海，輕飄飄的將床上的人吸入無邊無際的夢境深淵──許久沒感受過如此充實的溫暖了，半夢半醒之間，貴飴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只貪戀的沉溺於又香又甜的睡眠中。


　　迷迷糊糊的，腦子裡好像有條伸長手也不可及的細絲，既亮且滑，半透明的閃爍虛幻的光華──


　　突然降臨的清醒令他猛然睜眼，貴飴縮在棉被裡，一點頭緒也沒有的大口喘氣。「怎麼回事……」他沙啞的發問，就這麼一瞬間，亂麻散沙的大腦全盤理解了。


　　是的，約定的時間到了。


　　不只昏睡期間有人將力氣重新放回他的四肢，呼吸道也偷偷的暢通，高燒頭疼消失得無影無蹤，思考隨之靈活起來。


　　「小貴？這麼晚了你要去哪？」


　　「──看雨！」匆忙的套上布鞋，儘管喉頭還有點羽毛捉弄似的搔癢，貴飴仍掩不住話音裡的欣喜。「姐姐邀我去看雨！」


　　「等等！你還在生病啊──」不顧母親在身後呼喊，他拔腿就跑。


　　今日依舊是雨，拖拖沓沓、連綿不止的雨。


　　月亮高掛在頭頂上，又亮又圓的暈映著自天空撒下的細絲，給昏昏欲睡的夜都市蓋上水之薄紗，冷颼颼的夜風四處繚繞，在樓層之間喧囂的私語。


　　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貴飴愉悅的踩踏水窪，隨便雨水打濕衣裳。「姐姐！」遠遠的便瞧見那抹倩影，他歡呼一聲，三步併兩步的衝將過去。


　　好似心有靈犀一般，女子側過被風吹得飄飛的藍外套，朝他一笑。


　　「我等你好久了。」

　　一如曾陪母親觀賞的老電影，他們拋棄姿態的笑鬧嬉戲，恣意舞蹈，無所顧忌的在大雨中放聲歌唱。


　　我在雨中歌唱、就在雨中歡唱，多麼美妙的感覺啊──


　　水波在步伐間飛濺，點點沾上肌膚，而後與體溫合而為一，憂鬱許久的心情終於重新點燃，不用再畏懼烏黑的雲。


　　橋面打起了一朵朵漣漪，水珠在石磚縫隙間溢流，好像四通八達的迷你運河，細碎的雨滴是最精巧的風鈴，叮叮咚咚的在空中迴旋，飛舞著將兩人浸透。


　　當你被遺棄在雨中時，感覺還好嗎？


　　當你在雨中合著節拍，還覺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嗎？


　　雨聲是永無止盡的小夜曲，貴飴不清楚嘴裡發出的聲音多高多低，他轉著腳尖，踏著水花前行。放眼望去一片朦朧，渾濁的天空中水屑紛紛落下，將瞳孔也潤濕，儘管嗓子漸漸使不上力，他仍不願闔起雙唇。


　　「當你淋著雨時，你感到快樂嗎？」


　　踩下最後一個音符，落花狀的下襬停了翩然，女子踱到欄杆前，靜靜的望著他。


　　「……快樂嗎？」貴飴停下歌聲，「和姐姐在一起，一定很快樂啊。」憶起前幾次的相伴，他誠摯的笑。


　　女子輕輕嘆了口氣，垂下纖薄的睫毛。


　　「回去吧。」她悄聲道，「不要再來了。」


　　「不要！」貴飴一陣驚呼，不再玩著積水。「我想陪著姐姐！」


　　「回去吧。」女子重複的說，「否則你會倒下的。」


　　濡濕的髮梢甩出不少水，貴飴用力搖頭。「我要陪著妳，直到妳的眉頭不再皺起來為止。」他堅定的道出心意，「若姐姐不開心的話，我的快樂便沒有任何意義。」


　　「那麼，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哎？」


　　「很漂亮吧？」女子指著橋的邊緣，年久月深的小燈彷彿從沉眠中甦醒的黃金長河，正一點一點亮起了螢火狀的微光。「只要抓住光，和我一起抓住光……」


　　「好呀。」沒有太多猶豫，貴飴輕快的答應了。「我和妳走，因為──」他柔聲道，「我不想再見到妳哭泣了。」


　　饒是銀線都被染上了金黃，豆大的雨點穿過雲層，在撞上燈輝的瞬間更改了顏色，如同一場炫目的、打碎寶石的雨。水珠和光線的共演在都會夜景下更加迷亂了，好像一面金與透明交織出的華麗線譜，點綴了萬家燈火，細膩的將綿延的橋包裹其中。


　　深色虹膜反射著有些灰、有些藍的月色，不顧冷風交加，僅是全心全意的想看清雨中的奇妙──貴飴爬上鐵欄杆，想更靠近觸不可及的輝煌。


　　「是的……」女子牽起他的手，高處的風吹得又亂又狠，吹得那蒼白的神情說不清道不明。「只要捉住光，一定就能到達，一定……」


　　望著光輝燦爛的橋底，貴飴的腦中再次響起旋律。


　　世界是籠罩在泡影之下的夢幻，就讓雨水趕走所有的不愉快吧──


　　「她叫你去你就去，那我把你賣掉好不好啊！」


　　制止貴飴往下墜落的除了獅吼般的大喝，便是將他一把掀向地面的蠻橫力道。還沒搞清楚狀況，摔得七葷八素的貴飴又被扯著衣領往欄杆撞去。「跳屁跳！想死給我等到退伍後啊！到時是要跳山跳海跳鋼管還是當紅衣老男孩都隨便你！」


　　四周景色是如此璀璨，眼前的怒容反而比光雨更加奪目──明明性別相同，鑲金雙排扣的風衣洋裝卻一點違和感也沒有，掐住貴飴的拳頭鑲滿溫潤的珠光，豪邁佇立的是被網格束縛的雙足，不論哪一項都令人移不開視線。


　　橋上一片幽藍色調，那雙眼卻亮得像以靈魂作燃料。


　　「才調離一個月而已就忘了政戰的職責嗎？你是存心給我找麻煩是不是？吭？」


　　貴飴瞄了眼不遠處地上的黑傘，再迷茫的瞪向突然現身的上司，沒等他意會過來，尼緒卡劈頭又是大罵：「有沒有想過你掛掉的話政戰的工作量會添多少？那些該死的文書、警方和蒼蠅一樣的記者！怎麼？你捨得讓你最崇拜的副官過勞死嗎？」絲絲白煙隨著斥責從紅潤的唇中冒出，他重重放開皺巴巴的領子。「別出了軍營還一直讓我照顧你！」


　　「您又不是心輔小老師……」軟綿綿的倚著欄杆，貴飴細聲呻吟，虛假的健康在他因外力毀約時已褪得一點不留，高熱和寒冷重新取得身體的主控權。


　　「有你這種兵，我這主任會好混到哪去？」尼緒卡哼了聲，瞇起眼東張西望。「──那女人去哪了？」


　　像一朵隨時會凋零在風中的朽花，女子呆站在欄杆前，顯然對於不速之客十分手足無措。


　　「你是……女孩子？男孩子？」那以季節來說太過刺人的亮眼衣裝令她皺眉，隨即放棄理解的搖頭。「現在的年輕人真奇怪啊……」


　　為何她還站在橋上？他們不是一起跳下去了嗎？「長官……」貴飴忍不住低呼，疑惑的瞥向上司。


　　「別那樣看我。」尼緒卡果斷的否認讓他更摸不著頭腦了，「我可沒辦法同時救兩個人。」


　　「那姐姐為何……難道……怎、怎麼可能？」貴飴為腦中的靈光一閃既驚訝又恐懼，可若不如他的猜想，僅憑寥寥幾句話便使他心甘情願共赴黃泉的又會是什麼？


　　「那邊的……好心人？」稍稍遲疑了一瞬，女子輕聲呼喚尼緒卡：「能不能把那孩子還我呢？我們約好了，要一起……」


　　「那可不行。」打斷飄渺的呢喃，尼緒卡撿起黑傘指向她。「雖然又蠢又笨，但怎麼說這傢伙都還活著──是有血有肉、有體溫的大活人。」


　　面對他強勢且威脅的舉動，女子報以困惑的歪頭。


　　「妳還沒發現嗎？日復一日的雨中徘徊、矛盾迴圈的記憶……」尼緒卡一字一句道，冷靜的語氣甚至可說是森然。「既非活人也並非自然，僅存的只有殘於橋畔的執著，妳早已不屬於這時間軸──流浪於世的亡靈啊！」


　　橋下車水馬龍，引擎聲呼嘯而過，足音雜沓，但都與橋上無關。


　　時間如同靜止了，雨水停下了連日的降臨，膠著似的定格在空中，微風也成了可以觸摸的清涼，只有一盞盞小燈泡依舊散發遙遠的溫暖，而女子背對那些閃亮，任由陰影讓她的雙眸看起來格外恍惚。


　　「……你在說什麼？」她抱歉的笑道，「不好意思，我聽不懂……」


　　「世界上才沒有鬼咧──我是這麼想的，不久前也才和旁邊的笨蛋這麼說。」尼緒卡聳聳肩，眼神卻是一刻也不放鬆。「看來我還是太自以為是了。」


　　「你的意思是……我，是鬼？」笑意逐漸淡化，女子沒了表情。「真沒禮貌，你是誰呀？這難道是最新流行的玩笑嗎？」


　　「抱歉，畢竟我沒有和死人打交道的經驗嘛。」尼緒卡毫無誠意的賠罪，一邊拉起貴飴。「好了，別傻坐在那，趁她還沒反應過來我們快走……」


　　「──怎麼可能？」驟然收緊的是女子低聲的駁斥，「我怎麼可能死了……怎麼可能！」她不敢相信的檢視自己的雙手，「我才沒有死！」


　　「真的不可能嗎？」尼緒卡反問，「但妳剛才不就跳下去了？」


　　「我……」被他一陣搶白，女子頓時說不出話來。


　　是呀，妳拉著我縱身一躍，如今卻完好無缺的站在我面前──是掉入了現實的夾縫，誤闖進另一個世界，亦或者──貴飴聽得心驚膽顫，這下不相信也沒辦法了，停滯的冷雨，空無一人的天橋，記憶斷層的女人……眼前的一切詭譎到不行，為何幾分鐘前的他能夠毫無罣礙的接受？一點都不曾想要懷疑？


　　「──發什麼呆呀！」讓他從震驚中回神的是緊急撲倒他的尼緒卡，和迎面而來的水球──


　　或者說，過分巨大的雨滴。


　　雨水從濕淋淋的身軀上分離，在摀住臉的女子身邊盤旋，形成一圈不規則的水幕，彷彿飄浮在夜空中的水晶球，太過清澈的使人背脊生寒。


　　「啊啊……所以我才討厭下雨天。」尼緒卡不耐煩的撓頭，攔腰將貴飴一把抱起。「要逃囉！」


　　「哇啊啊啊啊啊啊！我自己能跑──」這什麼羞恥的姿勢啊！雖說眼下不是難為情的好時機，但果然還是很害臊！貴飴掙扎著想下來，可儘管被柔軟的大衣包裹，衣袖之下的臂彎仍是意料中的結實。


　　「跑個頭，你鼻塞得話都說不清了，再說不先找個地方玩放置普類，我怎麼好勸導這想不開的小丫頭？」尼緒卡煩躁的嘆息，「這下真的是去你個大頭鬼了──」


　　「呃、呃……」被上司的滿嘴怪話和道理繞得腦筋打結，貴飴迷迷糊糊的被安置到較遠處的燈柱下。「喏，還有撐傘的力氣吧？」尼緒卡扳開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握到傘把上。「別死啊，長官馬上帶你去看醫生。」


　　為什麼偏偏現在才一臉好上司的風範？幾天前不還極盡能事的排斥他嗎？感受那在頭頂來回輕撫的溫暖，貴飴很想說些什麼，可他的病情隨著時間愈來愈重，只能有氣無力的歪坐。


　　颯颯作響的豔紅裙襬下是隱約透出網襪的男性內褲，香豔又脫不開滑稽的場面看在眼底卻是萬分肅殺──「瞧，連雨也為妳哭泣呢。」尼緒卡指著又開始流動的水絲，嘻皮笑臉。「都成這個樣子了，妳仍要堅信自己還活著嗎？」


　　「我不可能自殺……」不敢去看圍繞在周身的異常，女子雙手緊抱在胸前，悄然又用力的肯定。「沒錯……我有什麼理由非得軟弱的……」


　　「隨便啦，怎樣都好。」尼緒卡滿不在乎的搖手，「快點解除水上樂園，我這邊可是有小孩因為妳準備升天了！」


　　聞言，女子抬起頭。「把他……留下。」她的眼眸閃過水色的光，「留下他，我就讓你走。」


　　「……唔？」回頭看了看燈柱下的人，尼緒卡意外的躊躇起來。「糟糕……聽起來不錯吔？」


　　──猶豫什麼啦！難道長官真的只把他當成隨用隨棄的棋子嗎？雖然隔了一段距離又有風雨相掩，但五感皆在人生頂峰期的貴飴可沒漏聽半個字，他坐立難安的想闖進交涉，加劇的高燒和咳嗽卻無不阻撓著他。


　　「老實說大冷天的我一點都不想在橋上吹風淋雨，畢竟這可是我最喜歡的冬裝呢……」尼緒卡煩惱的捧著下巴，很是天人交戰。「可惜，不行。」


　　「就我所知，你並不重視他。」比起被拒絕的憤怒，女子更多的是疑惑和好奇。「你視他如無物，一點也不肯定他的努力，將他棄若敝屣。」


　　「棄若……呃，啥？」尼緒卡驚呼幾聲，轉身揮舞拳頭。「喂！你小子居然這麼說我嗎？雖然聽不懂但感覺就很過分啊！我會傷心吔！」


　　──因為是事實啊！而且你不也對我很過分嗎？不對、為什麼要選在這時候爭論啦？貴飴咳得氣喘吁吁，完全反駁不了上司的喋喋不休。


　　「但就算他是個在背後偷罵我的小壞蛋也不行。」尼緒卡努努嘴，故作可惜的攤手。「沒轍。」


　　「……既然如此，我只能想辦法了。」女子似乎很焦慮，一隻手緊抓著另一隻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看來還是得動手。」尼緒卡諒解的點頭，「抱歉啦，保不住你新女友──分手了可別怪我喔？」他俏皮的朝貴飴眨眼，「嗯……不過我兩手空空，是不是不太公平？」


　　對面的巨大水珠已然開始變形，橋上卻除了利他的積水外別無一物，思量了半秒，他抽下腰間的寬皮帶，在手底掂了掂重量。「好啦──」


　　粗長的皮質揮舞出清冽的破空聲響，一擊打碎撲面襲來的水球，尼緒卡漾起一個淹沒在大雨中也稍嫌豔麗的微笑。


　　「放馬過來吧。」


　　雨依舊飄飛個不停，雜亂的水聲擋不住不該發生在橋上的囂鬧。


　　沒人料到區區服飾配件能如此暴戾的運用，雅致的皮帶在尼緒卡手中化為長鞭，每一次蛇行皆靈活的擋下沉重的水勢，將凌厲的攻擊化為烏有。


　　一面將水球擊破一面得意回首，尼緒卡游刃有餘的朝貴飴比了個勝利手勢。


　　「不要……妨礙我！」見攻擊遲遲無法奏效，女子愈發焦慮，隨著她尖聲大叫，滿天雨水再度凝結，險惡的形狀趨近刀刃，尖銳的四散開來。


　　「咳、咳……長官……」貴飴張大嘴，出口的警告卻破碎不堪。「危險……」


　　「別擔心，這可是專櫃的舶來品‧小牛皮唷──唉！」倏然響徹的是皮帶的撕裂聲，尼緒卡一個閃神，險些沒躲過透明的飛刀。「石頭沒用就換成剪刀？不錯嘛！」


　　抓緊變短的武器，他壓低身形，敏捷的在波光中穿梭，然而女子即便不如他善戰，源源不絕的水潮卻是她最強力的後盾。


　　「喂喂！妳不是很愛惜這小鬼嗎？怎麼捨得就這樣啪的一坨砸下去？」令尼緒卡破口大罵的不是皮帶又被削去一塊，而是那差點刺進貴飴心臟的水之刃。


　　女子只是悄然垂淚，一言不發的抱緊自己，環伺在側的水刀不如她的姿態優美，令人膽寒的閃爍銀光。


　　「這裡這裡！」尼緒卡高聲呼喊，實施打帶跑戰術，企圖將女子引至遠處。


　　水刀不愧他的期待，四面八方的朝他襲來。


　　「很好很好！這才是乖女孩──」尼緒卡咬緊牙關，熱辣的鞭擊與刀雨抗衡，可擊碎了一把又成形另一把，饒是驍勇如他也對一枚枚不定時炸彈漸感不支，不一會兒裙襬便被割得殘破。


　　與硬梆梆的冰不同，抽打揮擊對液體只有短暫的作用，反觀水流的力道之大，皮帶硬生生又被撕裂成好幾段。「該死！」扔下一塌糊塗的破布，尼緒卡從裙底掏出手槍。


　　砰砰砰砰的是流暢的雙手連擊，火光在他指尖噴發，無奈子彈行進得再高速，雨之屏障都能精準的擋在女子面前，將火藥澆熄──「呃、呃？槍？」幸好，曾身為人的社會經驗使她畏懼，瞥見烏黑的槍管，女子害怕的退縮，周身的水刀也跟著萎頓崩解。「不要……好可怕……」


　　「您──您哪來的槍？」貴飴咳了好幾聲，遠遠的嘶喊。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啦。」顯然沒料到會以這種方式奏效，尼緒卡也是一臉驚愕。「唔，解決完這女人後借你玩一下也不是不行？」


　　「不、不用了，您自己玩比較開心……」


　　儘管被拋得遠遠的，貴飴還是扶著欄杆一步一爬的靠近──沒問題了吧？姐姐看來已失去鬥志，勝負已分。


　　女子蜷縮在地，哀哀啜泣。


　　「為什麼都要妨礙我……」她哽咽道，「我只是……想活著而已……」


　　她愈流淚，雨下得愈滂沱，轉眼間橋上瀰漫白茫茫的霧，積水沒過腳面，淹至腳踝。


　　見矯健的身影在雨中模糊，貴飴急忙大喊：「長、長官？您在哪？我看不見您……」


　　適才拳腳交加、槍林刀樹的天橋如今靜了下來，只有和水窪沾黏的腳步聲。


　　「長官？長官！」貴飴壓住咳嗽，顛跛的往伸手不見五指的霧裡走去。「您還好嗎？出個聲──」


　　打斷他，並且回答他的是滑至跟前的手槍，浸飽水的槍身濕滑發亮，反射著不祥的天光。


　　煙幕散開了。

　　水之兵器沒有極限，只要雨不停，無窮無盡的水便會凶狠的為女子所用──她微張著嘴，茫然又愉快的哼著小曲，尼緒卡使勁直起身，卻仍不敵壓在背上的龐然水珠。


　　「長、長官！」


　　「別過來──好冷！」尼緒卡咬牙切齒，止不住渾身顫慄。「雖然我老家一天到晚在堆雪人，但這也太他媽冷、冷了……妳跟前陣子那冰棒小鬼是串通好的吧！」


　　「我我我、我馬上救您出來！」


　　貴飴拉扯著上司，試圖幫助他從晶瑩下逃離，可儘管兩層樓高的液體如變形蟲般圓滑鼓動，其位置仍舊紋風不動，反而更加壓迫身下的人。


　　「──咕噗啊！」水壓得尼緒卡再也耍不了嘴皮子，然而沉重的不只是水分子。


　　寂寞、哀愁、灰心與不得志……好歹他也是個見識過風浪的中年人，這些負面的遺憾卻刺骨得彷彿要壓垮他，甚至侵入肌膚深處，徹底吸走所有精力。


　　「妳呀……」尼緒卡吃力的掙扎，指甲在地磚上留下刮痕。「到底要背負這些到什麼時候……妳已經不是這個時空的人了！」


　　「不，我和你們一樣。」女子淒涼的笑，在青白的唇上豎起手指。「正確確實實的站在這裡、正活在這個世界上啊──」


　　她的記憶快被雨水沖走了。


　　最初，她只是單純的想聽聽那孩子說些什麼。


　　畢竟他們有相同的、不被待見的可悲氣味，可以的話，她想試著安慰他，以過來人的身分敦勸他，就算她的話語可能會有所偏頗──那年輕的身影令她重見青春、熱情、夢想……那些出社會後漸漸遺忘的情感，真是不忍心啊──若是讓這孩子因沮喪而做出錯誤的決定，她會更討厭自己的。


　　但為什麼在勸說他去爭取、勇於追求未來時，她的心卻莫名的懊惱？


　　能幫上忙不是好事嗎？她總算對那孩子有點用處了。


　　可她為什麼無止盡的後悔呢？


　　幸好人類的教育還是有其好處，她詢問了他，給了他機會。


　　到頭來，她終究忍不住。


　　為什麼？為什麼啊？


　　愈來愈寂寞，愈來愈悲哀，終於有人願意陪她，她卻也難受得撐不住了。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死了還沒有解脫？


　　雨夜的波動將此刻與彼時的景象重合，閃耀的水滴演繹著記憶的碎片，在三人的四周搖擺不定。「你……你懂我的吧？」望著自己的人生片段灑落滿天，女子輕聲嘆息，投去的眼神裡是滿滿的渴望和悲戚。「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了解我的人。」


　　「但這個世界早就不是妳的世界了。」否決她的是道哆嗦個不停、止不住發抖的嗓音。「放開他。」


　　貴飴舉著槍，臉色慘白。


　　「……你要對我開槍嗎？」


　　「必要的話。」貴飴雙手緊握槍把，雖說經過訓練，真正實戰時他還是怕得不能自己。「妳、妳放開長官，我就不扣扳機……好嗎？」


　　重病讓他頭暈目眩，尼緒卡和女子的身影在眼中扭曲變形，但他知道此時絕不能放開武器。


　　眼見槍管不住上下移動，女子還沒應聲，尼緒卡倒先搭腔了。「白痴……」他像隻快被壓扁的青蛙喘著氣，緊抓著地表的指尖隱隱泛出血痕。「快逃……」


　　「您、您再忍一下！」貴飴慌忙道，拚命穩住雙手。「住手吧……姐姐，別再繼續下去了……」


　　「為什麼？」覷向水牢下持續抵抗的阻礙，女子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神色慘白的質問：「為什麼你要站在他那邊？」


　　「姐姐，妳已經死了──」那無助的容顏讓貴飴心下很是難過，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可是長官還活著。」


　　輕輕的幾個字對女子來說卻是重若轟雷，「活著……」她喃喃自語，似是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是活著的又怎麼樣？


　　雨珠下羈押的人是誰很重要嗎？


　　不就是個妨礙她、不該存在的、無關緊要的人！


　　「我已經、已經……」掙脫了髮圈的亂髮如水蛇在風中作亂，女子終於控制不住情緒，失聲大喊。「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為什麼你還要阻撓我？」


　　與震撼大氣的哭嚎共鳴的是膨脹的雨之牢籠，剔透的球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長大，深深的埋入地磚。承載過重的脊椎發出不妙的聲響，這下連呻吟都無法的尼緒卡只能大吐舌頭，感覺氣血要從毛孔噴發，內臟快被壓成泥了──尼緒卡，泥緒卡，尼尼煎餅，尼尼泥──嗯哼，怎麼聽起來挺好吃的？


　　「……長官？住手啊！」


　　他該放下槍，去試著將長官拖出來嗎？可剛才不就失敗了？但如果繼續僵持，長官就要被壓死了！


　　完了，怎麼辦？本以為能夠勸說姐姐回頭，結果──


　　何止陷入兩難，大腦根本一片空白。


　　貴飴緊握著槍，剎時間竟愣住了。


　　「不會……有事的……」


　　輕扯褲管的是羽毛一樣的力道，斷了幾片的水晶指甲散落在地，他低下頭，正好對上那不合時宜的微笑。


　　「你……逃……」破碎得組不成句，即便如此尼緒卡仍勉力抬起頭。「快逃……」


　　「您說些什麼啊……」除了鼻塞，還有別的原因令貴飴無法呼吸。「您笑什麼笑啊！」


　　──這裡交給我。


　　──所以快逃吧。


　　糖蜜色的眼神正傳遞著令人安心的兩樣訊息，卻讓貴飴覺得腦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了。驚恐萬分的看著豐潤唇瓣滲出暗紅，他的腿驀然失了力氣，輕飄飄的軟倒在地。


　　感覺到肺裡的氧氣所剩不多了，尼緒卡擠出更大的笑容，拍了拍下屬發顫的手背。「我……哪次……」在這樣悲慘的情況下，他的笑臉仍不至於太難看。「騙……你了？」


　　「……為什麼？為什麼又是這樣？」


　　為什麼又一臉視死如歸的叫他自己逃命去？


　　「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有辦法……」眼睜睜目送不久前還比雨景耀眼的眼瞳逐漸失去光輝，貴飴喃喃的懇求答案。「吶……回答我啊……」


　　時間彷彿回到豐收慶典，長官斷後，而他只能軟弱的轉身──除了地點不同，此刻與彼時有何兩樣？


　　原來他的覺悟終究是自以為是的笑話嗎？


　　「──我為什麼要住手？」見他淚流滿面，有那麼一瞬女子的目光閃過一絲波動，隨即恢復成停滯的水面。「因為這個人，我連最後的溫暖都要失去了。」


　　一剎如永恆，流連在橋上並不需要太多力氣，時間消逝愈久她就忘記越多，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為何遊蕩……


　　以及自己為何而亡。


　　到底過了多久？每日每夜聽著令人煩躁的雨，她彷彿夢遊中人，日復一日感嘆相同的遺憾。


　　與眼前孩子的談話，才是真正重啟記憶的鑰匙。


　　善意也好惡意也罷，生前的她沒有餘力琢磨這些，死後的她亦不再有思考的必要，只能抓著突然降下的、唯一一條蜘蛛絲──


　　而蜘蛛絲和冬粉並沒有相差太遠。


　　「爭論是死是活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只要他不在了，你就會願意陪我面對吧……是你說不可以逃避的，不是嗎？」恰似哭泣的笑靨在女子臉上綻放，「所以我沒有停止的理由。」


　　沒了搗蛋者，這孩子勢必會答應她，她知道的，這些日子的相處讓她清楚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孩子，是多麼表裡如一的善解人意──


　　為了把握僅存的溫暖，自然沒什麼好猶豫。


　　「別害怕，我不會拋下你的，只要我們不會孤單，不會寂寞──」她走近伏在地上的可憐孩子，溫柔的擁抱他，一如當初道出彼此的真心般。「──就不用再淋雨了。」


　　雨持續的下，持續的被絢麗燈輝渲染出萬丈光芒，如夢似幻的替她歡喜──


　　砰。


　　

　　「……我相信您。」果然是長官的風格呢，擊發的時候滿槍身的珍珠水鑽璀璨發亮，差點沒閃瞎他的眼──收起藏至腰側發射的手槍，貴飴反握住上司虛軟的手，緩慢而堅定的承諾。「所以也請您相信我，我會逃的──」


　　「──和您一起。」


　　他擦乾淚水，站起身來。


　　水幕還是太早鬆懈了，來不及擋下突擊，女子俯視胸前的大洞，還沒意會過來的恍然神情如在夢中。


　　可以瞧見後方景色的圓孔沒有血跡，冰冷的水流在傷處翻湧，形成小小的漩渦──不論是說服他人，還是催眠自己，眼下都無法深信不疑了吧？


　　「我錯了。」貴飴緩緩開口，「……『不准後悔』……給了我希望的話語我以為也能幫助到妳……對不起，是我錯了。」


　　他彎下腰，朝女子深深鞠躬。


　　他搞砸了工作，她搞砸了人生，打從相遇的開始，兩條平行線便歪斜了。


　　「我已經答應他了，絕對會服從命令，所以很抱歉我不能和妳走──」回首那瑩藍雨珠下一動也不動的背影，貴飴使勁吞下哽咽。「我還不能死。」


　　「不、不……我不是死的……我不想要死的……」如同被他眼底的輕憐引燃，女子的神態再次狂亂，匍匐的水刀重新成形。「我從不願意死的！」


　　但就算嘶吼著反駁，逐漸合攏的傷口正是最好的證明。


　　沒有痛覺、不會流血、被子彈擊中也一點感覺都沒有……她的一生活得那麼平凡、死得那麼無趣，在跳下橋的瞬間就結束了。


　　像是意會到再也欺騙不了自己，雨中的身姿如漣漪般搖晃，變得破碎透明。端視著自己逐漸和雨水同色的雙手，女子首次對發生的一切有了實感。


　　她真的已經……死了。


　　「我相信這是妳所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妳沒有錯。」


　　嘩的是雨之刀劍改變了姿態，哀戚的自眼眶緩緩墜下。「如果……」眼淚淌過女子的臉頰，在觸地的瞬間化為大氣，無聲的消散在冬夜風中。「如果那時候有人來救我……」


　　是不是結局就可以不一樣？


　　貴飴悲憫的凝視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該是多麼悲傷呀，已死之人哀切的挽留活人，只為了再次一同赴死──


　　雨絲從望不到頂的天際一視同仁的降下，涼薄的擊碎了積水裡的兩幕倒影，能被其打濕的卻僅有一人。


　　「……能告訴我嗎？」伸手接住幾點零星，再看著那些透明穿過更透明的掌心，女子輕聲詢問，眼底已沒有了憂憤鬱怒。「你……為什麼要這麼努力？」


　　她頓了頓，出口的疑惑伴隨著深深的莫可奈何。


　　「明明死了就輕鬆了，明明活著只是不停失去？」


　　兩人沉默的對望，須臾，貴飴撩了把濕髮，勾起嘴角。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仰起頭，雨點刺刺麻麻的降落到臉上，稍稍舒緩了高熱的體溫。「從小大到大都在公立學校就讀，也順利從大學畢業了，甚至如願以償的從軍，至今的生活十分普通又順遂……可就算我覺得自己很知足，還是會不時埋怨起這個世界。」


　　埋怨前女友的離去、埋怨自然帶來的遺憾、埋怨上司的不當回事、埋怨宛如空活了二十三年的不中用──「又不是天大的惡人，心地也還算善良，為什麼就是不能活得自由自在？是因為我不夠聰明，還是出生要再更高尚一點，才能得到不需要妥協的快樂？」似是探問，又似反問，貴飴聽見了話語間自己的嘆息。「可與其花時間思考理由，讓原本會發生的好事也不想到來了……咳、咳……我更想把時間浪費在努力上。」儘管滿腔雨水帶來的不適，他仍使勁讓嗓音響亮起來。「如果快樂一直消失，那我只能更努力的去創造更多可能。」


　　凝視那省悟的笑容，女子無聲了半晌才低低的問：「……怎樣才算……好事呢？」


　　「對我來說，能和姐姐相遇就是很棒的好事喔。」


　　「但我害你生病了，還想……」


　　咳了兩聲，貴飴搖搖頭。「我知道我很沒用，既沒有自然精靈般能改變世界的力量，也沒有捨身為人，扛起一切的氣度，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想放著妳不管。聽起來肯定很虛偽吧？可我──」他慚愧的笑，「打從心底希望妳能快樂。」


　　只是由衷的，祈禱眼前的人能展露笑顏──


　　搖曳的雨絲是最輕盈的舞步，無聲無息的從天而降，彷彿一枚枚逃離灰暗雲國的天使羽毛，與金光交疊出令人意亂情迷的光彩，給朦朧橋面披上一層摸不著輪廓的輝煌。但那不僅僅是雨而已……


　　那是她的身體，正在逐漸潰散，正在融入夢幻虛華之中。


　　「我已經……在這座橋上等待了太久……」


　　如雨水洗滌花瓣般，沉靜的空白填滿女子的容顏，雨波在她身畔宛轉，一點一點的飄離，彷彿即將回歸天際的群星，緩慢的帶走消散的身驅。


　　「──姐姐！」衝到唇邊的是不捨？還是挽留？不論是何者，貴飴硬生生止住話音，心裡知道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指尖卻因再也觸碰不到那藍得令人垂淚的衣襬而顫抖。


　　女子抬起手，想觸摸眼前溫軟的臉頰，終究還是克制的停下。


　　「替我向他說聲對不起吧？」她側過臉，深深扎根在地磚裡的巨大水珠在空中輕轉飄浮，隨風化作一對對微小的星光。「這個人比你說的還要令人意外呢……所以，真的很抱歉……」


　　貴飴連連點頭，早已泣不成聲的嗓子艱難的喊著：「妳要保重、保重……」


　　「如果是你，肯定有辦法吧？能夠走到我早就去不了的地方，見到我已經無法欣賞的風景……」


　　女子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釋然的笑意伴著金色雨滴緩緩落下，剩餘的話語映照過穿透她的光，暈散在澄澈的冬之光華中──


　　「希望下一世……能在活著的時候與你相逢……」


　　雨絲紛亂的飄打，吹散了隨風而去的身影，輕柔的水聲似在低泣，貴飴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雨，虛渺得令人驚豔，卻也格外哀戚。


　　直到最後他還是沒辦法幫助她什麼。


　　甚至連個擁抱也無法給她。


　　天鵝絨似的夜空千變萬化，耀眼的雨露伴隨漫天星屑，像無數雙水潤明眸朝他眨巴，炫目的在鼻尖蕩起漣漪，貴飴被迷得撇不開視線，癡癡凝望的瞬間，終於體力不支的閉上眼。


　　

　　「咳、咳！嗚噁……」模糊的意識還沒舒展開來，倒先被喉頭的一口血嗆醒──這可真不是什麼美好的起床方式啊──「啥……老子沒死啊……」感受口腔裡濃厚的腥味，尼緒卡緩緩睜開眼，正疑惑藍天為何亮眼如斯，好不容易恢復輕盈的背部便遭受猛烈衝擊，轉眼又宛如千斤重。


　　「長官！您終於醒了！」


　　比鳥鳴更刺激耳膜的尖叫驚喜的響起，見他醒轉，貴飴欣喜若狂的奔將過來。「──血！您吐血了！」


　　「一點番茄醬而已，嘿，跟洋裝的顏色一樣，洗不掉也沒關係……」渾身筋骨被撞得散了架般陣陣生疼，尼緒卡輾轉了幾下發現使不上力，索性便躺在地上不動了。「……你可以從我身上起來了嗎？」


　　「嗚哇啊！對不起！」貴飴這才發現自己正對上司進行二度傷害，趕忙放開那豔紅的身軀。「嚇死我了您沒事真是太好了嗚嗚嗚站得起來嗎嗚嗚嗚嗚……」


　　「髒死了！不要對著我甩鼻涕──等等，那女人呢？」害他現在只能趴在地上當蚯蚓的壞女人去哪了！尼緒卡轉著僵硬的腦袋東張西望，卻沒瞧見那可恨又可悲的身影，只有一張年邁的面孔和他面面相覷。「……你又是哪位啊？」


　　「我才想問哩──你們是誰啊？躺在橋上做什麼？喝醉了嗎？」又驚又疑的老人看著四肢著地的美人將插進地磚縫的手指拔出來，再氣悶的把殘存的假指甲拆下扔掉。「唉呀！妳的裙子怎麼破成這樣？需不需要報警？」


　　「是這、這位爺爺叫醒我的。」貴飴擦乾眼淚，「要不是他，恐怕我們會在橋上昏迷到中午呢──」


　　空中水氣猶存，濕濕涼涼的沾染衣裳，行道樹掛滿了露珠，不知不覺已經是早晨了，沉重的灰雲正慢慢的遠離天空，還給大地一片清冷的明淨。


　　雨停了。


　　伴隨一點一點亮眼起來的晨光，貴飴和老人一邊將尼緒卡扶起來。「你們還沒回答我，濕淋淋的小兄弟和嘴角流血的小姐──」望著狼狽襤褸的兩人，老人止不住狐疑。「這滿橋上的坑洞是怎麼回事？就算喝醉酒也不該破壞公物呀！你們說，我是不是該通報給警方？」


　　舔乾淨唇邊的血漬，尼緒卡思索著要怎麼敷衍嘮叨的路人，還沒拿定藉口，身旁的人倒先道歉了。


　　「不好意思！」貴飴用力合掌，鞠躬哈腰。「但除了地板上的洞和爪痕是長官不小心壓出來的，地板呀欄杆呀燈柱呀都不是我們砍斷、呃，爺爺您瞧，我們兩個都手無寸鐵，雖然剛把假指甲拔下來了，但旁邊這位可是出了名的愛美，所以在橋上和大自然打架什麼的當然不可能啊哈哈哈……」


　　「只是在和人敘舊的途中不小心撞上調皮的精靈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一掌堵住下屬那張愈描愈黑的嘴，尼緒卡硬是下了結論。「老先生還有疑慮的話報警也沒關係，局裡的人我都熟，知道誰最會處理自然案件──」


　　老天，長官怎麼好像在耍流氓，還是威脅一個拄著拐杖的老爺爺？貴飴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隨時準備擋到兩人之間，深怕一言不合，面色明顯不善的長官便要和人起衝突。


　　幸好老人並不在意，只是摸著下巴沉吟：「敘舊嗎……」他下意識的晃了晃手中的提袋，清苦的藥香隱約從其中飄散出來。


　　薑、當歸、米酒……貴飴吸了吸鼻子，雖然是熟悉的氣味，心情卻沒有昨日那般沉重了。


　　「真巧，我也是來和朋友敘舊的。」老人樂呵呵的說，隨即湊近他的耳邊：「知不知道那個都市傳說呀？」


　　「……呃、什麼？」話題實在太峰迴路轉，迷茫的同時貴飴不禁感慨起自己的腦子甚至沒有上年紀的人來得靈活。


　　「很久很久以前，每逢冬雨的夜晚，橋上便會出現女人徘徊的身影……估計有幾十年了吧？畢竟這座橋可是從末日前就健在了……」


　　滄桑的嗓音低沉而壓抑，在陽光下竟恍如鬼魅，見聽故事的兩人神色凝重，老人再也忍不住的勾起嘴角。


　　「逗你的，一點都不可怕對吧？」他拍了拍貴飴的肩膀，豪爽的大笑。「大白天的年輕人少喝點酒，早點回家休息吧！」


　　看、看來還是被當成路邊挺屍的醉漢了……這樣也好，省去和警察周旋的麻煩──又老生常談了幾句，尼緒卡癟著嘴，虛與委蛇，貴飴倒是乖巧的連連稱是，並承諾下次絕不會再犯，老人這才滿意的揮別他們。


　　「──您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終於逮到時機問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問題，貴飴一面回頭，遠遠的瞧見老人把袋子裡的碗擱至欄杆上，緩緩合起掌。


　　已經跨出橋頭的上司停下腳步，好一會才繼續向前邁進。「剛好路過、不，我放假逛街不行嗎？」


　　「……我記得您才剛收假吧？」


　　「你、你管我！我每天都過年啦！」尼緒卡猛然回頭，因浸水沉重的鬢髮在臉側彈跳，像粉色的海帶。「吵死了，到底你是長官還我是長官？」他張牙舞爪道，隨後扭捏的模仿：「我……我真的很想幫上您的忙……什麼事都願意做，絕對遵從您的命令──你小子這麼說過吧？結果呢？我說逃跑的時候你照做了嗎？說謊！小騙子！大笨狗！吹牛軋糖！」


　　「那、那是非常時期、警急時刻！不一樣！若我先逃了，您現在就真的被壓扁囉？壓得像早餐的抓餅一樣扁喔！」被莫名其妙的形容詞罵了一頭一臉，貴飴也忍不住鼓起臉頰，倔強的反擊。「說不能後悔的是您吧？我只是在盡可能的不讓自己遺憾而已！」


　　「她說什麼你就做什麼，怎麼我就叫不動你？」尼緒卡睨著他，「真是奇了。」


　　貴飴登時訥訥的無法反駁。


　　「不過你穿著睡衣還真敢出門啊？」


　　聽見那嗤笑，貴飴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只穿了件睡衣便衝出門淋雨，經過整晚的蹂躪，舒適平整的格紋布料如今皺得像醬菜，在明亮的日光下看起來格外淒慘。「您、您怎麼現在才告訴我？」不、不如說都不要提醒他！不知道就不會覺得丟臉了！難怪路人都直盯著他笑──貴飴拉緊領口，想方設法讓自己看起來別那麼落魄。


　　「吵死了，老子連內褲都濕透，你不會比我更慘。」煩躁的堵住耳朵，尼緒卡一邊很沒形象的拉了拉襠部，不只襪子破破爛爛，鮮豔的紅裙也在泡了一夜的水後扭曲得難看，像一朵蔫掉的花。「哼……算了，怎麼說這次都是我在扯你後腿……」


　　「沒那回事！」貴飴連忙否認，「若您沒有及時趕到，現在我、我就……」


　　仔細想想還真可怕，一個恍惚之間，他差點就要和所愛的世界訣別。


　　直至此刻，他的心仍砰砰狂跳。


　　「解那個啥……鞋帶還是要有會綁蝴蝶結的人，所以就算我想幫你也無處出手。」尼緒卡撇過頭，「人呀，有時候就是阻止不了遺憾，等不到奇蹟發生。」


　　……是解鈴還須繫鈴人吧？貴飴掙扎幾許，終究還是問了。「您……後悔過嗎？」


　　「有時間婆媽這些問題，不如想想接下來你該做什麼吧？」尼緒卡擰著衣角，讓滴水在腳下成形。「這次是運氣好，下次我可不一定有空救你──所以別再固執的說什麼想回政戰了，懂嗎？」


　　冷硬的語調令貴飴啞口無言，良久才含糊著應了一個字。「……是。」


　　本以為經過這次的事件，長官可以稍稍對他改觀──不過說實在的，是要改觀什麼？假如沒有那聲當頭棒喝，現在的他就是一坨在橋下鏟不起來的爛泥、一灘死得不知所云的爛泥。


　　自以為是共患難，原來扯後腿的終究還是自己。


　　「──煩死啦煩死啦！」嚇了他好大一跳的是突如其來的嚷嚷，「真是敗給你了！」


　　不解上司為何突然發火，貴飴惴惴的低下頭。


　　「就是在和你說話！給我抬起來！」


　　把他的嘴捏得像金魚的指尖還殘有亮片水鑽，生生掐進肉裡，貴飴疼得眼眶泛淚，耳裡更像被雷轟過似的，滿是上司疾風驟雨的咆哮：「對啦對啦！少了你後榮格那臭小子也嚷著要罷工！又因為你昏倒的關係更沒有菜逼八敢來當差了！現在是怎樣？全世界都要跟老子作對嗎？」


　　「呃、唔……哈？」


　　面對茫然的回應，尼緒卡更爆炸了，他不再掐住眼前的臉頰，轉為更大力的揉捏。「你知道請小蜜蜂偷渡違禁品有多貴嗎？她怎麼不去搶銀行算了！」


　　「咿呀、長咕──住、啾手──」


　　好不容易掙脫開來，被搓圓搓扁的貴飴覺得雙頰都腫成山了。然而糖漿色的大眼仍火辣辣的不肯罷休，嚇得他倒退三步，閉緊雙眼想逃避進一步的攻擊──


　　「沒有人幫我跑腿和泡茶，真的很不方便啊……」


　　不自在的嘟嚷混進風聲，細碎而又清晰的傳進他耳裡。


　　嗯？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貴飴不可置信的眨眼，彷彿被球棒一棍子打懵了似的望著那不滿的嘟嘴。


　　「明天一早，我就要看到雙倍鮮奶油香蕉巧克力佐櫻桃奶昔放在桌上喔！」尼緒卡抽了抽眉，惡狠狠的瞪著他。「沒有的話你就等著關禁閉！哼！」


　　語畢，破爛卻別有一番繾綣的裙襬撲打翻飛，像隻威嚇敵人的紅鷹，隨後溜得無影無蹤。


　　望著已不見人影的街角，比起上司的軟化和失而復得的驚喜，貴飴滿腦子都是被脅迫的無奈。「那聽起來就甜得要死的大雜燴是要我去哪生啦！」


　　他終究不由自主的笑出聲來。


　　太陽又升得高了些，一碧如洗的藍天彷彿連日的大雨只是場冬日幻夢，冷過頭的天氣終於稍稍回暖，空氣裡瀰漫淡淡的青草味，梅枝試探性的綻放一小瓣，輕吐芬芳。不止不禁一番寒徹骨的小白花，毫不畏懼冷風摧殘、寒冬中仍堅持裙襬搖搖的女孩子也是愈冷愈綻放。


　　然而除了比拚冬服的女孩，還有一種人也是愈冷愈開花，愈夜愈美麗。


　　「──我啦，就是我。」啜了一口濃郁的奶昔，尼緒卡滿意的舔掉唇角的奶油，堆滿時裝雜誌的雙腳閒閒的擱在辦公桌上。「身為日本和俄羅斯的優良混血，我簡直就是冬夜優雅的冰雪妖精嘛！」


　　白了他一眼，不打算搭理無恥的上司，榮格轉頭便給重回崗位的後輩一個大大的擁抱。「歡迎回來──沒事吧？身體還難受嗎？」


　　「報告長官，文書兵林貴飴十分健康！」活力十足的行了個標準的禮，貴飴咧出大大的笑容。雨停了，謎樣的病弱也退散得一乾二淨，歸隊後的他已不再高燒發冷，身體完全康復好轉。


　　「你能回來真好，少了你，這間辦公室更難待下去了……」


　　「謝謝長官！我也十分想念您！」


　　「既然沒事了，我們把這些文件完成吧！結束之後再去找滿玉小姐喝一杯！」


　　「遵命！雖然我不喝酒，但我願意追隨長官直到天涯海角──」


　　「你們兩個！少肉麻了！」見他倆一搭一唱，尼緒卡終於沉不住氣的跳上桌子，貴飴和榮格頓時被那竄出體外的劈哩啪啦響嚇得跟著往上竄跳。


　　「長、長官！您還好嗎？我送您去醫院吧──咦、不要？為、為什麼？」見上司不以為意的伸展筋骨，貴飴急忙提議：「不然我們去找醫官！我這就去叫他！」


　　「不要周陽！那小王八蛋會趁機毒死我！」


　　「……之前我就想問了，您倆到底有什麼過節？」貴飴頓了頓，前陣子錫丹分享的恐怖故事感覺也是事出有因，而那個因──


　　恐怕就是眼前這漫不經心的童顏大叔吧？


　　「不就是吃了點他的零食嗎？居然拿可以放倒大象的麻醉針射我！」憶及往事，尼緒卡就氣得跳腳，絲毫不在乎副官鄙視的眼光。「既然說是哥哥特地海運過來的心意就趕快嗑掉啊！我看那點心盒放在冰箱裡都快生菇了好不好！怎樣？想害軍營被香蕉蛋糕和小雞饅頭炸掉嗎？」


　　不、先不提和菓子的逆襲，怎麼想都是你的錯吧？到底誰會動不動就去翻醫務室的冰箱啊？更別提那個比營區七大不可思議都還要恐怖的軍醫──等等？可以迷昏大象的劑量？


　　震驚的瞪向理直氣壯的上司，除了超神奇的厚臉皮，貴飴深深感受到這人的可怕之處了──然而尼緒卡並沒有讀到下屬眼裡的難以言喻，繼續強詞奪理，愈罵愈有精神。


　　「該死的──不止洋裝，連我的頭髮都褪色了！」沐浴後仍殘留雨水氣味的髮絲有些黏手，尼緒卡不悅的搔著腦袋，隨即被下屬驚訝的面容逗笑了。「……什麼表情？你不會以為我天生就是顆粉紅頭吧？」


　　見過了冰雪，身旁又有錫丹那樣的先例，要他相信這膽大妄為、古里古怪的傢伙只是普通人類而不是個酗酒又亂交的放蕩妖精？


　　簡直比馬鈴薯宣布明天就開始反攻人類還更難以信服。


　　貴飴搖搖頭，又點點頭，混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混血兒，可不是外星人呀！」尼緒卡哈哈大笑，扳起指頭數數兒。「最開始是水藍色，接著是草綠色，然後又是海藍色、群青色、橘色，也染過比較大眾的深褐和跳痛的紫紅……但我還是最喜歡現在的髮色了！玫瑰金可是少女心的顏色喲！」


　　「您、您原本的頭髮……究竟是什麼顏色呢？」既然有亞洲血統，深沉的髮色是一定的吧？但總是戲謔挑起的雙眉又是陽光一樣的亮眼──光是想像，貴飴就覺得腦內宛如被調色盤轟炸過，繽紛得一塌糊塗。


　　「唔呣，你就這麼想知道？」尼緒卡踱到他身前，滿臉掩不住的興味。「──下面就有了，想不想看啊？」


　　下、下面？什麼意思？啊，是指髮根吧──「好、好呀！」貴飴不禁紅了臉，既興奮又期待，卻沒想到上司竟然愣了愣，隨即笑得更誇張了。


　　「怎麼了？您不是要給我看嗎？」


　　「啊哈哈──你真的想看啊？」尼緒卡笑得眼角都出水了，「真的好久沒見過這麼純真的傢伙了，還是說只是真的蠢呢……來啦來啦！這就給你看個夠！」


　　還沒理解上司唇邊的壞笑，貴飴便被那撩起的額髮分了心神。


　　平時已太過奪目的濃睫大眼此時毫無隱瞞的暴露在大氣之中，配上參差如金絲的髮根，像反射著朝陽的麥浪，令人為之屏息，直到那色淺而深邃的海洋朝他俏皮的眨出星星，貴飴才回過神來，遲了好幾拍的發表感言。


　　「……嗯。」他跟著眨眨眼，看著捲翹的瀏海重新歸位。「很好看。」


　　尼緒卡得意的哼哼，「這不是廢話嗎？我就算不染頭髮也很好看──哪像榮格，大概只有屎黃色最適合他了。」


　　矛頭莫名指向自己，正在整理資料的榮格忍不住回嘴：「我哪裡得罪你了？」


　　「嘿嘿，你光站著都得罪我。」


　　「尼緒卡，你這──」


　　「喂喂，我是你上司，你應該要連父名的稱我『尼緒卡‧愛一郎諾維奇』長官才對！怎麼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尼緒卡挑釁的吐舌，一點都不在乎迎面灑來的文件。


　　「……好吧，『火車』長官。」揉合兩種語言文化的名字實在拗口得嚇人，但榮格還是咬牙切齒的服從了。


　　見兩人好不過三分鐘又吵鬧起來，貴飴急忙打圓場。「那、那我……」


　　頭頂突然一陣沉重，雖後是壓迫髮梢的騷亂──「你叫我長官就好。」尼緒卡踮起腳，裹著白手套的掌心愛不釋手的揉搓他的黑髮。


　　「還真敢說啊？真不知道是誰鐵了心的大吼絕不會回心轉意呢？還把我遷怒了一頓……」副官陰惻惻的說，神情很是幽怨。


　　「那都是過去式了，是人就要活在當下！」面對副官的責難，尼緒卡不屑的笑。


　　「是嗎？那你寫了好多天的推薦信還要不要？」


　　「嗯哼，燒了吧。」好整以暇的坐回辦公桌後，尼緒卡悠哉的大喝一口奶昔。


　　貴飴困惑的在兩人之間張望，推薦信？難道副官要調去別的處室嗎？不會吧──啊，還是說是之前的學長有所需要？「難、難道說您……」


　　「呃？別想太美，我才沒有……」


　　「真的嗎？不要啦、不要把副官調走……」


　　「……什麼？不，你是不是誤會了啥……算了，隨便！」尼緒卡摀著額，趕鴨似的揮手。「去去！一邊泡茶去不要吵──你，快把信燒掉！」


　　「雖然花俏得像情書，不過看那難得通順的文法，我確實被感動到了。」移開戳向鼻子的手指，榮格漾起這些日子來難得暢快的笑容。「──就順手幫你寄出了。」


　　「像情書礙到你囉？生而為人會寫情書不就好了？難道買菜用得到三角函數嗎──等等，你說啥？」


　　尼緒卡的臉唰的慘白，頭一次大驚失色的合不攏嘴。


　　「──啊啊啊啊不算數啦！那些威脅我不會照做的！快還我！」


　　「等等、長官！您冷靜點……不對，您到底在信裡寫了什麼？」副官志得意滿的笑讓上司更加滿地打滾了，貴飴一面追趕，一面忙忙的安撫。


　　「不管啦不管啦！這不是我寫的推薦信！」被文書兵支著腋下、高高舉起的上校奮力掙扎，雙腿踹向副官。「不還我、我我我……我就照做！」


　　「做吧你就做吧──」輕鬆閃過無用的攻勢，滿心不悅終於得以發洩，榮格發現渾身的疲憊一掃而空，工作效率更高了。「事實就是你寫了一堆推薦信，製造成山的廢紙──呵呵，這下全世界都知道你有多笨了。」


　　「笑什麼笑？牙齒白啊！榮格‧馮‧舒爾茨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忤逆上司！」


　　「哇──好棒好棒，看來那一堆破信真的讓你的中文大躍進了──」


　　營區內的廣播響起了，穩重悅耳的嗓音從中流瀉而出，貴飴知道，那是位階很上面的大頭頭。「請宮原主任馬上報到──請宮原主任馬上報到──」


　　「看吧看吧，要訓你了，還不趕快去？」


　　「哇啊啊啊吵死啦──嗚、嚕、賽──」


　　纏綿的冬雨終於放晴，風雨後的天是那樣的美，微帶水氣的空中綻放絢麗的彩虹，直至看不見底的天際，七色的橋樑消散在晨曦之中，就連掙脫挾制的尼緒卡撲向榮格、滿室的異國髒話和暴動紛飛的雪白紙張，都撼動不了虹光一絲一毫──


　　儘管距離十分遙遠，橫跨市區的天橋依舊格外醒目，橋上橋下映照著溫暖的冬陽，彷彿昨夜的一盞盞小燈泡重新耀眼。


　　食堂的炊煙順著涼風吹來，悄悄的降落在吵鬧的政戰綜合處……覆蓋上鼻尖的，是藥膳的香味嗎？


　　趴在雨露尤滴的窗台上，貴飴抿起唇，淡淡的笑了。

　　　07.藍顏甜夢


　　　初春的早晨還有點冷，周末的早晨林家不開伙，貴飴拎著街角買的早餐，慢悠悠的沿著巷子走回家。就在他將鑰匙插進自家大門時，對面的鄰居也正好開了門。


　　「學長早安。」


　　筆挺的名校制服有著和灰白住宅區不搭的濃厚書卷氣，那是個體態高瘦，文質彬彬的高中生，他抓著深褐色的書包肩帶，朝貴飴打招呼。


　　「早安，高成。」見對方俯身，貴飴也跟著垂首。「今天也要補習嗎？」


　　「是的，畢竟馬上就要大考了。」高成彎了彎嘴角，溫潤的杏眼瞇了起來。「怎麼說都想當您的學弟，所以得更加努力才行。」


　　高家夫婦希望兒子能考上首屈一指的北城大學，正好對門就住了個從那畢業的阿兵哥，自然一有空就來套近乎。久而久之，貴飴也和高成混熟了，碰面時寒暄幾句，有空還會交流讀書心得。


　　「吃過早餐了嗎？」


　　高成搖搖頭，「稍微睡過頭了。」他扶著門，彎腰拉緊鞋帶。「雖然希望等車時能趁機買些東西吃，但又不希望公車太晚到呢。」


　　他微微頷首，轉身便要離開。


　　「等等！」貴飴叫住他，撈了會手提袋後掏出一個三明治。「這給你吧。」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學長留著自己吃就好。」


　　「不要緊，我多買了一份。」貴飴笑嘻嘻的將三明治塞給高成。「你還在發育吧？餓肚子對身體不好喔！」


　　「……是呀，聽說腦子也會變笨的。」盯著手中白胖胖的火腿蛋沙拉三明治，好一會高成才朝貴飴深深鞠躬，不再推辭。「謝謝您，那我先去趕公車了。」


　　真是有禮貌的孩子呀──不只品學兼優還勝任學生會長，溫文儒雅、善解人意的鄰居簡直是故事書裡的王子，若童話成真，主角肯定就是如此完美耀眼的人吧？「高成……早餐解決了，但午飯也要記得吃喔？用功之餘別忘了照顧好身體……」眼見每每碰面便愈加頎長的背影漸行漸遠，貴飴忍不住叮嚀：「放鬆心情，別太擔憂了──如果是你的話肯定沒問題的！」


　　糟糕，他又不是這孩子的父母，只擔了一個「準學長」的虛名，肯定會被嫌囉嗦吧？


　　貴飴心下惴惴，低低的沒了聲音。


　　「謝謝你，貴飴學長。」也許是春風將他的憂心吹了出去，高成回過頭，揮了揮還握在手中的三明治，大喊道：「再見！」


　　黑茶色的髮絲隨風飄揚，他漾開比春陽還燦爛的笑容。


　　父母在假日難得睡得晚，送走了高成，貴飴輕手輕腳的走進客廳，將電視調轉到靜音，一面觀賞新聞一面大快朵頤。荷包蛋、蘿蔔糕和玉米蛋餅，每一項都是樸實卻每日不可或缺的美味──寧靜晨光中嚇得他差點打翻奶茶的是突然大響的鈴聲，貴飴趕緊接起手機，深怕不小心便吵醒父母。


　　「──梨梨？大清早的怎麼了？」


　　來電的是過年時在歌唱節目中贏得滿堂彩的表妹，噓寒問暖後是隱約可以聽見的最新單曲。


　　「要我幫妳逛？但、但我不曉得市集裡有什麼……」聽著嬌脆的軟語相求，貴飴不禁皺起眉頭。「可愛的東西就好？等等，我不清楚怎樣算可愛，萬一妳不喜歡我的選擇──」


　　話音未落，手機對面一陣紛亂，看來休息時間結束了，表妹疾風驟雨的叮嚀後便掛了電話。


　　「──怎麼辦？」乾巴巴的問完倒數幾個字，貴飴的耳邊只餘規律的嘟嘟聲。


　　為了不愧對表妹的信任，他嘆了口氣，認命的打開家中的老古董電腦。


　　星河塵晶街，時隔一年便會舉辦一週的跳蚤市場，因為末日前的殘存物就像星星的碎片一樣零散不齊，卻也如水晶般亮眼奪目，又與「心和曾經」這幾個引人懷舊的字諧音，故而取了此名。


　　但貴飴只去過一次便不敢再靠近。


　　或許是因為大型器物都被破壞殆盡，流傳下來的大多是一手可以掌握的小巧，加上活動場地位於商店街，而商店街尾端的美食區復甦了幾間糕點店──不知不覺，前來挖寶的客群漸漸往單一方向靠攏。


　　在鮮花般嬌小可愛的女孩群中，八頭身的青年就像丘陵上的樹，或說崖上的燈塔，一舉一動皆格外引人注目，天生臉皮薄的貴飴在收購完二手小說後便灰溜溜的逃跑了。


　　女孩子的美眸不輸星辰，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比太陽還火熱──心有餘悸的貴飴甩甩頭，乾癟的點進搜尋引擎推薦的部落格。


　　圖文並茂的遊玩心得將星河塵晶街介紹得十分詳盡，彷彿讀者也置身現場，與作者一同在景點中暢遊。適才還不情願的貴飴也不禁被字裡行間的繽紛照片吸引，忙不迭的的做起筆記。


　　「唔……果然自備零錢比較好……」貴飴不太熟練的將資訊輸入手機，「以物易物區……意思是說我也可以把不需要的東西拿去賣嗎？」


　　書櫃裡確實有些已不常閱讀的書籍，也許可以和其他愛好者交流一番？他滑動鼠標，想找到更多有關以物易物的訊息，「在慶典巧遇大黑狗，一起吃派好開心……回到臥室才是真正的魔女之夜……這、是、啥？」


　　儘管腦內警鈴狂響，手底的滑鼠仍自顧自的點個不停，貴飴愈翻閱部落格，湧上心頭的不安感便愈加強烈。「由美子南瓜咬了一大口──雞腿被、被偷吃？」


　　風吹窗戶雨打病床


　　尼尼孤單無所依靠


　　夜半火鍋吃來很香


　　失業小狗淚流答答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不知何時，貴飴的嗓音染上一層寒意。


　　愛淋雨女孩壞壞


　　水球馬殺雞痛痛


　　學不乖小狗笨笨


　　大英雄尼尼超帥


　　……你的格式呢？要疊字就疊到最後一句啊！


　　而且這像詩又絲毫不管平仄的怪東西才短短幾行便填滿了表情符號和顏文字──這傢伙是女高中生嗎？


　　顫抖的游標滑至網頁底端，果不其然，貴飴看見了一張濾鏡套用到極致的自拍照。


　　和角落裡滿臉傻愣不曉得被偷拍的自己。


　　不只旅遊心得，一篇篇美食分享、時尚穿搭的結尾無不附上擠眉弄眼的自戀大臉，明明是圖文不符的炫耀，迴響卻甚為熱烈，其中暱稱「香橙蛋糕」的網友屢次拔得回應區的頭籌，「超級可愛」、「非常適合你」等讚揚不用錢的填滿留言。


　　可愛的定義是什麼？是砂糖、香料、以及一切美好的東西，亦或是蝴蝶結、小熊軟糖或獨角獸？蜈蚣和蜘蛛鑲上亮片的話能加入可愛的行列嗎？貴飴的腦中閃過各式粉紅泡泡，而由於他的經驗不足，粉紅泡泡有逐漸變形成宇宙怪物的趨勢。


　　這個問題，就算是女孩子都要猶豫良久，更遑論幾乎八竿子打不著的男孩了──


　　「──可愛？可愛就是我呀！」雙手的食指戳著粉頰，尼緒卡翹起套著巧克力色條紋襪的單腳。「去年的部落格票選中，『尼尼西子的饗樂快活』在可愛部門得到不錯的成績喔！」


　　「太主觀了。」貴飴不可置信的連連搖頭，這什麼寫在考卷上一定會被評為視野過於狹隘的超自我答案啊？


　　「審美本來就很主觀，真要說的話……只要不開口，就連政客都稱得上可愛？」尼緒卡笑嘻嘻的聳肩，「你也很可愛哟！」


　　「嗚唔、唔──就算您稱讚我，我也不會開心！」貴飴驀然覺得耳根熱了起來，「也不可以偷拍我的照片！」


　　「沒有喔，我自拍棒都伸那麼長了，角度還調了老半天，再怎麼遲鈍的人都會識相的閃開以免成為背景吧？所以是沒注意到我在自拍的你的問題！」


　　不要把在軍營亂拍照的違規行為正當化啊！


　　貴飴氣悶的鼓起頰，不願再搭理上司。


　　「哎唷，逗你玩的，別生氣嘛！」見他豎起眉，尼緒卡踮起腳，努力想把那不悅的抿嘴拉出微笑線。「交給我吧！保證讓你的禮物是全場最亮眼的！收禮者還會因為太招人羨慕嫉妒恨而被追殺！」


　　就算沒有夢幻濾鏡，尼緒卡的笑容仍是十足十的閃耀。


　　「追、追殺就不用了，我不想坐牢……」


　　貴飴嘆了口氣，隨便上司拉著自己往攤販衝刺。


　　說到底，沒什麼女性朋友的他終究只能拜託一個人，雖說很懷疑對方的美感，但自己的肖像權總要捍衛──看著照片角落那沒逃過貓耳貼圖愛心紋身的自己，三天前的貴飴深呼吸，做足了心理準備，往留言區架起他和那人在網路世界的橋樑。


　　姊妹花在二手攤位爭相挑選服裝飾品、捐贈玩具的公益團體被孩童圍繞、貨比三家的主婦和家具老闆討價還價，算命師藉著市集古舊的氣氛開始占卜、幾名研究生互相分享剛淘到的泛黃經典……只要是末日前的產物，就算是亮不了的殘破燈台也能賣得嚇嚇叫。開市的紅絨柱才剛移走，貴飴便被人潮擠到騎樓下，徹底和尼緒卡走散了。


　　又嘆了口氣，袖子被樓柱擦上落漆的貴飴掏出手機，正準備播給上司，一道飄逸的身影不知從哪竄出，不偏不倚的撞在他身上，撞得他的手機飛了出去。


　　砸向地面的手機和跌倒的人，貴飴想也沒想便扶住後者。「抱歉，妳沒事吧？」他趕緊賠不是，將手機和少女掉落的手提包一併拾起。


　　「是我不對，沒好好看路真對不起……」那少女撩開亂了的瀏海，瞧見貴飴滿懷歉意的神情時愣了一下，便急忙移開視線。


　　彷彿誤入叢林的羔羊，那少女不知為何有點膽怯，接過桃心狀的提包時也抬手遮住下臉，似是不習慣與人四目交接似的撇過頭。


　　他是做了什麼令人害怕的舉動嗎？貴飴丈二摸不著頭腦，轉念一想馬上紅了臉。


　　是了，混亂過後他才發現自己正站在洋裝出清的攤位邊，周身環繞著軟蓬裙襬的青年怎麼看都很詭異吧？更別提他的身高在女孩子堆裡根本鶴立雞群──「呃、不！妳誤會了！」貴飴搖著雙手，慌亂的辯解：「我沒有那種興趣，也不是想偷窺──」


　　「呦──囉囉！原來你在這呀！」打斷辯白的是過於歡快的語調，尼緒卡闖進兩人之間，朝貴飴不滿的嘟嘴。「真是的，都多大人了別走失行不行？嗯？這孩子是誰？」


　　「走丟的是您吧？我才一轉頭您就不見了！」


　　那身高、那長相！誰才是走失兒童啊？


　　「呣？我去買糖葫蘆吃呀！除了老古董，還有很多人在賣沒見過也沒聽過的小吃呢！」尼緒卡眨眨眼，朝貴飴展示夾滿十指的通紅糖串。「這些甜到牙齒痛的糖漬水果據說末日前一百年就很流行了喔！來，挑一串吧！」


　　紅得如火球般嚇人的水果……真的能吃嗎……上司嘻皮笑臉的親暱令貴飴難以招架，只得硬著頭皮挑了串糖葫蘆。


　　「妳呢？番茄？草莓？還是更古早味的鳥梨？」


　　見沒她的事了，少女匆匆的轉身便要離開，卻沒想到會被攔下。「不、謝謝你……我不需要……」


　　尼緒卡努努嘴，「我以為我可以吃到十根的，結果才三根就膩了！所以可愛的小姐幫人家吃一點嘛──好不好好不好？」


　　「……那、那就草莓的吧？」


　　「好的，謝謝光臨──」尼緒卡將糖葫蘆捲好面紙後才遞給少女，「……唉呀？」耳聽著低低的道謝，他怔了怔，隨即了然的咧開笑容。「啊啦啦，沒想到金柑糖你喜歡這類型的妹啊──」


　　「……什麼？」正和脆硬糖殼較勁、沾得滿嘴黏糊的貴飴連忙湊過來，阻止光天化日下的騷擾行為。「您、您不要亂說話，不要騷擾路人──小姐！妳的頭髮黏到糖了！」


　　三人一陣手忙腳亂，少女那裹上糖葫蘆的秀麗長髮好不容易才搶救成功。


　　「不好意思！都是我的上司強迫妳……沒有阻止他的我也有錯，真的很對不起！」都說頭髮是女孩子的第二條命，貴飴不斷道歉，只盼少女能夠息怒。


　　「沒、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少女用指尖梳理髮絲，怯生生的垂著眼簾。「沒事的話……我就先離開了……」


　　「真的十分抱歉！這包濕紙巾給妳吧──咦？」貴飴再次賠罪，小心翼翼的觀察少女的臉色，然而卻是愈看愈不對勁。「妳是……」他遲疑的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成……嗎？」

　　聞言，少女驟然瞪大眼。


　　「不、不……你認錯了！我不是什麼高成！」她連連搖頭，才剛恢復整齊的髮絲再度凌亂。「學長你認錯人了！」


　　「呃……學長？」


　　發現自己說溜了嘴，少女急忙住口。


　　尼緒卡噗哧一笑，「好單純的孩子啊，真可愛。」


　　貴飴本以為是自己眼花，但少女──或說高成急於辯解的樣子，反而更加欲蓋彌彰。仔細瞧，窈窕的身姿遠比其他女孩來得骨感修長，撲了粉的肌膚雖然白嫩，清瘦的臉型仍不夠嬌美，緊抿的薄唇也少了女性的柔軟圓潤。


　　「你為什麼……穿成這樣？」


　　脫口而出的疑惑讓貴飴馬上後悔了，訥訥的不知如何安慰漲紅了臉、眼眶滾起淚珠的鄰居。


　　「只要穿起來好看，洋裝褲子有什麼區別？」打破凝滯氣氛的是尼緒卡的反問，「我就常常穿裙子哟──雖然我今天穿的是男裝啦。」他轉了個圈，披在肩上的粉紅大衣翩翩起舞，露出內搭的虎紋外套、高領毛衣和緊身皮褲。


　　「你是、我知道你是誰……」高成著迷的看著粉色的迴旋，也可能是因為他仍避開貴飴的視線，所以只能緊盯著尼緒卡。「你是尼尼西子……」


　　「噢，原來是我的小粉絲！」尼緒卡受寵若驚的捧頰，「感謝你的支持──再來一根糖葫蘆嗎？」


　　高成搖搖頭，「你比我想像中來得……」他頓了頓，猶疑著該不該道出下面的評論。「……矮。」


　　「什麼嘛這什麼話！請稱讚我嬌小玲瓏好嗎？現在的孩子真沒禮貌！」尼緒卡的笑容頓時僵住了，「是你們都太高了！個個都一百八起跳，欺負人！我要是穿上高跟鞋也能號稱一七零啊！」


　　「但你、你好可愛！」見他氣得跳腳，高成連忙解釋。「我也想……變得可愛。」


　　「哦？哦哦！」意料之外的讚揚令尼緒卡不禁得意起來。「嗯……如果你堅持的話也不是不行啦？」他搔搔鼻子，挺高胸膛。「雖然我生性低調謙虛，但怎麼說也算是個網紅呢！身為公眾人物自然要做為表率──」


　　牽起垂散在高成胸前的髮絲，尼緒卡輕輕一吻。「世上沒有醜女人，有的只是成千上萬的少女唷❤」


　　被那雙麥芽糖色的瞳眸仰望，高成張著嘴，頓時說不出話來。


　　「……照您這麼說，我不也成了女孩子嗎？」先不說相處了半年的上司何時低調謙虛過，貴飴忍不住吐槽起沒頭沒腦的結論。


　　「沒錯，你的話肯定是麻豆身高的黑長髮美少女吧──嗯哼，也許還是巨乳？」不客氣的打量完他，尼緒卡拉過高成，往與人群相反的方向離去。


　　「等等，您要去哪？我們連市集的一半都還沒逛到吔？」


　　「不逛啦不逛啦，有什麼比少女的煩惱還更重要緊急？」


　　「那您答應我的事怎麼辦？不是說好要幫我挑禮物嗎？」貴飴焦急的問，深怕好不容易有點進展的難題重回原點。


　　「……說得對，青春也有先來後到之分。」尼緒卡停下腳步，東張西望。「啊啊，就這個吧！」他一個箭步，拿起雜貨攤上的一團物事。


　　「這、這個？就這個嗎？」盯著那半舊不新的玩偶，貴飴的心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軟蓬的絨毛大狗微微吐著舌，領口處套了枚精緻的頸圈，雖然有點泛舊，但整體看來打理得挺乾淨。


　　「有什麼不好？這孩子長得倒有八十七趴像你。」麻利的付了錢，尼緒卡喜孜孜的將足足有半身長的填充玩具抱個滿懷。「又呆又笨的大黑狗，任誰都會喜歡唷！看──」他捧起玩具狗，湊到下屬面前。「汪汪！主人，我又乖又聽話還超級可愛，收養我嘛──」


　　黑珠縫成的豆子眼隱隱倒映整個天光，加上在冷天裡格外暖和的觸感，本還頗有微詞的貴飴登時被擄獲了心神。「好呀……我、我養你……」


　　靜靜在旁觀賞鬧劇上演的高成抖了抖唇，終究沒能提醒學長關於偶像臉上一閃而過的壞笑。


　　尼緒卡拉著兩人在巷弄間穿梭，一會兒左彎一會兒右拐，隨著星河塵晶街的鼎沸人聲逐漸消泯，周圍愈發偏僻，就在貴飴正要出聲之時，隊伍的行進冷不防的停止了。


　　「鏘鏘鏘鏘！」抑揚頓挫的效果音自沾沾自喜的唇中發出，尼緒卡張開雙臂，展示身後的建築。這間洋溢粉嫩色澤的服飾店彷彿扭曲了時空，硬是在一片未整修的廢地間劃分出災變前的繁華，輕易便吸引過客的眼光。


　　透過擦得雪亮的玻璃窗往內看，不只售貨員，店內的顧客皆是女性，貴飴不禁呆了，眼睜睜目送著上司視若無睹的走進去。「你們還傻站著幹嘛？這是自動門，不是輸送帶。」直到尼緒卡在門的另一端回頭，其餘兩人這才扭捏著碎步前進。


　　「由美醬！」


　　「尼尼？你來看我了？」由美子停下手裡的工作，小白兔似的蹦到尼緒卡跟前，兩人無視周遭目光的熱情擁吻，唇舌交纏的濕潤聲響和幾乎肉眼可見的愛心砸了滿店面的人人一頭一臉。「哎呀？小兵桑也來了？」良久後調情才停止，紅著臉的由美子朝貴飴甜甜一笑。「陪女朋友來嗎？真貼心！」


　　「呃、不！我們不是這種關係──」貴飴急忙否認，身旁高成的頭早已低到不能再低，都快彎下腰了。見他倆羞窘到不行，尼緒卡拉過由美子，嘀嘀咕咕的用日文咬耳朵。


　　「知道了！包在我身上！」一陣驚呼後，由美子拍著胸脯。「可愛的同學，這邊請！」


　　「咦？等等……」


　　「別擔心，這間店位置隱密，若無人介紹，『圈外』的人通常不會知曉。」接收到高成和貴飴的求救眼神，尼緒卡不以為意的笑。「別皺眉頭了，把你的身心都交給由美醬吧──她可是剛從美妝雜誌畢業的前模特兒喔！」


　　店內耀眼的是一座座亮麗的人台，甜美清純與性感豔麗相互輝映，貴飴坐在候客椅上，啜飲店家供應的熱茶，呆望換了件雪紡長裙的高成粉墨登場。


　　「燈籠袖會凸顯肩寬，下一件！」尼緒卡和由美子齊齊搖頭，將高成趕回更衣室。


　　「腰身太臃腫，不行！」


　　「過於強調胸線了，淘汰！假髮也換個款式，你頭上的太不修臉了！」


　　彷彿時裝秀在眼前上演，高成換上各式各樣的服飾，又忙碌的脫下，而尼緒卡和由美子就像評審，對每一種造型打下嚴厲的分數。


　　「沒想到高成居然是傳說中的……偽娘？」一樣米養百種人，貴飴不曾歧視與自己不同的人，但是當他們出現在身邊時，他還是不免嚇了好大一跳。「長官，您也是偽娘嗎？」


　　除了制服外，每次相見幾乎都身著女裝的尼緒卡現在也在他身旁繞來繞去，一邊哼著流行歌一邊在貨架上挑挑選選，雖然有點沒禮貌，貴飴還是禁不住煩惱的問了。


　　「我是喜歡穿裙子，但一不化妝二不戴假髮，看在專家眼裡可是超級不敬業。」尼緒卡拿著兩件風格不同的迷你裙在身上比劃，毫不在意下屬的唐突。「而且我都幾歲了？要是真混進一群小妖精裡便跨過那條線了！不行不行！」


　　「什麼線啊？」


　　「讓全世界都愛上我的悖德界線。」尼緒卡捧住頰，故作嬌羞的說。


　　「──啊，那件尼尼不能穿！袖子會被你的二頭肌撐壞啦！」


　　這廂貴飴滿腔無言，那廂由美子早已領著羞怯的高成步出更衣室。「雖然尼尼超級可愛，但你健身得太勤，說說看我都幫你補過幾次洋裝了！」


　　「唔，我讓妳賺點外快不好嗎？而且妳也縫得很開心不是……」尼緒卡嘟起嘴，心不甘情不願的放下緊身皮裙。


　　「你就不一樣了，肩膀和四肢都很纖細，夏天的時候可以試試看無袖上衣和熱褲的組合。」一面幫高成重新上妝，由美子叮嚀道：「但要記得刮腿毛或是穿條絲襪；新手的妝容別太濃，只要強調既有的優點就好──」


　　高成努力撐大眼，任由淡褐色的柔軟筆頭讓本已溫和的目光更加軟綿，玉樹臨風由腮紅妝點成閉月羞花，烏黑的直髮替換成捲曲的茶色，雅致的千鳥格洋裝罩上牛角釦紅斗篷，微微透膚的黑褲襪修飾得骨骼分明的雙足更加玲瓏。


　　尼緒卡四下環顧，揀了頂貝雷帽戴到高成頭上，完成最後的妝點。


　　怔怔的，高成被鏡中的自己迷了眼睛，好一會兒都發不出聲音。


　　貴飴也呆住了，半晌才吐出短短的讚賞：「……真美。」


　　高成紅了臉，低下頭囁嚅。「那個……我沒有太多錢……」


　　「小事就別擔心了，身為偶像拉粉絲一把很正常呀。」尼緒卡打開桃色的皮夾，遞給由美子一疊鈔票。「由美醬也玩得很開心對吧？」


　　「沒錯沒錯！再說給你的衣服也不是最流行的款式，我還覺得很對不起！所以請儘管收下──況且你的洋裝應該是借來的？」笑咪咪的將服飾打包，由美子想了想，在甜美的包裝外套了書局的提袋。「肩膀和腰身都太緊，花色也不是高中生會喜歡的……猜錯的話先說抱歉囉？」她吐吐舌，朝高成合掌賠禮。


　　「……妳說得沒錯，確實是我妹妹的衣服。」高成似乎還想解釋什麼，然而出口的終究只有道謝的話語。「今天……真的很感謝兩位。」


　　抱緊衣服，他朝由美子和尼緒卡鞠躬。


　　「也謝謝學長，如、如果您沒有認出我……」高成的嗓音有點哽咽，「對不起，我本來還算能言善道……現在居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飄逸著裙襬的男孩子在女性服飾店裡泣不成聲，引來不少探究的目光，見狀，高成連忙擦乾淚水。「真丟臉……」他又慌亂的鞠了好幾個躬，急急的就要往店外走。「打擾到貴店生意了，我這就離開……」


　　「身為偶像自然不能放任粉絲糟蹋招牌，所以──」撇了眼四面八方而來的視線，尼緒卡雙手插腰，大聲喝道：「明天也見面吧！後天、大後天也是！」


　　突如其來的宣告讓披著粉紅大衣的男人成了焦點，高成停下腳步，驚愕了須臾才吞吐出幾個字：「呃……可是我後天……要上學。」


　　彷彿鄰居的拒絕不足以讓上司打退堂鼓，貴飴無奈的再添一句。「長官，後天我們也收假了吧？」


　　「真、真的假的？」尼緒卡一臉噎著的表情。


　　已經翹班成自然了嗎？貴飴肯定的點頭，暗暗祈禱沒放假的副官還沒過勞死。


　　「不、不管！人家不管啦！起碼把明天留給我，我會教你所有的技巧！」尼緒卡踱起腳來，適才的游刃有餘頓時煙消雲散。「然後下星期同一時間，也就是星河塵晶街的最後一天，我會驗收你的成果！能否成為一個可愛全世界的女高中生，就看這七天內你的覺悟了！」


　　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大概全店的人心裡都這麼想吧？畢竟，就連由美子都摀著嘴驚呼──貴飴咬了咬唇，準備制止尼緒卡強人所難的邀約。高成是個忙於補習的優等生，大考又將至，怎麼可能放任他和上司四處蹓躂──


　　令他意外的、或說跌破大家眼鏡的是再度鞠躬的高成。


　　「……好的。」高成深深彎下腰，流線的背脊止不住顫抖。「沒問題，未來的幾天……」


　　深吸了口氣，他挺直胸膛，任由淚水滑落雙頰。


　　「就請您多多指教了。」


　　

　　孟春的夕陽捎帶花香，馥郁的落在每層窗格上，柔和的街燈亮起了，家家戶戶的照明也逐漸綻放，給水泥民宅填上一格格黃金方塊。晚風先行帶來入夜的涼意和夾雜其中的車鈴樂音，拎著飽滿的塑膠袋，貴飴佇立在巷口，和街坊鄰居一齊等候垃圾車的到來。


　　「你好。」


　　含糊的招呼在胸口處響起，貴飴低下頭，身穿家居服、吹著泡泡糖的女孩也正仰望著他。


　　兩人相互問好，接著便陷入沉默。女孩只是一個勁的吐出粉紅色的泡泡，可畢竟是住在對門的鄰居，眼下又挨得近，貴飴只得找起話題。「……妳哥哥呢？不在家嗎？」


　　此時高成大概被尼緒卡抓去哪撒野了吧？他當然知道，但仍舊試探性的詢問。


　　「哥哥去補習了，晚點才會回來。」女孩不甚在意的答道，繼續咀嚼泡泡糖。


　　「唔、嗯，果然準考生很辛苦呢。」


　　「媽媽說只要能考上一流大學，以後就會出人頭地，所以現在的努力都不算辛苦。」


　　「……說得也是。」乍聽頗有疑慮，但也無法全盤否定，貴飴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模稜兩可的應聲。


　　很快的話題又畫上句點，寧靜既尷尬又刺人，早知便不要搭話了──貴飴暗暗懊悔，可他實在擔心高成。


　　垃圾車怎麼還不來？


　　「──不好意思，小為給您添麻煩了嗎？」斯文有禮的賠罪是天外飛來的救贖，高成輕喘著出現在巷口，書包斜斜的在身後拍打作響。


　　「沒、沒有，我們只聊了幾句。」貴飴鬆了一口氣，雖說讓年紀比自己小的孩子救援實在有點丟臉，但高成的現身太及時了，完美的拯救笨嘴笨舌的學長。「高為很有禮貌，看到我都會打招呼。」


　　「看吧，人家也這麼說！」泡泡啪的破掉了，高為不開心的撇頭。「才大我兩歲不要老和媽媽說一樣的話呀！」


　　「妳先回去吧，垃圾我倒就好。」高成微笑著接過妹妹手中的垃圾袋。


　　「是是是，哥哥不只會死讀書，還家事萬能呢！」


　　高為重重的哼聲，扭頭便走。


　　「……不要緊嗎？」望著遠去的嬌小背影，貴飴有些擔憂。


　　「沒事的，這是我們的相處方式。」顯然從很遠的地方匆匆趕來，高成的呼吸難以平穩。


　　「你呢？長官、我是說……尼尼西子……」貴飴的口齒被那花俏網名彆扭得差點咬舌，「他沒有帶你去奇怪的地方吧？」


　　酒吧、舞廳、在不同女友家舉辦的「讀書會」──尼緒卡的私生活名副其實的多彩多姿，卻也一如謠傳的混亂瘋狂。


　　「沒有沒有！我們先去了趟百貨公司，他說老牌的化妝品比較安心，買完指甲油、項鍊和鞋子後，再去新開的糕點店喝下午茶，我們還預約了即將發售的新產品──」高成敘述得眉飛色舞，隨即想起自己離家不遠，連忙掩住滿臉的興奮。「說來真不好意思，他堅持小孩的花費就是要大人買單……學長的上司實在是太大方了……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呢。」輕輕的嘆息後，高成紅著臉笑。「也可能是因為我把他視為偶像吧？總覺得就算他叫我穿迷你裙也不是不行……」


　　不、不是就算，雖然不知道是哪天，但那個人肯定會叫你穿的──初次見面時上司穿著條格子裙的畫面，至今貴飴仍記憶猶新。


　　垃圾車滿載收穫的走了，又聊了一會高成才朝他道別。父親出門應酬，母親去黃昏市場買菜，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貴飴搔了搔頭，還是止不住擔心的開啟電腦。


　　部落格果然更新了，標題為「神出鬼沒☆美少女大作戰❤」的網誌顯眼的至頂，瞪著洋洋灑灑的合照，貴飴終於鬆了口氣。


　　雖說並無過甚的交情，好歹也是相處十幾年的鄰居，可他從沒見過高成露出那般神情。


　　如今看來拜託長官是正確的選擇，真是太好了。


　　「──哎呀，好可愛的女孩子，但另一個是男生吧？」


　　輕軟的疑問差點讓貴飴摔下椅子，母親不知何時回來了，正饒有興致的站在他背後品頭論足。「好俊的洋人呀，五官真漂亮！明明是個男孩可蛋糕裙真適合他──這就是花美男吧？旁邊的高個女孩也很適合紗裙，想想我年輕的時候，復古風也流行過一段時間呢──」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種興趣！」沒聽清母親的讚賞，貴飴一個勁的澄清：「媽妳千萬別誤會！我、我只是在查資料！真的！」


　　「誤會？小貴你做了什麼嗎？」林太太擔憂的撫著頰，「雖然你說別胡思亂想……可是你也入鏡啦？」


　　「什什什、什麼？」瞠目結舌的查閱網誌，貴飴終於在多不勝數的自拍照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明顯從別處剪下的是有如拍攝畢業照當天缺席的同學般，被額外加黏在團體照上的粗糙大頭照。


　　「這、這是啥啊！」貴飴止不住慘叫，他的頭像不只被合成在根本沒參與的活動裡，更因為濾鏡的效果頭戴花環、閃爍漫畫人物般的大眼和醉老頭一樣的腮紅。


　　「呵呵，別緊張！」林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媽媽當然知道合成技術，畢竟我小時候可是修圖軟體大流行的年代！就連國小生都知道拍完照要美肌要修容、要液化要放大眼睛呢！」


　　每當母親憶起末日前的繁榮，兒子的腦海便會蓋起浮空大樓、飛碟滿天跑的亞空間公路和奇形怪狀的新新人類──將明顯先進幾百年的誇張妄想甩出腦袋，貴飴嘆了好大一口氣：「與其花時間修圖，不如想想怎麼跟副官道歉吧……」


　　政戰主任果然順理成章的翹班了，回營後的日子直到再度休假為止，伴隨榮格的天天怒吼，滿載怪異美感的部落格鍥而不捨的更新，而貴飴會趁著安撫副官的空檔，默默的觀望高成的課後活動。「──咦？」滾動著滑鼠，貴飴訝異的出了聲。


　　網誌的底端，貌似美少女的兩人共食八吋蛋糕的自拍照下，有什麼用微弱的閃光，默默的傳遞神祕的訊息……


　　逛膩了星河塵晶街，大部分的人會選擇至緊鄰的美食區休憩，高矮各式的店家座落在柏油路上，從平價小吃到精緻飲食一應俱全，頗有硬是在廢地安上玩具積木的突兀感。即便如此，太陽也不放棄比重建前更加矛盾的街道，不規則的光束折射在參差的招牌間，最終輕柔的灑在餐車的遮雨棚上。


　　春光一樣明媚的女服務生走出餐車，朝人群舉起大聲公。「香噴噴的現烤鬆餅出爐囉！最天然無添加的美味通通都在『巧克菈儂儂』首間行動展店！」甜脆的嬌嗓一字一句的喚醒購買慾，沒一會兒小貨車前便排起長長的隊伍。「春季限定的抹茶白玉鬆餅和草莓鮮奶油舒芙蕾一人限購一份，數量有限、售完即止！」


　　點完餐，接過試吃的小盤子，貴飴沉默的咀嚼，直到香甜的鬆餅塊下肚後，才不甚有底氣的發牢騷：「真是的，別在不起眼的地方以奇怪的方式揪人啊……萬一我看也沒看爽約了怎麼辦？」


　　「還不簡單？我就租儀隊從營區一路敲敲打打到你家。」尼緒卡將試吃盤揉成一團，扔進十步外的公共垃圾桶。「我認識管樂吹得很好的女學生喔！」


　　「……不管是擾民還是和未成年交往，您都要小心別犯罪了。」


　　回營後便是排山倒海而來的工作量，整整一星期的奔波終於迎來假期，果然就算是花瓶級的主任在與不在還是有所差別──要不是碰巧瞥見網頁下的邀約，只怕此時貴飴仍舊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都有按時繳稅！」朝下屬露出反駁的虎牙，尼緒卡別過身，傘狀的裙襬隨之狠狠掃了貴飴一把。


　　揉了揉被打疼的小腿，貴飴無奈的嘟嚷：「吃個點心而已，何必打扮得這麼複雜……」


　　在色彩慘澹的水泥建築和落漆磚樓的映襯下，一派天真爛漫的粉紅洋裝明顯格格不入。尼緒卡轉了個圈，讓蕾絲蓬裙更加盛開。


　　雖不如照片裡虹膜是宇宙、唇瓣為寶石、渾身星星糖果獨角獸，本人甚至有股無法掩飾的剛硬，然而混血軍人卻意外協調的融入裝扮裡，顧盼間流露獨樹一格的氣韻。「這你就不懂了，春暖花開少女心也要跟著開呀。」尼緒卡的頭頂灑了不少愛心花朵，搖頭晃腦間閃閃發亮。「對吧？高成？」


　　捲翹的假睫毛眨呀眨，唇上點了簷角春花般的溫柔顏色，麥浪狀的秀髮遮掩肩寬，繁複的荷葉邊彌補胸前平坦，層疊薄紗將高䠷身形遮掩得引人遐想──高成恰似立於城市喧囂中的古典人偶，清新而嫵媚，和身旁來去的女性們一同綻放嬌豔的魅力。


　　瞥見貴飴無聲的驚嘆，高成玩弄起髮尾，彼此心照不宣的微笑。


　　雖說鄰居總是噙著笑容，但那笑口常開的背後是孜孜不倦的辛勤，而如今才短短幾天，貴飴便發現高成開朗許多，如釋重負的笑靨遠比從前輕鬆了。


　　「長官……謝謝您。」趁著高成上前取餐，貴飴向尼緒卡誠懇的道謝。「高成是我的鄰居，但也算是朋友，謝謝您一星期以來對他的照顧。」初見面便特別選擇隱密的店家，甚至自費所有開銷，上司的敏銳令貴飴心中一暖，這也是他一方面擔心尼緒卡帶高成去未成年止步的場所，卻也放任他們四處遊玩的原因。


　　「因為人家想吃好多好多個嘛──哇啊沒錯！這就是我所期待的！」接過高成遞來的紙袋，尼緒卡大口咬下熱呼呼的鬆餅，嘴邊頓時沾上抹茶醬和紅豆餡。「就只是因為這樣而已喔？」他滿足的閉上雙眸，又狡黠的睜開單眼。


　　「沒錯，我也只是還您人情而已。」沒向困惑的高成解釋，貴飴笑著將自己的鬆餅遞給上司。


　　「──哥哥？」


　　泡泡糖還沒吹成飽滿的圓形便破裂了，高為凌亂著一頭長髮，愣愣的望著大啖美食的三人。


　　

　　瞪大和女孩一樣形狀的眼瞳，高成背過身去。「妳、妳認錯人了……」他的聲線不是很高，捏一下嗓子偽裝異性還算過得去。


　　「說什麼傻話？不要待在這裡，快、快點──」


　　眼見妹妹衝過來就是碰撞推擠，高成一個踉蹌，腳下的娃娃鞋滑了一跤，甫入口的鬆餅隨即摔爛在地。


　　「妳幹什麼！」拉開高為，貴飴飛快的扶起高成，以防柔美的洋裝沾上草莓和鮮奶油糊成的可怕污漬。「站得起來嗎？有沒有扭到腳？」


　　「小為，妳在幹嘛？」兩道說不上熟悉，但曾耳聞的疑問與厲喝自貴飴的左右劃過，鶼鰈情深的夫婦互挽著手是那麼甜蜜，神情卻是萬分驚恐。「……高成！」


　　衝突來得太快，轉眼間高成臉上的笑容便已不再。待貴飴釐清那一聲大過一聲的喧嘩，耳裡只剩下極其壓抑的吶喊：「為什麼我得去補習，小為卻可以來逛市集？」


　　「你可是準考生！明年就要考大學了！」


　　「是啊！也不想想你幾歲了？」


　　「──才十七歲而已啊！」


　　高成厲聲大喊，隨後似是不敢相信的緊緊摀住嘴，又馬上將手放了下來。


　　「你、你竟敢頂嘴？腦子進水啦？」高先生氣得臉都白了，上前拽住高成。「走！跟我回家！」


　　「不、我不要！」


　　人群因為吵鬧聚集過來，眼見自己成為焦點，高成更奮力的掙扎，卻怎樣也掙脫不了父親。


　　「高叔叔，這裡太多人了。」若不是情非得已，貴飴也不想淌渾水，但事關高成的尊嚴──「有話坐下來談，好嗎？不介意的話附近有隱密的咖啡廳……」


　　高先生看了他一眼，轉頭對高成又一陣破口大罵：「你看！連你林學長都在這，你還要丟我的臉嗎？」


　　「爸你不要拉我！我自己會走！」路人的注目禮令高成毛骨悚然，但他想遁走的方向和父親截然不同，導致洋裝的袖子被硬生生扯出一條大縫。


　　見狀，高先生更生氣了。


　　「穿什麼不檢點的裙子……零用錢不是讓你這樣花的！」


　　「小成，爸爸媽媽省吃儉用就是為了讓你補習、上大學，不是拿來浪費的……」


　　「我沒有浪費！你們給的錢我都拿去買教科書了！這是別人送我的！」


　　「誰會送你這種東西？小成，你什麼時候學會說謊了……」


　　場面隨著你來我往的辯白愈加混亂，貴飴擋至三人之間，試圖使高氏一家冷靜下來。「高叔叔、阿姨，這裡真的不是談話的好地方！瞧，高成的手被你們抓傷了……」


　　但外人的勸解根本傳不進高氏夫婦耳中，高先生恍若未聞的繼續拉扯高成。


　　「我部下都說了這裡是公共場所，所以可以請你不要大吼大叫嗎？」


　　只是往前一步，一點威脅的意圖都沒顯露，效果卻比人高馬大的貴飴好上幾百倍。尼緒卡才剛站至高成身前，糾纏的四人便馬上分開了。


　　用力看了尼緒卡好幾眼，高先生恍然大悟的怒吼：「我就說我好好一個兒子怎麼成了這鬼樣子……我知道了！就是你害的吧？」他擠過男扮女裝的軍人，護住高成和妻女。「小成你老實說，是不是這個不男不女的人妖帶壞你？不需要害怕壞朋友，爸爸會保護你！」


　　「我覺得光是在大庭廣眾下鬼叫鬼叫的，你就比我還壞了。」尼緒卡捧著鬆餅，嚼個不停。


　　「小成會頂撞父母一定是因為你的關係！」高太太從丈夫身後探頭，指著尼緒卡的鼻頭質問。「說！你都灌輸了他什麼？」


　　「我只負責讓他變漂亮而已。」尼緒卡聳聳肩，他已經把貴飴相送的鬆餅吃完了，正萬分惋惜的看著高成落在地上的那份。「他的脾氣干我什麼事？」


　　「閉嘴！」高氏夫婦齊聲喝道，「你再說話，我們就告你誘拐未成年人！」


　　尼緒卡舉起雙手，意思自己投降了。


　　長官！您能不能再給力點啊！苦於無法表態，貴飴欲哭無淚的在心底吶喊，他多希望長官能解決紛爭，拯救高成於水火之中。但這個平時副官一口誤便窮追不捨、咄咄逼人的上司此刻居然無奈的攤手，輕而易舉便放棄了。


　　「跟我回家！別丟人現眼了！」眼見高成轉身要逃，高先生一把抓住飄飛的髮絲，隨著假髮脫落，暴露在陽光下的是離開頭頂的髮網，和滿頭凌亂的男性短髮。


　　「……假髮？咦？是男孩子？」


　　「靠，虧我剛剛還想去和他搭訕！」


　　「哈哈！專心吃你的鬆餅啦，人家就算是男的也看不上你。」


　　「等等，他旁邊的粉紅蘿莉塔也是男的吧？一看便知道啦！」


　　竊竊私語逐漸擴大，圍觀群眾交頭接耳的發表意見，事不關己的拋出評論──這真是最糟糕的情況。貴飴劈手奪過假髮，但已經來不及了。


　　「……不要。」高成抱住頭，渾身止不住顫慄。「不要看我……」


　　「沒事的，高成！沒事的！」貴飴手忙腳亂的想把假髮重新套回高成頭上，但柔順的捲髮早在爭吵中糾結成團，毛躁得不堪入目。


　　「不、不要看我……」避開貴飴的觸碰，高成倒退幾步。「不要……你們都不要看我！」


　　彷彿嫌事態不夠混亂，有什麼撼動了空氣，詭異的共鳴附和著少年的嚎泣在眾人耳裡嗡嗡作響，大地隨之搖晃，馬路從高成的腳下開始龜裂，溫暖的乳香自裂痕中滿溢出來，奶白色的滑溜海浪和橘黃黏漿轉眼便淹沒街道，以肉眼可見的瘋狂速度凝成高牆。

　　學長曾說過想擁有能保護他人的力量。


　　初次聽聞的瞬間，對攀交情沒興趣的他發現眼中的學長從此不一樣了。本來呢，他覺得這鄰居大哥看起來傻呆呆的，空長了一副好身子，卻滿腦子小說神話等不切實際的幻想。


　　而自己並不是那樣的人。


　　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呢？說實在的他並不清楚，硬要歸類的話，肯定是他人口中的「別家的孩子」吧？


　　未來理應是自由的，可是這個災後重建的世界不再那麼適合生存，珍貴的孩子既然享有資源，自然也得背負期待。


　　而他的家境比學長好上太多，父母謹小慎微的活著，賦予他最好的一切，因為愛他所以期望他，甚至以他們覺得最美妙的字為他命名。


　　成，簡單的筆劃便道盡父母對孩子的期盼。


　　既然不想當軍人，那起碼要成為醫生或律師吧──爸爸如是說。


　　他並不想聽從爸爸的意見，但他是個乖孩子，聽話的好兒子。


　　他可以成為一個醫生，有錢的、有前途的，這個選擇比起當軍人，斷送自我的機率小了一點──認真讀書，盡好學生本分的話，如此一來自己也算往前進了吧？


　　可每長大一歲，他的心也愈發空虛。


　　空虛？為什麼空虛？明明他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曉得，談何莫名其妙的空虛？


　　直到他不小心撞見那個部落格。


　　那個人穿著微妙、甚至能說是可笑的服裝，大剌剌的在熱門餐廳取景自拍。


　　當然，五光十色的短裙穿在女孩身上肯定很奪人目光，但現在駕馭它們的──是個男人啊？


　　那人絲毫不在意背後投來的視線，在鏡頭前泰然自若的擺出浮誇的姿勢，一邊把食物照得美味可口。


　　他不敢多看，關掉網頁便匆匆的做題去了。但不管過了幾天、過了幾星期，每當他以為淡忘了，那個奇怪的人便會浮上心頭，徹底佔據腦海。


　　為什麼？那人有什麼值得他念想的？彷彿浸了太陽的眼眸又怎樣？不隨波逐流的態度又如何？


　　不就是男扮女裝嘛！有什麼好稀奇的？


　　不明所以的煩躁令他做了膽大包天的事，趁著妹妹不在，他悄悄的「借」了件衣服。


　　就讀同一所高中的他們穿著相似的制服，但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套上輕飄飄的百褶裙──


　　好涼。


　　下面涼、涼颼颼的。


　　他望著鏡中的自己，正在發育的男孩體態緊繃著女式襯衫，只有下半身鬆垮垮的垂墜裙擺。


　　……好醜。


　　怎麼會有男人喜歡穿女裝？他在鏡前轉了一圈，仍舊沒在自己身上看到在那人的照片裡瞧見的東西。


　　除了下體莫名的空虛，另一種詭異的澎拜在胸口悄悄滋生。沒來得及釐清感覺，玄關便傳來了開鎖聲，他連忙脫下制服，衝進妹妹房裡又衝出來，反手將自己鎖在臥室。


　　像是為了否認羞恥的舉動，他很快便忘記這段埋頭苦讀時的小插曲，畢竟他是個即將要考醫學院的準考生，自然不會花心思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除了愛情。


　　品學兼優的男孩總是不缺女孩傾慕，初嚐青澀情愫的他也不可避免的墜入情網。


　　而第一次約會的瞬間，他簡直驚呆了。


　　不同於學校那硬梆梆的樸素制服，女孩一襲雪紡洋裝，細碎蕾絲滾著純白毛球，綢緞鞋帶攀上纖細腳踝，鑲有璀璨水鑽的瑪麗珍鞋反射假日晨曦，連帶著耳環、項鍊和粉潤的指尖無不閃閃發光。


　　他好激動。


　　他好興奮。


　　他好想要女孩的一切。


　　他好想要那條裙子。


　　發熱的頭腦讓他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不失禮的結束約會，是怎麼搖搖晃晃的返家癱坐在床上。看著鏡子裡滿臉通紅的自己，他終於了解那股異樣的衝動代表什麼，那是──


　　喜歡。


　　深深的、狂熱的、幾乎從心臟底部噴薄而出的喜歡。


　　急急忙忙的打開電腦，他不記得部落格的名字，嘗試許多關鍵字後，才終於順藤摸瓜的重回那粉紅刺目的網站。


　　『這間店雖然老舊，又開在廢棄區，但很好買唷☆喜歡復古風格的甜心們可以去逛逛，也許會找到意想不到的寶物？』


　　『真☆糟☆糕☆這間店的蛋糕雖然很好吃，但穿男裝進去是不行的(PД`q｡)和尼尼一樣是螞蟻牙齒的男孩們記得換上可愛的裙子，才不會學尼尼浪費了一小時的午茶時間喔！』


　　『相較上禮拜的女性限定吃到飽，這間店穿什麼都沒差❤尼尼給滿分喔！適合成熟性感的大人風格，不管是女孩男孩，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屬於你的深夜戰袍(๑´ڡ`๑)』


　　甜美的、帥氣的、華麗的、簡約的、格紋、碎花、小圓點……面對甜膩的文字與照片，此時他的心裡不再有先前的尷尬和鄙視，彷彿要用眼睛生吞般，他眨也不眨的瀏覽整個網站，饒是那人有時只發了些工作上的牢騷，他也一字不漏的照單全收。


　　然後註冊帳號，取了個和真名諧音的暱稱，留下真心的評論。


　　「──妳知道的話為什麼不早講？」


　　「我不知道。」


　　「妳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是妳哥哥！」


　　「我……」


　　「是呀，他是她的哥哥，你們是他的父母。」見高家人爭執不休，尼緒卡幽幽的道：「而你們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想什麼？」


　　劈頭而來的插嘴令高氏夫婦登時閉嘴，隨即大喝：「我們管教小孩你多嘴什麼？你誰啊你？」


　　「我不在乎你的想法，也不怕你來投訴我，我是尼緒卡‧愛一郎諾維奇‧宮原上校──」尼緒卡倚在一塊空心鬆餅裡，一點也不怕走光的支起腳，踩在鬆軟的餅皮上。「──是高成最崇拜的人。」


　　「好醜的坐姿……」高為喃喃道，一旁坐在美式鬆餅上的貴飴忍不住為她的評論抽了抽嘴角。


　　坐在鬆餅上，這聽起來多奇怪啊？肯定是寫進考卷的照樣造句裡會被國文老師打上一個大紅叉的奇怪──但沒錯，他們就是正「坐」在鬆餅上。


　　隨著家庭紛爭白熱化，足以覆蓋整座市集的鬆餅塔驟然築起，硬化的焦糖和蛋白霜將四面八方封死，本應嚐在嘴裡的美食如今化作城牆，找不到半點出口的嚴絲合縫，配上好似彈簧床的美式鬆餅、思康，如迷宮般的華夫餅、烈日鬆餅，厚實的餅皮層疊交錯，儼然是座直達天際的香甜監牢。


　　「記得開賣前店家的宣傳嗎？天然無添加的美味一人限購一份！並且為了讓客人能享受最可口的瞬間、避免長置後口感不佳而浪費，所以只能在店前即時食用──結果沒想到大家的鬆餅居然一起共鳴，造就了這麼大的宮殿！」尼緒卡打直雙手，努力想拉出一個寬廣的範圍。「有這──麼大！」


　　「好像挺可愛的……」望著他用力撐開的手和踮起的雙腳，高為咕噥道。


　　可、可愛嗎？貴飴看向高為，吃驚的合不攏嘴。


　　「一個大男人裝什麼可愛？噁心！」高氏夫婦的嗓門壓過了女兒的讚美，他們護住高為，將矛頭指向尼緒卡：「把自己搞得妖裡妖氣的傷害別人眼睛，成何體統、有礙觀瞻！」


　　「可愛跟性別有什麼關係？都什麼時代了還這麼迂腐，你們就是所謂的活化石吧？」尼緒卡故作驚訝的摀嘴，「哇！要不要我找認識的女考古學家來驗驗你們值多少錢？不過我想大概滿是老古董的霉味和高知識份子的酸臭──」


　　「好了長官，好了好了……」貴飴制止愈講愈起勁的上司，免得高氏夫婦愈來愈黑的顏面被撕得太難看。


　　受困的人們因為尼緒卡的罵罵咧咧望了過來，高氏夫婦尷尬的不好回嘴，灰溜溜的舉起盤子大的荷蘭小鬆餅遮住臉。


　　除了知曉實情的貴飴兩人和高氏一家，絕大多數的遇難者還沒搞清楚紛爭內容便被捲入鬆餅塔中。他們四散在焦黃色的房間各處，不知所措的打量酥香的牆壁和地板。


　　「──可憐的高成。」橫了高氏夫婦一眼，尼緒卡嘆道：「呆坐在這和笨蛋拌嘴也沒用，該去找他了。」


　　「長官您有辦法了嗎？」貴飴眼睛一亮，正待追問便隨即被打斷。


　　「啊……我去就好，小孩子留在這邊吃點心吧。」尼緒卡擺擺手，彷彿聽懂他的話，四面皆是死路的鬆餅牢房發出巨響，一陣天搖地動後牆上多了一扇門。


　　「我、我跟您一起去！」


　　「我也要去！」不只貴飴，高為也跟著大喊。


　　尼緒卡搔搔頰，無奈的看著兩個孩子。「你們有誰懂他的想法嗎？沒有吧？所以這件事就由同樣穿裙子的我來解決就行。」


　　「儘管如此也請讓我在旁協助您！」貴飴堅定的立正，身旁的高為跟著連連點頭。


　　「你、你願意去救小成嗎？」聞言，高太太感動的握住尼緒卡的手。「那我、我也去──」


　　「老婆妳別一個人去！」高先生扯過妻子，斜眼睨向尼緒卡。「你一個陌生人幹麼這麼好心？怎麼？想要紅包？還是又想灌輸我兒子奇怪的觀念？」


　　「老公你傻啦？不想救小成了嗎？」高太太制止丈夫的挑釁，朝尼緒卡鞠躬哈腰。「拜託了，這位……先生，你看起來很了解怎麼處理自然精靈，我們家高成就拜託你了……」


　　「老婆妳說什麼話？我怎麼可能不想救小成？但怎麼說小成會變成這樣都是這個人害的！」


　　「廢話真多啊……所以你們要跟我去嗎？當然其實我壓根一點都不想和你們同行，兩百趴會扯我後腿。」尼緒卡掏掏耳朵，掩不住滿臉煩躁。「別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高成會變成這樣，你們絕對要負一半的責任。」他瞇起眼，沉聲道：「我說的『這樣』，肯定不是指他穿女裝的那部分。」


　　「當然要去！那可是我的寶貝兒子！他將來還要當醫生的，怎麼可以被困在這裡！」


　　「我、我也要去！下個禮拜就模擬考了，我還沒好好督促那孩子呢！」


　　「……你們還是別跟來了。」


　　

　　打開了司康鑲成的門，門後是一條幽深的走廊，餅乾牆上的酥皮壁燈將五道身影拉得又長又大，暈黃的光芒是以什麼為燃料？蜂蜜？還是果露？


　　走廊的盡頭還有另一扇門，門縫隱隱透出微光。尼緒卡轉動不停掉糖粉的門把，廣闊的天地乍現眼前：金黃色的、剛出爐的螺旋樓梯冉冉而上，彷彿童話成真的是高不見頂的華夫餅迷宮，方正格子堆疊成窗櫺，點綴著糖豆樹、巧克力醬河流、鮮奶油山坡和切片水果花，儼然是座香甜可口的夢幻王國。


　　「原來世界上真的有糖果屋……」眼前雄偉壯麗、超乎現實的甜點建築令貴飴和高為難掩驚訝，不自禁的發出嘆息。


　　「當然有，但你最好祈禱這不是魔女想把我們養肥，然後宰來吃的陰謀。」尼緒卡不以為然的聳肩，絲毫不為身旁的美味動心。


　　貴飴頓時噤聲，將高為緊緊護在身後。


　　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生命自會尋找出路──「出不去只好往內找出口，但看起來是RPG闖關模式呀？」尼緒卡小心翼翼的踏入迷宮，娃娃鞋踩上氣球般膨脹的舒芙蕾地板──雲朵摸起來是什麼感覺？肯定就是腳下的觸感吧？鞋跟輕壓便會塌陷，柔軟蓬鬆得如同在天空漫步。


　　曲折的岔路如蛛網延伸，拐個彎便會撞上雞蛋仔的空間看不出全貌，雖然貴飴立刻便提出爬牆查看地形的方法，然而牆壁高聳得無法攀爬，壓根無法從上空摸清路線，五人只得沿著微焦的牆壁前進，無頭蒼蠅似的在巨大的鬆餅裡亂轉。


　　「大哥哥……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在一格格不同的房間內探索時，高為湊近尼緒卡，悄悄的問：「為什麼不惜被嘲笑也堅持穿裙子呢？」


　　「沒有什麼堅不堅持的，我就是想穿啊。」尼緒卡轉了轉眼珠子，「我只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


　　「……即使會被他人唾棄？」


　　「仔細想想，其實只是審美不同罷了。不喜歡便不喜歡吧，反正我又不是穿來讓人喜歡的──再用心思考，你會發現世界上不只有男人或女人。」尼緒卡拉過高為，免得她被巧克力地磚絆倒。「大家都只是人類而已。」


　　見高為理解又迷茫的表情，尼緒卡摸摸她的頭，朝吆喝著女兒別靠近怪人的高氏夫婦喊話：「喂！別發牢騷了──前面有房間，休息吧。」


　　彷彿沒有盡頭的迷宮由無數格子組成，每個格子各自連接不同的房間，每一次邁開腳步都是新的世界，唯一相同的只有飄散空中的雞蛋麵粉香。


　　「走了這麼久還沒找到我兒子，你不會是迷路了吧？」高先生癱坐在可麗餅上，氣喘吁吁的瞪著尼緒卡。「告訴你，要是我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鐵定告死你！」


　　為那螫人的視線抓抓後頸，尼緒卡在房裡四處尋找蛛絲馬跡，一旁的貴飴有樣學樣，然而不知他是否觸動了什麼，咣的一聲房門竟鎖死了。


　　「呃、抱歉……」四雙眼睛朝他看來，貴飴囁嚅的道歉：「真的很對不起……」


　　不待高氏夫婦發作，尼緒卡擺擺手。「反正不是你就是其他白痴，遲早會出事的啦。」語畢，他朝貴飴和高為眨眨眼。「我不是指你們兩個，所以不要對那個什麼座位的喔！」


　　「是對號入座吧……」貴飴和高為不約而同的嘀咕。


　　「是你信誓旦旦的說前往迷宮中心的螺旋樓梯就可以救回小成，但我們已經走了一整天了！根本是在同個地方繞圈！」


　　「正確說來是八個小時。」尼緒卡閉上眼，似在計算時間。「我們就跟課桌前的孩子一樣努力呢！是不是？」


　　高先生氣得說不出話，見狀，貴飴連忙打圓場：「長官，我們先想辦法出去吧？說來都是我的錯，若是因此困在這，只怕這輩子都只能吃鬆餅度日了……」


　　「只靠我們維生不好嗎？我們軟嫩、香甜而且口味豐富！」


　　不知何時，房裡的各式鬆餅擺設悄悄長出了五官，正朝一行人擠眉弄眼、開懷大笑。


　　瞪向牆上浮現的卡通式星星眼，良久，尼緒卡爆出吐槽。


　　「──你們很沒營養啊！」


　　一陣倉皇失措、手忙腳亂後，貴飴好不容易安撫住火冒三丈的尼緒卡和抱成團的高氏一家，他能理解上司的震怒，畢竟打從進迷宮起，尼緒卡便在不驚嚇眾人的前提下，千方百計的想引出精靈，卻沒想到在大家都累癱的時候，鬆餅們才終於甦醒似的來個落井下石的自我介紹。


　　「我要見高成，帶我去。」尼緒卡逼近牆上的司康，頗有流氓勒索過路人的架勢。「告訴我他的所在地！」


　　「唔，也許你是特別的？我能感覺到公主特別喜歡你。」司康的切口一張一合，彷彿那是它們的嘴巴。「可是我們不允許！在公主自願結束茶會前，沒有人可以離開城堡！」


　　不只司康，房間內的鬆餅們齊聲共鳴，震得空間簌簌作響：「吃吧吃吧吃個夠吧！這是個好吃可是吃不完的天堂喔！」


　　「看來真的是太天然了……看，它們甚至開始唱歌了。」尼緒卡嫌惡的閃過一坨卡士達口水，「提醒我出去後要記得客訴那台鬆餅餐車。」


　　據說上個時代的食品業常常因為用料不實而上電視，沒想到在這個年代，被投訴的原因卻是因為太過真材實料？


　　哭笑不得的貴飴在心底暗暗記上一筆，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記得打消上司的奧客念頭。


　　既有朝他們吐口水的思康、便也有指點明路的舒芙蕾，但甜蜜的耳語到底是好心的提醒還是惡意的謊言？是勸阻還是警告？在場無人知曉，也不願去探究精靈的心思，五人不停的兜圈子，每每快找到方向時，卻發現自己只是舊地重遊，無論如何都到達不了位於迷宮中心的螺旋樓梯。


　　「……這不是卡關了嗎？」在經過起點第五次後，尼緒卡終於爆發了。「我玩『魔女的恐怖博物館』時，也沒卡這麼久啊！」


　　「是前陣子網路上火紅的恐怖遊戲嗎？」高為好奇的問道。


　　「沒錯，拜我聰明老練的大腦所賜，兩小時就破關了！」尼緒卡得意的昂首，隨後惡狠狠的瞪向眼前的死路。「所以現在是怎樣？明明是遊戲的話我早就吃乾抹淨──嘿？」


　　就在大伙兒煩惱要怎麼脫困時，尼緒卡恍然大悟的拔下一塊牆壁，在眾目睽睽中塞進嘴裡。「……幹嘛？食物本來就是拿來吃的！」瞥見眾人的目光，他挑著眉咀嚼。水泥般厚重的牆意外的十分好吃，鮮奶油、熱可可、櫻桃果醬、煎培根、羅勒燻雞、棉花糖在嘴裡相互交雜，融成了奇奇怪怪卻一點也不矛盾的味道。


　　貴飴張大嘴，下巴都快脫臼了。


　　「啊啊……我真笨，早就該這麼做了。」嚥下鬆餅牆磚，尼緒卡因閃現的計謀狂喜的大笑。「直直前行的話總會到達中心吧？」他一拳打裂牆壁，餅塊崩落成一個大洞，爭先恐後的溢出甜香。「來吧！大家別客氣！讓我們吃出一條路來！」


　　貴飴闔上嘴，又打開來，接著再次闔上。他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說、到底該如何提醒兩眼放光、狼吞虎嚥的上司。


　　打碎就好了，不需要用吃的啦……


　　「──真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伴隨新路途展開的是一聲冷哼，高氏一家彼此攙扶著疲憊的身軀，亦步亦趨的跟在軍人身後。


　　「哇！抹茶沼澤吔！」尼緒卡指向腳邊冒泡的綠水，興奮的嚷嚷。「真有趣，都市裡居然有如此壯觀的自然生態──怎麼樣，要不要把誰丟下去測測深度啊？」他眨眨眼，不懷好意的瞟向高先生。


　　「你！」高先生還沒想好怎麼回嘴，一旁的貴飴便忙不迭的替自家長官賠罪。沒想到還沒安撫住兩個大的，小的那個便不聲不響的往旁一栽。


　　「小為！」


　　高先生縱身一躍，卻沒想到不但捉不住逐漸下沉的女兒，反倒連自己也開始被沼澤吸收。


　　「──老公！」「高叔叔！」


　　比驚慌的兩人更快意識過來的是扔出牛奶棒的尼緒卡，他大手一伸，使勁便將兩人一棒拉起。


　　好、好大的力氣……儘管已見識過多次，貴飴仍為上司那一次救起兩人的怪力感到折服。「高叔叔、小為！」


　　睫毛輕顫幾下，高為頭暈目眩的甦醒。「……爸爸？」她眨眨眼，迷茫的望著俯臥在地的父親。


　　「老、老公！你醒醒啊！」高太太哭叫著猛搖昏迷不醒的丈夫。


　　「妳別亂來，會害死他的。」制止狂亂的高太太，尼緒卡探了探高先生的呼吸後，擺正他的四肢，俯身嫻熟的進行心肺復甦術。


　　隨著骨節分明的雙手按壓、豐潤的唇一吸一吐，高先生的胸膛終於規律的起伏，嗆咳著睜開雙眼。


　　「好啦，沒事了，妳可以愛怎麼搖就這麼搖、盡情雪克他了。」尼緒卡抹抹嘴，一回首卻被下屬的目光嚇了一跳。「……什麼表情？」瞥見貴飴崇拜的視線，他勾起唇：「怎麼？你也需要人工呼吸嗎？」


　　「沒、沒有！不需要！」見上司嘟起嘴壞笑的接近，貴飴急忙閃避。「我沒事！我很健康！您不要過來──」


　　「呿，既然如此就別那麼熱情的看著我啊，人家會會錯意的。」


　　「那我覺得您可能需要抽空去眼科一趟，您這明顯是重度近視吧？」貴飴鄭重的勸告，再充滿善意的推薦。「我家附近有間口碑不錯的診所，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看來我回去得罵罵榮格了，說了多少次別把他那聾子啞巴大石頭一樣的缺乏幽默感傳染給你……」


　　大概是起了危機意識，愈靠近金黃酥香的螺旋樓梯，迷宮地勢便愈加險惡。早先的卡士達口水已然成了小兒科的攻擊，除了抹茶沼澤，肉桂粉噴眼、巧克力豆摔倒陷阱、蜂蜜黏黏流沙混合數不清口味的起司炸彈轟炸五感，嗆得一行人沒少折騰，值得慶幸的是，許是因為撿回一條命的緣故，高氏夫婦不再肆意謾罵，僅絆絆磕磕的寸步不離軍人們。


　　不知過了多久，看似有勇無謀的行動生效了，螺旋樓梯的盡頭是一身華服的高成。


　　「小成別怕！爸爸馬上來救你！」見兒子平安無事，高先生欣喜若狂，牽著妻女飛奔向前。


　　瞥見擔憂焦灼的熟悉面孔，高成咧開嘴，朝眾人投去溫柔且虛幻的笑容，和撲面襲來的甜蜜海嘯。

　　甜點是只要親吻一口便可以讓人快樂的魔法，然而甜膩太過卻會使人噁心──這便是尼緒卡和貴飴的現況。


　　波濤侵襲的當頭，要不是尼緒卡緊急將高為扔上高台，雲朵般的舒芙蕾彈了幾彈，才沒讓五人通通滅頂。


　　「──你要怎麼救？」凝視一望無際的糖漿奶油海，高成冷冷的開口。「說到底情況會變成這樣你們都要負起責任。」


　　他從各種餅乾嵌成的高背椅中起身，不管是那椅子還是高成，被鬆餅同化的他們看起來甜美而夢幻，渾身上下散發誘人的香氣。


　　「我是自願變成這樣子的。」擠花狀的高跟鞋走下金黃階梯，踏上雪白浪尖的瞬間卻不像浪潮中的獵物般下沉。「這裡……很好！有點心！有可愛的裙子！」


　　高成撩起裙擺，屈膝朝海面行禮。「茶會永不結束，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直到永遠。」


　　世界安靜下來了，沒有責備的聲音，沒有難受的表情，鬆餅建成的城堡當然只會有甜蜜的香氣和悅耳的笑聲。


　　真真切切的，高成終於能舒出一口長氣，享受夢想終於成真的美好時光。


　　可是高為哭著叫他。


　　在舒芙蕾們蓋起的疊疊樂上，高為對著已消失在海平面下的父母和軍人們哭泣，她看起來悲傷且無助，一點都沒有平日裡我行我素的樣子。


　　「哥、哥哥……你放開爸爸媽媽……」高為想爬下鬆餅塔，但看來是太高了，她畏縮著遲遲無法行動。「放開大家……」


　　「回去吧……高為。」高成望著妹妹，失笑的搖頭。「我屬於這裡。」


　　他們註定要成為「什麼」。


　　但並不是什麼人都想成為「什麼」。


　　他是在父母期望下誕生的孩子，未來世界的棟樑。他會以從小到大得到的教育和關愛為養分，成為菁英、人上人，成為父母期盼的樣子。


　　不管是什麼學級，老師最喜歡出的題目永遠是「我的夢想」、「夢想起飛」，而他會給出最精緻完美、最符合大眾需求的答案──下筆的瞬間彷彿連他自己都是這麼想，畢竟他是獻給世界的資產，筆下與握筆的那端自然不需要他自己。


　　大家需要的是「高成」這個人，但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屬於他。


　　所以當他對耳邊的乞求感到煩躁，大吼著我已經做得這麼好了，為什麼由不得我一點任性？而妹妹更大聲的壓過他時，他久違的呆住了。


　　「我不了解？我不了解就不會讓你穿我的裙子了！笨蛋老哥！」


　　高為的一張臉哭得又紅又髒，然而高成只是為那哭喊茫然。


　　他曾懷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比如說性向出了問題。


　　可仔細的自我省思後，他很確定自己不喜歡男人，也不覺得自己該變成女人。


　　到底是為什麼？應該要完美的自己卻有這種只要被發現、便可能一輩子撕不下標籤的漏洞？而僅嘗試過一次的女裝上街更讓他煩惱，路人的視線使他興奮，同時又害怕引人注目，最終以躲在暗巷換回男裝畫下休止符……他還真是矛盾啊。


　　彼時的他無人能訴苦，只得打開逛爛了的網站，看著那些他也逐漸模仿收集的女裝──咦？


　　是巧合嗎？那個人的照片裡面有張熟悉的臉孔……傻傻的林貴飴整理著書櫃，沒發現被偷拍──這是他的鄰居沒錯。


　　是命運？還是六度分隔理論？他憧憬的兩個對象出現在同個地方，這難道不是對他的當頭棒喝嗎？


　　不論事實為何，暫且讓他相信理性的反面，為這命運的巧合幻想一下吧。


　　可惜他的感性、他少有的白日夢很快便被打斷了，畢竟飛得愈高，被太陽燒毀的可能性便愈大。


　　就算他妝扮得雌雄莫辨，父母還是認得出孩子；以往的洋裝都不是借來的，而是偷自妹妹的衣櫥，這兩件事曝光後令他心神大亂，愧疚且害怕得無法自己。「妳……早就知道了？」


　　張開唇膏幾乎被抿乾淨的嘴，高成乾澀的問。


　　「怎麼可能不知道啊！」高為抽抽咽咽的抹淚，「畢竟衣服有時會消失，又整齊的出現在衣櫃裡啊……」


　　「……那妳為什麼不說？」高成的眸子暗了暗，早先的茫然隨之冷硬起來。


　　「我為什麼要說？我高興極了！」高為使勁的吼，眼淚撲簌簌的落下更多。「從小到大都完美得不近人情的哥哥破滅了！誰會想要戳破他？」


　　「……什麼意思？」高成再次睜圓雙眼，點綴銀珠糖的睫毛如孔雀開屏。


　　他裝得若無其事，而她都看在眼裡。


　　毫不畏懼的直視哥哥震驚的神情，高為繼續任由淚水滑過雙頰，滴落下巴。「我想念哥哥，想念那個自以為沒被發現、沒有想像中精明的哥哥……打從你拿走我的校裙我就知道了，所以我把洋裝放在容易拿取的地方，還特意買了寬鬆的尺寸……為什麼覺得我會揭穿你呢？明明只要哥哥開心的話就好了……」她跪趴在高高的鬆餅塔台上，焦急的想往下爬。「媽媽會接受的，她總是知道哥哥喜歡吃什麼、不想吃什麼……爸爸會接受的，哥哥的每張成績單他都一張張的收好……可是現在他、他們……」


　　發現自己還是沒辦法爬下塔台，高為嚎啕大哭。「哥哥你去哪了呀？我沒辦法一個人救他們啊！」


　　好一陣子，各式鬆餅堆疊出的空間僅僅迴盪著高為的哭聲，和甜美潮汐的拍打來回。


　　「……爸、媽，他們愛我嗎？」


　　良久，靜靜聽著妹妹哭訴的高成終於打破沉默。


　　「不愛的話為什麼要盡心盡力的栽培你？」高為用力點頭，「不愛的話為什麼要給你最好的資源？不管我有什麼要求都得排在你之後？」


　　「如果愛我，為什麼不讓我做喜歡的事？為什麼要逼我照著他們的想法生活？」高成不解的歪頭，「如果愛我為什麼不讓我成為我想成為的人？」


　　類似的問題或多或少，總是會在這個年紀的孩子心中浮現吧──不，或許該說只要身而為人，無法滿足的自我便定會存在。


　　「如果連喜歡的事都做不了、連我的興趣都不想了解──我跟陌生人有什麼兩樣？」面對啞口無言的妹妹，高成追問道。「為什麼要讓我出生？」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生？我比你小啊！」高為一會點頭一會搖頭，混亂得手足無措。「而且你還沒跟他們溝通過你的興趣吧？你連試都還沒試啊！再說了爸和媽……他們就是那樣啊，就算很囉唆、很古板、很不講理……可終究是愛我們的父母啊。」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們不能像個父母一樣，試著理解我？」似在壓抑內心狂奔的怒火，高成緊緊抱住自己。「明明我是如此體諒他們的要求……我為了達到他們的目標是多麼努力！」他摀住臉，悲憤的疑惑掩蓋不了沙啞。「就算我已經成為別人的典範，對他們而言我仍個不及格的作品！永遠不夠完美！」


　　「笨蛋哥哥！」高為大吼，壓過高成的質問。「如果爸媽無法接受你、就算全世界都嘲笑你──還有我啊！」她抖著手腳，終於鼓起勇氣往舒芙蕾塔外爬。「雖然我不喜歡你和媽媽一樣嘮叨、也最討厭什麼都做得無懈可擊的你……但你是我的哥哥啊！我們是唯一的兄妹，所以直到世界末日，我都會支持你的！」


　　用力吸了吸鼻子，高為淚眼迷濛的望向兄長：「我才不在乎哥哥是什麼樣子呢──就算變成姐姐也是我哥哥！」


　　不顧一切的哭喊讓高成完完全全的呆住了，見狀，高為還想說些什麼，不料踩在煉乳牆上的腳一滑，轉眼便失足跌進奶油海裡。


　　「哇、呀啊！哥──」


　　那聲叫喚還沒收尾，褐白雙色的甜蜜海洋已不見女孩的身影。


　　好似不能理解怒喊而出的告白、驚慌的求救和濺起的浪花，旁觀的鬆餅們竊竊私語，彼此交頭接耳。高成僵立在焦糖奶油海上，配合他心緒的浪潮不再起伏舞動，甜香誘人的海面下，能夠吞噬一切的漩渦深處逐漸產生動搖……


　　攀爬出爐色澤的指尖輕輕撥開水面，高成抱起海中央的妹妹，難以形容的表情將他精美的妝容崩毀了，隨著流轉的水光從眼眶墜落，悲傷和歡欣同時也在恍然大悟。


　　「……世界末日早就已經來過了啊。」凝視高為昏迷的面容，高成顫抖著嗓子。「我怎麼從來沒發現妳這麼笨啊……吶，小為？」蜂蜜色長髮漂亮的垂墜在少女癱軟的軀體上，高成的淚水也如烘焙結束之際，那最後點綴的砂糖般灑落。「妳說，爸爸跟媽媽是不是……最笨的其實是我啊……小為，妳還想要嗎？這樣的哥哥……」


　　即使是哀求，他的語調依舊輕柔，然而在這生死關頭，精靈餽贈的嗓音卻成了喚不醒至親的軟弱嘲諷。


　　「求求妳回答我、求求妳睜開眼吧……小為……」淚水幾乎將妝容沖洗乾淨，明顯是男孩子的真顏重新顯露，高成抱緊高為，痛哭流涕。「我是不是太遲了……」


　　換作是任何人都不會想被如此對待，然而他已犯下大錯，成為自己討厭的人。


　　一切需要的只是溝通，可他卻如他的父母般，只是一昧的強迫他人接受。


　　為什麼事態會演變至此？他不過是想快快樂樂的穿裙子而已。


　　如果一切只是場夢就好了……不都說甜點是生活中難能可貴的救贖，僅僅一小口便足以令人忘卻煩惱，是短暫卻可以觸摸到的美麗幻想嗎？


　　或許是淒涼的悲泣不符合鬆餅塔內歡快的氛圍，早先堪比岩石堅硬的圍牆驀然崩解，巨大的蛛網裂紋橫過香氣四溢的餅磚，冰冷新鮮的空氣隨之湧入，沖散滿室膩人的甜味。虛幻與現實的衝突將破口碰撞得愈來愈大，也將這座不該存於世間的迷宮撕開了一角。


　　自知結界已被打破，鬆餅無聲的嘆息，任由晚冬的冷風呼嘯，曾經矗立的金黃宮殿轉瞬便被颳去，香甜的幻象伴隨鬆餅們的呢喃消退，徒留漫天如雪的糖粉飄泊。


　　直到破碎的空間不再震盪，只餘撐開的裙襬大小的焦糖浪潮這才停止漣漪，受困於塔中的人們跌坐在紛亂的市集中。彼此面面相覷。


　　比起眾人脫困後的歡欣，高成的淚水一滴滴的掉進裙下的湖裡，激起奶油浪花。依偎在他胸前的高為輕輕動了動，嗆咳著醒來。


　　「好甜、太甜了……」女孩滿臉睏倦，吐著舌頭皺眉。「……哥哥？」


　　「小、小為？」高成瞪大紅腫的雙眼，不可置信。「對、對！是哥哥沒錯喔！」他激動的口齒不清，隨即想起什麼似的鬆開臂彎，將高為遠遠推開。「對……對不起。」


　　不顧周遭探究的眼光和妹妹的疑惑，高成緊抓裙角，嗓音破碎的道歉。「對不起……是我錯了……我實在沒資格當妳的哥哥……」他垂下頭，掩不住嗚咽。「我會做個好孩子、會做得更好的……真的……對不起……」


　　「──我原諒你。」


　　乍然而來的諒解之詞令高成愣住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高為毫不介意的伸懶腰，「孰能無過嘛，我也會犯錯，當然沒資格要求你要完美無缺──況且太完美的哥哥可就一點都不討人喜歡了。」


　　「……妳的意思是……」瞪著眼前打哈欠的妹妹，高成呆呆的複述：「就算是我這樣的人，妳、妳也……」


　　見他還在出神，高為忍不住失笑，閃閃發亮的眼睛反射春陽的晴朗，像兩彎白日裡的明月。


　　「……對不起。」見狀，高成哭得更大聲了。「都是我的錯……所以爸爸媽媽、還有妳……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別哭啦，真是的──難得穿這麼漂亮，臉都腫了。奇怪？我哥哥是什麼時候變成愛哭鬼的？」高為嘆了一口氣，胡亂用袖子替兄長擦臉。「瞧哥哥你這傻樣子，哪裡像名列前茅的資優生？簡直是童話裡的公主嘛！」


　　「不，我不是公主……我的本份是學生。」高成搖搖頭，垂下眼簾。「這次……我會做得更好的。」


　　聞言，高為輕輕嘆息。


　　「──沒問題的！」她大聲的說，牽起眼前顫抖的雙手。「演不成王子便當公主吧！再說了，為什麼公主不能同時是王子？」將高成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他的裙擺後，高為將兄長擁進懷裡。「我相信如果是我的哥哥，這點小事絕對難不倒他！」


　　抱緊兄長，她笑道。


　　

　　「……真的嗎？」高成睜大眼，隨即瞇起朦朧的雙瞳，「對不起……謝謝妳……」


　　妝容褪得髒兮兮的嘴角彎起，兩人勾起相似的笑顏，笑得淚流滿面。


　　眼見和好如初的兄妹相擁成團，尼緒卡再也支不住濕答答的身子，乾脆癱在街道上，又累又睏的舔著渾身上下的甜海水。


　　身旁的貴飴猛然抖了抖，頂著一頭濕黏的黑髮起身。瞥見滿身焦糖與乳白浸染的上司，他感激的大叫：「您、是您救了我嗎？天啊……又一次被您……」


　　不知為何，尼緒卡沾滿奶油的臉離他甚近，挺直的鼻尖幾乎快戳到他了──「您、您幹什麼？」貴飴往後縮起身子：「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啥。」尼緒卡收回距離，接著用力嘖了一聲。「你不會早點清醒啊！」


　　貴飴恍然大悟，連忙緊摀住嘴。「您、您不會……對我那個了吧？」


　　「你覺得有可能嗎？」尼緒卡沒好氣的睨了他一眼，起身查看臥地呻吟的高氏夫婦時，嘴裡也沒忘了喃喃：「又沒吃到水在暈個什麼勁啊？現在的孩子真是……」


　　為什麼突然沖他生氣啦──算了，反正長官的古怪脾性他也不是第一天領會。


　　貴飴理解的笑笑，昂首跟上尼緒卡的腳步。


　　


　　「超可愛！我超級喜歡！」


　　光鮮亮麗、一眼便知並非普通少女的的女孩撫過鎖骨上的項鍊，珍重的將卡片按在胸口。


　　望著視訊裡喜逐顏開的偶像，饒是在熱鬧得無法發呆的咖啡廳裡，高氏兄妹竟愣是傻住了。


　　「學、學長你的表妹……居然就是梨梨嗎？」好半晌，高成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和妹妹都是梨梨的粉絲！」


　　「我買了妳最新的專輯，可、可以請妳簽名嗎？」高為按捺不住興奮的詢問，小臉蛋幾乎都快擠進手機螢幕了。


　　「當然可以，我再請我表哥轉交給你們。」知道眼前的同齡人是自己的歌迷，梨梨顯然也很高興。「話說回來……雖然卡片是哥哥的手筆，但項鍊不會是請女朋友挑的吧？」


　　一反適才的和悅嬌顏，她狡黠的瞇起眼。


　　「不不不、我沒有女朋友！」和梨梨相似的面容驀然紅了，貴飴手足無措的澄清：「我、我的確是參考了朋友的意見啦……」他囁嚅道，沒辦法，誰叫他答應長官要養黑狗玩偶呢？只好請高成再幫他挑一份了……


　　「我猜就是兩位吧？」愛惜的把玩甜點狀的墜子，梨梨笑咪咪的朝高氏兄妹道謝。「謝謝你們──另外，我表哥還麻煩你們多方照顧了。」


　　「不、不會！能認識學長是我的榮幸！」「天啊，梨梨居然拜託我們照顧他表哥……同學聽到肯定會羨慕死……」


　　等兩個激動到可能會昏厥的小粉絲和偶像們聊完天，心滿意足且終於冷靜後，貴飴這才與表妹告別，轉向另一個人。「抱歉，讓您覺得無聊了嗎？」


　　「──畢竟我已經跟不上潮流啦，連哪個歌手當紅都不知道。」縮在角落的尼緒卡挪了挪屁股，懶洋洋的坐到貴飴身邊。「看看高成的表情，顯然我已經失去他的愛啦……不過如果你要介紹表妹給我認識，我可不是不歡迎喔？」


　　「梨梨才十六歲！您、您不要打她的主意！」才覺得上司的話酸得很，貴飴這下又得忙著應付那帶顏色的調侃。怎麼說梨梨都是唯一的寶貝妹妹，他保護她得遠離這個軍營公認的好色妖精的魔爪！


　　「開玩笑的，我對小女孩可沒興趣。」尼緒卡擺擺手，又馬上皺起眉。「……等等，是巨乳蘿莉嗎？」


　　「長──官！」


　　「打擾了，上菜囉。」


　　打斷兩人吵鬧的是端著托盤的服務生，「這是黑糖列日鬆餅、巧克力香蕉華夫餅、空心鬆餅佐莓果醬和……」隨著服務生叨唸著品名，一盤盤鮮豔香甜的點心輪番上桌。


　　「──餵我。」


　　坐在對面的高氏兄妹正興奮的討論與偶像之間的約定，根本沒空搭理眼前的美食，而四周的來客個個埋頭苦幹，停不了嘴的大啖鬆餅，畢竟這可是一間屢屢在旅遊雜誌上奪冠的熱門咖啡廳啊──


　　那麼，是誰？


　　貴飴左顧右盼，眨巴著眼皮東張西望，卻始終眨不掉映在視網膜上的燦爛笑臉。「……您有手吧？」


　　「我有啊──說到這個我就來氣。」尼緒卡慢條斯理的將手藏至身後，「你以為是誰在波濤洶湧中拽著三個昏了就不知道要醒來的睡美人，活像是不小心被那個蛆什麼的大詩人扔到水裡的粽子，然後這顆粽子好不容易游上岸後，還得幫軟爛的同伴人工呼吸？」


　　沒頭沒腦的理由讓貴飴不禁汗顏，端午節擺明還遠著呢……等等？


　　「您、您不是說沒幫我那、那個嗎？怎麼說詞前後不一？到底哪句話是真的啊長官！」


　　尼緒卡不理他，逕自哀號。「尼尼手好痛、腳好痠、全身都好累──只是想吃個鬆餅卻被鬆餅欺負，不但什麼都沒吃到還要賣命，忙了一整天也沒有女孩子安慰──尼尼好可憐喔！」


　　「您什麼時候沒吃到了？明明吃了兩份。」兩份巴掌大、鞋底厚的甜餅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那張大嘴裡……貴飴可沒忘記那驚人的食量。


　　「沒有！」尼緒卡憤慨的大叫，「那種東西早就消耗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明明不再穿著粉色蘿莉塔裝扮，貴飴卻覺得那嘟嘴耍賴的男人像個大娃娃。


　　「手好酸，腳好痛，我舉不起湯匙了……人家還沒吃完這家店所有的口味吔！你的長官好可憐，什麼都沒吃到！」尼緒卡抹著眼角裝哭，「你這個小兵，知道該怎麼做嗎？」


　　不知道，他還真的不知道。


　　無言的望著上司撒潑，良久，貴飴才顫顫的開口：「……就算如此，也請您不要爬在我身上……我不是樹，您更不是無尾熊。」


　　尼緒卡大剌剌的橫坐到貴飴膝上，裝模作樣的哼哼。「我是無尾熊就可以坐了嗎？那你最好不要亂動，不然保育類要掉下去囉！」他拿起尾端雕飾小蝴蝶結的湯匙，強硬的塞到下屬手裡。「林糖糖！我命令你餵我！」


　　貴飴僵硬得無所適從，眼見尼緒卡仍嘟嚷著「好可憐、真的好可憐……」之類的字眼，委屈巴巴的對他蹙眉──好吧，貴飴真不知怎麼回絕那希冀的眼神。嘆了口氣，他切了口舒芙蕾，卻被扭過頭的上司要求沾上黑櫻桃。


　　「櫻桃！我要那個櫻桃！最大顆的那個！」


　　「您別得寸進尺了……」貴飴努力穩住湯匙，兩個大男人挨在一塊吃甜點，其中一方還負責餵食……這傳出去給親朋好友知道還得了？


　　瞄了眼桌子對面隨時會打住閒聊的高中生們，貴飴深深覺得這臉就快要丟大了──「您就不覺得彆扭嗎？」


　　「哼，才不覺得。」尼緒卡挑起眉，「怎麼？有什麼不滿嗎？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要求你餵一個行動不便的人應該不算太過份吧？」


　　到底哪裡行動不便了？這嘴皮子倒是動得挺快啊──「沒、我沒有意見。」貴飴撇過頭，相處近一年了他還是讀不懂尼緒卡的表情，拿點心餵自己的上司不只彆扭還詭異，根本是整人遊戲。


　　好不容易感覺有力道叼走湯匙上的東西，沒想到才剛鬆口氣，長官就塞了滿滿一大匙到他嘴裡。


　　「──好不好吃呀？」尼緒卡瞇起眼的情景似曾相識，熟悉得令貴飴一陣惡寒。


　　怎麼好像不久前……才被這樣當倉鼠似的強制餵食過啊……


　　「好甜……」貴飴愣愣的呢喃，雖然進入嘴裡的方式太過粗暴隨便，但甜蜜的滋味還是瑕不掩瑜。


　　「沒辦法，誰叫你最近看起來很想吃甜的──我知道喔。」尼緒卡滿意的直點頭，一點也不覺得下屬的評價過於貧乏。「你一直都在看著我的甜點吧？」


　　「才、才沒有……」貴飴紅了耳朵反駁，他是對那些少女風味的精緻糕點有些好奇沒錯，但那也不是他總盯著尼緒卡的主因。


　　「看來是我搞錯了？」趁著他自相矛盾，尼緒卡笑嘻嘻的揉起他的頭髮。


　　貴飴難為情的甩頭，不讓那雙剛剛才宣告痠痛無力的魔爪作亂。


　　「……學長？你們在做什麼？」撇了撇左鄰右舍的打量，終於停止討論偶像的高氏兄妹看向眾所矚目的兩人。貴飴不自在的咕噥了幾聲，尼緒卡早就從他腿上溜下來，端坐在一旁優雅的品嚐鬆餅和茶。


　　對好奇的視線不以為意，尼緒卡轉頭湊近高成：「──真的不現在換上？」


　　一身輕便服飾，簡樸得隨處可見的男高中生靦腆的笑，「我……我答應爸媽了，考完大學才能穿。」高成翻了翻腳邊的購物袋，摸著洋裝的一角。「所以我想等到那時候，再穿給他們看。」


　　似是不敢相信高氏夫婦竟真的默許了兒子的興趣，尼緒卡吹了聲口哨。「你爸居然沒氣得腦溢血？」


　　「不、不會的……他說過如果考上醫大，再讓他慢慢習慣的話……」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開心的拍完手，尼緒卡手在太陽穴旁轉著指尖。「我還以為就算躲過末日，人類的腦子還是轉不過來呢？」他笑嘻嘻的拍了拍高成和高為的腦袋。


　　「給兩位、給大家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饒是事情已過去一個禮拜，高成仍是不停道歉。


　　尼緒卡拍拍胸脯，「不要緊的，有我在的話就算天塌下來也不過是蛋糕一碟──唔，還是說鬆餅一座？」


　　「……我不會再弄出鬆餅塔的，您就別開我玩笑了。」高成苦笑道。


　　「沒錯！我相信你不會再犯，畢竟一直道歉很麻煩也很費工夫！」尼緒卡眨眨眼，「所以一定要說出口！把情緒藏在心底是不會有人知道的，想發洩就要表現出來！」他得意洋洋的翹高鼻子，「像我不想工作時就會大喊老子不幹了！」


　　或許是那態度實在太理所當然了吧，理應令人深思的一席話卻只是引人側目，目瞪口呆的聽眾中，只有貴飴率先回神，啞聲道：「那不一樣，長官……您只是耍賴和逃避現實……」


　　尼緒卡不理他，逕自嘆了口氣。「這些話我真該在那天就帥氣的講出來，唉，可惜沒有我插手的餘地……算了，事情圓滿落幕就好，吃鬆餅吃鬆餅──咦？」


　　「這是……什麼？」不只尼緒卡，貴飴、高成和高為紛紛瞪大眼，彷彿見鬼似的齊齊看向桌子中心的大鬆餅──酥脆微焦的餅皮不知何時已不再是格子狀，取而代之的是個大大的笑臉，邊上的鮮奶油也脫離花形，融化成彎曲的文字……


　　耳邊彷彿重現歡快又瘋狂的笑聲，高氏兄妹為鬆餅們的祝福驚喜的交頭接耳。望著盤裡文法不通的歪扭詞彙，尼緒卡輕笑了聲，指指嘴意思貴飴繼續餵食──咬下鬆軟內餡的瞬間，香甜的滋味就像是一曲洋溢歡笑的快樂頌，沁入鼻間的濃郁芬芳詼諧活潑的在口中跳動，人也好，精靈也罷，不管是誰都會為這甜蜜的祝福吮指回味吧──

每一章都像是完整的小故事，但由林貴貽跟尼緒卡兩人串連起一個又一個的小故事成為一篇完整的文章，而且每個小故事都有發人省思的議題像是環保、毒品、浪費糧食......等，故事情節日常又充滿幻想風格但又帶點末日感，詞彙量太少覺得自己詞不達意啊......_(;1)L)_
我個人覺得很好看，尤其緒尼卡和貴貽的互動更使文章增添了一點趣味，還有紫色背景以及配圖都很好看！期待下一章的發展～

欸F 發表於 2020-3-8 01:41
每一章都像是完整的小故事，但由林貴貽跟尼緒卡兩人串連起一個又一個的小故事成為一篇完整的文章，而且每個 ...

我......受寵若驚首先謝謝欸F的評論!!!!!!覺得想表達的、藏在嘻笑怒罵中的議題能被看出來真是太好了(PД`q｡)也謝謝能喜歡尼緒卡和貴飴的互動......請再接受我一拜((
雖然我有段時間沒更新惹థ_థ但不嫌棄的話歡迎再來玩!!!

　　「你是那天的……男同學？」


　　在咖啡廳外告別了尼緒卡和貴飴，高成和高為一面散步回家，一面天南地北的聊，沒想到巧遇了由美子。


　　「哇，就算是男裝也很好看呢！這位是……妹妹吧？長得真可愛！」由美子繞著兄妹倆打量，隨後被高成手裡的提袋吸引了注意。「尼尼幫你挑的款式可還喜歡嗎？」


　　「喜歡，非常喜歡！」高成連連點頭，又有些抱歉。「可是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光顧貴店……無法親自上門道謝真的很不好意思。」


　　「別在意、別在意！你有這份心意我就很開心了！哪像尼尼……」由美子撫頰嘆了口氣，「沾到焦糖和奶油的裙子真的很難清理呢……」


　　「真、真的很對不起……」想到自己便是罪魁禍首，高成紅了一張俊臉。


　　「詳情我聽尼尼說過了，你不用自責。」由美子擺擺手，「要比壞的話你還壞不過他呢──所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


　　「那個人……很壞嗎？」因為已認識了當事人，所以更顯得這問題奇怪了──但高成就是忍不住想問。


　　「是個公認吵鬧霸道、有點蠻橫的人呢。」由美子笑道，「但在現在的世界能如此坦率，反倒更惹人喜歡了。」語畢，她想起什麼似的驚呼，「對了！我店裡正好缺臨時模特兒，你能不能來幫忙？」


　　「呃、我？」


　　「對！就是你！」由美子握緊高成的手，「新品的宣傳照就快完成了，可是模特兒們撐不起其中幾套造型，我也不適合那種風格……」她為難的皺眉，柔聲問道：「高成同學，我可以拜託你嗎？」


　　閃閃發亮的大眼盈滿懇求，濕潤得幾乎溢出水滴，高成被看得面紅耳赤，無聲的尋求妹妹的意見。


　　「只在店裡穿的話，爸媽應該不會說什麼。」高為聳聳肩，「況且，我想在成為醫生前，得先培養一顆濟世助人的心？」


　　「那、那我……」高成又掙扎了好一會，終於回握住由美子的手，結巴的吞吐：「如果由美子小姐……不嫌棄的話……」


　　「太好了！謝謝你！我相信新品穿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由美子破涕為笑，「另外，叫我由美就行。」


　　見兩人達成協議，高為也勾起嘴角。「既然哥哥有約，那我就先回去了。」她朝兩人揮揮手，轉身就要離去。「哥你別擔心，爸媽那邊由我去說。」


　　「不。」沒等她邁開步伐，高成一把牽住她。「小為，妳跟我一起去。」


　　「……為什麼？」高為困惑的問，「拍攝的時候會很忙吧？我不想打擾你們，再說我對時尚也不是多有興趣……」


　　高成搖搖頭，打斷妹妹的咕噥。「我希望……我希望妳能陪著我。」他抿了抿唇，似乎很緊張又害臊。「我想穿給妳看。」


　　兄長的耳根慢慢紅了起來，就像適才鬆餅上妝點的莓果一樣──高為感覺到臉頰一陣燒燙，不需要照鏡子，想必與哥哥的臉大同小異吧──


　　「這、這樣啊？」她嘟嚷道，「也不是不行啦……」


　　「謝謝妳。」高成靦腆的笑，兩張相似的臉抹上同樣的顏色，這樣有趣的場景又令兄妹倆忍不住掩嘴。


　　「妹妹也一起來吧！也許新品裡也有適合妳的喔？」由美子開心的拍手，「妳喜歡小貓咪嗎？最近店裡新進了貓咪吊帶裙──」


　　耳聽著由美子與高為的討論逐漸熱絡，幾乎壓過猶帶冷意的風吹，殘冬留下的灰藍雲朵也阻止不了初春的暖陽，淡金的光束從雲間灑落，將三人的髮梢染上焦糖色的剔透。


　　撩了把被風吹亂的髮絲，高成望向逐漸放晴的天空，漾開比春陽還燦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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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春之祭


　「我愛你，可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應該是窗明几淨的大白天，資料室的燈輝卻幽暗如夜，鬼火般的在頭頂晃悠，硬生生給上了鎖的房間添上一層詭魅。「我們被困在這小島上了！」發出質疑的女子身邊散落著書冊和文件，她從中拾起一本，負氣似的往眼前的男子扔去。「要不是你說想在國外辦婚禮，如今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


　　「妳怎能全怪我？誰知此地的居民連布林餅是什麼都不知道？」藏身於書櫃陰影處的男子俐落的閃過書籍，一面辯解一面安慰哽咽的女子。「別哭啦親愛的，氣溫又下降了……」


　　「既沒有餅也沒有稻草人，根本沒有人在乎我們！」女子抹著眼眶，昏暗的照明令她的面容模糊，只有淚珠閃爍微光。「世界末日令他們警醒，卻也教他們遺忘了……」


　　見女子哭得慘烈，男子連忙安撫。「好好是我不對，可是妳知道成婚就是我們的生命歷程，婚後的秋天我必定對妳不忠，這樣妳我才能分離，以便迎接冬天來臨啊。」他壓低嗓子，明顯是害怕隔牆有耳。「往好處想我的房子歸妳了，在這年頭名下有房可是所有人的夢想……所以開心點吧？」


　　「我要用你建成的房子幹嘛？分手後還能當朋友根本是笑掉大牙的蠢話！」女子氣得張牙舞爪，隨即俯首落淚：「不能準時成婚的話，母親會很失望的……嗚嗚嗚，該怎麼辦……」


　　「親愛的、寶貝、甜心！別哭了！」男子被那一聲大過一聲的悲泣慌得手足無措，又抱又親的連聲低喊，還是沒能讓女子破涕為笑。「別忘記我們花了一番功夫繞過警衛，這下可要被人發現了──」


　　「──你們在吵什麼？」


　　比起情人停不住的淚水，第三者的嗓音令男子的撫慰戛然而止──不知何時，粉色頭髮的軍官蹲在他倆之間，捧著小臉往上看，一雙反射燈光的深金眸子天真無邪的眨呀眨。


　　「唔，你們是？」粉紅軍官上下打量他們，似乎想在朦朧燈火中看清制服上的名條。「膽子挺大的嘛？不知道閒雜人等禁止進入資料室嗎？」


　　這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糟糕，被發現了──男子將女子護到身後，正絞盡腦汁編織藉口，只見那軍官四下裡一瞟，恍然大悟的啊了一聲。


　　「看來好像是我打擾到你們了？真不好意思，可如果不介意的話──」粉紅軍官咬咬手指，神態有些扭捏。「我可以加入嗎？」


　　他了然的勾起嘴角，嘻嘻笑道。


　　今年的春天特別奇怪。


　　往年的此時春天已經來臨，然而上個月的微暖彷彿只是錯覺，早該散去的低溫仍舊如同關不住的冰箱，肆意潑灑著令人發顫的寒意。政戰綜合處窗外的桃樹理應盛開，如今卻只斜挑著一枝花，懨懨的妝點空氣。


　　望著那單薄的花枝，打了個噴嚏的貴飴吸吸鼻子，放下文書拿起茶壺，等上司們回來，熱呼呼的普洱茶就可以幫他們暖暖身子。


　　「不行、絕對不行！」


　　「只是一個同樂會而已，大家開開心心的玩有什麼不好？」


　　「是呀，躺著玩、坐著玩、趴著玩還是營區好玩對吧？你是不是想被軍法送辦？」


　　貴飴還在專注泡茶的步驟，日日泡、夜夜泡的他好像快悟出精隨了──無奈遠遠便竄入耳膜的喧囂實在太過吵鬧，他不得不停下動作，嘆著氣幫滿手卷宗的長官們開門。


　　「我只是跟開個玩笑而已！很、痛！」滿懷的書讓尼緒卡躲不過攻擊，只能一下一下任由榮格用卷軸敲他的腦袋。「死榮格你這暴力狂！大老粗！一點情趣都不懂的臭石頭！」


　　「你才是色情狂！老不修！腦子裡只有顏色的核廢料！」聽上司罵得難聽，榮格下手更狠了。「說過多少次不許對下屬開黃腔！」


　　「我只是闡述事實、不！我只是講出最有可能的發展罷了！」將手中物扔給貴飴，尼緒卡空手接白刃的奪過部下的武器。「你倒是跟我說說烏漆墨黑的密室裡兩人獨處除了做愛以外還能有什麼娛樂！」


　　「你的字典裡是不是沒有不純潔交往以外的辭彙？噢，我忘了──」榮格冷笑一聲，將重新搶回來的卷軸舉得高高的，讓尼緒卡怎麼跳也拿不到。「你根本連查字典都不會。」


　　「誰說我不會查字典？我現在就創個新詞給你聽！」被又高又聰敏的資優副官藐視欺負，尼緒卡簡直氣炸了。「洗乾淨耳朵聽清楚了！看我怎麼打破文學框架！」


　　榮格聳聳肩，一派毫不期待的架勢。


　　「什麼態度？真讓人不爽！」尼緒卡氣得跳腳，就在以為他會因而迸出幾句驚人之語的時候，他卻像是轉移話題般的問向貴飴。「好奇怪，怎麼這麼冷──喂，難道那個冰塊小鬼又回來了？」


　　應該回暖的天卻不時飄著冷雨，灰暗的雲彩頗有幾分冰雪降臨時的顏色。沒聽到混血兒上司那怪裡怪氣、胡言亂語似的創作，貴飴竟有點失望，他思索片刻，搖頭道：「我想不是他。」


　　畢竟前幾天休假時他才把企鵝玩偶重新洗過，整整齊齊的和黑狗娃娃並排在床頭。


　　「這麼肯定？好吧，就信你一回。」尼緒卡狐疑的緊瞟貴飴，「要是被我發現你私藏精靈，通敵叛、叛……」他挑高眉，不懷好意的威脅：「通敵叛尼的話，你這個小兵就……哼哼哼……」


　　「不要恐嚇下屬。」榮格捲起文件，往尼緒卡頭上就是一敲。「而且那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成語？通敵叛尼？你是什麼值得背叛的偉人嗎？」


　　「嘿，我的偉大之處你就算三個月不剃毛也數不完。」尼緒卡抱住頭，在辦公室裡四處逃竄。「又偷襲我！你就這樣對待長官嗎？」


　　「我光明正大的打。」榮格揮舞著紙捲，不屈不撓的追打上司。


　　「住手住手住手！」尼緒卡躲到貴飴身後，抓著貴飴的手亂打榮格。「草莓糖，就決定是你了！給我上！」


　　「長官，天氣很冷，您的手好冰……」貴飴活像個大傀儡般任人玩轉，既然掙脫不了上司的操控，他乾脆只轉動一顆頭，好奇的問向尼緒卡：「您倆進門時在吵什麼呢？」


　　「啊，說到這個我就心煩。」尼緒卡停下指使文書兵去戳刺副官的動作，慢悠悠的坐回辦公桌後。「唉……」啜了口茶，他捧著臉嘆息，憂傷的模樣彷彿記掛遠方情人的思春少女。


　　「他想在營裡搞活動，上頭當然不准，結果就被罵了。」瞥見貴飴好奇的目光，榮格清清嗓子，為上司魂不守舍的模樣下了註解。「這傢伙剛剛遇到兩個兵──」


　　門被推開的瞬間，好似有道隱形的牆被打破了，室內與室外的空間剎那宛若兩個世界，隨即被看不見的橋樑重新連結──是幻覺吧？那隨著門板開啟，來自白雪民族的鮮明樂音……貴飴是來過資料室的，當懶惰的尼緒卡不願移動尊貴的屁股時，他便會接下跑腿的任務。除了卷宗檔案，資料室裡豐富的藏書也正合貴飴的意，記載軍營軼事的典籍總能讓他流連忘返，好幾次遲了回報工作的時間。


　　可才幾天的功夫，怎麼整潔有序的文庫便亂得像宮原上校的隔間？而將滿地散亂的書本圍成圈的人又是──貴飴茫然的打量眼前，轉頭和上司面面相覷。「長、長官？您、您不會……」


　　「我沒有，你最崇拜的親親副官才不會讓我做。」尼緒卡慢條斯理的回答，「讓我介紹兩個原本可以跟我一起快樂玩耍的人──他們可是我的同鄉喔！」


　　「長官！您怎麼可以把資料室弄得這麼亂！」


　　貴飴憤慨的喊道，資料室裡空無一人卻形同豬窩，看在書蟲一樣的他的眼中簡直無法容忍。「這可不是我們的辦公室啊……不，說到底您為什麼要把書本排成圓陣？您不是最討厭超自然了？可別告訴我您想召喚精靈喔？」


　　「這個嘛……」空蕩蕩的資料室裡只有下屬埋頭整理的身影，尼緒卡抿起嘴，幾乎掩不住笑意。「怪事年年有，看來今年春天特別多啊？」


　　「真是的，副官不在這，您可別把錯推給他。」歸位完兩本文獻，貴飴才後知後覺的想起。「對了，您說的同鄉呢？怎麼沒看到？」


　　「大概又跑去哪培養感情了？真好，都不帶上我……」將泛黃的民謠集交至貴飴手中，尼緒卡的眼瞳深處滑過一波幽光。「有機會再介紹給你認識吧。」


　　眼見手中文本愈疊愈高，貴飴也愈加疑惑的叢書堆後探頭。「您到底是要舉辦什麼活動啊？得用到這麼多旅遊指南？」


　　「幫我抱好喔？」尼緒卡沒回答他，只是繼續讓貴飴的臉被搖搖欲墜的書籍遮掩。「我還要留在這找更多資料，所以你先回辦公室吧。」


　　「您完成工作了嗎？這麼多雜書堆在辦公室裡副官肯定又要生氣了──」抱著滿懷的圖書，貴飴被上司半推半擠的趕出資料室。


　　撫過厚重的書頁，尼緒卡的指尖在空中劃出一條流星般的軌跡，最後停在貴飴的唇上。「──不管別人怎麼說，這個活動我一定會辦成的。」


　　關上資料室的門前，尼緒卡眨眨眼，露出閃閃發光的淘氣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