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撒莊園的冬日,有一種被精心過濾後的寧靜。陽光穿透高層走廊那些挑高的、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玻璃窗,落下大片大片澄澈卻缺乏溫度的光斑,將繁複華麗的地毯紋路照得清晰無比。 遠處林地的蒼茫與天空的冷灰色,構成一幅凝固的油畫。而在主宅側翼那間隔音極佳、器材頂尖的複健室內,進行的卻是一場無聲而熾烈的戰爭。 自體檢報告確認了身體復蘇的堅實趨勢後,潔世一的生活核心便從被動休養轉向了主動複健。凱撒重新編排了他的日程,將絕大多數遠端指令和文書工作壓縮在清晨和深夜,而一天中光線最好、人也最清醒的時段,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複健室。 這間屋子寬敞明亮,恒溫恒濕,昂貴的器械閃著金屬冷光,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緊繃的、近乎凝滯的嚴肅。這裡沒有硝煙,卻充滿了意志與肉體極限碰撞的無聲嘶鳴。 每一天,對潔世一而言,都是對遺忘的本能的一次痛苦追溯。 治療師專業而謹慎,但在凱撒絕對的存在感下,動作也難免更加輕柔。最初的項目,是重建核心肌群的基礎力量。僅僅是讓他從仰臥變為坐起,就需要調動全身殘存的所有氣力。 潔世一的眉頭會緊緊蹙起,鼻翼因急促呼吸而翕動,腹部和背部的肌肉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顫抖,每一次緩慢的卷腹,都像在對抗著無形的、沉重的枷鎖。 汗水迅速浸濕他額前的髮絲,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砸在身下的軟墊上,洇開深色的印記。 凱撒就站在數步之外,背脊挺拔如松,雙手自然垂落或在身前交疊,冰藍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如同最精密的監控儀器,記錄著潔世一每一次肌肉的攣縮、每一次因脫力而產生的晃動、每一次痛苦隱忍的微表情。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無聲的壓力和奇異的錨點。 然後,是更為殘酷的站立訓練。 平行杠冰冷而堅固。潔世一的雙臂因為支撐而劇烈顫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的雙腿,那曾經能支撐他靈活奔跑的雙腿,如今綿軟得像是不屬於自己。將身體的重量從坐姿轉移到腳底,這個對常人而言不假思索的動作,於他卻不啻於一場豪賭。 第一步,是嘗試讓腳掌完全平貼地面。足踝無力,難以穩定,腳心時常傳來肌肉撕裂般的酸疼和痙攣。他需要咬緊牙關,用盡意志力去對抗那種生理性的退縮。 第二步,是試圖通過腿部傳遞力量,將身體推離支撐面。這個過程緩慢得令人窒息。他的膝蓋顫抖著,如同在狂風中掙扎的蘆葦,大腿肌肉繃緊到極致,卻只能提供微乎其微的升力。每一次微小的抬起,都伴隨著他喉間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氣音,和額角滾落的更大顆的汗珠。 他會失敗。無數次地失敗。身體在即將站直的刹那猛然脫力,重重跌坐回去,衝擊力讓他眼前發黑,急促喘息,臉上掠過一絲絕望的灰白。 而凱撒,始終站在那裡。 他的指尖或許在無人看見的角落深深掐入掌心,他的下頜線或許繃緊如鋼鐵,但他沒有上前。他沒有在那顫抖最為劇烈、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潰的時刻伸出手去攙扶。他只是看著,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看著,用目光承接著潔世一所有的痛苦、掙扎和無聲的哀求。 「重來。」他的聲音低沉平穩,在這間過分安靜的屋子裡顯得格外清晰,沒有催促,沒有不滿,只是一種不容置疑的陳述。 潔世一喘著氣,藍綠色的眼眸裡水光氤氳,不是因為想哭,而是生理性的疼痛帶來的反應。他望著凱撒,從那片冰封的藍色海洋裡,卻奇異般地讀懂了某種更深的東西——不是憐憫,而是信念。一種堅信他一定能做到的、近乎偏執的信念。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顫抖的手臂重新撐起身體,顫抖的雙腿再次嘗試凝聚那微不足道的力量。 真正的行走,更是漫長得如同沒有盡頭的苦刑。 在平行杠內,他需要協調全身殘存的力量,完成抬腿、邁出、落地、重心轉移這一系列早已遺忘的程式。他的腿抬得極低,腳步虛浮蹣跚,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拽著千斤重錘。 落地時,因控制力不足,時常發出沉悶而不穩的響聲。僅僅是三步的距離,就能耗盡他全部的體力,讓他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渾身濕透,虛脫地靠在欄杆上,胸膛劇烈起伏,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凱撒會在這個時候走上前,不是扶他,而是遞上水和毛巾,或用溫熱的掌心極其短暫地貼一下他冰冷汗濕的後頸,一個無聲的、短暫的安撫。 然後,在潔世一喘息稍定後,他會退回到原來的位置,目光依舊沉靜地落下,等待著下一次開始。 潔世一在這個過程中,清晰地感知著每一寸肌肉的哀鳴、每一根神經的灼燒、以及每一次失敗後洶湧而來的挫敗感。但他也感知著那道始終存在的、沉甸甸的目光。 那目光不曾替他承受一絲一毫的物理痛苦,卻仿佛分擔了所有精神上的重壓。它無聲地告訴他:我在這裡,看著你,陪著你,我相信你。 陽光在複健室光滑的地板上緩慢移動,窗外的雲朵聚了又散。時間在這裡變得粘稠而緩慢,丈量單位是潔世一多邁出的那一釐米,是多支撐的那一秒鐘。 凱撒的心疼,是鎖在鋼鐵軀殼深處的、 無聲的尖叫。他目睹著潔世一的每一次顫抖,每一次因劇痛而收縮的瞳孔,每一次力竭後的蒼白,他的心臟都像被反復碾軋。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出手相助,才是對潔世一最大的殘忍和否定。他需要靠自己重新站起來,重新行走,重新掌控這具身體。 而凱撒能給的,唯有這永不缺席的、沉默的守望,和一份冰冷之下磅礴如海的信任。 這場複健是潔世一一個人的戰爭,也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征程。一個在汗與痛中跋涉,一個在凝視與克制中守護。每一步的艱難前行,都是向過往深淵的告別,都是朝向有彼此的未來,緩慢而堅定地,靠近。 十二月底的朔風,像是終於窺得間隙的惡敵,發起了一場兇狠的反撲。它不再是窗外遙遠的呼嘯,而是化作了無孔不入的陰冷,絲絲縷縷地滲透進凱撒莊園銅牆鐵壁般的防禦。即便地暖系統持續散發著融融暖意,空氣加濕器維持著適宜的濕度,一種沉甸甸的、屬於深冬的寒意依舊頑固地盤踞在石壁與廊柱之間,伺機而動。 持續的高強度複健,如同一場對潛能的透支,雖換來了微弱的進步,卻也讓潔世一的身體處於脆弱的臨界點。 或許是一次往返複健室途中未能完全避開的穿堂風,或許是深夜睡眠中無意識掀開了被角,又或許僅僅是免疫系統在重建過程中的一次必然波動——一場看似微不足道的感冒,還是趁虛而入了。 最初只是幾聲輕微的咳嗽,鼻音有些重。潔世一自己並未太在意,甚至試圖隱瞞,不想因為這點小毛病就打亂來之不易的複健節奏。 但凱撒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異樣。他正坐在床邊沙發上處理檔,聽到那聲壓抑的、帶著細微沙啞的輕咳時,指尖的動作瞬間停頓。他抬眸,目光如精准的探針般落在潔世一臉上。 「不舒服?」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審慎。 潔世一下意識地搖頭,想扯出一個輕鬆的笑:「沒……可能就是有點口幹……」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更明顯的咳嗽打斷了他,讓他蒼白的臉頰泛起一絲勉強的紅暈。 凱撒放下文件,起身走近。微涼的手背不由分說地貼上了潔世一的額頭。觸感尚且正常,但他眼底的冰藍色已經沉澱下來。「你發燒了。」他陳述道,語氣肯定,並非詢問。長期貼身照顧積累的經驗,讓他比儀器更早感知到潔世一體溫那細微的、不祥的攀升。 他按下呼叫鈴,不是叫女傭,而是直接連通雪宮劍優的緊急線路。「立刻過來。」命令簡短至極。 雪宮很快趕到,一番檢查後,臉色凝重:「是病毒感染引起的上呼吸道感染,但先生心肺功能基礎弱,必須高度警惕下行感染。」 預防性用藥、加倍保暖、全面暫停複健……凱撒親自監督著每一項措施的執行。他將潔世一用柔軟的羽絨被嚴實包裹,房間溫度調高,自己則幾乎不再離開臥室外間,所有事務都在那裡處理。 然而,病魔的侵襲迅猛而狡猾。不到一天時間,潔世一的體溫便開始急劇升高,咳嗽聲變得深沉而痛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內令人不安的嗡鳴。 他蜷縮在被子裡,身體因為高熱和不適而微微發抖,意識在昏沉與短暫的清醒間浮沉。 雪宮再次聽診後,聲音沉重地給出了診斷:「閣下,是肺炎。病毒性肺炎。」 房間裡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了。凱撒站在床邊,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冷硬的鋼鐵,周遭的氣壓低得駭人。 昏沉中的潔世一似乎感知到了這可怕的寂靜和壓抑,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地尋找凱撒的身影。他的呼吸急促而淺薄,說話斷斷續續,帶著灼燒般的沙啞:「……凱撒……我……是不是……又嚴重了?」 凱撒俯下身,冰藍色的眼眸深深望進他因高熱而水汽氤氳的眼睛裡。他沒有隱瞞,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定力量:「是肺炎。但沒關係,雪宮在這裡,藥也在這裡。你會好起來。」 「……肺炎……」潔世一重複著這個詞,眼底掠過一絲清晰的恐懼。過去的虛弱和瀕死感仿佛幽靈般回訪,讓他下意識地尋求依靠,「……孩子……艾德……盧西恩……索倫……」他擔心孩子們,也害怕孩子們看到他這副樣子。 「他們很好。」凱撒立刻打斷他的焦慮,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絕對,「但他們暫時不能過來。你需要絕對靜養,不能有任何感染風險。」他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擦去潔世一額角的冷汗,「等你好了,隨時可以見他們。」 他的動作與他話語裡的冰冷命令形成了奇異的對比,卻奇跡般地安撫了潔世一的不安。 接下來的治療過程艱苦而漫長。劇烈的咳嗽常常讓潔世一痛苦地蜷縮起來,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著破碎的風箱。 凱撒始終守在床邊,喂他喝水潤喉,幫他調整姿勢以緩解呼吸窘迫,在他因藥物副作用或極度不適而情緒低落時,他會握住他的手,用那低沉平穩的聲音在他耳邊重複:「我在。看著你。你會撐過去。」 有時,潔世一在短暫的清醒間隙,會看到凱撒眼底那無法掩飾的紅血絲和深藏的疲憊,他會用微弱的氣音說:「……你去休息……我自己……可以……」 凱撒的回答永遠千篇一律,卻帶著不容動搖的堅決:「不需要。這裡就是我的位置。」 高燒最厲害的那晚,潔世一意識模糊,斷斷續續地囈語,時而喊著孩子們的名字,時而陷入無聲的掙扎。凱撒一夜未合眼,不停地用溫水為他擦拭身體物理降溫,配合雪宮調整用藥。 在潔世一因呼吸困難而極度恐慌時,他會將他半抱在懷裡,讓他靠在自己堅實的胸膛上,感受那份穩定心跳,低沉的嗓音不斷重複:「呼吸,世一,跟著我的節奏。慢一點……對,就是這樣……」 那聲音像是穿透迷霧的錨,一次次將瀕臨窒息的潔世一拉回現實。 窗外的寒風依舊不知疲倦地撞擊著玻璃,但主臥內,一場更為驚心動魄的戰爭正在無聲地進行。藥液一滴滴輸入血管,氧氣通過鼻導管緩緩輸送,而比任何藥物都更強大的,是那份沉默卻寸步不離的守護。 凱撒用他的存在本身,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將絕望與恐懼隔絕在外,將他脆弱的玫瑰,再一次牢牢護在了風暴眼中。 深冬的午後,陽光掙扎著穿透層疊的雲翳,終於將幾縷稀薄卻執著的金色暖意,透過主臥那厚重絲絨窗簾精心留出的縫隙,斜斜地潑灑進來。光帶落在昂貴的手工波斯地毯上,照亮了空氣中緩慢舞動的微塵,仿佛為房間內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幾近聖潔的光暈。 空氣裡,清淡的營養粥食餘味與寧神的薰衣草精油香氣交織,混合著一種屬於病體初愈的、極淡的消毒水與藥物的潔淨氣息,形成了一種獨特而私密的氛圍,昭示著這裡正進行著一場漫長而艱難的復蘇。 距離那場突如其來的肺炎鏖戰已經過去近三周。兇險的高燒和撕裂胸腔的咳嗽終於敗退,留下的是一個更加蒼白、更加纖細、仿佛一碰即碎的潔世一。 但這一次,恢復的勢頭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韌性。危險期已過,雖然虛弱依舊刻在他的眉宇間和每一次略顯急促的呼吸裡,但那雙藍綠色的眼眸重新變得清亮,裡面燃燒著對「恢復」二字近乎執拗的渴望。 複健再次被小心翼翼地重啟,只是強度被凱撒以不容置疑的態度強行壓至最低。每一次站立,每一步挪動,都仿佛在刀尖上跳舞,伴隨著細密的冷汗和壓抑的喘息。 而凱撒,這座莊園裡說一不二的王,他所有行程的核心都圍繞著潔世一的複健與休息時間表進行精密調整。 他的存在,如同一座沉默而堅定的山巒,籠罩著潔世一所有活動的範圍,是壓力,是審視,更是無人可以撼動的絕對守護。 此刻,午餐剛過。潔世一半靠在堆疊柔軟的羽絨枕堆裡,額角還帶著一點方才費力吞咽食物後滲出的虛汗。持續的疾病消耗如同看不見的蛀蟲,啃噬著他本就所剩無幾的精力,午後的休憩不再是奢侈,而是維持這微弱生命之火持續燃燒的必需燃料。 凱撒揮手讓垂手侍立的女傭撤下餐盤,自己則取代了她們的位置,在床邊坐下。昂貴的西裝外套早已脫下,只著一件用料考究的深色襯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線條流暢有力的小臂。他沒有多餘的言語,行動本身就是他表達關切的方式。 他傾身,仔細地調整了一下潔世一背後的軟枕,讓那單薄的脊背能依靠得更為舒適妥帖,然後拉起輕暖的羽絨被,一直蓋到他的下巴,將被角細緻地掖好,確保不會有絲毫縫隙讓寒氣侵入。 「睡。」他低聲命令,聲音在靜謐的房間裡如同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專制的溫柔,「兩小時後的會議開始前,我會叫醒你。」 潔世一的眼皮確實已經開始打架。溫暖的陽光、飽腹後的慵懶、以及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虛弱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捲著他的意識。 他含糊地「嗯」了一聲,濃密的睫毛如同疲憊的蝶翼,緩緩垂下,覆蓋住那雙漂亮的藍綠色眼睛。他的呼吸逐漸變得清淺而均勻,向著睡眠的安寧港灣緩緩沉淪。 凱撒沒有離開。他就這樣坐在床邊,背脊挺直,目光如同最精細的探針,落在潔世一沉睡的臉上。那臉龐比生病前清瘦了許多,下頜線條尖俏得令人心疼,膚色是一種久未見陽光的、近乎透明的白,甚至可以看清皮下淡青色的纖細血管。 但比起肺炎最嚴重時那死氣沉沉的灰白,此刻已然多了些許極淡的、屬於生命的光澤。他的指尖動了動,幾乎是無意識地抬起,極其輕柔地將潔世一額前被微汗濡濕的幾縷碎發撥開,指腹在那微微發燙的皮膚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感受著那平穩了許多的體溫。 一種深沉的、幾乎化為實質的憐惜與專注,在他冰藍色的眼底無聲流淌。 這靜謐而溫馨的時刻,卻被門外一陣細微卻不容忽視的騷動打破了。 起初是保姆極力壓低的、帶著焦急的勸阻聲:「小少爺,不行……現在不能進去……先生在休息……」 緊接著,是兩聲格外興奮、充滿活力的、咿咿呀呀的稚嫩嗓音,像兩隻剛剛學會鳴叫的小雀,啾啾喳喳,充滿了對禁令的不解與無視。 凱撒的眉頭瞬間蹙起,形成一個冷峻的弧度。他特意下達過嚴令,午休時間,主臥區域必須保持絕對安靜,嚴禁任何打擾。尤其是這兩個精力日益旺盛的小傢伙。 然而,他的權威顯然還無法完全覆蓋到兩個剛滿一歲、正處於探索欲爆炸階段的幼兒。 門把手就在此時發出了「哢噠」一聲輕響,竟然被從外面擰動了!顯然,門外的人沒能成功攔住那兩個決心十足的小小「入侵者」。 厚重的實木門被推開一條寬度剛夠的縫隙。緊接著,兩顆毛茸茸的、顏色略有差異的小腦袋一先一後、迫不及待地從門縫裡擠了進來。是盧西恩和索倫! 兩個小傢伙剛滿一歲不久,早已不再是只能匍匐前進的小嬰兒。他們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或許是扶著牆跌跌撞撞地走,或許是手腳並用地快速爬行——成功「突破」了育兒嫂的防線,精准地找到了主臥的位置。 他們身上穿著同款不同色的柔軟棉質連體衣,上面印著可愛的小熊圖案,圓滾滾得像兩顆飽滿的、會移動的毛球。 兩雙酷似凱撒的、清澈純淨的冰藍色大眼睛,一進門就滴溜溜地轉動,瞬間就精准地鎖定了大床的方向,以及床上那個他們思念了許久的身影。 喜悅的光芒立刻點亮了他們的臉龐,小嘴裡發出更加興奮響亮的「啊!呀!」聲,伴隨著咯咯的笑聲,仿佛發現了世界上最有趣的寶藏。 他們完全無視了床邊那個氣場強大的父親那略顯嚴肅和不贊同的目光,目標明確地朝著大床「進軍」。盧西恩動作稍快,像只笨拙卻急切的小熊崽,手腳並用地爬行;索倫稍慢一些,但也努力地跟在哥哥後面,小屁股一扭一扭。 保姆驚慌失措地跟在後面出現在門口,臉上寫滿了歉意和無奈,她看著凱撒,聲音都快帶上哭腔:「閣下,實在對不起!小少爺們今天午覺睡得短,精力特別旺盛,一轉眼沒看住,他們就……他們就朝著這邊來了……」 凱撒抬起一隻手,做了一個簡潔而有力的手勢,止住了她後續所有的道歉和解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兩個兒子身上。那兩張紅撲撲、肉嘟嘟的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無比的快樂和探索的興奮,這種毫無陰霾的生機,與他身後床上那個蒼白虛弱的身影形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讓他的心緒複雜地翻湧了一下。 潔世一已經被這越來越近的動靜和孩子們興奮的聲音從淺眠中驚擾。他的睫毛劇烈地顫抖了幾下,有些困難地睜開了眼睛,眸子裡還帶著初醒的迷茫和虛弱的水汽:「……凱撒?怎麼了?我好像聽到……」他的聲音沙啞而輕微。 凱撒還沒來得及回答,沖得最快的盧西恩已經成功抵達了「終點」。他兩隻肉乎乎的小手高高舉起,一把抓住了垂落下來的、質感柔軟的床單,借力試圖站起來,仰起他那張汗濕泛紅的小臉蛋,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床上剛剛醒來的潔世一。 小傢伙似乎積攢了滿滿的思念和表現欲,張著小嘴,喉嚨裡發出幾聲用力的、類似醞釀般的「嗯嗯」聲,然後,一個異常清晰、儘管奶聲奶氣卻擲地有聲的音節,從他小嘴裡蹦了出來: 「Pa……!Pa……!」 那聲音並不響亮,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驟然劈入了房間內凝滯的空氣裡。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凱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胸腔內的心臟,在那一聲稚嫩呼喚落下的瞬間,猛地收縮了一下,一種陌生而洶湧的熱流毫無預兆地衝擊著他一貫冷硬的心防。 潔世一更是徹底愣住了。所有的困倦和迷糊在這一刻被驅逐得乾乾淨淨。他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藍色的瞳孔裡清晰地倒映著床邊那個努力仰著頭、眼巴巴望著他的小兒子。 那聲「Pa……」在他的耳膜裡反復回蕩,震得他耳蝸嗡嗡作響,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而酸澀的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線,以無可阻擋之勢席捲了四肢百骸,直抵心臟最柔軟、最深處。 他的眼眶幾乎是立刻就紅了,迅速彌漫起一層濃厚的水汽,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嘴唇微微張開,顫抖著,他想回應,想立刻將那個發出天籟之音的小傢伙緊緊摟進懷裡,可是極致的激動和突然湧上的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只能發出一點破碎的氣音。 而就在這時,慢了一步的索倫也終於爬到了哥哥身邊。他看到哥哥對著床上的人發出了聲音,似乎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新遊戲,立刻有樣學樣,同樣用力地仰起自己圓滾滾的小腦袋,看著潔世一,甚至更加賣力、更加響亮地喊出了那個新發現的、能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神奇詞彙: 「Pa!Pa!Pa!」 吐字或許還不夠字正腔圓,帶著幼兒獨有的模糊和軟糯,但那含義,卻真切得不能再真切,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那是「爸爸」! 是他的孩子們,在呼喚他! 潔世一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不是因為病痛,而是因為那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混雜著無盡喜悅、心酸、感動和愛意的狂潮。 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奪眶而出,順著他蒼白的臉頰無聲地滑落,滴落在柔軟的羽絨被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而幾乎是本能地,作為一個Omega,在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情感衝擊和來自幼崽的、直擊靈魂的呼喚時,他猛地轉過頭,氤氳著水汽的、求助般的目光急切地投向了他的Alpha——凱撒。 那眼神裡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激動、不知所措的狂喜,以及一種深植於本能的需求——他需要他的Alpha見證這一刻,需要從他那裡獲得支援和力量,需要與他共用這無與倫比的喜悅,甚至需要他的允許,去擁抱他們的孩子。 這是一種超越了理智的、源自資訊素和靈魂羈絆的最原始的反應。 凱撒接收到了那道目光。他看到了潔世一眼中洶湧的淚水、那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激動,以及那深藏的、對自己反應的期盼。 他那慣常冰封般的面部線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極其緩慢地融化、變得柔和。一絲極淡卻真實存在的、足以讓任何熟悉他的人震驚的笑意,如同陽光終於破開千年冰層,悄然掠過他那雙深邃的冰藍色眼眸,雖然短暫,卻無比清晰。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性氣場,在這一刻收斂得近乎溫柔。 盧西恩見潔世一只是流淚看著自己,卻沒有立刻來抱他,似乎有些著急和不解。他的小眉頭困惑地皺起,轉而看向床邊那個高大的、一直沉默著的父親,朝著凱撒伸出兩隻小胳膊,做出一個求抱抱的姿勢,嘴裡再次發出那萬能的、新學會的音節,這次帶著點催促的意味:「Pa!Pa!」 索倫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他也扭過小腦袋,看向凱撒,鸚鵡學舌般跟著喊:「Pa!Pa!」 這一刻,再冷酷的教父,再強大的Alpha,也無法對此無動於衷。某種堅硬的、常年包裹著內心的外殼,在這兩聲稚嫩而純粹的呼喚面前,悄然碎裂了一角。 凱撒俯下身,他沒有立刻將他們抱起來,而是伸出他那雙曾經執掌生殺予奪、此刻卻刻意收斂了所有力量的大手,用指腹極其輕柔、近乎虔誠地碰了碰兩個兒子軟嫩溫熱、還帶著奶香的臉頰。他的動作有些生澀,卻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笨拙的溫情。 「嗯。」他低沉地應了一聲。只有一個簡單的音節,嗓音甚至因為某種壓抑的情緒而比平時更加沙啞低沉了幾分,卻仿佛蘊含著千言萬語,充滿了確認、回應、以及一種深沉的、初為人父的複雜情感。 這聲回應像是一個開關,瞬間解除了潔世一身上的束縛。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用盡此刻全身的力氣,向著床邊的孩子們伸出手臂,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比急切的渴望,顫抖得厲害:「盧西恩……索倫……我的寶貝……過來……到爸爸這裡來……再,再叫一次?讓爸爸聽聽……」 他的目光幾乎無法從孩子們身上移開,強烈的Omega本能驅使著他,想要立刻將他的幼崽擁入懷中,用肌膚相親來確認這無比真實又如夢似幻的一刻,用親吻和擁抱來回應那神聖的呼喚。 兩個孩子立刻被爸爸的呼喚和展開的懷抱所吸引,立刻拋下了父親,興奮地轉向潔世一,爭先恐後地朝著床沿撲騰,嘴裡不停地、響亮地喊著「PaPa」、「PaPa」,仿佛這是一場最新奇、最值得重複的遊戲,每一個音節都充滿了純粹的快樂和依戀。 保姆站在門口,看著這無比溫馨的一幕,看著那位一向令人敬畏的先生臉上罕見柔和的線條,看著先生臉上那重病以來從未有過的、煥發著奪目光彩的喜悅和幸福,她也忍不住用手背擦了擦濕潤的眼角,露出由衷的欣慰笑容。 午後的休憩被徹底打斷,原定的會議時間也在一點點逼近。但此刻,在這個房間裡,沒有任何事比這兩聲石破天驚的「爸爸」更重要。 凱撒沒有再試圖維持秩序,也沒有立刻下令讓人把孩子們帶離。他只是沉默地、專注地看著潔世一強撐著虛弱不堪的身體,幾乎是半趴著,用顫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將兩個撲到床邊的、興奮不已的兒子盡可能地環住,摟進自己懷裡。 潔世一的動作因為虛弱而顯得笨拙甚至有些吃力,但他臉上洋溢著的,是足以驅散所有病痛陰霾、讓冬日陽光都為之失色的、無比明亮而幸福的光彩。 那是一種源於生命最深處、最原始紐帶被連接後的巨大喜悅和滿足。 盧西恩和索倫乖巧地依偎在潔世一的懷裡,小腦袋蹭著他的胸口,繼續練習著他們的新技能,軟糯的「爸爸」聲此起彼伏。 潔世一低下頭,不斷地親吻著孩子們柔軟的發頂,臉頰摩挲著他們溫熱的小臉,眼淚依舊不停地流著,卻是喜悅的淚水。他一遍遍地、用沙啞而溫柔的聲音回應著:「哎……爸爸在……爸爸聽到了……寶貝真棒……」 陽光更加溫暖地籠罩著相擁的母子三人,也將床邊沉默守護的高大男人籠罩其中。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平淡卻至為珍貴的幸福味道,混合著奶香、淚水的微鹹和薰衣草的安寧。凱撒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冰藍色的眼眸深處,冰雪消融,化為一片深沉的、溫柔的暖洋。 他看著潔世一臉上那重煥生機的光芒,聽著孩子們稚嫩卻充滿生機的聲音,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而充盈的感覺悄然填滿了胸腔。 他想,或許今天下午那個關於東歐軍火線路的會議,可以讓內斯先去主持,或者,乾脆推遲一個小時。畢竟,沒有什麼比見證他的玫瑰在歷經風霜後,終於聆聽到他最珍視的蓓蕾初綻的聲音更為重要。 這一刻,他不僅僅是凱撒帝國的教父,更是潔世一的Alpha,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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