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褚冥漾也暈不過十分鐘左右。
等到他睜開雙眼醒來時,他身上除了衣物的破損和傷勢外,基本上可以算是相當乾淨,還一點臭味都沒有。
甚至已經乾透了。
他躺在地板上,感受著右手痛到炸天的感受,確認自己的右肩現在應該已經內部粉碎性骨折,完全碎裂了吧。
仰望著萬里無雲的晴空,接著入耳的是一些吆喝聲,和旁邊有人在閒聊什麼的聲音。
「聯繫不上小玥……她都說要趕來了,該不會真的困住了吧?」
「語音信箱,可能那邊被封閉收訊,晚點應該就來了,我們急也沒用啊,而且玥玥打破校規和巡司規則突然離開也不是第一次。」
側過頭,他看到了熟悉的兩人,沙啞呼喚:「絲塔姐,譚希爾姐……。」
太好了,譚希爾姐看起來沒受傷。
她果然跟學長那個轉移傷害的北七不一樣。
發覺褚冥漾醒來了,絲塔立刻收聲,並尷尬的笑了笑:「唷,醒了唷?」
負責把人從龍神精靈那接手扛回來,譚希爾仍舊對於剛剛差點撈不回友人親弟的事心有餘悸。
外加不確定褚冥漾到底聽到多少她與絲塔談話的內容,她有點勉強的笑了笑,並遞上一罐從次空間拿出的飲料。
「休息一下吧,附近殘餘的眷屬我跟絲塔已經順手處理掉了,安心安心。」
用唯一還能動的左手接過譚希爾遞來的鋁罐裝寶礦力,褚冥漾把鋁罐轉過來看了看,是日文原包裝,不是台灣代理的。
坐起身,他環顧四周一片空曠,什麼碎竹還是血跡,甚至連魔物屍體都沒了。
他問:「這裡怎麼變這麼乾淨?」
絲塔抿了口公司創建當事者都還沒意會過來的帕赫飲:「那種規模的震動和爆炸,房屋都塌啦,所以乾脆讓想要進行修復任務的無袍級來接任務清理囉。」
喝著寶礦力的少年聽到這個說法,他頓住飲用的動作。
「有不會使用異能力的人被地震倒塌的房屋壓死嗎?」
絲塔狐疑的瞥了眼褚家弟弟,然後才收眼看著許久沒被已讀的褚冥玥對話框。
「這不是當然的咩?踩踏意外呀、家具砸落呀、屋子塌毀壓死的呀,這些都一定會有。」
吞了口口水,褚冥漾的眼眸黯淡幾分。
他小聲的說著:「我……現在想去紮營的地方看看,可以嗎?」
第一次收攏陰影之後,被學長炸開的那片地帶下方有沒有出事?
本家到底算是在切割出的次空間,還是像露營車一樣可以開來開去?
地震的時候、爆破的時候,遠處遠到我看不到的地方,那些地方有沒有出事?
誰知,粉毛矮人臉色一變,蹙起眉的劈頭送去一句。
「老娘建議不要。」
對上不解的少年投來的視線,她道:「如果你不想見到有人情緒失控,跟小玥一樣儘管在公會有威名,但在偏鄉啥都不是的被潑,那你最好別去。」
很好,此話一出,臉色黑掉和冷硬下來的是褚家弟弟。
譚希爾緊張的開口安撫。
「玥玥當然不會被潑啦,放心,真的沒被潑過,沒人能潑到她……。」
只是被潑過保護罩而已。
而這刻,褚家大男孩終於看到那兩個女人中間有堆積成山的物品。
不用想也知道,那是遺物,原本居住在這裡的居民遺物。
垂眸看著那些遺物,白袍妖師呼出一口氣,想轉換心情。
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點:「我還是想去看看。」
如果冥玥以前也會去看一眼的話,那我也想去。
以前年少輕狂,雖然現在他也還是一個應該要青春陽光的高中年紀就是了。
但褚冥漾真的從來沒想過,肆意妄為的代價,會得是路人來承擔。
同時他也發現,他身旁的朋友,好像也沒有發現這一點。
而守世界中,發現這件事的人有誰?
他的腦中飄閃過褚冥玥、庚、白陵然,儘管他好像沒有一個確切證據可以指名這三個,一定會在行動前去考量其他人會不會被影響到的這件事。
拗不過友人親弟的固執,粉毛矮人和賽樺族遺孤只好跟著褚冥漾把遺物分成三份各自捧著,並慢慢朝城寨外的醫療班紮營處前去。
看著手中的遺物,單手捧著遺物所帶來的重量,褚冥漾邊走邊思索著。
因為我看不到,因為我不在乎,因為不是我身旁的人,因為我也很難過,所以通通都不關我的事情。
也死了活該……嗎?
妖師在歷史上被追殺了千年,但是此時此刻,最靠近我而且受害的人,無非就是已經恢復的老媽和印象不多但是已經死去的舅舅、舅媽。
奶奶說過我是妖師,不是凡斯。
自從進來守世界後,到底是什麼放大了我對重柳族那群熱血笨蛋的仇恨和對不喜歡我的白色種族的感受?是排擠嗎?可是我身旁還是有喜歡我的朋友跟愛著我的家人。
我有這麼聖母到,因為跟我一樣是妖師的人在千年之內受盡迫害,所以心生仇怨嗎?
又是什麼壓抑了別人對看似「天災」,實則「人為」的,他們對我的仇恨?
用膝蓋隨便想想也知道,應該是有人幫忙壓下來,或是那些受害者活在連受害主因都不知道從哪來的生活內,連個可以咒罵的對象都沒有。
三人緩緩步入臨時紮營的區域,除了藍袍外,身穿白袍與紫袍的他們特別引人注目。
而城寨的住民男女老幼都好像知道他們手中捧著的是什麼涵義。
住民們魚貫前行,乖巧的排隊領取已故親人的遺物。
有哭到抱著遺物腿軟哽咽的,也有走沒幾步就痛徹心扉,蹲下來哭得撕心裂肺的。
分完遺物,褚冥漾手裡還留了一條編織手環,紅紅的,看起來很喜氣。
剛抬眼想尋找有沒有人要來領時,他就望見一名被藍袍攙扶的婦人。
那人走過來就送給他一巴掌,並立刻被藍袍驚惶的往後拉開。
藍袍凝重的說:「逝者已矣,節哀。」
可是這聲安慰並沒有被婦人採納,婦人歇斯底里的用泛紅的雙眼瞪著褚冥漾。
「就是因為你們什麼都不懂!才可以講得這麼理所當然!」
其實,婦人賞巴掌的力道很輕,輕到褚冥漾覺得不痛不癢。
而且他在這瞬間莫名的想起白陵然曾經數落他該學學褚冥玥的那件事。
不知道為什麼,當初想要敷衍了事,和對那句苛責感到不適的情緒,與眼前的婦人重疊了。
對,他覺得眼前的婦人很像當初的他,差別只在他只是覺得不舒服,而且認為那位身為族長的表哥根本不瞭解他到底碰到了什麼,才可以用那種姿態去苛責他。
戴著般若面的紅袍察覺了這裡的爭執和聽見婦人的咆嘯,他立刻跑過來,將褚冥漾與婦人和努力攔阻的藍袍阻隔成兩側。
千冬歲壓低聲音,扯過褚冥漾的手臂就想帶走人:「漾漾,走了。」
可褚冥漾雙腿像是灌了鉛一般,一步都不肯挪開。
他只是哀戚的望著開始掉著眼淚的婦人,任由對方哭著對他咆嘯:「為什麼你不能早點過來!你說啊!為什麼不能早點!如果你早點來說不定他就能活下來!」
為什麼不讓我早點知道,褚冥漾想著,這樣的想法,好像也有在親姐和表哥對他坦白時有閃過。
婦人還在斷斷續續的哭著說:「如果早點過來……早點過來就不會……」
眸光落定在婦人身上,褚冥漾又覺得,他好像也有想過類似如果早點讓我知道,我就不會那麼無能的想法過。
最先耐不住的是千冬歲,他冷聲的罵了:「妳以為袍級很好當嗎?」
「好不好當我不知道!反正你們八成沒有死過家人吧!」
這句話成功讓千冬歲真正生氣了:「我們在各式各樣不同的前線拚死拚活,如果沒有袍級你們早就死光了!死光了!」
不覺得對家裡有人死去的家屬生氣是一件多好的事情,褚冥漾抬手摁住千冬歲的肩膀,並往前朝著婦人主動走去。
「沒錯,我的家人沒有在我面前死過,但我的恩人在我眼前殞命過,而且還是兩個。」
話音一頓,他又補充:「我的親屬們也曾經受到屠殺的迫害。」
在傷痛面前,或許人類都會本能的進行幼稚的比較級遊戲。
以為褚冥漾是要嘲諷她這點失去孩子的傷痛也沒什麼,婦人眼裡的怒火更甚。
誰知,下一秒,褚冥漾對著她苦笑,並微微一鞠躬:「所以,對不起,我確實來晚了。」
甚至如果不是譚希爾姐幫忙,我應該已經死了。
認為褚冥漾根本無需致歉,甚至對方應該感謝如果不是褚冥漾到場,否則這裡所有住民都應該會死絕的千冬歲不解的望著友人。
他語氣染上忿忿不平的激動:「你不用跟這種人道歉!他們能活下來還不是靠……!」
遏止住差點叫喚出對方名字的衝動,褚冥漾大吼罵去:「……閉嘴!」
確定身為紅袍的友人安靜後,褚冥漾將遺物最後剩下的那條編織手環輕輕放入婦人的手裡。
他記得那個抬起小手,跟他說想找媽媽的男童。
他誠心的低頭,輕聲說了:「對不起,真的……。」
「對不起。」
冥玥,然,對不起。
還有那些過去有被影響到的,可是我完全沒注意到的受害者們,對不起。
以及那些幫忙收拾爛攤子的袍級們,對不起。
婦人一句話也沒說,但也消停下來,不再多言的緊握著手裡的編織手環調頭就走。
褚冥漾有看到,那落到地面的幾滴水漬。
確認因為家裡死人所以鬧事的家屬真的離開後,千冬歲開口道:「喵喵在更後面一點的帳棚內治療重傷患,我等等讓喵喵來……。」
但他還沒說完,就被褚冥漾淡淡的打斷。
「回學校保健室找提爾或是公會八樓吧,正常袍級的流程怎麼走就怎麼走。」
「後面就是醫療營,你也可以在這裡等……」
「不用。」
對上疑似真的看不懂他現在到底在想什麼的友人目光,白袍少年輕淺的勾起嘴角。
「我陣紙用完了,移動符也沒帶在身上,精力值也耗空不少,你可以幫我開傳送陣嗎?」
沉默的透過般若面眼部的兩個小孔直勾勾看著褚冥漾,但千冬歲看了十秒之有,還是猜不出正在微笑的褚冥漾到底在想什麼,情緒又到底好還是不少。
這種感覺,跟他們學校的那名學姐一樣,特別有距離感。
忖量過後,他還是選擇尊重對方的意願:「轉送之陣,將傷患送至公會本部的前方。」
本來就已經在旁邊狂打給褚冥玥,卻只能得到語音信箱的絲塔煩躁到爆炸。
這下看著陣法亮起,她立刻緊張的抓住褚冥漾的白袍,並同時讓千冬歲停下陣法的運轉。
「喂喂喂,你這樣就要走了唷?不留下來等……」
可惜,這方也有一個會打斷人發話的木妖精。
譚希爾笑了笑,將一個信封袋遞給褚家弟弟。
「這是可以傳送到七陵學院的陣紙,如果週三你使用的時候發現它們失效了,就打給譚姐吧。」
頓了頓,她又看著褚冥漾略微破損的白袍衣角。
「治療完後,公會附近有袍服發放的地方,你到時可以問一樓窗口的行政人員,他們會幫你指路去更換,執行任務中破碎的話,都是免費的。」
心中微暖,用左手接過厚厚的信封袋,褚冥漾禮貌的點點頭,維持著平淡的笑容:「嗯,謝謝譚希爾姐。」
於是,千冬歲在傳送走褚冥漾後,他便基於職業禮貌的跟兩名公會走路有風的巡司告別,前去做好紅袍工作的收尾。
而絲塔終於能在獨處時間發難了,她相當不悅的質問起譚希爾。
「妳明明知道小玥等等就要來了,為毛不讓漾漾待著等呀?」
而且小玥也可以幫漾漾治療一下,幹嘛讓漾漾多跑一趟醫療班?
有看到褚家弟弟在幻武兵器懷裡狼狽的模樣,也有看到剛剛對方與婦人致歉時眼裡的歉疚感。
想了想,譚希爾選擇這樣回應:「……絲塔,小漾看起來很想要先脫離認識的人,獨自靜靜一下。」
嘆了一口氣,她繼續說著。
「不然他也不會讓朋友只是幫忙展陣,而沒讓朋友跟著。」
況且小漾應該發現玥玥其實總會努力趕來的事情了,玥玥不會想讓小漾內疚。
承認有小漾在以前,她是這樣,就算現在我們都知道小漾在了,她也一定還是會選擇這樣。
褚冥漾知道褚冥玥很可能屢次撲空且次次隱瞞下來的這件事大概八九不離十了,絲塔也明白是她們聊天時不設隔音結界的鍋。
擺擺手,她開始趕著譚希爾:「老娘留下來等她唄,妳還要去處理孤兒收容的事情吧?」
「嗯,我走啦,玥玥來時別跟她吵架喔。」
話畢,穿著紫袍的譚希爾就也朝著營地比較中央的位置走去了。
而絲塔選擇傳訊息跟冶冶晴說要掛休,並朝著此刻已經淨空的城寨內,同時是稍早前的戰場範圍走去。
因為她傳送給褚冥玥的座標,是她當初監評時的點位。
走到定位,靈活的爬到樹上坐著發呆。
結果不出十二分鐘,就有一股熟悉的黑色種族傳送波動自下方傳來。
她語氣涼涼,漫不經心的道:「不用找,已經走了唷,妳現在回公會醫療班可能還可以看到他在治療。」
巡司的匿蹤術都是針對袍級證明發起的,處在正常袍級狀態的褚冥玥自然感受不到友人正在身後的樹梢上坐著。
聽聞熟稔的纖細聲線如此提醒,她愣了一瞬,隨即像是習慣似了,只有眼中稍縱即逝的疲態。
褚家姐姐語調清冷的應聲:「……那我回去忙了。」
收回俯瞰遠處醫療營的視線,絲塔低頭看著樹下的友人。
「真的不告訴他妳都像這樣撲空過幾次了咩?」
見到褚冥玥右手還發出綠色治癒光輝的包裹在左臂上估計是被毒蟲螫到發黑且淌血的豁口,絲塔眸光染上更多的煩悶。
可惜當事人就宛如不當一回事的一邊治癒,一邊風輕雲淡的回覆。
「來遲的東西都是馬後砲,廉價又無趣,沒必要多此一舉。」
傷害了才說抱歉,來遲了才說有到,這跟姍姍來遲的神醫站在已經宣告死亡的病患前面有什麼不同?
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粉毛矮人特別不開心時,總會下意識省略習慣性的語助詞。
她努力壓抑怒火,輕巧的往樹下躍去,並站穩腳步。
「妳就這樣甘心被漾漾誤會?」
絲塔用墨綠色澤的雙眼瞪著友人,步步逼近:「妳不是沒有一聲不吭的就直接離開課堂過。」
「妳不是沒有突然就請假好幾天,課都沒在上了。」
她又跨出一步,但褚冥玥連心虛想退一步的慾望都沒有顯露出來,仍舊特別平靜。
絲塔是真的動怒了:「妳不是沒有因為毫無合理的請假理由,被學校刁難過下不為例。」
板著鐵青的臉色,她聲音難得因為憤怒而拔高一些,順勢出手握住褚冥玥的手腕。
「妳就這麼甘心別人活在一無所知的樂園裡面?」
一高一矮的紫袍巡司相對而立。
褚冥玥平淡的直視友人,並答去:「是,我樂意,我甘願。」
眉頭都不帶皺,她輕輕拉開友人揪著她腕部的左手:「所以不要讓我說第二次,這是我的家務事。」
話畢,收回目光,一點都沒打算停留的黑色傳送陣法顯現。
就好似,那個褚家的姐姐從來沒有為了想要幫弟弟,而來過此地一樣。
褚家姐弟的脾氣,個個都是倔得要死的牛脾氣。
被甩下在原地的粉毛矮人苦澀的嗤笑一下。
「但是從他那個模樣看來,……他早就知道了呀。」
漾漾又不是真傻。
……算了,反正你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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